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律诗的起来

  由古诗到律诗的途径──六朝风尚的总结账时期──律诗的成立──绝句与排律的同时产生──沈宋时代──沈宋律诗的成功与其影响──沈宋的绝句──沈宋的排律──沈宋的生世──同时代的诸诗人:苏味道、李峤──杜审言、崔融──崔、崔液──上官婉儿──乔知之、刘希夷──陈子昂

  ○一

  由不规则的古体诗,变为须遵守一定的程式的律诗,其演进是很自然的。自建安以后,诗与散文一样,天天都在向骈偶的路上走去。散文到了“四六文”,是走到“骈俪文”的最高的顶点了。辞赋到了“律诗”,也已是走到“骈俪赋”的最高的顶点了。诗也是同样的,发展到“律诗”的创作的时候,也便是无可再发展的了。在这个无可再发展的时代,便起了几种种转变。“绝诗”因之起来,词也因之起来。同时,便也有人回顾到古体诗的一方面,欲再度使之复活。

  在这个进展的途中,也颇有些“豪杰之士”奋起而思有所改革。然究竟像以孤柱敌狂澜,无损于水势的东趋。由建安(公元196年)到嗣圣(公元684年),快五百年了,这个趋势还是不变。变动时代的到来,是要在安、史之乱(开始于公元755年)以后。那时,水势是平衍了,是疲乏了,仅有分流与别导到沟渠里去的可能。

  许多人都以为初唐时代是改革六朝风尚的开始,却不知道六朝风尚,到了初唐更变本而加厉。在唐代的初期的近一百五十年间(公元618──755年),无论在诗与散文上都是这样。仅管有人在喊着“复古”,在做着“尚书”体的《大诰》,但他们的声音,自行消失于无反响的空气中了。文风还是照常的进展。特别是诗体一方面,这百余年间的进展更为显著,对于后来的文坛也最有影响。

  在嗣圣(公元684年)之前,是初唐四杰的时代。他们禀承了齐、梁的遗风,更加以扩大与发展。在五言诗方面,引进了更趋近于“律体”的格调,在七言诗方面也给她以极可能的发展的希望。这在上文已经说到过了。在嗣圣到安、史之乱(公元755年)的七十几年间,便是“律诗”的成立的时代了。五言的律诗是最先成立的。接着,七言的律诗也成为当时最重要的文体之一了。接着,别一种的新诗体,即所谓“五绝”、“七绝”者,也产生了。接着,联合了若干韵的律诗而成为一篇的长诗,即所谓“排律”者的风气,也开始出现了。在这短短的七十余年间,诚是诗坛上放射出最灿烂的异彩的时代,诚是空前的变异最多而且最速的时代。

  这七十余年的时代,又可以分为两期。第一期是《律诗》的成立时代,也可以名之为沈、宋时代。第二期是“绝诗”与“排律”盛行的时代,也可以称之为开元、天宝时代。现在本章先讲第一期。

  ○二

  第一期从嗣圣元年到先天元年(公元712年),为时不到三十年,奠定了“律诗”的基础。这时代的两个代表人便是沈期与宋之问。《唐书·文艺传》说:

  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谓苏武、李陵也。

  这一段话颇足以表示“律诗”的由来。又胡应麟云:“五言律体,兆自梁、陈。唐初四子,靡缛相矜。时或拗涩,未堪正始。神龙以还,卓然成调。沈、宋、苏、李,合轨于前,王、孟、高、岑,并驰于后。新制迭出,古体攸分。实词章改革之大机,气运推迁之一会也。”这些话也可略见出律诗的历史。盖自沈约以四声八病相号召,已开始了律诗的先驱。嗣圣时代,沈期、宋之问出现,便很容易的收结了五百年来的总帐,“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而创出“律诗”的一个新体来。大势所趋,自易号召,自易成功。所谓“声病”云云的讨论,自此竟不成为一个问题了。

  “律诗”中的“五言律诗”,“四杰”时代已是流行。例如骆宾王的《在狱闻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禁,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已是“律诗”的最完备的体格了。惟大畅其流者,则为沈、宋。如沈期的《送乔随州亻品》:

  结交三十载,同游一万里。

  情为契阔生,心由别离死。

  疠恩前后人,从宦差池起。

  今尔归汉东,明珠报知己。宋之问的《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

  马上逢寒食,愁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

  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外,日夜柳条新。都是示后进以准的之作。但沈、宋对于律体的应用,不限于五言,且更侵入当时流行的七言诗体范围之内。七言诗开始流行于唐初,至沈、宋而更有所谓“七言律”。“七言律”的建立,对于后来的影响是极大的。沈、宋的最伟大的成功,便在于此。沈期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或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颇为有声。宋之问所作的七律,今传者甚少,姑引》三阳宫侍宴应制得幽字《一首:

  离宫秘苑胜瀛州,别有仙人洞壑幽。岩边树色含风冷,石上泉声带雨秋。

  鸟向歌筵来度曲,云依帐殿结为楼。微臣昔忝方明御,今日还陪八骏游。在这一方面的成功,沈、宋二人似都应居于提倡者的地位。他们的倡始号召之功,似较他们的创作为更重要。《旧唐书·文苑传》云:“中宗增置修文馆学士,择朝中文学之士,之问与薛稷、杜审言等首膺其选。当时荣之。及典举,引拔后进,多知名者。”《唐书之问传》亦叙其陪奉武后游洛南龙门:“诏从后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后赐锦袍。之问俄顷献。后览之嗟赏,更夺袍以赐。”宋尤袤《全唐诗话云》:“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采楼,命昭容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退,惟沈、宋二诗不下。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之,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豪举。’沈乃伏,不敢复争。”像这样的从容游宴,所赋诗篇,传遍天下,又加以典贡举,天下士自然的从风而靡的了。何况“滚石下山,不达底不止”,这风气又是五百年来的自然的进展的结果呢。同时,“绝诗”的一体,也跟了“律诗”的发达而大盛。绝诗的起来,与律诗的产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汉、魏古诗六朝乐府中,五言的短诗为最多,类皆像王台卿所作的《陌上桑》:

  今月开和景,处处动春心。

  挂筐须叶满,息倦重枝阴。般的以四句的五言成篇。“律诗”“约句准篇”,每篇句类有定,不适于写作这一类短诗之用。于是律诗作者们同时便别创所谓“绝诗”的一体。这维持了短诗的运命,且成为我们诗体中常是最有精彩的一部分的杰作。宋洪迈至集唐人绝句至万首之多,编为专书。可见此体爱好者之多且笃了。胡应麟谓:“五七言绝句,盖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变也。五言短古,杂见汉、魏诗中,不可胜数。唐人绝体,实所从来。七言短歌,始于垓下。梁、陈以降,作者坌然。第四句之中,二韵互叶,转换既迫,音调未舒。至唐诸子,一变而律吕铿锵,句格稳顺,语半于近体,而意味深长过之,节促于歌行,而咏叹悠永倍之,遂为百代不易之体。”胡氏的话,对于“绝句”,已尽赞颂之极致。但他又颇以“截近体首尾或中二联”以成绝句之说为非。此则,缘昧于诗体的自然演进的定律,固有异论耳。沈、宋之前,固有类乎“绝句”之物。惟“绝句”之成为一个新体之物,且有定格,则为创始沈、宋时代,未可以偶然的“古已有之”的几个篇章,便推翻了发展的定律。

  沈、宋的五七言绝句,佳作甚多。宋之问贬后所作,尤富于真挚的情绪,凄楚的声调。像《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即应制之作,也还不坏。像《苑中遇雪应制》:

  紫禁仙与诘旦来,青旗遥倚望春台。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沈期的五方绝句,今传者甚鲜。其七言绝句像《邙山》: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是颇具着渺渺的余思的。若仅以“典丽精工”视沈、宋,似乎是太把他们估价得低了。

  ○三

  为唐代文坛重镇的一个新诗体,所谓“排律”的,也起于沈、宋之时。胡应麟谓:“排律,沈宋二氏,藻赡精工。”排律为较长的诗体,非运之以弘伟的才情,出之以精工的笔力不可。沈、宋创造了“律诗”,同时并打开了排律的一个新的局面。王世贞谓:“二君正是敌手。排律用韵稳妥,事不旁引,情无牵合,当为最胜。”沈、宋的排律,五言最多,也最好。如期的《钓竿》篇:

  朝日敛红烟,垂竿向绿川。

  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

  避楫时惊透,猜钩每误牵。

  湍危不理辖,潭静欲留船。

  钓玉君徒尚,徵金我未贤。

  为看芳饵下,贪得会无筌。之问的《初至崖口》:

  崖口从山断,耸天壁。

  气冲落日红,影入春潭碧。

  锦绣织苔藓,丹青画松石。

  水禽泛容与,岩花飞的。

  微路从此深,我来限于役。

  怅惆情未已,群峰暗将夕。状物陈形,已臻佳境。在排律中,气度虽未若杜甫的阔大,波澜虽未若杜甫的澎湃,然已是不易得的东西了。

  ○四

  沈、宋并称,而沈、宋的诗也往往相混杂,可见其风格的相近。沈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及上元二年(公元675年)进士第。由协律郎累除给事中考功。与张易之等昵宠甚。易之败,遂长流州。后得召见,拜起居郎兼修文馆直学士。寻历中书舍人,太子少詹事。开元初卒(?-713?)。

  宋之问字延清,一名少运,汾州人。之问伟仪貌,雄于辩。甫冠,武后召与杨炯分直习艺馆。累转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与期、阎朝隐等,倾心媚附易之。易之所赋诗篇,尽之问、朝隐所为。及败,贬陇州。之问逃归洛阳,匿张仲之家。武三思复用事,仲之欲杀之。之问上变。由是擢鸿胪主簿。天下丑其行。中宗时,下迁越州长史,穷历剡溪山,置酒赋诗,流布京师,人人传讽。睿宗立,流之问钦州,复赐之死(660?-710?)。

  宋、沈以附张易之,声名颇为狼藉,然其才名则不可掩。期尝以诗赠张说。说道:“沈三兄诗清丽,须让居第一也。”徐坚论之问以为其文如良金美玉,无不可。之问友人武平一为纂集其诗,成十卷。期亦有集传于世。沈、宋之诗,至流徙后而尤工。期在州诸作,像《三日独坐州思忆游》、《从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赦到不得归题江上石》、《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诸篇,皆出之以五言排律,而于沈痛郁结之中,不失其流丽疏放之体。答魑魅一篇,长至十二韵以上,尤为当时罕有之作。“死生离骨肉,荣辱间朋游。弃置一身在,平生万事休”《移住山间水亭》,其情诚可哀矜!

  之问两经流放,终至被杀,身世尤苦于期,故所作更多悲戚的声韵。惟长篇较少,五律为多。像《度大庾岭》: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

  但今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又像“故园长在目,魂去不须招”《早以韶州》,“谁言望乡国,流涕失芳菲”《早入清远峡》,“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新年作》诸语,莫不表示出迟暮投荒,徘徊欲泣的情绪来。沈、宋的诗,自当以这种迁谪后所作的最工。应制诸什,非不精妙,却不尽是从肺腑中流出的,故有灵魂、有真情感者甚少。

  ○五

  沈、宋同时的诗人极多。“初,中宗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始于修文馆置大学士四员,学士八员,直学士十二员,像四时八节十二月。于是李峤、宗楚客、赵彦昭、韦嗣立为大学士;李适、刘宪、崔、邓、卢藏用、李、岑羲、刘子元为学士;薛稷、马怀素、宋之问、武平一、杜审言、沈期、阎朝隐等为直学士。又召徐坚、韦元旦、徐彦伯、刘允济等满员。”这里殆已把沈、宋派诗人一网打尽了。但在其中的及未预其列的诗人们,若苏味道、李峤、杜审言、崔融、乔知之、崔融、崔液、陈子昂、刘希夷诸人尤称大家。更有女作家上官婉儿在当时主持风雅,提倡文艺甚力,也当一叙及。

  苏、李是和沈、宋并称的。苏味道,赵州栾城人。弱冠擢进士。证圣元年,出为集州剌史。圣历初,迁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居相位数载。神龙时坐张易之党,贬眉州刺史。还为益州长史,卒(?-707)。李峤字巨山,与味道同里。弱冠擢进士第。武后时,官凤阁舍人。每有大手笔,皆特命峤为之。累迁鸾台侍郎,知政事,封赵国公。睿宗立,出刺怀州。玄宗时贬为滁州别驾,改庐州。峤初与王、杨接踵,中与崔、苏齐名,晚诸人没,独为文章宿老。但峤与味道所作,今存者类多应制之诗,未能窥其真性情。姑举峤的《酬杜五弟晴朝独坐见赠》为例:

  平明坐虚馆,旷望几悠哉。

  宿雾分空尽,朝光度隙来。

  影低藤架密,香动药栏开。

  未展山阳会,空留池上杯。这已是他们的很高的成就了。风格同于沈、宋,而才情却显然有些差别。相传明皇将幸蜀,登花萼楼,使楼前善水调者奏歌。歌曰:“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帝惨怆移时,顾侍者曰:“谁为此?”对曰:“故宰相李峤之词也。”帝曰:“真才子!”不待终曲而去。

  杜审言字必简,京兆人。咸亨元年(公元670年)进士。为隰城尉。恃高才傲世,见疾。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集判出,谓人道:“味道必死!”人惊问何故。道:“彼见吾判且羞死。”又道:“我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诞类此。坐事贬吉州司户。武后时召还,授著作郎,为修文馆直学士,卒。他病时,宋之问、武平一去看他。他道:“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也。”审言少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为文章四友。在这几个人中,审言自是以天才独傲的。举其二诗为例:

  北地春光晚,边城气候寒。

  往来花不发,新旧雪仍残。

  水作琴中听,山疑画里看。自惊牵远役,艰险促征鞍。

  ──《经行岚州》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邻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渡湘江》

  崔融字安成,齐州全节人。长安中授著作佐郎,进凤阁舍人。坐附张易之兄弟,贬袁州刺史。寻召拜国子司业(?-707)。他的诗咏从军者为多。像《西征军行遇风》:

  北风卷尘沙,左右不相识。

  飒飒吹万里,昏昏同一色。

  马烦莫敢进,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昼相匿。(下略)颇具有异域的风趣,置在这个时代里,总算是别调。

  女作家上官婉儿,是这时主持风雅的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律诗时代的成立,她是很有力于其间的。婉儿为仪之孙,武后时配入掖庭。善于文章。年十四,即为武后内掌诏命。中宗即位,大被宠爱,进拜昭容。当时文坛因她的努力而大为热闹。临淄王兵起,她被杀。她的诗,今所存者仅二十余篇,大都是应制之作,未能见出她的真实的情绪。像“密叶因裁吐,新花逐剪舒……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侍宴内殿出翦花彩应制”正是律诗时代的“最格律矜严”之作。

  ○六

  崔、崔液兄弟所作,并皆可观。而液诗似更在其兄上。字澄澜,定州人。擢进士第。预修三教珠英。会数度为相。明皇立,流岭外,复追及荆州,赐死(668-713)。液字润甫,之弟。工五言诗。擢进士第一人。常呼他的小字道:“海子,我家龟龙也。”官至殿中侍御史。液所作,今传者以闺情为多。像《上元夜》:

  星移汉转月将微,露洒烟飘灯渐稀。

  犹惜路傍歌舞处,踌蹰相顾不能归。

  又像《拟古神女宛转歌》(一作郎大家作):

  日已暮,长檐鸟应度。

  此时望君君不来,此时思君君不顾。

  歌宛转,宛转那能异栖宿!

  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是很有《子夜》、《读曲》的风趣的。

  刘希夷与乔知之所作,皆以歌行为多。知之,同州冯翊人。则天时,为右补阙。迁左司郎中。为武承嗣所害。相传知之有婢窈娘,为承嗣所夺,他作《绿珠篇》密送与窈娘。她结诗衣带,投井而死。承嗣以是讽酷吏罗织杀之。知之有《拟古赠陈子昂》一诗:“别离三河间,征战二庭深。胡天夜雨霜,胡雁晨南翔”云云,是颇似子昂的《感遇》的。

  希夷一名庭芝,颍川人。上元二年(公元675年)进士,时年二十五。工篇咏,特善闺帷之作。词情哀怨,多依古调体势,与当时的风尚不合,遂不为所重。他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尝作《白头吟》,有“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语,自以为不祥。又吟一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遂叹道:“生死有命,岂由此虚言乎?”遂并存之。诗成未周岁,果为奸人所杀(651-680?)。或谓:其舅宋之问,苦爱后一联,知其未传于人,恳求之。许而竟不与。之问怒其诳已,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年未及三十。这话未必可信。之问为一代宗匠,又何至夺甥之作!后孙翌撰《正声集》,以希夷诗为集中之最。由是大为人所称《白头吟》一作《代悲白头翁》自是杰作,但像《春日行歌》:

  山树落梅花,飞落野人家。

  野人何所有?满瓮阳春酒。

  携酒上春台,行歌伴落梅。

  醉罢卧明月,乘梦游天台。其拓落疏豪的态度,已是李白的一个先驱了。

  ○七

  但在这一群诗人里,还不得不推陈子昂为一个异军突起者。子昂和刘希夷、乔知之皆非沈、宋所能牢笼,所能范围者。而子昂尤为杰出。齐、梁风尚的转变,在子昂的诗里,已充分地透露出消息来。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开耀二年(公元682年)进士。初,年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任侠尚气,好弋博。后入乡校,感悔。即于州东南金华山观读书,痛自修饰,精穷坟典。武后时,拜麟台正字,累迁拾遗。圣历初,解官归。为县今段简所诬诈,捕下狱,死。年四十三(656-698)。相传子昂初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子昂突出,顾左右以千缗之。从惊问。答道:“余善此乐。”皆道:“可得离乎?”子昂道:“明日可集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置胡琴于前。食毕,捧琴语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都。子昂初为《感遇诗》,王适见而惊道:“此子必为海内文宗。”柳公权评其诗道:“能极著述,克备比兴,唐与以来,子昂而已。”集十卷。子昂《感遇诗》,今见三十八章,其风格大似阮籍《咏怀》、左思《咏史》,当是受他们的启示而写的。这三十八章的诗篇,内容甚杂,或咏史,或抒怀,或超脱,或悲悯,但综其格律,放在沈、宋的一群里,却是不类不同的。像:

  林居病时久,水木澹孤清。

  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

  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

  徂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

  索居犹几日,炎夏忽然衰。

  阳彩皆阴翳,亲友尽暌违。

  登山望不见,涕泣久涟ㄝ。

  宿梦感颜色,若与白云期。

  马上骄豪子,驱逐正蚩蚩。

  蜀山与楚水,携手在何时?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

  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

  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

  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雠。

  避雠至海上,被役此边州。

  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

  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比了一般的颂圣酬宴的所作,自然是高出万倍的了。他痛快的抒其所怀抱的情思,一点也不顾忌,一点也不宛曲回避,直活现出一位“性褊躁”,易于招祸的诗人来。又像《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样的豪迈,那样的潇洒,自不会向“破家县令”屈膝,自要为其所陷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