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欧阳修及其影响下的诗文创作

  经过宋初作家多方面的探索,针对晚唐五代文风进行革新的思潮逐渐形成。到了宋仁宗庆历(1041-1048)前后,伴随着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的开展,文学革新的思想变得更为自觉。因为改革政治、表达政见需要儒学理论的指导以及更切于实用的文学形式,于是一度中断了的韩、柳古文传统得到了继承和发扬。而立国已经数朝,在经济、教育等方面都已取得相当成就的北宋帝国也急需建设足以自立的一代文学,所以不但欧、梅等人对此大声疾呼,朝廷也一再发出矫正文章之弊的诏令。欧阳修倡导的诗文革新,下反映了当时文坛的必然趋势。

  第一节 欧阳修的散文、辞赋和四六
  欧阳修的文坛领袖地位 欧阳修的文学革新主张 欧阳修对西昆体和太学体的矫正 体裁完备与功能的加强 平易纡徐的文风
  在宋代文学史上最早开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是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出身于一个小官吏家庭,但四岁丧父,生活贫困。其母郑氏亲自教他读书,以芦杆代笔,在沙上写字。郑氏还常对欧阳修讲述其父生前廉洁仁慈的事迹。良好的家教对欧阳修成长为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欧阳修24岁进士及第,次年到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结识了尹洙、梅尧臣等人,声同气应,切磋诗文。后入京任职,勇于言事,风节凛然,一度被贬夷陵县令。仁宗庆历年间,他积极参加范仲淹领导的庆历新政,又被贬往滁州等地。到48岁方召回京师,晚年官至参知政事。65岁致仕,定居颍州,次年病逝。
  欧阳修博学多才,诗文创作和学术著述都成就卓著,为天下所仰慕。他又是一代名臣,政治上有很高的声望。他以这双重身份入主文坛,团结同道,汲引后进。在当时的著名文学家中,尹洙、柳尧臣、苏舜钦是他的密友;苏洵、王安石受到他的引荐;而苏轼、苏辙、曾巩更是他一手识拔的后起之秀。由欧阳修来肩负革新文风的领导责任,正是众望所归。
  欧阳修倡导的诗文革新在本质上是针对五代文风和宋初西昆体的,可是欧阳修的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都与柳开以来的复古派文论家有很大的不同。在欧阳修主持文坛以前,以西昆体为代表的文风已经受到严厉的批评。宋仁宗在天圣至庆历年间曾三次下诏诫斥浮靡文风,而当时任国子监直讲的石介更是对西昆体视若寇仇,他专门写了《怪说》三篇,猛烈攻击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石介的观点对太学生的影响很大,于是以太学生为主的青年士子随之而矫枉过正,竞弃西昆体华美密丽之文风,走上了险怪艰涩的道路,形成了风行一时的“太学体”。 “太学体”虽然提倡古文反对骈俪,但其自身怪僻生涩,也不是健康的文风。所以欧阳修在反对西昆体的同时,还必须反对“太学体”。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利用主贡举的机会,对文风险怪的士子痛加排抑。经过几年的努力,“太学体”终于消声匿迹了。
  从柳开、穆修到石介,复古主义的文论都有重道轻文、甚至完全把文学看作道统之附庸的倾向。欧阳修则与之不同,他对文与道的关系持有新的观点。首先,欧阳修认为儒家之道是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答李诩第二书》)其次,欧阳修文道并重,他认为“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答祖择之书》)又认为“其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彰;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彰。”(《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此外,他还认为文具有独立的性质:“古人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与乐秀才书》)这种文道并重的思想有两重意义:一是把文学看得与道同样重要,二是把文学的艺术形式看得与思想内容同样重要,这无疑大大地提高了文学的地位。柳开等人以韩愈相号召,主要着眼于其道统,而欧阳修却重于继承韩愈的文学传统。
  欧阳修自幼喜爱韩文,后来写作古文也以韩、柳为学习典范,但他并不盲目崇古,他所取法的是韩文从字顺的一面,对韩、柳古文已露端倪的奇险深奥倾向则弃而不取。他说:“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见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同时,欧阳修对骈体文的艺术成就并不一概否定,对杨亿等人雄文博学,笔力有馀”(《六一诗话》)也颇为赞赏。
  这样,欧阳修在理论上既纠正了柳开、石介的偏颇,又矫正了韩、柳古文的某些缺点,从而为北宋的诗文革新建立了正确的指导思想,也为宋代古文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前景。
  欧阳修早年为了应试,对骈俪之文下过很深的功夫,同时也认真研读韩文,为日后的古文写作打好了基础。他在洛阳结识尹洙后,便有意识地向尹学习简洁谨严的古文手法,并以古文为主要的文体进行写作,但也注意形式的多样化。欧阳修对待写作的态度极为严肃,往往反复修改才定稿。深厚的学养和辛勤的实践使他的散文创作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欧阳修的散文内容充实,形式多样。无论是议论,还是叙事,都是有为而作,有感而发。他的议论文有些直接关系到当时的政治斗争,例如早年所作的《与高司谏书》,揭露、批评高若讷在政治上见风使舵的卑劣行为,是非分明,义正辞严,充满着政治激情。又如庆历年间所作的《朋党论》,针对保守势力诬蔑范仲淹等人结为朋党的言论,旗帜鲜明地提出“小人无朋,唯君子则有之”的论点,有力地驳斥了政敌的谬论,显示了革新者的凛然正气和过人胆识。这一类文章具有积极的实质性内容,是古文的实际功用和艺术价值有机结合的典范。欧阳修另有一类议论文与现实政治并无直接关系,但表达了作者对历史、人生的深刻思考,如《五代史》中的一些序论,对五代的历史教训进行总结,并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褒贬,以及国家兴亡在于人事而非天命的历史观。又如他为友人文集作的序言,不但对友人的文学业绩进行评述,而且抒发了对死生离合、盛衰成败的人生遭际的感慨,绝非为文而文之作。
  欧阳修的记叙文也都言之有物,如《五代史记》一类历史散文自不必说,即使是亭台记、哀祭文、碑志文等作品,也都具有充实的内容,如《丰乐亭记》对滁州的历史故事、地理环境乃至风土人情都作了细致的描写。又如《泷冈阡表》,追忆父母的嘉言懿行,细节描写细腻逼真,栩栩如生,这种效果决不是虚言所能达到的。
  欧阳修的散文有很强的感情色彩,他的政论文慷慨陈词,感情激越;史论文则低回往复,感慨淋漓;其他散文更加注重抒情,哀乐由衷,情文并至。例如《释秘演诗集序》的中间一段: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之游,子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以将老矣夫!
  寥寥数笔,释秘演、石曼卿两位奇士豪宕磊落的性情和落拓不偶的遭际已跃然纸上,而作者对两人的敬重惋惜之情以及对时光流逝、人事变迁的感慨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在欧阳修笔下,散文的实用性质和审美性质得到了充分的显示,散文的叙事、议论、抒情三种功能也得到了高度的有机融合。
  欧阳修对散文文体的发展也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的作品体裁多样,各得其宜。除了古文之外,辞赋和四六也是他擅长的文体。首先,欧阳修对前代的骈赋、律赋进行了改造,去除了排偶、限韵的两重规定,改以单笔散体作赋,创造了文赋。其名作如《秋声赋》,既部分保留了骈赋、律赋的铺陈排比、骈词俪句及设为问答的形式特征,又呈现出活泼流动的散体倾向,且增强了赋体的抒情意味。欧阳修的成功尝试,对文赋形式的确立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其次,欧阳修对四六体也进行了革新。宋初的四六皆沿袭唐人旧制,西昆诸子更是严格遵守李商隐等人的“三十六体”。欧阳修虽也遵守旧制用四六体来写公牍文书,但他常参用散体单行之古文笔法,且少用故事成语,不求对偶工切,从而给这种骈四俪六的文体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的《上随州钱相公启》、《蔡州乞致仕第二表》等都是宋代四六中的佳作。
  欧阳修的创作使散文的体裁更加丰富,功能更加完备,时人称赞他:“文备众体,变化开合,因物命意,各极其工。”这评价是公允的。
  欧阳修的语言简洁流畅,文气纡徐委婉,创造了一种平易自然的新风格,在韩文的雄肆、柳文的峻切之外别开生面。例如《醉翁亭记》的开头一段: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语言平易晓畅,晶莹秀润,既简洁凝练又圆融轻快,毫无滞涩窘迫之感。深沉的感慨和精当的议论都出之以委婉含蓄的语气,娓娓而谈,纡徐有致。这种平易近人的文风显然更容易为读者所接受,所以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其后宋代散文的发展历程就证明了这一点。
  欧阳修散文创作的高度成就与其正确的古文理论相辅相成,从而开创了一代文风。

  第二节 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的诗歌
  欧阳修诗中的议论及其平易的风格 梅尧臣开拓诗歌题材的深度对宋诗艺术的先导作用 苏舜钦诗的奔放直率风格
  欧阳修在变革文风的同时,也对诗风进行了革新。他重视韩愈诗歌“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六一诗话》)的特点,并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诗歌理论。相对于西昆诗人“历览遗编,研味前作”的主张,欧阳修的诗论无疑含有重视生活内容的精神。欧阳修的诗友梅尧臣则更加明确地主张诗歌创作应做到“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并反对“有作皆言空” 的不良诗风。欧、梅等人的诗歌创作正是以扭转西昆体脱离现实的不良倾向为指导思想的,这体现了宋代诗人对矫正晚唐五代诗风的最初自觉。
  欧诗中有一些以社会现实为题材的作品,如《食糟民》揭露了种粮的农民只能以酒糟充饥的不合理现实,《边户》描写了宋辽边境地区人民的不幸遭遇。但欧诗更重要的内容则是表现个人的生活经历或抒发个人的情怀,以及对历史题材的吟咏等。由于他的这类诗篇多含有很深的人生感慨,所以与西昆体的同类诗作有本质的区别。例如《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此诗以荒远山城的凄凉春景衬托自己的落寞情怀,篇末故作宽解之言,委婉地倾吐了内心的感触,真切感人。
  欧诗受韩愈的影响较大,主要体现在散文手法和议论入诗。然而欧诗并不对古人亦步亦趋,故仍然具有自家面目。欧诗中的议论往往能与叙事、抒情融为一体,所以得韩诗畅尽之致而避免了其枯躁艰涩之失。例如《再和明妃曲》中“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及“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议论精警,又富有情韵。欧诗的散文手法主要不是体现在句法上,而是借鉴散文的叙事手段,如《书怀感事寄梅圣俞》叙述宴游经历,平直周详,深得古文之妙。
  欧诗也学李白,主要得益于语言之清新流畅,这与欧诗特有的委婉平易的章法相结合,便形成了流丽宛转的风格,例如《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写好友万里相思和少去老来的感慨,时空跨度很大,情绪亦跌宕起落,然而文气仍很宛转,娓娓如诉家常。欧诗的成就不如欧文,但两者的风格倾向是一致的,这种诗风显然是对西昆体诗风的矫正。
  梅尧臣(1002-1060)是专力作诗的文人。存诗达二千八百多首。
  梅尧臣虽然沉沦下僚,却非常关心时政。每逢朝中有重大的政治事件发生,他总爱在诗中予以反映,这些诗或以寓言的形式来抨击邪恶势力,如《彼䴕吟》、《猛虎行》讥刺吕夷简;或干脆直书其事,如《书窜》为弹劾大臣而身遭贬窜的唐介鸣不平。梅尧臣也积极地用诗歌反映民生疾苦,对他担任地方官时目睹的贫民惨状作了尖锐的揭露,如《汝坟贫女》、《田家语》等,秉笔直书,感情愤激,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传统。甚至在他的写景律诗中都有《小村》这样的作品:
  淮阔洲多忽有村,棘篱疏败谩为门。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论!
  然而梅诗更值得注意的题材走向是写日常生活琐事,因为这体现了宋代诗人的开拓精神。从六朝到盛唐,诗人们对生活中凡俗的内容不屑一顾。从中晚唐开始,虽然诗歌不再回避平凡、琐屑的生活细节,但尚未形成风气。梅尧臣则常常从日常生活琐事中取材,写了《食荠》、《师厚云虱古未有诗邀予赋之》等诗。所谓“古未有诗”,正表明此类题材是初次进入诗歌的殿堂。梅尧臣的尝试有时不很成功,例如《扪虱得蚤》、《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等,凡庸且陋,缺乏情韵,但这是他作为一位尝试者难免要付出的代价。梅诗中更多的作品则成功地实现了题材的开拓,把日常生活中的琐屑小事写得饶有兴味,如《七月十六日赴庾直有怀》写值夜时想念妻作,《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描写味美而有毒的河豚等,为宋诗开辟了更加贴近日常生活的题材走向。
  与题材内容趋于平凡化相应的是,梅诗在艺术风格上以追求“平淡”为终极目标。梅尧臣论诗,推崇平淡之美,他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他说的“平淡”不是指陶渊明、韦应物的诗风,而是指一种炉火纯清的艺术境界,一种超越了雕润绮丽的老成风格。梅尧臣的创作实践表明了他追求这种风格的过程,例如他的《鲁山山行》和《东溪》这两首名作: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
  两首诗分别作于39岁和54岁时,都体现了“平淡”的风格倾向。然而前者“平淡”之中带有几分清丽,结尾尤为蕴藉,以情韵见长。而后者则“平淡” 之中颇见老健,结尾意随言尽,且故作枯涩之笔,全诗以思理取胜,可见梅尧臣诗风的演变是以偏离唐诗丰神情韵的风格为方向的。虽说这种尝试有时给梅诗带来了词句枯涩、缺乏韵味的缺点,但它最终导致了新诗风的形成。欧阳修在梅尧臣卒后评其诗说:“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馀,益老以劲。”(《梅圣愈墓志铭》)这个概括是相当准确的。
  梅诗的题材走向和风格倾向都具有宋诗风气之先的意义,后人评之为:“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正是着眼于此,从欧阳修到王安石、苏轼都对梅诗赞叹不已,这也正是宋人对这位一代诗风开创者的公正评价。
  与梅、欧共同革新诗风的重要诗人还有苏舜钦(1008-1049)。苏舜钦性格豪迈,诗风也豪放雄肆。他早年慷慨有大志,喜以诗歌痛快淋漓地反映时政,抒发强烈的政治感慨,例如《庆州败》对北宋与西夏的战争中宋军将昧士怯终致丧师辱国的丑闻的抨击,《城南感怀呈永叔》对达官贵人坐视民瘼空发高论的行径的揭露,都是直言痛斥,毫无顾忌。他被逐后的诗多抒写心中的愤懑之情,例如《维舟野步呈子履》:“四顾不见人,高歌免惊众。”《天平山》: “庶得耳目清,终甘死于虎。”虽牢骚满纸,却仍然表达了对黑暗势力的蔑视,同样具有批判现实的意义。
  苏舜钦的另一类诗是写景诗,他喜写雄奇阔大之景,赞美自然界的壮伟力量,如《大风》、《城南归值大风雪》等。这些词同样显示了诗人开阔的胸怀和豪迈的性格。
  苏舜钦诗直率自然,意境开阔,以雄豪奔放的风格见长。这种风格主要体现于他的长篇古诗,例如《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中的一段:“长空无瑕露表里,拂拂渐上寒光流。江平万顷正碧色,上下清澈双璧浮。自视直欲见筋脉,无所逃遁鱼龙忧。不疑身世在地上,只恐槎去触斗牛。”想象奇特,笔力酣畅,本是宁静柔和的月夜也被赋予开阔的意境,风格奔放。苏舜钦的短诗也有相似的风格倾向,但是语言更为凝练,例如《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里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由于苏舜钦作诗往往是落笔疾书,所以推敲、剪裁的功夫略嫌不足,有些作品有不够含蓄、不够精练的缺点。宋诗畅尽而伤直露的特点,在苏舜钦诗中已见端倪。
  欧、梅、苏的诗歌创作在艺术上还不够成熟,然而他们为革新宋初诗风作出了很大贡献,为宋诗的继续发展开辟了道路。稍后的大诗人王安石、苏轼等人正是沿着他们的道路继续前进的。

  第三节 王安石等人的散文
  王安石散文简洁峻切的风格 曾巩散文平正周详的风格
  比欧阳修稍晚,一批优秀的散文作家活跃于文坛,其中最著名的是王安石、曾巩、和苏洵、苏轼、苏辙。他们连同欧阳修,与唐代的韩愈、柳宗元齐名,被后人合称为“唐宋八大家”。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他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早年在鄞县、舒州等地作地方官,积累了外任的从政经验。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任参知政事,次年拜相,主持变法。他力图通过新法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但由于变法的程度很激烈,所以尽管得到神宗的支持,还是引起了保守势力乃至主张稳健改革的苏轼等人的反对,导致了长达数十年的新旧党争。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罢相退居江宁,从此退出了政坛。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在旧党东山再起、新政被全部废除后,王安石卒于江宁。
  王安石是以政治家自许的,他的文学观点以重道崇经为指导思想。他说: “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上人书》)可见王安石虽然不排斥文学的艺术性,但他更重视文学的实际功用。
  王安石的散文大多是直接为其政治服务的,这此作品论点鲜明,逻辑严密,有很强的说服力。例如《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等,对宋王朝的现实形势作了深刻的分析,从而证明实行变法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堪称新法的纲领。又如他的学术论文《周礼义序》、《诗义序》等,都是为配合新法而推行的新学而作,也具有同样的特点。
  王安石的短文更能体现其散文的个性风格,那就是直陈己见,不枝不蔓,简洁峻切,短小精悍。如司马光的《与王介甫书》以3000字的篇幅指责新法,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则以380字的短书作答,集中笔墨对司马光信中关于“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招怨”的五点指责逐条批驳,语意廉悍,文笔犀利。比如对“征利”的反驳仅用一句话:“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一针见血,语约义丰,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极度的简洁和周密的说理相结合,便形成了被清人刘熙载称为“瘦硬通神”(《艺概》)的独特风貌。又如史论《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以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于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全文不足五百字,然而层次分明,议论周密,词气凌厉而贯注,势如破竹,具有不容置辩的逻辑力量。
  王安石的散文创作充分发挥了古文的实际功用,从而提高了这种文体的实用价值,这对古文的发展是大有裨益的。当然王安石的散文也有缺点,他过于注重逻辑说服力,而对艺术感染力重视不够。例如他的游记名篇《游褒禅山记》,议论透辟精警,但写景寥寥数笔,形象性稍嫌不足。
  曾巩(1019~1083)是与王安石同时的古文名家。他是欧阳修的学生,作文遵循欧阳修的指点。曾文议论委曲周详,文字简练平正,结构严谨而舒缓。曾文长于议论,如其名作《墨池记》,按体裁应是记叙文,但文章的主要内容却是借王羲之苦练书法的故事来发议论。曾文在当时享有盛名,南宋的吕祖谦、朱熹也对他评价很高,其原因是曾文平正古雅的文风非常符合理学家的文章标准。

  第四节 王安石的诗歌
  早期诗风的特点 王荆公体及晚年诗风向唐诗复归 王令的诗
  王安石写诗与作文一样,也有重视实际功用的倾向。但是他也把诗歌看作是抒情述志的工具,偏重于抒写个人的情怀,反映的生活内容也更为丰富,所以其诗歌的艺术成就超过了他的散文。
  王安石的诗风在56岁退居江宁以后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他的创作历程可以此为界分成前后两期。前期的王诗注重反映社会现实,像《河北民》描写边界地区人民在灾年的悲惨生活,《兼并》、《发廪》等批判贪官污吏,都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与此同时,王安石也写了许多抒情诗,其中颇有思亲怀友的名作,如《思王逢原》三首怀念德才兼备却不幸早逝的好友王令,《示长安君》写岁月流逝、兄妹离别之情,语淡情深,十分感人,表现了这位严肃、刚强的政治家的另外一面。写得更出色的是咏史诗,他继承了左思、杜甫以来借咏史以述志的传统,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表达了新颖的看法,并抒发了自己的政治感情。如《贾生》: “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前人咏贾谊,多着眼于其才高位下的悲剧命运,王诗却独排众议,认为贾谊的政治主张多被汉廷采纳,其作为政治家的命运远胜于那些徒得高官厚禄者。此诗借咏史以明志,字里行间隐约可见王安石本的人政治家风采。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更是传诵一时的名作,试看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唐人咏王昭君多骂毛延寿,多写王之顾恋君恩,而此诗却说王之美貌本非画像所能传达,王昭君流落异域的命运未必比终老汉宫更为不幸,都体现了在唐诗之外求新求变的精神。而结尾指出王昭君的悲剧乃是古今宫嫔的共同命运,议论之精警突过前人,充分体现了宋诗长于议论的特征。
  王安石退出政治舞台以后,心情渐趋平淡,诗风也随之趋于含蓄深沉。虽然后期王诗中仍有寓悲壮于闲淡之中的情形,如《北陂杏花》中“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两句,无疑寓有对自己高尚情操的孤芳自赏之意。但如果与早期所作《华藏院此君亭》中的咏竹名句“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相比,则诗风显然已从直截刻露变为深婉不迫了。
  后期王诗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写景抒情的绝句,正是这些诗使王安石在当时诗坛上享有盛誉。黄庭坚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 (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叶梦得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选语用字,间不容发。”(《石林诗话》卷上)从宋人的这些言论来看,人们称王诗为 “王荆公体”,主要是着眼于其晚期诗风。如《雪干》和《书湖阴先生壁》:
  雪干云净风遥岑,南陌芳菲复可寻。换得千颦为一笑,东风吹柳万黄金。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这些诗描写细致,修辞巧妙,韵味深永。如果说王安石早期的诗风显示了直截刻露的宋诗特征,那么其晚期诗则以丰神远韵的风格体现出向唐诗的复归。所以王诗在当时诗坛上自成一家,其艺术成就也足以列于宋诗大家的行列。
  王安石非常器重的王令(1032~1059),才高命蹇,未及施展抱负即不幸早逝,但他在诗歌创作上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王令诗以评击时弊、抒写自己的远大抱负为主要内容,风格雄伟奔放,语言奇崛有力。充满着浪漫色彩的长篇五古《梦蝗》巧妙地借蝗虫申辩揭露了人间的种种不平等现象,痛斥贪官污吏等寄生虫对人民造成的烈于蝗虫的灾难,构思奇特,笔锋犀利,是一篇杰出的寓言诗。王令的抒情诗也具有开阔雄大的意境,如《暑旱苦热》: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丰富的想象力和雄伟的气魄都是宋诗中罕见的。但是此诗语句粗豪生硬,意蕴发露无馀,也正是宋诗缺点的典型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