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人生中的“借贷平衡”
作者:平鑫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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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初恋
大学时同班的女同学们,大都是富家千金,正值青春年华,个个争奇斗艳,但也有一小群大概三五位,服装比较朴实,也不浓妆艳抹。对我而言,很有亲和力。当她们要求我为她们温习课业时,我自然欣然应命。其中有一位文静寡言、面目姣好,年轻的我,难免心动。似乎她也对我印象不恶,两人渐渐由集体温课,发展为个别研讨。她家正好在我回家的中途,每天放学后她主动陪我步行回家。经过黄昏时的公园,常会留连忘返。我们很少约会,不论喝杯咖啡,看场电影,对我而言都是囊中羞涩。我也不愿意由她请客,虽然我们每天几乎都有一二小时独处,但都是淡淡的“君子之交”。
有一天她邀我去她家温课,发现她家竟然十分豪华。白色的精致洋房,庭园深深,穿着制服的仆佣,送茶、送点心。没想到她外表朴素平实,却生长在这样一个豪富之家。自卑与自尊的交织,使我强烈地意识到我们的感情不可能有美好的发展,于是心底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从来不让一丝一毫情意溢出墙外。我想她当然知道我的家境清寒,所以从不要求到我家以免让我感到尴尬,只是默默地接受我们这种纯纯的交往。
毕业聚餐那天,同学们嬉笑着向我们祝福:“向新郎新娘举杯。”她都大方地接纳,似乎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我却有些不知所措,内心百味杂陈。毕业以后,前途茫茫,尤其在这样战乱的时候,我能给她什么愿景?更何况我们的生长环境,如此悬殊,我不以为有“终成眷属”的可能。
聚餐后的第三天,突来的机缘,决定去台湾。我满怀离愁地去她家话别。听完了我结结巴巴的述说,她却出奇地平静,不像小说或电影里的男女主角那样愁肠寸断,难舍难分。她脸上没有笑容,只是冷冷问我:去台湾有必要吗?留在上海一定不好吗?去台湾一定更好吗?
我无言以对,最后,我拙拙地说真希望有她同行。她还是那么平静。说:“你只有一个舱位,我哪能去?再说我凭什么身份跟你去呢?”是啊,我从未给她任何信诺,何况,即使再有办法的人,都不可能再弄到任何舱位,即使她真的可以到台湾,我又能给她什么?我自己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我“失去”了——或者应该说结束了这一段淡淡的、纯纯的,甚至不算初恋的“初恋”。
一年后,我收到她的来信,从香港转来。信上说:“……现在,即使我有此心愿,也似乎更不可能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接到她任何讯息。
离开上海四十年后,我和琼瑶回到上海,在我下榻的饭店欢迎我的老同学们,居然来了二十多位,彼此相见,恍如隔世。琼瑶表示她很希望见到我的“初恋情人”,但她,没有来!并且没有一位同学知道她的下落。
我想,如果不是贫富悬殊,我又不那么自卑(或说是自尊),也许我们之间的感情会有较正常的发展,那么,我也许会舍不得离开上海,或者她会强烈地不让我离开上海……
这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失去”!
永别了母亲
离开上海,当然最使我舍不得的,是这个家,虽然这个家又小又破,但这个家见证了我成长的过程。每一件破旧家具,每一道斑驳的油漆,都记录了岁月的痕迹,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尤其挂心的是体弱多病,对我呵护备至的母亲。
当我们讨论要不要搭船到台湾时,母亲苍白干枯的脸上,却是毫不犹豫地坚定。她把二两黄金,密密地缝在我一件外衣的垫肩里,又细心地为我整理行装,她说:“真可惜你不能把收音机带去!”父亲则把他用了一辈子的手表和钢笔给了我。
临别时,我热泪盈眶,不能自已,希望母亲改变初衷要我留下。真的,我一直在想,我有必要非去台湾不可吗?
母亲非但没有流泪,反而容光焕发地、含笑地说:“等日子平静了,就可以回来啊。等事业有成了,可以接我们过去啊。”好像我只是去郊游,她很高兴地祝我玩得尽兴。
当时,我也觉得也许二三年,最多三五年就可以回去。但没有想到这是永别。
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上海,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人生?总之我的命运会改变,我周围的人也会因我而改变命运。
如果当年我没有来到台湾,绝不可能有《皇冠》这本杂志,也绝不可能因《皇冠》的存在而影响一些人与事。当然,也不可能与琼瑶有这份相知相惜、数十年如一日的情缘。
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人生有数不清的“得”和“失”,你也可能必须一次次地面对这些“得失”,作一抉择。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后果。可能影响你的一生,也可能影响你周遭的一切。会计学上有个最最基本的定律:“有借必有贷,有贷必有借,借贷平衡。”如果用浅显一点的说法,所谓“借”,是收入,是得到,是正面,是资产;所谓“贷”,是失去,是付出,是负面,是负债。把这定律应用到人生上:你失去了一个机缘,因此而得到另一个机缘。你得到了一笔财富,可能换来了享乐,也可能带来灾难;你结束了一个不顺的婚姻,可能换来另一个美满的婚姻;你做了一件义行,可能得到了一份福报……
所以——因为“失去”,所以“得到”。也可以说没有“失去”,哪能“得到”?
(任长秀摘自《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