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元及明初的诗词

  元与明初诗坛的概况──元好问的影响──赵孟ぽ──白朴、冯子振等──虞集、杨载、范亨、揭斯──道士张雨──萨都剌与傅若金、张翥──杨维桢──倪瓒──戴良等──仇远与邵亨贞──高启、杨基等的四杰──刘基与袁凯──“闽中十才子”──二蓝──怪杰姚广孝──提倡“台阁体”的三杨。

  ○一

  元与明初的诗词,论者每有不满之语。但他们虽没有散曲坛那么样的光芒万丈,却也不是很寥落的。特别因为逢着蒙古人入据中原的一个大变,诗词的风格,遂也颇有不同于前的。慷慨激昂者,悲歌以当泣,洁身自好者,有托而潜逃,即为臣为奴者之作,也时有隐痛难言之苦。故元代初期之作,遂多幽峭之趣。元季丧乱频仍,流氓皇帝朱元璋对待文人们,复极尽残酷,无复人性。这也是文士们所痛心疾首的。成祖在潜邸时候,已为文人们的东道主。攻下南京时,虽杀方孝孺若干人,对于整个文坛,似无多大的影响。故永乐以后,遂渐入于鼓舞升平的时代;三杨的台阁体的文学,颇足以代表那若干年的从容歌颂之风。

  元初的诗人词客大都为金、宋的遗民。赵子昂以宋的宗室,入仕元庭,风流文彩,冠绝一时;然其对于当时文坛的影响,乃远不及元遗山的弘伟。遗山自金入元,虽以遗老自命,不仕新朝,但其势力则笼罩于朝野的文坛。他且提拔南北在野的文人们,荐举之于要人重臣之前。(《遗山文集》卷三十九,有《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所荐举的“南中大夫士归河朔者”,从衍圣公以下,凡五十余人。)故元初的文学,可以说是由这个“金代大老”一手所提携着的。

  子昂名孟ぽ,宋宗室。湖州人。元时为翰林学士承旨,卒谥文敏。有《松雪斋集》。他的诗流转圆润,而颇多由衷的哀音,像“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溪头月色白如沙,近水楼台一万家。谁向夜深吹玉笛?伤心莫听《后庭花》”。他的词也多清俊的篇什。

  白朴有《天籁集》,都是词。他的词的作风,类他的散曲。有极沉痛者,像“千古神州,一旦陆沉,高岸深谷。梦中鸡犬新丰……。几回饮恨吞声哭。岁暮意如何?怯秋风茅屋”;也有很朴质明白的,像“可惜一川禾黍,不禁满地螟蝗”。同时的散曲作家,若卢疏斋、冯海粟(子振)、贯酸斋(云石)、姚牧庵(燧)等,也都写着很好的诗词。疏斋的《婺源县斋书事》:“竹树映清晓,坐闻山鸟鸣。瓶花香病骨,檐雨挟诗声”,是那么的幽峭可喜。海粟的诗词,还是咏唱《鹦鹉曲》那般的俊健的风格。酸斋诗以乐古风为上,像《观日行》:“六龙受鞭海水热,夜半金乌变颜色。天河蘸电断鳌膊,刁击珊瑚碎流雪”云云,其气概是雄壮少匹。

  虞集出而诗坛的声色为之一振。集和杨载、范亨、揭斯并号四大家。集尝评载诗如百战健儿,亨诗如唐人临晋帖,斯诗如美女簪花,他自己诗如汉廷老吏。盖继元遗山而为文坛祭酒者,诚非集莫能当之。李东阳谓:“若藏锋敛锷,出奇制胜,如珠之走盘,马之行空,始若不见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愈长,则于虞有取焉。”集诗像:《送朱仁卿归盱江》:“羡子南归盱水上,过从为我问临川:几家橘柚霜垂屋,何处蒹葭月满船”;《别成都》:“我到成都才九日,驷马桥下春水坐……鸬鹚轻筏下溪足,鹦鹉小窗知客名。”虽淡远而实肌充神足。载诗以“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有名。斯诗,邃峭似尤在集上,像:“船头放歌船尾和,逢上雨鸣篷下坐。推篷不省是何乡,但见双飞白鸥过”;“梁安峡里杜鹃啼,绝壁苍苍北斗低。云气倒连山影合,石棱斜斗浪声齐。”集字伯生,自号邵庵,仕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1272-1348)。有《道园学古录》。载字仲弘,浦城人,官至宁国路总管府推官。亨字亨父,一字德机,清江人,官至湖南岭北廉访司经历。人称文白先生。斯字曼硕,龙兴富州人,官至翰林侍讲学士,谥文安(1274-1344)。亨尝谓:“吾平生作诗,稿成读之,不似古人,即削去改作。”但像他的《闽州歌》、《掘冢歌》等也有天然流露,不纯是模拟古人。

  同时有道士张雨,一名天雨,别号贞居子,钱塘人。尝和虞集及杨维桢相酬答(1277-1348)。有《句曲外史集》。他诗词多清逸之处,像“造物于我厚,一切使我薄。瓶中有储粟,持此卧云壑。……床头堆故书,败履置床脚。未尝身没溺,何与世浊恶。”较一班烂熟旷达的号呼,似自有别。又有萨天锡,名都剌,号直斋,本答失蛮氏。后为雁门人。官至河北廉访司经历,有《雁门集》。他以赋《宫词》得名,但像《南台春月歌》:“南台月照男儿面,岂照男儿心与肝”,却是那样的豪迈。傅若金字与砺,本字汝砺,新喻人,官广州文学教授。《诗薮》评其诗:“雄浑悲壮,老杜遗风,有出四家上者。”他悼亡诸诗,尤深情凄咽。张翥字促举,晋宁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1287-1368),有《蜕庵集》。他的诗“雄浑流丽”,而词尤工稳宛曲,近南宋诸家。

  元末诸诗家,其成就似尤在虞、杨、范、揭四家之上。他们处境益艰,用心更苦,所作自更深邃雄健。杨维桢在这里固足以领袖群伦,但倪瓒、戴良,却不是他所能范围得住的。维桢字廉夫,号铁崖,会稽人。官至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有《铁崖古乐府》等集。明初,朱元璋命近臣逼促他入京。他作诗有“商山肯为秦婴出”语。元璋道:“老蛮子欲吾杀之以成名耳。”遂放回。一说,他作此诗后,即自缢而死(1296-1370)。(一说维桢所赋系《老客妇谣》。)张伯雨序维桢乐府云:“隐然有旷世金石声,又时出龙鬼蛇神,以眩荡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他的短诗,时有绝佳者,像《漫兴》:“杨花白白锦初迸,梅子青青核未生。大妇当墟冠似匏,小姑吃酒口如樱。”他是那样的富于风趣!而《海乡竹枝歌》:“潮来潮退白洋沙,白洋女儿把锄耙。苦海熬干是何日?免得侬来爬雪沙”数首,尤喜用俗语村言。他的慷慨浓艳的诸篇,像《鸿门会》、《题宋宫观潮图》等等,似非其所长。

  倪瓒字元镇,无锡人。尝自谓懒瓒,亦曰倪迂。有《清阁稿》。他的性格是那么清高迂阔,恰逢乱世,自不得免。相传朱元璋得之,闻其有洁癖,故意投他于厕中以死(1301-1374)。他的诗和画俱有高名。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称,正可移赠给他。他的《寄王叔明》:“每怜竹影摇秋月,更爱山居写白云”;《绝句》:“松陵第四桥前水,风急犹须贮一瓢。敲火煮茶歌《白苎》,怒涛翻雪小停桡”;《春日云林斋居》:“晴岚拂书幌,飞花浮茗碗。阶下松粉黄,窗间云气暖。石梁萝茑垂,翳翳行踪断”;《早春对雨》:“林卧苦泥雨,忧来不可绝。掀帷望天际,春风吹木末。飞萝散成雾,细草绿如发”;《竹枝词》:“日莫狂风吹柳折,满湖烟雨绿茫茫”,“春愁如雪不能消,又见清明卖柳条”;那一首不是像他的竹石小景似的清隽绝俗。他词的作风也如其诗的灵隽。同时有王冕,字元章,诸暨人,自号煮石山农,亦为高士。后来朱元璋所得,置之军中,一夕暴卒。他的《墨梅》:“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具这样的傲骨,自难苟全于乱世。戴良字叔能,浦江人。至正间为儒学提举。朱元璋遣使物色求之。洪武十五年召至京师,固辞官,不就。次年,遂自杀于寓舍(1317-1383)。有《九灵山房集》。他集中《九灵自赞》有“歌黍离麦秀之音,咏剩水残山之句”语,颇足以说明他诗的旨趣。他的《插秧妇》:“紧束暖烟青满地,细分春雨绿成行。村歌欲和声难调,羞杀扬鞭马上郎。”似不仅仅咏物写景而已!

  元末有顾瑛,一名阿瑛,别名德辉,字仲瑛,昆山人,隐于家,不仕。家至富有,其亭馆盖有三十六处。杨维桢、倪瓒、张雨等皆为座上客。乱后,家财散尽,遂削发为在家僧。所作诗词,也自清隽有致,像:“春江暖涨桃花水,画舫珠帘,载酒东风里。四面青山青如洗,白云不断山中起”,亦何减其客座上的诸名公。

  元人工词者,尚有仇远。远字仁近,一字仁父,钱塘人。至元中为溧阳州儒学教授(126-?)。自号近村,又号山村。有《无弦琴谱》。远词若当春水新涨,绿波映面,楚楚自怜。其隽雅的风格,不特在元词里为第一人而已。像《点绛唇》:

  黄帽棕鞋,出门一步如行客。几时寒食?岸岸梨花白。马首山多,雨外青无色。谁禁得残鹃孤驿,扑地春云黑。

  又像《谒金门》:“但病酒,愁对清明时候。不为吟诗应也瘦。坐久衣痕皱”;《庆清朝》:“山束滩声,月移石影,寒江夜色空浮。”俨然是北宋词人里最高的格调。又有邵亨贞,字复孺,号清溪,华亭人,有《蛾术词选》。作风较仇远为奔放,也较疏散。像《满江红》:“世乱可堪逢节序?身闲犹有余风度。且凭高呼酒发狂歌。愁何处?”殊具有苏、辛的风味。

  ○二

  朱元璋一手摧残了明初的文坛。王冕、倪瓒、戴良、杨维桢诸大家,无不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少年诗人高启的死,尤为残酷。刘基为他迫逼出山,非其本愿;打平了天下之后,仍不免于一死。袁凯以病自苦,仅而得免。我们读这段诗史,其不愉快实不下于元初蒙古族的入主中原的一段。高启字季迪,长洲人。元末,避乱于松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洪武初,召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后因为魏观撰上梁文,被腰斩。年仅三十九(1336-1374)。有集。王子充谓“季迪之诗,隽而清丽,如秋空飞隼,盘旋百折,招之不肯下。又如碧水芙蕖,不假雕饰,然尘外。”时人并杨基、张羽、徐贲称为四杰。基字孟载,嘉州人;羽字来仪,本浔阳人;贲字幼文,本蜀人;皆居吴,与启相酬和。刘基在元时已有诗名。他隐居自乐,颇想避了乱世的旋涡,终不免被朱元璋所聘,而为其佐命的勋臣。基字伯温,青田人。洪武间,封诚意伯。有集(1311-1375)。他诗整炼,不失为大家,而词尤为明初独步。明初词人寥寥,仅瞿佑(字宗吉,钱塘人)、张肯(字继孟,浚仪人)、杨基及伯温诸人耳。而伯温的《写情集》独温柔敦厚,纤有致,足继仇山村、邵亨贞之后。像《少年游》:“清风收雨,轻云漏月,凉气入幽窗。乱叶吟嘲,饥虫啼夜,各自奏新腔。”自具清新之趣。

  袁凯字景文,华亭人,洪武中由举人荐授监察御史。后以疾自免。有集。凯有盛名,自号海叟,尝倒骑黑牛,游行九峰间,好事者至绘为图。以在杨铁崖座赋《白燕诗》有名,至被称为袁白燕。

  时闽人有林鸿者,欲以盛唐诗风纠元末诗的纤细,与乡人长乐高栋、永福王称等互相唱和。时称“闽中十才子”。栋编《唐诗品汇》百卷,盛行于世,益以张大着鸿的主张,明诗颇受其影响。鸿字子羽,福清人,洪武初为将乐县训导,历礼部精膳司员外郎。年未四十,自免归。同时又有二蓝者,兄名仁,弟名智,为闽之崇安人,名不及“十才子”之盛,而《蓝山》、《蓝涧》二集,老成熔炼,似在十子之上。仁字静之,智字明之。明之尝官广西按察佥事。

  永乐是一位雄才大略的英主。在燕邸时,已收罗当时文士们若贾仲名、汤舜民、杨景贤辈在邸中,宠遇甚隆(见贾仲名《续录鬼簿》)。及即位后,更使解缙等修《永乐大典》,成为空前的一部大类书。但当时诗人却不多见。惟怪杰姚广孝,长洲人,尝为僧,名道衍,字斯道。以助成靖难之功,为僧录左善世,加太子少师(1335-1419)。虽是一位大政治家,其诗却大有韦、孟、王维的风趣。像“波澄一溪云,霜红半山树。荒烟满空林,疏钟在何处?”“岚岭照深屋,云松翳闲门。鸟啼惊曙白,花气觉春温。”置之明初的诗坛上,殊使人有由喧市而踏到“青松白沙”的妙境之感。

  自永乐到正统左右,诗坛的风气,全为三杨所包围,以致恹恹无生气。三杨者:杨士奇名寓,太和人,以字行。建文初,以史才召入翰林。历事数朝,进华盖殿大学士,至正统间始卒(1365-1444)。有《东里集》。杨荣字勉仁,建安人,永乐时进文渊阁大学士,也卒于正统初。杨溥字弘济,石首人。永乐初,为洗马。正统初,进少保,武英殿大学士。三杨中,以士奇为最有文名。三杨的诗文,皆稳妥醇实,时号“台阁体”,虽少疵病,却是不大有灵魂的。诗坛的作风,遂一趋于庸碌肤廓,千篇一律。至天顺间,何、李遂起而纠之,倡为复古之论,明诗乃入另一魔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