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北宋词人

  词的黄金时代──北宋词的三期──三期的特色──第一期的作家们:晏殊欧阳修、范促淹、张先等──欧阳修词的伪作者刘辉──晏几道、宋示阝王安石──第二期的作家们:柳永、苏轼、秦观、黄庭坚等──黄庭坚的白话词──贺涛、程垓等──赵令、王诜──女作家魏夫人──第三期的作家们:周邦彦、吕渭老、向镐、朱敦儒等──皇帝词人赵佶与女作家李清照

  ○一

  敦煌欲文学的影响,在北宋的文坛上远未十分显著。我们猜想,这些俗文学、叙事诗、民间歌曲与变文等等,必已在民间十分的流行着,然而文人学士却完全不加以注意。大多数的文人学士却远在那里长歌曼吟着流传于他们的一个阶级及与他们的一个阶级接触最繁的歌妓舞女阶级之间的词,提倡着载道的古文与古来相传的五七言古律诗。词在唐末与五代,已成了文人学士的所有物,民间虽仍在流行着,然已染上了不少的“文”气,加上了不少的雅词丽句,离俗文学的本色日远,换一句话,即离民间的爱好亦日远。他们几乎与文人学士的阶级所独占。他们的不能诉之於诗古文的情绪,他们的不能抛却了的幽怀愁绪,他们的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恋感情丝,总之,即他们的一切心情,凡不能写在诗古文辞之上者无不一泄之於词。所以词在当时,是文人学士所最喜爱的一种文体。他们在闲居时唱着,在登临山水时吟着,他们在絮语密话时微讴着,在偎香倚玉时细诵着,他们在欢宴迎宾时歌着,在临歧告别也唱着。他们可以用词来发“思古之幽情”,他们可以用词来抒写难於在别的文体中写出的恋情,他们可以用词来庆寿迎宾,他们可以用词来自娱娱人。总之,词在这时已达到了她的黄金时代了。作家一做好了词,他便可以授之歌妓,当筵歌唱。“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情境岂不是每个文人学士都所羡喜的。所以,凡能做词的,无论文士武夫,小官大臣,都无不喜做词。像秦七,像柳三变,像周清真诸人,且以词为其专业。柳三变更沉醉於妓寮歌院之中,以作词给她们歌唱为喜乐。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句,在词在黄金时代中,词乃是文人学士的最喜用之文体。词乃是与文人学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喜唱的歌曲。换言之,词在这个黄金时代中,乃是盛传於文人学士的一个阶级及与文人学士的一个阶级最接近的歌女阶级中的一个文体。到了最后,词之体益尊且贵,且已有了定型,词的生命便日益邻於“没落”了。我们猜想,当时民间或仍流行着唱词的风气,非文人学士的阶级,或仍保存了或模拟着文人学士的唱词的习惯。然而文的词语已日渐的高雅了,词的格调已日渐的艰隐了,词的情绪已日渐的晦暗隐约了。听者固未必深明其义,即唱者也只能依腔照唱而已。所以这一个时代的民间的听词者,或已到了“耳熟其音而心昧其义”之时了。当时的人,往往讥嘲柳三变的词太俗,然而那一位词人的词,有柳氏的词那样的流行呢?柳氏的词所以能够“有井水饮处,即能歌”之者,正以其词之浅近,能够通俗。其实柳氏已太高雅,其音调虽甚谐俗,其辞语恐已未必为当时民间所能懂得。

  综言之,词的黄金时代恰可当於“北宋”的这一个时期。到了北宋以后,词的风韵与气魄便渐渐的近於“日落黄昏”之境了。

  ○二

  北宋的词坛,约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柳永以前。这是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花间》派与二主、冯延已的影响,尚未能尽脱。真挚清隽是其特色,奔放的豪情却是他们所缺少的。他们只会做《花间》式的短词,却不会做缠绵宛曲的慢调。他们会写:“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他们会写:“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晏殊《清平乐》);他们会写:“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他们却不会写:“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雨霖铃》)。他们更不会写:“便携将佳丽,乘与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捻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正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苏轼《哨遍》)。

  第二个时期是创造的时候。这一个时期是柳永的,是苏轼的,是秦观、黄庭坚的。但柳永的影响在当时竟笼罩了一切,连苏门的“秦七、黄九”也都脱不了他的圈套。东坡的词却为词中的一个别支,在当时没有什么人去仿效,其影响要过了一百余年后才在辛弃疾他们的作品里表现出来。所以这一个时期,我们也可以说她是“柳永的时代”。《吹剑续录》说:“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按此语大约指东坡《念奴娇》诸词而言。其实东坡词亦多绮丽隽妙者,不尽如“大江东去”之朴质有若史论。柳永词每谐於音律,东坡词则为“曲子内缚不住者”。然这两位大作家,亦有一个同点,即二人皆注意於慢词,皆趋於豪放宛曲的一途。这是他们与第一个时期中诸作家的不同之点。又,第一期多用旧调,而这一期则多自行创作新调,以便唱歌。前期的诸大家往往非音律家,而这一期中的大家柳永便是一位深通於音律的人。所以他能够写许多慢词,他能够创许多新调。

  第三个时期是深造的时期,也可以说是周美成的时代。在这一个时期里,音律更为注重,“曲子内缚不住”的作品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了。新的歌调仍在创造,而第二期的豪迈不羁的精神则渐渐的不见了。综言之,第三期的精神,可以称她为循规蹈矩的时代。第一期的清隽健朴的特质,他们是没有的,第二期奔放雄奇的特色,他们又是没有。他们的特质是严守音律,是日益趋於修斫字句,即在严格的词律之中,以清丽婉美之辞章,写出他们的心怀。他们实开辟了南宋词人的先路。但在这一期的最后,却有两个大词人出现,其精神与作风却与周美成他们不同,这两个大词人是:皇帝词人赵佶,与女流作家李清照。宋徽宗词近似李后主。清照的词则回复到第二期的豪放,而不流入粗鄙,有第一期的清隽,而又具豪情逸思,实是这一期里最大的一个词人。

  ○三

  第一期的大作家,当以晏殊、欧阳修、范仲淹、张先为首。但他们的崛起,离五代词人的最后几个,已经是近一百年了。北宋的初年,东征西讨,人不离骑,马不离鞍,注意於词者绝少。及曹彬、潘仁美他们削平了诸国,构成了大一统的局面以后,降王降臣奔凑於皇都,文化的事业大为发达。又有《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的编纂,似乎词坛应该很热闹的了。然而当时的词的作者,除了降王李煜,降臣欧阳炯等之外,却没有什么新兴的作家。我们与其以李煜、欧阳炯等为盛代的先驱,远不如以他为“残蝉的尾声”为更妥切些。真实的一个大时代的先驱,乃是晏殊他们,而非李煜他们。

  在晏殊之前,有几个词人,应一为叙及。徐昌图,莆阳人,宋太祖时守国子博士,后迁至殿中丞。他的词不多,然如《临江仙》之“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诸语,也很美隽。潘阆字逍遥,有《逍遥词》,仅存《酒泉子》十首,皆咏杭州西湖的景色者。有几首写得很好。如“别来几向画阑(一作图)看,终是欠峰峦”,“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寒鸦日暮鸣还聚”之类,皆可称得起是“好句”。寇准的词,未脱《花间》的衣钵,但较为浅露。王禹在北宋初,乃是一位很重要的五七言诗作者。他偶作小词,也颇有意绪。像《点绛唇》,可为一例: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钱惟演虽为降王之子,居大位,然而他的小词却甚为动人,不失为一位很好的诗人。他的《玉楼春》:“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情怀渐变成衰晚,莺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浅。”黄叔谓:“此暮年作,词极忄妻惋。”但第一个大词人有意於为词,且为之而工者当推晏殊。

  晏殊字同叔,江西抚州临川人。他是一个大天才,七岁便能文。“景德初以神童荐。召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庭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就,赐进士出身”(《宋史》本传)。帝且使他尽读秘阁书。每有谘访、率用方寸小纸,细书问之。后事仕宗,尤加信爱。仕至观文殿大学士卒(991-1055)。他的生平可算是“花团锦簇”的一位诗人生活。他卒后,赠谥元献。当时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欧阳修皆出其门。性刚峻,遇人以诚。一生自奉如寒士。“为文赡丽,尤工诗,闲雅有情意”(《宋史》本传)。有集二百四十余卷。然他的最大的成功,他的诗人的真面目,却完全寄托在他的词中。他的诗不足以代表他,他的散文更不足以表现他。他的《珠玉词》虽仅一百数十首,却完全把这位“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诗人大臣”的本来面目表现出来了。人生什么都能够看得透,只有恋情是参不破的,什么都能够很容易的志得意满,惟有恋情却终似明月般的易缺难圆。晏殊在这一方面似乎也是深尝着她的滋味的。他的儿子几道曾说道:“先君平日小词谁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但这话是不对的。“月好漫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此时情绪悔风流”(《浣溪沙》);“为我转回红脸面”(同上);“且留双泪说相思”(同上);“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同上);“鬓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同上);“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诉衷情》);“何况旧欢新宠阻心期,满眼是相思”(《凤衔杯》);“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玉楼春》);“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凤衔杯》);“消息未知归早晚,斜阳只送平波远”(《蝶恋花》);“浓睡觉来鹦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同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同上);“那堪更别离情绪,罗巾掩泪,任粉痕沾污,争奈向千留万留不住”(《人娇》),这些都不是“情语”么?同叔之未脱这些妇人语,正足见其未脱尽《花间》派的衣钵。《贡父诗话》说:“元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他的成就的高处,确足以闯入延已之室。

  同时的词人范仲淹,其词存者不过寥寥几首,却无一首不是清隽绝伦。仲淹字希文,吴县人,大中祥符八年进士。仕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卒谥文正(989~1052)。有集。像下面的二词,都是使我们读之惟恐其尽的: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怀旧》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秋思》

  欧阳修有《六一居士词》。我们在他的散文中,只见到他是一位道貌俨然的无感情的学者,在他的五七言诗中,我们也很难看出他是怎样富於感情的一位诗人。但在他的词中,却不意将他的道学假面具全都卸下来了。他活泼泼的,赤裸裸的将他的诗人生活,表现在我们之前。“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天与多情丝一把,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脉脉横波珠泪满,归心乱,离肠便逐星桥断”(以上皆《渔家傲》)。我们可想见他的恋情,也必是有一段苦趣的。宋人小说里,因有永叔盗甥之说。王钅至《默记》载永叔的《望江南》,他说:“奸党因此诬公盗甥。公上表自白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十岁。钱穆父素恨公,笑曰:此正学簸钱时也。欧知贡举,下第举人,复作《醉蓬莱》讥之。”此说在当时流传一定很盛,所以许多人竭力为他辨明。陈质斋说:“欧阳公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娄是仇人无名字所为也。”罗长源说:“公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得深矣。今词之浅近者。前辈多谓是刘辉伪作。”我们看,在《醉翁琴趣外编》里,有许多为《六一词》所不收的词,很可怪,像:“更问假如事远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醉蓬莱》);“空泪滴,真珠暗落。又被谁,连宵留著?不晓高天甚意:既付与风流,却凭薄情!细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拚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看花回》);“相思字一时滴损,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拚了一生,为伊成病”(《洞仙歌令》);“才会面,便相思,相思无尽期。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阮郎归》)。这似和《六一词》的作风,太不相同了,显然不是出於同一词人的手笔。当便是所谓刘辉的伪作罢。但这一类的词,实在不坏,在《花间》、《阳春》里,我们找不到那么真情而朴质的东西。假如果是刘辉所作,则他也当是一位大词人了。或他仅是集了当时的民歌也难说。像《六一词》里的: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临江汕

  和刘辉之作(?)较之,当然立刻便可见到其不同来的。

  张先字子野,吴兴人,为都官郎中(990-1078)。有《安陆词》一卷。先与柳永齐名。《古今诗话》载有一段故事:“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而“三影”中尤以“云破月来花弄影”为最著於人口,其全文如下: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在先的小词里,有许多句子真是娇媚欲泛出纸面,像“闻人话著仙卿字,嗔情恨意远须喜。何况草长时,酒前频见伊”(《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笔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远解语无”(《菩萨蛮》);“密意欲传,娇羞未敢。斜偎象板远偷。轻轻试问借人么?佯佯不觑云鬟点”(《踏莎行》)诸语,那一个字不是若十七八女郎之倩笑的。他亦间作慢词,却都未见得好。他有技巧而没有豪奔放的气势,有纤丽而没有健全创造的勇力,仍是第一期的词人。

  更有几个人也可附在第一期中。晏几道字叔原,殊幼子,监颍昌许田镇。有《小山词》。黄庭坚称共词能“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后来论者亦称其词聪后,出入於温,韦之间,而尤胜於大晏。程叔彻说:“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他是一个十足的诗人,所以“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虽因此不得在上位,而词亦因此日工。像: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可作为他的代表作。

  宋示阝字子京,安州安陆人。天呈中进士。累官翰林学士承旨。卒赠尚书,谥景文(998-1061)。有《出麾小集》,西洲猥稿。子京词名甚著,然其词传者不多。像《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绉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最为会炙人口,竟使他得了“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之号。

  王安石有词一卷。以他这样的一位用世的名臣,宜乎气格与别的词人们不同。他的词脱尽了《花间》的习气,推翻尽了温、韦的格调,另自有一种桀傲不群的气韵,足为苏、辛作先驱。像《桂枝香》,是其一例: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其实安石的词,也尽有十分清隽的,像:“晚来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菩萨蛮》);“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渔家傲》);“山桃溪右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浣溪沙》)诸语。也尽有许多深情缱绻的,如“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千秋岁引》);“红笺寄与烦恼,细写相思多少。醉后几行书字小,泪痕都了”(《谒金门》)。

  ○四

  第二期的词,是慢词最盛的时代。柳永虽未必为慢词的创造者,却是慢词的代表人。与他抗立的大词人是苏轼。轼的门下,如秦七(观)、黄九(庭坚)等,都是很受永的影响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期是柳永及其跟从者的时期。

  苏轼可以说是“非职业”的词人,柳永则为“职业的”的词人。苏轼的一生,爱博而无所不能,以其绝代的天才,雄长於当时的“词坛”,诗坛,文坛。然柳永的一生,却专精於“词”。他除词外没有著作,他除词外没有爱好,他除词外没有学问。相传宋仁宗留意儒雅,深斥浮艳虚华之文。永则好为淫治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时,特落之,说道:“且去浅斟低唱吧,何要什么浮名。”其后,他另改了一个名字,方才得中。永的初名是三变,字耆卿,乐安人。景元年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有《乐章集》。他的一生生活,真可以说是在“浅斟低唱”中度过的。他的词大都在“浅斟低唱”之时写成了的,他的灵感大都是发之於“倚红偎翠”的妓院中的,他的题材大都是恋情别绪,他的作词大都是对妓女少妇而发的,或代少妇妓女而写的。他的文辞因此便异常浅近谐俗,深投合於妓女阶级的口味,为这些妓女阶级所能传唱,所能口唱而心知其意,所能欣赏而深知其好处,所能受感动而怅惘不已。所以他的词才能流传极广,“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但颇为学人所鄙。李端叔说:“耆卿词,铺叙展衍,备促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孙敦立说:“耆卿词虽极工,然多亲以鄙语。”黄叔说:“耆卿长於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对於他的能谐俗之一点,大约是当时的许多词人所同意诟病於他的。例如“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而今长大嫩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木兰花》)之类,诚不免於鄙俗无诗趣。然他的词格却不止於这个境地。这些原是他的最下乘的东西。他的名作,其蕴藉动人处,真要“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以唱之,才能尽达得了来的。苏轼曾拈出“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他的情调,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羁旅悲怨之辞,闺帷淫之语。”然千篇的情调虽为一律,千篇的辞语却未有相同的。他的词,百变而不离其宗的是旅思闺情,然却能以千样不同的方法,千样不同的辞意传达之,使我们并不觉得他们的重复可厌。我们如果读《花间》、《尊前》过多,往往有雷同冗复之感。在柳永的《乐章集》中,这个缺点,他却常能很巧妙的避去了。这是他的慢词最擅长之一点,也是他的最足以使我们注意的一点。我们试读下面的几首词: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凭地难抛,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昼夜乐》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耆卿词的好处,在於能细细的分析出离情别绪的最内在的感觉,又能细细的用最足以传情达意的句子传达出来。也正在於“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的好处,在于不尽,在于有余韵。耆卿的好处却在于尽,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诸代表作,如绝代少女,立於绝细绝薄的纱帘之后,微露丰姿,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即。耆卿的作品,则如初成熟的少妇,“偎香倚暖”,恣情欢笑,无所不谈,谈亦无所不尽。所以五代及北宋初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含蓄二字,其词不得不短隽。北宋第二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奔放铺叙四字,其词不得不繁辞展衍,成为长篇大作。这个端乃开自耆卿。

  耆卿的影响极大。秦少游本以短隽擅场,却也逃不了耆卿的范围。《高斋词话》说:“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至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少游至此,也只好愧服了。少游如此,其他更可知了。东坡词虽取境取意与柳七绝异,然在奔放铺叙一方面,当也是暗受耆卿势力的笼罩的。

  苏轼的的影响,在当时虽没有柳七大,然实开了南宋的辛、刘一派,成为词中的一个别支。故论者每以为东坡的小词似诗;又以为东坡“以诗为词,如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语)。东坡他自己也尝说:“生平有三不如人。”谓著棋,吃酒,唱曲也。他的词“虽工而多不入腔,盖以不能唱曲故耳。”晁补之也说:“东坡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但东坡词实有两个不同的境界。这两个境界,固不同於《花间》,也有异於柳七。一个境界是“横放杰出”,不仅在作“诗”,直是在作史论,在写游记。例如《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远酹江月。

  以及“如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操》)诸词皆是。这一个境界,所谓“横放杰出”者,诚不是曲中所能缚得住的。不过像《减字木兰花》:“贤哉令尹,三仕己之无喜愠。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归去来兮,待有良田是几时?”却有点过於枯瘠,无丝毫诗意含蓄着,乃是他的词最坏的一个倾向。

  然东坡的词境,远有另一个境地,另一种作风。这便是所谓“清空灵隽”作品。这使东坡成了一个绝为高尚的词人。黄庭坚谓东坡的《卜算子》一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胡寅谓:“词在东坡,一洗绮萝香泽之态,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超乎尘埃之外。於是《花间》为皂隶,柳氏为舆台矣。”张炎说:“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这些好评,非在这一个境界里的词,不足以当之。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洞仙歌》

  读了这一类的词,我们还忍说他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来唱么?还忍责备他不谐音律么?将这些清隽无伦的诸词,杂置於矫作“绮罗香泽之态”的诸词中,真如逃出金鼓喧天的热闹场,而散步於“一天凉月清於水”,树影倒地,花香微闻的僻巷,其隽永诚可久久吟味的。他的词集,有东坡居士词。

  ○五

  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人,被称为苏门四学士。然在词一方面,他们四个人,差不多都可以说不曾受过东坡什么影响。庭坚自有其独到之处。观则杂受《花间》、柳七之流风而融治之於一炉。晁、张二人则间有可喜的隽语而已,并不是什么大家。

  黄庭坚(1045-1105)有《山谷词》。他的词,可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面。第一方面是传统的作品,第二方面却是他自己所大胆特创的作风。他的传统的词,颇有人批评之,如晁补之所谓:“黄鲁直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诗。”至於第二方面的作品,论者则直以“时出俚浅,可称伧父”(陈师道语)二语抹煞之而已。但像“银灯生花如红豆,占好事如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一阵白苹风,故灭烛教相就”(《忆帝京》)云云,即在一般传统的作品中也不能不算是佳作。若他的第二方面的特创之作,则恐怕除了当时的俗客歌伎之外,所谓雅士文人是再也不会赏识她们的了。在这方面的作品里,他尽量的引用了当时的方言俗语入词;更尽量的模拟着当时流行的民歌的作风。他的大胆的解放,可说是“词史”上所未曾有的。柳永曾被论者同声称为“鄙俗”,然《东章集》中引用俗语方言之处,如庭坚之“奴奴睡也奴奴睡”(《千秋岁》);“有分看伊,无分共伊宿,一贯一文跷十贯,千不足,万不足”(《江城子》)诸句,却从来不曾见过。永的词,毕竟远是文人学士的词。若庭坚的词,则真写一般市井人所完全明白,所完全知道其好处者。

  对景还销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里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唤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厮勾,又是樽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扌闰就,拚了又舍了,一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归田乐引》更有许多首,杂着好些北宋时代的方言俗语,非今日所能解,只好不引之了。他有时也染丰最坏的民歌的习气,以文字为游戏。例如:“你共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两同心》);“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少年心》)。“女边著子”是“好”字,“门里挑心”是“闷”字,“人”字盖即“仁”字的谐音。庭坚自言,法秀道人曾诫他说:“笔墨劝淫,应堕犁舌地狱。”他答曰:“不遇空中语耳。”他又说,晏几道词较他尤为纤淫,应堕何等地狱!其实几道的情语恋辞,那里有他那么样的深刻。

  秦观(1049-1100)有《淮海词》。晁补之说:“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蔡伯世说:“子赡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然他的气魄却没有耆卿大,他的韵格却没有子瞻高,在大胆创造一方面,他的能力,竟也没有鲁直那么雄厚。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作者,是一个深刻尖峻的诗人,最善於置景藉辞,遣情使语的。他的小令,受《花间》及第一期作家的影响很深,确有许多不可磨灭的名言隽语,足以令人讽吟不已,像: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忆仙姿》他的慢词,则颇受影响於柳永;子瞻曾经指出,他自己也曾默认。但他的慢词毕竟不是柳永的;他自有一种婉约轻圆的作风,为永所不能及。今试举一例如下: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相传少游性不耐聚稿,间有淫章醉句,辄散落青帘红袖间。故今传者并不甚多。

  晁补之(1053-1101)有《鸡肋词》、《逃禅词》。陈质斋以为补之词,佳者不逊於秦七、黄九。然补之的诗才本不甚高,即其最佳的作品,视之秦七,黄九也实在不及。他没有秦七那么婉约多姿,也没有黄九那么苍劲有力。

  张耒(1052-1112)在元诸词人中,作词最少。诸人皆有词集,耒则无之。计其所作,仅《风流子》及《少年游》、《秋蕊香》三词传於世而已。然此三词皆甚有风致。像《秋蕊香》:

  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阑倚遍黄昏后,廊下月华如昼。别离滋味浓如酒,令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依旧。

  ○六

  这时代的词人如夏云春雨似的绵绵不绝。苏、柳、黄、秦外,更有贺铸、李之仪、陈师道、毛滂、程垓、谢逸、周紫芝、晁冲之、陈克、李キ、王观、张舜民诸家。

  贺铸字方回,卫州人。元中,通判泗州,又ヘ太平州。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1063-1120)。有《东山寓声乐府》。张耒谓:“贺铸《东山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治如揽嫱、施之,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陆游云:“方回状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其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也。”铸月小筑,在姑苏盘门之外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其间,作《青玉案》云: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绮窗朱户,惟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此词盛传於世。后黄庭坚赠以诗云:“解道江南肠断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周紫芝云:“方回少为武弁。小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呼为贺梅子。”

  李之仪字端叔,无棣人。历枢密院编修官,通判原州。徽宗初,提举河东常平。坐事编管太平。遂居姑熟。有《姑溪词》。他的小词,殊“清婉峭”。毛晋说,之仪的小令“更长於淡语,景语,情语”。之仪的“淡语”或未为当时斗红竞绿的词人们所赏。然像《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顾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直是《子夜辞》、《读曲歌》中的最好之作。

  陈师道有《后山长短句》。他自己於词颇自矜许。但实未足以与秦、黄并驱。毛滂字泽民,江山人。尝知武康县,又知秀州。有《东堂词》。其中,小令特多,但慢词亦有甚工者。程垓字正伯,眉山人,为东坡中表之戚。有《书舟词》。其“沉木熨香年似日,薄云垂帐夏如秋”(《望江南》)诸语,为《古今词话》所赏;杨慎也甚称其《酷相思》诸作。谢逸字无逸,临川人,第进士。有《溪堂词》。他的《花心动》:“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高烧心热。香饵悬钩,鱼不轻吞,辜负钓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粘枝花朵,果儿难结。”沈天羽谓:“此词句句比方,用《小雅·鹤鸣》篇体也。”周紫芝字少隐,宣城人。举进士。为枢密编修,守兴国。有《竹坡词》。孙竞序他的词,以为“竹坡乐章,清丽婉曲,非苦心刻意为之。”既非苦心刻意为之,故颇饶自然之趣。像《醉落魄》:

  江天云薄,江头雪似杨花落。寒灯不管人离索,照得人来,真个睡不着。归期已负梅花约,又还春动空飘泊。晓寒谁看伊梳掠?雪满西楼,人坐阑干角。晁冲之字叔用,一字川道,钜野人,有《具茨集》。他是补之的从兄弟。他的词,也颇有情致。

  陈克字子高,临海人,侨寓金陵。元丰间,以吕安老荐入幕府,得官。有《赤城词》。陈质斋以为“子高词格颇高丽,晏、周之流亚也。”以“高丽”二字评克的词,克诚足以当之无愧。如他的《菩萨蛮》:

  缘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ア上阶飞,风帘自在垂。玉钩双语燕,宝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梦轻。其情韵颇清峻。他亦间有感时愤语,像“四海十年兵不解,……疏髯浑如雪,衰涕欲生冰,……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临江仙》),当是晚年过乱以后的作品。李チ字方叔,不第,遂绝意进取。定居长社,有《月岩集》。他的词时有佳句,不同凡响。杜安世字寿域,京兆人,有词一卷。他的《卜算子》:“樽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才欲歌时泪已流;恨更多於泪!试问缘何事,不语浑如醉。我亦情多不忍闻,怕和我成憔悴。”意虽浅近,情却甚深。王观字通叟,官翰林学士。赋应制词,宣量仁太后以其近亵谪之。自号逐客。有《冠柳词》。黄以为“通叟词名《冠柳》,至《踏青》一词,风流楚楚,又不独冠柳词之上也。”陈质斋则深贬之,以为“遂客词风格不高;以《冠柳》自名,则可见矣。”他当然受了不少柳永的影响,像“晴则个,阴则个,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撩花拨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上眉山。”(《庆清朝慢》)还不显然的是柳词么?韦骧字子骏,钱塘人。皇五年进士。累官尚书主客郎中,夔州路提点刑狱。有词一卷。其作风颇带些激昂豪放之气,显然可见出其为第一二期中间的人物。那时《花间》的影响已微,柳、苏的变调方始,像韦氏那样的疏畅明白的小词,恰正是“及时当令之作”。

  生可意,只说功名贪富贵。遇景开怀,且尽生前有限杯。韶华几许,声残无觅处。莫自因循,一片花飞减却春。──《减字木兰花》

  张舜民字芸叟,州人。元初,除监察御史。徽宗朝为吏部侍郎。以龙图阁待制,知同州。坐元党,贬商州卒。舜民自号浮休居士,又号斋齐。娶陈师道之姊。有《画墁集》,词附。他“为文豪重,有理致。最刻意於诗。晚年为乐府百余篇。自序云:年逾耳顺,方敢言诗白世之后,必有知音者”(《郡斋读书志》)。

  宗室贵戚能词者,在这个时代亦甚多。如安定郡王赵令及驸马都尉王诜等,皆是当代很著名的作家。令字德麟,燕懿王玄孙。元中,签书颍州公事,历右朝请大夫。后为宁远军承宣使,同知行在大宋正事。有《聊复集》。德麟词轻圆娇憨,很有些传诵人口之作。尝夜过东坡家,饮梅花下,曾有题《会真记凤栖梧》云:“锦额重帘深几许,只是低头,怕受他人顾。强出娇嗔无一语,绛绡频掩酥胸素。”

  王诜字晋卿,太原人,徙开封,尚英宗女魏国大长公主。历官定州观察使,开国公,驸马都尉。谥荣安。黄庭坚以为:“晋卿乐府清丽幽远,工在江南诸贤季孟之间。”他有歌姬名啭春莺。他得罪外谪,姬为密县人所得。晋卿南还至汝阴道中,闻歌声,曰:“此啭春莺也。”访之,果然。因赋诗云:“佳人已各沙吒利,义士曾无古押衙。”寻复归晋卿。晋卿尝作《忆故人》:“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云云。徽宗喜其词意,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周邦彦增益其词,即名为《烛影摇红》。

  又有妇人作家魏夫人,所作词殊为蕴藉秀媚。朱熹道:“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夫人,襄阳人,道辅之姊,曾布丞相之妻,封鲁国夫人。《雅编》云:“魏夫人有《江城子》,《卷珠帘》诸曲,脍炙人口。其尤雅正者则《菩萨蛮》……深得《国风·卷耳》之遗”(《词林纪事引》)。

  ○七

  第三期是北宋词的成熟期。慢词到此,已成了最流行的一体,在意境上,在情调上,皆已无所增长。於是只好在遣辞用句上着意,只好在音律上留心,只好在抚写物态上用力。这一期,周邦彦的影响笼罩了一切。

  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历官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出知顺昌府,徙处州卒。有《清真集》。强焕序其词道:“美成词摹写物态,曲尽其妙。自题所居曰顾曲堂。”邦彦以进《汴都赋》得官。提举大晟府时,每制一词,名流辄为赓和。方千里及杨泽民全和之;或合为《三英集》行世。美成与汴妓李师师恋着,师师欲委身而未能。一夕,徽宗幸师师家,美成仓卒不能出,匿复壁间,遂制《少年游》以纪其事。徽宗知而谴发之。师师饯送他,美成复作《兰陵王》词,有“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之句。师师於徽宗前歌之。徽宗即复招他回来。自此便很宠待他。美成词大抵皆“圆美流转如弹丸”。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纡徐反覆,能道尽所蓄之意,而下字用韵又皆有法度。故沈伯时说:“作词当以《清真集》为主。”后人以美成词为圭臬的真是不少。然他每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刘潜夫说:“美成颇偷古句。”张叔夏说:“美成词浑厚和雅,善於融化诗句。”这一点颇足以见出他想像的枯窘。然他虽偷古句,而每使人仍觉其新鲜可喜。像六丑: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鸿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可算是他的典型之作。

  同时的作家,有晁端礼、万俟雅言、吕渭老、向子、曹组、蔡伸、赵长卿、叶梦得、向镐、王灼、陈与义、吴则礼诸人。

  晁端礼字次膺,熙宁六年进士。晚以承事郎为大晟府协律,有《闲适集》。万俟雅言自号词隐,崇宁中充大晟府制撰,与晁端礼按月律进词。有《大声集》。吕渭老(一作滨老)字圣求,秀州人,宣和末朝士。有《圣求词》。赵师秀说:“圣求词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杨慎谓:“吕圣求在宋不甚著名,而词极工……诸调佳处不让少游。”

  向子字伯恭,临江人。建炎初,直龙图阁,江淮发运副使。为黄潜善所斥。后迁户部侍郎(1086-1153)。他自号芗林居士,有《酒边集》。胡致堂说:“芗林居士步趋苏堂,而哜其者也。”以今观之,他的词实在是追随东坡不上;但有一个好处,便是不刻琢。像《鹧鸪天》:

  说者分飞百种猜,泥人细数几时回。风流可惯长孤冷,怀抱如何得好开。垂玉箸,下香阶,并肩小语更兜鞋。再三莫遣归期误,第一频教入梦来。

  曹组字元宠,颍昌人,宣和三年进士。有宠于徽宗,曾赏其《如梦令》:“风弄一枝花影”,及《点绛唇》:“暮山无数,归雁愁边度”句。蔡伸字仲道,莆田人,宣和中,官彭城ヘ。历左中大夫。有《友古词》。伸喜引古句入词,往往是生硬不化。赵长卿自号仙源居士,南丰宗室,有《惜香乐府》。颇多淡而有致的情语,如:“人道长眉如远山,山不似长眉好”(《卜算子》);“客路如天杳杳,归心特地宁宁”(《朝中措》)。叶梦得字少蕴,吴县人。绍圣四年进士,除户部尚书,以崇信军节度使致仕(1077-1144)。有《石林词》。关子东说:“叶公妙龄,词甚婉丽。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於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东坡。”但像他的“叠鼓闹春晓,飞骑引雕弓”(《水调歌头》)之类,实并不“雄杰”。还是“江南梦断横江渚,浪粘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贺新郎》)之类,比较得当行些。向镐字丰之,河内人,有《喜乐词》。他和黄庭坚一样,也颇喜用当时的白话写词,因此,很有些今已不能懂得的句子。像《如梦令》:“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ゐ惶的我。”其作风和时人是格格不相入的。朱敦儒字希真,洛阳人。少年时以布衣负重名。靖康间,召至京师,不肯就官。南渡后,为秘书省正字。秦桧当国,以他为鸿胪少卿。桧死,他遂废黜。有《樵歌》。《宋史》本传称他:“素工诗及乐府。婉丽清畅。”黄称他:“天资旷逸,有神仙风姿。”汪叔耕说他的词:“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像《好事近》: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乃是他的代表作。王灼字晦叔,遂宁人,有《颐堂词》。他作《碧鸡漫志》,对於词的制作,颇有些可存的意见。但他自己所作,却不过“平稳”而已。

  陈与义字去非,本蜀人,后徙居河南叶县。绍兴中,拜翰林学士,知制诰,参知政事(1090-1138)。有《无住词》。黄云:“去非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可摩坡仙之垒。”但他的词,实不能“摩坡仙之垒。”像《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云云,已是最好的例子了。吴则礼字子副,富川人,官至直秘阁,知虢州。晚居豫章,自号北湖居士。有《北湖集》五卷,附词。则礼词多慷慨激昂之作,像《江楼令》:“凭栏试觅红楼句,听考考城头暮鼓。数骑翩翩度孤戍,尽雕弓白羽。”当已开了辛弃疾的先路。

  ○八

  但在这个时代里,如双白玉柱似高出一般词人之上者却有赵佶和李清照二人。

  赵佶(宋徽宗)的天才,不下于李煜,其生平际遇,也很有似于李煜。他初期的生活,在极绮丽清闲中度过。他知道如何的享乐。他是一个最好的文人学士,但可惜他却是一位必要担负天下事的皇帝。因此,他一放松了自己,而天下事便弄得不可收拾。金人乘机而入,他遂与他的儿子钦宗一同被虏北去。他后半期的生活,便在北地度过极人世不堪忍受的种种痛苦。他的词集不传,今所有者,皆从时人笔记选本中零星见到。后期的作品尤为寥寥可数。所以我们研究他的作品,最痛苦的便是觉得材料太少。但即就那些少数的作品中,他的天才也已深为我们所认识了。他的生活,既有截然不同的两个时期,他的作风与情调,便也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在他的第一期倚红偎翠的皇家生活里,他的词是舒缓的,是绮丽的,是乐生的,是“绛烛朱笼相随”,是“笼楼一点玉灯明,箫韶远,高宴在蓬瀛”,是“共乘欢,争忍归来,疏钟断,听行歌犹在禁街”,是“凤帐笼帘萦嫩风,御坐深翠金间绕”。到了他的第二期“终日以眼泪洗面”的俘虏时代,他的情绪便紧张了,便凄凉了,便迫切了;他不再作快乐的梦了;他也学李煜一样的在远离祖国的北地作着悲愤的词: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楼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眼儿媚》

  这还不与李煜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如出一模么?至如佶的《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雾,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则似乎比李煜的“远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更为深入一重了。

  李清照是宋代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她的词集凡六卷,她的文集也有七卷。今所传的诗词,不过寥寥的数十首而已。这个损失,大有类于希腊之损失了她的最大的女诗人莎孚(Sapho)的大部分的作品一样。然即在那些残余的“劫灰”里,仍可充分的见出她的晶光照人的诗才来。她的五七言诗并不甚好;她的歌词却是她的绝调。像她那样的词,在意境一方面,在风格一方面,都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是独创一格的,她是独立於一群词人之中的。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什么影响。她是太高绝一时了,庸才的作家是绝不能追得上的。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他们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这一切的诗词,在清照之前,直如粪土似的无可评价。她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人。父名格非,也是一位很有名的文士。母王氏,也能写文章。她于二十一岁时嫁给太学生赵明诚,明诚又是一位文士。他们的家庭生活,据易安的自述,是十分的快乐的。在这个时候,她的词似乎是已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所有好词,在这时作的最多。他们结缡未久,明诚便出游。易安奇他之小词很多。有一次她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思胜之,一切谢客,废寝忘食者三日夜,得五十余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诵再三,说道:“有三句乃绝佳。”明诚诘之,他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易安之作!在金兵南侵之时,他们流徙四方以避之,家业丧失十之七八。明诚又病死。此时以后,她的生活便很艰苦。在这时候,她的词,也写得不少。我们在她的词里,还约略看得出她这一个时期的生活情形。要引起例来,真该引得不少。这里姑举几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光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