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元代诗文

  元代戏剧、散曲以及小说的兴盛,给元代文学带来新异的色彩,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引人注目的现象。但许多文学史研究者因此认为元代的传统文学形式没有什么可称述的成就,从实际情况来看,这是不正确的。
  元代的词由于很大程度上为散曲所替代,确实不够兴盛,但仍然出现了一些好的作品。散文方面,一开始就有着很值得重视的现象。首先,宋代理学家轻视乃至废弃文艺的观点,在元代失去了有力的势头。戴表元批评南宋时“理学兴而文艺绝”(袁桷《戴先生墓志铭》),并对之表示强烈不满,实是代表了相当普遍的态度。而一般追随唐宋古文的人,大多主张文与道并重。比这更进一步,北方的一些儒者、文士,更以“复古”为旗号,欲在唐宋“古文”的规制之外,追求文章(以及文章所体现的儒学精神)的原始活力。如卢挚的《文章宗旨》,对唐宋各古文名家均有微辞;郝经对文章强调“皆自我作”,认为文章之法“当立诸己,不当尼(泥)诸人”(《答友人论文法书》);元明善主张文章当“若雷霆之震惊,鬼神之灵变”(《元史》本传),都有这样的意义。虽然,由于元代散文偏于经世致用,也没有找到明代散文所具的张扬灵性的新支撑点,成就不能说是很高。但它已经隐隐显示着向后者演变的轨迹。明代文章复古的观念,实际是始于元代的。
  至于诗歌,作为文人文学中居于“正宗”地位的最重要的形式,则强有力地反映着元代社会经济形态和知识阶层人生观念的若干重要变化,以及与此相应的审美趣味的变化。从元代前期开始,崇尚唐代乃至汉魏六朝的风气在诗坛上的覆盖面不断扩大,作为对宋诗的反动,这首先起到了把诗歌从重理智而轻感情的道路上拉回来的作用;到了元代末期,以商业经济发达的东南城市为主要基地,以杨维桢、高启等为主要代表,诗歌中更出现与市民文艺相融合、反映商人生活、突出个人价值与个人情感、在美学上打破古典趣味等种种新的现象,这实际是中国古代文学向现代方向靠拢的动向,因此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一环。
  本章将主要介绍元代诗歌,兼及散文和词。所以各个时期的划分,也主要从诗歌着眼。元诗作家作品的数量,尚未有明确的统计。在顾嗣立所编《元诗选》和席世臣、顾果庭续编的《元诗选·癸集》中收录二千六百多人。顾嗣立把元诗分为三个阶段,比较合理也比较清楚,我们即以此为分期的基础。大致而言,我们这里所说元诗的前期主要是指从蒙古王朝入主中原直到南北统一稍后(十三世纪末)的一段时期,中期是指从十四世纪开始到三十年代末、元统治相对稳定的时期,后期指至正年间,即元王朝的最后二十多年。这和杂剧、散曲的习惯分期有些不同。

  第一节 元代前期
  诗文元代前期诗文是由北方作家和南方作家两个群体的不同创作构成的。从诗来说,大体北方作家的风格雄犷而豪健,体现出异民族文化素质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所产生的新的活力,但艺术上较为粗糙;南方作家的风格偏于清婉秀雅,情调较低沉,艺术上更为讲究。后来赵孟入仕于元,在某种意义上犹如庾信、王褒进入北朝,使得元诗在艺术上得到提高。故顾嗣立《元诗选》说:“赵子昂以宋王孙入仕,风流儒雅,冠绝一时……而诗学又一变。”
  元代前期诗歌的显著特点,是同宋诗传统的分离和风格的多样化。在这个世变急遽、血火遍布的年代,诗人们情感激荡,在宋代形成的偏重知性审美意趣的诗风显然不能适合时代的需要。因此,强调诗歌的抒情功能成为普遍的意见。如郝经《与撖彦举论诗书》云:“诗之所以为诗,所以歌咏性情者,只见三百篇尔,……盖后世辞胜,尽有作为之工,而无复性情。”这里面虽有崇尚“高古”的偏见,却也有强烈地标举“性情”的意义。宋荦为《元诗选》所作《序》云:“宋诗多沉僿,近少陵;元诗多清扬,近太白。”所谓近少陵、近太白之比拟固嫌粗略,但指出宋诗“沉僿”、元诗“清扬”的区别,确是看到了在情感表现上前者多有抑制而后者较为舒张的事实。虽然,从语言的精深来说,从诗人的独创性来说,这一时期的诗歌仍有许多缺陷,但它毕竟从宋诗的势力中解脱出来,在广泛取法前人的基础上,形成较为多样化的面貌。
  这一时期的散文也正如前面所说,同样发生了与宋代散文传统相脱离的趋向,虽然其效果不太显著。以戴表元为例,可以明显看到文章中说理成分的减少和抒情性的增强。
  元代前期诗文的题材相当丰富。在民族间激烈冲突、战争以野蛮而惨厉的情形出现于中国大地的数十年中,很多诗人从各自不同的地位、立场上反映了战争所带来的巨大灾难。
  另一方面,在历史的大动荡中,积极与蒙古贵族合作的“识时务者”和以身殉节的忠烈之士毕竟都是少数,绝大多数人是眼见故国沦亡而无力抗争。他们或以遗民自居,或不得不向新主臣服,但在精神上都镌上了深巨的创伤。这一时期的诗文也录下了知识阶层心灵的惨痛。
  任何一次历史的大动荡,都无例外地引起知识阶层的深刻反思。在元代前期的诗文中,我们同样看到人生的幻灭感,对传统价值观的怀疑乃至尖锐的批判,以及对新的人生取向的寻求。
  元代前期出身于北方的诗人主要有耶律楚材、郝经、刘因等。其中,耶律楚材(1190—1244)生活年代最早。他字晋卿,号湛然居士,契丹族人,辽皇族的子孙,被成吉思汗召用,太宗时官至中书令,成为元初的名相。有《湛然居士集》。他的诗写得不够研炼,但不少作品境界开阔,情调苍凉,很有特色。如《阴山》:
  八月阴山雪满沙,清光凝目眩生花。插天绝壁喷晴月,擎海层峦吸翠霞。松桧丛中疏畎亩,藤萝深处有人家。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
  郝经(1223—1275)字伯常,陵川(今山西晋城)人。家世业儒,其祖父郝天挺是元好问之师。元世祖忽必烈为皇弟时,在藩府中召见郝经,对他所陈述的治国方略极其赏识,即位后,授予翰林侍读学士之职,并派遣他为国信使,与南宋谈判。入宋后遭拘禁达十数年,始终不屈身辱命,宋崩溃之际始归朝,不久卒。有《陵川集》。
  郝经反对传统的“华夷之辨”,力图在蒙古王朝征伐四方的盛大事业中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他的《内游》、《养说》二篇发挥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论点,强调主体精神的自我涵养,提出“圣之所以为圣,贤之所以为贤,大之所以为大,皆养之使然也”(《养说》)。进而对于文章写作,他也强调“皆自我作”,“不必求人之法以为法”、认为“三国六朝无名家,以先秦二汉为法而不敢自为也;五季及今无名家,以唐宋为法而不敢自为也”(《答友人论文法书》)。这里表现出强烈的自信和创新意识。
  郝经的诗作受韩愈和李贺的影响较大。他的《长歌哀李长吉》对李贺极表推崇,感叹“我生不幸不同时”。他的《怀来醉歌》中“腊香一喷红染唇”,《古菱花镜词》中“化为片铜藏死魄”,《湖水来》中“昆明老火飞狂灰”之类,用语遣词显然受李贺的熏染。但郝经的诗缺乏李贺那种内向体验的深度,而更多外向扩张的力量,如他以“喷叱一气转,大呼天地窄”、“云飞月缩艳,日落天失色”写《北风)一题,不但写出风的狂野,也表现了自身的审美趣味。他的一些古体诗,对南北分裂的历史和现实纵横议论,而推崇北人的勇武,也有类似特点。如《白沟行》:“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在此。”指出宋王朝的衰败,实始于宋太祖放弃燕云十六州的懦弱政策。又如长诗《沙陀行》,由赞美驰骋漠北的沙陀马,转而歌颂北人作战的勇猛:“人人据鞍皆王良,直入饮血啮头颅。查牙生人润枯肠,所向空阔都无敌。”体现出作者崇拜武力的狂热,充满肃杀之气。另如《居庸行》、《化城行》、《入燕行》等,咏叹宋、金的兴亡,以及战争带来的生民涂炭的结果,寄寓了深沉的历史感。
  郝经羁留南方时所写《秋思》等诗,则有更多的抒情意味。诗中所表现的对元朝的忠诚,与其说是源于某种道德信念,毋宁说更是以他对宋、元双方实力的判断和对个人所选择的从政道路的自信为基础的。
  刘因(1249—1293)字梦吉,号静修,容城(今河北徐水)人。初仕于元,后辟官还家,表示不愿与蒙古统治者合作。有《静修集》。刘因是北方著名的理学家,但他个性豪迈,没有南方儒者中常见的局促拘谨之态。他的诗也大都写得高昂自信,常带有议论成分。如《寒食道中》:
  簪花楚楚归宁女,荷锸纷纷上冢人。万古人心生意在,又随桃李一番新。
  在生与死的循环交替中,诗人所注意的不是死的可哀,而是生的可喜。另外,刘因的词也很著名,风格接近苏、辛,于朴素中洋溢豪放之气。如《玉漏迟·泛舟东溪》的结末云:
  “天设四时佳兴,要留待、幽人清赏。花又放,满意一篙春浪。”
  在前期的北方文人中,姚燧以散文见称。所作以碑铭诏诰等应用文为多,文学性不强。但其风格,《元史》本传称“闳肆该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与宋代散文的平易流畅不同。《元史》又说他二十四岁时,“始读韩退之文,试习为之,人谓有作者风”,可见他是从韩文入手的。他的文章句子常写得短截有力,叙述多转折起伏,这种审美趣味和郝经的诗一样,反映出当时北方文人对文学的表现力度和由此体现出的作者的精神力量的追求。
  元代前期由南宋入元的诗文作家,主要有邓牧、仇远、戴表元、赵孟等。
  邓牧(1247—1306)字牧心,自号“三教外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作为文学家,他的成就并不高,留下的诗文数量也很少;但作为一个著名的反理学、佛学、道学的“异端”思想家,了解他对于了解元初文人的思想动向很有意义。
  邓牧在宋亡后以遗民自居,与谢翱、周密等人相往还。这些“遗民”往往对宋代文化的缺陷有一种反思,而邓牧更进一步,对封建制度和传统文化的某些本质问题作了深刻思考。
  在《君道》一文中,他说:“天生民而立之君,非为君也;奈何以四海之广,足一夫之用邪?”指出天下不是“一夫”的私产。文中还严辞抨击秦以来的君主“夺人之所好,聚人之所争”,所以“勿怪盗贼之争天下”。在《吏道》一文中,他又指出封建官僚机构的膨胀和腐败,是为害人民、使天下不得安宁的直接原因。邓牧的救弊方案是“废有司,去县令,听天下自为治乱安危”,这当然只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但他对君权和官僚制度的批判,还是强有力的。
  邓牧另有《寓屋壁记》和《逆旅壁记》,是两篇辞旨隽永的小品,如《四库提要》云:“稍露繁华消歇之感,余无一词言及兴亡;而实侘傺幽忧,不能自释,故发而为世外放旷之谈,古初荒远之论。”实则表达了元初文人悲愤、虚无的心态。
  仇远(1247—1326)字仁近,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在宋末已有诗名,入元后做过溧阳教授,晚年优游湖山以终。有《金渊集》。
  在元初的诗人中,仇远的性格颇为洒脱、或者从另一种意义说,颇为颓放。这其实是因为无法把人生建立在某种坚定的价值观上,而以通脱的态度为自解。所以,在他的诗中,既集中表现了当时读书人空幻、消极的心态,又深藏着难以言说的苦闷。如《醉醒吟》说:“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我独醉。先生何苦与世违,醒醉之中有深意。”在论醉说醒中反映着他对世态的无奈和不满。于是宣称“卿法吾情各行志”,意思是“法”既不足为凭,那么只能循“情”而行。他的《酒边》写道:“却有一尊春酿在,醉眠犹胜楚三闾。”和元代许多散曲一样,否定了以屈原为象征的“忠”的传统信条。对仇远来说,脱离对传统价值观的依傍而转向个人的存在和日常生活的乐趣,实在是现实所造成的无奈,但这却代表着文人的新的人生取向。
  仇远于诗自言:“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
  (见方凤《山村遗集序》)以宗唐和复古作为对宋诗的反动,这是元初诗人的普遍倾向。他的诗作以七律较著名,于清新圆畅的语言中表现出人事变迁的感慨和凄楚蕴结的心情,如《次胡苇杭韵》:
  曾识清明上巳时,懒能游冶步芳菲。梨花半落雨初过,杜宇不鸣春自归。双冢年深人祭少,孤山日晚客来稀。江南尚有余寒在,莫倚东风褪絮衣。
  戴表元(1244—1310)字帅初,奉化(今属浙江)人。早年游学杭州,宋咸淳间进士,任建康府教授。元军南下他流离转徙。大德年间,一度为信州教授。后有朝官推荐他为修撰、博士,力辞不就。有《剡源文集》。
  在元初诗人中,戴表元是鼓吹“唐风”、力矫宋诗之弊的有力人物,特别是对理学和科举制度破坏文学艺术的现象,反复加以揭露和抨击。袁桷《戴先生墓志铭》记载他“力言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这一点在他留下的许多文章中仍然可以看到。如《方使君诗序》记南宋末都城临安士人的风气:“当是时,诸贤高谈性命,其次不过驰骛于竿牍俳谐、场屋破碎之文,以随时悦俗,无有肯以诗为事者。”《张仲实诗序》又言,时人“见有横眉拥鼻而吟者,辄靳之曰:‘是唐声也,是不足为吾学也。吾学大出之可以咏歌唐虞,小出之不失为孔氏之徒,而何用是啁啁为哉!’”《元史》中说戴表元于至元、大德间,在东南一带“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可见他在当时的影响。
  戴表元在南宋破灭后流落颠沛于浙中一带,他的诗大量记载了残酷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如《夜寒行》、《剡民饥》、《采藤行》、《行妇怨次李编校韵》、《江行杂书》、《南山下行》等等,都是伤时悯乱、悲忧感愤之辞,读来感人至深。
  不过,前人称他“力变宋季余习”,乃指他“诗律雅秀”的五、七言近体(《元诗选》)。如《西兴马上》:
  去时风雨客匆匆,归路霜晴水树红。一抹淡山天上下,马蹄新出浪花中。
  此诗格调清新,形象鲜明,虽然意思浅,不像宋诗那样曲折或带有理趣,但颇有韵致,在当时意味着艺术规范的转化。
  戴表元也以文章著名。他的记、序一类散文,笔调清新流畅,看似和欧阳修等人的风格相近,却没有偏爱说理的毛病。如《送张叔夏西游序》,记词人张炎少年时代作为贵游公子的翩翩风姿,和中年漂泊潦倒的境遇,以及酒中高歌、忘怀穷达的神态,文辞简洁而传神,流露出亲切自然的感情。这一类文章摆脱堂皇的议论而完全立足于人生的真实体验,应该说是文学的进步。
  在元代前期诗人中,影响最大的当属赵孟。
  赵孟(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湖州(今浙江吴兴)人。有《松雪斋集》。他作为宋皇室后裔,十四岁即以父荫补官。宋亡家居,三十三岁时应征出仕于元,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受到蒙古统治者很高的礼遇。但对于赵孟来说,特殊的家世使他对故国的怀恋难以淡忘,称臣于新主的耻辱也无法平复,心中总是充满悔恨和苦闷。只是,一方面从前的贵族地位涵育了他的谨重性格,另一方面,由于他的敏感的身份,无论仕元前还是以后,他的言行举止都不能不小心翼翼。因此,他无法以颓放的姿态求得自我解脱,也难以直率坦露地抒发情怀,而只能以一种稍稍隔远的态度,在高古旷逸的情调中寻求精神支撑,这就形成了顾嗣立《元诗选》所言“风流儒雅”的特征。
  对北方诗人来说,这位文化修养深厚的“宋王孙”虽是失败者,却代表了更高的文化典范,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元诗选》引元中叶诗人欧阳玄的话说,元初北方诗歌尚有金人“尚号呼”(即粗犷而不精雅)的余习,到他的时代就完全改变了。这种改变的契机,顾嗣立指出就是赵氏的北上。
  赵孟的诗以五言古体和七律最为著名。他的五古有汉魏六朝诗的风味。如“徘徊白露下,郁邑谁能知?”(《咏怀六首》)“顾瞻靡所骋,忧心惄如捣”(《古风十首》)等,令人想起阮籍。显然在难以明确表达的复杂心绪上,他从阮籍一类诗人身上找到了契合。有时他又效仿陶渊明,通过体验高洁的人格来获得心灵的平静,如《东郊》:
  晨兴理孤榜,薄言东郊游。清风吹我衣,入袂寒飕飕。幽花媚时节,弱蒋依寒流。山开碧云敛,日出白烟收。旷望得所怀,欣然消我忧。中流望城郭,葱葱佳气稠。人生亦已繁,惠养要须周。约身不愿余,尚恐乏所求。且当置勿念,乘化终归休。
  这种诗可以说是“简淡平和”的,而内在的情感却并不淡薄。
  在推进元诗“复古”的风气中,赵氏是有力人物之一,但要注意这不是为复古而复古。
  赵孟于近体诗推尊唐人。他的七律一般以清丽委婉见长,令人想起他的书法。但也有写得较为深厚的,如著名的《岳鄂王墓》: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衣冠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难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诗中流动着悲凉缠绵的故国之思。

  第二节 元代中期
  诗文到了元代中期,战争的创伤渐渐平复,元朝的统治较为稳定,经济较以前有显著的恢复和发展。同时,由于儒学得到官方的尊重,科举得到恢复,社会文化进一步“汉化”,文人的心态也多少趋向平衡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以京师为中心的诗坛,由赵孟带来的“风流儒雅”的诗风得到推展而成为主流,而且在赵氏诗中所蕴藏的历史与个人身世的伤感也不大容易看到了。这时的诗歌几乎有一种“盛世之音”的味道。其主要作家,就是有“元四家”之称的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他们在大德、延祐间(1297—1320)先后任职于京城,遂相互唱和切磋,而成为宗师式的人物。
  四家的诗仍沿着与宋诗相背的轨迹。如杨载主张“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则以唐为宗”(《元史》本传),即表明了他们宗唐复古的取向。在诗艺方面,他们发表了不少见解,对诗的结构的安排、声律的调节、字句的锤炼,都加以仔细的探究,巩固和发展了前期诗歌的成就。
  但另一方面,他们在讲究诗歌艺术特征的同时也重视文学与“治道”、“教化”的依存关系,创作中又有一种个性收缩和伦理回归的倾向。明人胡应麟评四家,说虞集“典而实”,杨载“整而健”,范梈“刻而峭”,揭傒斯“丽而新”(《诗薮》),指出四家诗风各异;然而从总体上说,他们在艺术上也呈现出明显的整一性,即讲求法度,形式工整,措辞典雅,不追求情感或个性的激烈或纵恣的表现,而崇尚一种合乎正统美学趣味的风格。
  对元四家,历来不乏“为有元一代之极盛”的评价,这其实是从“风流儒雅”这一类正统美学趣味而言的。如果单论诗歌写作的精致,他们确实是元代最突出的,但要说由热烈的抒情而形成的诗中的生气,则四家的诗比较前期、后期均为逊色。我们只能说它是元诗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而无法给予太高的评价。
  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祖籍仁寿(今属四川),迁崇仁(今属江西)。早年受家学熏陶,通晓宋儒“性理之学”。大德初至京师,任大都路儒学教授。后历官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奎章阁侍书学士,曾奉旨修撰《经世大典》。晚年告病回江西。有《道园学古录)等。
  虞集历数朝皆受优宠,诗文中不乏歌颂朝廷盛德之作,如《金马图》所谓“太平疆宇大无外,外户连城无闭夜”之类。
  但同时不少作品仍带有一种惆怅、哀伤或感慨,实即显示了历史遗恨和种族歧视给汉族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灵创伤。如《至正改元辛巳寒食日示弟及诸子侄》之二:
  江山信美非吾土,飘泊栖迟近百年。山舍墓田同水曲,不堪梦觉听啼鹃。
  虞集作此诗时七十岁,谢病在乡。这诗表面上是感慨自己的家族离开蜀中故乡侨居异地多年,欲归而不能。但虞集的父亲原任黄岗尉,在宋亡动乱之际迁来江西,所以“江山信美”二句,虽不能说是对元人怀异心,但说其中包含着在元人统治下的无归依的失落飘零感,该是不过分的。后面的“山舍墓田”云云,也令人联想起虞集引为光荣的五世祖虞允文——南宋初主持抗金大战的名相。这诗的情调是伤感、悲凉,但表达得极委婉。另外,虞集有一位宋亡后隐居不仕的从兄,留下不知是否为其本人所作的两句遗诗:“我因国破家何在,君为唇亡齿亦寒。”虞集也特地把它补为完整的诗篇,说是为了替从兄“发其幽潜之意”(见《从兄德观父与集同出荣州府……》)。这里面同样包含了个人无法抗衡的历史的遗憾。
  虞集对诗歌主张温厚平和而不失声韵光彩之美,他的作品也就是循这一条路数,题材大多较严肃,是四家中最为典雅的。但他的诗虽然缺乏洋溢的才情、洒脱的风致,却也并不古板迂腐,具有重抒情的特点。
  虞集是元代文章的名家,后世如黄宗羲曾给予很高的评价。其风格以追踪欧阳修为主,文辞自然舒展,好谈说习见的儒家道理,同时也常常表现追慕隐逸的情趣。但结构既不如欧阳修那么讲究,又缺乏独特的才情和感受,只是写得熟练,成就是有限的。
  杨载(1271—1323)字仲弘,浦城(今属福建)人,后迁居杭州。先以布衣应召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后于恢复科举时,登进士第,官至宁国路总管府推官。有《杨仲弘集》。
  杨载在“四家”中多一些浪漫的诗人气质,《元史》本传说他“为文有跌宕气”,他的诗也是如此。《遣兴偶作》云:
  “放浪天地间,无今亦无昔。”这样的句子显得有些纵恣,但他的“放浪”是很有分寸的,常体现为一种潇洒,富有雅致的意趣。如在送别友人时,想象“却到江南春水涨,拍天波浪泛轻鸥”(《送人二首》);或者回到久别的家乡,陶醉于湖光山色之中,“小艇欲行无远近,不愁归醉要人扶”(《宿浚仪公湖亭三首》)。他不像虞集等人摆脱不开现实或人事,自述“夜阑每作游仙梦,月满琼田万鹤飞”(《纪梦二首》)。
  《宗阳宫望月分韵得声字》一诗,明初瞿佑《归庄诗话》称杨氏以此得名,其中“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一联,尤为人叹服,也是写得富于想象力的。这些地方使他能够避免平淡,但显得中气不足,境界不够开阔;“放浪”仅暗示着个性的某种意向,未得到多少发展。
  范梈(1272—1330)字亨父,一字德机,清江(今属江西)人。出身贫寒,以荐举为翰林院编修,后任福建闽海道知事。有《范德机诗》。
  范梈喜作歌行体,在声调、结构上颇用心,但总显得创造力不够。他的一些绝句颇有情致,如《浔阳》一诗:
  露下天高滩月明,行人西指武昌城。扁舟未到心先到,卧听浔阳谯鼓声。
  此诗写作者思乡情切,在归途中,已心驰神往。但这类诗仍不脱唐人的风调。
  揭傒斯(1274—1344)字曼硕,富州(今江西丰城)人。
  少时家境贫寒,读书刻苦。延祐初,以荐举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后迁应奉翰林文字、翰林侍讲学士。至正初,奉诏修宋、辽、金三史,为总裁官。有《秋宜集》。
  四家中,揭氏的思想情感有较接近平民的一面。如《祖生诗》写孝子祖生千里寻母的感人事迹,旨在谴责战乱。《临川女》写一个盲女被母兄遗弃,得到善人的救助。“我母本慈爱,我兄亦艰勤。所驱病与贫,遂使移中情”,揭示人性由于贫困和环境的逼迫而异化,写得很深入。再看他的《渔父》一诗:
  夫前撒网如车轮,妇后摇橹青衣裙。全家托命烟波里,扁舟为屋鸥为邻。生男已解安贫贱,生女已得供炊爂。天生网罟作田园,不教衣食看人面。男大还娶渔家女,女大还作渔家妇。朝朝骨肉在眼前,年年生计大江边。更愿官中减征赋,有钱沽酒供醉眠。虽无余羡无不足,何用世上千钟禄。
  诗较真切地描绘了渔家的生活,并在最后对这种朴素的生活表示羡慕。大抵这一类诗感情真实但通常不表现得很激烈,叙事、议论简洁而紧凑,语言风格较朴实,仍符合于“雅”的规范。不过他也有些诗写得风格不同,如《赠王郎》写一个少年“狂士”的情状,流露出豪侠之气,在四家诗中算是比较特别的了。

  第三节 元代后期
  诗文和杂剧、散曲一样,元代后期诗文创作的中心是在东南沿海城市。重要的作家中,除萨都剌是北方人,杨维桢、高启、顾瑛、王冕等都是南方人。关于高启,需要有些说明:习惯上是把高启列为明代诗人的,对他个人情况的全面介绍,我们也依旧放在明代部分;但实际上他的主要文学活动是在元末,入明后仅六年就被处死,所以在论及元末文学的一般特征时,高启作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诗人,又不能不涉及。
  自元统一以后,东南一带城市经济发展迅速,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如原隶属于苏州的昆山、常熟、吴江、嘉定四县,由于户口增长,于元贞二年(1296)皆上升为州。至于杭州、苏州,更是高度繁荣的城市。元代后期诗文作家的生活同城市背景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他们大都同商贾、市井艺人有较多交往,喜爱城市的繁华生活,有的自身就是富商(如顾瑛)。他们的文学创作也带有明显的城市文化的色彩,如高启等“北郭十子”,其名称即带有城市印记;杨维桢的《续奁集二十咏》及其编辑的《西湖竹枝集》,都是由“市肆”刊行而广为流播的。
  如果说元初关汉卿、王实甫一类文人是被蒙古统治者抛出了政治轨道,而不得不投身于市井,那么,元代后期作家的情况则有所不同。科举的恢复和社会文化的进一步“汉化”,已经给知识阶层提供了传统的从政出路,但这些作家却大都不乐仕进,对政治缺乏热情。他们是自觉地流连于市井生活的繁华和自由,在这里找到了人生乐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处世态度、文学观念,以及作品的题材与美学形式都出现一些新的特征,与前、中期明显不同,标志着文学的历史性进步。
  这种新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世俗性与个体意识的强化。
  所谓世俗性,首先是作品中表述的心理层面更接近人性真实,而较少伦理掩饰。作家通常以肯定的态度、生动的笔调描绘世俗享乐,歌咏城市生活之作大都带有秾丽的色调和欢快的情绪,同时反映商人生活、对之表示好感、赞赏的作品增多,由此也曲折地反映了作者自身的生活追求。
  作家对世俗生活的兴趣的增长,和人生欲念的坦露,使得传统诗文的艺术规范不能满足抒情写志的要求,而引起审美观念的变化。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元代后期诗歌在思想情趣和题材、语汇各方面都受到新兴的市井文艺——小说、戏剧、散曲的影响。所谓“雅”文学和“俗”文学的界限被打破了。
  后期作家在生活中喜欢表现不同常人的独特个性,思想上也有独立思考的倾向。如王冕“着高檐帽,被绿蓑衣,履长齿木屐,击木剑;或骑黄牛,持《汉书》以读,人咸以为狂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杨维桢更被“礼法士”斥为“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圣之道”的“文妖”(王彝《文妖》)。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喜欢描绘自身的精神形象,如杨维桢的《大人词》、高启的《青丘子歌》、顾瑛的《自题像》等,各自不同程度地要求摆脱传统伦理信条的束缚,发展与表现自己的个性。这种要求当然也反映在他们的其他作品中。
  从表面上看,元后期诗歌在理论上仍受复古思潮的笼罩。
  杨维桢和高启各自领导了一个诗派,前者受晚唐李商隐、李贺的影响较大,后者则追慕汉魏诗风。但他们的创作实际上是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的,并不怎么为古人所束缚。他们更自觉地强调诗歌的美学特征,如杨维桢所提出的“诗有情、有声、有象、有趣、有法、有体,而禅巫之提唱、武士之叫呼、文墨生之议论,不在有焉”(《来鹤亭集序》),高启所主张的“诗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独庵集序》),都把“情性”、“意趣”看作诗的根本,并主张自然地、艺术地表达情性。同中期诗人不一样的是,他们并不强调所谓“性情之正”,“载道”或“教化”的意识更是淡薄。可以说,元初以来“力矫宋弊”的倾向,在元后期东南地区新的文化形态发展得更为成熟的历史环境中,又大大推进了一步。
  顾嗣立《元诗选》称元后期为“奇材益出”的时期;《四库提要》也以“横绝一世之才”和“天才高逸”这样的赞语分别评说杨维桢和高启。应该说,元后期诗歌在艺术上是获得了特出成就的,过去的文学史对此重视不够。
  萨都剌(约1300—?)一作萨都拉,字天锡,号直斋,回族人,或云蒙古人。其祖、父均为武臣,以世勋镇守云、代,遂以雁门(代州的古称,今山西代县)为籍,他的诗集因而名为《雁门集》。
  萨都剌少年时家道中落,曾到南方经商。泰定四年(1327)中进士后,主要在南方任各种地方官职,也曾入翰林国史院。晚年致仕,寓居杭州。据说元末曾入方国珍幕。他虽不是汉族人,却有很深厚的汉语文学修养;他的性格磊落,一生经历与东南城市文化有密切关系,思想活跃;他虽然做官颇久,但内心中更愿意做一个诗人,对写诗非常用心,所以他能够在诗歌创作上取得相当高的成就。萨都剌的诗,题材相当广泛,古体、律诗、绝句各种形式都有所长,风格也多种多样。特别是他的诗歌语言,既深细又流畅,善于抒情,显得才力很充裕。
  萨都剌一生游历甚广,许多纪游写景诗令人喜爱,如《过赞善庵》:
  夕阳欲下行人少,落叶萧萧路不分。修竹万竿秋影乱,山风吹作满山云。
  这种轻快流丽、情感舒张的格调,与中期“四家”特别是以虞集为代表的典雅工稳的艺术风格已有区别。而与元中期诗歌差异更大的,是一些情感表现很大胆、色彩秾丽的关于男女爱情的作品,如《游西湖六首》之四:
  惜春曾向湖船宿,酒渴吴姬夜破橙。蓦听郎君呼小字,转头含笑背银灯。
  写出一个活泼的生活场景,有散曲那种轻灵的味道。再看下面一首《杨妃病齿图》:
  沉香亭北春昼长,海棠睡起扶残妆。清歌妙舞一时静,燕语莺啼愁断肠。朱唇半启榴房破,胭脂红注珍珠颗。一点春寒入瓠犀,雪色鲛绡湿香唾。九华帐里薰兰烟,玉肱曲枕珊瑚偏。金钗半脱翠蛾敛,龙髯天子空垂涎。妾身日侍君王侧,别有闲愁许谁测!断肠塞上锦倗儿,万恨千愁言不得。成都遥进新荔支,金盘紫凤甘如饴。红尘一骑不成笑,病中风味心自知。君不闻延秋门,一齿作楚藏病根。又不闻马嵬坡,一身溅血未足多。渔阳指日鼙鼓动,始觉开元天下痛。云台不见汉功臣,三十六牙何足用!明眸皓齿今已矣,风流何处三郎李?
  这首诗有几点值得注意:(一)关于杨妃与安禄山有染的传说,习惯上是通俗的市井文艺形式才会采用的材料(如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白朴《梧桐雨》杂剧),而萨都剌把它写进了一向被认为是严肃的诗歌中来;(二)此诗自“君不闻”以上,不但写杨妃的美貌笔法铺张而大胆,而且对她与安禄山的私相爱慕表示同情(“塞上锦倗儿”指安禄山),这种与传统伦理纲常直接冲突的内容,实际表现了对非礼的生活情感的一种认可;(三)诗中的语言,色彩艳丽,想象丰富,可以看出受李贺诗的影响,但不同的是:此诗以暖色调为主,而不像李贺诗的所谓“冷艳”,因而更能反映情绪的活跃,表现出世俗化的情调。
  萨都剌是虞集的门生。虞集曾赠诗给他说“忽见新诗实失惊”(《与萨都拉进士》),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之间诗风的变化。
  另外,萨都剌也是元代重要的词人,他的《百字令·登石头城》、《满江红·金陵怀古》气象高远,情调苍凉而不失豪迈旷达,是历来传诵之作。
  给元后期诗歌带来更大变化的是杨维桢。他不仅本人的创作具有独特的个性,而且在理论上有明确的表述,同时还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群体。他自称“铁雅派”(《一沤集序》),又说:“吾铁门称能诗者,南北凡百余人。”(《可传集序》)又宋濂为他写的墓志铭说:“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这样,自然影响更大。
  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有铁崖、铁笛道人、东维子等数十个名号。诸暨(今属浙江)人。泰定四年(1327)中乙榜进士,授天台县尹,降为钱清盐场司令,后为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晚年隐居于松江。明初应召至南京,纂修礼乐书,不久归里。有《铁崖古乐府》、《东维子文集》等。
  杨维桢性格狷直,行为放达,导致仕途挫折,但不以此为意。他的思想比较复杂,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反叛传统的“异端”倾向。肯定人性的“自然”,是其思想的核心价值范畴。他说:“尧舜与许由虽异,其得于自然一也。”(《自然铭·序》)意谓尧舜为圣人,许由作隐士,都出于自己的生活意欲,他们的选择并无高下善恶之分。《赠栉工王辅序》一文表达了同样思想,认为无论是医卜工贾,还是公卿大吏,谋生方式各异,但都有自己的生存意欲,所谓“耕虽不一,其为不耕之耕则一也”。他希望栉工王辅明白,自己和“公卿大吏”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吃饭,尽管方式不同,其间没有贵贱的区别。强调“自然”,当然和《庄子》有关系,但在杨维桢这里,已经全然没有避世和委曲求全的意识,而是用相当平淡的态度来看待人们在社会中的不同生活方式,表现出对自由的生活意欲的尊重。
  杨维桢的文学主张,正是从这种自然观出发,要求文学真实地表达各人的自然之性。他说:
  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也。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李仲虞诗序》)
  人各有志有言,以为诗,非迹人以得之者也。((张北山和陶集序》)
  按照正统的儒家理论,诗虽“发乎情”,却必须“止乎礼义”;
  就是元中期的诗人,也还强调诗应表现“性情之正”。而杨维桢把这一前提取消了,使得“性情”能够更大胆自由地流露。
  从这一点来说,他开了明代“性灵派”的先河。
  和中期四家偏爱平稳、工整、典雅的律诗相反,杨维桢的“铁崖体”以自由奔放的古乐府为主要体式,这本身就标志了诗风的变化。此外,杨维桢也善于写七绝体的竹枝词、宫词、香奁诗等。在广义上,这也是“古乐府”的一种,只是其语言更为轻灵。
  杨维桢的古乐府兼取汉魏、六朝、李白、李贺,在理论上明确标榜“复古”。但杨维桢提倡的“复古”,却反对模拟,主张“贵袭势,不袭其辞”(《大数谣》吴复注引),也就是通过学习古诗的体势来抒发个人独特的、新鲜的情怀。所以,他的“古乐府”并不与古人雷同。试以《五湖游》为例:
  鸱夷湖上水仙舟,舟中仙人十二楼。桃花春水连天浮,七十二黛吹落天外如青沤。道人谪世三千秋,手把一枝青玉虬。东扶海日红桑樛,海风约住吴王洲。吴王洲前校水战,水犀十万如浮鸥。水声一夜入台沼,麋鹿已天台上游。歌吴歈,舞吴钩,招鸱夷兮狎阳侯。楼船不须到蓬丘,西施郑旦坐两头。道人卧舟吹铁笛,仰看青天天倒流。商老人,橘几弈;东方生,桃几偷。精卫塞海成瓯窭,海荡邙山漂髑髅,胡为不饮成春愁?
  它有李贺式的跳跃的思维与怪诞的词汇,却没有李贺的阴冷与凝重;有李白游仙诗的奇想联翩与奔畅的语势,却没有李白的愤世嫉俗、远离凡尘的情绪。在诗中,诗人自我的精神形象,化为一个超越时空的“谪仙”,逍遥于仙境与尘世,纵览古今,赏玩历史与自然的变迁,而又始终不失去凡俗的享乐。
  自我精神的恣肆飞扬和赞美世俗享乐,构成了杨维桢诗内涵的两个基本特点。前者在《大人词》中表现得更为直露和集中。这诗取意于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但从一开头“有大人,曰铁牛”,就用自我取代了阮籍笔下实属虚无缥缈的“大人先生”。诗人自我的精神形象,亘贯古今,驰鹜八极,与天地自然相始终,“天地不能子,王公不能俦”。这种自我形象,带有一种粗豪气息,具有蔑视现世权威的反抗精神。关于后者,再举《城西美人歌》为例证:
  长城嬉春春半强,杏花满城散余香。城西美人恋春阳,引客五马青丝缰。美人有似真珠浆,和气解消冰炭肠。前朝丞相灵山堂,双双石郎立道傍。当时门前走犬马,今日丘垄登牛羊。美人兮美人,舞燕燕,歌莺莺,蜻蜓蛱蝶争飞扬。城东老人为我开锦障,金盘荐我生槟榔。
  美人兮美人,吹玉笛,弹红桑,为我再进黄金觞。旧时美人已黄土,莫惜秉烛添红妆。
  诗中讴歌城市生活的斑澜色彩和快乐情调,气氛热烈,情绪力度很强,没有文士们常有的高雅或悲观。从历史的眼光来看,杨维桢诗的上述两大特点,反映了对个人权利的肯定和个人生命意欲的张扬,体现着东南沿海地区文化形态的特征。
  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杨维桢诗的审美情趣也和前人有很大不同,他喜欢歌咏强健有力的生命状态。譬如说,过去诗中的“美女”,大抵给人以纤弱、慵懒、哀怨、娇贵之类的感觉,杨维桢诗中也有数十处写到“美人”,却大多体态矫健,充满活力。像“美人凌空蹑飞步,步上山头小真墓”(《花游曲》);“崔家姊妹双燕子,踏青小靴红鹤嘴”(《崔小燕嫁辞》);“羿家奔娥太轻脱,须臾踏破莲花瓣”(《修月匠歌》)
  等等,都以强烈的动势,显示人物的内在生命激情与活力。还有“阿瞒娇娘太轻劣”(《屏风谣》),“就中小姊最娇强”(《丽人行》),“东家女伴太娇劣”(《续奁集二十咏·甘睡》)
  之类、“轻劣”、“娇强”、“娇劣”和前面的“轻脱”一样,都是以女性的活泼甚至放肆为美,这在过去的诗中是很难看到的。再看下面两首诗:
  齐云楼外红络索,是谁飞下云中仙?刚风吵起望不极,一对金莲倒插天。(《续奁集二十咏·秋千》)
  鹿头湖船唱赧郎,船头不宿野鸳鸯。为郎歌舞为郎死,不惜真珠成斗量。(《西湖竹枝歌九首》之二)
  前一首,女子荡秋千,在前人笔下多是“隔墙送过秋千影”这样隐约的写法,而杨维桢却尽力写出其恣狂的情状;后一首则写出女子豪爽热烈的情感,她们都不再是温柔而娇弱的。
  杨维桢诗的审美情趣,违背诗歌传统的“雅正”要求,而与元代小说、戏剧、散曲等市井文艺的艺术趣味相通。胡应麟《诗薮》批评杨维桢诗“视前人瑰崛过之,雅正则远”,又说杨氏《香奁八咏》“是曲子语约束入诗耳。句稍参差,便落王实甫、关汉卿”。他的眼光很敏锐。从具体的方面来说,像前面引到的用以形容女性的“轻脱”、“轻劣”、“娇强”、“娇劣”一类语汇,在元散曲特别是乔吉的作品中有很多相似的用法。而最明显的是《续奁集二十咏》,用一组诗写一个自订私约、自主婚姻的少女形象,颇有《西厢记》的味道。就从《相见》、《相思》、《的信》、《私会》这些标题来看,就很有情节性,既像是散曲的组曲,又像是杂剧的改写。不仅如此,从总体上说,杨维桢诗的恣张的情感表现,也是与元代市井文艺相通的。所以说,他的诗既号称“复古”,又很重视“顺今”。
  一部分古乐府诗写得过分古奥和怪怪奇奇,以致很难读懂,是杨维桢诗的一个弊病。但总的说来,他的诗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在新的历史状态中有力的新趋向,这是其真价值所在。它在元末东南沿海地区引起强烈的反响,受到广泛的欢迎,是有着深刻历史原因的。
  顾瑛(1310—1369)字仲瑛,别名阿瑛,昆山(今属江苏)人。是个富商兼儒者。早年经营产业,遂成为吴中巨富。
  后建构以“玉山草堂”为主的园林群体,“日夜与高人俊流,置酒赋诗,觞咏倡和”(《列朝诗集小传》)。他所编辑的《玉山名胜集》记载了当时玉山草堂中文士宴集的盛况,《四库提要》赞为“文采风流,照映一世”。文人雅集,向来是带有贵族气息的文化现象,玉山草堂中的集会,则反映了商人阶层在获得财富以后对文化价值的追求。
  作为一个儒者、文人兼富商,顾瑛的思想类型在中国思想背景中显出几分特色。如《自题像》一诗: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向时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
  此诗前二句表现思想态度和人生观念的随和、无所固执,后二句再推出一层,写自己的人生最得意的一段经历。据其自述:“年十六,于父之盅,而遂废学焉。性好结客,常乘肥衣轻,驰逐于少年之场,故达官时贵靡不交识,然不坠于家声。”
  (见《玉山逸稿》附自为《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其实即指他经商的那段经历。这似乎表明:“儒衣僧帽道人鞋”是他的“自我”的外在装饰,骨子里是个富于“豪侠”之气的商人。
  此诗把顾瑛的个性表现得很有色彩。
  在中国古代文学里,商人通常被描述为不劳而获的类群,作为贫困农民的反衬出现。顾瑛的《三二年来,商旅难行,畏途多棘,政以为叹,徐君宪以〈雪景盘车图〉求题,观之风雪载道,不能无戚然也,遂为之赋云》一诗以商人的身份写商人生活,堪称难得。诗云:
  山盘盘,车逐逐,大车前行后车促。不愁雪里衣裳单,但恐雪深车折轴。行人岁暮心忉忉,天寒马疲牛腹枵。日落不知行路遥,今年月尾度敖鄗。明年月头过成皋,二月三月临帝郊。似闻物低米价高,莫使终岁徒劳劳。城中贵客朱门豪,狐裘绣袍红锦袍。琵琶合曲声嘈嘈,毡房肉陈传羊羔。雪花回风如席飘,卷帘醉脸殷若桃,岂知人间衣食如牛毛!
  此诗作于至正十四年(1354),诗里描写商人在寒冬腊月将货贩运至北方,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万状。由于兵荒马乱,米价腾贵,而贩运的货物卖不出好价,这使商人们陷入窘境。最后以京城中达官贵人的享乐奢靡作对比,表达了商人对官僚的愤慨。因顾瑛有经商的经验,所以对商人心理的刻画比一般文士的作品更为真实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