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格拉斯哥流浪者
作者:朱 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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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环球旅行的念头折磨得心神不定的时候,我见到了格拉斯哥流浪者。他拿着2008年3月出版的杭州地图,问我西湖隧道如何走。我给他指了指方向,并告诉他那条隧道只通车,不能走人的。显然他有些失望,“那么,请问紫云洞是在哪个方向?”
我对这个“隧道和山洞游”的外国旅行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他长得有点像刚刚死去的法国新小说家罗伯·格里耶,大块头,浓密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黑白斑驳,像是点雪茄时不小心被打火机烧了一下,眼神游离,指关节粗大,如同一个园艺师,刚刚摆了花盆放进温室,手指上还粘着来不及洗去的新鲜的泥土。
我在那张被他手指搞得黑糊糊的杭州地图上指明了紫云洞的方位,好奇地问他来自哪里。
“格拉斯哥,我来自格拉斯哥。”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个国家,不过我也不能保证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国家。
“没听说过?这很正常。因为我们的国家如今几乎没有人了。如果说格拉斯哥是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个民族,虽然我们的国家至今依然存在。”
“这就更不好理解了,一个没有国民的国家?”
“是的。对你们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对格拉斯哥来说,再自然不过。因为格拉斯哥是一个生来流浪的民族。”
“和吉普赛人一样?”
“可以这么说。但不同的是格拉斯哥创建了自己的国家。一个没有国民的国家。”流浪者充满自豪地重申了这一点。
“那么,你们一定到过世界的不少地方吧。”我对格拉斯哥这个民族的生活方式无比羡慕。世界就是如此的不公平,有的人可以来你的国家,而你却因为各种原因一辈子只能待在原地,你从旅行者的眼神里看到他们那种“犹如初见”的喜悦,而你则可能怀着“天边外”的梦想终老一生。
“我们一直在环游世界。四五百年前,我们的前辈绕地球一圈得用尽一生的时间,他们壮年时从格拉斯哥出发,回到格拉斯哥往往须发尽白,许多人都会客死他乡。然而格拉斯哥人不改初衷,把环游世界作为自己的使命与人生的意义,因此获得‘环球者’的绰号。而现在,交通便利,一般一两年就能绕行地球一圈,我今年52岁,已经环游世界33次了。”
“每一次环游世界都会有所不同吗?”我下意识地咬着手指,好奇地问。每当我被环球的欲望折磨得魂不守舍时,都会像吃似的吮咬手指,以至于我的十个手指已经没有了指甲,全部露出白白的肉皮。
“准确地说,一切由路线决定。陆路,海路,南北回归线,赤道,经线,纬线,南极到北极等等都会很不一样。”
“包括这次的隧道山洞游?是想以隧道山洞为路线环游世界吗?”
“这个,这个倒不完全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流浪者有点黯然神伤。“这与我一次伤心的经历有关。在我第22次环游世界的时候,在格陵兰岛遇见一个女子,冰一样的透明与美丽。她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兴趣,随我一起上路旅行,我们驾驶着一辆二手的帆船,沿着大陆架的海岸线走,早上去长着棕榈树的沙滩上漫步,晚上在船上一起看夕阳被海水吞没。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然而,有一天,她在南美智利北部的安托法加斯塔港口上岸后,就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后面的许多年里,我一直为她的离开痛心疾首,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有一些问题得靠时间慢慢给出答案。我50岁沿东经110度进行第31次环球旅行时忽然明白了她离开的原因:她只是对我的生活感兴趣,而并非对我这个人有兴趣,我虽然和她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但我却从未走进过她的内心。这与格拉斯哥人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有关,他们永远在世界的表面像一只蜉蝣一样滑行,却从来不曾潜入世界的深处。他们与人的关系也是如此。他们和形形色色的人建立各种各样的关系,但永远不会为一个陌生人的内心哪怕停留一小会儿。我的问题正在于此,那两年时间里,看似天天和她在一起,可我的心永远会在下一个目的地,却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所爱的人的内心进行一场旅行。我到每一座不同的城市就像遇见每一个陌生的人,地表隆起的城市轮廓仿佛人的五官与身体的曲线,然而,我直到现在才明白:隔着皮肤就是隔着一个世界。”
“那,这与隧道和山洞之类的有什么联系吗?”
“这是格拉斯哥一个古老的传说。我也是听自己的祖父说,以前格拉斯哥部落的长老认为,我们所处的世界有一条隧道,可以直达地心,环球旅行者能够从这条隧道穿越地壳地幔,经过地心,再直接从地球的另一端出来。然而,在这几百年间,格拉斯哥人完成了几乎所有环球线路的旅行,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条传说中的隧道,尝试过穿越地心的旅行。我想,我得穷尽下半辈子的时光来寻找这条隧道,为此我到过世界上最深的海沟、最长的隧道和山洞,甚至已经触摸到了岩浆的出口,但隧道往往在那里自行关闭。我现在开始怀疑人类之前的知识是否能够给我以正确的指引,毕竟,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进入过地球的核心。所以我还是得靠自己的双手与双脚去探索。我相信,如果我找到了这条隧道,我也同样能够找到通往爱人内心的道路。这以前,我能够到达世界的任何地方,但却无法真正抵达某处;后面的几十年,我想真正地抵达一次,是的,哪怕一次也是好的。”
格拉斯哥流浪者说完这番话,捋了捋花白的头发,继续上路,连一声告别都没有。我放下了噙在嘴里的食指,目送他离去。后来许多年里,我再没有继续啃我的手指,指甲像穿衣一样重新包裹了指尖。我觉得那天,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已经装入格拉斯哥流浪者双肩背的圆桶包里被他带走,从此放下,轻松地开始过日常生活。
(王鹤川摘自《杭州日报》2008年3月13日 图/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