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松不了手
作者:阮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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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父亲在街上散步,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工撞倒,摔断了右大腿骨。自那时起,给他洗澡便成了我每日晚间的必修课。我感觉到,人越是年老,皮肤感觉越敏锐,洗澡就越不能马虎。洗澡令人愉快,想必父亲是深有感受的。这套功课,从准备到完成,大约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热气腾腾的厕所里,温度当在四十度以上。若与人言,只道是父亲洗的是热水澡,我洗的是桑拿浴。
大约到了去年夏天,父亲已经能扔下双拐,凭一根单手杖帮忙走路了。那天晚上,我放下手中活计,照例准备赤膊上阵时,父亲突然说:“今天我自己洗。”父亲是认真的,说这话时带着笑,但语气并不十分肯定,眼中流露出试探、无奈、歉然,而又分明带着几分凄凉的神情。一股酸楚的眼泪突然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父亲视力极差,不会看见的;他的听力也极差,我什么都不必说,一如既往地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自己洗”这句话,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会大声地对父亲说过。小时候,父亲肯定给我洗过澡,但怎样洗的,已毫无印象。至今记忆犹新的是,那次在大河洗澡的情景。那时很多人说的洗澡,其实就是游泳。大概是七岁那年夏天,父亲带我去洗澡,河里人很多,父亲牵着我沿一处石阶下河,水刚淹过他的膝盖,却已漫过我的胸脯,我浮起来了,开始拼命扑腾,父亲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不肯放开。我于是一边扑腾,一边大声喊叫:“我自己洗。”无奈父亲不但不松手,反而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扑腾变成了挣扎。因为我感到了屈辱和愤怒。
“我自己洗”这句话,儿子也对我说过。儿子从小就喜欢我给他洗澡,因为可以边洗边讲故事,边取笑逗乐,满厕所欢声笑语。儿子也怕我动作太快,说是一快就痒,且笑且躲。有时笑声变成了尖叫,他妈妈就吼:“你两爷子在疯啥呢!”不知不觉间,儿子七岁了。有天洗澡前,他突然对我说:“爸爸,我自己洗。”愣怔之间,我发觉儿子是认真的,除了羞涩外,他已经萌生一种朦胧的自立意识。我知道,为人之父者,已到了应该松手的时候。
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父亲的肩上。他不会感觉到的,搓擦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躯,我仿佛看到里面那颗已发生过多次梗阻的心脏,还在顽强不息地搏动。那胆囊中的结石,到底有多大?有多少颗?能不能有朝一日突然化去了?我想看看前列腺肥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男人到了中老年大多遭受这种病的折磨?可是我什么都没能看见,眼前只是一张树皮一样的脸,和一段枯树般弯曲的身躯。
洗好澡站起身来的时候,父亲突然打了个趔趄,被我紧紧抓住双臂,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我的双手也是决不能松开的了。
前天给父亲洗澡时,我出的汗却明显地比去年多。毕竟人到中年,我时时感到自己像一个挑担子赶路的脚夫,担子两头都很重。但不管是头顶烈日还是刮风下雨,不管是身强力壮还是力不从心,我都得走下去。当然,许多年后,我也会变得鸡皮鹤发,疾病缠身。到那时,怎么洗澡?却是个未知数。想到这里,我总是在给父亲洗澡时,将目光投向正做家庭作业的儿子。
(艾华德摘自《读者文摘》图/朱国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