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沉睡的谷粒醒来

作者:舒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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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是初秋,明净的上午刚,过,薄云轻掩过来,姚江上那些烁金喧嚣的浪花即刻柔和下来,轻起悄落,一平一仄都是讳莫如深的余姚口音。
  就在苇花萋萋的姚江古渡口,在绿茵匝地的老银杏树下,在泥土与蛐蛐、酢浆草的直接参与中,以河姆渡遗址博物馆为天然背景,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诗歌朗诵会。
  孩子们坐在自带的小椅和短凳上,光亮的眼睛充满期待。他们中间陆续走出一个男生或女生,伸一下舌头耸了耸肩,跃上草坡,朗诵本土或外省诗人的作品,有几首诗就在语文课本里。目力所及之处,是著名的四明山风景区,也是抗日战争时期全国十九块根据地之一。现在,祥和的斜阳正在那条古老的“唐诗之路”(即从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上描金绘红。李白、刘长卿、皮日休的浅吟曼哦,穿过千年岁月依然锋芒遒劲。只有孩子们最稚嫩最真实的声音能与之相对应。而我不能,也不敢。
  浙东腹地这个叫余姚的小城市,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就像梁启超写的:“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生斯邦者,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余姚的名贤不胜枚举,有“余姚人物甲天下”一说。像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严子陵这批历史巨星我虽然无缘谋面,可是我毕竟因此结识了当地一群可携手可促膝可同舟可借钱的“生斯邦者”为温热朋友,也是尘世中的福气啊。
  一位幼儿园老师正朗诵我的旧作《致橡树》。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很不自在,喝水、东张西望、频频挪动竹椅。忽然听见吱呀一声,我赶紧低头寻找,难道有什么古陶或骨器被我无意蹭了出来?可惜不是。
  因为,脚下野草丛生的泥层非同小可,如果一直深挖下去,就可以看到四层相叠的文化层,最下面两层是新石器时代最早的文化层,距今约六七千年呢。1973年本地农民的一锹下去,无意间开启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把我们老祖宗的家底给刨出来了。数以千计的出土文物中,最让我震撼的是沉睡了7000年的稻谷。尽管它们接触空气后,顷刻就从金黄色氧化成灰黑,可是它让我对人类原始文化的启蒙期所具有的高度膜拜不已。
  一向以来,我们总以为每天相依为命的米饭是拜印度人所赐。全世界原本都相信亚洲水稻的原产地在印度,而印度最早的稻谷发现于中部的卢塔尔。经测定,它的时代为公元前1700年,比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水稻还晚了3000年。
  临水而居的河姆渡人,在7000年前就懂得栽培水稻,以榫卯技术筑建木屋,研磨骨片骨针。烧制陶甑陶壶,驯养牛、猪、狗。于是,太阳落山后,头颅硕大、前额圆满、颧骨外突、下颌粗犷的河姆渡男女,在火边绘陶缝衣奶幼儿,大碗吃饭大块烤肉,用“双鸟朝阳”的象牙蝶形雕器盛酒祭祀。猪叫着,狗跳着,牛踩着自己的影子转悠。酒至酣时,动人的骨哨吹起来了,手舞足蹈跳起来了,当神秘的满月引发野性的长嗷,也许这就是最本真、最朴素的诗歌朗诵,仍然在河之洲,这一片远古荒凉的苇岸上。
  一位汉子被热烈的掌声推到高坡上,他要用余姚土话朗诵《致橡树》。我完全听不懂他的朗诵。却能感觉余姚方言的抑扬顿挫。小符在一旁替我如此翻译:“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打招呼/你吃饭了么?……你如果挑一百斤/我至少帮你挑五十斤!”连我自己都笑得前仰后合。余姚版的《致橡树》受到的欢迎程度是此次朗诵会的高潮,只是,它的版权并不属于我。
  我们还要去丹山赤水:伸展双臂撑开逼仄峡谷,手掌会因此殷红么?赤水桥上临影,人人将面如桃花么?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心里装着几颗不朽的金黄谷粒。
  (程亮摘自《广州日报》2006年12月8日图/老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