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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卓依卡
作者:李雪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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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斯克利福索夫急救中心外伤急救科的医生,我亲眼目睹过高兴、泪水、死亡、绝望、愤怒、威胁和无数感人肺腑的故事,可那个2月的一天却让我终生难忘……
那天晚上,急救车拉来了一名出车祸伤势严重的女子。她叫卓依卡,还不到30岁,长着长长的金发、蓝蓝的眼睛,身上散发着一股令男人着迷的优雅魅力。
给卓依卡做完手术时已经是凌晨3点了,我躺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休息,睡梦中我听到有人说话,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艰难地睁开双眼,从沙发上坐起来,向门外张望。
在走廊的尽头,护士小姐正向门外推一名男子。那男子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似的,一步也不后退,不住地恳求护士,我走了过去。这个看起来30岁左右、面目英俊的男人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使我震慑——那双眼睛充满了痛苦、绝望和决绝。我明白,更确切地说是我感觉到,他不达到目的是不会走的。
“大夫,她有生命危险吗?”
“谁?”我问,但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谁,于是马上说:“没有生命危险了。”
“大夫,她伤势重吗?”
“现在还很难说,希望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我能够看看她吗?”
“不,现在还不行,您早上来吧,可以得到关于她的消息。”
“大夫,我哪儿也不去,我应该和她在一起。”
他的眼神是那么决然,这种决然再发展一点点就是丧失理智。这使我很不安,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怎么办呢?这儿已经够吵了,如果保安再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您保证,就5秒钟。”
“我保证。”
我们走到卓依卡病房的窗前,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温柔暗淡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那一刻我很后悔自己不是画家,不能画下卓依卡美丽的肖像。那男人静静地站着,脸紧贴在玻璃上。我觉得他仿佛不在了,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他的躯壳,而真正的他在玻璃的另一边,在她身边。我碰了一下他的肩,他转过身,泪水早已滂沱,他已经不再感到难为情了。他又转向窗户,翕动着嘴唇喃喃道:“我的卓依卡,我的太阳……”
我把他领到休息室,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对不起,”不知为何,我的语调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她伤势很重,但现在情况基本稳定了,她需要休息。可能还要动手术,她双肾受损。”
他叹了一口气:“就是说她的生命还有危险?”
“难说,但我会尽我所能的。”
“谢谢。”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那是5年前,当时我在一家公司搞电脑。卓依卡是促销员,她总是那样真诚、善意而又顽皮,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真、开朗,她的蓝眼睛闪烁着灵动的火花,我简直被她迷住了,在心里叫她阳光卓依卡。我频繁去她的办公室,成天想着她,去上班只为看到她。”
他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她的生日到了,那一天卓依卡特别漂亮。不,我说得不对,她只是没有办法不漂亮。那天她就是太阳,通身流光溢彩,令人目眩。夜晚降临时我们聚在桌子旁,打开香槟,我乘兴取出吉他弹唱起来。我只是为她而唱,对我而言,周围不存在任何人,我的整个世界都聚集在她的眼睛里,我注视着她那迷人的大眼睛,深情地唱着,为了这双眼睛,在那一刻我付出一切都会在所不惜,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那晚我开车送卓依卡回家。我闻到她醉人的气息,每一次换挡时我都会碰到她的腿,我出汗了,心底涌出一种渴望。当我把车停到她家附近时,已经是半夜了。‘到我家去吧。’她突然说。我懵懂如同行走于棉上,跟着她走上楼梯,我的心都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
“这真是美妙的一夜,这种幸福简直使人疯狂。这种幸福、这种快感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祈祷这一夜将永不天亮,或者在我最沉醉的时刻让我死掉。但这一夜很快过去了,从那一夜开始,我的世界除了卓依卡别无她人了。”
他突然咳嗽起来,讲述停止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对您说这些,请原谅我的不自持。”
“您并没有说傻话,不要抱歉,我只能对您的爱情表示嫉妒。”
受到鼓励,他又继续讲:“卓依卡爱我,这个我知道。有一次,我得了重症肾炎,切除了一个肾,命悬一线。当我在医院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我的阳光卓依卡!她给我取药,用小勺喂我吃饭、喝水。如果没有她的爱和关怀,可能早就没有我了。”
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您知道,当时有个研究生为他的毕业论文收集材料,题目是肾脏移植的兼容性。这方面我不懂,我只记得有12个兼容指标,要想移植,至少要有9个兼容点。我和卓依卡参加了这次信息收集。您想想看,我们有11个兼容点!那个研究生说,这种现象在直系亲属中都很罕见。记得卓依卡当时小声说:‘要是你有个万一,我会献出自己的一个肾。’我当时很生气:‘乌鸦嘴,不许你这么说!可是如果换成我,为挽救她的生命,我也会这么做的。’”
房门突然打开了,护士出现在门口:“伊戈尔,伏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教授刚打来电话说要来。”
“好,我收拾一下,”我说,“您现在走已经晚了,暂时呆在这儿吧,我想教授不会呆很长时间,然后我送您走。”
我步入走廊,随手紧紧关上门,这时教授走了进来。
“喂,护花使者,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伏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我回答说。
他走到卓依卡的窗前:“多漂亮的女人,就是运气不好……”
“可是,现在一切正常,她会好起来的。”
“好是会好起来。骨头没有问题,可是肾脏……”
“可是,伏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我看了一眼休息室的门。
“对,你说得对,我们会为她排队等供体,可是你知道,那得等几年。”
我是无神论者,可那一刻,我觉得她仿佛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她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仪器响了,显示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们奔进病房。她的脸变得雪一样白。我双手按压她的胸肌,“吸气,吸气,卓依卡!”每一次当我抬起头看到她漂亮的脸庞,就乞求上帝帮帮我们。我骤然觉得仿佛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出现在这儿,他握着她的手,亲吻着她的唇,帮助我们挽救她的生命。我觉得一缕阳光掠过墙壁,“有脉搏了。”
我的双手已经麻木,仿佛变成了石头,教授强把我从她身边拉走。我走出手术室,头晕目眩,仿佛身在雾中。突然,我感到好似电流袭过全身,我奔向休息室,门半开着。我推开门,那个男人半躺在沙发上,头枕在手上。一瞬间我呆若木鸡,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我走到他跟前,抬起他的头,他慢慢倒向一侧。他的胸口插着一把手术刀,手里攥着卓依卡的照片。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我是在完全清醒、理智的状态下做出这一决定的。我的内脏,尤其是肾脏要求献给垂死的人。这是我最后的愿望,请务必尊重。我相信,您能挽救她。我求求你,活下去吧,我爱你,我的阳光卓依卡!”
后来我被要求写证明材料,还去了趟警察局,警察又多次找我写各种证明,这都是后话。主要是肾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卓依卡得救了……
(王荣摘自《海外文摘》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