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火百合没有“眼泪”

作者:优 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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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以为,如果说能有什么把我和越泉分开,那一定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贫富落差。
   在大学时我出演《小王子》一戏中的玫瑰花,那时在多数剧组成员眼中,我过于傲慢:别人的场次,决计不来观摩;来时必背一个沉重的书包,猛背单词;除了社长和编剧,不跟任何人搭讪;遇到聚餐,一律鞋底抹油……大家摇头,美丽的女孩子多半恃宠生骄。
   只有灯光师越泉不这样评价,他是建筑系学生,个子高大,相貌斯文,笑起来牙齿整齐好看,他与人争辩,“没有这份悄然独立的气质,怎么演得好玫瑰花”云云,就因为这句话,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别人只看到美丽的外壳,但谁愿意走近艳光之下的真相?入校时我穿一件白裙,身后有男生赞美,白衣好,真似终南山下的小龙女,谁晓得我爸得了糖尿病,工资只拿50%,家里绝少光顾成衣店,妈妈从布店买得几尺最便宜的白棉布,爸爸的汗衫、她的休闲裤、我的白裙便一同诞生;不聚餐,是因为即使只花二三十块钱,也令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不得宽裕。然而,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谁没有一点儿半点儿的虚荣心?只得保持一份清冽的孤傲,离群索居。
   与越泉谈恋爱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家境如何我从不多问,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儿,跟家庭出身有什么相干?表面看,他和任何一个出身于小康之家的男生一样,穿校服打篮球下载MP3,吃食堂四五块钱一份的小炒,也请我吃过日本料理,偶尔帮房地产公司做做设计;他单纯开朗,知足常乐,赚得银子就带我去参观军事博物馆、紫檀博物馆、古文化博物馆……令我稍感奇怪的是,他似乎只爱人工建筑,从不带我去公园、植物园,静止的器皿比起活色生香,似乎更能勾起越泉的兴趣。
   一次参观完军博的展览,我们坐114回学校,透过围墙隐隐看见玉渊潭公园樱花烂漫。越泉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十年后我会为你设计一间全国最美的书房,让你在曲水流觞中安心写作……”那个春天的瞬间是我在北京经历过的最美的瞬间,太美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就像《半生缘》里世钧向曼桢初次表白的情景,一轮孤月照在咖啡馆上,温暖得不似人间。
   《小王子》公演时间日渐逼近,一天我正揣摩角色,越泉忽然说,周末有没有兴趣去我家玩?我俩从四环出发,渐行渐远,四周的景色变得荒芜。我多傻啊,还想呢,他家里比我想像得穷啊,住得这么偏僻?直到看见郊外一幢又一幢的连排别墅,才张大了嘴巴。照童话的套路,“灰姑娘”此刻该抱着水晶鞋欢喜若狂吧,然而我不,我第一个念头是逃离。
   这是越泉给我的第一个意外。
   此时,他依然不清楚我的家境,他是否在乎我不知道,而我的潜意识里愈发在乎起来。我更加认真地听课,做事情进取心更强,将来找到一份好工作就是最好的嫁妆。
   国庆节,因为父亲突然病发,我不得不回家一趟。前脚刚迈进门儿,后脚电话就响,越泉想过来看看。接下来的一整天,母女俩手脚不停,又旧又小的布局无可改变,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洗去褪色的窗帘上的灰尘;把20瓦的电灯泡换成40瓦的……连父亲都来锦上添花,他数十年的惟一嗜好便是养花,这次把全部宝贝放在醒目的位置,黯淡的小屋一下子艳丽了许多。女儿,你的窗前该摆一束火百合,父亲指点。
   从车站接越泉过来,一路说说笑笑,但迈进家门口,他的表情开始渐变,环视整个房间就眉头一皱;父亲介绍自己只不过是吃劳保的园艺师时,他“哦”了一声,眉头锁得更深,甚至捂住鼻子,好像在这个房间再多呆一会儿就会窒息。那天,他总共呆了不到10分钟就走了。这是越泉给我的第二个意外。
   我在父母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浅薄的男友。人在愤怒中通常思考力很弱,甚至抽不出一分钟琢磨,平素豁达的他为何突然间换了一个人?第二天越泉的电话有解释之意,我匆匆打断了他:“或许我们可以等到公演完再说,现在我惟一牵挂的,只是《小王子》里的对白。”其实盘旋在脑海中的只有一句话,我也要给他一个“意外”。
   终于,10月8日,好戏开锣。请给我一束追光,玫瑰花和小王子就要分别的一刹那,小王子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就在这时,我拽住男主角的胳膊,凄然一笑,认真地吻他———剧本里绝对没有这个情节,我临时添加。周围一片寂静,包括那位男主角也懵懵懂懂,一分钟后,掌声四起,只有头顶上流转的灯光,突然凝固了,像死鱼的眼睛。
   此后越泉再也没在剧社出现过,过几个星期,我也以“功课繁忙”为由申请退社了,社长问:“和越泉分手的事儿,没有转圜的余地?越泉从家世到性情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也害怕他的“花粉过敏症”吗?那个病虽然重一点儿,却没什么大碍的……”我呆住了,回到宿舍打开GOOGLE,狂搜“花粉过敏症”这个词,关于它的叙述很简单:“一般患者咳嗽、流泪、皮肤发痒,严重者会晕厥,乃至危及生命。”没错儿,第一次去我家,越泉简直陷入花的致命海洋里。全社都知道这个秘密,惟独我不知道,因为我始终只是朵离群的“玫瑰花”。至于越泉为什么不告诉我,也许他怕我有一丝一毫的顾虑……
   记得那天越泉走后,我把窗头的火百合一片片撕碎,脸庞上并不流淌伤心的泪水,成长教条告诉我,哭泣者是软弱的,所以我才选择在灯光下堂堂告别,转身的姿态那么决绝,来不及给他与自己留一个转圜的余地。古老的教科书里写道,贫富悬殊是爱情最大的敌人,其实,比贫富悬殊更能杀死爱情的,是年轻而倔强的心。
  文/逯晓斌摘自《中国青年报》
  2004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