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山里人
作者:吴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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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中的你,拒绝乞求,才会看到尊严的美。
大清早,我就坐上一辆花哨的长途公共汽车从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出发到51公里以外的古尔伯格去。古尔伯格海拔2590米,坐落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群山之中。从斯利那加一路北上,两旁是成片的稻田和整齐的白杨树。虽已是4月末,远处的山顶上依然白雪皑皑,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光滑亮泽,就像梳理整齐的马鬃。
汽车在坦格玛格做短暂停留,为最后一段山路做准备。坦格玛格是个小山村,同时也是个风景点,离古尔伯格5.5公里。从坦格玛格到那儿去的道路蜿蜒曲折,狭窄难行,汽车通常都在此稍事休息。游人多被吸引到小吃店里喝茶或咖啡,印度游客更是乐此不疲。我呢,倒更喜欢沿着村里惟一的一条小街溜达,逛逛集市,瞅瞅小商店和货摊卖的物什,观察一下山里的人们。他们比尼泊尔人更加瘦长结实,脸上线条分明,面色由于日晒充足和雪光辉映显得健康红润。旅游接待中心站前游客与村民混合在一起,人声喧哗,场面热闹,仿佛坦格玛格突然变成了世界的中心,静寂的舞台突然沸腾起来。
一个棱角分明、举止稳重的中年男子以十分标准的英语(一点印度口音都没有)问我是否愿意步行跟他上山,等下午回来再在村子里搭车回去。他说可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谢谢他,但拒绝了他的建议。
“只有6英里。”他说。我很高兴他居然说只有6英里,好像只是一次小小的散步,他一定以为我很健壮吧。其实这儿稀薄的空气早已使我疲劳乏力,呼吸不畅了。我再次摇摇头。
“我可以给你当向导。”他又说。印度乞丐很多,有时我简直觉得这个地方盛产乞丐。但怎么也不应该在这里———喜马拉雅美丽的山峰之间出现乞丐,这儿应是进入天堂的门户。但这个中年男人的言谈举止中没有卑躬屈膝的表示,哪怕乞求的含义也没有。
“不用了,我想我还是一个人走好,”我说,“谢谢你!”他似乎接受了我的决定,但依然没有一点离开我去询问其他游客的意思。相反,他开始告诉我眼前一座座山峰的名字和高度。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随着他的讲解四处看着。他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脑子里盘算着该怎么办:如果直愣愣地走开也太不礼貌,再说他也有可能跟着我走,而且我能走到哪儿去呢?这是他的村子,他的街道。我惟一的希望是司机赶快吹响号角,招呼游客上车继续前行。
他用那种与朋友窃窃私语的平静而柔和的语调对我说:“去年我妻子过世,留下三个孩子。有一个在医院躺了半年了,他的腿断了。”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在坦格玛格没有多少活儿干。”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接着说一家四口人一天吃一顿米饭需要一个卢比,孩子们的胃口都很大。他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食物。
司机的号角终于吹响了。我匆忙对他说了句对不起,希望他的处境能尽快好转,就转身上车了。为了使我显得更真诚,我朝他看了一眼并点了一下头。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说:“你该上车了。”
内心深处,我感到一阵刺痛和自责。汽车开出村子,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在街道上,身体看上去很沉重,头微微向下倾斜。
那天的游玩对我来说是极为满意的。在喜马拉雅山的雪峰里徜徉真是无与伦比的奇妙享受。凌驾于群峰之上,立于天地之间,我深感自己是命运的主宰。天气晴朗温煦,阳光投射在雪峰的侧翼,使山看上去就像由大理石劈削而成,显得晶莹而肃穆。当地人穿戴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帽子,驾着雪橇,将游客拉入暗绿色的密密的杉树林。孩子们和一些印度人打起了雪仗,咯咯地笑着。一个面色红润的锡克人骑着一匹白马在山间小路上奔驰,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分别骑着灰马跟在后面。较低处雪在迅速融化,似乎整个冬天的积雪都抵御不了春天的诱惑纷纷敞开了怀抱。雪水冲过翠绿的山坡,将它们变成了水草地。一身漆黑的大个乌鸦“呱呱”叫着在森林和雪峰之间来回盘旋,将它们的影子印在白色的峰壁上。
我沉醉于眼前这壮观的景色,但早上与中年男子的邂逅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使我的狂喜里掺杂了几分内疚和失望。如果那个人乞求我给予施舍,也许我听了他的事后会给的。但他从头至尾就没有乞求过,他只是希望陪伴我,当几个小时的向导或同伴。
下午,我坐着架空滑车下山,欣赏着脚下的雪峰、森林、水流、鸟和人群,我决心等汽车停在坦格玛格时做点什么。
汽车又在村子中央停靠,和上午一样的位置。村民和游客又马上混合到一起。我马上就发现了那个中年男子。他没有上前招揽客人,而站在街道下坡稍远处的一个货摊旁边。
我赶忙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微笑着停住了。
“你好。”我说。
“先生。”他十分生硬地说。
他没有马上表现得更热烈友好一点,这使我感到有点发窘。就算他认出我来了吧。
“嗯,”我说,“我希望你收下这个。”说着把一张已在手里捏了半个小时或更长时间的5个卢比向他递过去。他低头看看。
“不,先生,”他说,看着我的眼睛,“今天上午我问你能不能雇我一天,你并没有同意。”然后,他一点都没停顿,马上接着问:“你觉得古尔伯格怎么样?”
“我———我很喜欢它。”我感觉我的回答是那么苍白无力。他拒绝了我的钱,同时也拒绝了我。
“是啊,那儿很美。”他说。
“很美。”我重复了一遍。
(陈超摘自《环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