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5期
英雄生命的存留
作者:杨 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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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勒第二号交响曲《复活》一共动用了139种乐器,就算有些乐器可以由同样的乐手兼着演奏,至少也得要有125人左右,才能称职组构出马勒要的声音来。还不只如此,乐团以外,台上还有两百人的大型合唱团,加一位女高音和一位男低音独唱。
还没完。马勒要求在大厅“远处”、观众席的后方,一左一右安排两个铜管乐队,伺机而发,用洪亮的声音包围听众。
马勒从27岁就开始创作这首巨型作品,先写了长达22分钟的第一乐章“葬礼”。马勒一生饱受死亡阴影之苦,早早就经历家中多次伤逝,他需要不断以音乐来排解对于死亡的恐惧。
这一回,他模仿贝多芬在《英雄》交响曲中的做法,早早就用葬礼主题让主角魂归离恨天,不过接着他要的,不是像贝多芬一样去铺陈赞颂英雄遗留给世界的不朽贡献,在那里碰触永恒,马勒要让死者再起,葬下的肉体原本包裹的精神,如实复活。死亡是虚假的,死亡的终结只是假象,死了之后还有复活,“葬礼”交响诗演奏完了,乐曲还会从第二乐章开始诉说复活的故事。
1891年,当时主持汉堡歌剧院的马勒遇见了汉堡爱乐的总监、大钢琴家大指挥家、一度曾经是李斯特女婿的范毕罗,范毕罗以前辈身份提携年轻作曲家不遗余力,是马勒心目中的偶像。然而,范毕罗对马勒展示给他的“葬礼”乐章,给了再糟不过的评语:“如果这还能称为音乐的话,那我就对音乐一无所知。”马勒大受打击,这首交响曲的创作也就完全停摆了。
两年后,范毕罗病逝,马勒去参加丧礼。丧礼上,唱诗班唱了克罗史塔克的《复活合唱曲》,多重感受必然同时冲击了马勒,死亡、复活、范毕罗对“葬礼”的恶评、范毕罗不再能听到任何马勒作品给予评语的事实……回家后,马勒立刻翻出摆放了两三年的乐谱,开笔写最后一个乐章,直接从克罗史塔克的合唱曲中撷取乐段当做这个乐章的主题。
1894年12月18日,马勒完成了《复活》交响曲全稿。他的自述:“整首乐曲听起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认为没有任何人能抗拒这种音乐。人先被音乐打倒在地上,然后再在天使的翅翼上被抬举到最高的高度上。”
除了马勒自己,没有人觉得这作品那么好。首演场门票根本卖不出去,马勒只好自掏腰包并借钱来支付庞大的演出费用,然后将票大量发送给朋友及音乐学校的老师学生。演出前马勒病倒了,但他还是靠意志力将自己拖上台,亲自指挥演出。第一场演出结束,就证明他对了。“没有人能抗拒这种音乐”,百余年来,听过这首作品的人都被马勒征服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却也可以不留情地说,马勒到底还是失败了。失败的不是他的音乐,而是他想要抗拒死亡、战胜死亡的方式。他想象着,人的死亡不是真实的,死亡只是上帝意志下的一个阶段,让人去面对终极审判,然后再借由审判与上帝的荣光,使人复活。对于死亡的强烈惧怕,在马勒心中逼出了强烈的想象,那是一种出于存在战栗而来的需求,不是单纯的艺术创新冲动,所以才会在他的音乐作品中制造出征服所有听者的气势与力量。
然而,马勒想象的复活景况,不可能帮他抵挡自我肉体生命的终结。马勒还是死了,留下来的不是他在上帝之庭的复活,而是他的音乐。人无法复活,音乐可以。英雄终究要被埋葬,只有英雄留下来的不朽事迹,才真有机会碰触永恒。
于是,马勒伟大的《复活》交响曲,同时就成了贝多芬另一首伟大作品《英雄》某种奇特且精彩的注脚了。
(千絮摘自《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