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偷渡香港未遂
作者:吴开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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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1962年6月上旬回到广州,开始了我在异乡的漂泊,始未料及,这种漂泊竟达八年之久。原有个家,不久成为无家,是漂泊一点不假。
流 浪
九月下旬,事后想起来还有些后怕的日子,我却在广州流浪。年纪还轻,天气还不太冷,熟悉广州的大街小巷,手上还有一张公共汽车的月票,我流浪还够条件。
月票每张四元,这是必不可少的开支。车缝厂(用缝纫机代人缝纫的加工厂)我只能夜求一宿,白天本不能待,有工作没工作我都是在外面,公共汽车是常坐的,但现在有了从未有过的新气象。汽车上满客关上门,车刚一启动,售票员马上大声宣告:“革命的乘客们,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唱一首革命歌曲好不好?”没有人说不好,谁敢说不好?售票员也有十足的把握无人反对,实际就不停顿而先唱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预备,起!”全体乘客也就很乖地跟着唱“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这首歌像有魔力一样不用教人人都会唱,到处听得见别人唱,自己一天也要唱好多次。后来发现火车上,就连以香港乘客为主的广深铁路火车上也无例外地照唱。我多次在早上经过东山口,八点零五分左右,从广州开往深圳的火车恰好经过东山的铁路、马路交叉口,已关闭的马路道口两边待过的汽车、自行车、行人挤得水泄不通。火车开近了,看得很清楚,全车的人都在站着唱歌,已经不是开头部分,也还未到结尾,只听到车上飘下来的歌声是“鱼儿离不了水呀,瓜儿离不开秧……”,乘客神情肃穆而总令人有些滑稽之感,古往今来大概还没有第二首歌会被这么多人,一天这么多次的唱过,境内人唱,境外人也唱。好像香港人也要干革命,也要靠毛泽东思想!
坐公共汽车的人,个个都戴着毛主席像章,不约而同,几天之内就成为风气。不戴者无疑是自认不是革命群众,立刻就会有麻烦甚至危险,于是人人都戴。像章有大有小,章料最常见的是铝或有机玻璃。我花了几毛钱买了个有机玻璃制的,别在胸前。制像章一时成为一大产业,收集和交换像章的人很多。像章的款式越来越多,越做越大。最大的大到有如餐桌上的酱油碟。
我上了街,一般先去中山五路,北京路一带看不要钱的大字报,其所报道的多为京华消息,如北平军人反省院的六十一名叛徒大案,涉及到彭真、安子文、刘宁一、林枫、刘澜涛、杨献珍等,这些人不久前全都身居要津,如今除了刘格平之外,全是叛徒,岂不朝中无好人了,令人费解。
看完大字报后时已近午,就在北京路的“回民大饭店”吃一碗两毛五分钱的“三星饭”,饭面有半个咸鸭蛋,一块牛肉,一块烧鹅,这是一天中我营养的主要来源。早上我只吃一碗白粥,晚上一碗斋粉,我控制每天的开支在五毛钱以下,按我的积蓄还能支持一段时间。
中午有些难办了,得找个地方休息,本来以在公园的长凳上坐着打个盹最好。中央公园(后改名人民公园)相距最近而人多,我宁可坐车去东山湖公园,那里有大片湖水,岸边垂杨下有许多石凳,又一向游人不多。
讵知如此地方,也被红卫兵在后来搞得疮痍满目。
公园的灯柱是用石湾陶瓷管套接而成的,表面照例有些花鸟图案,被认为是“四旧”,红卫兵挥舞大棒,全部打倒,碎成一路垃圾。最可笑的是垂杨下面对湖水的石凳,红卫兵可能认为只是方便了资产阶级狗男女谈恋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石凳破坏起来很费力,于是革命小将们将石凳全部搬到了堤路中间。谈恋爱?老子教你谈不成!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谈恋爱?乳臭未干的红卫兵,幼稚无知,丢人现眼,行事大抵如此。
听说其他公园也破坏得很厉害,唯有动物园是例外。想来有点意思,红卫兵是昨天的少年儿童,差不多都去过动物园,对之很有感情,于是手下留情。再说他们也要留个地方给自己玩玩呀。未遭破坏的动物园成了我的世外桃源,我去那里常一坐半天,在湖岸看水禽悠然游过湖面,心里备感舒畅,在一片戾气包围之中,居然还有一块祥和、宁静的小天地。“文革”期间,我去动物园不下百次,可惜每次要买一毛钱门票,这对我是个很大的负担。
吃完晚餐后暮色渐浓,那时没有什么夜市,商店次第关门了,街上行人渐稀,几盏路灯照着空旷的街道,我开始犯愁了,今夜宿何处?
其实我在公园里午休时就翻来覆去考虑这件事,绞尽脑汁之后也想到一个办法,但未经实践又不知可行性如何,仍然踌躇不定。九点半钟之前在街上行走还没问题,且海上吹来的晚风更令人惬意。我皮肤黝黑、粗糙,又穿一套破旧衣裳,外表很像个工人,但我不能彻夜这么走来走去,遇到盘问且索查证件时,事情就不好办了。
九点半之后,公共汽车就停驶了,只剩下有限的几条线路的夜班车,我预先已选定了一条线路最长的通向工业大道尽头工业区的夜班车。我上了车,车上人很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半躺半坐,给人一种去上夜班的感觉。
夜班车跑得较快,这我原来未料到,半个钟头之后就快到终点站了,我不能坐到终点站,人家下了车直奔工厂,我却又在车站候车,这不合情理,容易让人怀疑。我决定在终点站之前一个站下车,然后再坐该线路的夜班车回城。这么折腾了两三个来回,已是半夜过后,每次在车上可以休息半小时,可是半夜过后乘客更见稀少,我怕司机见我多了会感到奇怪而容易出事,就改搭其他线路的夜班车。下半夜的三点钟左右是睡意最浓最难挨的时候,我又怕在车上睡着了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于是一支接一支抽着劣质香烟以驱睡意,一直挨到东方云色泛白,又回到北京路,心中稍见安定而疲惫不堪。回民大饭店亮起了灯火,我知道开始营业了,赶紧进去叫一杯茶,加开水连灌三杯,精神才略好一些。
总算找到一个较安全度过夜间的办法,可以济燃眉之急,但开支加大了,晚上要多抽半包烟,清晨要喝茶,而喝茶照例要叫点点心,不能光喝茶的。不说经济,我的身体如此颠倒阴阳,又能维持多久?
坐以待旦
流浪的日子真难过,眼看九月将尽,更感度日如年。
到了九月三十日,我感到不能再这样流浪了,这个时候,就是平常年份,气氛也会相当紧张,而“今夕是何年”?革命的空气已经到了灼人的程度,入夜之后我仍在街上游荡,无事可能变为有事,小事可能转成大事。误了前半生,不能再误后半生。
我决定回“家”去住一晚,硬着头皮也得回去,过了这一晚,明天再作打算。
黄昏以后,我从一条小巷进入我“家”的后门,先和母亲谈了一会,再由她到前边去找“家”的当权派婉言相求。
没一会工夫,当权派就大声吼叫着冲到后房来,要我走,马上走,走远一点。
我向他解释今晚不同寻常,请容我待到天亮再走。
他斩钉截铁说不行,挥手示意要我出去。
我说根据户口管理条例,人随户口,我户口在这里,按规定我可以在这里住,而且我只住一晚。
他暴跳起来,吼着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去叫红卫兵。
我料他不敢去叫红卫兵,红卫兵大爷上了门对他也未必有什么好处。我说好吧,你去叫。
结果他还是没有去叫红卫兵,只是一次又一次吼着赶我走。
我说我是不走的了,就是在门口坐也坐一个晚上。他没法说门口也不准坐,一时辞穷,门外已不属他的管辖范围。他悻悻然“噔噔”着回前房去了。
母亲愁容满面,低声问我怎么办。
我说你睡吧,没关系,一个晚上只几个钟头,很快就天亮,我到门外坐坐不要紧的。
后门所对小巷,多半是铁路职工的木板平房,也有一些路外的劳动人民的房屋,他们都很质朴善良,对我“家”的矛盾知之甚详。我料想他们不会为难我。我回广州后的几年也没有什么恶迹,即无民愤。
我在离门几步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掏出一支烟点着,看东方,月亮为层云所掩,晚风吹来甚有凉意,只是蚊子还很猖獗,得不时用手驱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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