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隔着一条马路的相遇
作者:张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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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是一位大学生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海明威。那一年海明威58岁,已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马尔克斯想立刻跑过去,可海明威就要被人流淹没了。他用两只手握成筒形放在嘴边,大声喊道:“文学大师!”海明威转过身来,举起手,并高声说:“再见了,朋友!”随即,消失在卢森堡公园的那个方向中。
那个方向正下着如烟的细雨,年轻的马尔克斯觉得,似乎只有那儿下着雨,别处是无雨的。他望着那下得如此沉默,而不可追溯的雨,意识到他与海明威的相遇,将会是终生的别离了。马尔克斯既兴奋又很伤心,像读完《老人与海》的那种感觉。只不过此时的他,感到离那个诡谲不衰的大海更近了。
他们的相遇,海明威是不会太理会的,因为,上帝已经这样安排,他走在了马尔克斯的前面。海明威像对待朋友一样,打了个招呼,就远去了。但对于马尔克斯,却是诱惑,是文学的,理想的。马尔克斯接受的是,与海明威的文字完全不同的一种东西———海明威充满活力的样子,那句令人难忘的话语,及在雨中起落的手,都是那样贴近自己的内心。海明威仿佛从一个高处走来,把他那极具精神意义的气质与侧影带到了雨中———那是飘在马尔克斯记忆之中的一场雨,是那个夏季惟一的一场雨吧。
马尔克斯和海明威,相差30岁,即使他们生活在一座城市,相遇的概率也是极小的。然而,他们毕竟相遇了,在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上。也许,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隔着一条马路和绵绵细雨,匆匆地相遇了。或许,那条马路,正是这30年光阴的另一种存在方式。由于这30年,马路才得以横亘在他们之间,否则,他们也说不定会成为同学、邻居什么的。总之,30年是一个危险又幸运的数字,如果再长一点,恐怕连面都见不着了,很有可能。
福克纳比海明威大两岁。马尔克斯称其为:我的两位文学大师。马尔克斯阅读了他们发表的每一篇作品,这是一种作家的阅读。马尔克斯是要通过阅读,把书分解到它们的实质部分,然后再将其恢复原样。马尔克斯曾说,觉得自己与福克纳心灵共感的地方,要超过海明威。同时他又承认,海明威是一位与自己的写作技巧最为密切相关的作家。
海明威何尝不是也历经了艰苦的阅读呢,在圣米歇尔广场的那家咖啡馆里,他花了许许多多的时光在那里读书。福克纳上小学一年级开始读书,他最初的阅读除了格林童话外,还有狄更斯、马克·吐温、莎士比亚、雨果等作家的书。福克纳长大后,在密西西比大学上了一年学,读欧洲语言。但是他不喜欢上课,不久就退学了。其余的教育,都是通过没有任何人指导的阅读得来的。他们的阅读同写作一样,无情地占有着自己的生命。谁能分辨清楚,他们的作品里,哪些是阅读经验,哪些是生命经验?其实这怎么能够分得开呢。这样长河般的阅读,那种心灵不断的相遇,早已变得自然而然,无懈可击。同样,海明威和福克纳很年轻的时候,也都有过像马尔克斯那样的与前辈作家的相遇。他们要比马尔克斯幸运得多,因为,他们的相遇,没有隔着马路。作家与作家的相遇,在阅读之中。而在那还能够感受着对面的微笑、声音和气息的生动的相遇,又是文字所不能替代的,那该是最为真实的一种对于文学的进入吧。
24年后的一个迷离的夏天,不再年轻的马尔克斯说,那个在马路对面向我道别的人,让我感到我生活中仿佛发生过某件事,而且这件事萦绕了我的一生。这是怎样的一种对于生命挥之不去的影响呢?一个作家对于另一个作家,就是这样在有形无形的或并行、或一错而过的相遇中连接起来,像一块一块的泥土连接成陆地一样,文学一直踏着包含着作家自己的大地,朝前走去。
(张妍摘自《每日新报》2006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