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话本的产生

  “变文”影响的巨大──讲唱故事的风气的大行──所谓“说话人”──说话的四家──说话人的歌唱的问题──“银字儿”与“合生”──今存的宋人小说──“词话”与“诗话”──《清平山堂话本》及“三言”中的“词话”──白话文学的黄金时代──从《唐太宗入冥记》到宋人词话──烟粉灵怪传奇──公案传奇──《杨思温》与《拗相公》──《取经诗话》──《五代史平话》──《宣和遗事》──《梁公九谏》──“说话人”在后来小说上的影响的巨大

  ○一

  在北宋的末年,“变文”显出了她的极大的影响。“变文”的名称,在那时大约是已经消失了。讲唱“变文”的风气,在那时也似已不见了。但“变文”的体制,却更深刻的进入於我们的民间;更幻变的分歧而成为种种不同的新文体。在其间,最重要的是鼓子词和诸宫调二种。这在上文已经说过了。但变文的讲唱的习惯还不仅结果在鼓子词和诸宫调上。同时,类似变文的新文体是雨后春笋似的耸峙于讲坛的地面。讲坛的所在,也不仅仅是限於庙宇之中了;讲唱的人,也不仅仅是限止於禅师们了。当然禅师们在当时的讲坛上还占了一部分的势力,像“说经”、“说诨经”、“说参请”之类。当时,讲唱的风气竟盛极一时;唱的方面也百出不穷;讲唱的人物也“牛鬼蛇神”无所不有;讲唱的题材,更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这种风尚,也许远在北宋之末以前已经有了。不过,据我们所知道的材料,却是以北宋之末为最盛。这风尚直到了南宋之末而未衰,直到了元、明而仍未衰。而至今日也还不是完全绝了踪迹。讲唱的势力,在民间并未低落。讲坛也还林立在庙宇与茶棚之中。这可见,变文的躯骸,虽在西陲沉埋了千年以上,而她的子孙却还在世上活跃着呢;且孳生得更多;其所成就的事业也更为伟大。

  在北宋之末,变文的子孙们,於诸宫调外尚有所谓“说话”者,在当时民间讲坛上,极占有权威。“说话”成了许多专门的职业;其种类极为分歧。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末年东京的“伎艺”,其中已有:“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祥等讲史;李忄造、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等小说;吴八儿,合生……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的话。其后,在南宋诸家的著述,像周密的《武林旧事》,耐得翁的《都城纪胜》及吴自牧的《梦粱录》,所记载的“说话人”的情形,更为详尽。《都城纪胜》记载“瓦舍众伎”道:

  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合生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

  《梦粱录》所记,与《都城纪胜》大略相同。《武林旧事》则历记“演史”“说经、诨经”等等职业的说话人的姓名。“演史”自乔万卷以下到陈小娘子,凡二十三人;“说经、诨经”自长啸和尚以下到戴忻庵,凡十七人;“小说”自蔡和以下到史惠英(女流)凡五十二人;“合生”最不景气,只有一人,双秀才。大约“说话人”的四家,便是这样分着的。其中,“小说”最为发达,分门别类也最多。大约每一门类也必各有专家。故其专家至有五十余人之多。“演史”也是很受欢迎的。《东京梦华录》既载着霍四究、尹常卖等以说“三分”、“五代史”为专业,而《梦粱录》里也说着当时“演史”者的情况道:“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客请给,讲诸史俱通。於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

  凡说话人殆无不是以讲唱并重者;不仅仅专力於讲。──宋代京瓦中重要的艺伎盖也无不是如此──这正足以表现出其为由“变文”脱胎而来。今所见的宋人“小说”,其中夹入唱词不少,有的是诗,有的是词,有的是一种特殊结构的文章,惯用四言、六言和七言交错成文的,像:

  黄罗抹额,锦带缠腰。皂罗袍袖绣团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剑横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崇,向海波水底擒来;邪怪为妖,入山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上帝阶前,次有天丁之号。──《西山一窟鬼》

  我们读到这样的对偶的文章,还不会猛然的想起《维摩诘经变文》、《降魔变文》来么?但唐人的对偶的散文的描状,在此时却已被包纳而变成为专门作描状之用的一种特殊的文章了。大约这种唐人用来讲念的,在此时必也已一变而成为“唱文”的一种了。又宋人亦称“小说”为“银字儿”。而“银字”却是一种乐器之名(见《新唐书·礼乐志》及《宋史乐志》)。白乐天诗有“高调管色吹银字”,和凝山花子词有“银字笙寒调正长”,宋人词中说及“银字”者更不少概见。也许这种东西和“小说”的唱调是很有关系的。在“讲史”里,也往往附入唱词不少。最有趣的是“小说”中,像《快嘴李翠莲》记(见《清平山堂话本》),像《蒋淑贞刎颈鸳鸯会》(见《清平山堂话本》及《警世通言》),几皆以唱词为主体。《刎颈鸳鸯会》更有“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词”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的话。那么,说话人并且是有“歌伴”的了。“合生”的一种,大约也是以唱为主要的东西。《新唐书》卷一百十九《武平一传》叙述“合生”之事甚详。但据《夷坚志》八《合生诗词》条之所述,则所谓“合生”者,乃女伶“能於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之谓,其意义大殊。惟宋词中往往以“银字合生”同举,又“合生”原是宋代最流行的唱调之一;诸宫调里用到它,戏文里也用到它(中吕宫过曲)。这说话四家中的一家“合生”,难保不是专以唱“合生”这个调子为业的;其情形或像张五牛大夫之以唱赚为专业,或其他伎艺人之以“叫声”,“叫果子”为专业一样吧。至於“说经”之类,其为讲唱并重,更无可疑。想不到唐代的“变文”到了这个时代,会孳生出这么许多的重要的文体来。

  ○二

  “合生”和“说经、说参请”的二家,今已不能得其只字片语,故无可记述。至於“小说”,则今传於世者尚多,其体制颇为我们所熟悉。“讲史”的最早的著作,今虽不可得,但其流甚大,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及之。底下所述,便专以此二家为主。

  “小说”一家,其话本传於今者尚多。钱曾的《也是园书目》,著录“宋人词话”十二种。王国维先生的《曲录》尝把她们编入其中,以为她们是戏曲的一种。其后缪荃孙的《烟画东堂小品》把残本的《京本通俗小说》刊布了。《也是园书目》所著录的《冯玉梅团圆》、《错斩崔宁》数种,竟在其中。於是我们才知道,所谓“词话”者,原来并不是戏曲,乃是小说。为什么唤做“词话”呢?大约是因为其中有“词”有“话”之故罢。其有“诗”有“话”者,则别谓之“诗话”,像《三藏取经诗话》是。

  钱曾博极群书,其以《冯玉梅团圆》等十二种“词话”为宋人所作,当必有所据。《通俗小说》本的《冯玉梅团圆》,其文中明有“我宋建炎年间”之语,又《错斩崔宁》文中,也有“我朝元丰年间”的话。这当是无可疑的宋人著作了。其他《也是园书目》所著录的十种:

  《灯花婆婆》 《风吹轿》 《种瓜张老》 《李焕生五阵雨》 《简帖和尚》《紫罗盖头》 《小亭》(“小”当是“山”之误) 《女报冤》《西湖三塔》 《小金钱》

  想也都会是宋人所作。在这十种里,今存者尚有《种瓜张老》(见於《古今小说》,作《张古老种瓜娶文女》),《简帖和尚》(见於《清平山堂话本》,又见《古今小说》,作《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山亭》(见於《警世通言》,作《万秀娘仇报山亭》),《西湖三塔》(见於《清平山堂话本》)等四种。又在残本的《京本通俗小说》里,於《错斩崔宁》、《冯玉梅》二作外,更有左列的数种:

  《碾玉观音》 《菩萨蛮》 《西山一窟鬼》 《志诚张主管》 《拗相公》

  缪氏在跋上说:“尚有《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淫》两卷,过於秽亵,未敢传摹。”今《定州三怪》(“州”一作“山”)见录於《警世通言》(作《崔衙内白鹞招妖》);《金主亮荒淫》也存於《醒世恒言》中(作《金海陵纵欲亡身》),则残本《京本通俗小说》所有者,今皆见存於世。惟《京本通俗》小说未必如缪氏所言“的是影元写本”。就其编辑分卷的次第看来,大似明代嘉靖后的东西。故其中所有,未必便都是宋人所作,至少《金主亮荒淫》一篇,其著作的时代决不会是在明代正德以前的(叶德辉单刻的《金主亮荒淫》系从《醒世恒言》录出,而伪撰“我朝端平皇帝破灭金国,直取三京。军士回杭,带得虏中书籍不少”的数语於篇首,故意说他是宋人之作)。其中所叙的事迹,全袭之於金史卷六十三《海陵诸嬖传》。《金史》为元代的著作,这一篇当然不会是出於宋人的手笔的。或以为,也许是《金史抄袭》这小说。但那是不可能的。元人虽疏陋,决不会全抄小说入正史,此其一。以小说与正史对读之,显然可看出是小说的敷衍正史,决不是正史的节取小说,此其二。我以为《金主亮荒淫》笔墨的酣舞横恣,大似《金瓶梅》;其意境也大相谐合。定哥的行迳,便大类潘金莲。也许二书著作的时代相差得当不会很远罢。《金瓶梅》是颇有些取径於这篇小说的嫌疑。也许竟同出於一人之手笔也难说。但其他六篇,则颇有宋人作品的可能。《警世通言》在《崔待诏生死冤家》题下,注云“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又在《一窟鬼癞道人除怪》题下,注云:“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在《崔衙内白鹞招妖》题下,注云:“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罗白鹞》。”冯梦龙指他们为“宋人小说”,当必有所据。所谓“古本”,虽未必定是“宋本”却当是很古之作。又《菩萨蛮》中有“大宋高宗绍兴年间”云云,《志诚张主管》文中,直以“如今说东京汴县开封府界”云云引起,《拗相公》文中,有“后人论我宋之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云云,皆当是宋人之作。就其作风看来,也显然的可知其为和《冯玉梅团圆》诸作是产生於同一时代中的。

  但宋人词话,存者还不止这若干篇。我们如果在《清平山堂话本》、《古今小说》、《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诸书里,仔细的抓寻数过,便更可发现若干篇的宋人词话。在《清平山堂话本》里,至少像《陈巡检梅岭失妻记》(文中有“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皇榜招贤,大开选场,去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中一秀才”的话),像《刎颈鸳鸯会》(一名《三送命》,一名《冤报冤》,文中引有《商调醋葫芦》小令十篇,大似赵德麟《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体制,或当是其同时代的著作罢),像《杨温拦路虎传》,像《洛阳三怪记》(文中有“今时临安府官巷口花市,唤做寿安坊,便是这个故事”的话),像《合同文字记》(文中有“去这东京汴梁离城三十里有个村”的话)等篇,都当是宋人的著作,且其著作年代有几篇或有在北宋末年的可能(像《合同文字记》)。在《古今小说》里,像《杨思温燕山逢故人》(文中有“至绍兴十一年,车驾幸钱塘,官民百姓皆从”的话),像《沈小官一鸟害七命》(文中有“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的话),像《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文中有“话说大宋乾道淳熙年间,孝宗皇帝登极”的话),其作风和情调也很可以看得出是宋人的小说。《警世通言》所载宋人词话最多,在见於《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者外,尚有《三现身包龙图断冤》、《计押番金鳗产祸》、《皂角林大王假形》、《福禄寿三星度世》等篇,也有宋作的可能。在《醒世恒言》里,像《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郑节使立功神臂弓》等数篇,也很可信其为宋人之作。

  ○三

  就上文所述,总计了一下,宋人词话今所知者已有左列二十七篇之多(也许更有得发现;这是最谨慎的统计,也许更可加入疑似的若干篇进去)。这二十七篇宋人词话的出现,并不是一件小事。以口语或白话来写作诗、词、散文的风气,虽在很早的时候便已有之(像王梵志的诗、黄庭坚的词、宋儒们的语录等等)。但总不曾有过很伟大的作品出现过。在敦煌所发现的各种俗文学里,口语的成分也并不很重。《唐太宗入冥记》是今所知的敦煌宝库里的唯一之口语的小说,然其使用口语的技能,却极为幼稚。试举其文一段於下:

  “判官名甚?”“判官忄恶,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来。”轻道:“姓崔名子玉。”“朕当识。”才言讫,使人引皇帝至院门。使人奏曰:“伏惟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报判官速来。”言讫,使者到厅前拜了:“启判官,奉大王处□太宗生魂到,领判官推勘。见在门外,未敢引□。”

  但到了宋人的手里,口语文学却得到了一个最高的成就,写出了许多极伟大的不朽的短篇小说。这些“词话”作者们,其运用“白话文”的手腕,可以说是已到了“火候纯青”的当儿,他们把这种古人极罕措手的白话文,用以描写社会的日常生活,用以叙述骇人听闻的奇闻异事,用以发挥作者自己的感伤与议论;他们把这种新鲜的文章,使用在一个最有希望的方面(小说)去了。他们那样的劲健直捷的描写,圆莹流转的作风,深入浅出的叙状,在在都可以见出其艺术的成就是很为高明的。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用白话文来描述社会的日常生活的东西。而当时社会的物态人情,一一跃然的如在纸上,即魔鬼妖神也似皆像活人般的在行动着。我们可以说,像那样的隽美而劲快的作风,在后来的模拟的诸著作里,便永远的消失了。自北宋之末到南宋的灭亡,大约便可称之为话本的黄金时代罢。姑举《简帖和尚》的一段於下: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只见卖的小厮儿,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一探了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喝那厮一声,问道:“做甚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ㄏ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甚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扌若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Ξ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Ξ,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里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封落索钚儿,一双短金钗,一个柬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子看时,……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ㄏ着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拶里面打底床铺上坐地底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再ㄏ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当时到家里。殿直焦躁,把门来关上,扌来揿了。唬得僧儿战做一团。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哪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

  这和《唐太宗入冥记》的白话文比较起来,是如何的一种进步呢!前几年,有些学者们,见於元代白话文学的幼稚,以为像《水浒传》那样成熟的白话小说,决不是产生於元代的。中国的白话文学的成熟期,当在明代的中叶,而不能更在其前。想不到在明代中叶的二世纪以前,我们早已有了一个白话文学的黄金时代了!

  ○四

  这些“词话”,其性质颇不同,作风也有些歧异。当然决不会是出於一二人的手下的。大抵北宋时代的作风,是较为拙质幼稚的,像《合同文字记之》类。而《刎颈鸳鸯会》叙状虽较为奔放,却甚受“鼓子词”式的结构的影响,描写仍不能十分的自由。但到了南宋的时代却不然了。其挥写的自如,大有像秋高气爽,马肥草枯的时候,驰骋纵猎,无不尽意;又像山泉出谷,终日夜奔流不绝,无一物足以阻其东流。其形容世态的深刻,也已到了像“禹鼎铸奸,物无遁形”的地步。在这些“小说”里,大概要以叙述“烟粉灵怪”的故事为最多。“烟粉”是人情小说之别称,“灵怪”则专述神鬼,二者原不相及;然宋人词话,则往往渗合为一,仿佛“烟粉”必带着“灵怪”,“灵怪”必附於“烟粉”。也许都城纪胜把“烟粉灵怪”四字连合着写,大有用意於其间罢。我们看,除了《冯玉梅团圆》寥寥二三篇外,那一篇的烟粉小说不带着“灵怪”的成分在内。《碾玉观音》是这样,《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是这样,乃至像《定山三怪》、《洛阳三怪》、《西湖三塔记》、《福禄寿三星度世》等等,无一篇不是如此。惟像《碾玉观音》诸篇,其描状甚为生动,结构也很有独到处,可以说是这种小说的上乘之作。若《定山三怪》诸作,便有些落於第二流中了。自《定山三怪》到《福禄寿三星度世》,同样结构和同样情节的小说,乃有四篇之多;未免有些无聊,且也很是可怪。也许这一类以“三怪”为中心人物的“烟粉灵怪”小说,是很受着当时一般听者们所欢迎,故“说话人”也彼此竞仿着写罢。总之,这四篇当是从同一个来源出来的。宋人词话的伎巧,当以这几篇为最坏的了。

  像“公案传奇”那样的纯以结构的幻曲取胜者,在宋代词话里也为一种最流行的作风。这种情节复杂的“侦探小说”一类的东西,想来也是甚为一般听众所欢迎的。在这种“公案传奇”里,最好的一篇,是《简帖和尚》。而《勘皮靴单证二郎神》的一作,也穷极变幻,其结构一层深入一层,更又一步步的引人入胜,实可谓之伟大的奇作。像《错斩崔宁》、《山亭儿》之类,虽不以结构的奇巧见长,其描写却是很深刻生动的。《合同文字记》当是这一类著作的最早者。《沈小官一鸟害七命》则其结局较为平衍(《古今小说》里有《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一篇,其作风颇像宋人;叙的是一个大盗如何的戏弄着捕役的事,和《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一篇恰巧是很有趣的对照)。

  《杨温拦路虎传》大约便是叙说“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的事”的一个例子罢。但,“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的事”和“说公案”毫不相干。“说公案”指的是另一种题材的话本(《清平山堂话本》於《简帖和尚》题下,明注着“公案传奇”四字)。杨温的这位英雄,在这里描写的并不怎样了不得;一人对一人,他是很神勇,但人多了,他便要吃亏。这是真实的人世间的英雄。像出现於元代的《水浒传》上的李逵、武松、鲁达等等,又《列国志传》上的伍子胥,《三国志演义》上的关羽、张飞等,却都有些超人式的或半神式的。大约在宋代,说话人所描写的英雄,还不至十分的脱出人世间的真实的勇士型罢。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有点像杨温的同类,但又有点像是“说铁骑儿”的同类。这是一篇很伟大的悲剧。像汪信之那样的自我牺牲的英雄,置之於许多所谓“迫上梁山”的反叛者们之列,是颇能显出在封建社会里被压迫者的如何痛苦无告。

  最足以使我们感动的,最富於凄楚的诗意的,便要算是《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一篇了。这也是一篇“烟粉灵怪”传奇,除了后半篇的结束颇为不称外,前半篇所造成的空气,乃是极为纯高,极为凄美的。“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宵。”这背景是如何的凄楚呢!杨思温当金人南侵之后,流落在燕山,国破家亡,事事足以动感。“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恰正好形容他的度过元宵的情况罢。他后来在酒楼上遇见故鬼,终於死在水中,那倒是极通俗的结局。大约写做这篇的“说话人”,或是一位“南渡”的遗老罢,故会那么的富於家国的痛戚之感。

  《拗相公》是宋人词话里唯一的一篇带着政治意味的小说;把这位厉行新法的“拗相公”王安石骂得真够了。徒求快心於政敌的受苦,这位作者大约也是一位受过王安石的“绍述”者们的痛苦的虐政的,故遂集矢於安石的身上罢。

  ○五

  “词话”以外,别有“诗话”。但二者的结构却是很相同的;当是同一物。“诗话”存於今者,仅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卷,亦名《三藏法师取经记》。共分十七章,每章有一题目,如《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之类,正和《刘知远诸宫调》的式样相同。这是“西游”传说中最早的一个本子,其中多附诗句,像:

  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因留诗曰:“百万程途向那边,今来佐助大师前。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鸡足山。”三藏法师答曰:“此日前生有宿缘,今朝果遇大明仙。前途若到妖魔处,望显神通镇佛前。”《取经诗话》以猴行者为“白衣秀才”,又会做诗,大似印度史诗拉马耶那里的神猴哈奴曼(Ha-numan)。哈奴曼不仅会飞行空中,而且会做戏曲。相传为他所作的一部戏曲,今尚有残文存於世上。

  宋代“讲史”的著作,殆不见传於今世。曹元忠所刊布的《新编五代史平话》,说是宋板,其实颇有元板的嫌疑。惜不得见原书以断定之。《新编五代史平话》凡十卷,每史二卷,惟《梁史》及《汉史》俱缺下卷。其文辞颇好。大抵所叙述者,大事皆本於正史,而间亦杂入若干传说,恣为点染,故大有历史小说的规模。其中,像写刘知远微时事,郭威微时事,都很生动有趣。其白话文的程度,似更在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之上。

  又有《大宋宣和遗事》者,世多以为宋人作;但中杂元人语,则不可解。“抑宋人旧本,而元时又有增益”耶?书分前后二集,凡十段,大似“讲史”的体裁,惟不纯为白话文,又多抄他书,体例极不一致。所叙者以徽、钦的被俘,高宗的南渡的事实为主,而也追论到王安石的变法,其口吻大似《拗相公》。开头并历叙各代帝王荒淫失政的事,以为引起。其中最可注意者则为第四段,叙述梁山泺聚义始末。其中人物姓名以及英雄事迹,已大体和后来的《水浒传》相同:当是《水浒》故事的最早的一个本子。惟吴用作吴加亮,卢俊义作李进义为异耳。

  又有《梁公九谏》一卷,北宋人作,文意俱甚拙质。叙武后废太子为卢陵王,而欲以武三思为太子。狄仁杰因事乘势,极谏九次。武后乃悟,复召太子回。当是“说话人”方起之时的所作罢。

  ○六

  话本的作者们,可惜今皆不知其姓氏。《武林旧事》虽著录说“小说”者五十余人;却不知这些后期的说话人们曾否著作些什么。讲史的作家们,今所知者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及王六大夫(说《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等,而他们所作却皆只字不存。

  为了“话本”原是“说话人”的著作,故其中充满了“讲谈”的口气,处处都是针对着听众而发言的。如“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碾玉观音》);“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西山一窟鬼》);“这员外姓甚名谁?却做出甚么事来”(《志诚张主管》)。也因此,而结构方面,便和一般的纯粹的叙述的著作不同。最特殊的是,在每一篇话本之前,总有一段所谓“入话”或“笑耍头回”,或“得胜头回”的,或用诗词,或说故事,或发议论,与正文或略有关系,或全无关系。这到底有什么作用呢?我们看,今日的弹词,每节之首,都有一个开篇(像倭袍传),便知道其消息。原来,无论说“小说”或“讲史”,为了是实际上的职业之故,不得不十分的迁就着听众。一开讲诗,听众未必到得齐全,不得不以闲话敷衍着,延迟着正文的起讲的时间,以待后至的人们。否则,后至者每从中途听起,摸不着那场话本的首尾,便会不耐烦静听下去的了。

  到了后来,一般的小说,已不复是讲坛上的东西了,──实际上讲坛上所讲唱的小说也已别有秘本了──然其体制与结构仍是一本着“说话人”遗留的规则,一点也不曾变动。其叙述的口气与态度,也仍是模拟着宋代说话人的。说话人的影响可谓为极伟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