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故事集与笑谈集

  汉以前小说的亡佚──《神异经》与《十洲记》──邯郸淳的《笑林》──《小说》与《启颜录》──《列异传》与《博物志》──《搜神记》、《异苑》、《续齐谐记》等──宗教的故事集──《语林》与《世说》等──《汉武帝故事》、《飞燕外传》等

  ○一

  在唐以前,我们可以说是没有小说。汉以前的所谓“小说”,几乎全部都已亡佚,遗文极少,看不出其性质何若。汉以后的所谓“小说”,却只是宇宙间异物奇事的断片的记载和短篇的浑朴少趣的故事的传录而已。前者是《山海经》一流的《神异经》、《十洲记》。他们根本上不能列入小说之林。像《神异经》所记:“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中荒经》)那一类怪诞无稽的片段的神话,便是这种书的好例。《神异经》和《十洲记》相传俱说是东方朔所撰,但不可信。后者较有小说的格局,但却都是朴朴质质的片段的叙述和记载,一点描述的风趣都没有;所以只是“故事”,不是“小说”。这种“故事”往往成为一集。他们又有两种区别。一种是“滑稽谈”或所谓“笑谈集”的,专是拾掇人间的小小的错误,以为谈笑之资,这一种故事是最近于小说的;一种是记载宇宙间的奇事异闻的,其中尽多各地方的民间传说,也有很隽美的故事,却都不过是未成形的小说。

  关于“滑稽谈”和“笑谈集”,最早者为《笑林》。《隋书·经籍志》题为后汉给事中邯郸淳撰。淳一名竺,字子礼,颍川人。少有隽才。元嘉元年(公元151年),上虞长度尚为曹娥立碑,淳便于席间作碑文,操笔而成,无所点定,遂以知名。黄初初,为魏博士给事中。《笑林》今有马国翰辑本。这部书所载的“笑谈”有到现在还流传于民间的。像:“某甲,夜暴疾,命门人钻火。其夜阴暝,不得火。催之急。门人忿然曰:‘君责人亦大无理。今暗如漆,何以不把火照我?我当得觅钻火具,然后易得耳。’孔文举闻之曰:‘责人当以其方也。’”“楚人居贫,读《淮南方》:‘得螳螂伺蝉自鄣叶,可以隐形。’遂于树下仰取叶。螳螂执叶伺蝉,以摘之。叶落树下。树下先有落叶,不能复分别。扫取数斗归。一一以叶自鄣,问其妻曰:‘汝见我不?’妻始时恒答言见;经日,乃厌倦不堪,绐云不见。嘿然大喜。赍叶入市,对面取人物。吏遂缚诣县。县官受辞,自说本末。官大笑,放而不治。”都是很隽永的。梁时又有殷芸(471-529)撰《小说》,皆抄集群书而成,中也多可笑的故事。隋侯白作《启颜录》,也是这一流的东西。

  ○二

  记载奇闻异事的故事集,其写作也始于魏。有《列异传》者,《隋志》以为曹丕撰(《唐志》则云张华撰),今已佚,惟于《太平广记》等书中犹可见残文若干:“武昌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相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像这样的很哀艳的传说,而只是以数行的枯燥无趣的记述了之,颇可见出一般“故事集”作者的描写力的不够。又有《博物志》,也传为张华作。王嘉《拾遗记》说,华尝“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帝令芟截浮疑,分为十卷。这书今存,系分类记载异境、奇物以及古代琐闻杂事的。几乎什么都被包罗在内,有点像《太平广记》的前驱。东晋有干宝者,作《搜神记》二十卷,体例始略纯,不甚杂琐谈,而多载故事。其中很有不少重要的民间传说,且有至今尚流传于内地的。像所载豫章新喻学男子娶鸟女为妻事,便是世界上流行最广的《鹅女郎》的故事的一个。印度的影响,已开始出现于这部书里,像所载天竺巫人“有数术,能断舌复续,吐火”事便是。宝字令升,新蔡人。东晋时为著作郎。后为始安太守,迁散骑常侍。又有《搜神后记》者,凡十卷,系续干宝之书的,题陶潜撰。但不甚可信。或以其中曾收入潜的《桃花源记》(见卷一)而致误欤?但这书所载的神话和传说,重要者甚多,像谢端娶“螺妇”之类的故事,可信其当为直接从民间的口传的故事里来的。又关于佛教和僧侣们的故事,也不少。这也是很可珍异的资料。晋时又有荀氏作《灵鬼志》,陆氏作《异林》,戴祚作《甄异传》,祖冲之作《述异记》,祖台之作《志怪》,王浮作《神异记》等,原书并佚,仅有遗文见于《太平广记》诸类书里。晋、宋间,刘敬叔,彭城人,尝为宋给事黄门郎,曾著《异苑》,却幸得存于今。其记述的伎俩,也不殊于干宝。宋时有临川王刘义庆作《幽明录》,散骑常侍东阳无疑作《齐谐记》,也俱佚不存。梁吴均尝续无疑之书(名《续齐谐记》)。其中尝记“鹅笼书生”的故事,殊为奇诡可喜。然其来历却是印度的。最早的输入印度故事者,尚指出那是外来的。但到了均此时,却已把外来的故事,改穿上中国的衣服,当作我们自己的东西了。又传为王嘉作的《拾遗记》,传为任作的《述异记》,其中也很有些重要的古代的神话与传说。

  同时,佛教盛行的结果,因果报应之说便因之而深入民间,代替了本土的定命论的人生观。地狱受罪,天堂享乐之故事,也纷纷而起。我们相信,这些故事中定有许多是从印度故事改头换面而来的。这种宗教的故事集,有宋刘义庆《宣验记》,齐王琰《冥祥记》,隋颜之推《集灵记》、《冤魄志》,侯白《旌异记》。所记不外是,念佛、拜经或造像者的受福,而谤佛不信者却有人曾在地狱里见其受罪。在六朝的神怪故事集里,他们却弹出别一种的调子来。

  又有别一类专门记载人间的琐事隽谈的集子,开始出现于晋代。这是王、何辈玄谈的结果。以一言一动,臧否人物,标榜风韵;亦时有隽语,却往往不成其为有系统的“故事”。裴启的《语林》,郭澄之的《郭子》,刘义庆的《世说》,沈约的《俗说》,皆其著者;今惟《世说》盛行于世。

  相传为汉时的小说,像《汉武帝故事》(称班固撰),《汉武帝内传》(亦称班固撰),《汉武洞冥记》(称郭宪撰),《飞燕外传》(称伶玄撰)等,殆无一为真汉人之作。然其状事写情,却已颇有小说的趣味。除《杂事秘辛》等显为明人所伪作外,余殆皆出于六朝人的所作,其成就反要较故事集等为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