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戏文的进展

  戏文的流行──元代戏文产生之众多──《王祥卧冰》、《杀狗劝夫》等──《永乐大典戏文三种》──《琵琶记》

  ○一

  “戏文”在南宋灭亡以后,并不曾像一般人所想像似的衰落了下去,正如临安之在元代并不曾成为荒芜的故都一样。我们说起元代的戏文来,应该视她们为和“杂剧”同样的是那时的最流行的戏曲。当是演剧者,对于戏文、杂剧,颇有一视同仁之概。初期的时候,杂剧盛行于北方,戏文盛行于南方。但后来却似乎不大有地域的限制了。我们看,杂剧在元中叶以后流行于南方的情形,或也可想像戏文当亦会有流行于北方的可能罢。

  元代的戏文产生出来不少。其中有一部分当为宋代的遗留。就《永乐大典目录》、徐渭《南词叙录》、沈《南九宫谱》、徐于室《九宫正始》等书所记载,明初以前所有的戏文,至少当有一百五十种左右。其中大部分皆为元代的创作。徐渭《南词叙录》载“宋、元旧篇”五十余种,大多数是元代的。《永乐大典》所录三十三本,大部分也当是元代的。叶子奇《草木子》云:“其后元代南戏盛行。及当乱,北院本特盛,南戏遂绝。”“南戏遂绝”之说,未必可信,但“元代南戏盛行”却是实在的情形。现在就有残文留存于今的重要的若干本元戏,略述于下。

  《王祥卧冰》,未知撰人。《永乐大典》作《王祥行孝》,大约即是一本。《南九宫谱》中录有《卧冰记》残文,大抵也即为此本。又《雍熙乐府》及《词林摘艳》中也俱载有《王祥》的遗文。

  《杀狗劝夫》,未知撰人。《永乐大典》作《杨德贤妇杀狗劝夫》。其残文今未见。明初徐臣的《杀狗记》,大约便是以此戏为蓝本的。

  《王十朋荆钗记》,未知撰人。其残文也未见。明初朱权的《荆钗记》,大约也便是依据于此本而写的。

  《朱买臣休妻记》,未知撰人。《南九宫谱》载有《朱买臣》残文,大约即为此戏。元剧中有《朱太守风雪渔樵记》,写的也是此事。

  《崔莺莺西厢记》,未知撰人。《南九宫谱》载有《古西厢记》的残文,并在其下注明非李日华本,则或为此本也难说。(《南词叙录》“本朝”下,也载有《崔莺莺西厢记》一作,题李景云编,难道李景云便是李日华?)

  《司马相如题桥记》,无撰人姓名。《南九宫谱》载有《司马相如》的残文,大抵即为此本。

  《陈光蕊江流和尚》,未知撰人。《南九宫谱》载有《陈光蕊》的残文,大约即为此本。惟《九宫谱》又载《江流记》一作,当为后来之作,非即此戏。

  《孟姜女送寒衣》,未知撰人。也见于《永乐大典》中(今佚)。其残文今存于《南九宫谱》中(《九宫谱》简作《孟姜女》)。

  《裴少俊墙头马上》,未知撰人。元人白朴亦有同名的一作,但彼为杂剧(见《元曲选》),并非戏文。《南九宫谱》载《墙头马上》的残文,当即此戏。

  《柳耆卿花柳玩江楼》,未知撰人。《永乐大典》中亦载之(今佚,“花柳”作“诗酒”)。残文今见《南九宫谱》中。耆卿的故事,当为勾栏所乐道的。宋人词话中亦有叙此故事的一作(见《清平山堂话本》)。

  《赵普进梅谏》,未知撰人。《南九宫谱》中有《进梅谏》的残文,当即此戏。

  《诈妮子莺燕争春》,未知撰人。《永乐大典》作《莺燕争春诈妮子调风月》,当即此戏。《南九宫谱》中载有残文(简名《诈妮子》)。关汉卿有《诈妮子调风月》一剧,叙的也即此事。此事颇新颖而富于戏剧力,故作者们多喜写之。

  《朱文太平钱》,未知撰人。《永乐大典》有《朱文鬼赠太平钱》,当即此本《南九宫谱》载有残文,戏名简作《太平钱》。

  《孟月梅锦香亭》,未知撰人。《永乐大典》作《孟月梅写恨锦香亭》。《南九宫谱》载有《孟月梅》及《锦香亭》二戏的残文。岂沈偶不留意,竟将一戏误分为两戏耶?或《锦香亭》系另一戏文之名,并不关《孟月梅》的故事耶?今俱疑不能明。

  《张孜鸳鸯灯》,未知撰人。《永乐大典》作《张资鸳鸯灯》。《南九宫谱》载其残文,也简作《张资》,则自当以“张资”为正。

  《林招得三负心》,未知撰人。今有残文,见于《南九宫谱》中(简作《林招得》)。

  《唐伯亨八不知音》,未知撰人。《永乐大典》有《唐伯亨因祸致福》一戏,或系一本。其残文今见《南九宫谱》中(简作《唐伯亨》)。

  《冤家债主》、《刘盼盼》、《生死夫妻》及《宝妆亭》四本,俱未知撰人姓名。其残文今皆见于《南九宫谱》中。

  《董秀英花月东墙记》,未知撰人。亦见于《永乐大典》中(今佚)。《南九宫谱》所载的《东墙记》,当即为此本。

  《薛云卿鬼做媒》,未知撰人。亦见于《永乐大典》中(今佚)。今有《鬼做媒戏文的残曲见于《南九宫谱》中,大约便是此本。

  《苏武牧羊记》,未知撰人。明人传奇中有《牧羊记》之名,大约便是此戏的改正本,或竟是此戏也说不定(《南九宫谱》中亦有《牧羊记》残文)。

  《刘文龙菱花镜》,未知撰人。《永乐大典》中有《刘文龙》一戏(今佚),大约便是此本。《南九宫谱》中也有《刘文龙》的残文(《南词新谱》作“一名《菱花记》”)。

  《教子寻亲》,未知撰人。《南九宫谱》中载有《教子记》的残曲,大约便是此本。明人传奇有《寻亲记》一作,也许便是依据于此本而写的。

  《刘孝女金钗记》,未知撰人。《南九宫谱》中载有《刘孝女》的残曲,当即是此本的简称。

  《吕蒙正破窑记》,未知撰人。《永乐大典》有《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今佚)。《雍熙乐府》卷十六载有《山坡羊》套曲一首,注作:《吕蒙正》。大约即为此戏的残文。

  《蒋世隆拜月亭》,未知撰人。《永乐大典》有《王瑞兰闺怨拜月亭》(今佚),未知是否即此本。《雍熙乐府》卷十六,载《山坡羊》一套,题作《王瑞兰》,大约便是《大典》所载的一本的遗文。

  《南词叙录》所著录的戏文,见于《永乐大典》中者尚有:《苏小卿月下贩茶船》、《陈叔万三负心》(《大典》作《负心陈叔文》)、《秦松东窗事犯》、《何推官错勘尸》、《王俊民休书记》及《蔡伯喈琵琶记》等。除了《琵琶记》外,这些戏文,大约都已随《大典》之亡而俱亡的了。

  《永乐大典》所载戏文,尚有九本,为《南词叙录》所未著录者,即《金鼠银猫李贤》、《曹伯明错勘赃》、《风流王焕贺怜怜》(未知是否即《南词叙录》中的《百花亭》或《贺怜怜烟花怨》,如系其一,则九本之数,当作八本)。《包待制判断盆儿鬼》、《郑孔目风雪酷寒亭》、《镇山失夫人还牢末》、《小孙屠》、《张协状元》及《宦门子弟错立身》。这些戏文的作者都是无可考查的。虽《小孙屠》题着:“古杭书会编撰”,《宦门子弟错立身》题着:“古杭才人新编”,其作者其实也是一样的不可知的。除了最后的三本《小孙屠》等外,其余六本,连残文也都不见。《小孙屠》等三本,则存于《大典》的第一万三千九百九十卷中,幸得留遗于今。我们所见到的全本的南戏,恐将以这三本为最古了。

  ○二

  《小孙屠》的全名应作:《遭盆吊没兴小孙屠》,题下写着:古杭书会编撰。大约这个古杭书会,其所编撰的戏文,当不止《小孙屠》一本。又,这个“书会”的组织,似也只是一个职业的卖艺说书者的团体,但也可能便是一个文人学士们集会的机关。他们大约都是些识字知书的人,为了时世的黑暗,无可进取,故沦落而为职业的“卖艺者”(广义的)的。或者这些戏文竟是书会里的文人学士们的著作。观《小孙屠》一作,文辞流畅,纯正,毫无粗鄙不通之处,便知决不是出于似通非能的三家村学究或略识之无的“卖艺者”之手的。“小孙屠”叙的是:孙必达祖居开封,家有老母及一弟必贵。一个春天,必达遇着一个妓女李琼梅。她很想嫁人,必达便设法与她脱了籍,娶她为妻。这时他弟弟必贵,即号为小孙屠者,正出外打旋未回。及他回时,见哥哥娶了一个门户中人,颇为不悦。家庭中时有吵闹。琼梅因必达沉酣于酒,不大顾家,心中也常是郁郁不欢。她有一个旧欢朱令史(邦杰),常来找她。一日,为必贵所冲见。他们又大闹了一场。老母见家中吵闹不安,她便带了必贵到东岳去还香愿。必达送了他们一程。就在这一夜,朱令史与琼梅设了一计,将梅香杀死在地,改换了琼梅的衣服,斩下头颅,冒作琼梅的尸身。而她自己却逃去与朱令史作长久夫妻。一面,尸身发现时,必达便以杀妻被捕入狱,屈打成招。不久,母在东岳草桥店中一病而亡。必贵负了她骨殖归来。不料归来时,而家中竟生了如此的大故。他去探望哥哥。朱令史又设一计,蔽本官,将他当作了杀人正犯,而释必达宁家。当夜,必贵便被盆吊而死,弃尸狱外。天上落了一阵大雨,必贵苏醒了过来。他哥哥正来寻他。二人便一同在外飘流。一日,无意中冲见了李琼梅,捉住了她与朱令史,告到当官。这个案情才大白。琼梅与朱令史俱判了死刑,以偿梅香的性命,并将朱令史妻小家产偿给了孙氏兄弟。此剧很短,至多只足当于元人杂剧的一本。可见早期的戏文是并不像后来传奇那么长的。曲文说白都极为明白易晓,确是要实演于民间的或竟出于民间的一部著作。金戏中说白极少,几乎唱句便是对白。今引一节如下:

  (末上白)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自家当朝一日和那妇人叫了一和,两下都有言语。我早起晚西看它有些小破。今朝听得我哥出去,和相识每吃酒,我投家里去走一遭。(作听科介)杀人可恕,元礼难容。我哥哥不在家,谁在家吃酒!(末踏开门,净走下,末行杀介)(生唱)〔驻马听〕酒困沉沉,睡里听得人斗争。是我荒惊恼觉。自觉一身,战战兢兢。方欲问这元因,忽见弟兄持刀刃。连叫两三声,莫不是嫂嫂不钦敬?(末)听说元因。它元是娼家一妇人。间着哥哥浓睡,自与傍人并枕同衾,我欲持刀一意捕奸情,几乎杀害我哥哥命。(旦)我有奸夫你不拿住它?(末)你言语恐生听,一场公事惊人听。(旦)哀告君听,奴在房儿里要睡寝。怎知叔叔来此巧言花语扯奴衣襟。(末)孙二须不是般样人。(旦)因奴家不肯,便生嗔,将刀欲害伊家命。(末)哥哥休听它家说,孙二不敢。(旦)只得叫邻人,将奴赶得没投奔。(生)此事难凭,两下差他人怎明?

  ○三

  《张协状元》篇幅甚长,叙张协富后弃妻事,大似《赵贞女蔡二郎》的结构,也甚似明人词话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情节。其剪发出卖上京求夫的一段,更似伯喈、五娘的故事,恐怕这戏原是很受着《赵贞女》的影响的。不过其结局却变得团圆而终,不似二郎之终于为天雷打死。至于张协的不仁不义,则较二郎尤甚。全戏先以“末”色开场,敷演诸宫调,唱说一番,然后,正戏方才开场。张协辞了父母,上京应举。路过五鸡山,遇着强人,将他衣服行囊全都抢去,且打了他一“查”,打得皮开肉破。后张协遇着土地指引,到山下一间破庙中栖身。夜间,却另有一位贫女前来打门。原来这庙用是这位贫女栖身之所。这女姓王,原先家财富盛,后父母亡故,盗匪侵凌,遂至一贫如洗。幸有李大公常常周济她。贫女见到张协,很可怜他,便留他住下。李大公夫妇主张他们二人结为夫妇。但贫女恐污清名,不肯。只好占之于神。由了神意的赞可,他们便成了亲。二人住于古庙中,女纺织,男读书。因了贫女的极端勤苦,积了些张,送张协上京应举。张协到京,果然一举成名,得了头名状元。但他并不来迎接贫女,反以这次的结亲为羞。京中有赫王相公的,生有一女。她当街欲招张协状元为夫。协也以“求名不求亲”辞之。赫王相公很不高兴,公主也因此成病,郁郁而亡。贫女闻知张协已中了状元,便剪下头发来卖,当作路费,上京求夫。李大公诸人对于她的前途,抱着绝大的希望。她高高兴兴的到了京师,寻到了张协。协却不认她为妻,命门子打了她一顿,赶她出去。她不得不含悲而回。这时,只好沿途求乞。但到了家,却不敢告诉李大公,说是她丈夫赶她回的,只说她遍寻不到她丈夫。张协虽赶走了她,心中却还以为未足,意欲斩草除根。他奉命出为梓州佥判,经过五鸡山,遇见贫女在采桑,四顾无人,便一剑斫倒了她而去。不料她并没有被刺死,只斫伤了一臂。李大公夫妇救了她回去。她只说是采桑时不小心跌坏了臂,并不说起是她丈夫所斫的。她在古庙中养伤,恰好赫王相公也奉旨判梓州。经过五鸡山时,四下并无宿店,遂投破寺而来。他与夫人遇见了贫女时,大为感伤,因她的面貌很像他们的亡女。他们认她为义女,带她一同上任。张协前来参谒,赫王相公想起亡女之事,并不见他。协大为惊惶,便请了谭节使来代他请罪。节使见到赫王相公还有一位公主(即贫女),便代他为媒。赫王相公答应了,张协自然也一诺无辞。当他们结婚之夕,二人相见,原来新人便是旧人!贫女数落了张协一顿,大众才知道协原来是如此的薄幸寡义。但他也未得到什么责罚,二人反是自此团圆,和好的过活着。此戏的时代,就其格式与文辞看来,恐怕是很古的。《南九宫谱》中也曾录其中二曲。我们不知其作者。但在开场中,却有“《状元张协》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又有:“似恁唱说诸宫调,何如把此话文敷演后行脚色”云云,则此戏似亦为“书会”中人所编辑。“占断东瓯盛事”云云,则编者似并为温州人。正和最早的戏文《王魁》、《王焕》出于同地,也许竟是出于同时,也不一定。其中插科打诨之语甚多,往往都是很可令人发笑的。南戏中,像这一类的科诨,原也是一个要素。

  ○四

  《宦门子弟错立身》,题古杭才人新编。这“才人”却是一位不知姓氏的作家。也许他也便是一位“书会先生”(此称见《刘盼春守志香囊急》中)。《宦门子弟错立身》的篇幅也和《小孙屠》同样的简短。叙的是:女真人氏的延寿马,父为河南府同知,家教甚严。延寿马的生性却好音乐,爱美色。有一天,东平散乐王金榜,来到河南府做场。延寿马看这妇人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中仙”。他迷恋着她,瞒了父亲,请她入府来,名义上是清唱。但正在这时,却为他父亲所冲见。他父亲生生的拆散了这一对鸳侣,并迫着王金榜即日离境他去,不准逗留在此。延寿马大为狼狈。但他的爱情,百折不回,便私自逃出家庭,追上王金榜。等到他觅见金榜时,他的资斧已尽,形容枯槁,衣衫单薄。他竭力要求班主收留了他下来,与金榜作女婿。他原是杂剧院本都会做,更兼“舞得,弹得,唱得,折莫得”,还能为他们写招记的。班主遂招了他为婿。这位“宦门子弟”,遂做了“行院人家女婿”。安心快乐,随班流转于四方。有一天,他父亲料理政务闷倦,命人唤了大行院来做些院本解闷。行院来时,却认得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儿子。他自不见了儿子后,“心下镇长忧虑,两眼常时泪双垂。”今日一见了他,便宽恕了他的一切,命他与王金榜做了夫妻。这样的结束,似较郑元和父亲的打子弃尸,及至元和中了举,做了官,方才厮认他为子的事,更为近于人情,合于情理。

  ○五

  这三本仅存于《永乐大典》中的戏文,都是不知其作者姓名的。盛传于世的《琵琶记》的作者却是一位很知名的文人高明。明字则诚,永喜平阳人。至正五年张士坚榜中第。授处州录事,辟丞相掾。方谷真起兵反元。省臣以温人知海演事,择以自从。与幕府论事不合。谷真就抚,欲留置幕下。即日解官,旅寓鄞之栎社。朱元璋闻其名召之,以老病辞。还卒于家。有《柔克斋集》。或以为《琵琶记》系高拭作,非高明;拭亦字则诚。然拭虽自有其人,亦作曲(见《太和正音谱》),却并非作《琵琶记》者。明姚福《青溪暇笔》:“元末,永喜高明避世鄞之栎社,以词曲自娱。见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因编《琵琶记》,用雪伯喈之耻。”姚说颇是。则诚的《琵琶记》,盖以纠正民间盛行的宣扬不忠不孝蔡伯喈的《赵贞女蔡二郎》之诬的。自则诚著的“蔡伯喈”出,而古本遂隐没不传。为什么这样的一个登第别娶的传说,会附会于汉末蔡邕的身上去,这是一个不可解的迷。民间的英雄与传说中的人物往往都是支离、荒诞不堪的。伯喈的传说,可以说是其中最无因,最不经的。则诚虽将伯喈超脱了雷劫,洗刷了不忠不孝之名,然对于这个传说的全部仍然不能抹煞。《琵琶记》的情节,似乎仍有一大部分是旧有的,特别是描写赵五娘辛苦持家,卖发造墓,背琵琶上京哀求夫的许多情节。因为这是不必要改作的。至于有改作的必要的关于蔡伯喈的许多情节,则当为则诚自己的创作。所以我们在《琵琶记》中,到少还可以看见《赵贞女蔡二郎》的一部分的影子。而则诚的此记,便是经像则诚那样的文人学士或诗人修正过了的“伯喈戏文”,正是戏文中的黄金时代的作品的好例,一面产不曾弃却民间的浑朴质的风格,一面并具有诗人们本身所特长的铸辞造语的隽美,与乎想像、描写的深入与真切。因此,《琵琶记》便成了戏文中第一部伟大不朽的著作。

  《琵琶记》的故事大略是如此:蔡邕字伯喈,饱学多才,新娶妻房,方才两月。以父母年老,不欲远游。其们为了伯喈的前途计,极力督促他去赴试。伯喈不获已,只好辞别了父母及妻赵氏五娘登程而去。家中本来是很清贫的,自伯喈去后,只靠五娘克勤克俭支持着,又遇着荒年,家食渐渐的不断。官中开了义仓,五娘娘自去请了粮来,中途又为歹人所夺。她正欲投井自杀,恰好她公公经过,阻住了她。又遇见张广才,分了米粮救济着她。但这样的日子究竟很不容易过下去。她张罗着凡口淡饭,为公公婆婆吃,她自己则自把细米皮糠,强自吞咽,也不敢使她公婆知道,怕他们知了着恼。婆婆见她每每背着他们吃饭,心中不忿,还以为她藏着好饭菜自己吃。一日,偷偷的去张望她吃饭,却见她正将米糠强自吞咽下去。不禁大为感动,自悔自怨,一气而倒。公公遂也卧病不起。家中典质已空,又连遭这两个丧事,五娘如何张罗得来!亏得善人张广才又出力帮助着她,得以勉强成殓。她并剪了头发,当街去卖,以筹丧用。又用麻裙包土,自造坟墓。她倦极而卧,却有神人们为她孝心所感,代她将坟造成。二亲既已葬毕。家中已无牵挂,赵五娘便决意要上京寻夫。她改换了衣装,将着琵琶做行头,沿街上弹几只劝行孝的曲儿,教化将去。并画取公婆的真容,一同负着。家中虽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蔡伯喈在京尚自不知。他自上京之后,便中了头名状元。牛丞相有一女,奉了圣旨,要招他为夫。伯喈抵死不肯,辞婚兼且辞官。但皇帝却勉强的要他成全了这段烟事。他不敢再奏,只得委曲的做了牛丞相的女婿。心中总是郁郁不乐。有一个拐儿,曾到过陈留,便冒了他父母家信给他,骗了他回信银钱而去。他始终还以为家中已得到他的消息呢。牛小姐知他不乐之故,便与她父亲关说,要与伯喈同回省亲。她父亲坚执不允。后来,却允派了一个人去接伯喈的父母及妻同来,做一处住。一日,伯喈骑马而过,恰与赵五娘相遇。二人都料不到是他和她,所以毫不留心,都不曾相厮认。五娘为这一行人马所冲上,匆匆的避去,却遗了那幅公婆的真容在地。伯喈拾了这画幅,追还她不及,便收了回家。她问起旁人,方知此人便是蔡伯喈。第二天,她到牛府去,与牛小姐相见,说起寻夫的事。牛小姐极为贤惠,便留她住下。欲乘机打动伯喈与她厮认。她到伯喈书馆,见那天失落了的公婆的真容,已为仆人挂在那里,便在画幅上写了一诗。伯喈见了画,又见了诗,追问起来,遂得与五娘相见。她说起公婆已亡的事,伯喈沉痛晕倒。他便别了丈人,上表辞官,与两个媳妇一同回家扫墓。他们动身后,差去迎接伯喈家眷的人方回。说起赵五娘的贤孝事迹来,牛丞相也深为感叹,便将前事,一一奏知皇帝。伯喈及二妇正在拜墓,牛丞相已赍了皇帝的加官封赠的诏旨而来。蔡邕授为中郎将,妻赵氏封为陈留郡夫人,牛氏封河南郡夫人,父母并皆封赠。伯喈遂以多金赠与张广才以报其德。相传的“不忠不孝蔡伯喈”,遂被则诚将它结束为“全忠全孝蔡伯喈”。这样的改法,则诚颇为费尽了心计。几乎处处的都在点出伯喈的不得已而留朝不归,不得已而就婚牛府,不得已而寄信回家,不得已而差人接眷,总之,要说得伯喈是一无差处的,是一心挂记着家中父母及妻的,不过当前环境的不许他立刻归省而已。这完全是后来作家们的惯于婉曲回护古人的伎俩,正和明人之将“王魁负桂英”改为“王魁不负桂英”的《焚香记》一样。早期的戏文,只知照事接写,就事论事,既有王魁负桂英的传说,便真的写成了负桂英,既有伯喈不忠不孝的传说,便真的写成了不忠不孝;为了消减观者的悲愤,便又写着“鬼报”,“雷殛”的结局。《张协状元》戏文的不为张协杀妻作回护,也正见民间作家的如此的质直。但这些故事一到了文士诗人的手中,他们便发见题材情节的不妥善;将主人翁写成了那么不忠不孝,无情无义,是违背了“礼教”的训条的。所以他们便极力的回护着剧中的主人翁,千方百计的使他们不至负“不忠不孝”或“薄幸”之名。《王魁负桂英》及《赵贞女蔡二郎》便是这样的被修正为《焚香记》及《琵琶记》,而《张协状元》则为未被修正的原本,可以使我们约略的看出原始民间戏文的一斑的。

  关于《琵琶记》及其作者的传说很多,姑引一二则。《青溪暇笔》:“(高明)既卒,有以其(《琵琶》)记进者。上览毕,曰:‘《五经》、《四书》在民间,如五谷不可缺。此记如珍羞百味。富贵家其可无耶?’其见推许如此。”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闻则诚填词,夜案烧双烛。填至《吃糠》一出,句云:糠和米本一处飞,双烛光交为一,洵异事也。”为了《琵琶记》已成了一部伟大的古典剧,故诡异的传说便纷纷而出。其实,在全剧中,《吃糠》的一节: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百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是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第二十出)

  只是很自然的由当前之景做着这样的直譬,固然是很见自然的率合的伎俩,却是并不足当那么样没口的称颂。我以为还不如下面的一段:

  几回梦里,忽闻鸡唱忙惊觉,错呼旧妇,同问寝堂上。待朦胧觉来,依然新人,凤衾和象床。怎不怨香愁玉无心绪!更思想,被他拦挡,教我怎不悲伤!俺这里欢娱夜宿 芙蓉帐,她那里寂寞偏嫌更漏长。(第二十三出)

  比较来得情绪深婉些。或谓则诚《琵琶》的原本,止《书馆相逢》;又谓《赏月》、《扫松》二阕为朱教谕所补,但俱不足信。王世贞已目之为“好奇之谈,非实录也”(《艺苑卮言》)。则诚著《琵琶记》的时代,当在元末,不在明初。据姚福《青溪暇笔》所载,则则诚之作《琵琶记》,在避地于鄞之栎社以后,当是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以后的事。但姚说或未可信。朱元璋召则诚时,他辞以老迈,则《琵琶》之作或当在至正初元以前。

  最早的戏文,其产生地在温州。但其势力后来渐渐的遍及各处。在元的那个时期,似乎与后期的杂剧,一样也是以杭州为中心的。今存的《小孙屠》与《宦门子弟错立身》,一则题着:“古杭书会编撰”,一则题着“古杭才人新编,已颇可使我们知道其中的消息。《录鬼簿》所载,有萧德祥的,也是杭州人,曾著“南曲戏文”。但杭州之外,温州的发源地,仍是不时的产生出“才人”来,《张协状元》的作者,自称“东瓯”人;高则诚也是永嘉平阳人。为了戏文的曲腔,原是温州的本地的传统的东西,所以温州的戏文作者便自然的要较他处为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