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一块床单
作者:草长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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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正准备结婚,忙忙乱乱的。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准确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却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他走进了家门,背着一个破旧的挎包,挎包的背带磨损得厉害,有一截纬线隐约露出来,紧紧的绷在肩膀头儿。在我布置得漂亮的新房里,我们说话,冰箱中只剩下三瓶啤酒,打开,对坐着喝,没菜。
朋友的酒量不大,喝完一瓶的时候,脸微红,话多起来,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起自己的父母,兴起,他把腿伸开,我看到他皱巴的皮鞋里是一只没穿袜子的脚。
这个人曾经是我的同事,家在山西。我和他的交往,仅仅是一起出过一次差。当时我正在实习期,被分在一个部委的下属公司。出差补助每天八块钱,有的地方还要用全国粮票。他呢,我不了解。办完了公事,从兰州回北京。我们两人只有一张卧铺票,他极力推让给我。我拉他到卧铺里聊天,听说了一些他的情况,知道他的老家在我们要路过的一个地方。
那时候的我是刚放出笼的小鸟,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极力怂恿他回家看看。说到回家,他的眼睛一亮,瞬间又黯淡下去,犹豫说怕领导批,不给报销差旅费。我轻狂,说:“怕什么怕,先回去瞅瞅再说。”
或许是思家心切,他同意了。在呼和浩特下了火车转乘长途汽车,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来到一个县城,偏关。在我的眼里,那是一个非常破旧的地方,好像整座城都不会找出一块整砖,路况极差,一脚踩下去,浮土能没过脚面,天黑以后,没有路灯,伸手不见五指。他把我安置在县政府招待所里,我说要跟他回家,他拒绝了。翻遍了背包,没有东西可以拿出手,有一瓶没开盖的二锅头还有四袋康师傅方便面,拿出来递给他说,哥们,别嫌弃,拿回去给老人吧。他不语,接了。
苦等了三天以后,他回来了,满头满脸的灰土,精神也不好。他的父亲母亲跟在他的身后,我请他们吃饭。
他父亲从包包里拿出那瓶二锅头,打开给我倒了满满一碗,剩下的爷儿俩分了。他母亲颧骨红红的,围一块看不出本色的头巾,殷殷地笑,眼里好似总有泪。他们说话口音鼻音都很重,我听不清楚,大概意思是娃离家到北京独自一个人不容易,要我多帮助,多照顾之类。天渐渐黑下来,我对朋友说:“让老人住下吧,明天再走。”他父亲反复说还要回去圈羊,他母亲偷眼看了他和他的父亲,解下头巾把吃剩下的饭菜一点儿一点儿包裹:“带回去给你奶尝尝,县政府的饭,香嘞。”
苦留老人,老人执意要回去。我跑进房间里,从背包中拿出一把手电筒和没花完的全国粮票,送给老人。
朋友后半夜才回来,进屋后,什么话都没说,躺下就睡过去。第二天在长途车站等车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把父母送到镇口才回来。从县城到他家白天走也要走四个小时,没有车通那里,而且一再感谢我拿那个手电筒给他们。家里原来有一个,坏了,想买个新的,一直都舍不得。路上,手电筒也不是老用,只有碰到极不好走的路的时候,才打开用一下。到了镇口,父亲要他把手电筒带回来还给我,他自己做主,没拿,如果我还要的话,等回北京发了工资以后买一个新的还给我。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没有抬头,脚尖儿一直在拨弄一块小石头。
回到北京报销差旅费,当然有一场风波,我那个该死的主管死活不给我们签字。一场小酒,酒酣之时,我把我所见所闻讲给那个主管听,三十多岁的大老爷儿们满脸淌泪,稀里哗啦的。喝完酒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买了一个大手电,锡铁皮,用四节一号电池,十节电池,同那个朋友一道给家里寄去。
实习期结束,我回到了学校继续我无忧无虑的日子。后来那个朋友写信给我说,他的父母收到手电筒以后非常高兴,全村人没有见过装那么多电池的手电筒,过节过年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用。村里老人有病或者有什么急事来借,他父母也是一次又一次叮嘱人家小心使用,千万别使坏了,这是在北京的儿子的朋友送的,不容易买到,而且反复说喝过好酒——北京产的二锅头,在县政府招待所。
我后来回实习单位拿实习鉴定的时候,我的那个朋友已经不在了,具体原因并不清楚,或许与学历不够有关,他只是个临时工,中专肄业。
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在四道口的一个水果摊儿看到他,他正帮助人家卖水果。聊了一会儿,我就走了。走出好远,他喊着我的名字追上来,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四五个苹果,“拿回去给父母吃罢!”几番推辞之后,我收下了,给他写了我家的地址、电话。
“你写给我的地址我一直都留着,只是混得不好,不好意思找你,今天没事,想给你打个电话,看看你。”朋友临出我家门的时候跟我说。
热闹的婚礼结束后,我和妻子收拾朋友送给我们的礼物,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塑料袋,里面用报纸方方正正地包着一件东西,拿在手里有些沉。打开,是一块床单布。手织的土布,很粗糙,摸上去有些拉手。大红大绿的格子印染在布上,布边儿细细的针脚儿缝纳得很密,抖落开,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这是我那个朋友送的,我没有看到他的人,想必是撂下礼物就走了。里面有一张小纸条,写着我的名字,祝我新婚快乐,他不知道我妻子的名字。“这是我娘亲手织的,前几天来的时候本想送给你,可是怕你看不上。结婚是人生大事,本来应该送点儿好东西,可是我真的没有钱,思来想去,还是把这张床单送给你,别嫌不好。”他说。
我不知道织这样大的一块布需要多少时日,但是我能够感受到一位母亲对待自己孩子的一份苦心——孩子长大了,她手足无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给孩子提供些什么帮助,于是她尽量好的去对待她孩子周围的朋友,希望儿子走路的时候不会太孤单。棉花纺成线,一丝一缕的线织成布,要花去一位母亲的多少夜晚与心血,织布机每一次推踏之间多少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关爱,一点一滴溶进了不停顿的劳作中。母亲的心里只有儿子,把儿子装在心里的母亲,一定是幸福的。中国,这样的母亲不会少。
我把这个长长的故事说给妻子听,听过之后,那块床单就被妻子收进柜子里,到现在还是崭新的。
如今,这个朋友还在北京,有一家果品公司。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娶了一个老家的姑娘,也是高高的颧骨,见我,殷殷地笑,不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