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我的儿子叫沙枣树

作者:新疆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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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儿子叫沙枣树
  
  1979年4月22日,我生下了儿子,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女儿,这两个孩子是我和丈夫生活的全部力量。那时候我们团的日子还比较清苦,那时还没有电,我们住着土坯房,有皎洁月光的晚上,我们就在房前那棵大沙枣树下吃晚饭,摆一张八仙桌。沙枣树喜欢和姐姐抢着吃饭,吃过后又围着我和爱人撒娇叫妈妈、爸爸;有时候我们一家人沿着棉花地散步,儿子走在我们前边,一摇一摆的,我爱人在他身后轻轻踢他小小的屁股,成群的蚊子在他头顶上打转,我牵着女儿的手跟在他们后面,竟然觉得这些蚊子无比的可爱。
  我还记得,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娇小又丑陋:一张小脸,红红的皮肤皱皱的,五官挤成一团,像个小老头。他爱哭,饿了哭,渴了哭,拉屎拉尿也要哭,他哭起来声音嘹亮,没完没了,总让我想到号角手,丈夫总会在儿子的哭声中败下阵来,他想不通那小家伙哪来的力气,可以一整天不停歇地哭泣,他只有在我怀里才能安静地睡着。
  都说给孩子起个贱名字容易养活,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是在孩子的事情上,我愿意相信任何福气的说法。我给儿子取名沙枣树,团场里,沙枣树到处都是,无论多贫瘠的土地,它都能坚强生长,我希望儿子像沙枣树一样,倔强,顽强。
  慢慢地,沙枣树开始学走路,他学得很快,但是一开始走得还不稳,常常看到他小小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四处跌跌撞撞。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会惊讶;家里的小狗成为他最好的伙伴,吃馒头的时候,他咬一口,递给小狗咬一口,无论我们怎么阻拦都不会成功……沙枣树三岁的时候,每天的“人生追求”就是做一只彻头彻尾的跟屁虫,有时候会跟着那条狗疯一天,有时候跟着姐姐去上学,有时候跟着丈夫去上班,有时候跟着我下地干活。我在棉花地里干一会活儿就抬头看看他,他很听话地坐在地头的树林里,一片树叶、一株小草,甚至一个蚂蚁窝都能让他津津有味地把玩半天。
  随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我发觉,即使是在偏远不富裕的团场连队里,我也可以这样的温柔和宁静,心里软软的,像棉花堆一样,很勇敢,一切都不怕,即使在地里劳作了一天,一旦回家看到孩子们,我的笑容又会溢出来。我用尽力气伺候着承包的那些土地,期望每年的丰收,以便能给我们这个拮据的家庭添置物品,给女儿买条花裙子,给沙枣树买个玩具小手枪。我的两个宝贝都很懂事,他们从不像别家的兄弟姐妹那样吵嘴打架,女儿处处让着沙枣树;沙枣树有什么好东西也想着同小姐姐一起分享。当一个母亲真好,孩子是我所有的欢乐与骄傲。
  
  我的胳膊怎么还没长出来
  
  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1983年4月9日星期六这一天。初春的风带着微微寒意,林间的小草已经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那天有着很好的阳光,一切都带着无限希望,我在地里干活,为春耕做准备。四岁的沙枣树已经上了幼儿园,前些天老师还来告状,沙枣树竟然在教室里拉屎,我板着脸“教训”他,以后拉屎要到厕所去,他说知道了,然后又问我,在教室里不能拉屎,可以尿尿吗?我板着的脸一下子就崩溃成一朵花了。
  我正想着沙枣树一桩桩好笑的事情,一个人远远地朝我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出事了出事了!沙枣树出事了!”我心头猛地一紧,那人跑到我跟前,喘着粗气告诉我:“沙枣树被高压电打了,快去医院看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遭了雷击一样,反应过来后我发疯似的朝出事的地方跑,泪水泉水般汹涌而出,我的沙枣树呀……
  到医院的时候,丈夫已在病床前,双眼红红的,沙枣树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医生脸上写着惋惜,我捂着胸口,强按住心跳,告诉自己:“沙枣树不会有什么事的,不会的。”医生告诉我们,孩子的双臂需要截去,我一下呆住了:“截双臂?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我扑上去抱着沙枣树,我不相信,我的沙枣树聪明可爱,健康活泼,就算他的胳膊出了毛病,也不可能要截去双臂。我不相信,我要去乌鲁木齐查!去北京查!
  第三天,我们夫妇和医生一起开会,医生说,沙枣树的双臂已经腐烂了,要尽快切除,否则会感染其他部位。在手术协议上签完字,我就昏过去了。第六天做的手术,在沙枣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又涌出来,丈夫哽咽地说,等沙枣树醒来,我们要笑,不能在孩子面前哭。我紧紧握着老公的手,失声痛哭,我感到体内的血像是被抽干了,心像一块碎玻璃一样,刺生生地痛,如果可以交换,我愿意把我的双臂换给孩子,他没有双臂,怎么吃饭?怎么牵我的手?怎么抚摸他心爱的小狗?泪水在我脸上疯狂地流着,除了哭我不知道还能怎样,他还不到四岁呀,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这样了吗?这一切就是真的吗?
  沙枣树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我和老公赶紧把泪水擦干,他对自己空荡的双肩还没有强烈的意识,他好奇地问医生:“叔叔,你把我的胳膊拔掉了吗?”医生说:“是呀,你的胳膊没了,会害怕吗?”沙枣树脖子一挺:“不怕。老师说了,牙齿掉了会再长出来,我的胳膊也能再长出来的。”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的心如刀绞般,像是有人拿着刀一片一片在拉割。
  医生说,现在孩子还小,还没有行为意识,要趁着幼儿期加强孩子的用脚练习,没有双臂,就得用双脚。我暗暗发誓:沙枣树,妈妈一定让你像正常孩子那样长大!
  4月22日,是沙枣树四周岁的生日,老公得知露天电影院要放映一部叫《典子》的电影,说是特别适合沙枣树看,沙枣树第一次看电影,一路上欢呼雀跃。
  电影很感人:典子是先天性残疾,生下来就没有双臂,父亲看了一眼女儿后狠心地抛弃了她们母女,一去不归。典子的母亲承担起独自抚养女儿的重担,强迫她做正常孩子都在做的事。典子学会了用脚洗脸、刷牙、穿衣服、系纽扣、梳头、做饭,还学会了用脚写字,她考上大学,还学会了游泳。
  我们问沙枣树:你能像典子姐姐那样吗?沙枣树坚定地回答“能”,这部电影让我倍受鼓舞,典子的母亲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我也要把沙枣树培养成像典子那样的孩子。
  回到家我们便展开对沙枣树的用脚训练:老公买回很多粉笔,让沙枣树用脚趾夹着,朝铁皮火墙上写数字和字母。开始,他总是夹不稳粉笔,写的数字也是歪歪斜斜,脚抬一会儿他就累得满头是汗。有时候我会抓到他偷懒,骂他,他调皮地笑,天真地对我说:“妈妈,等我的胳膊长出来,我还得用手写字呢。”我强装笑颜哄他:“沙枣树乖,要是你双脚双手都能写字,是不是很厉害很了不起呀?”有时候他会听话地接着练,有时候则吵闹着要我带他出去玩。对着他烂漫的小脸,我怎么也不忍心告诉他:你的胳膊永远也长不出来了。
  沙枣树五岁的时候已经能用脚熟练地夹起很多东西,能用脚灵活地翻看动画书,还学会用嘴咬着钥匙开房门,拼音汉字书写得中规中矩,家里的砖地、火墙就是他的作业本。他还是那么爱笑,他喜欢且期待春天,他说:“妈妈,春天树发芽了,我的胳膊也会发芽的,对不对?”偶尔他会忧伤:“妈妈,我的胳膊怎么还没长出来?是不是还要等下一个春天?”每一次他的问话,都令我的心痛了又痛。在一个傍晚,我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沙枣树倚在土坯墙上,黄昏的霞光打在他身上。我走到他跟前,他望着我,眼里噙着泪花:“妈妈,我的胳膊再也长不出来了,是吗?”我愣了一下,我想接着骗他,但终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明白这一切,他也得学会接受和面对现实。我说:“是,再也长不出来了。可是你的脚现在已经很厉害了……”沙枣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撞到我怀里,又咬又踢,他说:“妈妈,你去医院,把我的胳膊要回来,我以后听话,再也不惹你和爸爸生气,把我的胳膊要回来吧……”那个傍晚我觉得特别冷,我们就坐在门前那棵老沙枣树下,紧紧依偎着,紧紧地……我们的泪水不停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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