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芝麻开门

作者:彭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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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的葬礼一如她的风格,不合时宜却决不按常理出牌。
  本该是悲伤的时候,送葬的车内偏偏响起了《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搞得众人同泣变成了众人同嘻。
  没有人真正为外婆哭泣,她也不稀罕他们的眼泪。没有人真正喜欢外婆,她也不稀罕他们的爱。
  外婆自有她的世界,自有她喜欢的人。她活着的时候,常回忆她在圣约瑟学院当校花的日子,她那娇俏的身段,她那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她那多得数不清的情书,还有学校里看她不顺眼,常常冲她高喊“Get out!”的爱尔兰嬷嬷。
  “哼,我还巴不得滚呢。”这样,她就可以和她的小开男友一起出去玩了。“他什么都会,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一双眼睛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外婆搔了搔雪白的头发,眼里不禁泛起了笑。
  可惜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小开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外婆又遇到了她弟弟的老师,我的外公。
  我外公没遇到我外婆之前,除了学问就是学生。这下好了,他把研究学术的精神全扑到了外婆身上。挺大一人,除了不顾斯文地哭求发誓以外,甚至还说谎,隐瞒自己的实际年龄,夸大自己的经济实力。
  外婆终于嫁给了他,可怜的外公也因为自己一生中惟一一次说谎,而付出了终生的代价。
  外婆可以掰着手指数清她嫁妆里有多少件旗袍,眯着眼回忆每件旗袍的花样面料。记起她结婚时请的男女傧相,请了多少桌客人。无比怀念新婚时租的法租界洋房,圆形的落地窗,杏黄色的窗帘,酒红色的贵妃椅,躺在上面,侧过身去就瞧见窗外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
  “只是事后才发现,婚纱被钩破了一个小洞。”她偶尔遗憾道。
  可是,她却不记得外公结婚当日的模样,甚至也不想回忆。外公好像还不如那件婚纱,倒像她婚纱上的洞,仿佛从中漏过去了,或许根本就没钻进来。
  总之,外婆不爱外公,即使在她为他生了三男两女之后。外公却始终爱她,即使她无故找茬儿冲他狂轰滥炸,即使她咬着牙一口气铰掉了他40多根领带,即使她置满屋的孩子哭闹于不顾,一心用烧得细细的火柴棍描眉弄眼赶赴舞场之际,她依然是他任性可爱的妻子。就算是那会儿,外婆满心欢喜地回忆她故去的情人,他那痴呆的双眸望着她也是饱含笑意。
  人就是这么奇怪,两人不相爱,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生。外婆不爱孩子,孩子们也不爱她。我就不止一次看到二舅冲她吹胡子瞪眼,摔锅砸盆。听到我妈抱怨她太狠心,说什么虎毒都不食子。
  我曾为这些事小心翼翼地问过外婆,她幽幽地点燃一支香烟:“那是‘文革’的事情了。你大舅写了一本书,学校里非要我交代问题,我就只好说了。结果给你大舅安的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他就被关了10年。”外婆深深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一股白雾,没有电影里的桥段,没有深深的忏悔,没有老泪纵横,在烟雾的吐纳中,往事仿佛如烟散去。
  病病歪歪的外公在苟延残喘多年以后,终于离开了人世。得以解放似的外婆,在一天早上散步时,被一个飞快骑着单车的学生撞了一下,她跌倒在地上,望着学生绝尘离去。被人抬回来后,她就不能起来了。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叫住那学生,她衰弱地笑笑,那天是中考日,他一定是怕误点了才骑得很快的。别人问她,你一天到晚不读书不看报,就知道找乐子,居然还知道那天是中考日?她又笑笑说,我那老鬼不是个教书匠吗?我毕竟跟他那么多年了……
  她放那学生走了。现在,她要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和外公,生前纠缠不清的俩人,死了还要合葬在一起。在墓地快被封口的一刹那,人群中哭得最响的却是我妈。
  看着妈不停抽搐的双肩,那日外婆叙说的场景仍在继续:你不知道,他们不断逼我,不断斗我,不让我睡觉,非要我交代。你外公已经被他们整疯了,全家人就指着我呢,我想我可不能出事,只要过了这一关,大家就都平安了。可没想这一交代,就把你大舅给害了。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我是个从不想什么的人,你大舅被押走的那天,你外公直直地盯着我,我第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我踉踉跄跄跑到滨江公园,一头扎进了湖里……后来,别人把我救了上来,我又活了下来。我知道他们都恨我,恨我还有脸活下去,还很自在的样子,可他们不知道,人只能死一次,没有死第二次的道理,既然活着,就要拼着命地活下去,哪怕多吃颗蚕豆也是好的。
  那天,外婆坐在散发腐臭的黑屋子里,身后躺着无所知觉的外公,正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她。一束光柱折射在她平静苍老的面容上,亦如她这一生,始终向往光明,始终充满尘埃。
  “咣”的一声,墓终于合上了,车上再次响起了“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龙沙冷月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图/陈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