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初詩文的繁榮與詞學的復興(裴世俊撰)

  明清鼎革,激化了民族矛盾與鬥爭,中原板蕩,滄桑變革,喚起漢族的民族意識與文人的創作才情,給文學注入了新的生命。富有民族精神和忠君思想的遺民詩人的沉痛作品,體現了那時代的主旋律,即便曾一度仕清的詩壇名流,也在詩歌裏抒發家國之痛,映照興亡,寄寓失節的懺悔。這兩部分詩文以對現實的敏銳反映而具有鮮明的歷史特徵。稍後的詩人及其他作者,雖無强烈的民族思想和家國之悲,但也慨嘆時世,俯仰人生,寫出了風格獨特的篇什。已呈式微之勢的詞則應時而復興,倚聲填詞蔚然成風。散文的內容偏重經世救國,崇實致用,在傳記文裏多用小說筆墨。清初詩文改變了元明以來的頽勢,出現了新的繁榮。

  第一節 遺民詩人
  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 屈大均和吳嘉紀 其他遺民詩人
  清初最富有時代精神的詩歌是遺民的作品。據卓爾堪《明遺民詩》輯錄,有作者四百餘人,詩歌近三千首,比南宋遺民詩在數量和質量上皆有過之。著名的詩人有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吳嘉紀、屈大均、杜浚、錢澄之、歸莊、申涵光等,他們受傳統的民族思想、愛國主義熏陶,反對清朝的民族壓迫與歧視,雖然出發點仍是儒家的“嚴夷夏之防”,如顧炎武所說:“君臣之分,所關者在一身;夷夏之防,所系者在天下。”(《管仲不死子糾》,《日知錄》卷七)但在民族矛盾異常尖銳的特定時期,懷抱救世拯民思想,關注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命運,奔走呼號,以“有亡國、亡天下”區分朝代更替和民族沉淪,用“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的生存危機和民族憂患,喚醒人心,復興家國,顯然包含著反對壓迫和侵略的正義性和愛國精神,在當時激勵了漢族人民的反抗鬥爭,也對後世産生過積極的影響,“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成爲中華民族愛國主義傳統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遺民詩人用血泪寫成的詩篇,或悲思故國,或謳歌貞烈,或譴責清兵,或表白氣節,具有抒發家國之悲和同情民生疾苦的共同主題,體驗深切,感情真摯,反映易代之際慘痛的史實與民族共具的感情,筆力遒勁,沉痛悲壯,肇開清詩發展的新天地。
  以氣節高尚而被後世敬仰的是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大學者。
  顧炎武(1613~1682)初名絳,明亡後改炎武,字寧人,學者稱亭林先生,江蘇昆山人。明末加入復社,清兵入關,在江南積極參與抗清活動,失敗後亡命北方,考察山川,訪求豪杰,圖謀恢復,晚年終老于陝西華陰。他論詩“主性情”,反對模擬,提倡“文須有益于天下”。他“生無一錐土,常有四海心”(《秋雨》),四百多首詩,擬古、咏懷、游覽、即景等圍繞抒發民族感情和愛國思想主題,反清復明和堅守氣節是其詩突出的色調。《秋山》寫江南人民的反清鬥爭和清兵屠戮燒殺的罪行。《精衛》諷刺專營安樂窩的燕雀之輩,表示“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的決心。《京口即事》歌頌史可法鎮守揚州的英雄業績。《千里》述自己參加王永祚領導的湖上抗清義軍。《海上》四首,則以凝練沉重之筆,抒發登高望海的悲壯情懷,堅蒼質實。如第一首:
  日入空山海氣侵,秋光千里自登臨。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蒼生痛哭深。水涌神山來白鳥,雲浮仙闕見黃金。此中何處無人世,只恐難酬烈士心。
  詩中洋溢著決心報國、抗清復明的堅强信念。他勸友人善處珍惜,保持操守,“寄語故人多自愛,但辭青紫即神仙”(《友人來,座中占二絕》)。到垂暮之年,仍然表達其熾烈的愛國熱忱,有《恭謁孝陵》、《再謁孝陵》、《自大同至西口》等。隨著歲月的消失和希望的幻滅,漸知揮戈返日之無術,感傷沉鬰的情緒稍增,但不灰心,至死猶堅,故其詩雄渾有力,慷慨悲壯,如《五十初度時在昌平》:“遠路不須愁日暮,老年終目望河清。”《又酬傅處士次韻》:“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都可說是擲地作金石聲。
  顧炎武的詩是詩人崇高的人格和深厚學力的表現,筆墨矜重,不假巧飾,其格調質實堅蒼,沉雄悲壯,往往接近杜甫,如《酬王處士九日見懷之作》:
  是日驚秋老,相望各一涯。離懷銷濁酒,愁眼見黃花。天地存肝膽,江山閱鬢華。多蒙千里訊,逐客已無家。
  顧詩在清代評價就很高,沈德潜說:“詞必己出,事必精當,風霜之氣,松柏之質,兩者兼有。就詩品論,亦不肯作第二流人。”(《明詩別裁集》卷十一)
  黃宗羲(1610~1695)字太沖,號南雷,學者稱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明末以反對閹黨著名,清兵入關,積極投身抗清鬥爭,後隱居著述,屢拒清廷徵召。他是著名的思想家、史學家和文學家,關心天下治亂安危,以學術經世,論詩稱“情者,可以貫金石,動鬼神”,强調詩寫現實:“夫詩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亂,皆所藏納”;注重學問,推崇宋詩,與吳之振等選輯《宋詩鈔》,擴大宋詩影響,推動浙派形成。詩歌感情真實,沉著樸素,具有愛國精神和高尚情操,《雲門游記》、《感舊》、《宋六陵》、《哭外舅葉六桐先生》、《哭沈昆銅》等,抒發亡國之痛和懷念殉難親友,雖有悲凉之感,但不消沉頽喪,屢屢表白身處逆境而不低頭的頑强精神,如“于今屈指幾回死,未死猶然被病眠”(《臥病旬日未已,間書所憶》),“莫恨西風多凜烈,黃花偏奈苦中看”(《書事》),“硯中斑駁遺民泪,井底千年尚未消”(《周公瑾硯》)等,皆勃鬱浩然的正氣。《山居雜咏》更是鏗鏘的誓言:
  鋒鏑牢囚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其能奈我何?廿兩棉花裝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鍋。一冬也是堂堂地,豈信人間勝著多。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號薑齋,湖南衡陽人。明崇禎舉人,曾從永歷桂王舉兵抗清,南明滅後隱遁歸山,埋首著述,博通經學、史學和文學,貢獻卓著,學者稱船山先生。他生于“屈子之鄉”,受楚辭影響,步武《離騷》,用美人香草寄托抒懷,如《絕句》:“半歲青青半歲荒,高田草似下田荒。埋心不死留春色,且忍罡風十夜霜。”借舒草之心‘不死“,喻堅韌不拔之志和恢復故國”春色“的理想。《落花詩》、《補落花詩》、《遣興詩》、《讀指南集》等,纏綿悱惻,喻意深遠。王夫之自嘆”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王船山公年譜》引王夫之自題墓碑詞),表現”孤憤“是其詩突出的內容,如《補落花詩》九首之一:“乘春春去去何方,水曲山隈白晝長。絕代風流三峽水,舊家亭榭半斜陽。輕陰猶護當時蒂,細雨旋催別樹芳。唯有幽魂消不得,破寒深醴土膏香。”以落花飄魂抒寫胸中鬱結的亡國之恨,含蓄蘊藉,深沉瑰奇。七絕《走筆贈劉生思肯》:“老覺形容漸不真,鏡中身似夢中身。憑君寫取千莖雪,猶是先朝未死人。”以詩明志,直到“垂死病中魂一縷,迷離唯記漢家秋”(《初度日占》),仍然不忘故國歲月,于凄楚裏見其高風亮節。
  遺民詩人可與顧、黃、王幷肩的,當推吳嘉紀和屈大均,吳多作危苦之詞,屈則富于浪漫幻想。吳嘉紀(1618~1684)是一介布衣,與煮鹽灶戶爲伍,困厄潦倒,深受壓迫剝削和災禍肆虐,詩歌極寫兵燹災荒和民生疾苦。《風潮行》、《朝雨下》、《海潮嘆》等述泰州一帶自然災害,慘不忍睹。《挽饒母》。《難婦行》、《過兵行》等,揭露清軍屠殺擄掠,令人髮指。《臨場歌》、《歸東陶答汪三韓過訪》等,反映官吏催租逼稅,敲骨吸髓。《東家行》記江北婚嫁陋習,《李家娘》寫“揚州十日”慘像,《一錢行贈林茂之》贊遺民品質,或長歌,或短制,直抒胸臆,純用白描,但他運思深刻,寫狀如繪,如《絕句》:“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裏,偷閑一刻是乘凉。”明白如話,不假雕飾,靠內在感情把鹽工之苦寫到極致,幽淡似陶,沉痛似杜,形成直朴古淡的蒼勁風格。屈大均(1630~1696)曾削髮爲僧,還俗改今名,北上游歷,密謀抗清,“險阻艱難,備嘗其苦”,詩歌是其心靈歷程的寫照。他以屈原後代自居,學屈原和《離騷》,兼學李白、杜甫,詩歌奔放縱橫,激蕩昂揚,于雄壯中飛騰馳騁,豪氣勃勃,“如萬壑奔濤”,在遺民中乃至整個詩界獨樹一幟。五律出色,自謂“可比太白”。《大同感嘆》、《猛虎行》、《菜人哀》等揭發清兵屠戮暴行,《舊京感懷》、《過大梁作》、《登羅浮絕頂》等訴說家國興亡悲哀,《梅花嶺吊史相國墓》、《哭顧寧人》、《贈傅青主》等抒發仰慕忠節之情,大都撫時感世,緣事而發,尤其表現堅定的民族立場和抗清意志的詩歌,可與顧炎武相比,如“萬里丹心懸嶺海,千年碧血照華夷”(《經紫羅山望拜文信國墓》),“孤臣餘草莽,匪石一心堅”(《咏管寧》),“七尺今猶壯,堪爲大漢捐”(《代景大夫舟自五屯所至永安州之作》),即使壯志難酬,興復無望,他也信心滿懷,“縱是灰寒終不滅,神靈看與蜃樓同”(《古銅蟾蜍歌》),“乾坤未毀終開闢,日月方新尚混茫”(《庚午元日作》)。他的詩“以氣骨勝”,豪宕而多蒼凉悲慨之音,如《通州望海》:“狼山牧草滿,魚海暮雲黃。日月相吞吐,乾坤自混茫。乘槎無漢使,鞭石有秦皇。萬里扶桑客,何時返故鄉?”憑吊滄海,想像奇偉,在雄健夭矯裏寄寓故國之思,凄楚感愴,卻也寫出“超然獨行”的豪邁氣概。
  屈大均在清初影響頗大,又和陳恭尹、梁佩蘭號稱“嶺南三大家”。陳恭尹(1631~1700)詩歌感時懷古,抒發亡國之悲,間或也表達矢志復明的決心,激昂盤鬱,擅長七律,《鄴中》、《讀秦紀)等,是所謂“人無數篇”的名作。梁佩蘭(1629~1705)曾仕清朝,行藏出處與屈大均、陳恭尹有別,詩多酬贈與寫景,七古蒼凉伉爽,《易水行》、《養馬行》等狀寫社會民情,寄有深意,能獨開面。
  其他遺民詩人,閻爾梅(1603~1679)的詩歌吊古傷今,感念時事,格調蒼勁。《滿巡撫趙福星遣官招余余卻之》云:“殷商全賴西山士,蜀漢孤生北地王。豈有丈夫臣異類,羞于華夏改胡裝。”表白全節,可謂硬骨錚錚。他長于古體,《絕賊臣胡謙光》、《滄州道中》等豪宕雄壯,詩情激楚,是富有特色的作品。杜溶(1611~1687)詩學杜甫,風格渾厚,五律《登金山塔》渾灝精深,負名當時,詩人吳偉業說:“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詩而始進。”(徐世昌輯《晚晴簃詩彙》卷十八)《初聞燈船鼓吹歌》撫今追昔,感慨秦淮歌舞盛衰,令讀者欷歔太息而不能禁。錢澄之(1612~1693)詩歌寫甲申國變,足可證史。《悲憤詩》、《桂林雜詩》、《行路難》等,以永歷時事寄于詩,時歌時泣,悲痛感人。《催糧行》、《乞兒行》、《田家苦》等,寫民衆流離無告慘狀,情濃意深,沉鬰悲愴。晚年隱居鄉間,民族感情與田園閑適融合一體,在《田園雜詩》、《田間雜詩》、《夏日園居雜詩》裏,白描直寫,沖淡自然,既反映農村的生活,又砥礪自己的民族氣節,“深得香山、劍南之神髓”,幷有獨具一格的特點。歸莊(161~1673)爲人豪邁尚氣節,與顧炎武有“歸奇顧怪”之稱。《悲昆山》、《傷家難作》、《斷髮》和《萬古愁》曲等,聲情激越,沉痛憤慨,《萬古愁》更是清散曲少有的杰作。《落花詩》十六首,體物寄托,揭發士林的種種心態,哀婉酸苦。“不信江南百萬戶,鋤耰只向隴頭耕。”(《己醜元日》)寫出遺民新的思想境界,也委實可貴。

  第二節 古文三大家
  清初散文 侯方域 魏禧 汪琬 其他古文家
  唐宋古文的傳統,在明代受到了復古派學秦漢文和公安、竟陵派抒寫性靈的衝擊。明末清初,天崩地解,學者們倡經世致用,以振興民族。順應時代的要求,錢謙益、黃宗羲、顧炎武等學者都對散文寫作提出了一些要求,散文在清初大致上回到了講求“載道”的唐宋古文傳統上,幷對“道”及其他方面作了修正和擴展。
  清初的論說文多爲學者所爲,他們留心世務,研經治史,發表意見,作品不僅是優秀的散文,也有學術和思想上的價值,如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王夫之的《黃書》、顧炎武的《生員論》、《形勢論》等。這時期明末的小品文處于衰落與蛻變期,作者仍然有人,如張岱、尤侗、廖燕等。由于時代的變化,他們的作品內容或沿襲晚明小品的文風,而以滄桑之思代替閑情之趣,或趨向嚴肅,如“匕首寸鐵,刺人尤透”(廖燕《選古文小品序》),隨著文網日密,也就逐漸消歇。
  寫作文學散文的有被稱爲“清初三大家”的侯方域、魏禧和汪琬。魏以觀點卓越、析理透闢見長,汪則寫人狀物筆墨生動,侯方域的影響最大,繼承韓、歐傳統,融入小說筆法,流暢恣肆,委曲詳盡,推爲第一。“三家”是桐城派的嚆矢。
  侯方域(1618~1654)少有才名,入清未仕。早期爲文流于華藻,功力欠深,自述“仆少年溺于聲伎,未嘗刻意讀書,以此文章淺薄,不能發明古人之旨”,有“春花爛漫,柔脆飄揚,轉目便蕭索可憐”之弊,後學八大家,轉益多師,臻于成熟。《壯悔堂文集》10卷,體裁多樣,內容廣泛,議論而指斥權貴的如《癸未去金陵日與阮光祿書》、《答田中丞書》等,抒情而攄寫懷抱的如《與方密之書》、《祭吳次尾文》等,評說而論功罪的如《朋黨論》、《王猛論》、《太子丹論》等,或義正詞嚴,酣暢飽滿,或纏綿悱惻,聲情幷茂,或雄辯汪洋,縱橫奔放,有唐宋八大家的遺風。敢于打破文體壁壘,以小說爲文,則是寫掾吏、伶人、名伎、軍校等下層人物的作品,如《贈丁掾序》,歌頌丁掾廉潔正直,忠于職守的優秀品質;《馬伶傳》用藝人馬伶爲求演技精進,投身爲仆三年藝成的事迹;《任源邃傳》贊揚平民出身的任源邃抗清被捕,寧死不屈的高貴精神;《李姬傳》再現風塵女子李香識大義、辨是非的品德和節操,都“以小說爲古文辭”,提煉細節,揣摩說話,刻畫神情,像《李姬傳》所選的三個典型事件,精擇李香對話組成,切合身份與心境,曲折生動,使人物個性鮮明,堪稱性格化的語言,突破陳規,具有短篇小說的特點。
  魏禧(1624~1680)論文以有用于世爲目的,要“關係天下國家之政”,反對模擬,不“依傍古人作活”,自謂“少好《左傳》、蘇老泉,中年稍涉他氏,然文無專嗜,唯擇吾所雅愛賞者”,博學多聞,身際易代,懷抱遺民思想,關心天下時務。人物傳記表彰抗清殉國和堅守志節之士,如《許秀才傳》、《哭萊陽薑公昆山歸君文》等,感慨激昂,低回往復,既有淋漓盡致的描摹,也有紆徐動蕩的抒情,兼有歐、蘇之長。《大鐵椎傳》是其名篇,叙事如狀,寫身懷絕技的劍俠遭際和憤懣,神情畢現,豪爽照人,篇末寄意不爲世用的感慨,耐人尋味。政論散文則識見超人,精義迭現,《蔡京論》、《續朋黨論》等獨出己見,議論風生,《答南豐李作謀書》,談教育人才應“恢宏其志氣,砥礪其實用”,觀點正確,方法可取,《宗子發文集序》提出積理練識,糾正模擬剽古之弊,識見精當,行文酣暢,淩厲雄杰,表現出善于議論的個性和明理致用的文章風格。
  汪琬(1624~1690)散文力主純正,對侯方域《馬伶傳》、王猷定《湯琵琶傳》等小說寫法頗示不滿,偏于保守。所作原本六經,叙事有法,碑傳尤爲擅長,“公卿志狀皆得琬文爲重”,受到後世正統文士的推崇。《陳處士墓表》、《申甫傳》、《書沈通明事》等記事簡當不繁,代表碑傳文的水平。《答陳靄公書》、《陶淵明像贊幷序》、《送王進士之任揚州序》等清晰簡要,自然流暢,與唐順之、歸有光等文風相近。記叙蘇州市民反暴政的《周忠介公遺事》,爲世稱道,文以周順昌事迹爲主綫,寫東林黨人與閹黨的鬥爭,突出周被逮時蘇州市民仗義執言和羣情激憤的熱烈場面,有些描寫如“衆益怒,將奪刃刃(毛)一鷺”,魏忠賢爪牙被打而“昇木登屋”,抱頭鼠竄,真實生動,稱得上散文中的優秀作品。
  近世論者提出廖燕可與“清初三大家”比肩。廖燕(1644~1705)字人也,號柴舟,廣東曲江(今韶關市)人。他思想之新穎,議論之大膽,甚至超過明代怪杰李贄。學術文《性論一》、《性論二》、《格物辨》等抨擊程朱理學,膽識過人,史論文《湯武論》、《高宗殺岳武穆論》、《明太祖論》等,推翻陳說,無所蹈襲,《金聖嘆先生傳》真實生動,《半幅亭試茗記》抒寫性靈,文筆恣肆疏隽,議論深閎,在清初散文作家中確實別具特色。
  清初散文家還有王猷定、冒襄、姜宸英、邵長蘅、王弘撰、宋起鳳等,各以不同的表現方法和風格特點抒發感情,反映現實,筆墨靈活,取材廣泛,而以歌頌抗清鬥爭及其殉難的英雄志士,形成這一時期重要的寫作題材。姜宸英的《奇零草序》、邵長蘅的《閻典史傳》、前述汪琬的《江天一傳》,還有時間稍晚的全祖望《梅花嶺記》等所表現的崇高民族思想,如清末黃摩西評論的:“雲雷鬱勃,風濤軒怒,震國民之耳鼓,至今淵淵作響。”(《國朝文彙序》)

  第三節 錢謙益與虞山詩派
  錢謙益的行迹與心態 前期的詩作 宏偉沉鬰典麗的《後秋興》 虞山詩派
  清初詩壇沿襲明季餘緒,雲間派、虞山派、婁東派鼎足而三,而虞山派和婁東派,因錢謙益和吳偉業主領,出現新的局面,影響最大。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一字牧齋,晚號蒙叟、絳雲老人、東澗遺老等,江蘇常熟人。明萬歷進士,官至禮部尚書,清順治二年迎降,授官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旋歸鄉里,從事著述,秘密進行反清鬥爭。他曾是東林黨魁,清流領袖,南明時卻依附馬士英、阮大城,後又事清,喪失大節,爲士林所詬病。事後,他又和南明政權的抗清力量,如瞿式耜、鄭成功等暗中聯繫,支持和參與反清活動,曾給永歷桂王“上陳三局”,爲其謀劃,密件載《瞿式耜集》卷一《報中興機會疏》裏。順治十六年鄭成功發動金陵之役,他前後奔走,赴金華和松江,策反清軍將領,還密赴鄭成功軍營晤談,與明遺民如黃宗羲、閻爾梅等密切往還,懺悔自贖,取得世人諒解。
  在明朝錢謙益仕途蹭蹬,屢起屢躓,歷盡坎坷挫折,感時憤世,鬱塞苦悶。《初學集》中詩歌,憤慨黨爭閹禍,痛心內憂外患,所謂“感時獨抱憂千種,嘆世常流泪兩痕”。《乙丑五月削籍南歸十首》、《費縣三首》、《獄中雜詩三十首》等詩,既有清正之士的孤憤,也有失意者的感喟,其中寫出東林人士的命運:“未成麟甲先供伐,稍出蓬蒿已被鐫”,前後六君子被逮:“黃門北寺獄頻仍,錄牒刊章取次征”,以及自己劫後餘生:“抱蔓摘瓜餘我在,執手俱爲未死人”,幷和憂慮國事融作一體。如《獄中雜詩三十首》之十一:
  三韓殘破似遼西,幷海緣邊盡鼓鼙。東國已非箕子國,高驪今作下句驪。中華未必憂寒齒,羣虜何當悔噬臍?莫倚居庸三路險,請封函穀一丸泥。
  唇亡齒寒,提醒朝廷不要幻想依仗居庸關的天險,趕快封守山海關,加强邊防。他獄解南還,拜望事功卓著而削職在家的孫承宗,作《謁高陽少師公于裏第感舊述懷八首》,希望他再度出山,統籌邊防,經略遼東,寄托收復失地的愛國之情。對李自成、張獻忠縱橫川、豫,殺明藩王,仇視憎恨,但也還有《王師二十四韻》,揭露“王師”瘋狂屠殺,“塹溝填老弱,竿槊貫嬰兒。血幷流爲穀,尸分踏作溪”的罪行,指出農民“相將持棓挺”揭竿而起,是“割剝緣肌盡,誅求到骨齊”的結果,《葛將軍歌》不惜筆墨,謳歌市民領袖葛成,把他與反抗閹黨而犧牲的蘇州五義士幷列,推崇備至。他退居林下期間,爲柳如是所寫戀慕詩、唱和詩,以及游黃山的一組詩歌,清新可誦;而描繪黃山壯麗美景的山水詩,則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經歷故國滄桑、身世榮辱的巨大變故,他入清後的詩歌更顯出鮮明的藝術個性和創作特色。除了悲悼明朝、反對清廷和恢復故國的主調外,還彌漫著“楚奏鍾儀能忘舊,越吟莊舄忍思他”(《見盛集陶次他字韻詩重和五首》)的“羈囚”哀音。《有學集》中《夏五詩集》、《高會堂詩集》等,是記載反清復明的“專集”,《西湖雜感二十首》、《哭稼軒留守一百十韻》、《書梅村艶詩後四首》等,哀感頑艶,沉鬰蒼楚,既有“冬青樹老六陵秋,慟哭遺民總白頭”的失國之苦,也有“水天閑話天家事,傳與人間總泪零”的耻辱,以及從心底發出的“鶯斷曲裳思舊樹,鶴髡丹頂悔初衣”的懺悔自白,還有詆斥新朝,描寫清兵蹂躪破壞的作品,如《吳巨手卍齋詩》:“人民城郭總萋迷,華觀瓊臺長蒺藜。幾家高戶無蛛網,是歲空梁少燕泥。”在《後秋興》(結集時題名《投筆集》)詩裏,一掃哀悼明亡的悲愴凄苦,爲鄭成功反清復明的勝利唱起嘹亮的凱歌,如第一疊《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之一: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樓船蕩日三江涌,石馬嘶風九域陰。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長幹女唱平遼曲,萬戶秋聲息搗砧。之二:
  雜虜橫戈倒載斜,依然南斗是中華。金銀舊識秦淮氣,雲漢新通博望槎。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中興在望,欣喜若狂,對鄭成功進軍南京和人民的支持,給予熱情歌頌,氣魄宏大。隨著軍事失利,功敗垂成,他憤激之情不可遏止,連疊十三韻,記錄鄭成功與南明永歷政權的軍事鬥爭,以及他和柳如是的抗清活動,實爲一部“詩史”。如《後秋興八首之二·八月初二聞警而作》,聽到鄭成功軍事受挫,他以棋爲喻,要“小挫我當嚴警候”,不爲所動,“換步移形須著眼”,再振旗鼓,轉敗爲勝。第三疊《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記載隻身會見鄭成功以及柳如是的慷慨資助:“破除服珥裝羅漢(姚神武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子盡橐以資之,始成一軍),減損齏鹽餉佽飛。”桂王被殺消息傳來,“鼠憂泣血,感慟而作”,在《後秋興十三》裏說:“海角崖山一綫斜,從今也不屬中華。”明朝滅亡,孤寂無主,無所歸依的失落和葬身無地的哀痛,使《投筆集》籠罩上沉鬰悲凉的情調,表現“不成悲泣不成歌”的憤慨,畫出思想情緒演進的軌迹。
  錢謙益自覺地致力于清詩建設,嗤點前賢,對明代復古派和反復古派進行尖銳的批判,也各有所取,對復古派取其借鑒古人精神,但不囿于“漢魏盛唐”,剔除模仿形似;對反復古派“取其申寫性靈”,摒棄其“師心而妄”,“輕才寡學”。他强調時代、遭遇和學問的重要性,建立起“詩有本”的真情論,以真誠的具有時代意義的感情爲核心,達到性情、世運、學養三者幷舉。他主張轉益多師,兼採唐宋,廣收博取,推陳出新,對補救明七子模擬盛唐與公安、竟陵的粗疏草率。幽深孤峭,確立有清一代詩風,起了“導平先路”的作用。所作詩歌叙事抒情,各體兼擅,尤工近體,七言律詩情詞愴惻,沉雄蒼凉,入杜堂奧,學得神髓,長篇和組詩動輒幾十韻和上百韻的有數十首之多。《後秋興》是大型的七律組詩,8首一組,相互關聯,13組詩渾然一體,是一個有機結合的整體。連疊杜詩原韻,一疊再疊至十三疊104首,另附自題詩4首,瀾翻不窮,無斧鑿湊韻之痕,爲歷來次韻詩所未有,是一種創造性的史詩巨制,顯示出爐火純青的藝術造詣。他在廣泛繼承的基礎上創新出奇,故能籠罩百家,肇開風氣。他又延引後進,獎掖新人。王士禛、施閏章、宋琬、馮班等人都是由他提携成名。曾受其親炙的還有一批詩人。由于他在詩歌領域的重要地位,被稱爲清詩的開山宗匠。
  受錢謙益的影響,在其家鄉常熟産生了虞山詩派,主要成員有馮舒、馮班。錢曾、錢陸燦等人。這個詩派的代表人物馮班(1602~1671)曾師從錢謙益,反對七子、竟陵和嚴羽《滄浪詩話》,著《鈍吟雜錄》專摘嚴羽以禪喻詩之謬。他的詩歌沉麗細密,錘煉藻繪,根柢徐、庾而出入溫、李,抒發古國悲痛,婉而多諷。《題友人〈聽雨舟〉》借畫以抒明亡之恨,《餘生》在隱居的平靜裏翻滾復國的希望,《有贈》則托古喻今:“隔岸吹唇日沸天,羽書惟道欲投鞭。八公山色還蒼翠,虛對圍棋憶謝玄。”以史實和今景的交融寫出諷刺南明不能禦敵的故國哀思,寄托深沉而含蓄有味。馮班論詩有獨到之處,詩歌也有個人的面目和特色,幷以標榜晚唐李商隱而自張一軍,勢力頗大,使虞山派“詩壇旗鼓,遂淩中原而雄一代”,後來的吳喬和趙執信,或繼承或私淑馮班詩論,批評王士禛的神韻說,可說是虞山詩派的餘波漣漪。

  第四節 吳偉業和“梅村體”叙事詩
  吳偉業的身世 觀照歷史興亡 痛失名節 梅村體--歌行體的新境界
  在清初詩壇上,吳偉業與錢謙益幷稱。吳偉業才華出衆,其歌行詩“梅村體”風行一代。他的詩有程穆蘅、靳榮藩、吳翌鳳等人分別進行箋注,這在清代詩人中罕有其比。
  吳偉業(1609~1671)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崇禎進士,官至少詹事,明亡裏居,清順治十年(1653)被迫出仕,任秘書院侍講,遷國于監祭酒,三年後丁嗣母憂南還,居家而歿。在明朝他以會元、榜眼、宮詹學士、復社領袖,主持湖廣鄉試,輔貳南雍,“爲海內賢士大夫領袖”,名垂一時,但生不逢時,命途多舛,仕明而明亡,不願仕清而違心仕清,成了“兩截人”,喪失士大夫的立身之本,遭世譏貶,深感愧疚,詩歌成了他的寄托,感慨興亡和悲嘆失節是其吟咏的主要內容。陳文述說:“千古哀怨托騷人,一代興亡入詩史”(《讀吳梅村詩集,因題長句》,《頤道堂詩集》卷一),就是這種情況的概括。
  圍繞黍離之痛,吳偉業以明末清初的歷史現實爲題材,反映山河易主、物是人非的社會變故,描寫動蕩歲月的人生圖畫,志在以詩存史。這類詩歌約有四種:一種以宮廷爲中心,寫帝王嬪妃戚畹的恩寵悲歡,引出改朝換代的滄桑巨變,如《永和宮詞》、《洛陽行》、《蕭史青門曲》、《田家鐵獅歌》等。第二種以明清戰爭和農民起義鬥爭爲中心,通過重大事件的記述,揭示明朝走向滅亡的趨勢,如《臨江參軍》、《雁門尚書行》、《松山哀》、《圓圓曲》等。第三種以歌伎藝人爲中心,從見證者的角度,叙述南明福王小朝廷的衰敗覆滅,如《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等。最後還有一種以平民百姓爲中心,揭露清初統治者橫徵暴斂的惡政和下層民衆的痛苦,類似杜甫的“三吏”、“三別”,如《捉船行》、《蘆洲行》、《馬草行》、《直溪吏》和《遇南厢園叟感賦》等。此外還有一些感憤國事,長歌當哭的作品,如《鴛湖曲》、《後東皋草堂歌》、《悲歌贈吳季子》等,幾乎可備一代史實。他在《梅村詩話》中評自己寫《臨江參軍》一詩:“余與機部(楊廷麟)相知最深,于其爲參軍周旋最久,故于詩最真,論其事最當,即謂之詩史可勿愧。”這種以“詩史”自勉的精神,使他放開眼界,“指事傳詞,興亡具備”,在形象地反映社會歷史的真實上,取得突出的成績,高過同時代的其他詩人。
  痛失名節的悲吟,是他詩歌的另一主題。這以清順治十年出仕爲標志,在靈與肉、道德操守與生命保存之間,吳偉業選擇苟全性命,墮入失節辱志的痛苦深淵,讓自贖靈魂的悲歌沉摯纏綿,哀傷欲絕。《自嘆》、《過吳江有感》、《過淮陰有感》、組詩《遣悶》等,懺悔自贖,表現悲痛萬分的心情,“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我本淮王舊鶏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懷古兼吊侯朝宗》詩說:
  河洛烽煙萬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門。氣傾市俠收奇用,策動宮娥報舊恩。多見攝衣稱上客,幾人刎頸送王孫。死生總負侯贏諾,欲滴椒漿泪滿樽。
  詩人自注:“朝宗歸德人,貽書約終隱不出,余爲世所逼,有負夙諾,故及之。”在《賀新郎·病中有感》詞裏,自我剖析:“故人慷慨多奇節。爲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臨死仍不忘反省:“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自怨自艾,後悔不迭。吳偉業是真誠的,以詩自贖確實是其心音的流露,《梅村家藏稿》以仕清分前後兩集,“立意截然分明”,表示他不回避和掩飾自己的污點,死時遺命家人斂以僧裝,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用以表明身仕二姓的悔恨與自贖的真心。這類詩歌對我們認識在理想與現實、感情與理智的困擾與衝突裏掙扎的人生悲劇,有著啓迪作用。
  吳偉業以唐詩爲宗,五七言律絕具有聲律妍秀、華艶動人的風格特色。而他最大的貢獻在七言歌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說:“其中歌行一體,尤所擅長。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韻爲深,叙述類乎香山而風華爲勝,韻協宮商,感均頑艶,一時尤稱絕調。”他是在繼承元、白詩歌的基礎上,自成一種具有藝術個性的“梅村體”。它吸取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和元稹《連昌宮詞》等歌行的寫法,重在叙事,輔以初唐四杰的採藻繽紛,溫庭筠、李商隱的風情韻味,融合明代傳奇曲折變化的戲劇性,在叙事詩裏獨具一格。梅村體的題材、格式、語言情調、風格、韻味等具有相對穩定的規範,以故國愴懷和身世榮辱爲主,“可備一代詩史”,又突出叙事寫人,多了情節的傳奇化。它以人物命運浮沉爲綫索,叙寫實事,映照興衰,組織結構,設計細節,極盡俯仰生姿之能事。“梅村體”叙事詩約有百首,如《永和宮詞》、《蕭史青門曲》、《鴛湖曲》、《圓圓曲》、《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等,把古代叙事詩推到新的高峰,對當時和後來的叙事詩創作起了很大的影響。《圓圓曲》是“梅村體”的代表作,也是吳偉業膾炙人口的長篇歌行,它以吳三桂、陳圓圓的悲歡離合爲綫索,以極委婉的筆調,譏刺吳爲一己之私情叛明降清,打開山海關門,淪爲千古罪人。全詩規模宏大,個人身世與國家命運交織,一代史實和人物形象輝映,運用追叙、插叙、夾叙和其它結構手法,打破時空限制,不僅重新組合紛繁的歷史事件,動人心魄,也使情節波瀾曲折,富于傳奇色彩。細膩地刻畫心理,委婉地抒發感情,比喻、聯珠的運用,歷史典故與前人詩句的化用,增强了詩歌的表現力。而且注重轉韻,每一轉韻即進入新的層次。詩人畫龍點睛般的議論穿插于叙事中,批判力量蓄積于錯金鏤彩的華麗辭藻中,“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爲紅顔”,精警隽永,成了傳頌千古的名句。
  吳偉業歌行成績突出,譽滿當世,袁枚說“公集以此體爲第一”(《吳梅村全集》卷第二附“評”)。趙翼評吳偉業詩:“以唐人格調,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詞藻又豐,不得不爲近代中之大家。”(《甌北詩話》卷九)受其影響寫作“梅村體”的吳兆騫(1631~1684)因丁酉科場案,遣戍黑龍江寧古塔,《秋笳集》描寫塞外風光和鬱憤情懷,蒼凉激楚。吳兆騫的《榆關老翁行》、《白頭宮女行》,以“老翁”和“宮女”的身世遭遇和榮辱變遷,反映家國滅亡,感慨沉淪,與“梅村體”詩歌一脉相承。至清末王闓運《圓明園詞》、樊增祥前後《彩雲曲》、楊圻《天山曲》、王國維《頤和園詞》等,都是“梅村體”的遺響。

  第五節 詞的中興和納蘭性德
  詞的中興 陳維崧和陽羨詞派 朱彝尊和浙西詞派 納蘭性德和“京華三絕”
  經過元明兩代的沉寂,詞在明清易代之際擺脫柔靡,出現了中興的氣象。當時的朱彝尊說:“詞雖小技,昔之通儒钜公往往爲之,蓋有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于聲,其詞愈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猶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紅鹽詞序》,《曝書亭集》卷四十)詞人雲集,高才輩出,僅順、康兩朝就逾二千家,詞作五萬餘首,綻開色彩各異的奇葩。
  揭開清詞帷幕的陳子龍(1608~1647)于詞推尊五代北宋,以“婉暢濃逸”爲宗,滄桑變後,其《湘真詞》抒寫抗清復明之志和黍離亡國的哀思,突破閨房兒女的纖柔靡曼,“上接風騷,得倚聲之正”。接著是遺民詞,王夫之、屈大均、今釋淡歸等爲其代表。王夫之有《船山鼓棹詞》初、二集和《瀟湘怨詞》。其詞以順治八年分界,前期詞愴懷故國,宛轉多思,如《滿江紅·新月》托意圓滿的未來,表達復國信念;《憶秦娥·燈花》象徵南明殘局,寫自己孤忠;《昭君怨·咏柳》以千絲萬縷,訴亡國悲哀,等等,比興寄托,寓意深邃。後期歸隱衡陽,有《摸魚兒》“瀟湘小八景”8首,摹寫河山秀麗,緬懷故國,激勵鬥志。康熙十年再寫“大八景”,表達志節,抱定“石爛海還枯,孤心一點孤”(《菩薩蠻》)的意志,體兼騷、辨,芳菲纏綿,特多曲隱寄托情味,風格遒上。他以辛棄疾《摸魚兒·暮春》情韻,兼宋末王沂孫《碧山樂府》遺意,不時突破音律的限制,熔鑄“字字楚騷心”的蘊藉蕭瑟的風格。屈大均《道援堂詞》,又稱《騷屑》,縱橫跌宕,豪健雄放,《長亭怨·與李天生冬夜宿雁門關作》,純以白描的潜氣內轉,抒發矢志復明之心。《紫萸香慢·送雁》咏物抒情,觸發身世和處境的憂危,聲情激越,都有辛詞的氣骨。《夢江南》和《木蘭花慢》一字一泪,感傷凄婉,飽含遺民的亡國悲懷。自他們愛國之詞出,便扭轉了詞風發展的軌轍。今釋淡歸(1614~1680)有《徧行堂詞》,作于剃發出家之後,蒼勁悲凉,沉痛凄厲。他喜次稼軒、竹山韻,如《賀新郎·感舊次竹山兵後寓吳韻》等,但比辛棄疾、蔣捷詞多苦澀之味。《滿江紅·大風泊黃巢磯下》感嘆身世,綰結黃巢,題新詞益新。《沁園春·題骷髏圖》七首等,聯章疊韻,動輒數首或數十首,也開詞壇未有之局,爲雄放一派的翹楚。遺民詞或寫懷念故明,或記抗清復國,或咏物言志,表示不仕二姓的氣節,或以古喻今,寄托回天無力的悲憤,鼓蕩起詞風向現實靠攏的勢頭。
  清初詞壇,流派紛紜,迭現高潮,出現了以陳維崧爲首的陽羨詞派、朱彝尊爲首的浙西詞派和獨樹一幟的著名滿族詞人納蘭性德,後者又與曹貞吉、顧貞觀合稱“京華三絕”。
  陽羨詞宗陳維崧(1625~1682)字其年,號迦陵,江蘇宜興人。其父陳貞慧,爲明末著名復社文人。陳維崧少有才名,入清後出游四方,晚年舉博學鴻詞科,官翰林院檢討。他學識淵博,性情豪邁,才情卓越,兼以過人的哀樂,學習蘇、辛,使豪放詞大放異彩,平生所作一千八百餘首,居古今詞人之冠。他尊詞體,以詞幷肩“經”“史”,擯棄“小道”和“詞爲艶科”的傳統觀念,繼承《詩經》和白居易“新樂府”精神,敢拈大題目,寫出大意義,反映明末清初的國事,無愧“詞史”之稱。《夏初臨·本意,癸醜三月十九日用明楊孟載韻》、《尉遲杯·許月度新自金陵歸,以〈青溪集〉示我感賦》等,眷懷故國,悲悼明朝滅亡;《賀新郎·縴夫詞》、《八聲甘州·客有言西江近事者,感而賦此》等,記賦役征丁、兵燹破壞之苦;《南鄉子·江南雜咏》、《金浮圖·夜宿翁村,時方刈稻,苦雨不絕,詞紀田家語》等,寫苛捐雜稅、自然災害,抒民生之哀,均可存“史”,幷衝破“詩莊詞媚”的畛域,對詞的發展有重要意義。其風格導源于辛棄疾,但開疆辟遠,比辛詞抑鬱悲哀更重。他也學蘇軾逸懷浩氣,卻因生活沉重,沒有蘇詞的灑脫曠達。感傷故國之情于悲憤苦澀裏盤旋曲折,如《夏初臨·本意》中“驀然卻想,三十年前,銅駝恨積,金穀人稀”,“許誰知,細柳新蒲,都付鵑啼”。使上闋所寫“山市成圍”的景觀納入“銅駝”、“金穀”、“鵑啼”的氛圍,籠罩悲悼家國的陰影,令人黯然神傷。名詞《醉落魄·咏鷹》咏物言志,抒發壯志難酬的悲壯襟懷,個性更爲突出:
  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
  描寫鷹睥睨一切的雄姿,比喻作者像鷹搏擊人間“狐兔”,卻難以奮飛,苦悶感慨,詞氣激烈。以豪情抒悲憤,是陳詞的風格特徵。他在唐宋之後異軍突起,成爲清詞的一面旗幟,集結萬樹、蔣景祁、史唯園、陳維岳等大批陽羨派詞人,爲詞的振興作出重要貢獻。
  隨著清朝統一全國,走向鼎盛,陽羨派悲慨健舉、蕭騷凄怨之聲,漸成難合形勢要求的別調異響,以朱彝尊等爲代表的浙西詞派順應太平,以醇正高雅的盛世之音,播揚上下,綿亘康、雍、乾三朝。
  朱彝尊(1629~1709)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魚師,浙江秀水(今嘉興)人。康熙十八年應博學鴻詞試,出仕清廷。博通經史,工詩詞古文,尤長于詞,有《江湖載酒集》等詞集4種,是浙西詞派開創者,與李良年、李符、沈皞日、沈岸登、龔翔麟號爲“浙西六家”,和陳維崧幷稱“朱陳”,執掌詞壇牛耳,開創清詞新格局。他推尊詞體,崇尚醇雅,宗法南宋,以姜、張爲圭臬,自述“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解佩令·自題詞集》),還與汪森輯錄《詞綜》,推衍詞學宗趣和主張。他在清朝步入盛世時,提出詞的功能“宜于宴嬉逸樂,以歌咏太平”(《紫雲詞序》),投合文人學子由悲凉意緒轉入安于逸樂的心態,也適應統治者歌頌昇平的需要,故天下向風,席捲南北。
  朱彝尊詞集裏“宴嬉逸樂”的歡愉之辭,有《靜志居琴趣》寫男女愛情,《茶煙閣體物集》和《蕃錦集》的咏物集句。其中情詞爲世稱頌,獨具風韻,如《高陽臺》“橋影流虹”,《無悶·雨夜》“密雨垂絲”,《城頭月》“別離偏比相逢易”,《鵲橋仙·十一月八日》等,感情真摯,圓轉流美。《桂殿秋》描寫心心相印的男女愛情,含蓄不露,情致深婉,是情詞的佳作:
  思往事,渡江幹。青娥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因他身逢易代,故國滄桑,也提出詞中十之一“言愁苦者”,要“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織進時代的悲哀與亡國的感慨,將磊落不平之氣和吊古傷今之情,化爲歌兒檀板。所以《江湖載酒集》中的詞作,時見憤激,哀婉沉鬰,如《長亭怨慢·雁》、《風蝶令·石城懷古》、《百字令·度居庸關》、《金明池·燕臺懷古和申隨叔翰林》等。《賣花聲·雨花臺》撫今追昔,感慨物是人非,寫得視野開闊,精警有力,最能體現他的才情和風格: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幹接大長幹,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欄。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句琢字煉,清醇高雅。浙西派在其影響下,標舉清空醇雅風格,蘊藉空靈,無輕薄浮穢之弊,也不落濃艶媚俗。即使艶情咏物,也力除陳詞濫調,獨具機抒,音律和諧。但他重在字句聲律上用功夫,限制了創造的天地,也給浙西派帶來堆填弄巧的風氣。
  清詞振興的碩果是納蘭性德(1654~1685),他原名成德,因避諱改名性德,字容若,滿洲正黃旗人,太傅明珠長子。康熙進士,官至一等侍衛,深受寵信,但他厭倦隨駕扈從的仕宦生涯,産生“臨履之憂”的恐懼和志向難酬的苦悶,再目睹官場的腐敗,日夕讀《左傳》、《離騷》自我排遣,失望和煩惱讓他“讀《離騷》,洗盡秋江日夜潮”(《憶王孫》),隨處宣泄勃鬱侘傺的心情,如他扈駕外出所寫的《蝶戀花·出塞》: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凉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綴景荒凉,設色冷淡,個人命運的“幽怨”和回顧歷史引發的惆悵,同悼亡的心靈創傷融爲一體,釀成哀鬱凄婉的情調,貫穿他的全部詞作。如《好事近》“馬首望青山”,《望海潮·寶珠洞》等的思古傷今,《金縷曲·贈梁汾》、《金縷曲·簡梁汾時爲吳漢槎作歸計》等對人才落魄的悲憤,《憶王孫》“西風一夜剪芭蕉”等抨擊黑暗,都透現出詞人的極度煩悶和不平,也折射出他“羈棲良苦”的悲哀與怨憤。
  納蘭論詞主情,崇尚入微有致。愛情詞低回悠渺,執著纏綿,是其詞作的重要題材,有《相見歡》“落花如夢凄迷”,《蝶戀花》“眼底風光留不住”等。與原配盧氏伉儷情篤,而他必須護駕扈從,輪值宮廷,難以忍受別離與相思的痛苦,孰料婚後3年,盧氏死于難産。爲愛妻早逝所寫悼亡詞,如《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等,一字一咽,顙泪泣血,不僅極哀怨之致,也顯示了純正的情操,可與蘇軾《江城子·記夢》相比。納蘭詞標出悼亡的有七闋,未標題目而詞近追戀亡婦、懷念舊情的有三四十首。既有“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蝶戀花》)的傾訴,也有《山花子》的夢見亡妻,醒來惟見遺物的無限哀傷:
  欲話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方悔從前真草草,等閑看。環佩只應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多少滴殘紅蠟泪,幾時幹。
  納蘭詞真摯自然,婉麗清新,善用白描,不事雕琢,運筆如行雲流水,純任感情在筆端傾瀉。他還吸收李清照、秦觀的婉約特色,鑄造出個人的獨特風格。《惠風詞話》的作者況周頤甚至把他推到“國初第一詞人”的位置。
  曹貞吉(1634~約1698)咏物懷古、哀生傷逝之詞,寄托遙深,如《百字令·咏史》、《賀新郎·再贈柳敬亭》、《滿庭芳·和人潼關》等,雄深蒼渾,法度謹嚴又能出以新意,幷折射世事。《留客住·鷓鴣》是其“絕調”名篇,爲世所重。顧貞觀(1637~1714)爲救科場案發配寧古塔的吳兆騫寫的兩首《金縷曲》,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極爲著名。所著《彈指詞》以情取勝,宛轉幽怨。此外吳偉業、彭孫遹、毛奇齡等,也寫有優秀詞作,蔚成羣星閃爍的燦爛景觀。

  第六節 王士禛與康熙詩壇
  “錢王代興” 王士禛的神韻說和其神韻詩 入蜀使粵詩的變化 康熙朝的其他詩人
  繼遺民詩人之後崛起的詩人有王士禛、朱彝尊、施閏章、宋琬、趙執信、查慎行等人,最負盛名的是王士禛。
  王士禛(1634~1711)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縣)人。他出身世家大族,順治進士,官至刑部尚書。他受家庭的熏陶,自幼能作詩,幷有詩名。順治十六年選爲揚州推官,其詩受到詩壇盟主錢謙益的稱贊,幷希望他代已而起,主持風雅。錢謙益去世後,王士禛成爲一代正宗。他論詩以神韻爲宗。早在南朝時人們就用神韻來品評人物,評論繪畫。用來論詩,其主旨與錘嶸《詩品》的“滋味”說、司空圖的“韻外之致”(《與李生論詩書》)大體相同,而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二十四詩品》)和“羚羊挂角,無迹可求”(嚴羽《滄浪詩話》)爲最高境界,《蠶尾續集序》說:“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酸咸,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酸威之外者何?味外味也;味外味者,神韻也。”指出所謂神韻,是要求詩歌具有含蓄深蘊、言盡意不盡的特點。以此爲宗旨,對清幽淡遠、不可湊泊而富有詩情畫意的詩特別推崇,唐代王維、孟浩然的詩正是其創作的典範。
  王士禛的詩歌創作,早年從明七子入手,“中歲逾三唐而事兩宋”,晚年又轉而宗唐,但是在這三次轉變中,提倡’神韻說“是貫穿始終的。在他的詩作中,風神獨絕的神韻詩占了主流,尤其是模山范水、批風抹月的”山水清音“,沖和淡遠,風致清新,繼承王維、孟浩然一派的家數,含情綿渺而出之纖徐曲折,慘淡經營卻不露斧鑿痕迹,詞句明隽圓潤,音節流利跌宕,代表了其詩的主要成就和特色。24歲在濟南大明湖所賦《秋柳四首》,爲其成名之作,大江南北和者不下數十家。詩中博取秋柳雕傷的自然意象和歷史興廢的人事意象,把對秋柳的感傷推向了歷史、空間的無限,使人感到秋柳無時不關情,秋柳無處不銷魂,秋柳無人不傷神,表達了易代之後人們普遍的物是人非、盛景難住的幻滅感。此後他在南京作的《秦淮雜詩》20首、在揚州作的《冶春絕句二十首》都委婉地表現了朝代更替的悲哀,如《秦淮雜詩》第一首:
  年來腸斷秣陵舟,夢繞秦淮水上樓。十日雨絲風片裏,濃春煙景似殘秋。
  這些詩含蓄空靈,把鼎革後的失落與迷茫,轉向超脫和玄遠,追求幽靜淡泊之美,强化了詩的審美特徵。代表作《再過露筋祠》:
  翠羽明璫尚伊然,湖雲祠樹碧于煙。行人系纜月初墮,門外野風開白蓮。
  還有《寄陳伯璣金陵》:
  東風作意吹楊柳,綠到蕪城第幾橋?欲折一枝寄相憶,隔江殘笛雨瀟瀟。
  前者描繪水鄉河湖縱橫的寧謐景色,宛然如畫,特別是風神清秀的白蓮,既實寫祠外之景,又虛應神像與貞女,”不即不離,天然入妙“,引發讀者想像和聯想的翅膀,餘音裊裊。後者思念孤居南京的朋友,不直陳其情,借”楊柳“、”殘笛“和”瀟瀟“細雨,譜出悠悠思念的心曲,言近意遠,令人低遐想。
  入蜀使粵詩的變異,是王士禛宗宋的反映和結果。康熙十一年(1672)典試四川和二十四年(1685)祭告南海所作《蜀道集》、《南海集》,如施閏章所說:“往日篇章清如水,年來才力重如山。”(《學餘詩集》,《施愚山全集》卷三十九)意境開闊,氣概不凡,風格蒼勁雄放。如《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定軍山諸葛公墓下作》、《南陽》、《滎澤渡河二首》等,即景感懷,吊古傷今,格調激越,氣韻沉健。如《登白帝城》:
  赤甲白鹽相向生,丹青絕壁鬥崢嶸。千江一綫虎須口,萬里孤帆魚復城。躍馬雄圖餘壘迹,臥龍遺廟枕潮聲。飛樓直上聞哀角,落日濤頭氣不平。
  憑吊歷史古迹,刻畫名城形勝,抒發興亡感慨,聲情悲壯,風格接近杜甫。此外,清新自然如《茅山進香曲》,輕捷明快如《大風渡江四首》,格調激越如《蟂磯靈澤夫人祠二首》,旖旎柔媚如《悼亡詩·哭張宜人作》等,表現出多方面的藝術造詣。但神韻詩爲其獨擅,實踐了自己的詩歌理論主張,也開創了神韻詩派,成員中較爲著名的有吳雯、洪昇、宗元鼎等人。
  康熙詩壇上,朱彝尊和王士禛幷稱“南朱北王”;施閏章、宋琬也稱“南施北宋”,四人由明入清,在新朝應舉仕進,統領詩壇。衹有查慎行和趙執信于清朝定鼎後出生,是大家中的後勁。
  朱彝尊的成就主要在詞,詩也卓然名家,被尊爲浙派開山祖。他早年生活貧困,遭逢喪亂,參加抗清鬥爭,《祁六座上逢沈五》、《祁六紫芝軒席上留別》。《梅市逢魏壁》等可見抗清活動的蛛絲馬迹。詩歌感慨滄桑,沉痛激切,如《同沈十二咏燕》:“節物驚人往事非,愁看燕子又來歸。春風無限傷心地,莫近烏衣巷口飛。”咏物抒懷,借飛燕表達亡國之悲;筆觸所及,反映社會矛盾和民生疾苦。《捉人行》、《馬草行》、《曉入郡城》等,揭露兵火亂後的蕭條景象和統治者的殘酷野蠻,有較濃郁的生活氣息。登臨游覽吊古傷今,如《雁門關》、《鴛鴦湖棹歌》100首等,可稱佳篇。隨著應試博學鴻詞,入仕清廷,“一著朝衫底事差”,創作跌入低谷,歌功頌德、交際應酬之作連篇累牘。歸田後描寫自然山水如《天游觀萬峰亭》、《延平晚宿》等生動形象,清麗可讀。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的《玉帶生歌》,以吟咏文天祥遺硯,推崇民族英雄文天祥及其抗元氣節,曲折流露自己的心緒,是前期詩歌的回聲。他的詩以學力、辭藻見長,用筆雄健,嘆息故國淪亡,感慨民生疾苦,俯仰艱難身世,大抵蒼凉悲壯,鬱怒激烈,但後期格調平和,追求醇雅,安于恬淡,師法也從學唐到兼取兩宋,詩歌風格的轉變,比較鮮明地反映了清初詩壇演變的趨勢,帶有典型的過渡意義。
  施閏章(1618~1683)比較關心現實生活和民間苦難,詩歌鋪叙時事,嘆息民艱,如《賣船行》、《臨江憫旱》、《牧童謠》、《浮萍兔絲篇》、《病兒詞》等,寫到“君看死者仆江側,夥伴何人敢哭聲”(《百支行》),“不見西南戰地赤,殺人如草鳥不食”(《棕毛行》),也極爲真摯沉痛。他宗法唐人,反對浮華,但格調平緩,溫柔敦厚,缺少“唯殺恚怒之音”。他認爲“興朝治寬大,文禁尚疏略”(《携李遇計甫草》),詞場無須“兵氣”,應當溫婉和氣,即使上述反映民瘼的作品,也終和且平。工于五言,風格空靈淡泊,如《燕子磯》:“絕壁寒雲外,孤亭落照間。六朝流水急,終古白鷗閑。樹暗江城雨,天青吳楚山。磯頭誰把釣?向夕未知還。”描繪長江磯石一帶空闊寂寥的景色,雖有滄桑易代之感,但沖淡閑遠,委婉忠厚,較多文人高雅的格調和詩教的品質,反映出他與遺民詩人的區別。
  宋琬(1614~1673)詩突出反映“中丁家難,晚遭逆變”的傷時嘆世之感,《庚寅獄中感懷》、《晨星嘆》、《九哀歌》、《詔獄行》等,寫其受誣系獄,“百口若卵危,萬端付瓦裂”(《寄懷施愚山少參》)的不幸遭遇,抒發盤鬱胸中的哀痛愁苦。施閏章讀後說:“摧折驚魂斷,哀歌帶血腥。”關注民生的如《同歐陽令飲鳳凰山下》、《漁家詞》等,感慨沉重。憑吊故國如《趙五弦齋中䜩集限郎字》、《長歌寄懷薑如須》等,蒼凉激宕。寫山水風光的如(登華山雲峰臺》、《登西岳廟萬壽閣》等,詩風雄健,別開一境。其詩由學明七子上溯到宋、唐。他擅寫七言詩,風格雄深磊落,雖迭遭變故,困厄多于歡愉,時發激昂悲憤之音,但總的表現委婉中正,怨而不怒,“境事既極,亦復不盭于和平”,與施閏章詩歌具有共同傾向。
  查慎行(1650~1727)受學于黃宗羲,詩歌學蘇、陸,尤致力蘇軾,得宋人之長,是浙派承前啓後的大家。趙翼對其評價極高,說:“功力之深,則香山。放翁後一人而已。”(《甌北詩話》卷十)詩歌擅長白描,氣求調暢,詞務清新,入深出淺,時見精妙。如《蕪湖關》、《麻陽運船行》、《白楊堤晚泊》等鋪寫時事,慷慨憤激;《閘口觀罾漁者》、《蘆州行》、《憫農詩》等,刻寫民瘼,情辭真切。旅途紀游和登臨懷古,佳什聯翩,短章如《舟夜書所見》:“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極寫漁燈變幻之妙。長篇古風如《五老峰觀海綿歌》《中秋夜洞庭對月歌》等意境壯闊,筆墨雄放。近體凝練有力,如《題杜集後》:“漂泊西南且未還,幾曾蒿目委時艱。三重茅底床床漏,突兀胸中屋萬間。”頗有陸游之風。在清初學宋詩人中他的成就最高。
  趙執信(1662~1744)著《談龍錄》推崇“詩中有人”之旨,詩歌注重反映現實,力去浮靡,揭露社會黑暗,申訴官吏罪惡,如《氓入城行》記述縣令帶爪牙鷹犬下鄉搜利,百姓奮起反抗,“一呼萬應齊揮拳”,極爲可貴。其他《道傍碑》、《吳民多》、《水車怨》等也“直而切”,或寫自然災害,或刺催科官吏,愛憎分明。罷官漫游和歸田閑居之作,也時露憤激和不平,《寄洪昉思》:“垂堂高坐本難安,身外鴻毛擲一官”;《涉淄水感懷》:“而今不作齊門客,才溯清淄最上流”;《感事二首》之二:“誰信武安作黃土,人間無恙灌將軍”等,都用語尖銳,思致清新。即使寫山水美景和田園風光,也色彩鮮明,自然真切,如《蓬萊閣望諸島歌》、《太白酒樓歌》等。在神韻詩風靡天下時,他“越佚山左門庭”,宗法晚唐,自寫性情,清新峭拔,不講含蓄,鑱刻發露,和神韻詩沖和淡遠異趣。在當時詩人的盛世之音裏,惟他似乎有不諧和的變調。其他彭孫遹、宋犖、顧景星等,也都以各自的成績,裝點清初詩歌繁榮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