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风格与神气

  《文心雕龙·体性》篇说:
  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趋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此所谓八体,不是指文章的体制而是说文章的风格,就文章的风格而加以区分,这应当算是最早的材料了。后来日本《文镜秘府论》卷四《论体》篇,有博雅、清典、绮艳、宏壮、要约、切至六目,就是本《文心雕龙》所举八体,稍加改易而去了新奇轻靡二体。唐代皎然《诗式》以十九字括诗之体,司空图有二十四《诗品》,虽品目较多,然而没有《文心雕龙》所说的扼要。盖刘氏所说的八体,可以归纳为四类:雅与奇为一组,奥与显为一组,繁与约为一组,壮与轻为一组,这四组就是所由构成风格原因的四类。雅与奇指体式言,体式所以会形成这两种不同的风格,就视其所习,所以说:“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奥与显指事义言,事义所以会形成这两种不同的风格,又视其所学,所以说:“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繁与约指辞理言,构成之因视其才,所以说:“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壮与轻由风趣言,构成之因视其气,所以说:“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在这里,雅奇、奥显、繁约、壮轻是两种相等的不同的风格,雅郑、浅深、庸俊、刚柔,又是两种相对的表示优劣的评语,两相配合,固然不能尽当,但是雅奇和习,奥显和学,繁约和才,壮轻和气,却是很有关系的,所以我们还可以这样比附。在此四类之中再可以综为二纲,这即是他所说的“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情性出于先天,所以才和气可以合为一组,所谓“才有天资”。陶染出于后天,所以学和习又可合为一组,所谓“学慎始习”。
  才和气的关系即《体性》篇所法“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诸例。他总结所举各例说:“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这就说明了个性和风格的问题。
  学和习的关系,即《定势》篇所说:“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以及“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他如《文镜秘府论·论体》篇所说:“称博雅,则颂论为其据;语清典,则铭赞居其极;陈绮艳,则诗赋表其华;叙宏壮,则诏檄振其响;论要约,则表启擅其能;言切至,则箴诔得其实。”这都说明了文章体制和风格的问题。
  此外,《文心雕龙》还有《时序》一篇说明风格与时代的关系,《物色》一篇说明风格与地域的关系,也可以作参考。风格问题,本来也是受当时玄学的影响,多少不免带些唯心的色彩,不过象《文心雕龙》这样讲,说明风格和种种具体事实的关系,尚不致令人有不可捉摸的感觉。
  因此,我们再可以从这个观点上,讨论他所指出的“神”与“气”的问题。
  先讲他的论“神”。《神思》篇说“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这些话好似说得神秘一些,似乎是“不可说不可说”了,其实《神思》篇中所讲,还是比较具体的问题。例如: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烛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这些话就说得很具体。他说“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指的就是感兴,感兴好似不可捉摸,但是可从养气得来,所以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至于所谓“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这是很具体的致力之方;“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也是很切实的加工之法。所以下文说:“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至其言“气”,约有三义:有《养气》篇所说的“气”,有《体性》篇所说的“气”,再有《风骨》篇所说的“气”。
  《养气》篇所说的“气”,其义与“神”相近,指的是神气。所以说:“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神和气是相提并论的。这些话就是《神思》篇所说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所以说:“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这样,在人讲,是气旺神酣之时,就文讲,成机神洋溢之境,可知抽象的风格,还是根据具体的条件。
  《体性》篇所说的“气”,其义与“性”相近,指的是才气。所以说,“气有刚柔”,所以说,“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这即是后人所说的阳刚阴柔之美。气有清浊,不可力强而致;气有刚柔,也是情性所烁。这即是所谓“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所以说:“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那么,风格由于个性,这也不是玄妙之谈了。
  《风骨》篇所说的“气”,其义与“势”相近,指的是语气。刘氏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又说:“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然则“骨”在说得精,“风”在说得畅。后来古文家论文主“气”,就因为骈文家为了讲究涂饰,甚至气不能举其辞,成为行文之累。而他呢,在骈文风行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弊病。所以说:“若丰藻克瞻,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他认为不修饰文辞,固然不妥,只顾到堆砌,也有流弊。所以说:“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所以再说:“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这样,他的论神论气,都是比较切实,并不涉于虚玄。后人论文,反在几个抽象名词上边弄玄虚,那就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