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南宋词人

  南宋词的三个时期──雅正的趋势──赵鼎、岳飞等──康与之与张孝祥──辛弃疾──陆游、范成大、刘过等──姜夔──史达祖等──吴文英──黄、王炎等──蒋捷、周密、张炎、王沂孙──陈允平、文天祥、汪元量等

  ○一

  南宋词与北宋的一样,亦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词的奔放的时期。这时期恰当於南渡之后,偏安的局面已成,许多慷慨悲歌之士,目睹半个中国陷於“胡”人,古代的文化中心,千年以来的东西两都,俱沦为“异域”,无恢复的可能,颇有些愤激难平,“髀肉复生”之感。在这样的一个局势之下,诗人们当然也很要感受到同样的刺激的。这个时候的诗人,做着“鼓舞平”或“渔歌唱晚”的词,以涂饰为工,以造美辞隽句为能的当然也很有几个。然而几位可以代表时代的大诗人,如辛弃疾,如陆游,如张孝祥他们,却是高唱着“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破阵子》)的,高唱着“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张元《贺新郎》)的,高唱着“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张孝祥《六州歌头》)的,高唱着“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诉衷情》)的。总之,他们是奔放的,是雄豪的,是不屑屑於写靡靡之音的。柳永直被他们视为舆台。周美成的影响,也不很显著。苏轼的第一类的词,即“大江东去”一类的政论似的词,在这时却大为流行。一时有许多人在模仿着。最初是几位慷慨激昂的政治家在写着,以后是有天才的辛与陆,再后是刘过诸人。这一类的词的流行,完全是时代所造成。一方面为了金人的侵陵,一方面也为了苏氏的作品,受了久厌之后,自然的会引起了许多人的奔凑似的去欣赞他、模仿他了。

  第二个时期是词的改进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外患已不大成为紧迫的问题了。因为金人有了他们的内乱与强敌,更无暇南下牧马。南宋的人士,为了平已久,也便对於小朝廷安之若素。於是便来了一个宴安享乐的时代。像陆放翁、辛稼轩的豪迈的词气,已自然的归於淘汰。当时的文人,不是如姜白石之著意於写隽语,便是如吴文英之用全力於遣辞造句。这时代的作家自姜、吴以至高(观国)、史(达祖)都是如此。他们唱的是“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姜夔《疏影》);唱的是“柳边深院,燕语明如剪”(卢祖皋《清平乐》);唱的是“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风帘絮”(吴文英《点绛唇》);唱的是“倦客如今老矣,旧游可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史达祖《临江仙》)。这时候,苏东坡氏的影响已经过去了,“大江东去”,“甚矣吾衰矣”一类的作品已被视为粗暴太过而遭唾弃。周邦彦的作风却是恰合於时人胃口的东西。於是如姜氏,如吴氏,如高氏,如史氏,便都以雕饰为工,而不以粗豪为式了,便都以合律为能,而不以写“曲子内缚不住”的作品自喜了。他们精琢细磨,他们知律审音,他们絮语低吟,他们更会体物状情,务求其工致,务求其胜人。他们都是专工人词人。他们除了词之外,一无所用心。他们为了做词而做词,一点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他们有时写得很好,很深刻真切,有时却不过是美词艳句的堆砌而已,一点内容也没有。张炎评吴文英的词,以为“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这话最足以传达出这时代一部分的词的里面的真相。

  第三个时期是词的雅正的时期。这一个时期,看见了元人的渡江与南宋的灭亡,应该是多痛哭流涕,感叹悲愁之作;应该是多愤语,多哀歌的,应该满是“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的句子的。然而出於我们意料之外,目睹蒙古人的侵入与占据,且亲受着他们的统治之痛楚的几个大词人,如张炎、周密、王沂孙诸人的词,却在表面上看不大出来他们的痛苦与哀悼。如张炎的词颇多隐含着亡国之痛,却都寓意於咏物。为什么他们发出的号呼,却是那样的隐秘呢?这个原因,第一点,自然是为了蒙古人的铁蹄所至,言论不能自由;第二点,却也因为词的一体,到了张炎、周密之时,已经是凝固了,已经是登峰造极,再也不能前进了。他们只能在咏物寓意上用功夫。只能以“意内言外”的作风为极则。张炎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至,词亦至焉。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雅正二字,便是他们的风格。他们为了要求雅正,要求一种词的正体,所以排除了一切不能装载於“词”之中的题材。他们於音律谐合之外,又要文辞的和平工整,典雅合法。此外,所谓“词人”多不过翻翻旧案,我学苏、辛你学周、张,他学梦窗、白石而已;很少有真性情的作家。

  词到了这个时期,差不多已不是民间所能了解的东西了。词人的措辞,一天天的趋向文雅之途,一天天的讳避了鄙下的通俗的习语不用。像柳永、黄庭坚那样的“有井水饮处无不知歌之”的样子已是不可再见的盛况了。即像毛滂、周邦彦那样的一歌脱手,妓女即能上口的情形也是很少见的了。她独自在“雅正”,在“修辞”上做工夫。而南曲在这时已产生於南方的民间,预备代之而兴。金、元人所占领的北方,也恰恰萌芽着北曲的嫩苗。

  ○二

  南渡之初,前代的词人,都由已沦为异域的京城,奔凑於南方的新都里来。朱敦儒仍在写着,李清照也仍在写着。更有几个别的作家,像康与之,像赵鼎,像张元,像洪皓,像张抡诸人也都在写着。赵鼎是中兴的一位很有力的名臣,但也善词。他字元镇,闻喜人。崇宁初进士。累官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谥忠简(1085-1147)。有得全居士集,词一卷。黄以为他的“词章婉媚,不减花间。”我们在其词里,一点也看不出当时的大变乱的感触。同时的名将岳飞,所作的词却活现出一位忠勇为国的武将的愤激心理来。飞字鹏举,汤阴人。累官少保,枢密副使。秦桧主和,首先杀死了他,天下痛之(1103-1141)。后追谥武穆,封鄂王。成了一个悲痛的传说里的中心人物。他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为我们所熟知。张元字仲宗,长乐人。绍兴中,以送胡铨及寄李纲词除名,亦以此得大名。有《归来集》及《芦川词》一卷,他的《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一词:“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贺新郎》)。其情绪是很悲壮的。曾觌也颇写这一类的词。他的《金人捧露盘》(《庚寅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凄然有黍离之感:

  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金人捧露盘》

  觌字纯甫,汴人,绍兴中,为建王内知客。孝宗受禅,以觌权知阁门事。后为开府仪同三司,加少保。有《海野词》一卷。

  康与之字伯可。为渡江初的朝廷词人,高宗很赏识他,官郎中,有《顺庵乐府》五卷。他也很感受时势丧乱的影响,然他的许多词却是异常的婉靡的。黄说:“伯可以文词待诏金马门。凡中兴粉饰治具,及慈宁归养,两宫欢集,必假伯可之歌咏,故应制之词为多。”王性之以为:“伯可乐章,令晏叔原不得独擅。”沈伯时则以他与柳永并称,以为二人“音律甚协,但未免时有俗语。”陈质斋也斥之为“鄙亵之甚”,然他的慢调之合律,却与秦、柳、周并肩,非余子所可比拟。在宋词的几个大作家中,他是无暇多让的。

  张孝祥字安国,乌江人。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后迁中书舍人,领建康留守。有《于湖集》以及《于湖词》,词一卷。汤衡为他的《紫微雅词》作序,称其“平昔未尝著稿。笔酣兴健,顷刻即成,却无一字无来处。”惟其出於自然,所以他的词颇饶自然之趣,没有一点雕镂的做作的丑态。这是南宋词中所不多见的。他的题为《听雨》的《满江红》:“无似有,游丝细,聚复散,真珠碎。天应分付与别离滋味。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当此际别有好思量,人千里。”是很可爱的。他的《六州歌头》尤为激昂慷慨。当他在建康留守席上,赋歌此阕时,张魏公竟为罢席而入(见《朝野遗记》)。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千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遣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六州歌头》

  ○三

  辛弃疾是这一期中的最大作家。词到了周邦彦,已可急转直下而到了吴文英、史达祖、周密、张炎他们的一条路上去了;弃疾却以只手障狂澜,将这个趋势的速率,减低了若干度。他与苏轼同样的被人称为豪放的词的代表。但苏轼的词最重要的,却是他的清隽的名作。辛弃疾也是如此。他的代表作,决不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与夫“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之属,而是那些很缠绵,很多情的许多作品,不过这些缠绵多情的调子却被放在奔放不羁,舒卷如意的浩莽的篇页之上罢了。我们且读底下的一首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陨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我们还忍责备他的粗豪么?我们还忍以“掉书袋”讥他么?即他的悲愤愤慨之作,像: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又何尝有什么粗豪的踪影在着。弃疾字幼安,历城人。初为耿京掌书记。后奉表南归。高宗授为承务郎,累迁枢密都承旨。有《稼轩长短句》十二卷。

  陆游与弃疾齐名,时人并称为辛、陆。游字务观,山阴人。隆兴初,赐进士出身。范成大帅蜀,为参议官。人或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后为宝章阁待制。有《剑南集》(1125-1210),词一卷。他与弃疾同被讥为“掉书袋”。但他的词有许多实是靡艳婉昵的,像《春日游摩诃池》的《水龙吟》:“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镜奁掩月,钗梁折凤,秦争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

  他娶妻唐氏,伉俪相得。但他的母亲却与唐氏不和。他不得已而出之。不久,她便改嫁了同郡赵士程。春日出游,相遇於禹迹寺南之沈园。唐语其夫,为致酒肴。陆怅然赋《钗头凤》云: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簿,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唐也和之。未几,即怏怏卒。放翁复过沈园时,更赋一诗道:“落日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见《耆旧续闻》)。这真是一件太可悲惨的故事了!

  此外尚有好几位词人要在此一提及的。朱翌字新仲,龙舒人。政和中进士,历官中书待制,有《山集》(1096-1167)。张抡字才甫,亦南渡的故老。有《莲社词》一卷。曾忄造、曾为故相布的后裔,皆能词。忄造字端伯,编《乐府雅词》颇有功於词坛。字ψ父,有词一卷。

  范成大字致能,吴郡人,绍兴中进士。后参知政事,又帅金陵。谥文穆(1125-1204)。有《石湖集》。词一卷。中多可喜之作。像《萍乡道中》: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纹愁。溶溶曳曳,东风无力,欲皱还休。──《眼儿媚》其恬淡而多姿的风调和他的五七言诗很相类。葛立方字常之,丹阳人,绍兴八年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有《归愚集》,词一卷。姚宽字令威,剡川人。为六部监门,有《西溪居士乐府》一卷。陈同甫,名亮,永康人。有《龙川集》词一卷。刘过字改之,襄阳人。有《龙洲词》一卷。他的词,学稼轩,真是一个“肖徒”。黄说:“改之,稼轩之客,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学稼轩而至於高唱着“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淡抹浓妆临照台。”真是稼轩的末日到了。岳珂诋之为“白日见鬼”,真是的评。但他亦有好句,像《沁园春》:“有时自度歌句悄,不觉微尖点拍频”,“凤鞋泥污,偎人强剔,龙涎香断,拨火轻翻”,这都是很纤丽可爱的。赵彦端者,字德庄,为宋宗室。乾道、淳熙间以直宝文阁,知建宁府。有《介庵词》四卷。相传孝宗赵读他的《谒金门》,到“波底夕阳红湿,送尽去云成独立,酒桓愁又入”,大喜,问谁词。答云:彦端所作。孝宗云:“我家里人也会作此等语!”

  曹勋字功显,阳翟人。仕宣和,官至太尉,提举皇城司,开府仪同三司。终於淳熙初。有《松隐乐府》三卷。多应制应时及咏物之作。洪适,中博学宏词科。累官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谥文惠。有《盘洲集》,词二卷。杨无咎字补之,清江人。高宗朝累征不起。自号清{大弓}长者。有《逃禅集》,词一卷。无咎喜作情语,其丽腻风流,回肠荡气之处,不下於三变。杨炎号止济翁,庐陵人,有《西樵语业》一卷。他与辛稼轩为友。其词间涉粗豪,也许是受稼轩的影响吧。王千秋字锡老,东平人。有《审齐词》一卷。他尝自称道:“少日羁孤,百口星分於异县。长年忧患,一身蓬转於四方。”其铸辞间有甚为新巧者,已是卢祖皋、吴文英他们的同道了。黄公度字师宪,号知稼翁,世居莆田。绍兴八年,大魁天下。除尚书考功员外郎。不久病卒,年四十八。有《知稼翁集》十一卷,又词一卷。洪迈评其词,以为:“宛转清丽,读者咀嚼於齿颊间而不得已。”

  ○四

  开南宋第二期词派的,远者为康与之,近者为姜夔。与之艳丽白石清隽。然白石究竟气魄不大。他的词往往是矜持太过。他选字,他练句,他要合律。如他的盛传於世的《暗香》、《疏影》二词,不过是咏物诗的两篇名作而已,也未见得有多大的意义。赵子固说:“白石,词家之申、韩也。”此言却甚得当。周济也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扪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夔字尧章,白石其号,鄱阳人,流寓吴兴。有《白石词》五卷。他的最好的作品,像: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只算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长亭怨慢》卢祖皋和高观国、史达祖三人都是这期内的大作家。卢祖皋字中之,永嘉人,一云邛州人。庆元中登第。嘉定中为军器少监。有《蒲江词》一卷。黄说:“《蒲江词》乐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吕。”

  高观国字宾王,山阴人,有《竹屋痴语》一卷。陈唐卿评他与史达祖的词,以为“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张炎则以他与白石、邦卿、梦窗并举,以为“格调不凡,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但观国词的佳者,像:“春芜雨湿,燕字低飞急。云压前山群翠失,烟水满湖轻碧”(《清平乐》),也未能通首相称。

  史达祖在三人中是最好的一个。达祖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词》。张以为他的词:“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辞情俱到。有瑰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讠荡污淫之失。端可分镳清真,平睨方回。”姜夔也很恭维他,以为“邦卿之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於一家,会句意於两得者。其‘做冷欺花,将烟困柳’一阕,将春雨神色拈去,‘飘然快拂花梢,翠影分开红影’,又将春燕形神画出矣。”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宫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绮罗香》

  吴文英在这期词人里,声望特著。有许多人推崇他为集大成的作家。他字君特,四明人。有梦窗《甲》、《乙》、《丙》、《丁》稿四卷。尹惟晓云:“求词於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然论诗才,梦窗实未及清真。清真的词流转而下,毫不费力,而佳句如雨丝风片,扑面不绝。梦窗的词则多出之於苦吟,有心的去雕饰,着意的去经营,结果是,偶获佳句,大损自然之趣。张炎说得最好:“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真实的诗篇是永远不会被拆碎的。沈伯时说:“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他所以喜用晦语,便是欲以深词来蔽掩浅意的。而深词既不甚为人所知,浅意也便因之而反博得一部分评者的赞颂了。他的《唐多令》颇为张炎所喜,以为“最为疏快不质实。”但头二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便不是十分高明的句法。民歌中最坏的习气,就是以文字为游戏,或拆之或合之。梦窗不幸也和鲁直他们一样,竟染上了这个风气。但像“黄蜂频扑秋千索”(《风入松》)之类的话,却的确是很隽好的。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唐多令》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风入松》我们如果不责望梦窗过深,我们读了他的词便不至失望过甚。我们如以他为一个集大成的同时又是开出祖的一个大词人,我们便将永不会得到了他的什么,只除了许多深晦而不易为人所知的造语。我们如视他为一个第二期中的一位与姜、高、史、卢同流的工於铸词,能下苦工的作家,则我们将看出他确是一位不凡的人物。他的词平均都是过得去的,且也都颇多好句。白石清莹,他则工整,梅溪圆婉,他则妥帖。他是一个精熟的词手,却不是一位绝代的诗人。他是精细的,谨慎的,用功的,然而他却不是有很多的诗才的。后来的作词者多趋於他的门下,其主因大约便在於此。

  这时代的词人更有几个应该一提的。陈经国的词,也颇多感慨语,超脱语,言淡而意近,与当时的作风很不相类。经国,嘉熙、淳间人,有《龟峰词》一卷。他的《丁酉岁感事》的《沁园春》:“谁思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晏安。”也未必逊於张孝祥的悲愤,辛稼轩的激昂。方岳字巨山,祁门人。理宗朝为文学掌教。后出守袁州(1199-1262)。有《秋崖先生小稿》。吴潜字毅夫,宁国人。嘉定间,进士第一。淳中参知政事,拜右丞相,兼枢密使,封许国公。后安置循州卒。有《履斋诗余》三卷。他的词多半是感伤的调子,如“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著”(《满江红》);“岁月惊心,风埃昧目,相对头俱白”(《酹江月》)之类,都是很平凡的。然《鹊桥仙》一首,却是杰出於平凡之中,颇使我们的倦眼为之一新:

  扁舟乍泊,危亭孤啸,目断闲云千里。前山急雨过溪来,尽洗却人间暑气。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番愁意。痴儿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鹊桥仙》黄字叔,号玉林。曾编《花庵词选》,他自己也有《散花庵词》一卷。识者称其人为“泉石清士”。游受斋则亟称其诗,为晴空冰柱。他的词,虽未见得有多大的才情,却是不雕饰的。韩氵虎字仲止,颖川人,元吉之子。有高节。从仕不久即归。嘉定中卒(1159-1224)。有《涧泉诗余》一卷。氵虎词缠绵悱恻,时有好句,且在丽语之中,尚能见出他的个性来,这是时流所少有的。

  张辑字宗瑞,鄱阳人。有《东泽绮语债》二卷。朱湛卢云:“东泽得诗法於姜尧章,世谓谪仙复作。不知其又能词也。”辑词多凄凉慷慨之音。然与辛、陆之作,其气韵已自不同。像《月上瓜州》:

  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塞草连天,何处是神州?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渔竿,明月上瓜洲。王炎字晦叔,婺源人,有《双溪诗余》(1138-1208)。炎自序其词曰:“今之为长短句者,字字言闺阃事,故语懦而意卑。或者欲为豪壮语以矫之。夫古律诗且不以豪壮语为贵。长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尽人情,惟婉转妩媚为善。豪壮语何贵焉!不溺于情欲,不荡而无法,可以言曲矣。此炎所未能也。”这些话颇可以看出作司的态度来。他惯欲在词中处处以青春的愉乐,烘托出老境的颓放来,这却是他的特色。

  渡口唤扁舟,雨后青绡皱。轻暖相重护病躯,料峭还寒透。老大自伤春,非为花枝瘦。那得心情似少年,双燕归时候。──《卜算子》戴复古字式之,天台人,游于陆放翁门下。有《石屏集》,词一卷。他的词,深深染着稼轩的粗豪的影响。赵以夫字用甫。长乐人,端平中,知漳州(1189-1256)。有《虚斋乐府》一卷。以夫词,小令佳者绝少,慢调则颇多美俊者。像如:“欲低还又起,似妆点满园春意”(《征招雪》)“云雁将秋,露茧照夜,凉透窗户。星网珠疏,月奁金小,清绝无点暑”。(《永遇乐·七夕》)。

  魏了翁字华父,号鹤山,蒲山人,庆元五年进士。理宗朝,官资政殿学士,福州安抚使。卒谥文靖(1178-1237)。有《鹤山长短句》三卷。鹤山虽为理学名儒,然其词则殊清丽,语意高旷。像《八声甘州》:“多少曹苻气势,只数舟燥苇,一局枯棋。更元颜何事,花玉困重围。算眼前未知谁恃!恃苍天终古限华夷。还须念,人谋如旧,天意难知”云云,气势却甚凄豪。在栗栗自危之中,已透露出对于强敌无可抵抗的消息来了。郭应祥字承禧,临江人。嘉定间进士。官楚、越间。有《笑笑词》一卷,寿词颂语,颇凡庸可厌。南宋词家蜂起,惟女流作家则独少。当其中叶,仅有一朱淑真而已。淑真,海宁人,或以为朱熹之侄女。她自称幽栖居士。以匹偶非伦,弗遂素志,心每郁郁,往往见之诗词,其集名《继肠》,词一卷。其小词,佳者至多: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菩萨蛮》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

  ○五

  第三期的词人,大都是生丁亡国之际,身受亡国之痛的。他们或托物以寓意,或隐约以陈词。在实际的生活上,江南人的生活真是要另起了一番变化。──一番很大的变化。蒙古民族的纷纷的南下,临安全为他们所占领。江、浙一带,南歌消歇,北曲喧腾。汉人或他们所谓为“蛮子”的地位,不必说在蒙古人之下,且也一切色目人之下!科举停了,学校废了,什么政策的施行,都是汉人所不惯受的。在那么困苦的境地之下,词人们的心绪,自不能不受到深切的感动。在第二期中还有几个人在叫着:“天下事可知矣!”在叫着:“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晏安!”在叫着:“望长淮犹二千里,纵有英心谁寄!”在这一个时期,作家却都半遁入细腻的咏物寓意的“寄托”的一条路上去,不能有什么明显的愤语的呼号。他们雕饰字句,以纤丽为工,他们致力新语,以奇巧为妙。而在其间,则隐藏着深刻的难言之痛。

  这期的词人以蒋捷、周密、张炎、王沂孙为四大家。这四大家的词,都是纯正的典雅词。他们的选辞择语,真都是慎之又慎的。他们如一颗颗的晶莹的明珠,我们在那里找不出一点的疵病。其时时可遇的隽句,如“数枚樱桃叶底红”,又可使我们吟味不尽。然而他们的美妙不公在外表,在辞章。他们没有雄豪的奔放的辞句儿,他们没有足以动人心肺,撼人的魂魄的火辣辣的文章。但他们却是几个“意内言外”的词人,表面上,是以铸美词造隽语为专长,其实却是具有更深、更厚、更沉痛悲苦的。

  蒋捷字胜欲,义兴人,有《竹山词》一卷。在四大家中,他的词是最有自然之趣的。像:“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持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贺新郎》)“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虞美人》)“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昨宵水,今夜兰皋。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行香子》),都可以见出其清隽疏荡的风趣来。

  周密字公谨,济南人,侨居吴兴。自号弁阳啸翁,又号萧斋。有《草窗词》(一名《苹州渔笛谱》)二卷。又编《绝妙好辞》。他的词,无论小令、慢调都是很纤丽隐约,言中有物的,像:“睛丝蝶,暖蜜酣蜂,重帘卷,春寂寂。雨萼烟梢压阑干,花雨染衣红湿。”(《解语花》)“往事夕阳红,故人江水东。翠衾寒,几夜霜浓。梦陋屏山飞不去,随夜鹊,绕疏桐。”(《南楼令》)

  张炎字叔夏,为南渡名将张俊的后裔。居临安,自号乐笑翁。有《玉田词》三卷。仇仁近以为:“叔夏词意度超玄,律吕协洽,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以玉田较白石,玉田当然未暇多让。玉田颇有愤语,却深藏之于浓戏淡绿之中,如“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恨乔木荒凉,都是残照”之类。而“十年旧事翻疑梦”的一阕《台城路》,读者尤为感动。在小令一方面,像“叶密春声聚,花多瘦影重”,那样的自然而多趣的调子,也是有近于《花间》的。

  十年旧事翻疑梦,重逢可怜俱老!水国春空,山城岁晚,无语相看一笑。荷衣换了,任京洛尘沙,冷凝风帽。见说吟情,近来不到谢池草。欢游曾步翠窈,乱红迷紫曲,芳意今少。舞扇招香,歌桡唤玉,犹忆钱塘苏小,无端暗恼。又几度流连,燕昏莺晓。回首妆楼,甚时重去好!──《台城路》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有《碧山乐府》(一名《花外集》)二卷。沂孙的词,咏物很工,有时意境也极高隽。如“听粉片簌簌飘阶”之类:

  屋角疏星,庭阴暗水,犹记藏鸦新树。试折梨花,行入小栏深外,听粉片簌簌飘阶,有人在夜窗无语。料如今门掩孤灯,画屏尘满断肠句。佳期浑似流水,还梧桐几叶,轻敲朱户。一片秋声,应做两连愁绪。江路远,归雁无凭,写绣笺,倩谁将去。漫无聊,犹掩芳樽,醉听深夜雨。──《绮罗香》

  于蒋、周、张、王外,尚有:陈允平字君衡,号西麓,明州人,有《日湖渔唱》二卷。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淳初,物赐同进士出身。累官龙图阁学士。致仕卒。谥文定(1189-1269)。有《后村别调》一卷。像《玉楼春》(《呈林节推》)一词,真乃是有稼轩之豪迈而无放翁的颓放者: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里似家家似寄。青钱唤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洒水西桥畔泪。──《玉楼春》

  卢炳字叔阳,自号丑斋。有《烘堂词》。许字忱父,海盐人,嘉熙中隐居秦溪。于水南种梅数十树,自号梅屋。环室皆书。有《梅屋稿》、《献丑集》及《梅屋诗余》。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人。以善琴,为宫妃之师。宋亡,随三宫留燕。后为黄冠南归。有《水云集》、《湖山类稿》。他的词多故国之思,像: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莺啼序》这是时人所罕有的!

  柴望字仲山,号秋堂,有《秋堂集》,词一卷。他长于慢词,所作情绪宛曲,大有周美成的风调。刘学箕字习之,崇安人,有《方是闲居士词》一卷。其词圆稳熟练,足与当时诸大家相抗。刘辰翁字会孟,庐陵人,举进士。值世乱,隐居不仕(1234-1297)。有《须溪集》,附词。辰翁所作甚多,小令、慢词,皆有隽篇,秉豪迈之资,得自然之趣,新意亦多。伤的感事之作,尤凄然有黍离之痛。

  长欲语,欲语又磋跎!已是厌听夷甫颂,不堪重省越人歌。孤负水云多。羞拂拂,懊恼自摩挲。残烟不教人径去,继云时有泪相和。恨恨欲如何!──《双调望江南》

  陈德武,三山人,有《白云遗音》一卷。德武怀古之作如《水龙吟》、《望海潮》,皆慷慨激昂,有为而发:“乐极西湖,愁多南渡,他都是梦魂空。感古恨无穷。叹表忠无观,古墓谁封!棹舣钱塘,浊醪和泪洒秋风。”(《望海潮》)

  文天祥和他的幕客邓郯都是能以词写其悲愤的。天祥字宋瑞,又字履善。举进士第一。历官右丞相,兼枢密使,封信国公。为元兵所执,留燕三年,不屈而死(1263-1282)。有《文山集》。他的《驿中言别友人》:“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大江东去》)悲愤之情如见。邓郯字光荐,庐陵人。宋亡,不仕,有《中斋集》。他有词像《卖花声》的“不见当时王谢宅,烟草青青”,《南楼令》的“说兴亡燕入谁家?”也俱有兴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