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那只“明代”影子木香柜

作者:白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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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那跨世纪的洪亮钟声刚刚响过,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在北京南城某楼盘的半地下,开办了一家专门展示碎瓷烂瓦的中国古代陶瓷标本博物馆。
  我这博物馆刚成立那年伏天某个闷热难耐的午后,一位家居南城的“帽儿爷”(北京话是有那么点憨厚的意思)到这儿来找我,说是有一堂的红木椅子要出让,价钱好说。
  我就拉着玩木器的小杨去了。
  “帽儿爷”姓康(下文皆称老康),家住在城南某长途汽车站附近,四下里脏乱不堪。说这儿是贫民窟吧,有点儿过分,但至少是自由职业者们的杂居之处。
  老康的房子是典型的“三级跳”住宅,即胡同的地面比院子高,院子的地面比屋里的高,老康说一赶上下大雨他们家就“倒灌”,尿盆儿、痰桶都在地上漂着,于是我就先产生了一丝同情。
  他们家的小屋子潮湿昏暗,说不清是一股子霉味儿还是臭被窝味儿,有点噎人。我赶忙点上香烟并递给老康一支,老康却把烟夹在了耳朵上,呵——软中华的,说这么高级的烟舍不得抽,看他那意思是得留到年三十儿的晚上……
  这家的屋顶上挂着一盏吊灯,六个灯泡只有一个亮着,比萤火虫的屁股强不了多少。主人倒是个肉头肉脑的秃瓢儿,那脑袋要是再多出点儿油,都比他们家的灯泡儿亮,人就显得愣头磕脑的透着憨厚,要不我怎么背地里偷偷地叫他“帽儿爷”呢!
  我实在有些看不过去,就问他:“哥们儿,您在这屋子里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们家不像是趁红木家具的人家儿呀?”
  老康嗫嚅地搓着手,终于从耳朵上取下那支烟,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了一段令人心酸的叙述。
  我开始仔细地观察老康这人,他约摸五十开外,自称祖籍山西,曾是一户“大大”的晋商,晚清时期落户北京,在南城一带开过金行,是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儿。老康说他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四十多间房子,他是长孙,是老妈子给伺候大的。当年他爷爷曾一边抽着大水烟袋一边跟他说:“小子哎——甭管它时局是怎么个变法儿,往后你即便做不了金行的少东家,你也什么都不用干,爷爷给你留下的玩意儿够你吃几辈子的!”
  于是老康从小就游手好闲,除了喜欢京剧没别的。儿时得过一场伤寒,好了以后他奶奶喂他鹤年堂的补药喂多了,结果把头发、眉毛都给“烧”秃了,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个模样儿,让您见笑啦……
  接下来老康说,到了他爸爸这辈儿就不成了,赶上公私合营,便开始了家道中落,“文革”时期就更惨啦,连破“四旧”再抄家,稀里哗啦地就败了。而自己长期以来又没有一技之长,现在只能靠倒腾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过日子。
  说到心酸之处,老康竟操起一把破胡琴吱吱嘎嘎地拉起来,并字正腔圆地唱道:“……此时却也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定有隐情在心潮。”那两行热泪就下来了。
  乐器行儿里有个说法,叫“一月箫,二月笙,半年的胡琴儿宰鸡声”。老康有两下子!他甭管拉的还是唱的还真好听,整个是“程派大青衣”,我有点儿感动了……
  我说:“本馆长和这位杨先生可是大忙人儿,没工夫听您痛说革命家史。赶紧的嘿,看东西吧!”
  老康就笑了,说:“哎哟哟——真对不起您白先生!我是个性情中人,差点把正经事儿给忘了。麻烦您轻挪贵臀,看看您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什么?”
  我低头一瞧,呀,我坐着的正是一把红木的椅子,从制式上看那应该是一把“靠背嵌云石文椅”,为旧时大户人家摆在“大雅之堂”的家私。
  低下头来仔细地观察老康家的这把“文椅”,三段式靠背,那靠背中间镶着块大理石芯儿,下边有方形“券口儿”,踏脚档为三层式“托牙”。成!从整个做工上看,是地道的清中期的“苏做”样式(指以苏州为中心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所生产的家具,常能表现出苏州师傅细腻而精湛的手艺),材质也是“开门”的上等老红木。
  我和小杨上下抚摩着这把椅子,都有点儿爱不释手。
  我偷眼和小杨对视了一下,仅从他的眼神儿里我就能得到答复:这是开门见山的旧货。然而古玩行里最腻味人的事儿,就是俩人同时看上一件好东西。行里早有名言,叫做“卖货不卖路”,我今天是迫不得已“卖”了“路”,把小杨给叫来了——谁让我拿不准木器呢。
  不成,我得想辙把小杨给支走。情急之中计上心来,掏出手机假装接电话,然后大叫道:“坏啦——我媳妇把钥匙给锁屋里了,我们家灶台上还炖着一锅牛肉呢,都他妈快烧着啦!”说着话拉起小杨撒腿就往外跑。
  出来之后我对小杨说:“哥们儿,对不住了,我得赶紧‘救火’去!”
  小杨笑着说:“哥哥哎,您稳重点儿。这把椅子没说的是老货,品相也不错!可这卖主有点怪,您得多加些个小心。记住,‘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就来’……”
  其实这话儿我打小就听说过,用不着他再叮嘱我,烦不烦人呢!当然是“货叫人点首就来”,可它必须得“冲我来”,今儿个我就当一回鸡贼吧!我假装焦急地摆摆手,小杨就走了,越走越远……
  冲着小杨远去的背影,我给了他一个热烈的飞吻,于是就心花怒放地暗想:拜拜了您哪!是人都希望有便宜一个人占,这也怪不得兄弟我。这家儿老宅子我得一个“掏”,就算是阴曹地府也得闯进去,在他阎王爷的下巴上揪三根胡子!
  约摸十来分钟的工夫,我又回到了老康家。
  老康惊讶地问我:“您不回去救火啦?”
  “没事儿了,我媳妇来电话说她从窗户爬进去把火给关上,真够悬的。”我不经意地说。
  “您家住几楼?”老康挺关切地问。
  “九楼……操得嘞!你丫他妈管得着管不着?我老婆当过飞贼成了吧!”
  我自知语失,不能自圆其说了,脸涨得通红,都快赶上那把清代红木文椅上的“包浆”了。好在他们家这间地窨子似的小屋光线不佳,要不然让我这馆长的面子往哪放?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哪儿跟哪儿呀?
  我冲老康嚷:“我说这位大爷,有您这么招待客人的吗?连杯茶都不给沏!”
  老康拍了一下脑袋说:“得罪!得罪!您在这儿随便看,我沏茶去。”
  其实我并不渴,只是想着解解嘲,要不然这戏就没法往下演了。
  猛然间,在这把椅子旁边我发现了另外一件宝贝!一只约摸八十来公分高的小柜子,端庄古朴,煞是令人瞠目!我打开随身带着的专业手电,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
  哟——!哎哟——!可了不得啦,这是什么?这是一只“影子木”的老玩意儿,年份嘛,像是明代的。没错,我再笨也能看出它是明代的!它就是明代的!
  凭着粗浅的木器知识,我知道这“影子木”又叫“瘿子木”,瘿子,泛指树木的根部或者树干所生的瘿瘤。以前听行里玩儿木器的人说过,影子木有好多种,有楠木影子、桦木影子、花梨影子等等。这树木生瘤本是树木得病所致,故而数量稀少且难成大材,这物件儿却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通通用的是影子木,这在行里边可是有个说法的,叫做“彻影子”。
  越想越美,美得竟“咯儿——咯儿”乐出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老康站在了我的身后,端着一杯热茶。猛然间回头,我给吓了一大跳。
  老康问我:“您在屋里瞎寻摸什么呢?”
  我有点儿做贼心虚的感觉,忙说:“没……没什么呀,您这儿能有什么好玩意儿值得我寻摸的?先说说这几把椅子的价钱吧。”
  老康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慢条斯理地说:“价钱嘛——好说!我也不太在行,反正是四把椅子,咋说您也得给我几千块吧?”
  我心说这个傻帽儿,一把椅子也值个两三千,四把一堂,在外边没几万是门儿都没有。
  我就挺爽快地说:“得嘞!照说买卖古玩没有一口价儿的,今儿个我破破规矩,就是它了。您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可咱有个小要求,您得‘搭’我一样东西,让我也落个心理平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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