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

  在魏晋以前,也产生过一些论文的著作,如汉代经师的《毛诗序》、班固的《离骚序》、王逸的《楚辞章句序》等等。
  但讨论的对象,只是一篇文章、一部书,或一种文体,而不是从整体意义上讨论文学。在子书里,自《论语》、《孟子》至扬雄的《法言》、王充的《论衡》等,也涉及文学问题,那更是一些零碎的意见。而且,上述论著,都主要从政治、教化的实用观点来看待文学,在理论上也就无法深入。建安以后,随着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的削弱,文学能够更自由地从作家的切身体验来表现社会生活与个人情感,不但作品数量激增,体裁、题材、技巧均有很大发展,而且从理论上也有更大的关注和更深入的探讨。文学的性质与特点、文体的区分、创作的过程、作家的风格、文学的流变、评价的标准,一系列重要的问题被提出来,并不断获得新的认识,也有不同意见的激烈争论。批评著作的数量与质量,是前代无法比拟的。可以说,这是一个对文学理论极富于热情的时代。鲁迅称魏晋以后成为“文学的自觉时代”,首先也就是从这一时代的理论意识着眼。

  第一节 《典论·论文》与《文赋》

  《典论》是曹丕的一部学术著作,全书已佚,《论文》是其中唯一完整保存下来的一篇。所论的“文”是广义上的文章,也包括文学作品在内。它是中国第一篇文学批评的专门论文,涉及了文学批评中几个很重要的问题,虽不免有些粗略,但在文学批评史上起了开风气的作用。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它对文学的价值的重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儒家古有“三不朽”之说,其一为“立言”(见《左传》)。但这主要指政治与伦理方面的论著,与文学并无多少关系。曹丕所说“文章”,则包括诗、赋在内。其实,文学——特别是偏重抒情的文学,很难说是什么“经国之大业”,但曹丕这样说,就把文学提高到与传统经典相等的地位,这对文学的兴盛,当然是有意义的。
  文中涉及的几个问题,一是对“建安七子”进行评论,指出各人的长处与短处;二是在论述文学和评论作家时,提出了“文气”的概念,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又谓:“徐幹时有齐气”,“孔融体气高妙”。他所说的气,大体是指作家的气质。作家的气质不同,所以作品的风格有异;三是关于文体的区别:“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说诗赋的特点是“丽”,既反映了建安文学的新风气,也预示了此后文学的大趋势。这几方面的内容,即作家评论、作家的气质与作品风格的关系、文体的区分,都是以后文学批评中重要的课题。
  陆机的《文赋》,较《典论·论文》有显著的进步。《文赋》的题义,不是以赋体来讨论文学问题,而是敷陈为文的情状,犹如《江赋》、《海赋》一样。所以,它的中心内容,是以自己的甘苦结合对他人之作的体会,描述文学创作的过程,尤其是创作中的心理现象,以及创作中的利害得失,属于创作论的范畴,但和一般的理论探讨不一样,有很浓厚的心理学意味。其中构思活动、灵感现象等,都是微妙而不容易把握的重大问题,作者都作了称得上深入细致的描述。讨论这样的内容,表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已经进入了一个更高的阶段。
  作者首先言作文之由,一是有感于外物,一是有感于前人的作品,强调创作的欲望源于生活的感动和对美文的爱好。一开始,就表明他所要探讨的对象偏重于艺术性作品。既而讲构思的过程,有一段极为精彩的文字: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创作的开始,是高度活跃的、无定规的一连串想象与联想,可上重天,可下九泉,而不是枯燥的理性思索。这就是今人所谓“形象思维”。这个问题,是过去从未有人触及的。同时这里还提出文贵独出心裁,不蹈袭前人。
  以后说进入写作的情况:意和辞的关系,各种文体的特点,应当掌握的关键和容易出现的毛病。这里也有许多好的看法。如谈风格问题,指出各种文学作品,由于作者的好恶和作品所涉事物的不同,呈现为纷纭复杂的面貌;各种文体,由于性质不同,也各具特点。对于诗,作者强调其特点是“缘情而绮靡”,表现了他对文学的情感因素的重视,和对华美风格的爱好。谈作文关键,提出“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即要注意声音的和谐,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声律问题;又提出“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即文章应有警策之句,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最后又有一节专谈感兴即灵感问题,也是绝妙文字: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览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灵感之去来,非意志而能控。来则文思泉涌,无往不得,去则笔底粘滞,苦索无获。作者将这种微妙的现象,描绘得何其生动!
  总之,在《文赋》中,我们看到作者很少受传统文学观的束缚,对文学的抒情特征和艺术的美感,给予高度重视。尤其令人赞叹的是,对于文学创作作为一种感性活动而不同于一般思维的特征,作者提出了深刻的认识,这使人们对文学的特质,有了新的理解。《文赋》的各种论述,给予后代文学批评家以重要的启发。如《文心雕龙》以“言为文之用心”为写作的宗旨,就是本于《文赋》。

  第二节 刘勰与《文心雕龙》

  刘勰(约465—约532)字彦和,东莞莒(今山东莒县)人,世居京口。少时家贫,曾依随沙门僧十余年,因而精通佛典。梁初出仕,做过南康王萧绩的记室,又任太子萧统的通事舍人,为萧统所赏爱。后出家,法名慧地。刘勰受儒家思想和佛教的影响都很深。《文心雕龙·序志》篇中说,他在三十多岁时,“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梦见一回孔夫子,便兴奋得不知如何。作《文心雕龙》,也与他对孔夫子的崇仰有关,有阐明文章之源俱在于经典的意识。
  至于佛教,他自幼和和尚住在一起,最终又决意出家,浸染自深。不过在《文心雕龙》中,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偶有佛教语词。
  《文心雕龙》写成于齐代。就其本来意义说,这是一本写作指南,而不是文学概论。书名的意思,“文心”谓“为文之用心”,“雕龙”取战国时驺奭长于口辩、被称为“雕龙奭”典故,指精细如雕龙纹一般进行研讨。合起来,“文心雕龙”等于是“文章写作精义”。讨论的对象,是广义的文章,但偏重于文学。书的本意虽是写作指导,但立论从文章写作的一系列基本原则出发,广泛涉及各种问题,结构严谨,论述周详,具有理论性质。它的系统性和完整性是前所未有的。
  全书五十篇,分为几个部分。开始《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为第一部分,讲“文之枢纽”,是全书的总纲。从《明诗》到《书记》二十篇,为第二部分,分述各种文体的源流、特点和写作应遵循的基本准则。其中又有“文”“笔”之分。自《明诗》至《谐隐》十篇为有韵之文(《杂文》、《谐隐》两篇文笔相杂),自《史传》至《书记》十篇为无韵之笔。从《神思》到《总术》为第三部分,统论文章写作中的各种问题。第二部分以文体为单位,第三部分则打破文体之分,讨论一些共同性的东西,经纬交织。《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五篇为第四部分。这五篇相互之间没有密切的联系,但都是撇开具体的写作,单独探讨有关文学的某些重大问题。最后《序志》一篇是全书的总序,说明写作缘起与宗旨。
  《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是传统观念与时代思潮的集合。作者用折衷牵合的方法,构筑起完整的理论体系,但内中仍然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这一特点,在讲“文之枢纽”的开头五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原道》首先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
  ……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汉语的“文”字,本有多重涵意。其本义为纹理,引申为美饰、华采,又引申为文章。这里数义并用,主要是说明:文章生于道,而道是万物的本源,所以文章具有崇高的价值;天地山川乃至动物的羽革、草木的花叶都是美丽的,证明道有美的显象,文章也是道的显象,所以文章的华美是自然现象。这显然是六朝文学风气的反映。这里需说明:六朝文人所说的“自然”,不同于通常所说的“朴素自然”。他们认为华美也是自然的。《文心雕龙·丽辞》甚至说,对偶的辞句犹如人们的手足自然成双,单行的辞句反而不自然。
  应该注意,刘勰这里所说的“道”与后来唐宋古文家所说的“道”不尽相同。他是指自然的“天道”,而不是指儒家的伦理之道。天道自然,这是魏晋玄学中的一个命题,从这里本可引申出顺遂万物本性,反对人为拘束的观念,但刘勰接下去却把自然之道与儒道相互捏合,认为儒家圣人的经书最能“原道心以敷章”,而且“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一般人不能够深刻体悟道的神奥,所以要“征圣”——向圣人学习,要“宗经”——效仿经书的榜样。这实际是玄学中自然与名教合一的理论在文学中的运用。由此建立了以雅正为最高准则的文学要求。所谓:
  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至此,刘勰既以“道”的名义,赋予六朝美文以崇高的地位,又以同样的名义,要求各种文章符合于雅正规范。他又说:“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即楚辞、汉赋以来,文学作品多有不够雅正的毛病,应当“正末归本”,返回到经典的规范之内。《原道》、《征圣》、《宗经》三篇,紧密联为一体,构成刘勰文学思想的中心。但字面上虽然说得圆通,矛盾还是很多的。儒家经典,本来是质朴的文字,他非要说得美轮美奂;六朝美文,与楚辞、汉赋的关系最近,如何能宗经归本而不失其美质?
  《正纬》、《辨骚》也作为“文之枢纽”,着眼点却不同。前者说纬书的奇特想象和富艳辞采有益于文章写作,后者的意义更重要。这里虽同《宗经》篇有一致之处,首先辨明楚辞的代表作《离骚》有不合于经者四点,合于经者四点,实属破碎迂腐之论,但又自我背离,对楚辞的文学意义给以高度赞扬:
  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夫》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这里对楚辞作品中“绮靡”、“伤情”、“瑰诡”、“慧巧”、“耀艳”等并不符合雅正规范的特点,均表示赞赏,后面对楚辞在文学史上的深远影响及其对当今创作的价值也作了充分肯定。这表明刘勰虽以宗经为大前提,但对文学中的艺术创造仍然是很重视的。不过,刘勰对楚辞的肯定,主要是从艺术性的一面着眼,他所设想的理想境界,是以经典的雅正为主导,而参酌以骚体的奇丽: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
  这种设想似乎不错,其实有着难以克服的矛盾。因为骚体的奇丽,在很大程度上是突破雅正规范的结果,而不仅是语言修辞之美。所谓“以正驭奇”,即使能吸收骚体的某些优点,也难于发扬其原有的生气。
  通过以上分析,《文心雕龙》的核心思想已可以大致了解。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点:一、强调文学的美质,这是与当代文学风气一致的。缺陷也同当代文人一样,是单纯地以华丽为美。二、主张宗经,提倡雅正,在原则上排斥一切离经叛道的文学,这是一种保守的文学观念。但在对待具体作品的时候,态度并不那么褊狭。尤其在以后的各篇中,并没有以是否雅正的标准随意否定有成就的作家与作品。三、应当注意到,刘勰所说的“宗经”,是指以儒家经典为典范,而不是要求把文学作为阐发儒家之道的工具。他还是承认文学有抒发个人感情的作用。这同后世极端的载道文学观还是有很大区别。四、联系刘勰对六朝文学的批评,主要是在两个方面,一是离异于儒道,包括思想感情不够纯正、艺术风格诡奇轻艳等等,二是有单纯追求辞采而缺乏充实的感情的现象。这些批评有些是正确的(如对后者),有些仍有些守旧倾向(如对前者)。但不管怎么说,以返归经典作为文学发展的出路,总是弊大于利。
  作为“文之枢纽”的五篇,其意一在赋予文学以哲学本质上的说明,同时也由此赋予文学以崇高的意义,这一种理论上的努力,应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在建立一种规范的、雅正的,同时又富于美感的文学准则,在这里,作者采取了折衷的态度,也反映出矛盾的心态。
  《明诗》以下二十篇,是《典论·论文》、《文赋》等批评著作论文体之别的继续,但要细致深入得多,每一篇差不多都是简短的文体小史,虽未必无误,但多见精彩。如《明诗》说建安诗的特点,谓之“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说正始诗歌,“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感受敏锐,概括精赅,对于文学史的研究,具有先导的意义。论各种文章之风格特征,亦能举其大要。
  第三部分的前几篇,围绕具体的文章写作(主要针对文学作品的创作),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看法。《神思》篇主要说创作的构思,承《文赋》而来,但也有精彩的新解。如文中细致描述了创作活动中“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的现象,从而探讨了从形象思维到语言表现之间的距离这样一个重要问题。《体性》篇指出,由于作者才学修养不同,形成典雅、远奥等八种主要的不同风格,进一步发展了曹丕、陆机的意见。文中举前代名家为例,对他们的为人气质与文学风格的关系,有很好的概括。《风骨》篇要求文学作品应有充沛的生气(指感染力,不是指思想内容)和简洁有力的语言表达,从而达到刚健明朗的美学效果。以后“风骨”成为文学批评中最常用的概念之一。《通变》篇论新变,“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这一节赞语,表现了作者对文学的健康态度,可惜又说“还宗经诰”、“参古定法”,毕竟还是显得拘谨。《情采》篇论情志与文采的关系,力主华采,但要求“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对六朝文学中“繁采寡情”的现象提出针对的批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看法。以后《熔铸》、《声律》等十篇集中谈修辞问题,对声律、骈偶、用典等当代文学中普遍使用的修辞手段,加以充分肯定。在此以前,专门讨论修辞的文章还不曾有过,所以,《文心雕龙》在修辞学上也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第四部分脱离了具体的写作(只有《物色》兼及写作),从更广泛的范围来讨论有关文学的问题。《时序》论历代文学发展的总趋势,推求文学演变的原因,提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作者主要从政治状况、社会风气、统治者的好恶等几个方面论述文学的兴衰,注意文学与复杂的社会环境的关系。这是历史上第一篇具有文学史性质的重要的论文。《才略》篇简论历代作家,与《时序》相辅相成。《物色》论文学与自然景物的关系,专立此篇,也是当代文学风气的反映。“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前两句说对外物的感受、描摹,后两句说内情对于景的再造,对文学作品如何写景,是精彩的概括。《知音》专门谈文学鉴赏与批评的标准问题。从文学批评理论的发展来说,也是一篇重要的文章。作者指责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知多偏好等错误的态度,要求批评者提高自身修养、理解作者、博观圆照,进行公平的批评,并且提出了若干条从事批评的客观原则。虽然,批评标准的问题,复杂多变,很难加以简单的规范,但这一种努力,表明刘勰对于批评的客观性与科学性的要求,就思想方法而言,是很有意义的。
  总之,《文心雕龙》虽在宗经的原则上显示出保守意识,但在关于文学创作、文学史、文学批评的众多问题上,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有了显著的提高,提出了相当系统而富于创新的意见,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一次空前的总结,其成就十分重大。

  第三节 钟嵘的《诗品》

  钟嵘(约468—518)字仲伟,颖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
  初仕于齐,梁时官至西中郎将晋安王萧纲(即后之简文帝)记室。《诗品》作于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以后,已是作者的晚年。
  《诗品》专论五言诗。据《序》说,作者因见当时人们对诗歌的评价漫无准的、意见分歧,所以作此书,意在通过对诗人的品评,建立可靠的准则。全书实际包含两个部分,《序》总论五言诗的起源和发展,表达作者对诗歌写作以及当代诗风的一些看法,正文将自汉魏至齐梁的一百二十家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一卷),显优劣,叙源流,指出各家利病。这种方法是时代风气的产物。汉末清议,士人常相聚评论人物,至曹魏建立九品中正制,更以品第论人。影响到文学艺术领域,在南朝产生过很多像《棋品》、《画品》一类著作,《诗品》也由此而来。
  《诗品》讨论的对象比较单纯,作者也无意故作高深,具有显明浅切的特点。对于诗歌,主要重视充沛的感情、华茂的辞采、典雅而明朗的风格。总的说来,和时代风气是一致的,但反对声律和用典,是独特的看法。
  《诗品》序一开头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提出诗是人的感情为外物所动的自然结果。
  后面又说: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期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戌,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聘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残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
  这里从景物气候和生活遭遇两方面的感动论说诗歌产生的缘由,实际也简略地概括了魏晋以来诗歌中最常见的题材。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此文专门论诗,却没有引用相传为孔子门徒所作、具有权威性的《毛诗序》对诗的意见的。这并非偶然。因为儒家说诗,注重于诗的政教功用,《毛诗序》所言“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最为典型。
  而钟嵘说诗,则注意诗歌抒发个人生活感情的作用。四时有迁变之景,人生有悲喜之遇,感荡心灵,故达之于诗。引孔子“兴、观、群、怨”之说,也主要从“怨”着眼,即诗可以抒发幽愤。后面解释赋、比、兴,完全当做抒情的手法,也与历来儒者解经之说不同。至于“穷贱易安,幽居靡闷”,是说经过诗的宣泄,人的感情可以得到平衡,也是中外文学理论中比较重要的主张之一。二是列举诗歌的主要题材,显然偏于哀怨伤感一类。南朝的音乐、文学,都以伤感的情调为主。这不但是当代人对生活的一种感受,也与伤感情绪最能动人有关。
  有无华美的辞采与典雅而明朗的风格,也是作者决定诗人品等高下的重要标准。他对曹植最为推崇,誉为“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无以复加。概括其诗歌特点,说是“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这就是钟嵘认为理想的境界。《序》所说“干之以风力,润之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表明了同样的意思。
  所以,书中列为上品的,除《古诗》、李陵、班婕妤等主要从五言诗起源的角度考虑外(也肯定其深怨雅丽之长),就是曹植、王粲、阮籍、陆机、潘岳、张协、谢灵运这一系列文人诗的代表人物。
  以此为标准,作者对许多诗人与作品提出批评。对玄言诗,指责其“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对曹丕,不满其“鄙质如偶语”;对嵇康,认为其“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对陶渊明,“叹其质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鲍照的批评。鲍照在齐梁影响很大,《南齐书·文学传论》列为当代最主要的三个诗歌流派之一。但钟嵘将鲍列入中品,评其诗云:“贵尚巧似,不避险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
  鲍照的诗当然是华美的,但过于近俗,又过于激烈动荡,所以评价不高。总的来说,作者的批评,有时颇具眼光,有时却显得浅薄。这主要是因为他所持的诗歌标准比较单一、没有更多地重视诗歌风格理应多样化的问题。本来,以品第论诗,并不是一种好办法,他再用单一的标准来衡量一切诗人,所得结论难免有偏颇之处。魏晋以来最杰出的诗人中,曹操被列为下品,陶渊明、鲍照被列为中品,这使后人深为不满,多致讥刺。不过,这也有时代风气的因素(如崇尚渊雅,反对切直,即是一种传统的文学观),不仅是作者个人的问题。
  反对用典和声律论,在梁代,确是特异的看法。钟嵘列出古诗中的一些佳句,认为“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而多用典,致使”文章殆同书钞”,“拘挛补纳,蠹文已甚”。他还尖锐地说,喜欢用典的人,往往是因为没有写诗的才能,以此来标榜学问(“虽谢天才,且表学问”)。对于声律,他认为只要“清浊通流,口吻调利”,即具有自然的声调之美,就足够了。讲究四声八病,会使“文多拘束,有伤真美”。概括起来,钟嵘反对用典笔声律,是为了保持诗的自然之美,避免破坏诗的抒情功能。其出发点无可非议,攻击时弊,也很有力量。只是,事有利弊,本不可执一而论。适当地运用典故和声律手段,对于诗歌创作仍然有很多益处,《诗品》在这方面似乎考虑得不够周全。
  论述诗歌的源流,是《诗品》的重要内容,也是一大特点。除了《序》有总论外,对各个诗人,都分别指出源于何人,或又兼有何家。如曹丕,“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大体总源在于《国风》、《小雅》、《楚辞》三种,分散为众多流派,纲目理得很清楚。应该说,这是一项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作,对后人深有启发。不过,一定要用简明的语言指出每个诗人的渊源,又全部总系于《国风》等三种之下,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其间或有牵强附会甚至不可理解之处,也就是难免的了。
  书中对诗人风格的概括,不管其褒贬如何,大体能做到简要准确,这是不容易的。如说曹操:“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说张协:“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都得其大端。有时用形象化的语言,写出属于主观感受的评语,如论范云、丘迟:“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诗之微妙处,本不易说,作者以诗的语言来评论诗,不失为一种办法。后世的诗话,受此影响很大。总之,《诗品》论述问题,不像《文心雕龙》考虑得细致稳妥,但也没有《文心雕龙》折中、矛盾的毛病。对诗歌的抒情特点和美的特质十分重视,基本上摆脱了经学的藩篱。这是它优于《文心雕龙》的地方。评论、判断,既有精当之处,亦有偏颇之辞。它被尊奉为中国古代诗话之祖,在诗歌的专门研究上,具有开创意义。

  第四节 萧纲、萧绎及其他

  梁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作为政治家,都失败了,作为文学家,开创了影响很大而颇有争议的新风气。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文学观念,有着十分引人注目的特点。
  萧纲的文论,散见于各篇书信。总的特点,一是重视文学与个人生活体验(而不是理念)的关系及抒情特征,二是反对宗经复古,三是提倡雅俗结合。《答张缵谢示集书》说:
  纲少好文章,于今二十五载矣。窃尝论之:日月参辰,火龙黼黻,尚且著于玄象,章乎人事,而况文辞可止,咏歌可辍乎?不为壮夫,扬雄实为小言破道;非谓君子,曹植亦小辩破言。论之科刑,罪在不赦。至如春庭落景,转蕙成风;秋雨且睛,檐梧初下;浮云在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车渠屡酌,鹦鹉骤倾;伊昔三边,久留四战;胡雾连天,征旗拂日;时闻坞笛,遥听塞笳;或乡思凄然,或雄心喷薄,是以沈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
  开头一节,强调文学的价值,与《文心雕龙·原道》篇的开头大意相同,但并不转向宗经。继而对扬雄、曹植菲薄文学的意见表示不满。最后一段铺张之文,与《诗品》论诗的缘起与抒情功能,只是辞面小异,意思全同。“寓目写心,因事而作”,正是强调诗是生活感情的表现。《与湘东王书》说:
  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闸缓。……
  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
  这封信理应视为南朝最重要的文论之一。作者明确提出,经典有经典的用途,同抒情的文学是两回事。文学作品去模仿非文学的儒家经典,既没有必要,事实上也是做不到的。作者是否有意已不可知,但其立论与《文心雕龙·宗经》之针锋相对,是显而易见的。作者还指出,文学创作,历代各异,不相蹈袭,不能以某一种固定的标准来言是非。最后“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是以自谦之辞,表示肯定的意见。即古人无非是各言其志,自成一家,则今人也不妨如此。这些话都说得很透彻,很有见地。其实,魏晋以来文学的主流,正是脱离经典的规范,不断翻陈出新,只是没有人公开提出这样的理论观点罢了。信的开头,攻击“京师文体”有浮疏阐缓之疾,后面又说谢灵运诗“时有不拘,是其糟粕”,学谢的人“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都是反对过于典雅深密的文风。这同反对宗经复古也是一致的。萧纲诗或学民歌的俗艳流荡,或为新体诗的轻快圆转,所以在理论上,也反对过分雅化,要求雅俗结合。《劝医文》更明确说:“或雅或俗,皆须寓目。”关于这一点,《南齐书·文学传论》说得最详细,《概说》中已经提及了。作者萧子显与萧纲的关系很密切,诗风也相近。
  萧绎的文学观,主要反映在《金楼子·立言》中。他把“古人之学”分为“儒”与“文”二类,又把“今人之学”分为“儒”、“学”、“文”、“笔”四类。从儒与文区别来说,是要分开经学与广义的文学;从文与笔的区别来说,是要分开实用文章与抒情诗文。这种细致的区别,是前人未有的。既然把经学与文学分开来,他当然也不主张文学去宗经了。至于文笔的区分,萧绎能够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从强烈的抒情特征和声音与辞采之美来确定“文”的概念,代表了南朝人对文学性质之认识的新水平,这在本编的《概说》中已经说明,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萧纲、萧绎的文论虽不像《文心雕龙》、《诗品》那样具有系统性,但他们在一些涉及文学根本性质的问题上,提出了非常重要的见解。如主张情感的解放(所谓“文章且须放荡”),重视文学的特性和美质,反对经典的束缚,提倡新异的创造等等,都反映了魏晋以来“文学自觉”的进展。但长期以来,他们的观点不但没有受到重视,反而受到严厉的批评,这本身又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同为梁代的萧子野,在其《雕虫论》中表达了与萧纲、萧绎完全不同的文学思想。“雕虫”的题名,就是取于扬雄《法言》中以经学观点菲薄辞赋的话:“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
  文章开宗明义:
  古者四始六艺,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风,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后之作者,思存枝叶,繁华蕴藻,用以自通。若夫悱恻芳芬,楚骚为之祖,靡漫容与,相如扣其音。由是随声逐影之俦,弃指归而无执。
  ……自是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
  文章的大意,是以儒家的教化观念为根本,认为自楚辞起,已是“思存枝叶”,对于这以后的文学,基本上都取否定态度。即使它对南朝文学的某些弊病,能提出切中的批评,但根本否认了不能为维护统治秩序发生直接作用的一切文学作品。这比刘勰的宗经,走得更远了。
  另一方面,在北朝也有同样情况。西魏时,宇文泰曾命文士苏绰仿《尚书》体作《大诰》,以革除南方文学的“浮华”之弊。又据《北史·文苑传》:“绰之建言,务存质朴,遂糠秕魏晋,宪章虞夏。”萧子野与苏绰的文学观,关键实际不在于提倡朴素反对华丽(这属于美学风格的问题),而是从根本上否认文学有存在的价值(他们推崇《诗经》,并不是把它看作文学作品),也否认有实用文章与文学作品的区别。这对于文学发展当然是极其不利的意见,对于后代也产生了不良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