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文学批评的发展

  中国文学批评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一是文学观念演进期,一是文学观念复古期,又一是文学批评完成期。从周秦到南北朝是文学观念演进期;从隋唐到北宋,是文学观念复古期。这两个时期造成中国文学批评分途发展的现象。
  前一时期的批评风气偏于文,重在从形式上去认识文学;后一时期的批评风气又偏于质,重在从内容上去认识文学。因此,这两个时期的批评理论,可以说是跟着它对于文学的认识而改变它的主张的。至于以后,从南宋一直到清代,才以文学批评本身的理论为中心,而文学观念只成为文学批评中的问题之一,我们假使就中国封建时代的文学批评来讲,那么在这个时期,可以说是这种文学批评的完成期。在这时期中,也有八百多年,因此再把它分成三个小时期:南宋、金、元为第一期,是批评家正想建立其思想体系的时期;明代为第二期,是批评理论各主一说极端偏向的时期;清代为第三期,是批评理论折衷调和综合集成的时期。
  在第三期中,即使偏主一端的理论也能吸收种种不同的见解以自圆其说,所以又成为清代文学批评的特点。
  这是一个简单的轮廓,从这简单的轮廓,假使再加以钩勒,那么可以再说得详细一些。
  在文学观念演进期中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周秦为一期,两汉为一期,魏晋南北朝又为一期。
  为什么这样分呢?这是根据当时对“文学”有不同的含义,有不同的认识,才加以区分的。
  周秦时期所谓“文学”,是最广义的文学观念,所以也是最初期的文学观念。
  当时所谓“文学”,是和学术分不开的,文即是学,学不离文,所以兼有“文章”“博学”两重意义。
  到了两汉,“文”和“学”分开来讲了,“文学”和“文章”也分开来讲了。
  他们把属于词章一类的作品称之为“文”或“文章”,把含有学术意义的作品称之为“学”或“文学”。所以“文学”这名词,虽则和我们现在所称的意义不一样,但是不可否认当时有文学和学术的分别。这可以说是汉人对“文学”作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进到魏晋南北朝,于是对“文学”认识得更清楚,看作学术中间的一种,遂有所谓“经学”“史学”“玄学”“文学”的名称。到这时,“文学”一名之含义,始与现代人所用的一样,这是一种进步。不但如此,他们再于“文学”中间,有“文”“笔”之分。“文”是美感的文学,“笔”是应用的文学;“文”是情感的文学,“笔”是理知的文学。那么“文”“笔”之分也就和近人所说的纯文学杂文学之分有些类似了。
  经过了这样三个阶段,方才对于“文学”获得一个正确而清晰的认识,所以这是文学观念演进期。
  复古期也分两个阶段:隋唐五代为第一时期,北宋为第二期。
  第一期取消了六朝“文”“笔”之分。他们以“笔”为“文”,所以反对骈俪,看不起专讲藻饰、音节而言之无物的文章;他们以“笔”为“文”,所以重在内容,主张明道,不妨成为一些应用的理知的文章。他们标榜他们所作的是“古文”,是“上规姚姒”以古圣贤人为法的文章。他们要“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所以态度是复古的。
  可是,唐人虽主张明道,结果还偏于学文,所以从他们所标榜的口号来说,只做到以古昔圣贤之著作为标准,没有完全做到以古昔圣贤之思想为标准。到了北宋的一辈道学家,那才完全重道轻文,主张文以载道,主张为道而作文,于是不是以“笔”为“文”,简直是以“学”为“文”。所以到了第二期又取消了两汉“学”与“文”的分别,“文学”和“文章”的分别。这样,文学观念的复古可说是到了家,又把“文章”和“博学”合为一谈了。所以这两个时期成为文学观念复古期。
  其实,演进期是从形式方面去认识文学的,复古期是从内容方面去认识文学的,形式和内容本要求一致,所以相反的也适以相成,于是到了以后能成为文学批评完成期。
  就完成期的三个时期来讲:第一期,南宋金元,可说是“明而未融”的时期。批评家很想建立他的思想体系,可是,新兴的文学还引不起批评界的注意,而旧有的文学则蹈常习故,始终不脱古人的窠臼,所以也就翻不出新花样,不容易建立体系。
  第二期,明代,学风是偏于文艺的,文艺理论又比较偏于纯艺术的,所以“空疏不学”又成为明代文人的通病。由于空疏不学,于是人无定见,容易为时风众势所左右。任何领袖主持文坛都足以号召群众,做他的羽翼;到后来,风会迁移,于是攻谪交加,又往往集中攻击这一两个领袖,造成此起彼仆的局面。这种流派互争的风气既已形成,于是即在同时也各立门庭,出主入奴,互相攻击,造成空前的热闹。一部明代文学批评史也就成为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
  这样,徒然增加了文坛的纠纷,然而文学批评中偏胜的理论、极端的主张,却因此而盛极一时。
  说明代文人真是“空疏不学”吗?明人的“空疏不学”也自有它的特点,因为明代是阳明学派流行的时代。阳明学派从理学转变为心学,正和南宋蹈常习故的风气绝不相同。理学精神是传统的,所以当时象薛这样,甚至谓“自朱子后斯道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心学精神是反抗传统的,所以当时象李贽这样,甚至以为“《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由于这种不顾一切的大胆精神,所以才会造成文学批评偏胜的风气。他们宁愿以偏胜之故,而罅漏百出,受人指谪,然而一段精光,不可偏废者也在此。他们要求别出手眼,他们不要骑两头马。他们精神的表现为狂,为怪,为极端,然而另一方面为卓异,为英特。
  第三期,清代。清代学风又恰恰与明代相反,不是偏胜而是集大成。
  清代学术有一特殊的现象,即是没有它自己一代的特点,而能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它没有汉人的经学而能有汉学之长,它也没有宋人的理学而能撷宋学之精。他如天算,地理,历史,金石,目录诸学都能在昔人成功的领域以内,自有它的成就。就拿文学来讲,周秦以子称,楚人以骚称,汉人以赋称,魏晋六朝以骈文称,唐人以诗称,宋人以词称,元人以曲称,明人以小说、戏曲或制艺称,至于清代的文学则于上述各种中间,或于上述各种以外,没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足以称为清代的文学,却也没有一种不成为清代的文学。盖由清代文学而言,也是包罗万象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的。
  所以清代的文学批评也是如此。以前论诗论文的种种主张,无论是极端的尚质或极端的尚文,极端的主应用或极端的主纯美,种种相反的或调和的主张,在古人曾经说过的,清人没有不加以演绎而重行申述之。五花八门,无不具备,从传统的文学批评来讲,也可说是极文坛之奇观。从这一点讲,清代的文学批评可以说是极发达的时代。可惜这所谓发达还是只限于诗论文论方面。
  又清代学术再有它特殊的风气,就是不喜欢逞空论,而喜欢重实验。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差不多成为一般学者所持守之信条。不但经学、小学重在考据的是这样,就是佛学、理学以及文学等等,凡可以逞玄谈、构幻想或尚虚辞的,在清人说来无不求其着实,求其切实,决不是无根据的游谈,无内容的浮谈。
  而清代的文学批评,其成就也正在于是。对于文集诗集等等的序跋,决不肯泛述交情以资点缀,或徒贡谀辞作为敷衍,于是必根据理论作为批评的标准,或找寻例证作为说明的材料。尽管他所根据的理论可能是不正确的,所找寻的例证也可能是不全面的,但是他的方法他的态度总是比较切实而着实的。至于论诗论文的书信,往复辨难,更成一时的风气。所以在以前各时代人的文集中不容易看到他的文学主张,而在清人文集中则比较容易看出他对文学的见解。从这一点讲,清代的文学批评又可称为极普遍的时代。
  不但如此,清代学术再有它特殊的成就,即是不仅各人或各派分擅以前各代之特长,更重要的,在能融化各代各派各人之特长以归之于一己或一派。如经学有汉宋兼采之论,文学有骈散合一之风,都是这种精神的表现。明白这一点,就可知道清代的论文主张所以要考据、义理、词章三者之合一,自有它相关的因素了。所以清代的文学批评,四平八稳,即使是偏胜的理论也没有偏胜的流弊。假使再从这一点讲,那么清代的文学批评,可以称为集大成的时代。然而,也只是集以前传统文论的大成而已。
  这是就鸦片战争时代以前的文学批评加以比较概括的说明。在鸦片战争以后,接受了欧美各国新的文艺思想,于是文学批评又换了一种新面貌,不再是以前的旧姿态了。
 据以上所说中国文学批评的发展情况,把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分为下列三个阶段来叙述:
  上古期──自上古至东汉(纪元前?──纪元一九○年);
  中古期──自东汉建安至五代(纪元一九一──九五九年);
  近古期──自北宋至清代中叶(纪元九六○──一一八三九年)。
  文学和文学批评是经常结合在一起的,所以这个分期是按照一般文学史的分期来叙述的,这样就不致孤立地看问题,而且有些需要说明的历史因素,凡在文学史里已经讲到、已经解决的,也就可以从略,不必重复。这是现在分期所以和文学史配合的理由。
  本于这样的分期,本书所讲的也可说是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正统的属于旧传统的文学批评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