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当年兰花花

作者:李毓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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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花花这个人
  
  我在华中师大(当时叫华中师范学院)上大一时,是1959年,不仅适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而且是印尼排华达到高潮的时候,很多华侨逃出了印尼,有的就回到了大陆或香港。当时,我所在的班上,就分来了一个华侨女生。据说,她的上大学还是周总理特批的,与她一道批示到华师的计有10名印尼华侨子女。
  这个华侨女生姓兰,但班上的同学都不叫她的大名,而叫她兰花花。兰花花原是首北方民歌中的美少女,我想,大伙之所以这样叫她,不仅是因为她姓兰,而且她长得清纯,活泼好动,无拘无束,爱哼歌曲,还因为在她身上,有好多出格的事儿。譬如在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由于穷,也由于种种清规,勿论男女,穿着都是很老旧古板的,但兰花花不同,她穿裸肩衫,超短裙,休闲裤,除了上课,成天价踏着个海绵拖鞋四处跑,到每周六晚上举行舞会时(当时还允许举行舞会,不久后就禁了),兰花花就更招人眼目了,她梳长辫,穿花长裙,脸上化了淡妆,乐曲声一起,她姿势优雅,随曲起舞,犹如一朵绽开的鲜花,吸引了众多的眼球,找她跳交际舞的就更多了,她也很随和,几乎是来者不拒。这使每有舞会时,兰花花便是当然的舞会女王。
  可以说,从兰花花身上,是丝毫看不出难侨的影子的。
  要是别人像兰花花这样任性出格,学校肯定是要干预,甚至于要提出警告的。但对兰花花而言,却不是这样。班主任陈老师甚至做大伙的工作,要大伙包容与理解她,因为她是华侨,生活方式与生活习惯与我们本来就不同。在她身上,有若干资本主义的东西,是可以理解的。背后有知情的同学还说,兰花花的家已经历尽磨难,移民香港了,并在香港生意场上站住了脚跟。她家资产过亿,她又是家中独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她能不率性吗?
  尽管是一个班,我可从没与兰花花打过交道。
  
  走廊上的油桶
  
  当时,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全住在同一幢楼的一楼,男同学住左边,女同学住右边,中间则是过道,过道一边是楼梯,一边是供人出入的大门,是个很宽敞空旷的地方。很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过道靠墙处,出现了两只大油桶,就是能装100公斤东西的那种。这两只黑糊糊的,油腻腻的油桶,莫明其妙地摆在那儿,讲究环境卫生的学校当局,居然没有派人挪走,是件很令人不解的事。
  但时间一长,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有一天中午,我从食堂打了饭,端着饭钵子进了那个门,准备回宿舍吃。这儿要插一句,就是介绍一下我们当时吃饭用的是什么样的钵子。这钵子现在的人看到了,准定要吓一跳。那是个土钵子,很大很高,托在手中,像是一个小脸盆。端这么个玩意儿吃饭,当然事出有因。这是因为我们当时餐餐都因粮食困难吃不饱,不仅要用这么个钵子一古脑儿装上饭菜,还得用它尽量加一点当时不收费的神仙汤(就是只有盐与一点枯菜叶,其他啥也没有的一种汤),这样造成满满当当的假象,好哄一下肚皮。
  我当时端着饭钵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有个女同学站在油桶边,拿着个铁扳手,在使劲地掇弄那个油桶的盖子,将油桶弄得叮当乱响,好像对盖子无可奈何,就冒火似的,将那把铁扳手当啷一声,扔到了地上。说来也凑巧,这把铁扳手恰好扔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几乎惊得我将土钵摔到地上。真要摔了,那损失就大了,幸好我没摔。
  我一看,原来扔铁扳手的是兰花花。这就让我奇怪了,我问她,你摆弄这玩意儿干什么?兰花花被累得眼泪哗哗的,指着窗台上摆的一只小花瓷碗说,还不是想加点餐吗?这话让我更奇怪了,这么个粗笨的油桶怎么与兰花花的加餐扯上了?但她那只瓷碗中,也的确有刚从食堂打的饭菜。那饭菜虽说不似我的满钵满盆,却也稀汤寡水,少有油星。
  接着,兰花花就告诉我,这油桶是她爸打香港寄来,给她改善生活的,每桶装的都是100公斤浓猪油。可是因为每次揭油桶的盖子时,都令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得如愿,所以她也很少启用,今儿个是因为实在渴望吃油,才动手,但还是拿这油桶没辙。
  谜底一明白,我当即就放下土钵,自告奋勇地拿过铁扳手,为兰花花揭油桶的盖子。当我三两下揭开后,从盖孔中一望,油桶内真是满桶猪油呵。时至冬天,那猪油冻得如白玉一般晶莹匀净,闪着微光,让我瞧着真是又惊又馋,脑袋直发愣,我可是压根儿没想到,现在猪油这么稀罕,竟有用油桶装着撂在走廊上的?
  兰花花看到油桶打开了,就伸进手去,拿起桶中的塑料勺子,满满舀了一勺,一古脑儿放进了她的小碗中,将小碗堆满后,她又伸进去舀了一勺,我正诧异她还能放哪儿时,她竟将满勺猪油伸到我那个大土钵上面了。
  我连声说着谢谢,然而将土钵挪开了,谢绝了她的慰劳。兰花花瞧着我,一脸的不解,连声说,你是嫌脏?还是嫌油腻?还是嫌我这么舀着不尊重你?我说,都不是。这猪油是你爸寄给你吃的,哪能有我的份?再说,我也不习惯吃人家施舍的东西。我这话气得兰花花一把将勺子摔进了油桶,脸红红的,望着别处,不再搭理我。
  我将油桶的盖旋好后,才端起自个儿的土钵,与兰花花说了声,对不起,我走了。她在我背后撂过来一句话,书呆子。
  这就是我第一次与兰花花打交道的经过。
  
  背萝卜的路上
  
  粮食更缺乏了,这年所有学生的月粮食定量又减少了3斤。
  1960年3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背萝卜的群众运动。这类活动在今天看来,真是不可想象,但在当时,却受到全校师生的欢迎与投入。这就是,全校停课三天,师生全部从校本部出发,每日三趟,步行走过武昌街头,到长江边汉阳门码头的船上,往下卸校方经水路从荆州买来的萝卜,然后多少不限地背着萝卜,步行背回华师所在的桂子山学校食堂,其路程大概有20里。由于路途长,每日三趟的意思,就是上午背一趟,中午背一趟,晚上背一趟。由于背的工具是由各人自备的,因此,也就五花八门了,有拿长裤系紧裤腿装萝卜的,有用旅行袋装萝卜的,还有用被单捆萝卜的。华师当时是个有几千人的大学,这么浩浩荡荡的背萝卜大军,一连三天不分日夜走过街头,堪称奇观。校方说,这是一次学习延安精神,自力更生的实际行动。
  背萝卜的劳动固然艰苦卓绝,但按我的观察,师生中并没有谁退缩。
  第一天第二天天气都晴朗,但到第三天,却气温陡降,下起了小雨,接着又变成了雨夹雪,然而背萝卜的劳动并没有因此停止,疲劳已极的大伙冒着雨雪,连伞也没有打,也没有伞打,就这么在漫漫长途中,背着萝卜跋涉,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这天下午,当我背着用书包和长裤改成的装满了萝卜的工具,冒着雨雪,身上不知被冷汗濡湿了多少次,走过省图书馆的大门口时,我看到一个女同学正浑身湿透,一面哭着,一面弯着腰,捡着大概是她背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萝卜。萝卜陷在泥泞中,她往往捡起这只,却又掉下了那一只。更奇特的是,她还穿着高跟鞋。当时,穿高跟鞋的女性罕见,穿着高跟鞋背萝卜的女性,则更罕见。
  我终于看清楚了,在地上蹲着捡萝卜的,原来是兰花花。
  我默默地放下背着的萝卜,帮她一一捡起,装在她用来装萝卜的旅行袋中,然后连同自个儿背的萝卜,一起咬牙扛起来前行。兰花花用手扯着我的衣服,不让我代劳。我无声地拂开她的手,在雨雪中埋头往前走着。她犟不过我,只好在我后面跟着,用手托着装萝卜的袋子,与我一起走过大街,一直走到学校的食堂。
  由于当时互助的行动颇多,因此,我与兰花花偶然地相帮,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到第四天,麻烦来了。
  这天,全校休息一天。一大早,我还在宿舍酣睡,就有同学说,快点起来,有人找你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翻身,一个长发人影闯了进来,我连人都没有看清,她就将一大把东西,红红绿绿的,撂在我的枕头边,人也一家伙坐在我床边的矮杌上,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我枕边顿时堆满了巧克力,牛奶糖,花生轧之类,都是我平时从未亲近过的东西。而这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兰花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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