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唐代现实主义的诗论

  在齐梁文学的流风余韵依旧存在的初唐,能于诗国首先竖起革命的旗帜,以复古为号召者,就是陈子昂。韩愈《荐士诗》谓“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新唐书》本传谓“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他何以能如此呢?就因为他提出了“风骨”两字,提出了“兴寄”两字,注意到诗的现实主义的问题。他的《与东方左史纠修竹篇叙》云: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逶迤颓废,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陈伯玉文集》一)
  虽则仅仅只有这几行字,但是提出的问题却很为重要,因为这是唐诗所以成功的原因。在以前,颜之推提到“古之制裁”了,史家论文也讲到“情性”了,可是说来总觉还隔一层。直到陈子昂拈出“风骨”“兴寄”诸词,才算接触到了现实主义。
  我们讲这一段文字,对这些名词先要略加诠释。什么是“风骨”?《文心雕龙·风骨》篇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又说:“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又说:“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我们根据这些话,就可以知道“风骨”和“兴寄”是有连带关系的。必须有内容的言,才能有骨,只讲形式技巧是不会有骨的;必须一往情深,蕴结于中非吐不可,才能有风,勉强敷衍成篇是不会有风的。有风有骨才能有力。所以他所说的汉魏风骨,也就等于锺嵘《诗品序》所说的“建安风力”。我们再看“汉魏风骨”是怎样形成的?《文心雕龙·时序》篇讲到建安文学,就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哀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那么建安文学还是因为暴露现实,反映现实,才会梗概多气的。但是到晋宋以后,文学根本脱离了现实,所以说“晋宋莫传”。
  于次,再讲什么是“兴寄”。兴奇也近于昔人所谓“比兴”。《文心雕龙·比兴》篇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所以我们可以说兴寄是要暴露现实的。“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这正是齐梁间诗的根本毛病。脱离现实的作品只有用现实主义来补救,才是对症良药。风雅之有价值就是因为是现实主义的作品;而齐梁间的作品却正是反现实的,所以说“兴寄都绝”,所以又慨叹于“风雅不作”。我们了解这一点意义,然后也可知道白居易《与元九书》所谓“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他所以要把风雅比兴连缀着讲原来也有这样的用意的。
  自从陈子昂提出了这个问题,于是李白杜甫就能在唐代诗坛各有建树。可惜李、杜对于陈子昂这一些意思体会得不够深刻,所以论诗还重在形式方面。
  白居易批评李、杜诗谓:“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这就是本于现实主义的立场来批评的。
  这批评很惬当,正因为李、杜作风还有这些缺点,所以李、杜诗论也就不可能完全发挥现实主义的理论,尤其是李白。
  李白自谓:“梁陈以来,艳薄斯极,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孟本事诗》引)这好象和陈子昂的意见一样。其实,他所体会到的“汉魏风骨,晋宋莫传”,只是《文心雕龙·风骨》篇所说:“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所以他所谓“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所谓“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均见《古风》)都不过是为“丰藻克赡,风骨不飞”的关系。他不要摹拟古人,也不要拘束声律,更不要只讲藻饰事类,甚至气不能举其辞。他只理解到这一点,所以本于他浪漫的气质,只要崇尚自然,破弃格律,因此说:“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斤。”他再说:“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见《古风》)这两句话也许是他用以自况。他的确是“才矣,奇矣,人不逮矣”,“遗响飞青天”矣,可是,“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甫则不然,他是“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的,他是“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的,所以他对于六朝文学并不卑视。他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他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他是很了解六朝作家的风格的。他说:“颇学阴(铿)何(逊)苦用心。”(《解闷》)他再说,“谢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他对于六朝作品又是很注意学习的。不但这样,他对于承袭齐梁余风的初唐四杰也是相当推崇的。他说:“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
  那么他是不是也是承袭齐梁余风呢?则又不然。其《咏怀古迹》诗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他是也有“窃攀屈宋”的意思的。其《解闷》诗云:“李陵苏武是吾师。”其《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云:“文章曹植波澜阔。”他更是推尊汉魏的。不过他是贯穿古今的,所以一方面力亲风雅,一方面又不废齐梁。其《戏为六绝句》之六云:“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大抵当时诗坛有两种风气,就是元稹《杜工部墓系铭》所说的“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而少陵则正告之以别裁伪体多师为师的标准。伪体云者,不真之谓。一些沿流失源,甘作齐梁后尘的固然不免于伪;就是放言高论不能虚心以集益的,难道又不是伪体!所以认为“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各执一端,两无是处。于是指示正鹄,要以转益多师为宗旨。这是他的诗所以能“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的原因。其《偶题》诗云: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
  也就是这种主张。“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他认为作风之趋于绮丽,是文学演进上自然的趋势。所以不同李白一样,一笔抹煞,称为“绮丽不足珍”。问题只在“转益多师”。如能“转益多师”,就不致沿流失源,而自能“后贤兼旧制”了。问题只在“别裁伪体亲风雅”,如能“亲风雅”,也自然接触到现实,而所谓“兼旧制”云者,也就不会甘作后尘,限于形式技巧的模拟了。这样,能有个性的流露,即所谓“作者皆殊列”;又能有时代性的表现,即所谓“历代各清规”。他的诗大部分写成在安史之乱以后,真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作风和论调都比李白更进一步。
  白居易所处的时代,社会矛盾更尖锐化了,所以本于陈子昂“风雅不作”之说,更要复到《诗经》的现实主义文学。他《与元九书》中论作文大旨云: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白氏长庆集》二十八)
  这些话,虽则多少还带一些儒家的论调,但是因为他正确地了解诗的意义和作用,所以虽不用现实主义的名称,却接触到现实主义的实际。且看他对六义的解释。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道人情。用(一作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元刂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主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伦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寝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花以讽兄弟;“采采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与元九书》)
  这样讲法,就比陈子昂说得更明确。因为六朝人只知道踵事增华为文学的进化,不知离开了现实,愈讲技巧,就愈没有价值。所以他用“六义”的尺度来衡量,就显得愈讲新变,愈是一代不如一代。他批评李、杜,也是用这个标准。其实,这个标准,就是现实主义的标准。我们且看他悟得的结论: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
  为时为事,不就是现在所说反映现实,暴露现实的意义吗?他在《新乐府自序》里说得更明白。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白氏长庆集》三)
  总括一句话,为现实而作,不为文而作。这样,才有兴寄。他的《读张籍古乐府》云:“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白氏长庆集》一)这样,也就不需要采丽。他的《寄唐生诗》云“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同上)可是,他这种暴露现实的态度,在以前的统治阶级是不会赞同的,是不会容许他作诗取这种态度的,所以他在《与元九书》中不免很感慨地说出他在当时的困难: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艺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下人病苦闻于上子?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与元九书》)
  同时又很愤激地表示他坚决的奋斗: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寝,夜辍哺,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然而,邓鲂、唐衢既死,元稹又不是他最合适的同伴,于是一方面正视现实,一方面却又要逃避现实。于是在这种矛盾中间,巧立名目,称正视现实的为讽谕诗,称逃避现实的为闲适诗。这样,他在碰壁之后,又可以心安理得了。他在《与元九书》中也提到这问题。他说: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这就是时代给予他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