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3期


哈娜哭了

作者: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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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汉堡停留的最后一天,在谁家过夜?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德国人等我选择,他俩都欢迎我去。我说,我跟这德国人去,那中国朋友说:“你们语言不通怎么办?”我说:“我就要试试语言不通怎么办。”说完就跳上这德国人的车。
   这德国人叫茹次,保险公司的秘书,矮小结实的身体,几拳是绝对打不倒的。粗边眼镜框里闪着真诚的光。我在汉堡演讲和记者招待会上不断说笑话,他听了很开心,总举起拳头带劲地凿我肩膀,热情地叫:FENG(冯)!看得出他挺喜欢我。他通过画家黄胄的女儿梁英告诉我,要请我看看他家。外国人想和你交朋友时,才会邀请你去他家住,我们语言不通,在车里他叫我一声:“冯!”我就叫他一声:“茹次!”
   我们途经一座房子时,他把他可爱的女儿接上车,这女孩大约三岁吧,长长睫毛,亮亮的眼,喷香一张小鼓脸儿,和茹次一样壮,皮肤却很白。她一上车就在后排座上不停地蹦跳。茹次给我们介绍,说她叫哈娜,说我叫FENG-JI-CAI(冯骥才),我叫她,她不叫我,只看我。目光惊奇,显然她很少见过中国人的面孔。
   车子停在阔叶林间一幢木制的平房前,茹次的妻子出来迎接我们时,哈娜一溜烟跑进屋,大概她有点怕我。茹次太太年轻娴雅,浑身的曲线都很美,雪白,哈娜的皮肤像妈妈。
   我和茹次在客厅桌上铺张纸,相互用画、用我能懂的有限的英语单词,介绍各自家庭。从中我知道他妹妹就住在不远一幢房子里,今晚我们一同去参加一个聚会。他却无法说明什么内容,苦恼得直摇头。我灵机一动,哼哼出《生日歌》的旋律,茹次高兴地凿我一拳。噢,今晚是他妹妹的生日晚会!
   茹次拿来一个大地球仪和一部电话,经他设法解释,才知道他们公司允许我给天津家里打一个免费国际长途电话。他替我拨通后,马上离开房间,带上门。虽然我们根本不懂对方语言,他也不听,当然这出于他们的观念:不窥探别人的私事。德国人喜欢以自己的良好教养,表现自己的气质和风度。这一下子也就赢得了我对他的尊重。
   不一会儿,茹次的哥哥和侄子侄女来了。那些男孩女孩都在纸上画画,介绍他们各自情况,有的画自己喜爱的划船运动,有的画自己的狗。并且先后坐在钢琴前给我弹一支曲子,茹次拉大提琴。声音里有股内在的热情,这时我发现哈娜乖乖地站在我身边。我亲亲她的小脸,她也不跑,望着我的目光还有点惊奇。
   晚上穿过林子,在茹次妹妹热闹的生日晚会上,几个孩子拉我到一间屋,都是玩具,哈娜也在那里,我的话她不懂,我就用积木给她垒一个中国式的房子。这时她的目光已不是惊奇,而是十分喜欢了。在晚会跳舞时,我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叫声:“FENG-JI-CAI,”声音从下边传来,只见哈娜拨开大人跳舞时来回挪动的腿,朝我跑来。她要和我跳舞。我一把抱起她跳。她好高兴,又笑又叫,还叫爸爸妈妈看她。旋转时,只要她的脸向妈妈爸爸,我立即转半圈,叫她背过脸。她一回头,我又转回来,逗得她开心地大笑。直跳得我浑身大汗。
   回去后,她累得睁不开眼,硬叫妈妈回屋去睡。我在这里只小住一夜,次日一早就离开。分手时她不吭声,只是睁大眼睛瞧我,语言不通多要命,我无法告诉她,我多么喜爱她,可是车子一开动,她忽然嘴一撇哭了!白白的小手朝我们离去的方向抓。这只柔软的小手多么有力地抓住了我的心!
   车子在林阴道上飞驶,秋风吹得红紫黄褐美丽斑驳的树,像水彩从车窗上变幻无穷地流过。我有点受不了了,禁不住地叫:“哈娜!”茹次马上叫一声:“冯!”这声音比来时分量重多了。我忽然懂得世界上绝对有超过语言、语言也阻隔不住的东西,是真诚。
  (文/吴军才摘自《海外趣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