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请你砸断我的腿

作者:朱正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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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插话 1971年作者因组织读书会犯反革命罪被贵阳市公安局逮捕,被关入贵阳市看守所。以下为作者自述的狱中经历。
  我想先交代一下故事背景。故事是发生在大牢里面。——我坐过牢,这你们都知道。大牢里面的人想事会想得比较绝对,比如总认为只要能出得了那道高墙,就算死一回也值。于是有好多人为了争取保外就医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比如说,有人把若干大头针吞进肚里想造成肠道出血,为增加杀伤力还特地把它们弯成钩状;有人用铁丝捅自己的尿道想造成尿出血。如此等等,可以说是五花八门。造成一些症状之后还要再加上绝食(称病不吃),因为绝食会死人,能造成压力。不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那些自残行为有点不可理喻,身在其中的人就会觉得很好理解。
  有一阵子我所在的病号监差不多天天在公开讨论。不是讨论用自残的方式(且总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应当不应当值得不值得(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解决,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而是讨论用什么样的方式自残最有效、最能达到保外就医的目的。
  有人在出去放风时还悄悄把一个绕钢缆的木辊子偷回来了,说是要用它砸断自己的手臂。那个辊子的形状像个圆柱体的“工”字,只不过上下两横比较薄,中间一竖非常粗。劳动号的人放它在院子里做小板凳用的。也不知那是什么木料做的,拿在手上还真有点沉。把它偷回来的人在外面是个好打架的,江湖人称“黑头”。他成天拿着那辊子问大家:“你们说这辊子能不能砸断我这手臂?”得到一致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开始拟订计划。一只手砸另一只手使不出劲,得用两只手拿着那辊子砸,所以他请另外一个人帮他。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还真有人答应他了。接下来就是两个人在那里摆姿势:一个人手臂靠着墙,另一个人身子向后仰,把辊子举到头顶后方,看看是否能使得上劲;又或者蹲下来,一个人把手臂平放在地上,另一个人把辊子高高举起……总而言之是想找一个最佳操作位置。
  就这样折腾了好几天,那位置始终没找好。其实当然是决心不好下。我观察了那么几天之后就对黑头说:“这个屋子里面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把你的手臂打断,那就是我。但是我不会帮你,因为我判断你的案子不至于拖太久就会处理,你这么做不值。再者说了,手臂断了未必就能保外就医,带你到医院打了石膏就可以带回来,吊着一只手不妨碍坐牢。所以说,我倒想跟你商量一下,由你来帮我打。不是打手臂,而是打肋骨。你看如何?”他倒是不含糊,立即就同意了:“行啊!老子最心狠手辣的啦!”——我看中的就是“心狠手辣”这四个字。顷刻间他的事就不存在了,变成了我的事。号子里于是又展开新一轮热烈讨论。
  讨论中有人提出:“打肋骨不行。肋骨离内脏太近,很危险。这里没有抢救设备,反应又慢,搞不好就把小命丢了。你看,我从你外侧这么一踹,你的腿骨肯定就折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让我又犹豫起来。一脚踹腿骨的办法也未见得可行。提议人虽然是条大汉,但胆子却很小,踹我一脚怕是只会让我痛半天而已。要真是有人敢使那么大劲给我踹断了,靠近关节的骨折不好接,只怕是要废了一条腿。踌躇再三之际,有一天我偶然把一条腿架在马桶上,发现那高度正好发力。我把我的那条小腿骨想象成一根韧劲十足的干柴棒,然后掂了一下手中辊子的分量,觉得自己完全有可能猛一下就把它砸断。我们不是都下过乡,有过砍树劈柴的经验吗?小腿骨折了也许还不足以获准保外就医,但我可以再加上绝食。腿还架在马桶上时,我的决心就已定了。
  于是我说了:“这事不劳烦你们任何一位了,我自己来。你们看,就这么一下。”可是那位提议踹腿的大汉又表示了异议:“不行不行!我踹你是要乘你不备。你要是自己预先知道你要打哪里,那地方的骨头强度会突然增强好多倍。”听上去好像又是很有道理。但这一回我不想再放弃了,我就不信我拼足全身力气都打不断这根干柴棒。
  接下来是选日子。离春节已近,我是想第二天就动手,争取回家过春节。但第二天是星期六,紧接着星期天是休息日,医生会不在。犯人医生又做不了主,就得白赔上一天。最好是下周一动手,一鼓作气,争取在一周内解决问题。七嘴八舌这么一说,事情就定下来了。
  过了一个漫长的周六,又过了一个漫长的周日。到星期天晚上躺下之后,我竟越来越兴奋,恨不得立即起来行动。那情绪也真有点奇怪,信心十足,浑身是劲,跃跃欲试,没有丝毫畏缩和紧张。但我设计的借口是放风倒马桶回来后在楼梯上跌了一跤,所以我必须耐心地等到天亮。
  一夜未眠。早上起来时我依然神清气朗,斗志昂扬。倒马桶回来,我立即开始安排。我请了两个人,黑头与他原先的搭档。我让他们一个站我右边,我打完后帮我接着这辊子,不要让它掉在楼板上,弄出响声让楼下听见;一个站我左边,打完后扶着我,也别让我扑通一声倒下去。听完后他们的脸色有点变,问:“小朱,你真要干?”我说:“是呀,不是说好了吗?”这时候那位大汉过来对我说:“小朱,我的情况不同,我马上去躺着。待会干部来了,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行吗?”他不敢帮着我撒谎,又不愿揭发我,我自然是同意了。
  架好了腿我没有犹豫,高举辊子叫了声“苍天有眼!”就砸了下去。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肉陷下去了一块,呈白色。但我觉得我还是有点手软,没使上全身的劲,而那响声又好像是回弹过来的响声,骨头很可能没有折。于是我问:“断了吗?没有断吧?要不要再来一下?”这时候那位大汉蹦过来了(我砸腿的时候他一直蜷缩在被子里没敢看),一边大哭一边大喊:“小朱!肯定断了!肯定断了!”我当时正气盛,只冷冷地冲他说了一句:“你回去睡觉。”他于是又回到屋角他的被子里去了。最出人意料的是那位黑头,他说:“我刚才把脸掉到一边去了,都没敢看。太残忍了!”只有一个人支持我再打一下:“人家已经挨了一下,你们就别再拦着了。”
  我当然不能等他们讨论完毕再做决定,举起辊子我骂了一句粗话:“我日你烂妈!”就又砸了下去。我已经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那条架在马桶上的腿在我眼里哪里还是我的腿,真像是一根干柴棒了!所以怕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上去。这一回响声要哑一些。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的是,这一下竟打在了刚才陷下去的那个坑上,一点没偏。
  我把辊子递给一个人,蜷着伤腿让另一人扶着我回到自己的铺位。我一点不疼,但却止不住地从胸腔里发出粗短急促的哼喘声。躺下后我下意识地从枕下掏出一块私藏的碎镜片(牢里不让带镜子),举到眼前时发觉镜像一片模糊,我知道是我的瞳孔放大了。看来有一种痛感可以被叫做超痛感。
  同屋的人开始喊报告。犯人医生闻声过来看了,说:“医生回家探亲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你先躺着别动。”这才叫始料未及!眼看着春节就要到了,这位医生探亲却不等到春节期间,倒像是知道我这几天要干什么似的。
  隔了一会儿,我想小便,就请人把我扶起来。起来以后我试着用伤腿触地,不想一下就双脚站立在地上,好像根本就没什么事。——看来是失败了。当时我的知识不够,不知道这根骨头是管状的,叫胫骨,强度远胜于一根同样粗细的干柴棒。而且腿的外侧还有一根腓骨在帮衬。我那两下子的确不怎么的,只在胫骨上打了一个坑。当时的我只觉得万分沮丧又万分地不甘心。忽然想起有人传给我的“秘方”:“一次服下20颗阿司匹林,就会出现发高烧等症状。”得知这个“秘方”之后,我就留了个心眼,常伪称头痛向医生讨要阿司匹林,并早已攒足了20颗。这就叫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立马把那20颗阿司匹林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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