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2期


作者:张鸣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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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成了我一生中一切的根,连同那个小山村:陕西省眉县汤峪公社上王大队。
   那是饿死人的第三年冬天,我七岁。山上的槐树皮早就被人剥吃光了,一山白惨惨的树身成了黑乎乎的群尸。各家都有饿死的人,开始还有哭声传出,后来都不哭了,死了就死了。也都不出门了,偎在炕上等死。
   我们一家七口就剩下妈和我了。我是最不懂事的,妈已躺在炕上奄奄一息了,我还是叫饿。那天,我正哭闹,常带我玩的邻家姐姐王多娃来了,搂住我边擦我的泪边对妈说:“我婆我妈也死了。”妈就挣扎着坐了起来,呆呆地看多娃。明摆着,多娃家就剩她一个人了,她9岁。
   妈最后说:“多娃,你就在我家吧。你带鸣鸣出去玩一会儿。”
   多娃姐带我出去玩,也就是去村头坐着。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死沉沉的。多娃姐找到一片干草叶让我嚼,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亲姐咧!我不会让你死!”正说着,家里一声吓人的惨叫,多娃姐拉着我就往家跑。进了门,看见妈仰躺在地上,已晕过去了,手里拿着一根烧透了的柴棒死死按在腿面上,“嗞嗞”冒着蓝烟!
   我和多娃姐取开那柴棒,哭唤半天,妈才醒过来,苦笑说:“没事,我逮了个老鼠,被咬了,烫毒呢!”
   妈做了老鼠肉,连肉带汤两大碗。我正要吃,多娃姐夺了我的碗大哭:“这是咱妈的肉!……”我吓愣了。妈跛着去拿了菜刀,过来就像个疯子一样冲我和多娃姐吼:“吃!吃!不吃我就杀了你两个!吃!……”
   我和多娃姐哭着吃了。
   晚上,妈死了。
   多娃姐就像妈一样,知道的很多。她带我到处找干草叶小虫子,地里找山上找,她的两只手一直都是血糊糊的。
   那天天色很怪,黑沉沉的,不少村人都出来了,呆呆看天。
   多娃姐带我上山找吃的,越找越高。在一个山头,多娃姐拼命地扒一条好像还活着的树根时,我拼命地想够着山头上一根死枝上的一片枯叶。我脚下一滑,一阵下落中的磕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是在多娃姐的怀里。多娃姐是跳下来的,比我身上的伤还多。我们是在半山上一小块席子般大小的石台上,上面是陡壁,下面是深渊。多娃姐朝上面下面喊救命,我也跟着喊时,多娃姐不让我喊,说越喊越饿,她一个人喊就行了。喊到天黑也没人来救,多娃姐不喊了,我又哭了。起风了,我最难受的不是饿而是冷了,缩成一团儿。多娃姐紧紧地抱住我,喊着:“上山风咧上山风咧!”我知道上山风有雪,三年没下雨下雪了……可是我冷,我还哭。多娃姐不停地揉搓我的脸我的手,给我讲下雪后就长庄稼了,就有白馍馍吃了,就啥都有了……
   半夜真的下雪了!开始多娃姐还接雪花逗我玩,后来雪越下越大,还伴着“呜呜”叫的穿山风,我从大哭到哭不出声,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多娃姐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鸣鸣,你的一家人,还有我,都是想保住你的,你要顶住呀……”她说这话时,我已经说不出话了,也不能动了,只觉得许多刀子在剥我的肉,我缩成了石头。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套在了我的身上,多娃姐的棉袄棉裤套在了我身体的最外面,最后,是多娃姐的一双棉鞋套在了我的两只手上。多娃姐是从后面抱着我,越抱越紧,还亲了我几回,她的唇竟比雪还冷好多倍。我很想动一动,想转身看看多娃姐,想问一声姐冷不冷……但没能做到,我不太冷了,但晕了,打着旋儿的晕,晕着晕着就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再次醒来时是在村当中的大碾盘上,村人已脱光了我,在用大把大把的雪在我身上搓呀搓……我看见多娃姐就在我旁边,一丝不挂,还是那种抱着我的姿势,盘坐着,两臂环抱着,脸上结着冰层和冰须,身体是坚硬的青黑色……
   我活了。多娃姐死了,村里最后一个死者。
   村人想了好多办法都没能让多娃姐的尸体平展开来,就那样随体造棺埋了。先人留下的规矩是12岁以下的“活短寿”不许入祖坟,但多娃姐例外,村里的碑匠还为她立了碑,上面只镌了一个字:人!
   从下雪到地里长出庄稼还有好几个月,各家还是没吃的,但却一个人都没再死。几十年来,谁有大灾大痛或大私大错时,就自己对自己或旁人对自己大吼一声:“人!”就立马站直了走稳了!
   从七岁的孤儿到现在的一家之主,我拼了几十年想了几十年,天大的灾苦也没倒过,步步向上,但一直不见极点。人,对自己的亲人,对别人,所能做到的亲与情真的是没有极点,怎样做都要明白还远远不够。妈妈,九岁多娃,仅这两个人所做到的,我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去做到!和平温暖的时代,人和人之间少了大悲壮大勇烈,但如果都明白这一点,就能让一切苦难消失让现有的幸福加倍,就会对人性永存崇敬而亲如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