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失业者
作者:胡晴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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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突然多了起来。如同雨季来临的河川一样水位高涨,汩汩而流。如果可以将时间单位当做钱币存进银行,我现在就算是有钱人了。走起路来,时间硬币在口袋里叮叮咚咚地相互敲击着,从街头响到街尾,响彻高高的晴空,如此炫耀,听得自己都尴尬起来了。
公园空旷,美术馆广场寂寥,巴士座位坐不满,去邮局寄信不用排队。周末挤在购物中心的人潮汐之间退得一滴不剩,留下空荡荡的手扶梯一脸无聊,兀自玩着上上下下的游戏。周一爱去银行转账或缴款的人们弃守了堡垒,平时推着娃娃车出来散步的妈妈们也约好了放自己一天假,商家老板纷纷站到店门口左顾右盼,以为多看两眼,顾客就凭空而降,上门消费。
当他们看见只我一人两手空空地慢吞吞踱过时,不由得流露失望。
星期二,早上十一点。你看不见别人,只能看见我。这个时间的富翁,金钱的穷人,生命的游民。
时钟可以失去指针,报时器可以失灵,生命依然是一条向前奔流的河,谁也无法喊停。
如果城市的人们确实是成群结队的鱼儿,那么城市的韵律是鱼群拍打鱼鳍、整齐向前游动的节奏。没有一尾鱼摆迟疑,没有一个鱼头扭头回望,鱼群坚定地往前集结行进,只有你这条鱼不知掉了背鳍还是发生耳鸣,竟然没有跟上。一眨眼,海面忽然净空,鱼群消失,一个水泡不剩,留你独自深陷于这片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深蓝之中。一大片、一大片的蓝,庞大而冰冷,如同你自以为的孤寂。阳光就在你头顶闪闪发光,海水沉默地包围着你。而你只是漂浮着,哪里也不急着去。
不急着去,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你没有一本密密麻麻记满名字地点时间的记事本,告诉你到何处去见谁做什么,也没有一直响个不停的电话,对你命令请求或商量。其他人一脸严肃,眉毛哀戚,精神紧张,边揉太阳穴边吞胃片,而你却容光焕发,眉心舒坦,两手插在裤袋里,专心踢着路上的石头。你又回到童年那次长得不能再长的暑期,在每个无聊的夏日午后,父母还没有回家,玩伴不见踪影,你一人,像只无所事事的流浪狗,站在路边数着奔驶而过的车子。你总是惊讶那些车子急急忙忙的速度,羡慕他们需要那么紧急地赶路。那一定得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生,才值得这么努力。
对站在路边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淌口水的狗儿来说,时间却终于静止下来。因为什么都不做,所以什么都没发生,也不会发生。生命仿佛用隐形墨水在纸上写字。写一行,消失一行。你隐姓埋名于城市的无名巷弄里,静静地看着世界从自己的身边过去。伸手拦阻也没有用,因为你知道,所谓世界无非只是一组幻影。如果你伸手,就会发现自己的五指穿破那些影像,碰触到无尽的虚无,像海水一样,虽然大量却无法捕捉。你知道。
我知道,我无非就是提前体验了自己的死亡。当我彻底从世界消失的那一天,这个世界仍会如那些匆匆而过的车辆,头也不回地向前急奔。管它路边是否站着一只狗。
奇怪的是,我却从来没有比此刻更自觉地活着。
(双翅摘自《联合报》2008年3月7日 图/毕传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