●三○ 韩愈与柳宗元

  上文讲过柳冕的文学批评比韩柳高明,那么为什么古文运动的成功不在柳冕而在韩柳呢?这就因当时的古文运动有两种意义,一是内容上的革新,变南朝言之无物专事涂泽的作风改为有内容有思想的作品;又一是形式上的革新,变南朝讲究骈俪讲究声律的技巧,改为直言散行接近口语的作品。总之重在“变浮靡为雅正”。故柳冕的成功,在内容上的转变;而韩柳的成功,在形式上的创造。
  韩柳从古人学却不是搬演古人语言,所谓含英咀华,得其神似,就是从古人书面语中,摸索到一种融化古人语言同时比较接近口语的书面语。这也可说是创造,而柳冕就不能这样。柳冕自己说:“小子志虽复古,力不足也。言虽近道,辞则不文,虽欲拯其将坠,末由而已。”(《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又说:“老夫虽知之不能文之,纵文之不能至之。况已衰矣,安能鼓作者之气,尽先王之教!”(《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有心无力,见到做不到,这是他不及韩柳的地方。这样,所以古文运动,还必等到韩柳而后大成。
  但是,正因韩柳的成就,只在形式技巧上的创造,所以也就限制了他们的批评理论,并不能使他们在文学上的成就,进一步发挥文学的性能。而且,这种限制,一直限制到此后一些诵法韩柳的古文家,使古文也脱离了现实。
  以韩柳和柳冕比,当然很可看出他们的不同。其实,韩愈和柳宗元虽是齐称,而因个性之不同,政治见解之不同,其成就也各有差异。
  李汉《昌黎先生集序》称韩愈在文坛上革新的功烈,谓:“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谓雄伟不常者矣。”不错,他在当时,就封建的传统的眼光来看,真有雄伟不常的力量,真有摧陷廓清的功绩。而这种力量,这种功绩,也的确要比柳宗元要高一些。韩柳的分别也就在这一点上。
  韩愈作《伯夷颂》极称伯夷的“特立独行”,“信道笃而自知明”,这些话实在是用来比况自己的。他的意志比较坚强,不同柳宗元这样一遇挫折,就忧恐惨沮,神志衰颓。韩愈《与冯宿论文书》,认为作古文只会引起人家的怪恶,因此说作者不必要求当时人的赏识,“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耳”。他有这样坚定的意志,所以能奏当时人所谓“摧陷廓清”的功绩。
  正因他的特立独行,勇于自信,所以他又能在举世耻相师的风气之下,毅然地以师自任,毅然地以文为教。柳宗元就没有这般胆气。他《答严厚舆论师道书》虽知道“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但是接下去就说“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其《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云:“仆避师名久矣。┅┅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二也。”他简直是不敢为师,何尝是不愿为师。他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固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这就说明他和韩愈不同的地方。在当时,尽管有许多人愿意从柳宗元学,列弟子籍,但是他都婉言辞谢了。这样,所以他在文学史上的成就虽则与韩一样,而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就远不及韩。
  韩愈《师说》云:“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后人解释此节,谓韩愈一生学道好文,二者兼营,故往往将道与文并言之。这些话解释得也不错,不过韩愈虽是学道好文,而在当时尚不可能对道有所阐发,即象李翱这样,《复性》一书开了宋学风气,但在当时却不会成为一种风气。这就因为中国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间,所以旧时学术逃不出六艺经典的范围,不过对六艺经典研究的重点,各时代有些不同罢了。汉人通其训诂章句于是有所谓汉学;宋人明其义理,于是有所谓宋学。在唐人则学其文章,恰恰成为汉宋学术过渡之枢纽。刘勰序述写《文心雕龙》的原因,就因为“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那就可知从训诂章句之学进一步转为研究文章,实在是很自然的趋势。在研究文章之后,于是再进一步研究文章之义理,才从汉学过渡到宋学。那么唐人之以文为教,从这一点讲,实在也有它时代的意义的。所以尽管柳宗元不肯为师,不敢为师,事实上也还是以文为教,因为他对于当时要求学文的人毕竟是有所指示的。
  说明了这些问题那就可以看出韩愈和柳宗元的文论虽有些不同,却是同样重要。
  他们的总目标是相同的。韩愈《送陈秀才彤序》说:“苟行事得其宜,出言得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而柳宗元《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也说:“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这种文行相顾的论调,是唐人一般的主张。顾况《文论》甚至说:“昔霍去病辞第,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于国如此,不得谓之无文;范蔚宗著《后汉书》,其妻不胜珠翠,其母唯薪樵一厨,于家如此,不得谓之有文。”所以“以行为本”,可说是古文家共同的口号。韩愈《进学解》云:“沈浸Ο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这是他学文的途径,而柳宗元《报袁君陈书》也说:“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他们学文的途径也是一样的。韩愈《答李翊书》云:“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烨。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而柳宗元《报袁君陈书》中也说:“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勃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他们对于学文的态度又是一致的。
  不过,由于个性不同,习染不同,成就不同,他们的见解也就不可能完全相同。先讲古文运动的中心问题──道的问题。
  韩愈《进学解》云:“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隙,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所以第一点,先要肯定,他所谓道是儒家之道。其《答李秀才书》云:“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这说明了学文就因为求道。其《送陈秀才彤序》云:“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也。”这又说明了作文就因为明道。因此,第二点,再要肯定,他所说明的,表现在文章中间的也是儒家之道。
  那么,文道合一,是不是和后来道学家的见解相一致呢?不。道学家批评韩愈是因文而及道,所谓因文而及道,是说古文家的目标在学文,学文既久,则才于道也有所得。而道学家的目标就在求道,于道有得,则得鱼忘筌,也就不重在文。所以第一步,着手之处就不一样。再有,“为文”的作用,在道学家看来是载道,在古文家说来是明道。载道则文是道的工具,明道则文是道所流露。就是说,目标还重在作文,不过不作言之无物的文而作学道有得之文罢了,不作轻薄之文而作言行相顾之文罢了。这是所谓“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李汉《昌黎先生集序》)这是所谓“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韩愈《答尉迟生书》)
  韩愈《答李翊书》就是他自状其所得。他说:
  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真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
  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韩昌黎集》十六)
  这一节话要与他的《送高闲上人序》参互比证,才可相互映发。其《送高闲上人序》云: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这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者也。(《韩昌黎集》二十一)
  等到他“昭昭然白黑分矣”,等到他“徐有得也”,才能“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这即是“机应于心”之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即是“不挫于气”之说。不挫于气,也就不会“有人之说者存”,所以会“浩乎其沛然矣”。此外,所谓“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就是“虽外物至不胶于心”的意思;所谓“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也就是“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的意思。所以姚鼐《古文辞类纂》,以《送高闲上人序》为韩公自状所得于文事者,确有相当见地。
  韩愈于道于文,是这样沈溺其中,直到工夫到家,才能有所体会,才能自由流露的。而柳宗元呢?一方面他所谓道,不全是儒家之道。韩愈辟佛而柳却好佛,其《送僧浩初序》明言韩愈辟佛为忿其外而遗其中,知石而不知韫玉。且谓“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焉”。这竟为宋人阳儒阴释的道学树立先声了。假使我们要推究韩柳所受时人的影响,那么,韩出于柳冕而柳近于元结。柳冕对于古文运动的态度是积极的,而元结却是消极的;因为取消极的态度,所以元结和柳宗元都不会象柳冕韩愈这般大声疾呼地宣传儒家之道。说得再明白一些,那就是韩柳虽都是当时科举出身的中间阶层分子,但是韩愈自认为封建道德的继承者,所以无意中变成了大地主团的代言人,而柳宗元呢,还保存着中间阶层改良主义的思想,所以对于道的认识也就不大一样。
  在另一方面,韩柳对于道的态度也不相一致。柳宗元《报崔黯秀才书》云:“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矣。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这好象也有宋代道学家的看法,不要因文以及道;可是他尽管这般说,而就他学问所得,毕竟重在文的方面,而且这种偏重文的倾向,事实上比韩愈更加强。这从他《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就可以看出。他说: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良良,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也。(《柳河东集》三十四)
  这一节话虽则也讲到明道,但是毕竟重在论文,因此同韩愈对道的态度就不一样。韩的态度是沈潜于道,所以会“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所以要“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而再要“无迷其途,无绝其源”,“乐之终身不厌”。而柳宗元呢,只重在“羽翼夫道”而已。“羽翼夫道”,所以只须勿以轻心掉之,怠心易之,昏气出之,矜气作之足矣,假使我们要从这方面看出他们的分别,那么可以说,韩愈所言是孟子所谓养气之旨,所以重在道;柳宗元所言是刘勰所谓养气之旨,所以又重在文。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于是他再加以说明云:“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韩愈所谓气,就是这般的。他所谓:“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这即是“配义与道”的工夫。他所谓:“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这也是“配义与道”的工夫。所以我说这是沈潜于道的态度。《文心雕龙·养气》篇云:“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这即是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所谓“凡为文以神志为主”之所本。因此,所谓“轻心”“怠心”“昏气”“矜气”云者,完全是神志方面的事。所以我说,这种羽翼夫道的态度,是刘勰所谓养气之旨。这样,所以说柳宗元的重文倾向比韩愈更加强。
  明得此意,然后知柳氏所谓取道之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云云者,虽重在道的方面,重在文的内容方面,而实则《书》《诗》《礼》《春秋》与《易》之风格体制也都包括在内。因为重在论道,则宜合言之;重在论文,则宜分言之。韩愈《原道》云:“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朋友。”何曾对于五经之道各别道来!刘勰《文心雕龙·宗经》篇云:“《易》惟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又如何能把一比之文综合言之。所以柳氏对于取道之原,而于五经中求其质,求其恒,求其宜,求其断,求其动,已不全是道的问题而兼有文的问题了。
  明白了这个意思,然后再可以知道柳氏所谓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者,也正是他“有意穷文章”的地方。(见《与杨京兆凭书》)他不过不做“炳炳良良,务采色,夸声音”之文而已。不做炳炳良良务采色夸声音之文,而仍有意穷文章,这就是他所谓“羽翼夫道”了。
  这样,所以他的论文不会偏于道。我们说他对于儒家之道取消极的态度,也就在这一点。
  除了这道的问题,柳宗元对于文的方面的主张也与韩愈不很一致。韩愈所谓“文”是纯粹指散文讲的;柳宗元所谓“文”,是包括韵文讲的。柳氏《杨评事文集后序》云:
  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
  可知他所谓“文”是兼诗而言的。韩愈则不然,只以散文为之,只要改变当时的骈文而特创一体,只在形式技巧上下工夫,所以他在文的方面所抱的态度,是随波逐流者不传,特立独行者传;与世浮沈者不传,能自树立者传。现在且看他的《答刘正夫书》: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沈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
  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也。(《韩昌黎集》十八)
  “能自树立,不因循”,即是他的特性。韩氏《与崔立之书》谓:“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指博学宏辞)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这即是他自负的地方,也就是他“能自树立”之处。韩氏《上兵部李侍郎书》又说:“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这又是他的“不因循”之处。以他这样的特性,而作文又要一反当时风尚,那么他的批评主张,当然要不循平常。怎样能不循平常呢?于是他从学古的途径来表示不随俗;不随俗就是能自树立了,能自树立而犹不因循,不自甘暴弃,那么“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也就可以传于后世了。所以这样取法于古,是革新而不是返旧;而这样的为当时所怪,也是特出流俗而不是背道而驰。“能自树立”所以表其“异”,“不因循”又所以成其“能”。惟“异”,才可以进于“能”;亦惟“能”,才可以成其“异”。这样,所以苏轼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王运却说他为文捣八代之乱。妙语解颐,也不过一个着眼在“能”,一个着眼在“异”而已。这种主张不但引导他的古文走上形式主义的道路,使后世之为古文者有法可循,而且也使他的诗创造奇特的作风,使江西诗派之诗论也专重在诗格诗法方面。
  柳宗元就不是这样。其《复杜温夫书》云: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斩,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柳河东集》三十四)
  他就老实说出“未尝求过人”。由于未尝求过人,所以在他自己既何所师法,那么用来教人,亦无可传授。所以他说:
  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惟以此奉告。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尔、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同上)
  他觉得所可告人者,仅此而已。他真讲得平凡极了。不但如此,他再反对过于尚的作风。他《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云:“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真的,韩愈以后,象皇甫等大都是误入歧途,偏重形式,以致走上这条僻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