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给她一巴掌
作者:张曼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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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晨,有一群国中生来到小学堂,他们为基测做最后冲刺,却还愿意把时间花在写作上,其实是让我很感动的。
看见那个叫小曼的女孩,我知道她就是属于非常不情愿的那一种,读着她的作文,更印证了我的想法。如此“缺乏训练”的文字和逻辑,可以想象写作文带给她的痛苦和打击肯定不少。
星期天早晨九点上课,老师们八点半之前就会到达学堂,用满满的朝气和笑意迎接学生:“早啊!吃过早餐没?”差不多是候选人与民众握手拜票的那种热情。大部分的学生都会回应我们的招呼,比较羞涩的也会微笑一秒钟。只有小曼,她是从不回应的。“小曼早安!”没回应。“吃过了没?”没回应。“知道今天坐在哪里吗?”没回应。她的身体和脸孔都是一致的紧绷,摆出来的态势就是“我不理人,人不理我”。或许因为她的名字里与我相同的“曼”字,或许从她身上看见我的年少,不是孤傲,而是自卑混合着惊慌。每个星期相见,我依然热烈地与她打招呼,她依然视而不见,全无响应。
那一天,八点半刚过,小曼就进了小学堂,当我迎上前去准备热情打招呼,她忽然开口了。(天啊!她竟然对我说话呢。)
“我们是几点上课?”她问。
“九点。”
她疑惑地望向空荡荡的教室:“不是……八点半吗?”
“是九点。今天来得很早喔,”我跟在她身后,“吃过早餐没?”没回应。“今天起得很早喔?”照例没回应。我冲进办公室,很兴奋地对同事说:“小曼今天跟我说话了。”“是吗?”忙着准备上课的同事们很能意会地对我说,“真的恭喜耶。”
我的沾沾自喜很快地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是小曼的妈妈打来的,她很紧张地问老师,小曼到小学堂没有?老师确认小曼到了教室之后,妈妈松了一口气,接着,就以很严肃认真的口吻问:“老师,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好的,请说。”接电话的老师有礼貌又热忱。
“请你,帮我给她一巴掌!”妈妈的声音里,有着强抑的愤怒。
这要求太不寻常了。我们遇见过家长许多拜托,拜托我们为孩子增加信心的;盯着孩子按时吃药的;在作文上多鼓励他的;帮孩子开书单的,林林总总。却没想过有一天,家长会拜托我们给孩子一巴掌。
妈妈也是满腹委屈的,孩子记错了上课时间,却误以为家里的人都不管她,也不想送她来上课,一腔怒火,便谁也没告知地跑出了家门。这一场负气失踪记,搞得全家人仰马翻。并且,根据妈妈的说法,像这样的事,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了,每次都令父母亲既担心又生气。妈妈愈讲愈上火:“没有关系,老师!你可以帮我打她两巴掌!我真的很生气。”安抚完很生气的家长,老师挂上电话,对我说明了整件事。
给她一巴掌。这是家长的郑重拜托,我们怎么能够辜负这样的信任和托付呢?我于是大踏步地走进教室,笔直地来到小曼面前,蹲下身子,对她说:“妈妈刚刚打电话来,她非常担心你啊!”
“谁叫他们都不管我,也不送我来上课!”她整张脸皱在一起,生气又不驯的。我完全可以体会她妈妈的那种沮丧和愤怒。
我扬起我的手,将我的巴掌,轻轻地,拍拂在她的背上。温柔地,像拍拂一个婴儿似的,对她说:“妈妈是要送你来上课的啊,是你出门太早了嘛。而且,你也没跟家人说你要出门,他们好担心你啊。妈妈紧张得不得了,你看,如果不是因为很爱你,怎么会这么紧张,这么担心呢?”小曼没有躲开我的巴掌,也没有说话,只是嘟着嘴,很不开心。“老师知道这么早起来上课,是很辛苦的,为了对自己有帮助,就得吃一点儿苦。爸爸妈妈为我们做这么多事,也好辛苦,除了家人,谁愿意这样为你付出呢?大家互相体谅一下,不就好了?”
我的巴掌,从她的背,移到她的手上:“今天回家,好好跟妈妈讲,说声抱歉,告诉妈妈,以后不会这样了。嗯?”
“嗯。”她从喉咙里卡出一声回应。
一个月之后,课程快要结束时,我发现小曼竟然去找教作文的老师说话。因为即将基测,她无法再来小学堂上课,而她的作文一直都只拿三级分的,最近竟然拿到五级分,她感到神奇,却也更患得患失,该怎么继续保持五级分呢?这个没有响应的孩子,产生了信心与希望,她主动来找老师,探问自己的前程。
最后一堂课,忙着与学生话别,等到大家都散了,有个老师递给我一张小小的卡片,神秘地说:“是小曼要给你的。”“给我的?”我竟然忘了伸手去接。“小曼交代,一定要拿给曼娟老师喔。”
“To:曼Teacher”——信封上这么写着。仿佛这是一个少年小曼写给中年小曼的消息。“很高兴认识您。之前就对您很崇拜,所以,来上您的课我是百分之百地很放心。希望以后还能再相遇。”底下签了她自己的名字,再加上一行小字“您的学生”。我的鼻子忽然酸涩起来,却又忍不住想笑。
“哇!不简单啊,小曼的卡片。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同事在一旁好奇地问。
我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遵照小曼妈妈的重托,给她一巴掌。
我给了她一巴掌,轻轻地,而且,不在脸上。
(飘絮摘自《皇冠》2008年第3期 图/张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