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有产的无产者

作者:王震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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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住进了高尚社区
  
  那年夏天,我揣着一张嘴和两袖清风就从学校滚出来了。
  我本来还应该带着一张大学毕业证书,谁想到最后关头给玩儿丢了。那是四年级的下学期,我跟我女朋友在学校的湖边转悠,临到毕业,多愁善感,谁也不说回去睡觉。一熬熬到夜里一点多,于是我提议,咱们做爱吧。我女朋友没有表示反对,让我非常激动,这还是我的第一次呢,追求了四年才追求到,这大学总算没白念。于是我们手拉手,奔旅馆,没想到这时候有兴致的同学非常多,学校旁边的两个小旅馆都客满了,我们只好到宾馆去。学校附近只有一个四星级宾馆,一问价,五百。我的天,足足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我身上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我跟我的女朋友都很沮丧,只好再走走,再走走,走回树林里去。
  一气之下,我居然说:干脆就在这儿吧!而我女朋友居然也没有反对。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再不上,那可真是“禽兽都不如”了。于是我把上衣脱了,给她铺在地上,就像一个野餐的英国绅士一样仔细。没想到我的第一次原来是野合,据说孔子也是这么出生的。
  人在忘乎所以的时候容易出事儿,我们赤条条的,还没正式动作呢,周围就有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了,校卫队叫唤得比警犬声儿还大。好几束手电的光从头上掠过,那些家伙竟然朝我们搜索过来了。我女朋友在我身下无声地哭了起来。我说:不要怕!她说:被抓住了会被开除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校卫队越来越近了。学校这几天正在大搞严肃校风运动,看来我们将会变成反面典型了。不到外面抓做小姐的,却到里面抓两情相悦的,什么东西啊。就在我们即将被发现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件二十多年来最英雄的事儿:衣服也没穿,光着屁股就往树林外面跑。我要用赤裸的身体吸引敌人的视线,牺牲自我,掩护同志。我女朋友就是我的同志,我对她说:赶紧穿衣服,我把他们引开了你赶紧跑。
  那个景象真是壮观,我滚蛋以后,下面几级的师弟师妹把它一代一代传颂了下去。我好像一根白晃晃的肉棒子,在草地上、树梢下、手电的挥舞中翻山越岭,后面是一群校卫队兴致勃勃地追。他们一边追一边喊:抓流氓,抓流氓。足足跑了十分钟,我的嘴里臭气熏天,再加上脚被扎破了几个大口子,干脆跑到了树林外面。上了公路,一想,这人丢得太大了,索性扑通一声,跳到湖里去了。
  就这样,我女朋友逃脱了,我被开除了。
  
  这件事儿,我没对我父母说。实在没脸说,非得把他们气死不可,而且他们都是小县城里的普通人,没钱没势的,好容易培养出了我这个大学生,指望着改变生活呢,知道了这事儿,他们多伤心。他们已经老了,我没法想像告诉他们的后果。于是我决定,好歹先在北京找一个工作,就跟他们说,我在北京站住脚了。等到混出头来,那点儿事儿也算不了什么了。混不出来呢?不敢想了。
  既然学校宿舍是没法儿住了,当务之急就是要找房子。而且对我来说,找房子有着更大的意义。当初怎么被学校开除的?还不是因为没钱开房。什么叫在北京混出头来?也是房子的问题。
  我一鼓作气,埋头在找房子的运动中。白天到网吧上网,看各式各样的信息,晚上就在二十块钱的小旅馆窝一天,让跳蚤咬了一身包。这期间看了很多地方,平房我是不考虑的,那儿连澡也洗不了,一天到晚还不得臭烘烘的,这形象跟我对自己工作的定位也不相符啊。我好歹也上了四年学啊,就算没有大学学历,也有大学学力了吧,当不了整个儿白领,也能当半个白领吧。楼房呢,更棘手,便宜的太远,往这边看还是北京呢,转个身恨不得就是河北了,近点儿的太贵,动不动就是两千上下,我把上学时攒的和以找工作为名向家里要的钱加在一块儿,手里也只有三千多,只够在北京生活一个月的。
  或许是我运气好,第三天就找到了张大爷家。
  当时我正在学校北边的开发区溜达。那儿新盖了一个小区,让人看在眼里,不是滋味。都是什么人住在这么好的小区里呢?六层小洋房,窗明几净的,保安逢人就敬礼。我禁不住跟着几个人混了进去。就算住不起,看看也好,就当励志吧。进去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车多,恨不得家家都有车,密密麻麻的,跟车展差不多。没想到溜了一圈,有收获了,我看见宣传栏上的一个广告,上面写着一个两居室的房间出租,每月只要一千块钱。
  我心里一阵狂喜,立刻照着门牌号找了上去。是小区靠里的一幢楼,五层,开门的是个老头,六十多岁。老头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就开始问话了:
  姓名?
  赵晓东。
  年龄?
  二十二。
  籍贯?
  河南。
  河南?
  河南。不好意思,就是河南。
  来京目的?
  工作。
  职业?
  还没有呢。
  老头问话的那个架势,就跟警察差不多。我倒也不奇怪,在北京四年,常见这种牛逼烘烘的老头。人家说北京大爷么,就是这样的。下面就说租房的事儿,原来他出租的那间,就在这套房子里。两室一厅,一个大间,一个小间,大间他自己住,小间租出去。我本想讨价还价呢,没想到老头先看我不顺眼了:你们这些男学生,最不讲卫生了。我说:我干净着呢。他又说:而且懒,现在的孩子都懒。我说:我爱干活儿,以后您有什么体力活儿叫我。他又说:还老拖欠房租,赖皮赖脸的。我说:我绝不,没钱立刻滚蛋。
  最后他问我:你真想住?
  我说:真想。我都住两天旅馆了。
  他说:那你再回旅馆住几天吧。
  我说:为什么啊?
  他说:有俩女的也想住,人家给的钱还多呢。
  跟我牛逼了半天,最后居然是这个结果。我立刻就火儿了,想要发作,可再一想,还是忍着吧。自己在北京,以后要忍的事儿多着呢。我尽量彬彬有礼地跟老头说谢谢您,麻烦了,还给他留了个手机号码:万一您想租给我,赶紧跟我说。
  他立刻砰地关了门,差点磕着我鼻子。这时候才想起来,我还没进屋看看房呐。
  可当天晚上,老头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赵晓东。
  过来交钱吧。
  您什么意思?
  租给你了。
  我立刻骑上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过去了。这次总算看见了我的房间。十平米,连装修也没有,一张床,一个桌子,此外再没别的了。但饶是如此,这已经很划算了。因为靠近开发区,上班方便,这边儿的房价早就接近两千了。我赶紧要交钱,结果老头数也不数就搪回来:不够。我说:不是一千么?老头说:押金两千。我说:什么押金?老头说:你没租过房子?不知道规矩啊?你如果把我的床弄坏了怎么办?你如果把我的桌子弄坏了怎么办?
  我看着屋里仅有的两样家具,真是哭笑不得。床是木板床,桌子是三合板桌子,怎么看也值不了两千块钱啊。我只好求他:我手头真有点紧,过些日子我给您不行么?
  老头突然用手指指窗户外面:你知道这儿是哪儿么?
  我说:哪儿?
  老头声如洪钟:这儿是高尚社区!高尚社区连两千块钱押金都不值?高尚社区没有高尚社区的规矩?就这规矩。
  他倒一口一个高尚社区,社区高尚,我这间房子也没看出高尚啊,房子里的人更没点儿高尚的意思。但没办法,只能我高尚了,我说:明天就给您,不给您这一千都是您的,您让我滚蛋。
  这时候老头才高兴了,拿大搪瓷缸子咕咚喝了口茶,啪啪往外喷茶叶渣子。塘子缸子上还有几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这天晚上,我就在老头的房子里睡了。没杯子没褥子,我窝在光板床上。好歹有个安家的感觉了,心里比在旅馆的时候舒服。连窗帘也没有,我看着外面的大月亮,心里想,谁知道能不能在北京混下去呢。
  到了第二天,我赶紧去给老头取了两千块钱,又走了几站地,到农贸市场买了杯子褥子。估计是黑心棉,呛得要命。黑心棉也比光板儿强啊。这时候我手里已经没有几个钱了,再找不着工作,只能守着空屋子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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