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复活(上)



  《复活(上)》〔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第 一 部

  
  尽管在一小块地方聚集的好几十万人,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随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但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阳光和煦,青草又四处生长,不仅在林荫道上,而且在石板缝里.凡是青草没有锄尽的地方,都一片翠绿,生意盎然.桦树.杨树和李树纷纷抽出芬芳的粘稠嫩叶,菩提树上鼓起一个个胀裂的新芽.寒鸦.麻雀和鸽子感到春天已经来临,都在欢乐地筑巢.就连苍蝇都被阳光照暖,在墙脚下嗡嗡地骚动.花草树木也好,鸟雀昆虫也好,儿童也好,全都欢欢喜喜,生气蓬勃.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创造的人间,那种使万物趋向和平.协调.互爱的美;而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种种手段.
  省监狱办公室官员就因为这种缘故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飞禽走兽和男女老幼都在享受的春色和欢乐;而是昨天接到的那份编号盖印.写明案由的公文.公文指定,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以前把受过侦讯的一男两女在押犯解送法院受审.其中一名女的是主犯,须单独押解送审.由于接到这张传票,今晨八时监狱看守长就走进又黑又臭的女监走廊.他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憔悴.鬈发花白身穿袖口镶金绦的制服,腰束一根蓝边带子的女看守.
  "您是要玛丝洛娃吧?"她同值班的看守来到一间直通走廊的牢房门口,问看守长说.
  铁锁被值班的看守哐啷一声开了,打开牢门,一股比走廊里更难忍受的恶臭立即从里面冲了出来.看守吆喝道:
  "玛丝洛娃,过堂去!"随即牢门又带上.
  监狱院子里,有新鲜爽快的空气,那是从田野上吹来的.但监狱走廊里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里面充满伤寒菌以及粪便.煤焦油和霉烂物品的臭味,不论谁一进来都会感到郁闷和沮丧.女看守虽已闻惯这种污浊空气,但从院子里刚一进走廊,就觉得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女人的说话声和光脚板的走路声从牢房里传出.
  "喂,玛丝洛娃,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听见没有!"看守长对着牢门喝道.
  过了两分钟光景,一个个儿不高.胸部丰满,身穿白衣白裙,外面套着一件灰色囚袍的年轻女人,快步走出牢房,敏捷地转过身子,在看守长旁边站住.这个女人脚穿麻布袜,外套囚犯穿的棉鞋,头上扎着一块白头巾,显然有意让几绺乌黑的鬈发从头巾里露出来.她的脸色好象储存在地窑里的土豆的新芽,异常苍白.那是长期坐牢人的通病.她那双短而宽的手和从囚袍宽大领口里露出来的丰满脖子,也是那样苍白.她的那双眼睛,在苍白无光的脸庞衬托下,显得格外乌黑发亮.虽然有点浮肿,但十分灵活.其中一只眼睛稍微有点斜视.她挺直身子站着,丰满的胸部高高地隆起.她来到走廊里,微微仰起头,盯住看守长的眼睛,现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看守长刚要关门,一个没戴头巾的白发老太婆,从牢房里探出她那张严厉.苍白而满是皱纹的脸来.老太婆对玛丝洛娃说了几句话,看守长就对着老太婆的脑袋推上牢门,把她们隔开了.牢房里响起了女人的哄笑声.玛丝洛娃也微微一笑,向牢门上装有铁栅的小窗洞转过脸去.老太婆在里面凑近窗洞,哑着嗓子说:
  "千万别跟他们多噜嗦,咬定了别改日子,就行了."
  "只要有一个不会比现在更糟的结局就行."玛丝洛娃晃了晃脑袋说.
  "结局当然只有一个,不会有两个,"看守长煞有介事地摆出长官的架势说,显然自以为说得很俏皮."跟我来,走!"
  老太婆的眼睛在窗洞里消失.玛丝洛娃来到走廊中间,跟在看守长后面,急步走着.他们走下石楼梯,经过比女监更臭更闹.每个窗洞里都有眼睛盯着他们的男监,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两个持枪的押送兵正等在办公室里.坐在那里的文书把一份烟味很重的公文交给一个押送兵,说:
  "把她带去!"
  那押送兵是下城的一个农民,红脸,有麻子,他把公文掖在军大衣翻袖里,目光对着那女犯,笑嘻嘻地向颧骨很高的楚瓦什同伴挤挤眼.两个士兵押着女犯走下台阶,向大门口走去.
  大门上的一扇便门开了,两个士兵押着女犯穿过这道门走到院子里,再走出围墙,来到石子铺成的大街上.
  马车夫.小店老板.厨娘.工人.官吏纷纷站住,好奇地打量着女犯.有人摇摇头,心里想:"瞧,不象我们那样规规矩矩做人,就会弄到这个下场!"孩子们害怕地望着这个女强盗,唯一可以放心的是她被士兵押着不会再干坏事了.一个乡下人卖掉了煤炭,在茶馆里喝够了茶,走到她身边,画了个十字,送给她一个戈比.女犯脸红了,低下头,嘴里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女犯察觉向她射来的一道道目光,却并不转过头,只悄悄地斜睨着那些向她注视的人.大家都注意她,这使她很高兴.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清爽些,带有春天的气息,这也使她高兴.不过,她好久没有在石子路上行走,这会儿又穿着笨重的囚鞋,她的脚感到疼痛.她看看自己的双脚,竭力走得轻一点.他们经过一家面粉店,店门前有许多鸽子,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没有人来打扰它们.女犯的脚差点儿碰到一只瓦灰鸽.那只鸽子拍拍翅膀从女犯耳边飞过,给她送来一阵清风.女犯微微一笑,接着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长叹一声.

  
  玛丝洛娃是个有极其平凡的身世的女犯.她是一个未婚的女农奴的私生子.这女农奴跟着饲养牲口的母亲一起,在两个地主老姑娘的庄院里干活.这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年年都生一个孩子,并且按照乡下习惯,总是给孩子行洗礼,但不再给这个违背她的心愿来到人间的孩子喂奶,因为这会影响她干活.孩子因此不久就饿死了.
  就这样五个孩子死了.个个都行了洗礼,个个都没有奶吃,个个都死掉了.第六个孩子是她跟一个过路的吉卜赛人生的,是个女孩.她的命运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那两个老姑娘中有一个凑巧来到牲口棚,斥责饲养员做的奶油有牛骚气.当时产妇和她那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正躺在牲口棚里.那老姑娘因为奶油做得不好吃,又因为把产妇放进牲口棚里,便大骂了一通.骂完正要走时,忽然看见那娃娃,觉得很惹人爱怜,就自愿做她的教母.给女孩行了洗礼,又因怜悯这个教女,便常给做母亲的送点牛奶和钱.女孩就这样活了下来.两个老姑娘从此就叫她"再生儿".
  孩子三岁那年,她母亲害病死了.饲养牲口的外婆觉得外孙女是个累赘,两个老姑娘便把女孩领到身边抚养.这个眼睛乌亮亮的小女孩长得非常活泼可爱,两个老姑娘就常常拿她消遣解闷.
  这两个老姑娘中,妹妹索菲雅.伊凡诺夫娜心地比较善良,就是她给女孩行的洗礼;姐姐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脾气比较急躁.索菲雅把这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教她念书,一心想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养女.玛丽雅却要把她训练成一名出色的侍女,因此对她很严格,遇到自己情绪不好,就罚她甚至打她.由于两个老姑娘持不同的态度,小姑娘长大成人后,便一半成了侍女,一半成了养女.她的名字也不上不下,叫卡秋莎,而不叫卡吉卡.卡金卡.她缝补衣服.收拾房间.擦拭圣像.煮茶烧菜.磨咖啡豆.煮咖啡.洗零星衣物,有时还坐下来给两个老姑娘读书解闷.
  有人来给她说媒,她都一概谢绝了,觉得嫁给卖力气过活的男人,日子一定很苦.她已经过惯地主家的舒适生活.
  她就这样一直生活到十六岁.在满十六岁那年,卡秋莎暗暗爱上两个老姑娘的侄儿,一个在大学念书的阔绰的公爵少爷,却不敢向他表白,甚至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产生了这种感情.两年后,这位侄少爷出发远征,途经姑妈家,又待了四天.在临行的前夜他引诱了卡秋莎,动身那天又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钞票.他走了五个月后,她才断定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起,她变得性情烦躁,一味想着怎样才能避免即将临头的羞辱.她服侍两个老姑娘,不仅敷衍塞责,而且连自己都没想到,竟发起脾气来了.她说了不少粗话来顶撞老姑娘,事后又觉得懊悔,就要求辞工.
  两个老姑娘对她也很不满意,就放她走了.她从她们家里出来后,到警察局长家做了侍女.但只做了三个月,因为那局长虽然年过半百,但还是对她纠缠不清.有一次,他逼得特别过分,她便发起火来,骂他混蛋和老鬼,狠狠地把他推开了.他竟被推倒在地.她因此被解雇了.因为快要分娩了她已不能再找工作了,就寄居到乡下一个给人接生兼贩私酒的寡妇家里.分娩很顺利,可是那接生婆刚给一个有病的乡下女人接过生,便把产褥热传染给了卡秋莎.据送去的老太婆说男孩一生下来就被送去育婴堂,一到那里就死了.
  卡秋莎住到接生婆家里的时候,身上总共有一百二十七卢布:二十七卢布是她自己挣的,一百卢布是公爵少爷送的.等她从接生婆家里出来时,手头只剩下了六个卢布.她不懂得省吃俭用,只会花钱,待人又厚道,总是有求必应.接生婆向她要了四十卢布,作为两个月的伙食费和茶点钱,又要了二十五卢布,算是把婴儿送到育婴堂的费用.另外,接生婆又向她借了四十卢布买牛.剩下的二十几个卢布,卡秋莎自己买衣服.送礼,零星花掉了.这样,当复原时,她已身无分文,不得不重新找工作.她到林务官家干活.林务官虽然已有老婆,但也跟警察局长一样,从第一天起就缠住卡秋莎.卡秋莎讨厌他,竭力回避.但他比卡秋莎狡猾老练,主要因为他是东家,可以随意支使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把她占有了.做妻子的知道了这件事,有一次乘丈夫同卡秋莎单独待在房间里,就扑进去打她.卡秋莎不甘示弱,两人厮打起来.结果卡秋莎连工资也没拿到就被赶了出来.此后卡秋莎来到城里,住在姨妈家.姨父是个装订工,原先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主顾越来越少,他就借酒消愁,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喝掉了.
  姨妈开了一家小洗衣店,借以养活儿女,并供养潦倒的丈夫.姨妈要玛丝洛娃进她的洗衣店干活.但玛丝洛娃看到洗衣店里女工的艰苦生活,犹豫不决,就到荐头行找工作,给人家当女仆.她找到了一户,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念中学的男孩的人家.进去才一星期,那个才念中学六年级的留小胡子的大儿子就丢下功课,缠住了玛丝洛娃,不让她有丝毫安宁.做母亲的却一味责怪玛丝洛娃,把她解雇了.玛丝洛娃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但在荐头行里无意中遇到了一位手上戴满戒指.肥胖的光胳膊上戴着手镯的太太.这位太太知道了玛丝洛娃的处境,就留下地址,请玛丝洛娃到她家去.玛丝洛娃去找她.这位太太亲热地招待她,并请她吃馅饼和甜酒,同时打发侍女送一封信到什么地方去.傍晚就有一个须发花白的高个子男人来到这屋里.这老头子一来就挨着玛丝洛娃坐下,眼睛闪闪发亮,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同她说笑.女主人把他叫到另一个房间,玛丝洛娃只听到女主人说:"刚从乡下来的,新鲜得很呐!"而后女主人把玛丝洛娃叫去,对她说他是作家,钱多得要命,只要她能如他的意,他是不会舍不得花钱的.她果然如了他的意,他就给了她二十五卢布,还答应常常同她相会.她付清了姨妈家的生活费,买了新衣服.帽子和缎带,很快就把钱花光了.过了几天,作家又来请她去.他又给了她二十五卢布,并叫她搬到一个独门独户的寓所去住.
  玛丝洛娃住在作家替她租下的寓所里,却爱上了同院一个快乐的店员.她主动把这事告诉作家,然后又搬到一个更小的独户寓所里去住.那个店员起初答应同她结婚,后来竟不辞而别,到下城去了,显然是抛弃她了.这样,玛丝洛娃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她本想独自儿继续住在那个寓所里,可是人家不答应.警署署长对她说,她要领到黄色执照,接受医生检查,才能单独居住.于是她又回到姨妈家.姨妈见她穿戴着时髦的衣服.披肩和帽子,便客客气气接待了她,认为现在身价高了,再也不让她作洗衣妇.而对玛丝洛娃来说,她根本不考虑做洗衣妇的问题.她瞧着前面几个屋子里的洗衣妇,对她们充满怜悯.她们脸色苍白,胳膊干瘦.有的已得了痨病,过着苦役犯一般的生活.那里不论冬夏,窗子一直敞开着,她们就在三十度高温的肥皂蒸汽里洗熨衣服.玛丝洛娃一想到她也可能服这样的苦役,就不禁感到难以忍受.
  就在玛丝洛娃没有任何依靠,生活无着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
  玛丝洛娃早就抽上香烟,而在她同店员姘居的后期和被抛弃以后,就越来越离不开了酒瓶.她之所以离不开酒瓶,不仅因为酒味醇美,更因为酒能使她忘记身受的一切痛苦,暂时解脱烦闷,增强自尊心.而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喝酒是无法维持的.她羞耻难当,不喝酒就觉得意气消沉.
  牙婆招待姨妈吃饭,把玛丝洛娃灌醉,要她到城里一家最高级的妓院去做生意,又向她列举干这个营生的种种好处.玛丝洛娃面临着一场选择:或者低声下气去当女仆,但这样就逃避不了男人们的纠缠,不得不同人临时秘密通奸;或者取得生活安定而又合法的地位,就是进行法律所容许而又报酬丰厚的长期的公开通奸.她选择了后一条.此外,她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诱奸了她的年轻公爵.店员和一切欺侮过她的男人.同时还有一个使她答应诱惑的条件,使她最后打定主意,牙婆答应她,她喜爱什么衣服,就可以做什么衣服,丝绒的.法伊绉的.绸缎的.袒胸露臂的舞衫,等等,任凭挑选.玛丝洛娃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袒胸黑丝绒滚边的鹅黄连衣裙的情景,再也经不住诱惑,就交出身份证去换取黄色执照.牙婆当天晚上雇来一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去了.
  从此以后,玛丝洛娃就经常违背上帝的诫命和人类道德,过起犯罪的生活来了.千百万妇女过着这种生活,不仅获得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许可,而且受到它的保护.最后,这类妇女十个倒有九个受着恶疾的折磨,未老先衰,早早夭折.
  夜间纵酒作乐,白天昏睡不醒.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懒洋洋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喝矿泉水醒酒,或者喝咖啡,身上穿着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衣,在几个房间里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再隔着窗帘望望窗外,有气无力地对骂几句.接着是梳洗,擦油,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衣服,为服饰同老鸨吵嘴,反复照镜子,涂脂抹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点心;最后穿上袒露肉体的鲜艳绸衫,来到灯火辉煌的华丽大厅里.客人陆续到来,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通奸.客人中间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有龙钟的老头;有单身的,有成家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太人,有鞑靼人;有富裕的,有贫穷的;有强壮的,有病弱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人,有文官;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总之,各种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又是喧闹又是调笑,又是打架又是音乐,吸烟喝酒,喝酒吸烟,音乐从黄昏一直吵到天明.直到早晨,她们才得脱身睡觉.天天如此,个个星期如此.每到周末,她们便乘车到政府机关......警察分局,那里坐着官员和医生,都是男人.他们的态度有时严肃认真,有时轻浮粗野,肆意蹂躏不仅为人类所赋有.甚至连禽兽都具备的那种足以防止犯罪的羞耻心,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使她们可以和同谋者再干上一星期同类罪行.下一个星期还是这样.不分冬夏,天天如此,没有假期.
  就这样玛丝洛娃就过了七年.在这期间,她住过一次医院,换过两家妓院.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也是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那时她才二十六岁,出了一件事,使她进了监狱.同杀人犯和盗贼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今天被押解到法院受审.

  
  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完许多路,精疲力尽,好容易才进到州法院大厦时,她两个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床上铺着鸭绒垫褥,被单被揉得很皱.他敞开领子穿着一件前襟皱裥熨得笔挺的洁净荷兰细麻布睡衣,吸着香烟.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昨天发生过什么事.
  昨天他在有钱有势的柯察金家度过了一个黄昏.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同他们家的小姐结婚.他想起昨晚的事,叹了一口气,丢掉手里的烟蒂,想从银烟盒里再取出一支烟,可是忽然改变了主意,便从床上挂下两条光溜溜的白腿,用脚找到拖鞋.他拿起一件丝绸晨衣往胖胖的肩膀上一披,迈着沉重的步子,急速走到卧室旁的盥洗室里.盥洗室里充满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香味.他在那里用特等牙粉刷他那口补过多处的牙齿,用香喷喷的漱口药水漱口,然后上上下下擦洗身子,再用几块不同的毛巾擦干.他拿香皂洗手,用刷子仔细刷净长指甲,在巨大的大理石洗脸盆里洗了肥胖的脸和脖子,然后走到卧室旁的第三间屋里.那里已为他准备好了淋浴.他用凉水冲洗丰满白净.肌肉累累的身子,再拿软毛巾擦干,穿上熨得笔挺的洁净衬衫和擦得象镜子一样光亮的皮鞋,又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他那卷曲的黑胡子和头顶前面已变得稀疏的卷发.
  凡是他使用的东西,衬衫.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最贵重最讲究的,都很高雅,大方,结实,名贵.
  聂赫留朵夫随手从好多领带和胸针中取了一条领带和一枚胸针(以前他对挑选领带和胸针很感兴趣,现在却毫不在意),又从椅子上拿起刷净的衣服穿好.这下子他虽算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浑身整洁芳香.他走进长方形饭厅.饭厅里的镶木地板昨天已由三个农民擦得锃光闪亮,上面摆着麻栎大酒台和一张活动大餐桌.桌腿雕成张开的狮爪,很有气派.桌上铺一块浆得笔挺.绣有巨大花体字母拼成的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装有香气扑鼻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缸,盛有煮沸过的奶油的银壶和装满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和饼干的篮子.食具旁放着刚收到的信件.报纸和一本新出的法文杂志《两个世界》.聂赫留朵夫刚要拆信,从通向走廊的门里忽然悄悄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她身穿丧服,头上扎着花边头带,把那宽阔的头部都遮住了.她原是聂赫留朵夫母亲的侍女阿格拉斐娜.前不久母亲在这个房子里去世,她就留下担任少爷的女管家.
  阿格拉斐娜跟随聂赫留朵夫母亲在国外共待了十年,也很有了点贵妇人的风度和气派.她从小就生活在聂赫留朵夫家,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还叫小名米金卡的时候就知道他了.
  聂赫留朵夫戏谑地问:"您早,德米特里.伊凡内奇!"
  "您好,阿格拉斐娜!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有一封信,也不知是公爵夫人写来的,还是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们家的女佣人送来有好半天了,现在还在我屋里等着呢."阿格拉斐娜说着把信交给聂赫留朵夫,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好,等一下."聂赫留朵夫接过信时,察觉阿格拉斐娜脸上的笑意,不由得皱起眉头.
  阿格拉斐娜的笑容表示,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以为聂赫留朵夫已准备同她结婚.但阿格拉斐娜笑容却使他感到不快.
  "那我去叫她再等一下."阿格拉斐娜拿起那把放错地方的扫面包屑小刷子,将它放回老地方,悄悄地走出饭厅.
  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斐娜交给他的那封香气扑鼻的信,抽出一张曲边的灰色厚信纸,看见上面的字迹尖细而稀疏,读了起来:
  "我既已承担责任要把您的事随时提醒您,那现在就通知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该出庭陪审.因此您不能如昨天您答应的那样照您一贯的轻率作风,陪我们和柯洛索夫去观看画展,除非您情愿向州法院缴纳三百卢布罚金.相当于您舍不得买的那匹马的数目,为的是您没有准时出庭.昨天您刚走,我想起这件事.请您务必不要忘记.
  玛.柯察金公爵小姐."
  在信纸背面又加了两句:
  "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等您到深夜.请您务必光临,迟早听便.
  玛.柯"
  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把他同自己拴得更紧.凡是年纪已不很轻.又不是在热恋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不过,除了这一点,聂赫留朵夫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使得他就算拿定主意也不能立刻去求婚.这原因并非是他在十年前诱奸了卡秋莎又把她抛弃了.因为他已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来,也不会把它看成是结婚的障碍.真实原因是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虽然从他这方面来说,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她却认为不能一刀两断.
  聂赫留朵夫见到女人很腼腆.正因为他的腼腆,这个有夫之妇才想要征服他.这个女人是聂赫留朵夫参加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她终于把聂赫留朵夫引入彀中.聂赫留朵夫一天比一天迷恋她,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嫌恶她.聂赫留朵夫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在她面前感到害怕,因为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也就因为这个缘故,聂赫留朵夫认为即使他心里愿意,也无权向柯察金小姐求婚.
  桌子上放着那个女人丈夫的来信.聂赫留朵夫一看见那笔迹和邮戳,就脸红耳赤,心惊肉跳.他每次面临危险,总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他的紧张是多余的:那个丈夫,聂赫留朵夫主要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通知聂赫留朵夫说,五月底将召开地方自治会非常会议,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务必出席,以便在讨论有关学校和马路等当前重大问题时支持他.因为他可能会遭到反动派的坚决反对.
  首席贵族是个自由派,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登位后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一心投入这场斗争,根本不知道家里出了不幸的丑闻.
  聂赫留朵夫想起由于这个人而产生的种种烦恼.记得有一次他以为那女人的丈夫已知道这事,就做好同他决斗的准备,还记得她跟他大闹过一场,她在绝望中奔往花园的池塘,想投水自尽,他连忙追了上去."我现在不能到她那边去,在她没有答复我以前,我也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聂赫留朵夫心里盘算着.一星期以前,他写了封语气很坚决的信给她,承认自己有罪,不惜用任何方式赎罪,但认为为了她的幸福,他们必须一刀两断.他现在正在等她的回信,但没有等到.没有回信多少也是个好兆头.她要是不同意断绝关系,早就该来信了,说不定还会象上次那样亲自赶来.聂赫留朵夫听说现在有个军官在追求她,又使他心里酸溜溜的,但同时又因为可以不再撒谎做假而感到高兴,并松了一口气.
  另一封信是经管他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在信里说,他必须亲自回乡一次,以便办理遗产过户手续,同时就农业的经营方式作出决定是继续照公爵夫人在世时那样经营呢,还是采取他总管以前曾向公爵夫人提出,如今再向公爵少爷提出的办法,也就是增加农具,把租给农民的土地全部收回自己耕种.总管认为自己耕种要划算得多.此外,总管还表示歉意说,原定月初汇出的三千卢布得耽搁几天,这笔钱将随下一班邮车汇出.耽搁的原因是农民不肯缴租,他收不齐租金,只得求助于官府,强制农民.聂赫留朵夫收到这封信,觉得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掌握了大量产业.不高兴的是他当年原是斯宾塞的忠实信徒,并且身为大地主,对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中所提出的"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这个论点特别折服.他出于青年人的正直和果断,不仅口头上拥护土地不该成为私有财产的观点,在大学里还就这个问题写过论文,而且真的曾把一小块土地(那块土地不属于他母亲所有,而是他从父亲名下直接继承来的)分给农民.他不愿违反自己的信念而占有土地.如今继承了母亲的遗产而成为大地主,使他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间选择一条:或者象十年前处理父亲遗下的两百俄亩土地那样,放弃他名下的产业;或者承认自己以前的全部想法都是荒谬的.  第一条道路他不能走,因为除了土地他没有任何其他生活依赖.他既不能放弃早已过惯的奢侈生活,又不愿意做官.再说,他也没有必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现在已没有了年轻时的信仰.决心.虚荣和一鸣惊人的欲望,如今都没有了.至于第二条道路,要否定他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中汲取来.后来又从亨利.乔治的著作里找到光辉论证的"土地私有不合理"这个论点,他可怎么也办不到.
  就因为这个缘故,总管的信又使他不高兴.

  
  聂赫留朵夫喝完咖啡到书房查看法院通知,应该几点钟出庭,然后再给公爵小姐写回信.去书房就得经过画室.画室里放着一个画架,架上反放着一幅开了头的画稿,墙上挂着几张习作.看到这幅他花了两年功夫画的画稿,看到那些习作和整个画室,他又一次深切地感到,他的绘画水平已不能再提高了.这种心情是他近来常有的.他认为这是由于审美观过分高雅的缘故,但不管怎样,总是不愉快的.
  七年前,他就辞去军职并断定自己有绘画天才.他把艺术创作看得高于一切,瞧不起其他活动.现在事实证明他没有资格妄自尊大.因此一想到这事就不愉快.他心情沉重地瞧瞧画室里豪华的陈设,闷闷不乐地走进书房.书房又高又大,里面有各种装饰用品和舒适的家具.
  聂赫留朵夫立刻在大写字台标明"急事"的抽屉里找到那份通知,知道必须在十一时出庭.接着他坐下来给公爵小姐写信,感谢她的邀请,并表示将尽量赶去吃饭.但他写完后就把信撕掉,觉得语气太亲热.他重新写了一封,却又觉得太冷淡,人家看了会生气.他又把信撕掉,然后按了按电铃.一个脸色阴沉留着络腮胡子,嘴唇和下巴刮得光光的,腰系灰细布围裙的老仆人,走了进来.
  "请您派人去雇一辆马车来."
  "是,老爷."
  "再对柯察金家来的人说一声,谢谢他们东家,我会尽量赶到的."
  "是."
  聂赫留朵夫心里想着,离开书房去换衣服,"这样有点失礼,可是我写不成.反正今天我要同她见面的."
  他换好衣服,走到大门口,那个熟识的车夫驾着橡胶轮马车已在那里等他了.
  "昨天您刚离开柯察金家,我就到了."车夫把他那套在白衬衫领子里的黝黑强壮的脖子半扭过来说,"看门的说,老爷您才走."
  "连马车夫都知道我同柯察金家的关系."聂赫留朵夫想,又考虑起近来经常占据在他头脑里的问题:该不该同柯察金小姐结婚.这个问题也象当前他遇到的许多问题一样,很难解决.
  聂赫留朵夫想结婚的原因是,第一,除了获得家庭的温暖外,还可以避免不正常的两性关系,过合乎道德的生活;第二,也是主要的原因,他希望家庭和孩子能充实他目前这种空虚的生活.他想结婚无非就是这些原因.不想结婚的原因是,第一,唯恐丧失自由,凡是年纪不轻的单身汉都有这样的顾虑;第二,对女人这种神秘的生物抱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愿意同米西(柯察金小姐的本名是马利亚,如同他们这种圈子里所有的家庭一样,她有一个别名)结婚还有一些特殊原因,那就是,第一,她出身名门,衣着.谈吐.步态.笑容,处处与众不同,她给人的印象是"教养有方"......他再也想不出更适当的形容词,并且很重视这种品质;第二,她认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因此他认为只有她才了解他.对他的这种了解,也就是对他崇高品格的肯定,聂赫留朵夫认为这足以证明她聪明颖悟,独具慧眼.不想同米西结婚的特殊原因是,第一,他很可能找到比米西好得多因而与他更般配的姑娘;第二,她今年已二十七岁,因此以前一定谈过恋爱.这个想法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很不是滋味.他的自尊心使他无法忍受,哪怕是往事.当然她以前不可能知道她日后会遇见他,但是一想到她可能爱过别人,他还是感到羞辱.
  这样,想结婚和不想结婚,二者势均力敌,不相上下,都有理由,聂赫留朵夫因此嘲笑自己是布里丹的驴子.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选哪一捆干草好.
  "反正还没有收到玛丽雅(首席贵族的妻子)的回信,那事还没有了结,我还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自言自语.
  想到他能够而且不得不推迟作出决定,他感到高兴.
  "不过,这些事以后再考虑吧."当他的轻便马车悄悄地来到法院门口的柏油马路上时,他这样想.
  他心里想着,从看门人旁边走过,进入了法院的门廊,"现在我得照例忠实履行我的社会职责,我应该这样做.再说,这种事多半都挺有意思."

  
  聂赫留朵夫走进法院的时候,走廊里已很热闹了.
  法警手拿公文,跑来跑去执行任务,有时快步,有时小跑,两脚不离地面,鞋底擦着地板,沙沙发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民事执行吏.律师和司法官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原告和没有在押的被告垂头丧气地在墙边踱步.还有的呆坐在那儿等待.
  "区法庭在哪里?"聂赫留朵夫问一个法警.
  "您要到民事法庭,还是高等法庭."
  "我是陪审员."
  "那是刑事法庭.您该早说.从这儿向右,然后往左拐,第二个门就是."
  聂赫留朵夫照他的话走去.
  法警说的那个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模样和善,显然刚喝过酒,吃完点心,情绪极好体格魁伟的商人;另一个是犹太籍店员.聂赫留朵夫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这里是不是陪审员议事室时,他们正在谈论毛皮的价格.
  "就是这儿,先生,就是这儿.您跟我们一样也是陪审员吧?"模样和善的商人快乐地挤挤眼问."那好,我们一起来干吧."他听到聂赫留朵夫肯定的回答后继续说,"我是二等商人巴克拉肖夫."同时伸出一只又软又宽又厚的手说,"得辛苦一番了.请教贵姓?"
  聂赫留朵夫报了姓名,走进陪审员议事室.
  有十来个不同行业的人,在不大的陪审员议事室里.大家都刚刚到,有的坐着,有的走来走去,互相打量着,作着介绍.只有一个退役军人身穿军服,其余的人都穿着礼服或便服,只有一个穿着农民的紧身长袍.
  尽管有不少人是放下本职工作来参加陪审的,嘴里还抱怨这事麻烦,但个个都得意扬扬,自认为是在做一项重大的社会工作.
  陪审员有的已相互认识,有的还在揣测对方的身分,但都在交谈,谈天气,谈早来的春天,谈当前要审理的案子.那些赶紧来同他认识但还不认识聂赫留朵夫的人,显然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荣誉.聂赫留朵夫却象平素同陌生人应酬一样,觉得这种情况是很自然的.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自认为高人一等,他可答不上来,因为他这辈子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他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法语和德语,身上的衬衫.衣服.领带.袖扣都是头等货,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他地位优越的理由.这一层他自己也明白.然而他无疑还是以此自豪,把人家对他的尊敬看作天经地义.要是人家不尊敬他,他就会生气.在陪审员议事室里,恰恰有人不尊敬他,这使他很不高兴.原来在陪审员中有一个聂赫留朵夫认识的人,叫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他姓什么,很瞧不起他,因此从来没有和他谈过话),在他姐姐家做过家庭教师,大学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师.聂赫留朵夫对他的不拘礼节,对他的那种旁若无人的纵声大笑,总之对他那种象聂赫留朵夫姐姐所说的"粗鲁无礼",一向很反感.
  "嘿,连您也掉进来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迎着聂赫留朵夫哈哈大笑."您也逃不掉吗?"
  "我根本就不想逃."聂赫留朵夫严肃而冷淡地回答.
  "嗯,这可是一种公民的献身精神哪!不过,您等着吧,他们会搞得您吃不上饭,睡不成觉的.到那时您就会换一种调子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笑得更响亮.
  聂赫留朵夫想,脸上现出极其不快的神色,仿佛刚刚接到亲人全部死光的噩耗,"这个大司祭的儿子马上就要同我称兄道弟了".聂赫留朵夫撇下他,往人群走去.那里人们围着一个脸刮得光光的相貌堂堂的高个子,听他眉飞色舞地谈论.这位先生讲着此刻正在民事法庭审理的一个案子,似乎很熟悉案情,叫得出法官和著名律师的名字和父名.他讲到那位著名律师力挽狂澜,怎样使那个案子急转直下,叫那个道理全在她一边的老太太不得不拿出一大笔钱付给对方.
  "真是一位天才律师!"他说.
  大家听着都肃然起敬,有些人想插嘴发表一些看法,可是都被他打断,似乎只有他一人知道全部底细.
  聂赫留朵夫虽然迟到,但还得等待好久.有一名法官还没有来,把审讯工作耽搁了.

  
  庭长一早就来到法庭.他体格魁伟,留着一大把花白的络腮胡子.他已有妻室,可是生活仍旧十分放荡.他的妻子也是这样.他们互不干涉.今天早晨他收到瑞士籍家庭女教师......去年夏天她住在他们家里,最近从南方来到彼得堡......来信说她下午三时至六时在城里的"意大利旅馆"等他.因此他希望今天早点开庭,以早点结束,好赶在六点钟以前去看望那个红头发的克拉拉.去年夏天他跟她在别墅里可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啊.
  他走进办公室,扣上房门,从文件柜的最下层拿出一副哑铃,向上,向前,向两边和向下各举了二十下,然后又把哑铃举过头顶,身子毫不费劲地下蹲了三次.
  "要锻炼身体,再没有比洗淋浴和做体操更好的了."他边想边用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左手摸摸右臂上隆起的一大块肌肉.他还要练一套击剑动作(他在长时间审理案子以前总要做这两种运动),这时房门动了一下.有人想推门进来.庭长开了门慌忙把哑铃放回原处.
  "对不起."他说.
  一个身材不高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的法官,耸起肩膀,脸色阴沉,走了进来.
  "玛特维又没有来."那个法官不高兴地说.
  "还没有来."庭长一边穿制服,一边回答."他总是迟到."
  法官怒气冲冲地坐下来,掏出一支香烟说:"真弄不懂,他怎么不害臊."
  这个法官是个古板君子,今天早晨刚同妻子吵过嘴,因为妻子不到时候就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光了.妻子要求他预支给她一些钱,他说决不通融.结果就闹了起来.妻子说,既然这样,那就不开伙,他也别想在家里吃到饭.他听了这话转身就走,唯恐妻子真的照她威胁的那样办,因为她这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嘿,规规矩矩过日子就落得如此下场."他心里想,眼睛瞧着那容光焕发.和蔼可亲的庭长.庭长正宽宽地叉开两臂,用细嫩的白手理着绣花领子两边又长又密的花白络腮胡子,"他总是洋洋得意,可我却在活受罪."
  书记官拿着一份卷宗走了进来.
  "多谢."庭长说着,点上一支烟."先审哪个案?"
  "我看就审毒死人命案吧."书记官轻松地说.
  "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吧."庭长说.他估计四时以前可以结束这个案,然后就可以走了,"玛特维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来."
  "那么勃列威来了吗?"
  "来了."书记官回答.
  "您要是看见他,就告诉他,我们先审毒死人命案."
  勃列威是负责提出这个案子公诉的副检察官.
  书记官来到走廊里,等着勃列威.勃列威耸起肩膀,敞开制服,腋下夹一个公文包,沿着走廊象跑步一般匆匆走来,鞋后跟踩得咯咯发响,空手拚命地向后摆动.
  "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要我问一下,您准备好了没有."书记官说.
  "当然,我随时都可以出庭."副检察官说."先审哪个案?"
  "毒死人命案."
  "太好了."副检察官嘴里这样说,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好,因为他通宵没有睡觉.他们喝了许多酒,给一个同事饯行,一直打牌到半夜两点钟,正好又到是玛丝洛娃六个月前待过的那家妓院去玩女人,因此他没有来得及阅读毒死人命案的案卷,此刻才想草草翻阅一遍.书记官明明知道他没有看过这案的案卷,却有意刁难,要庭长先审这个案.就思想来说,书记官是个自由派,甚至是个激进派.勃列威却思想保守,而且也象一切在俄国做官的德国人那样,特别笃信东正教.书记官不喜欢他,但又很羡慕他这个位置.
  "那么,阉割派教徒一案怎么样了?"书记官问.
  "我说过我不能起诉这个案子."副检察官说,"我将向法庭声明缺乏证人."
  "那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起诉."副检察官说完,又摆动着手臂,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他借口一个证人没有传到而推迟审理阉割派教徒的案子,其实这个证人对本案无足轻重,他之所以推迟审理只是担心由受过教育的陪审员组成的法庭来审理,被告很可能被宣告无罪释放.但只要同庭长商量妥当,这个案子就可以转到县法庭去审理,那里陪审员中农民较多,那样就有大得多的判罪机会.
  走廊里越来越热闹.人群多半聚集在民事法庭附近,那里正在审理那个喜欢打听案情的相貌堂堂的先生向陪审员们讲述的案子.在审讯休息时,民事法庭里走出一位老太太,她就是被那个天才律师硬敲出一大笔钱给一个生意人,而那个生意人本来是根本无权得到这笔钱的老太太.这一点法官们都很清楚,原告和他的律师当然更清楚;可是律师想出来的办法太狠毒了,非逼着那老太太拿出这笔钱来不可.老太太身体肥胖,衣着考究,帽子上插着几朵很大的鲜花.她从门里出来,摊开两条又短又粗的胳膊,嘴里不停地对她的律师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您帮个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律师想着自己的心事,望着她帽子上的鲜花,根本没有听见.
  那位名律师跟在老太太后面,快步地从民事法庭走出来.他敞开背心,露出浆得笔挺的雪白硬胸,脸上现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因为他使头上戴花的老太太倾家荡产,而那个付给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得到了十万以上.大家的目光聚集在律师身上,他也察觉到这一点.他那副神情仿佛在说:"我没什么值得大家崇拜的."他迅速地从人群旁边走过去了.

  
  终于玛特维出现了.还有那个脖子很长的瘦子民事执行吏,下嘴唇撇向一边,趔趄着走进陪审员议事室.
  为人正直,受过高等教育的这个民事执行吏不论到哪里都保不住位置,因为他嗜酒成瘾.三个月前,他妻子的保护人,一位伯爵夫人,给他谋得了这个职位.他总算保持到现在,并为此觉得高兴.
  "怎么样,诸位先生,人都到齐了吗?"他戴上夹鼻眼镜,从眼镜上方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说.
  "看样子全到了."快乐的商人说.
  "让我们来核对一下."民事执行吏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点名,有时越过眼镜有时透过眼镜看看被点到名的人.
  "五等文官尼基福罗夫."
  "是我."那个仪表堂堂.熟悉各种案情的先生答应.
  "退役上校伊凡诺夫."
  "有."那个身穿退役军官制服的瘦子回答道.
  "二等商人巴克拉肖夫."
  "到."那个商人和颜悦色.笑得咧开嘴巴答道."都准备好了!"
  "近卫军中尉聂赫留朵夫公爵."
  "是我."聂赫留朵夫回答.
  民事执行吏越过眼镜向他瞧瞧,十分恭敬而高兴地向他鞠躬,借此表示聂赫留朵夫的身份与众不同.
  "上尉丹钦科,商人库列肖夫."等了一下,没人回答.
  少了两个人,其余的都到了.
  "诸位先生,现在请出庭."民事执行吏轻快地指指门口.
  大家纷纷起身,在门口彼此让路,进入走廊然后再从走廊来到法庭.
  法庭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大厅一端是一座高台,上去要走三级台阶.台中央放一张桌子,桌上铺一块绿呢桌布,边缘饰着深绿色穗子.桌子后面放着雕有花纹三把麻栎扶手椅,椅背很高.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金边镜框,框里嵌着一个色泽鲜明的将军全身像.将军的军服上挂着绶带,一只脚往前跨一步,一只手按住佩刀柄.右墙角上挂着一个神龛,里面供着头戴荆冠的基督像,神龛前面立着读经台.右边放着检察官的高写字台.左边,同高写字台相对称,远远地放着书记官的小桌,靠近旁听席有一道光滑的麻栎栏杆,栏杆后面是被告坐的长凳.现在凳子还空着没有人坐.高台的右边放着两排高背椅,那是供陪审员坐的,高台下面的几张桌子是给律师用的.大厅被栏杆分成两部分,这一切占据了大厅的前半部.大厅的后半部摆满长凳,一排比一排高,直到后面的墙壁.法庭后半部的前排长凳上坐着四个女人,又象工厂的女工,又象公馆里的女佣;还有两个男人,也是工人.他们明显被法庭的庄严肃穆的气氛镇住了,因此交谈时也怯生生地压低声音.
  陪审员们一坐好,民事执行吏就趔趄着来到法庭中央,仿佛要威吓在场的人似的,放开嗓门叫道:
  "开庭了!"
  全体起立.法官们陆续走到台上:领头的是体格魁伟.留络腮胡子的庭长,然后是那个脸色阴沉.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此刻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因为他在出庭前遇到了当见习法官的内弟,内弟告诉他说,他刚才到姐姐那里去过,姐姐向他宣布家里不开饭.
  "看来咱们只好去小饭馆吃饭了."内弟笑着说.
  "有什么可笑的."脸色阴沉的法官说着,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最后上去的法官就是那个经常迟到的玛特维.他留着大胡子,一双善良的向下耷拉着的大眼睛.这个法官长期患胃炎,遵照医生嘱咐今天早晨开始采用新的疗法,因此今天在家里耽搁得比平时久得多.此刻他走上台去,脸上现出专注的神气,因为他有一个习惯,常用各种不同方式猜测各种问题.此刻他就在占卜,方法是要从办公室到法庭扶手椅座位的步数可以被三除尽,那么新的疗法肯定能治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走下来是二十六步,但他把最后一步缩小,这样就正好走了二十七步.
  庭长和法官穿着衣领上镶有金线的制服,走上高台,气势十分威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仿佛都为自己的威严感到不好意思,慌忙谦逊地俯下眼睛,坐到铺着绿呢桌布后面的雕花扶手椅上.桌上竖着一个上面雕着一只鹰的三角形打击器,还放着几个食品店里盛糖果用的玻璃缸和墨水瓶.钢笔.白纸以及几支削尖的粗细铅笔.副检察官随着法官们进来.他还是那样匆匆忙忙,腋下夹着公文包,还是那样拚命摆动一只手,快步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一坐下就埋头翻阅文件,充分利用每一分钟时间为审案做着准备.副检察官提出公诉已是第四次.他热衷于功名,一心往上爬,因此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子,最后非判刑不可.这个毒死人命案的性质他大致知道,并且已拟好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资料,此刻正急急忙忙从卷宗中摘录着.
  书记官坐在台上另一角,已把可能需要宣读的文件准备好,然后把昨天才弄到手并研究过的一篇查禁的文章重读了一遍.他想跟那个同他观点一致的大胡子法官谈谈这篇文章,在谈论以前需好好看一遍.

  
  庭长查阅了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出了几个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传被告出庭.栏杆后面的那扇门开了,两个宪兵头戴军帽,手拿已经出鞘的佩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被告,先是一个红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再是两个女人.那男人穿着一件大得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囚袍.他一边走进法庭,一边叉开两手的大拇指,用手紧贴住裤缝,使过分长的衣袖不致于滑下来.他眼睛不看法官和旁听者,却注视着他绕过的长凳.他绕过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边上,然后眼睛盯住庭长,颊上的肌肉抖动起来,好象在嘟囔着什么.跟着他进来的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身上也穿着囚袍.她头上包着一块囚犯用的三角头巾,脸色灰白,眼睛发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这个女人看上去十分镇静.她走到自己的位子旁边,长袍被什么东西钩住.她不慌不忙小心地把它扯开,再坐下来.  第三个被告是玛丝洛娃.
  法庭里的男人便都把目光转到她身上,久久地盯住她那张白嫩的脸.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和长袍底下高高隆起的胸部,当玛丝洛娃一进来.经过人们面前时,就连那个宪兵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坐下,宪兵这才仿佛觉得有失体统,慌忙转过脸去,打起精神,木然转向窗外.
  庭长等着被告坐好后,他就转过脸去对书记官说话.
  例行的审讯程序开始了:清点陪审员人数,讨论缺席陪审员的事情,决定他们的罚款,处理请假陪审员的事,以及指定候补陪审员的名单.然后庭长折拢几张小纸片,把它们放到玻璃缸里,这才稍稍卷起制服的绣花袖口,露出长满浓密汗毛的双手,象魔术师似的摸出一张张纸条,打开来,念着纸条上的名字.随后庭长放下袖口,请司祭带陪审员们宣誓.
  司祭是个小老头,面色白中带黄,脸上浮肿.他身穿棕色法衣,胸前挂着金十字架,法衣一侧还别着一个小勋章.他慢悠悠地挪动法衣里的两条肿腿,走在圣像下面的读经台旁.
  陪审员们都站了起来,往读经台挤去.
  "请过来!"司祭用浮肿的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等陪审员们过去.
  这个司祭任职已超过四十六年,再过三年就要象大司祭前不久那样庆祝任职五十周年了.自从陪审法院开办以来他就在区法庭任职,并感到十分骄傲,因为由他带领宣誓的已经多达几万人,并且到了晚年还能为教会.祖国和家庭出力.他死后不仅能给家人留了一座房子,而且还有不下于三万卢布的有息证券.他在法庭里带领人们凭福音书宣誓,而福音书恰恰禁止人们起誓,因此这项工作是不恰当的.这一点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不仅从来不感到于心有愧,而且还乐此不疲,因为可以借此结识许多名流.今天他就认识了那位名律师,对他非常佩服,因为他就凭击败那个帽子上戴花的老太太一案,就净到手一万卢布.
  等陪审员都顺着台阶走到台上,司祭就侧着花白头发的秃头,然后理理稀疏的头发,套上油腻的圣带,向陪审员们转过脸去.
  "举起右手,手指这样并拢."他用苍老的声音慢慢地说,同时举起每个手指上都有小窝的浮肿的手,手指并拢,象捏住什么东西."现在大家跟着我念."他说着就领头宣誓:"凭万能的上帝,当着他神圣的福音书和赋与生命的十字架,我答应并宣誓,在审理本案时......"他说一句,停一停."手这样举好,别放下."他对一个放下手来的年轻人说,"在审理本案时......"
  留络腮胡子的仪表堂堂的人.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个人,都遵照司祭的要求举起右手,并拢手指,而且举得很高很有精神,看上去高兴极了,可是其他的人似乎有点勉强,不大乐意这样做.有些人念誓词念得特别响,仿佛在有意挑衅说:"我照念就是了,照念就是了."有些人只是喃喃地动动嘴巴,落在司祭后面,后来忽然惊觉了,慌忙赶上去.有些人恶狠狠地使劲捏紧手,仿佛怕落掉什么东西似的.有些人把手指松开又捏拢.个个都觉得别扭,只有小老头司祭满怀信心,自以为在干一件有益的大事.宣誓完毕,庭长请陪审员们选出一名首席陪审员来.陪审员们纷纷起立,拥在一起走进议事室.一到议事室,他们都立刻掏出香烟,吸起来.有人提议请那位相貌堂堂的绅士当首席陪审员,大家立刻赞同.他们丢掉或者捻灭烟蒂,回到法庭.当选的首席陪审员向庭长报告谁当选,大家又回到原位,跨过别人的脚,在两排高背椅上坐好.
  毫不迟缓,气氛十分庄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这种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的仪式使参加者都很满意,更加确信他们是在参加一项严肃而重大的社会工作.这一点聂赫留朵夫也感觉到了.
  等陪审员们一坐好,庭长就向他们说明陪审员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庭长讲话的时候不断改变姿势,一会儿身子支在左臂肘上,一会儿支在右臂肘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会儿把一叠纸弄齐,一会儿摩挲裁纸刀,一会儿摸弄着铅笔.
  庭长说,陪审员的权利是可以通过庭长审问被告,可以使用铅笔和纸,可以察看物证,审判必须公正,不准弄虚作假是他们的责任.他们的任务是保守会议秘密,不得与外界泄露消息,如有违反,将受惩罚.
  大家都虔诚地用心听着.那个商人周身散发着酒气,勉强忍住饱嗝,听到一句话,就点一下头以表赞成.

  
  庭长讲话完毕,就转向几个被告.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他说.
  西蒙慌张地站起来,颊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
  "你叫什么名字?"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他粗声粗气急急地说,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答辞.
  "你是什么身分?"
  "农民."
  "什么省,什么县人!"
  "土拉省,克拉比文县,库比央乡,包尔基村人."
  "年纪多大?"
  "三十三岁,生于一千八百......"
  "信什么教?"
  "我们信俸俄国教,东正教."
  "曾经结过婚吗?"
  "没有,老爷."
  "干什么的?"
  "在摩尔旅馆当茶房."
  "以前吃过官司吗?"
  "从来没吃过官司,因为我们以前过日子......"
  "以前没有吃过官司吗?"
  "上帝保佑,从来没有吃过."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请坐.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庭长叫下一个被告的名字.
  但西蒙仍旧站着,把包奇科娃挡住.
  "卡尔津金,请坐."
  卡尔津金还是站着.
  "卡尔津金,坐下!"
  直到民事执行吏跑过去,卡尔津金一直站着侧着头,不自然地睁大眼睛,不胜感触地低声:"坐下吧,坐下吧!"他这才坐下来.
  卡尔津金象站起来时一样快地坐下,把身上的长袍裹紧.颊上的肌肉又不出声地抖动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庭长非常疲劳地叹了口气,问第二个被告,眼睛却不瞧她,只顾查阅着面前的文件.对于庭长来说,审理案件已是家常便饭,若要加速审讯,他可以把两个案件一次审完.
  出身科洛美诺城小市民,包奇科娃四十三岁,也在摩尔旅馆当茶房.以前没有吃过官司,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包奇科娃回答问题非常尖刻,那种口气仿佛在回答每句话时都说:"对,我叫叶菲米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了,我觉得挺有面子,谁也不许嘲笑我."等庭长一问完,包奇科娃不等人家叫她,就立刻自动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好色的庭长非常亲切地问第三个被告,"你得站起来."他发现玛丝洛娃坐着不动,便和颜悦色地说.
  玛丝洛娃身姿矫捷地站起来,一副唯命是从的神情,并挺起高耸的胸部,用她那双笑盈盈而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直盯住庭长的脸,什么也没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柳波芙."她快速地说.
  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上夹鼻眼镜,随着庭长的审问,挨个儿审视被告.他眼睛没有离开这第三个被告的脸,想:"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叫柳波芙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思考着.
  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对被告说:
  "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说."你登记的并不是这个名字."
  被告不作声.
  "我问你,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满面的怒容法官问.
  "以前叫卡吉琳娜."
  聂赫留朵夫嘴里仍这样自言自语,"这不可能."但心里已毫不怀疑,断定她就是那个他一度热恋过,确确实实是热恋过的姑娘,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在情欲冲动下诱奸了她,后来又抛弃了她.从此以后,想到这事实在太痛苦了,这事使他原形毕露,表明他这个以正派人自居的人不仅一点也不正派,对那个女人的行为简直是十分下流,因此他再也不去想她.
  对,这个女人就是她.这会儿他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神秘表情.这种特点使每张脸都自成一格,和他人不同.尽管她的脸色苍白,丰满得有点异样,她的特点,与众不同的可爱特点,还是表现在那脸上,嘴唇上,表现在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现在她那天真烂漫.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现在脸上和全身流露出来的唯命是从的神情上.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又特别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父名叫什么?"
  "我是个私生子."玛丝洛娃说.
  "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该为何称呼你呢?"
  "米哈依洛娃."
  "她会做什么坏事呢?"聂赫留朵夫心里还在琢磨着,呼吸有点急促了.
  "你姓什么,通常人家叫你什么?"庭长继续问.
  "一般用母亲的姓玛丝洛娃."
  "身分呢?"
  "小市民."
  "信东正教吗?"
  "信."
  "职业呢?你做什么工作?"
  玛丝洛娃不作声.
  "你做什么工作?"庭长又问.
  "在院里."她说.
  "什么院?"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你自己知道什么院."玛丝洛娃说着噗哧一笑,接着迅速向周围扫了一眼,又盯住庭长.
  她脸上显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的话.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怜,弄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庭上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接着,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了这种寂静.有人向他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
  "你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审吗?"
  "没有."玛丝洛娃叹了一口气,低声回答.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坐下."庭长说.
  被告就象盛装的贵妇人提起拖地长裙那样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来.眼睛一直盯住庭长一双白净的不大的手拢在囚袍袖子里.
  接着传证人,再把那些用不着的证人带下去,又推定法医,请他出庭.然后书记官起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响很清楚,但因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以致发出来的声音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手上,一会儿搁在桌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要打呵欠,都勉强忍住.
  卡尔津金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在几个被告中,.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偶尔用一只手指伸到头巾里搔搔头皮.玛丝洛娃忽而一动不动地望着书记官,听他宣读,忽而全身抖动,似乎想进行反驳,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沉重地叹着气,双手换一种姿势,往四下里看了看,又盯住书记官.
  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夹鼻眼镜,望着玛丝洛娃,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活动.

  
  起诉书全文如下:
  "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摩尔旅馆有一名旅客突然死亡,经查明该旅客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密里央内奇.斯梅里科夫.
  "经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死亡原因是饮酒过量.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体当即入土掩埋.
  "案发数日后,斯梅里科夫同乡好友商人季莫兴自从彼得堡归来,获悉斯梅里科夫死亡一事,疑有人谋财害命.
  "关于此项怀疑,已由预审查明下列事实:(一)斯梅里科夫死亡前不久曾向银行提取现款三千八百银卢布.然在封存死者遗物清单中只开列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临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摩尔旅馆同妓女柳波芙(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相处达一昼夜之久.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曾受斯梅里科夫之托,自妓院径赴摩尔旅馆取款.该玛丝洛娃即会同摩尔旅馆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尔津金,使用斯梅里科夫交与之钥匙,打开皮箱,取出现款.当玛丝洛娃开箱时,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场目睹箱内装有面值一百卢布钞票若干叠.(三)斯梅里科夫偕同妓女玛丝洛娃自妓院回到摩尔旅馆后,玛丝洛娃受茶房卡尔津金怂恿,将他交与的白色药粉掺入一杯白兰地中,使斯梅里科夫饮下.(四)次日早晨该妓女玛丝洛娃即将斯梅里科夫钻石戒指一枚售女掌班,即妓院女老板和本案证人基达耶娃,声称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第二日,摩尔旅馆女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即至本地商业银行,在本人活期存款户中存入一千八百银卢布.
  "经法医解剖尸体,化验内脏,查明死者体内确有毒药,据此足以断定该斯梅里科夫系中毒身亡.
  "在受审时被告玛丝洛娃.包奇科娃与卡尔津金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丝洛娃供称,在彼所谓'工作,的妓院中,斯梅里科夫确曾令彼到摩尔旅馆为该商人取款,彼即用交与之钥匙打开商人皮箱,并遵嘱只取出四十卢布,此点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都能证明,因开箱.取款.锁箱之际两人均在场目睹.玛丝洛娃又供称,彼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后,确曾受卡尔津金教唆使商人饮下掺有药粉之白兰地,以为此药粉是安眠药,使商人服后熟睡,彼可及早脱身.戒指一枚确系商人斯梅里科夫所赠,因彼受到商人殴打,放声痛哭,且欲离去,商人赠给他这枚戒指.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供称,毫不知道失款的事情,彼从未踏进该商人房间,一切勾当均系玛丝洛娃一人所为,因此该商人如有失窃情事,定系玛丝洛娃持商人钥匙取款时谋财所致."玛丝洛娃听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哆嗦,张开嘴巴,回头瞧了一眼包奇科娃."当法庭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出示一千八百银卢布存款单并查询该存款来源时,彼供称:此乃彼同西蒙.卡尔津金二人十二年积攒所得,彼并准备同西蒙.卡尔津金结婚.又据西蒙.卡尔津金第一次受审时供称,玛丝洛娃持钥匙自妓院来旅馆,教唆彼与包奇科娃共同窃取现款,然后三人分赃."玛丝洛娃听到这里身子又哆嗦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甚至跳起来,嘴里嘀咕着什么,但被民事执行吏所制止."最后卡尔津金还供认,彼曾将药粉交给玛丝洛娃,使该商人安眠;但在第二次审讯时又推翻前供,声称并未参与谋财案件,亦未曾将药粉交与玛丝洛娃,而将全部罪责推到玛丝洛娃一人身上.至于银行存款一节,包奇科娃与彼同包奇科娃供词相同,声称系彼二人十二年来在旅馆听差所得之小费."
  接着,起诉书列举被告对质记录.证人供词.法院鉴定人意见,等等.
  起诉书结尾如下:
  "综上所述,包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娃.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经过预谋,窃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银卢布,以毒药掺酒灌醉斯梅里科夫,致彼死亡.
  "查此项罪行触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条第四款和第五款.据此按《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一条规定,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交由地方法院会同陪审员审理."
  书记官念完长篇起诉书,收拾好文件,坐下来,双手理理长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感觉到审讯就要开始,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正义就可得到伸张.只有聂赫留朵夫一人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认识的天真可爱的姑娘玛丝洛娃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不由得大惊失色.

  十一
  等到起诉书念完,庭长同两个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后转身对卡尔津金说话,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这下子我们就会把全部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了.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身子侧向左边,开口说.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两手贴住裤子两侧的接缝,整个身子向前冲,两边腮帮抖动个不停.
  "你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串通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的现款,然后拿来砒霜,唆使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放在酒里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中毒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他说完把身子侧向右边.
  "绝对没这回事,因为我们的本份是伺候客人......"
  "这话你留到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庭长从容而坚决地再次打断.
  "我可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慌忙奔到西蒙.卡尔津金身边,悲天悯人地低声制止他.
  庭长表现出对他的审问已经完毕的神情,把拿文件那只手的臂肘挪了个地方,转身对叶菲米雅.包奇科娃说话.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摩尔旅馆串通西蒙.卡尔津金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盗窃其现款与戒指一枚,三人分赃,为掩盖你们的罪行,用毒酒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致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这个女被告神灵活现地断然说."我连那个房间都没有进去过......既然那个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作的案."
  "这话你以后再说."庭长又是那么软中带硬地说."那么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钱不是我拿的,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门都没有踏进去过.要是在场我准会把她赶走."
  "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从来没犯过."
  "很好."
  "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个被告说,"你被控带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院去到摩尔旅馆,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他把耳朵凑近左边的法官象背书一般熟练地说,那个法官对他说,查对物证清单还少一个酒瓶."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庭长又说了一遍,"你们分了赃,然后你又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起回到摩尔旅馆,你给斯梅里科夫喝了毒酒,使他丢了性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她急急地说,"无论何时我都会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过就是没有拿过,我什么也没有拿过,至于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不承认犯有盗窃两千五百卢布现款的罪行吗?"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以外,我什么也没有拿过."
  "那么,你犯了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认吗?"
  "这事我承认.不过人家告诉我那是安眠药,吃了没有关系,我也就相信了.我没有存心要害死他.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我没有这个念头."她说.
  "这么说,你不承认犯有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长."可是你承认给他喝过毒酒,是吗?"
  "承认是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吃是为了要他睡觉.我没有想害死他,我没有这个念头."
  "很好."庭长对取得的结果显然很满意."那么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他说着,身子往椅背一靠,两手放在桌上."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一说.你老实招供就可以得到从宽发落."
  玛丝洛娃眼睛一直盯着庭长,一言未发.
  "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
  "事情的经过吗?"玛丝洛娃忽然很快地说."他们用马车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她说到他这个字时,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神色,眼睛睁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
  她住了口,仿佛思路突然断了,或者想到了别的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呢?后来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就回家了."
  这时,副检察官怪模怪样地用一个臂肘支撑着,欠起身来.
  "您要提问吗?"庭长问,听到副检察官肯定的回答后,就做做手势,表示给他提问的权利.
  "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是不是认识西蒙.卡尔津金?"副检察官眼睛不望玛丝洛娃,说.
  他提了问题,就抿紧嘴唇,皱起眉头.
  庭长把这个问题重说了一遍.玛丝洛娃盯着副检察官感到十分恐惧.
  "西蒙吗?以前就认识."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尔津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常常见面?"
  "交情怎么样吗?他除了找我接客外,谈不到交情."玛丝洛娃回答,惊惶不安地瞧瞧副检察官,又望望庭长,然后又瞧瞧副检察官.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津金总是只找玛丝洛娃接客,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缝起眼睛,带着阴险奸诈的微笑说.
  "我不知道.教我怎么知道?"玛丝洛娃怯生生地向四下里瞧了瞧,她的目光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停留了一刹那,回答说."他想找谁就找谁."
  "难道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胆战心惊,觉得血往脸上直涌.其实玛丝洛娃并没有认出他,她立刻转过身去,又带着惶惑的神情凝视着副检察官.
  "这么说,被告否认她同卡尔津金有过什么亲密关系,是吗?很好.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副检察官立刻把臂肘从写字台上挪开,动手做笔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用钢笔随意描着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字母.他常常看到检察官和律师这样做:当他们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做个记号表明这地方是以给对方致命的打击.
  庭长没有立刻对被告说话,因为他这时正在问戴眼镜的法官,他同意不同意提出事先准备好并开列在纸上的那些问题.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庭长又问玛丝洛娃.
  "我回到家里."玛丝洛娃继续说,比较大胆地望着庭长一个人,"我把钱交给掌班,就上床睡觉了.刚刚睡着,我们的姐妹别尔塔就把我唤醒了.她说:'走吧,你那个做买卖的又来了.,我不愿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边."她一说到他字,显然又现出恐惧的神色,"他一直在给我们那些姐妹灌酒,后来他还要买酒,可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赊帐.他就派我到旅馆去取钱,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长这时正在同左边那个法官低声交谈,没有听见玛丝洛娃在说什么,就重复说了一遍她最后的那句话,为了表明已全听清她的话.
  "你就乘车去了.那么后来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到了那里,照他的话办,走进了他的房间.不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我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一起进去,还有她."她说着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说,我压根儿没有进去过......"包奇科娃刚开口,就被制止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了四张红票子."玛丝洛娃皱起眉头,眼睛不瞧包奇科娃,继续说.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卢布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有多少钱?"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提问,玛丝洛娃就全身打了个哆嗦.她不知是什么缘故,她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没有数过,我只看见都是些百卢布钞票."
  "被告看见了百卢布钞票,那么,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那么,后来你把钱取来了?"庭长看看表,又问.
  "取来了."
  "那么,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走了."玛丝洛娃说.
  "那么,你是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给他喝下去的?"庭长问.
  "怎样给吗?我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喝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一直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了一下,说."我被他搞得精疲力尽.我走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但愿他能放我走.我累坏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他把我们也弄得烦死了.我们来让他吃点安眠药.他一睡着,你就可以脱身了.,我说:'好的.,我不知道是毒药.他就给了我一个小纸包.我走进房间,他躺在隔板后面,一看见我就要我给他倒白兰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给他喝.我把药粉撒在他的杯子里,递给他.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药,还会给他吗?"
  "那么,那个戒指怎么会落到你手里的?"庭长问.
  "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戒指给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馆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拔脚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给我,叫我别走."玛丝洛娃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装腔装调地要求庭长允许他再提几个问题.在取得许可以后,他把脑袋歪在绣花领子上,问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待了多长时间."
  玛丝洛娃的神色显得惊惶失措,目光不安地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急急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是不是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出来后,有没有到过旅馆之外的什么地方呢?"
  玛丝洛娃想了想.
  "到隔壁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检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问题了.
  "我去理理衣服,等马车来."
  "那么,卡尔津金有没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间里?"
  "他也去了."
  "他去干什么?"
  "我们一块儿喝了那商人剩下的白兰地."
  "噢,一块儿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没有同西蒙说过话?说了些什么?"
  玛丝洛娃忽然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
  "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有过什么,我全讲了,除此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罪,就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装腔作势地耸起肩膀,动手在他的发言提纲上迅速记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那个空房间.
  法庭上沉默了一阵子.
  "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都说了."玛丝洛娃叹口气说,坐下来.
  随后庭长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接着听了左边的法官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然后匆匆地站起来,走出法庭.庭长同左边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生有一双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点药水.他把这事告诉了庭长,庭长就宣布审讯暂停.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纷纷站起来,大家愉快地感到一个重要案件已审完了一部分,开始走动.
  聂赫留朵夫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靠着窗前坐下来.

  十二
  对,她就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的那年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大庄园里消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使人感到十分清静,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在姑妈家里聂赫留朵夫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斯宾塞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有一万俄亩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最高的精神享受是因道德而自我牺牲,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有时早晨三点钟就起身,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早晨他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呵呵大笑.饭后他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读书,或者陪姑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姣明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他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他就这样快乐而平静地在姑妈家里住了一个月,根本没有留意那个既是养女又是侍女.脚步轻快.眼睛乌黑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从小由他母亲抚养成长.当年他是个十分纯洁的十九岁青年.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凑巧,那年夏天的升天节,姑妈家有个女邻居带着孩子们来作客,其中包括两个小姐.一个中学生和一个寄住在她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
  吃过茶点以后,大家玩"捉人"游戏在屋前修剪平坦的草地上.他们叫卡秋莎也参加.玩了一阵,轮到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一起跑.聂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总是很高兴,但他从没想到他同她会有什么特殊关系.
  "哦,这下子说什么也捉不到他们两个了."轮到"捉人"的快乐画家说,他那两条农民的短壮罗圈腿跑得飞快,"除非他们自己摔倒."
  "您才捉不到哪!"
  "一,二,三!"
  他们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咯咯地笑着,敏捷地同聂赫留朵夫交换着位子.她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向左边跑去,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被画家捉到,就一个劲儿地飞跑.他回来时看见画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两条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腿灵活地飞奔着,向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没有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但卡秋莎回过头来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头示意,要他也到花坛后面去.聂赫留朵夫领会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坛后面跑去.谁知花丛前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荨麻,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脚踏空,掉进到沟里去了.他双手沾满了晚露并已被荨麻刺破.但他立刻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好笑,爬了起来,跑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卡秋莎那双水灵灵的乌梅子般的眼睛也闪烁着笑意,她飞也似地迎着他跑来.他们跑到一块儿,握住手.
  "我看,您准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说.她用那只空着的手理理松开的辫子,一面不住地喘气,一面笑眯眯地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沟."聂赫留朵夫握着她的手笑着说.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避,他于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卡秋莎说,慌忙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从他身边跑开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两支已经凋谢的白丁香,打打她那热辣辣的脸,回过头来向他望望,就使劲摆动两臂,向做游戏的人们那里走去.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一个纯洁无邪的青年同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老远看见她的白围裙,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睛里已变得光辉灿烂,一切事情就变得更有趣,更逗人喜爱,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满欢乐.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仅卡秋莎在场或者同他接近时有这样的作用,聂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对卡秋莎来说,只要想到聂赫留朵夫,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聂赫留朵夫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也罢,论文写得不顺利也罢,或者心头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罢,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以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总能一件件做好家里事情,还偷空看些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看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看.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落》.他们只能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或者院子里,有时在姑妈家老女仆玛特廖娜的房间里......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时聂赫留朵夫就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喝茶,嘴里含着糖块.他们当着玛特廖娜的面谈话,感到最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谈话就比较别扭.因为在这种时候,他们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话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他们总是撅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同卡秋莎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位姑妈有点儿担心他们这种关系,甚至写信到国外去告诉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叶莲娜.伊凡诺夫娜公爵夫人.玛丽雅姑妈唯恐德米特里同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聂赫留朵夫也象一切纯洁的人谈恋爱那样,不自觉地爱着卡秋莎,他对她的这种不自觉的爱情就保证了他们不致堕落.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发生这样的关系就胆战心惊.但具有诗人气质的索菲雅姑妈的忧虑就要切实得多.她生怕具有敢作敢为的可贵性格的德米特里一旦爱上这姑娘,就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迟疑地同她结婚.
  如果聂赫留朵夫当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尤其是如果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也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着他的憨直性格,他就会断然决定非同她结婚不可,无论她怎样,只要他爱她就行.不过,两位姑妈并没有把她们的忧虑告诉他,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姑娘的爱情,就这样离开了姑妈家.
  他当时满心相信,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全身充溢着生的欢乐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感受.在他动身时,卡秋莎同两位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斜睨的乌溜溜的眼睛送着他,他这才感到他正在失去一种美丽.珍贵.一去不返的东西.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卡秋莎,一切都得谢谢你!"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雅姑妈的睡帽,对她说.
  "再见,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忍住的泪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跑到门廊里,在那儿放声哭了出来.

  十三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整整三年没有同卡秋莎见面.直到三年后他升为军官,动身去部队,路过姑妈家,这才又见到了她.但同三年前的夏天住在她们家里时的他相比,他已换了个人了.
  那时他是个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乐意为一切高尚事业献身的正派青年;如今他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迷恋酒色,享乐成癖.那时,上帝创造的世界在他看来是个谜,他兴致勃勃地企图解开这个谜;现在呢,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是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的,简单明了.那时,接触大自然,接触前人......在他以前生活.思想和感觉过的哲学家.诗人......是重要的;现在呢,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跟同事们的交际活动.那时,他觉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为神秘就更加迷人;现在呢,女人,除了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她们的作用都很清楚: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那时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他的佃户;现在呢,母亲按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仍不够用,为了钱他跟母亲拌过嘴.那时,他认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自我;现在呢,他认为精力充沛的强壮的兽性才是他自己.
  他身上发生了各种可怕的变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因为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过.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的我,而总会同它抵触.相信别人的理论,一切问题就可迎刃而解,而无须处理什么,而且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此外,他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贬责;他要是相信别人的理论,就会获得周围人们的赞扬.
  譬如,聂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籍并同人家谈论这些事,人家就会觉得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就会好意地取笑他,戏称他是我们亲爱的哲学家.但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并津津乐道地到法国剧院看轻松喜剧,,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他在打猎上挥金如土,在布置书房上穷奢极侈,大家就吹捧他风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礼品.他原来童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但他的亲人都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后来他母亲知道他从同事手里夺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而且可能同她结婚,就感到忧心忡忡.
  同样,聂赫留朵夫成年以后,他把父亲遗留给他的一块面积不大的地产分赠给农民,因为他认为地主拥有土地是不合理的.不料他这种行为却使他的母亲和亲戚大为吃惊,并且从此成为大家嘲弄的话题.人家多次告诉他,获得土地的农民不仅没有发财,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店,索性不干农活.等聂赫留朵夫进了近卫军,跟门第高贵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输去许多钱,弄得叶莲娜.伊凡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满不在乎,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些痘苗以增加免疫力,还是件好事.
  聂赫留朵夫起初作过反抗,但十分困难,因为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是好的,别人却认为是坏的;反之,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是坏的,别人却认为是好的.最后聂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话.开头这样的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时聂赫留朵夫开始吸烟喝酒,他不再感到不愉快,甚至觉得轻松自在了.
  聂赫留朵夫天生热情好动,不久就沉湎于这种受亲友称道的新生活中,把内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这种变化开始于他来到彼得堡以后,而在他进入军界后彻底完成.
  军官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堕落.一个人进入军界后就变得终日无所事事,也就是说脱离合理的有益劳动,逃避人们共同负担的义务.换来的则是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再有,一方面是颐指气使,对别人享有无限权力;另一方面,在长官面前却又奴颜婢膝,唯唯诺诺.
  不过,除了进军队服务以及军服.军旗和合法的暴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性堕落外,在有钱有势的军官才能进入的近卫军团里,军官们因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堕落.这批人很容易发展成为疯狂的利己主义者.聂赫留朵夫自从担任军职,开始象同僚们那样生活以来,就陷入了利己主义的疯狂的泥沼之中.
  他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只须穿上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精心缝制.洗刷干净的军服,戴上头盔,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交到他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别人饲养和训练的骏马,跟着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也就是纵马奔驰,挥舞马刀,开枪射击,并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就行了.他们没有别的事做,但那些达官贵人,不论老少,连沙皇和他的亲信都赞同他们的活动,甚至因此夸奖他们,感谢他们.结束这些活动以后,他们认为正当和重要的是到军官俱乐部或者豪华的饭店里去吃吃喝喝,纵情挥霍不知从何而来的金钱;然后就是剧场,舞会,女人,然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然后又是挥金如土,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对军人的腐蚀特别厉害,因为平民会感到害臊而不愿过这样的生活.军人过这样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并且自吹自擂,引以为荣,特别是在战争时期.聂赫留朵夫正好是在向土耳其宣战后进入军队的."我们准备为国捐躯,因此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不仅可以原谅,而且在我们是必要的.所以我们才这样过日子."
  聂赫留朵夫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也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他由于冲破了以前给自己定下的种种道德藩篱,一直感到轻松愉快,并且经常处于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
  三年后他正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中时去了姑妈家,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

  十四
  聂赫留朵夫这次到姑妈家去,是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已开赴前方,他中途要经过她们的庄园,而且两位姑妈热情邀请他去,但他想看看卡秋莎,则是最主要的原因.也许在灵魂深处他已受到那如今脱缰的兽性的冲动,对卡秋莎起了歹念,但这一点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想重游他曾快乐地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两位对他一向十分慈爱和赞赏.可笑而又可亲的姑妈,看看给他留下愉快回忆的天真可爱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耶稣受难日到达的.当时冰雪初融,道路泥泞,而且下着倾盆大雨,把他淋得浑身湿透,身子冻僵,但他还是生气蓬勃,精神焕发......在那个时候,他总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还在她们家里?"马车到达姑妈家熟识的旧式地主庄园时,他心里想.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积雪堆在院子里,周围砌着一道矮墙.他满心希望,她一听见他的铃铛声就会跑到台阶上,但只看见两个裙裾掖在腰里的赤脚女人提着水桶从边门出来,她们显然正在擦地板.正门入口处也没有她的人影子,只见听差吉洪一人出来.他系着围裙,看来也在打扫房子.索菲雅姑妈身穿丝绸连衣裙,头戴睡帽,来到了前厅.
  "啊,你到底来了,太好了!"索菲雅姑妈一边吻他,一边说."玛丽雅姑妈有点不舒服,我们刚才去领圣餐了她感觉有点累."
  "恭喜你,索菲雅姑妈."聂赫留朵夫吻了吻索菲雅姑妈的手说,"对不起,我把您弄湿了."
  "快到房间里去.你浑身都湿透了.瞧你已经有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拿咖啡来."
  "我这就来!"走廊里传来熟识的动听声音.
  聂赫留朵夫高兴得心怦怦直跳."她还在这儿!"好象太阳从云端里露出脸来.聂赫留朵夫兴高采烈地跟着吉洪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聂赫留朵夫很想向吉洪打听一下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好吗?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快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态度是那么毕恭毕敬,庄重严肃,并且一定要亲自给他用水冲手,弄得聂赫留朵夫不好意思再向他打听卡秋莎的事,只能问问他的孙子们好不好,那匹被唤作"哥哥的老马"和看家狗波尔康怎么样.原来孙子们和老马都很好,挺强壮,只有波尔康去年疯了.
  聂赫留朵夫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刚要穿上干净衣服,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聂赫留朵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中听出是谁来了.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和敲门的.
  他披上潮湿的军大衣,走到门口.
  "请进!"
  卡秋莎果然还和原来一样,但出落得越发俏丽可爱了.那双纯洁的略带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笑盈盈地从脚到头打量人.她仍旧系着洁白的围裙.姑妈让她送来一块刚剥去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手巾:一条是俄国式大浴巾,一条是毛巾.不论是没有用过的字迹清楚的香皂,还是那两条手巾,或者卡秋莎本人,都是那么洁净.新鲜.纯朴.惹人喜爱.她那两片线条清楚的可爱红唇,象上次看见他时一样,由于内心难以抑制的喜悦而皱了起来.
  "欢迎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口.
  "你好......您好."聂赫留朵夫不知道对她说话用"你"好还是用"您"好,脸涨得象她一样红."身体好吗?"
  "感谢上帝......您瞧,姑妈叫我给您送您喜爱的玫瑰香皂来了."她说着把肥皂放在桌上,把手巾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人家侄少爷自己有."吉洪夸耀客人的阔气说,得意扬扬地指指聂赫留朵夫那个打开的大梳妆箱.箱子里放着许多银盖的瓶子.刷子.发蜡.香水和其他化妆用品.
  "您替我谢谢姑妈.我来到这里,真高兴."聂赫留朵夫说,觉得心里象上次一样舒畅和温暖.
  她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就走了.
  两位姑妈一向宠爱聂赫留朵夫,这次见到他更是格外高兴.德米特里出去打仗,可能负伤,也可能阵亡.这就使两位姑妈格外疼他.
  在姑妈家聂赫留朵夫原定只停留一天一夜,但见了卡秋莎,他就决定多待两天,过了复活节再走.于是他给他的朋友和同事申包克打了个电报,请他到姑妈家来.他们原先约定在敖德萨会合.
  聂赫留朵夫第一天看到卡秋莎时,对她就燃起了旧情.他象上次一样,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兴奋,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快乐,看见她那双水汪汪象乌梅子一样的眼睛,特别是当她微笑的时候,他就心醉,主要是当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一看见她满脸红晕的模样,就心慌意乱.他发现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恋爱是个谜,他已在恋爱了,他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他在恋爱,并且认为人的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又在恋爱了,并且意识到这一点,还因此感到高兴.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会怎么样.
  聂赫留朵夫也象所有的人那样,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所追求的那种对人对已统一的幸福;一个是兽性的人,他一味追求个人幸福,并且为了个人幸福而不惜牺牲全人类的幸福.在目前这个时期,彼得堡生活和部队生活唤起的利己主义在他身上恶性发作,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把精神的人完全压倒了.不过,他看见了卡秋莎,旧情复发,精神的人又抬头了,并且重新支配着他的行动.在复活节前的这两天里,聂赫留朵夫身上一刻不停地展开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斗争.
  他明白他该走了,他没有理由留在姑妈家里,并且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待在这里实在太快乐了,他不愿正视这种危险,就留了下来.
  在复活节前一天,礼拜六傍晚,司祭带了助祭和诵经士乘雪橇赶来做晨祷.他们说,他们费尽周折才穿过水塘和干地,走完从教堂到姑妈家的三里路.
  聂赫留朵夫同姑妈和仆人站在一起做完晨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盯住卡秋莎,看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他同司祭和两位姑妈互吻了三次,正要到房里去睡觉,忽然听见玛丽雅姑妈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同卡秋莎在走廊里,正准备一起到教堂去行复活节蛋糕和奶饼的净化礼.他暗暗打定主意:"我也去."
  去教堂的路,马车不能通行,雪橇也不好走.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一向象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他吩咐仆人把那匹叫"哥哥的公马"备好鞍子,自己不上床睡觉,却穿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军大衣,跨上那匹不住嘶叫的膘肥体壮的老公马,摸黑穿过水塘和雪地向教堂跑去.

  十五
  这次晨祷给聂赫留朵夫一辈子留下极其鲜明极其深刻的印象.
  通过稀稀落落散布着几堆白雪的漆黑道路,他骑马涉着水,来到教堂前的院子里.他的马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竖起了耳朵.这时候,礼拜已开始了.
  有几个农民认出他是玛丽雅小姐的侄儿,就领他到干燥的地方下马,并牵过马来拴好,然后把他领到已挤满了过节的人的教堂里.
  右边都是庄稼汉:老头子身穿土布长袍,脚包白净的包脚布,外套树皮鞋;小伙子身穿崭新的呢长袍,腰束色彩鲜艳的阔腰带,脚登高统皮靴.左边都是女人,她们头上包着红绸巾,身穿棉绒紧身袄,配着大红衣袖,系着蓝色.绿色.红色或者花色的裙子,脚上穿着钉上铁钉的半统靴.老年妇女衣着朴素,站在后面,她们包着白头巾,身穿灰短袄,系着老式毛织裙子,脚穿平底鞋或者崭新的树皮鞋.人群中还夹杂着孩子,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抹得油光光的.农民们画十字,甩动头发鞠躬.妇女们,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用她们褪了色的眼睛盯着蜡烛和圣像,用并拢的手指紧紧地按按额上的头巾.双肩和腹部,嘴里念念有词,弯腰站着或者跪下.孩子们在有人看时,就学大人的模样,一个劲儿地做祷告.镀金的圣像壁,被周围饰金大蜡烛和小蜡烛照得金光闪闪.枝形大烛台上插满了蜡烛,光辉灿烂.从唱诗班那里传来业余歌手欢乐的歌声,其中夹杂着嘶哑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声.
  聂赫留朵夫向前走去.教堂中央站着上层人物:一个地主带着妻子和穿水兵服的儿子,警察分局局长,电报员,穿高统皮靴的商人,佩戴奖章的乡长.在读经台右边,地主太太后面站着玛特廖娜.玛特廖娜身穿闪光的紫色连衣裙,披着有流苏的白色大围巾.卡秋莎站在她旁边,身穿一件胸前有皱褶的雪白连衣裙,腰里系着一根浅蓝带子,乌黑的头发上扎着一个鲜红的蝴蝶结.
  整个教堂里都洋溢着喜悦.庄严.欢乐和美好的气氛.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挂着金十字架的司祭们.助祭和诵经士穿着有金银丝绦装饰的祭服.业余歌手们也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擦得油光锃亮.节日的赞美诗听上去象欢乐的舞曲.司祭们高举插有三支蜡烛.饰有花卉的烛台,不停地为人们祝福,嘴里反复欢呼:"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很美丽,但最美丽的却是那穿着雪白连衣裙.系着浅蓝腰带.乌黑的头发上扎着鲜红蝴蝶结.眼睛闪耀着快乐光芒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发觉她虽然没有回过头来,但却看见了他.他是在走向祭坛,经过她身边时注意到的.他对她本没有什么话要说,但就在经过她身边时想出了一句:
  "姑妈说,做完晚弥撒她就开斋."
  她那可爱的脸蛋上泛起了青春的红晕就象每次见到他那样,乌黑的眼睛闪耀着笑意和欢乐,她天真烂漫地从脚到头瞅着聂赫留朵夫.
  "我知道."她笑眯眯地说.
  这时,一个诵经士手里拿着一把铜咖啡壶,穿过人群,在经过卡秋莎身边时没有留神,他的祭服下摆触到了卡秋莎.那诵经士有意从他旁边绕过来,表示对聂赫留朵夫的尊敬,结果却触到了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心里奇怪,那个诵经士怎么会不明白,这里的一切,连全世界的一切,都是为卡秋莎一人而存在的,他可以忽视世间万物,但不能怠慢卡秋莎,因为她就是世界的中心.为了她,圣像壁才金光闪闪,烛台上的蜡烛才欢乐地燃烧;人们为了她才高歌欢唱,"耶稣复活了,人们啊,欢乐吧!"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为她,为她一人而存在的.他认为卡秋莎也懂得,一切都是为了她.聂赫留朵夫注视着她那穿带皱褶雪白连衣裙的苗条身材,注视着她那张聚精会神的喜气洋洋的脸,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他还从她脸部的表情上看出,她心里所唱的和他心里所唱的是同一首歌.
  聂赫留朵夫在早弥撒和晚弥撒之间那个时刻走出教堂.人们纷纷让路给他,向他鞠躬.有人认识他,有人却问:"他是谁家的?"他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停住脚步.乞丐们把他团团围住.等他走下台阶时已把钱包里的零钱都分给他们了.
  天已经亮了,四下里一切都看得清楚,但太阳还没有升起.人们分散在教堂周围的墓地上.卡秋莎留在教堂里.聂赫留朵夫站在门口等她.
  人们陆续从教堂里出来,他们靴底的钉子在石板地上敲得叮叮作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前面的院子里和墓地上.
  玛丽雅姑妈家的糕点师傅,老态龙钟,脑袋不断颤动,拦住聂赫留朵夫,同他互吻了三次.糕点师傅的老伴头上包着一块丝绸三角巾,头巾下面有一个皮肤打皱的小肉团.她从手绢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复活节蛋,送给聂赫留朵夫.这当儿,一个体格强壮,身穿一件崭新的紧身外套,腰里束着一条绿色宽腰带的青年庄稼汉,笑嘻嘻地走过来.
  "基督复活了!"他眼睛里含着笑意说.他向聂赫留朵夫凑过脸来,使他闻到一股庄稼汉身上所特有的好闻气味,他那卷曲的大胡子扎得聂赫留朵夫脸上发痒,接着就用他那宽厚滋润的嘴唇对住聂赫留朵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就在聂赫留朵夫跟那个庄稼汉亲吻,接受他所送的深棕色复活节蛋时,出现了玛特廖娜的闪光连衣裙和那个戴着鲜红蝴蝶结的可爱的乌黑脑袋.
  她隔着前面过路人的头看见了他,他也看到她容光焕发的脸.
  她跟玛特廖娜一起走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站住,散钱给乞丐.一个鼻子烂得只剩块红疤的乞丐走到卡秋莎跟前.她从手绢里取出一样东西送给他,然后向他凑拢去,丝毫没有嫌恶的样子,眼睛里依旧闪耀着快乐的光辉,同他互吻了三次.正当她同乞丐接吻的时候,她的目光同聂赫留朵夫的目光相遇了.她仿佛在问:她这样做好吗?做得对吗?
  "对,对,宝贝,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美,我喜欢这样."他的眼神这样回答.
  她们走下台阶,他就走到她跟前.他不想按复活节的规矩同她互吻,只想同她挨得近一点.
  "基督复活了!"玛特廖娜说.她微笑着低下头,那口气仿佛在说:今天大家平等.接着她把手绢揉成一团,擦擦嘴,把嘴唇向他凑过去.
  "真的复活了!"聂赫留朵夫回答,同她接吻.
  他回头看了卡秋莎一眼.她飞红了脸,同时向他挨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吻了两次,仿佛为还要不要再吻一次,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再吻一次,他们就吻了第三遍.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你们不去找司祭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德米特里.伊凡内奇,我们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卡秋莎说,仿佛在愉快的劳动以后用整个胸部深深地呼吸着,同时用她那双温柔.纯洁.热烈而略带斜睨的眼睛盯住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达到顶点的时刻既没有自觉和理性的成分,也没有肉欲的成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如今他每次回想到卡秋莎,这个夜晚的情景总是盖过了他看见她的其余各种情景.那个头发乌黑光滑的小脑袋,那件束住她处女的苗条身材和高高胸部的有皱褶的雪白连衣裙,那个泛起红晕的脸蛋,那双由于不眠而略带斜睨的乌黑发亮的眼睛,再有她全身焕发出来的魅力:她那纯洁无瑕的少女的爱,他知道不仅对着他......而且对着世上一切人,一切事物,不仅对着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对着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这样的爱,因为他意识到,这一夜他通宵达旦也有这样的感情,并且知道,正是这种爱把他同她连结在一起.
  唉,要是他们的关系能保持在那天夜里的感情上,那该多好!"是的,那件可怕的事是在复活节夜晚之后发生的呀!"现在聂赫留朵夫坐在陪审员议事室窗前,暗自想着.

  十六
  聂赫留朵夫从教堂回来后,就跟姑妈们一起开斋.为了提提神,他按照军队里的习惯,喝了伏特加和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他吵醒.他从敲门声上听出是她,就揉揉眼睛,伸着懒腰坐起来.
  "卡秋莎,是你吗?进来."他下了床.
  她把房门稍微推开一点.
  "请您去吃饭."她说.
  她仍旧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但头发上的蝴蝶结不见了.她满脸春风地瞅了一下他的眼睛,仿佛她告诉了他一件特殊的大喜讯.
  "我这就来."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起梳子来梳头发.
  她站在那里没有走.他一发觉,就丢下梳子,向她走去.但就在这当儿,她象往常那样,敏捷地转过身,轻快地沿着过道的花地毯走去.
  "我真傻."聂赫留朵夫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不把她留住?"
  他拔腿跑去,在过道里追上她.
  他要拿她怎么样,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他觉得,刚才她走进房间,象一般人在那种场合都会为她做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做.
  "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说.
  她回头一看.
  "您要什么?"她停住脚步说,
  "没什么,不过......"
  他提起精神,想到一般男人处在这种场合会怎么办,就搂住卡秋莎的腰.
  她站住了,瞧着他的眼睛.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别这样."她脸红得简直要哭出来,同时用她那粗糙有力的手推开那只搂住她的胳膊.
  聂赫留朵夫放开她,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十分羞愧并觉得自己可恶.他应该相信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他不知道这种羞耻心正是他灵魂里表现出来的最高尚的感情,反而认为自己愚蠢,他应该象一般人那样行动才对.
  他又一次追上她,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次的吻同前两次......那次在丁香花坛后面情不自禁的一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接吻完全不同.这一次的吻是疯狂的,这一点她也感觉到了.
  "您这是干什么呀?"她惊叫起来,仿佛他打碎了一个无价之宝,再也无法补救似的.她拔脚从他身边跑掉了.
  他走到餐厅.两位盛装的姑妈.一个医生和一位女邻居都站在放冷盘的桌旁等着.一切都同平时一样,可是聂赫留朵夫心里却起了风暴.人家对他说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一心只想着卡秋莎,回味着刚才在过道里追上她时的一吻.他没有心思想别的事.她每次进来,他眼睛都没有瞅她,却总是真切地感觉到她就在旁边,他必须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
  他午饭后,立刻回到自己屋里,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留神房子里的声音,希望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身上那个兽性的人,如今不仅抬起头来,而且把他初来时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还存在的精神的人踩在脚下.如今这个可怕的兽性的人独霸了他的心灵.尽管他一直在守候她,今天他却毫无机会同她单独见面.多半是她在躲避他吧.但到了傍晚,她凑巧有事到他隔壁房间里去.医生原来想留下来过夜,卡秋莎只得替他铺床.聂赫留朵夫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跟着进去,仿佛去干什么犯法的事似的.
  她两只手伸进干净的枕头套里,抓住枕头角,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但已不是原先那种轻松愉快的欢笑,而是一种恐惧的可怜巴巴的苦笑.这笑容仿佛向他表示,他是不可以这样做的.他刹那间楞住了.现在还能进行斗争.他对她真正爱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毕竟还在响着,他不能不考虑到她,考虑到她的感情,她的生活.但在他的内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别错过自己的享乐,别错过自己的幸福.后面那个声音压倒了前面的声音.他断然走到她跟前.那种按捺不住的可怕兽性控制了他.
  聂赫留朵夫搂住她不放,把她按坐在床上.他觉得自己还要做什么事,就在她旁边坐下.
  "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好少爷,请您放手."她哀求说."玛特廖娜来了!"她一边叫,一边挣脱身子.这时候真有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过来.
  "那我晚上去找你."聂赫留朵夫说."屋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您在说什么?千万别这样!别这样!"她嘴里这么说,而她整个兴奋慌乱的神态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
  来的果然是玛特廖娜.她手臂上搭着一条被子走进屋里,不以为然地对聂赫留朵夫瞅了一眼,责备卡秋莎拿错了被子.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甚至没有感到羞耻.他从玛特廖娜的脸色上看出,她在责怪他,而且责怪得有理,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干的事不对,但原先被他对她的纯洁爱情压制着的兽性如今控制了他,霸占了他,把其他一切感情都扼杀了.现在他知道,必须竭力想办法该如何去满足这种兽性.
  整个黄昏他都感到心神不宁,一会儿走到姑妈们屋里,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会儿又走到台阶上,心里盘算着怎样同她单独见面.不过,她在躲避他,而玛特廖娜却寸步不离地看住她.

  十七
  黑夜降临黄昏就这样过去了.医生去睡觉了.两位姑妈也安歇了.聂赫留朵夫知道玛特廖娜此刻在姑妈卧室里,女仆屋里只有卡秋莎一人.他又走到台阶上.户外漆黑,潮湿,温暖.空中弥漫着白茫茫的迷雾.春天里,这样的雾能化开残雪,也许雾本身就是由残雪融化而成的.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从那边传来一种古怪的响声,那是冰层破裂的声音.
  聂赫留朵夫走下台阶,踩着冰雪覆盖的水塘,来到女仆屋子窗口.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跳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长叹一声.女仆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卡秋莎眼睛瞪着前方,独自坐在桌旁沉思.聂赫留朵夫一动不动地瞧了她好一阵,很想看看在她认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她木然不动地坐了两分钟光景,这才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摆摆头,仿佛在责备自己,然后换了个姿势,突然把双臂往桌上一搁,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站在那里瞧着她,不自觉地同时听着自己的心跳和从小河那边传来的古怪响声.那里,在雾蒙蒙的河上,正在发生持续不断的缓慢的变化:一会儿是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喘气,一会儿是咔嚓一声裂开,一会儿是哗啦一下崩塌,一会儿是薄冰象玻璃一样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瞧着卡秋莎由于内心斗争激烈而显得苦恼的沉思的脸站在那里,他很可怜她,但说来奇怪,这种怜悯心反而加强了他对她的欲念.
  欲念已完全把他控制住了.
  他敲了敲窗子.她象触电似的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接着她跳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她用双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认出是他,但她脸上的恐惧神色并没有消失.她从未见过他的神态是这样严肃.直到他微微一笑,她也才笑了笑,仿佛只是为了迎合他才笑的.她心里根本不想笑,有的只是恐惧.他对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出来.她摇摇头,表示不出来,可是依旧站在窗边.他又一次把脸凑近玻璃窗,想喊她出来,但就在这时她向房门口转过身去,显然有人在叫她.聂赫留朵夫离开了窗口.雾很浓,离开房子五步就看不见窗子,只剩下一团漆黑的影子,中间现出一个似乎很大的红色灯光.河那边仍旧传来古怪的喘气.崩塌.坼裂和冰块相撞的声音.在附近浓雾弥漫的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啼起来,附近几只公鸡响应它,然后从远处村子里也传来互相呼应.汇成一片的鸡鸣.不过四下里除了河那边还是一片宁静.这时鸡已啼第二遍了.
  聂赫留朵夫在房子转角处来回走了两下,好几次踩在水塘里,又回到女仆屋子窗边.灯依旧亮着,卡秋莎依旧坐在桌旁,仿佛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他一走到窗口,她便对他望了一眼.他敲了敲窗子.她没有看是谁在敲,就从屋里跑出来.他听见门钩嗒地响了一声,接着外道门吱地一声开了.他在门廊里等她,立刻默默地把她搂住了.她紧偎着他,抬起头,嘴唇凑过去迎接他的吻.他们站在门廊转角处干燥的地方.那没有满足的欲望煎熬着他的全身.突然外道门又发出咯吱吱的响声,又传来玛特廖娜怒气冲冲的声音:
  "卡秋莎!"
  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回到女仆屋里.他听见门钩又嗒地一声扣上.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窗里的灯火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迷雾和河上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走到窗口,一个人也看不见.他敲窗子时也没有人答应.聂赫留朵夫从前门台阶回到房子里,但睡不着觉.他脱下靴子,光着脚板从过道走到她的房门口,旁边就是玛特廖娜的房间.起初他只听见玛特廖娜平静的鼾声,他刚要进去,忽然听见她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弄得床铺嘎吱发响.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光景.等到一切又安静下来,又听到平静的鼾声,他就竭力从那些不会吱嘎发响的地板上往前一直走到她的房门口.什么声音也没有.因为听不见她的鼾声,看来她显然还没睡着.他刚低声唤了一下"卡秋莎",她就霍地跳起来,走到房门边,生气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劝他走开.
  "这象什么话?唉,这怎么行?姑妈她们会听见的."她嘴里这样说,但整个身子却仿佛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只有聂赫留朵夫懂得这一点儿.
  "喂,你开一开.我求求你."他语无伦次.
  她不作声,接着他听见一只手摸索门钩的响声.门钩嗒地一声拉开了,他钻进打开的门里.
  他一把抓住她,她露着两条胳膊只穿着一件又粗又硬的衬衣.他把她抱起来,走出房门.
  "哎呀!您这是干什么?"她喃喃地说.
  他一直把她抱到他的房间里并不理她在说什么.
  "哎呀!别这样,您放手."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紧紧地偎着他.
  等她浑身哆嗦,一言不发,也不答理他的话,从他房间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时,他这才来到台阶上,站在那里,竭力思索刚才发生的事的意义.
  房子外面亮了一些.河那边冰块的坼裂声.撞击声和呼呼声更响了.除了这些响声,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声.迷雾开始下沉,从雾幕后面浮出一钩残月,凄凉地照着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
  "我这是怎么啦,是交了好运还是倒了大楣?"他问自己."这种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这样的."他自己回答,接着就回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十八
  第二天,申包克衣冠楚楚,兴致勃勃,到聂赫留朵夫姑妈家来找他.申包克凭他的文雅.殷勤.乐观.慷慨和对聂赫留朵夫的友爱博得了两位姑妈的欢心.他那有点儿过分的慷慨,虽然很讨姑妈们喜欢,使她们感到疑惑.门口来了几个瞎眼乞丐,他一给就是一个卢布.他给仆人们发赏钱,一次就发了十五卢布.索菲雅姑妈的小狮子狗修才特卡当着他的面碰破了脚,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花边麻纱手绢亲自对它包扎(索菲雅姑妈知道,这种手绢至少要十五卢布一打),把它撕成一条条,给修才特卡做绷带.姑妈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个申包克其实欠了二十万卢布的债,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是永世还不清的,因此多二十五卢布或少二十五卢布对他没有什么区别.
  申包克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了.他们已不能再待下去,因为到了部队报到的最后期限.
  在姑妈家度过的最后一天里,聂赫留朵夫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内心有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兽性所引起的热辣辣的充满情欲的回忆,这种情欲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
  聂赫留朵夫身上的利己主义恶性发作了,他只想到他自己.他考虑的是,要是人家知道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责备他,会责备到什么程度.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现在的心情怎样,将来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以为申包克猜到了他同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难怪你忽然对两位姑妈恋恋不舍,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礼拜."申包克看到卡秋莎,对聂赫留朵夫说."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也不肯走了.真迷人!"
  聂赫留朵夫还想到,虽然没有尝够同她恋爱的欢乐,就此离开未免有点遗憾,但既然非走不可,那么索性让这种无法维持的关系一刀两断,未尝不是件好事.他还想到,应该送她一些钱,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可能需要钱,而是因为遇到这样的事,通常都是这么做的.既然他玩弄了她,要是不给她一些钱,人家会说他不是个正派人.于是他就给了她一笔钱,那数目,就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而言,他认为是相当丰厚的了.
  临走那天,他吃过午饭,在门廊里等她.她一看见他,脸刷地红了.她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女仆屋里的门开着,便想走过去,但他把她拦住了.
  "我来跟你告别."他手里揉着装有一百卢布钞票的信封,说."这是我......"
  她猜到了是什么,皱起眉头,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不,你拿去."他喃喃地说,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他象被火烫痛似的,皱起眉头,嘟哝着,跑回自己房里去.
  随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一阵,一想起刚才那一幕,他便浑身抽搐,甚至跳起来大声呻吟,好象肉体上感到痛楚似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这样.申包克同家庭女教师有过这样的事,这是他亲口讲的.格里沙叔叔也有过这类事.父亲也干过这样的事.当时父亲住在乡下,同那个农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金卡.那孩子至今还活着.既然大家都这样做,那就是合情合理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怎么也宽不了心.他一想起这事,良心就受到谴责.
  在他的内心,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很卑鄙.恶劣.残酷.一想到这事,他不仅无权责备别人,而且不敢正眼对人,更不要说象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个高尚.纯洁.慷慨的青年了.但他必须保持原来那种对自己的看法,才能满怀信心快快活活活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遗忘它.他就这样办了.
  他开始过新的生活:来到新的环境,遇见新的同事,投入新的战争.这种生活过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后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记了.
  只有一次,那是在战争结束以后,他希望看到卡秋莎,就绕道去了姑妈家,这才知道她已经离去了.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妈家到外面去分娩,生了个孩子.两位姑妈听人家说,她完全堕落了.他心里很难受.按分娩时间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两位姑妈都说她堕落了,因为她也象她母亲一样淫荡.姑妈们这种说法使他高兴,因为这似乎替他开脱了罪责.起初他还想找寻她和孩子,但后来,由于想到这事内心就感到太痛苦太羞耻,也就不再费力气去找寻,而且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不再想到它了.
  但是现在,这种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逼着他承认自己没有心肝,承认自己残酷卑鄙,良心上背着这样的罪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年.不过,要他真正承认这一点,还为时过早.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辩护人不要把这事和盘托出,弄得他当众出丑.

  十九
  聂赫留朵夫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从法庭走到陪审员议事室的.他坐在窗边,听着周围的谈话,不断地吸着烟.
  那个快活的商人显然很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寻欢作乐的方式.
  "嘿,老兄,他过得真够痛快,纯粹是西伯利亚人的作风.他可真是有眼光,看中了这么个小妞儿!"
  首席陪审员发表了一通议论,认为此案的关键在于鉴定.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同那个犹太籍店员开着玩笑,因为一句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聂赫留朵夫对人家的问话,总是只回答一两个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别人不要来打搅他.
  民事执行吏步履蹒跚地走来邀请陪审员回法庭,聂赫留朵夫感到胆寒心悸,仿佛不是他去审问别人,而是他被带去受审判.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是个坏蛋,没有脸正眼看人;但习惯成自然,他还是大模大样地登上台,紧挨着首席陪审员,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手里玩弄着夹鼻眼镜.
  被告们已被带出去,这时又被押送回来.
  法庭里新来了几个人,都是证人.聂赫留朵夫发现,玛丝洛娃几次三番盯着那个满身绸缎丝绒.珠光宝气的胖女人打量个不停.这个女人头戴饰有花结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栏杆前第一排.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她是证人,是玛丝洛娃所在那个窑子的掌班.
  开始审问证人,问他们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然后庭长征求法官意见,要不要证人宣誓.接着那个老司祭又勉强拖着两条腿走了出来,又把绸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正,又那么镇定自若地带领证人和鉴定人宣誓,满心相信他正在干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等到宣誓完毕,证人都被带了出去,只剩下妓院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问她关于本案知道些什么.基塔耶娃堆出一脸媚笑,每说一句话,戴着高帽的头就往下一缩,带着德国口音详详细细.有条不紊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先是那个熟悉的旅馆茶房西蒙到她的窑子里来,要替一位有钱的西伯利亚商人物色一个姑娘.她派柳波芙去.过了一会儿,柳波芙就带着那个商人一道回来了.
  "那个买卖人已经有点醉意了."基塔耶娃笑嘻嘻地说,"到了我们那里还是喝,又请姑娘们喝;可是他身上的钱没有了,他就派这个柳波芙到他房间里去拿,他对她已经蛮有意思了."她瞟了一眼被告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玛丝洛娃听到这里似乎微微一笑.这种笑使他感到恶心.他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同时也带着几分怜悯.
  "那么您对玛丝洛娃有什么看法?"那个被指定替玛丝洛娃辩护的见习律师红着脸,怯生生地问.
  "太好了."基塔耶娃回答,"姑娘受过教育,蛮有派头.她出身上等人家,法国书也看得懂.她有时稍微多喝几杯,但从来不过分.十足是个好姑娘."
  卡秋莎瞧瞧掌班,但接着突然把视线移到陪审员那边,停留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充满愤恨了.她那双恼恨的眼睛有一只斜睨着.这双异样的眼睛对聂赫留朵夫瞧了很久.聂赫留朵夫虽然心虚,他的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这双白得惊人的斜睨的眼睛.他突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冰层坼裂,浓雾弥漫,特别是那钩在破晓前升起.两角朝下的残月,照着黑黝黝.阴森森的地面.这双乌溜溜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使他想起了那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
  "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想.他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在等待当头一棒.但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又看看庭长.聂赫留朵夫也叹了一口气."唉,但愿快点结束."他想.此刻他的心情仿佛一个不得已弄死一只受伤的小鸟的猎人:又是嫌恶,又是怜悯,又是悔恨.那只还没有断气的小鸟不住地在猎袋里扑腾,使人觉得又讨厌又可怜,真想赶快把它弄死,丢掉.
  聂赫留朵夫此刻听着审问证人,心里就有类似的复杂感情.

  二十
  可是,仿佛故意跟他为难似的,审讯拖了很长时间.先是法庭逐一审问证人和鉴定人,接着副检察官和辩护人照例煞有介事地提出种种不必要的问题,然后庭长请陪审员检察物证,其中包括一个很大的戒指,显然原来戴它的手指很粗,戒指上面有钻石镶成的梅花.再有一个滤器,验出来里面有毒.这些物证都盖了火漆印,上面贴有标签.
  陪审员正要去查看物证,不料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要求在检查物证以前先宣读法医的验尸报告.
  庭长一心想快点结束这个案子,好赶去同他的瑞士女人相会.庭长明明知道宣读这种报告,除了惹人厌烦,推迟吃饭时间外,不会有别的结果.而副检察官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因为他有权这样做.庭长毕竟无法拒绝,只得同意.书记官取出文件,又用他那舌尖音和卷舌音不分的声调,无精打采地念起来:
  "外部检查结果:
  "(一)费拉朋特.斯梅里科夫身长二俄尺十二俄寸."
  "那汉子可真高大."那个商人关切地凑着聂赫留朵夫的耳朵低声说.
  "(二)就外表推测,年约四十岁.
  "(三)尸体浮肿.
  "(四)全身皮肤呈淡绿色,并有深色斑点.
  "(五)尸体表皮上有大小水泡,有几处脱皮,状如破布.
  "(六)头发深褐色,很浓密,一经触摸,随即脱落.
  "(七)眼球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浑浊.
  "(八)鼻孔.双耳和口腔有泡沫状脓液流出,嘴微张.
  "(九)由于面部和胸部肿胀,颈部几乎不复能见."
  等等,等等.
  就这样在四页报告纸上写的二十七条,详细叙述了这个在城里寻欢作乐的商人高大肥胖而又浮肿腐烂的可怕尸体的外部检查结果.聂赫留朵夫听了这个验尸报告,原来那种嫌恶感越发强烈了.卡秋莎的一生.从尸体鼻孔里流出来的脓液.从眼眶里暴出来的眼球.他聂赫留朵夫对她的行为,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同一类事物.这些事物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围住,把他吞没了.等外部检查报告好容易宣读完毕,庭长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希望宣读工作就此结束.不料书记官又立刻宣读内部检查报告.
  庭长又垂下头了,一只手托住脑袋,闭上眼睛.坐在聂赫留朵夫旁边的商人努力忍住睡意,身子间或晃晃.被告们却和他们后面的宪兵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内部检查结果:
  "(一)头盖骨表皮极易从头盖骨分离,无一处瘀血可见.
  "(二)头盖骨厚度中等,完整无损.
  "(三)脑膜坚硬,有两小块已变色,长约四英寸,脑膜呈浊白色."等等,另外还有十三条.
  然后是在场见证人的姓名和签字,然后是医生的结论.结论表明,根据尸体解剖并记录在案,死者胃部以及部分肠子和肾脏发生异变,使人有权以高度可能性肯定,斯梅里科夫之死实由于毒药搀入酒内灌进胃里所致.仅根据胃和部分肠子的异变,难以断定用的是什么毒药;但可以肯定毒药是和酒一起进入胃里的,因为胃里有大量酒液.
  "看来他喝得可凶了."那个商人睡眼惺松,说.
  这份宣读了将近一小时的报告,还是没有使副检察官满足.等报告宣读完毕,庭长对他说:
  "我看内脏检查报告就不用再念了."
  "我可要求念一念这个报告."副检察官稍稍欠起身子,眼睛不看庭长,严肃地说.他说话的口气使人觉得,他有权要求宣读,并且决不让步,谁如果拒绝他的要求,他将有理由提出上诉.
  那个生有一双和善的下垂眼睛的大胡子法官,因患有胃炎,觉得体力不支,就对庭长说:
  "这个又何必念呢?不过是拖延时间.这种新扫帚会越扫越脏,白白浪费时间."
  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一言不发,只是忧郁而执拗地瞪着前方.不论对妻子还是对生活他都不抱任何希望.
  宣读文件开始了.
  "一八八×年二月十五日,本人受医务局委托,遵照第六三八号指令."书记官提高嗓门,仿佛想驱除所有在场者的睡意,又断然念起来."在副医务检察官监督下,作下列内脏检查:
  "(一)右肺和心脏(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二)胃内所有物(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三)胃(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四)肝脏.脾脏和肾脏(盛于三磅玻璃瓶内).
  "(五)肠(盛于六磅陶罐内)."
  庭长等这次宣读一开始,就俯身对一个法官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向另一个法官.在获得他们肯定的回答后,他就打断书记官说:
  "法庭认为宣读这个文件没有必要."
  书记官住了口,收拾文件.副检察官怒气冲冲地记着什么.
  "诸位陪审员先生可以检查物证了."庭长宣布.
  首席陪审员和其他几个陪审员纷纷起立,茫然地走到桌子旁边.他们依次察看戒指.玻璃瓶和滤器.那商人在自己手指上试了试那戒指.
  "嚯,手指好粗."他回到他的座位,说,"活象一条粗黄瓜."又补充说,并津津乐道地猜想那个中毒丧命的商人一定象个大力士.

  二十一
  物证检查完毕,庭长宣布法庭调查结束.他希望快点了结这个案件,就不休息,接着请提出公诉的副检察官发言.他心想他也是人,也要吸烟吃饭,一定会顾惜他们的.不料副检察官既不顾惜自己,也不顾惜别人.这人天生十分愚蠢,加上中学毕业时又获得了金质奖章,在大学里写了一篇关于罗马法地役权的论文得到奖金,因此自命不凡,刚愎自用(他在女人方面取得的成功更使他洋洋自得),结果是他变得越发愚蠢.庭长请他发言,他便慢悠悠地站起来,显示出穿着绣有花纹的制服的优美身材,双手按住写字台,稍微低下头,向法庭扫视了一下,但目光避开被告们,开始发言.
  "诸位陪审员先生,你们承审的案件."他开始发表刚才在宣读报告时准备好的演说,"是一个典型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犯罪案件."
  副检察官自以为他的演说应该有社会影响,就象那些名律师发表他们一举成名的演说那样.不错,旁听席上只坐着三个女人......一个女裁缝.一个厨娘和西蒙的姐姐,还有一个马车夫,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演说.社会名流也都是这样崭露头角的.副检察官的行事原则,就是要永远向前看,换句话说,就是要探索犯罪心理奥秘,揭露社会溃疡.
  "诸位陪审员先生,你们看见你们面前这个典型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世纪末罪行.这种罪行具有可耻的腐化堕落的特征,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社会里某些分子就受到这种堕落风气的严重影响......"
  副检察官讲了好半天,一方面,竭力思索他已经想好的种种警句,另一方面,主要的是使他的演讲能毫不停顿,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小时零一刻钟.他只停顿了一次,咽了一阵唾沫,但立刻振作精神,更加口若悬河地说下去,以弥补这个间歇.他一会儿换一只脚站着,眼睛盯着陪审员,对他们曲意奉承;一会儿看看笔记本,声音平静而老练;一会儿又用慷慨激昂的语气控诉,身子忽而对着旁听者,忽而对着陪审员.只有那三个被告他一眼也不看,尽管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演讲引用了当时在他们圈子里很流行的最新理论.这种理论不仅当时很时髦,就是到今天也还是被看成学术上的新事物,其中包括遗传学.先天犯罪说.龙勃罗梭.塔尔德.进化论.生存竞争.催眠术.暗示说.沙尔科.颓废论.
  按照副检察官的判断,商人斯梅里科夫是个强壮淳朴,天性忠厚,气度宽大,轻信别人的俄罗斯人,以致落入无耻男女之手,不幸丧生.
  西蒙.卡尔津金是农奴制隔代遗传的产物,一生备受压迫,缺乏教养,毫无原则,甚至不信宗教.叶菲米雅是他的情妇,是遗传的牺牲品,身上具有精神退化的种种征状.但玛丝洛娃是造成罪行的主要动力,她是颓废派的最恶劣代表.
  "这个女人."副检察官眼睛不看她,说,"受过教育,因为我们刚才在这个法庭里听到她掌班的证词.她不仅能读书写字,还懂得法语.她是个孤儿,多半生来带着犯罪的基因.她出身于有教养的贵族家庭,本可以靠诚实的劳动生活,可是她抛弃她的恩人,放纵情欲.她投身妓院是为了满足情欲,并由于受过教育而在姑娘中间特别走运.不过,诸位陪审员先生,正如刚才你们在这里听她掌班说的那样,主要是由于她能用一种神秘的本领控制嫖客.这种本领最近已由科学,特别是沙尔科学派研究出来,被称为'暗示说,.她就是凭这种本领控制了那位善良.轻信而富裕的俄罗斯壮士,利用他对她的信任先盗窃钱财,然后又丧尽天良要了他的命."
  "哼,他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庭长笑着侧身对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十足的笨蛋."严厉的法官回答说.
  "诸位陪审员先生."副检察官姿势优美地扭动细腰,继续说下去,"你手里掌握着这些人的命运,不过社会的命运也多少掌握在你们手里,因为你们的判决将对社会发生影响.你们要深切注意这种罪行的危害性,注意玛丝洛娃之类病态人物对社会形成的威胁.你们要保护社会不受他们的危害,要保护这个社会中纯洁健康的成员不因此而导致常见的灭亡."
  副检察官似乎被当前判决的重要性所慑服,同时又陶醉于自己的演说,终于软软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演说剥去华丽的词藻,中心意思就是,玛丝洛娃骗得商人的信任,用催眠术把他迷倒,再拿了钥匙到旅馆房间取钱,原想独吞那些钱财,但被西蒙和叶菲米雅撞见,只得同他们分赃.这以后,为了掩盖犯罪痕迹,她又同那商人一起回到旅馆,在那里把他毒死.
  副检察官发言以后,就有一个身穿燕尾服.胸前露出半圆形阔硬衬的中年人,从律师席上站起来,装腔作势地替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辩护.这是他们花了三百卢布雇来的辩护律师.把全部罪责都加在玛丝洛娃身上而为他们两人开脱.
  律师批驳玛丝洛娃所说的她取钱时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都在场的供词,坚持说她既然是个已被揭发的毒死人命犯,她的供词就毫无价值.他还说,至于两千五百卢布,那么两个勤劳正直的茶房是挣得出来的,他们有时一天可以从旅客手里得到三.五个卢布赏钱.至于玛丝洛娃盗窃的商人的钱,可能已转交给什么人,甚至于丢失了,因为当时她精神状态不正常.毒死商人是玛丝洛娃一人干的.
  因此他要求陪审员裁定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在盗窃钱财上无罪;如果陪审员裁定他们在盗窃上有罪,那么他们至少没有参与毒死人命罪,也没有参与预谋.
  律师在结尾时刺激了一下副检察官,说副检察官先生关于遗传科学方面的一番宏论,虽然精辟,但并不适用于本案,因为没有查明包奇科娃父母的身份.
  副检察官恨得咬牙切齿,又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露出蔑视而惊讶的神情耸耸肩膀.
  接着,玛丝洛娃的律师站起来结结巴巴的辩护,显然有点胆怯.他没有否认玛丝洛娃参与盗窃钱财,只坚持她没有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给他吃药粉只是为了让他睡觉.他想施展一下他的口才,就提纲挈领地讲了玛丝洛娃当年怎样受一个男人诱奸,那个男人至今逍遥法外,而她却不得不承受全部堕落的重担.但律师在心理学方面的分析并没有取得成功,因为人人听了都替他害臊.他谈到男人的粗暴残忍和女人的悲惨痛苦的时候,已经语无伦次.庭长有意帮他解围,就请他不要离题太远.
  这个律师讲完后,副检察官又站起来,批驳第一个律师的话,又为自己的遗传学论点辩护.他说,即使包奇科娃的父母身份不明,遗传学说的正确性也丝毫不受损害,因为遗传规律已为科学所充分证实,我们不仅能通过遗传推断犯罪,而且能通过犯罪推断遗传.至于另一位辩护人说,玛丝洛娃曾受一个凭空想象的(他用特别恶毒的口气说了"凭空想象的"几个字)引诱者的腐蚀,那么这种种事实不如说,是她引诱了许许多多男人,使他们落在她的手里,成为无辜的牺牲品.他说完这话,得意洋洋地坐下了.
  接着,法庭让被告们替自己辩护.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一再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参与,一口咬定一切罪行都是玛丝洛娃独自干的.
  西蒙只是反复说:
  "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没有罪,我是冤枉的."
  玛丝洛娃却什么话也没说.庭长对她说,她有权替自己辩护,她却象一头被包围的野兽,只抬起眼睛来向他望望,又望望其他人,接着垂下眼睛,放声痛哭起来.
  "您怎么啦?"坐在聂赫留朵夫旁边的那个商人,听见聂赫留朵夫嘴里突然发出古怪的声音,原来聂赫留朵夫正勉强忍住抽噎.
  聂赫留朵夫还弄不清他目前的处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把强自克制的抽噎和夺眶而出的泪水看作是神经脆弱的表现.为了掩饰,他戴上夹鼻眼镜,掏出手绢,擤了擤鼻涕.
  他想到要是法庭里人人都知道他的罪行,他就会丢尽脸面.这种恐惧压倒了他的良知.在这最初阶段,它比什么都强烈.

  二十二
  在被告们作了最后陈述,各有关方面对问题的提法商量了好一阵之后,所有的问题都确定了,庭长就做总结发言.
  在叙述案情以前,他用了好长时间以亲切愉快的口吻向陪审员解释了好久,说什么抢劫就是抢劫,偷盗就是偷盗,从锁着的地方盗窃就是从锁着的地方盗窃,从没有锁着的地方盗窃就是从没有锁着的地方盗窃.他解释的时候,老是瞧瞧聂赫留朵夫,好象希望他领会这个重要关节,然后好向同事们解释.当他认为陪审员们已充分理解这些道理,就开始解释另一个道理:致人于死的行为叫做谋杀,因此毒死也是一种谋杀.等他觉得这个道理也为陪审员们所理解时,就又向他们阐明:如果盗窃和谋杀同时发生,那么盗窃和谋杀就构成犯罪因素.
  尽管他自己也很想快点脱身,尽管瑞士女人已在那里等他,可是他做这工作已习惯成自然,一旦开讲就难以收嘴.他向陪审员们详详细细解释,如果他们认为被告有罪,那就有权裁定他们有罪;如果他们认为被告无罪,那就有权裁定他们无罪;如果他们认为被告犯这一种罪而没有犯那一种罪,那就有权裁定他们犯这一种罪而没有犯那一种罪.接着他又向他们说明,他们虽享有这项权利,但必须合理使用.他还想向他们解释,如果他们对提出的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那就表示他们裁定问题中所提出的全部罪行;如果他们不同意提出的全部罪行,那就应该声明对不同意的地方持保留态度.这当儿,他看了看怀表,发现只差五分就三点钟了,于是决定立即转入案情叙述.
  "本案情况是这样的."他开始讲,把辩护人.副检察官和证人们说过好几次的话重复了一遍.
  庭长讲着话,两边法官都表现出沉思的样子听着,偶尔看看表,示意他的讲话很好,就是说照章办事,只是长了一点.副检察官也好,法庭上其他官员和在场的人也好,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最后,庭长结束了总结发言.
  要说的话似乎都已说了,可是庭长怎么也不肯放弃他的发言权.他听着自己抑扬顿挫的声音,沾沾自喜,觉得还需要再说几句,强调一下陪审员所享权利的重要意义,指出他们行使这项权利必须慎重,不能滥用,因为他们已宣过誓,他们是社会的良心,陪审员议事室里的神圣秘密必须严加保守,等等,等等.
  庭长一开始讲话,玛丝洛娃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生怕听漏一个字.这样,聂赫留朵夫不用担心会跟她的目光相遇,就一直看着她.他心里发生了一种常见的心情:心爱的人久别重逢,她的外貌由于这些年饱经风霜,变得使他吃惊,但透过外貌,她的本来面目逐渐恢复.聂赫留朵夫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举世无双的佳人的倩影.
  聂赫留朵夫心想不错,尽管她身穿囚袍,身体发胖,胸部高耸;尽管她下巴放宽,额上和鬓角出现皱纹,眼睛浮肿,但她确实就是卡秋莎,就是在复活节黎明时用她那双充满朝气欢乐的热情眼睛,天真地从脚到头笑盈盈瞅着他这个心爱之人的卡秋莎.
  "居然会有这样的巧遇!偏偏排在我陪审的庭上审讯,十年不见,偏偏在这里的被告席上看见她!这事将怎样收场啊?但愿快一点,快一点收场!"
  他心里产生了悔恨情绪,但他还不愿受它支配.他认为这是个偶然事件,不久就会过去,不会损害了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好象一只做了坏事的小狗,主人揪住它的颈背,把它的鼻子按在闯祸的地方.那小狗尖声狂吠,四脚抵住地面,身子往后退,想远远离开自己闯祸的地方,并且把它忘掉.但主人铁面无情,不肯罢休.聂赫留朵夫也感到他以前的行为多么卑劣,也感到主人那只强有力的手,但他还是不了解他所干的那件事的后果,也不承认有一个支配他命运的主人.他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这件事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那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他,使他感到无法脱身.他还在硬充好汉,若无其事地坐在第一排第二座上,习惯成自然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随便摆弄着他的夹鼻眼镜.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已感到,不仅那个行为,而且他的整个闲散.放荡.残忍和自私的生活是多么残酷,卑劣.在以往的十二年里,有一块可怕的幕布一直遮住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见那件罪行和犯罪后所过的全部生活.如今这块幕布在飘动,他已经偶尔看到了幕布后面的景象.

  二十三
  庭长终于结束发言,然后洒脱地拿起问题表,交给走到他跟前的首席陪审员.陪审员纷纷起立,因为可以退庭而高兴,但又似乎害臊似的,两手不知往哪儿搁,就这样走进了议事室.等他们走进去一关上门,就有一个宪兵来到门口,从刀鞘里拔出军刀搁在肩上,在门外站住.法官们站起来,走出去.被告们也被带走了.
  陪审员走进议事室,象原先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烟来吸.刚才在法庭里,他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多少都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尴尬,自己的行为有点做作.但是一走进议事室开始吸烟,这种感觉就过去了.你们如释重负,在议事室里分头坐下,兴意盎然地交谈起来.
  "那姑娘没有罪,她是一时糊涂."好心肠的商人说,"应该从宽发落才是."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首席陪审员说."我们不能凭个人印象办事."
  "庭长的总结做得很好."那个上校说.
  "哼,太好了!我差一点听着睡着了."
  "要是玛丝洛娃没有同他们串通好,他们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一笔钱.关键就在这里."脸型象犹太人的店员说.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钱是她偷的?"一个陪审员问道.
  "这话我说什么也不信."好心肠的商人叫起来,"全部坏事都是那个红眼睛的女骗子干的."
  "他们都是一路货."上校说.
  "可是她说她没有踏进那个房门."
  "您太相信她了.我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相信那个贱货的."
  "不过,您光是不相信她,也不解决问题."店员说.
  "钥匙在她手里."
  "在她手里又怎么样?"商人反驳说.
  "那么戒指呢?"
  "她不是一再讲了吗."商人又叫起来,"那买卖人脾气暴躁,再加喝了酒,就把她狠狠揍了一顿.后来呢,自然又疼她了.他就说:'这个给你,别哭了.,那个家伙,据说身高二俄尺十二俄寸,体重有八普特呢!"
  "这些都无关紧要."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打断他的话说,"问题在于是她还是那两个茶房策划和教唆了这件事?"
  "钥匙在她手里不可能光是那两个茶房干的嘛!"
  他们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一阵.
  "对不起,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咱们坐到桌子旁边来讨论吧.请."他说着在主席位子上坐下.
  "那种姑娘都是坏蛋."店员说.为了证实玛丝洛娃是主犯,他就讲到他的一个朋友怎样在林荫路上被一个这样的姑娘偷走了怀表.
  上校就乘机讲了一个更加惊人的银茶炊具失窃的案子.
  "诸位先生,大家请按问题次序讨论."首席陪审员用铅笔敲敲桌子说.
  大家都住了口.要讨论的问题有这样几个:
  (一)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克拉比文县包尔基村农民,现年三十三岁.他有没有犯下下述罪行: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蓄意对商人斯梅里科夫谋财害命,串通他人在白兰地酒里放入毒药,致使斯梅里科夫死亡,并盗窃他的钱财约二千五百卢布和钻石戒指一枚?
  (二)小市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现年四十三岁,她有没有犯第一个问题里所列举的罪行?
  (三)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夫娜.玛丝洛娃,现年二十七岁,她有没有犯第一个问题里所列举的罪行?
  (四)如果被告叶菲米雅.包奇科娃没有犯第一个问题里所列举的罪行,那么她有没有犯下下述罪行: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摩尔旅馆服务时,从投宿该旅馆商人斯梅里科夫房内锁着的皮箱中盗窃现款二千五百卢布,并为此用随身带去的钥匙开启皮箱?
  首席陪审员把第一个问题念了一遍.
  "怎么样,诸位先生?"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一致同意很快就作了回答.大家一致认为说:"是的,他犯了罪."......认定他参与谋财害命.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劳动组合成员不同意认定卡尔津金有罪,不论什么问题,他都为被告开脱.
  首席陪审员以为他不懂法律,就向他解释,不论从哪方面看,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无疑都是有罪的.他回答说他也明白这一点,但最好还是宽大为怀."我们自己也不是圣人."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说.
  经过长时间讨论和解释同包奇科娃有关的第二个问题之后,大家都认为:"她没有犯罪."因为说她参与毒死人命案缺乏确凿的证据.这一点她的律师尤其强调.
  商人想替玛丝洛娃开脱罪责,就坚持包奇科娃是罪魁祸首.好几个陪审员都同意他的意见,但首席陪审员要严格按法律办事,认为包奇科娃是毒死人命案的同谋犯根据不足.经过长时间争论以后,首席陪审员的意见胜利了.
  至于有关包奇科娃的第四个问题,大家都回答说:"是的,她犯了罪."不过应劳动组合成员的要求加了一句:"但可以从宽发落."
  同玛丝洛娃有关的第三个问题却引起了一场激烈争论.首席陪审员坚持说,她在毒死人命和盗窃钱财方面都犯了罪.商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上校.店员和劳动组合成员都支持商人.其余的人动摇不定.但首席陪审员的意见逐渐取得优势,主要因为陪审员个个都累了,情愿附和那种可以早些获得统一的意见,以便大家离开法庭,自由行动.
  聂赫留朵夫根据法庭审讯情况和他对玛丝洛娃的了解,深信她在盗窃钱财和毒死人命两方面都没有罪.起初他相信大家会这样裁定,但后来看到,那商人由于贪恋玛丝洛娃的美色,对这一点直认不讳,并且替她辩护得十分拙劣.同时由于首席陪审员据此对他进行攻击,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累了,因此都倾向于判玛丝洛娃有罪.聂赫留朵夫很想起来反驳,但他怕替玛丝洛娃说话,大家就会立刻发现他同她的特殊关系.但他又觉得这事不能保持缄默,应该起来反驳.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开口,不料到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显然被首席陪审员那种唯我独尊的口吻所激怒,突然对他进行反驳,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
  "对不起."他说,"因为她有钥匙,你就说她偷了钱,.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会在她走后用万能钥匙打开皮箱吗?"
  "对呀,对呀!"商人响应说.
  "再说,她也不可能拿那笔钱,就她的处境来说,她没有地方去放那笔钱."
  "对,我也这么说."商人支持他的意见.
  "多半是她到旅馆取钱,那两个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就乘机作案,事后又把全部罪责推到她身上."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的时候情绪很激动.首席陪审员也恼火起来,因此特别固执地坚持相反的意见.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得很有道理,多数人都同意他的话,认为玛丝洛娃并没有参与盗窃钱财和戒指,戒指是商人送给她的.当谈到她有没有参与毒死人命罪时,热心替她辩护的商人说,必须裁定她没有犯这样的罪,因为她根本没有理由把他毒死.首席陪审员则说,因为她本人招认药粉是她放的,所以不能裁定她无罪.
  "放是她放的,但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
  "鸦片也能致人死命的."上校说.他喜欢把话岔到题外去,就乘机讲到他的内弟媳妇有一次服鸦片自尽,要不是就近有医生,抢救及时,她就没命了.上校讲得那么动听,那么自信,那么威严,谁也不敢打断他的话.受了上校离题发挥的影响店员,受了他的影响,决定打断他,好讲讲他自己的故事.
  "有一些人可习惯了."他讲了起来,"一次就能服四十滴鸦片.我有一个亲戚......"
  但上校不让他打岔,继续讲鸦片对他内弟媳妇造成的后果.
  "哦,诸位先生,现在已经四点多了."一个陪审员说.
  "那么怎么办,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我们就裁定她犯了罪,但没有蓄意抢劫,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好不好?"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看到自己取得胜利,很得意,就表示了同意.
  "但应该从宽发落."商人补了一句.
  大家都同意,只有劳动组合成员一人坚持:"不,她没有罪."
  "这样岂不是说."首席陪审员歪曲说,"并非蓄意抢劫,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她也就没有罪了."
  "就这么办吧,再加上从宽发落,那就尽善尽美了."商人兴高采烈地说.
  大家争论得头昏脑胀,都很疲劳,谁也没有想到在答案里要加上一句:是有罪,但并非蓄意谋杀.
  聂赫留朵夫太激动了,他没有发觉这个疏忽.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被送到了庭上.
  拉伯雷写过一个法学家,他在办案时引证各种法律条款,念了二十页莫名其妙的拉丁文法典,最后却建议法官掷骰子,看是单数还是双数.是双数,就是原告有理;是单数,就是被告有理.
  今天的情况也是这样.通过这个决定而不是通过那个决定,并非因为大家都同意这个决定,而是因为,第一,会议主持者的总结虽然做得那么长,却偏偏漏掉平日讲惯的那句话:"是的,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第二,上校讲他内弟媳妇的事讲得太长,太乏味;第三,聂赫留朵夫当时太激动,竟没有注意到漏掉"并非蓄意杀人"这个保留条款,他还以为有了"并非蓄意抢劫"这个保留条款就足以撤销公诉;第四,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房间里,首席陪审员重读问题和答案时,他正好出去了;不过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感到疲劳,都想快点脱身,因此就一致同意那个可以早一点结束的决定.
  陪审员摇了摇铃.掮着出鞘军刀的宪兵把刀放回鞘里,身子闪到一旁.法官纷纷就位.陪审员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来.
  首席陪审员郑重地拿着那张表格.他走到庭长跟前,把表格递给他.庭长看完表格,显然大为吃惊,双手一摊,就同其余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感到惊讶,因为陪审员提出了第一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抢劫",却没有提出第二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杀人".照陪审员这个决定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玛丝洛娃没有盗窃,没有抢劫,却毒死了一个人.
  "您瞧,他们的答案多么荒谬."庭长对左边的法官说,"这样的话她没有罪,也要被判服苦役."
  "嗯,她怎么没有罪呢?"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她就是没有罪.依我看,这种情形可以引用第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法庭如发现裁决不当,可取消陪审员的决定.)
  "您看怎么样?"庭长问那个和善的法官.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面前那份公文的号码,算了算那个数目能不能被三除尽.他决定,要是能除尽,他就同意.结果这个数目除不尽,但他这人心地善良,还是同意了庭长的意见.
  "我也认为应当这么办."他说.
  "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个怒气冲冲的法官.
  "说什么也不行."他坚决地回答."现在报纸上已经议论纷纷,说陪审员总是替罪犯开脱.要是法官也替罪犯开脱,人家又会怎么讲呢?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庭长看了看表.
  "很遗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说着把那份答案交给首席陪审员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掉换一只脚站着,清了清喉咙,把问题和答案宣读了一遍.法庭上的官员,包括书记官.律师,甚至检察官,个个露出惊奇的神色.
  三个被告都泰然无事地坐在那里,显然并不了解这答案的利害关系.大家又坐下来.庭长问副检察官,他认为应该判处那几个被告什么刑罚.
  这样处理玛丝洛娃使副检察官感到意外的胜利.他心里十分高兴,并把这胜利归因于他出色的口才.他查了查法典,站起来说:
  "我认为处分西蒙.卡尔津金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处分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应根据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处分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
  这几条都是法律所能判处的最重刑罚.
  "暂时休庭,法官商议判决."庭长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大家都随他起立,带着办完一件好事的轻松心情纷纷走出法庭,或者在法庭里来回走动.
  "哦,老兄,我们做了一件错事,太丢人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这当儿首席陪审员正在对聂赫留朵夫讲话:"我们这是把她送去服苦役呀!"
  "您说什么?"聂赫留朵夫叫起来,这会儿他完全不计较这位教师大大咧咧的态度.
  "可不是."他说."我们在决论里没有注明:'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刚才书记官告诉我:副检察官判她服十五年苦役."
  "我们不就是这样裁定的吗?"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争议说,既然她没有偷钱,她就不可能蓄意杀人,这是顺理成章的.
  "刚才离开议事室以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吗?"首席陪审员分辩说."当时谁也没有反对."
  "当时我正好离开议事室."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您怎么也会没注意?"
  "我真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说.
  "哼,您没有想到!"
  "这事还可以补救."聂赫留朵夫说.
  "唉,不行,现在全完了."
  聂赫留朵夫看了看那几个被告.他们,这几个命运已定的人,仍旧呆呆地坐在栏杆和士兵中间.玛丝洛娃不知为什么在微笑.聂赫留朵夫的心灵里有一种卑劣的感情在蠢蠢活动.他原以为她会被无罪释放并将留在城里,因此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才好.就他来说,不论怎样对待她都很为难.如今呢,服苦役,去西伯利亚,这样就完全消除了同她保持任何关系的可能:那只负伤而没有死去的鸟就不会再在猎物袋里扑腾,也就不会使人想起它了.

  二十四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的推测是正确的.
  庭长从议事室回来,手里拿着公文,宣读起来:
  "一八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本地方法院刑事庭遵奉皇帝陛下圣谕,按照诸位陪审员先生裁定,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七百七十一条第三款.第七百七十六条第三款及第七百七十七条判决如下: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褫夺一切公权,流放服苦役:卡尔津金八年,玛丝洛娃四年,并承担刑法第二十八条所列后果.小市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褫夺一切公权和特权,没收其财产,处徒刑三年,并承担刑法第四十九条所列后果.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平均分担,如被告无力缴纳,由国库支付.本案物证全部变卖,戒指追还,酒瓶销毁."
  卡尔津金仍旧挺直身子站着,双手贴住裤腿上的接缝,手指叉开,脸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看上去泰然处之.玛丝洛娃听到判决,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罪,没有罪!"她忽然对着整个法庭大声叫起来."冤枉啊!我没有罪!我根本没有起过坏心,连想都没有想过.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她说完往长凳上一坐,放声痛哭起来.
  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已走出法庭,可是玛丝洛娃还坐在那里痛哭,宪兵只好拉拉她的衣袖.
  "不,可不能就这样了结."聂赫留朵夫完全忘了刚才那种猥琐的感情,自言自语.他身不由己地赶到走廊里,想再去看她一眼.门口挤满了陪审员和律师,他们有说有笑,为办完案子而兴奋.聂赫留朵夫不得不在门口停留几分钟.等他来到走廊里,玛丝洛娃已经走远了.他快步走去,也不顾人家的留意,直到追上她方才站住.她已经停止号哭,只是抽抽搭搭地哽咽着,用头巾梢儿擦着她那红块斑斑的脸.她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等她过去了,聂赫留朵夫急忙返身去找庭长,可是庭长已经走掉了.
  聂赫留朵夫追到门房那里才截住他.
  "庭长先生."聂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说,这时庭长已穿上浅色大衣,从门房手里接过镶银手杖,"我可以同您谈一谈刚才判决的那个案子吗?我是陪审员."
  "哦,当然可以,您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吧?太荣幸了,我们以前见过面."庭长说着同聂赫留朵夫握手,同时愉快地回忆他们见面的那个晚上,当时聂赫留朵夫舞跳得多么漂亮多么轻快,比所有的青年都出色."我能为你做什么事?"
  "有关玛丝洛娃那个结论有点误会了.她没有犯毒死人命罪,可是竟判了她服苦役."聂赫留朵夫紧皱着眉头说.
  "法庭是根据你们作出的答案判决的."庭长一面说,一面向大门口走去,"虽然法庭也觉得你们的结论不符合案情."
  庭长这时才想起,他本想对陪审员们说明,既然他们回答:"是的,她犯了罪."而没有否定蓄意杀人,那就是肯定了蓄意杀人,但他当时忙着把这个案子办完,竟没有这样说.
  "是的,难道有错也不能改正吗?"
  "这事得找律师商量要上诉的理由."庭长说,把帽子稍稍歪戴到头上,继续向门口走去.
  "这可太不象话了."
  "不过,您要了解,玛丝洛娃前面也无非只有两条路."庭长说,显然想尽量讨好聂赫留朵夫,对他客气些.他理理大衣领子外面的络腮胡子,轻轻挽着聂赫留朵夫的臂肘,往门口走去,嘴里说:"您也要走吧?"
  "是的."聂赫留朵夫说,慌忙穿上大衣,跟着他一道出去.
  他们来到令人快乐的灿烂阳光下,立刻由于街上辘辘的车轮声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
  "您瞧,情况是有点别扭."庭长放开嗓门说,"那个玛丝洛娃前面本来是有两条路摆着:一条几乎可以无罪开释,只坐一阵子牢,还可以扣除已监禁的日子,那简直只能算是拘留;另一条是服苦役.中间的路是没有的.你们原来要是能加上一句:'但并非蓄意谋杀,,她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我忽略了这一点,真是该死."聂赫留朵夫说.
  "是啊,关键就在这里."庭长一面笑着,一面看看表.
  此刻离克拉拉约定的时间只差三刻钟了.
  "您要是愿意,现在还可以去找律师.一定要找个上诉的理由.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上贵族街."他回答马车夫说,"三十戈比,多一个戈比不给."
  "是,老爷,请上车."
  "再见.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为您效劳,请光临贵族街德伏尔尼科夫的房子.这地名好记."
  他亲切地鞠了一躬,坐上车走了.

  二十五
  同庭长谈完了话,又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聂赫留朵夫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他想,刚才他所以感到特别难耐,是由于在那么不习惯的环境里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
  "这事真是万万没料到,太可怕了!一定要想办法减轻她的苦难,而且要赶快动手.立刻就动手.对,我得在这里打听一下,法纳林或者米基兴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了两位有名律师.
  聂赫留朵夫返身回到法院,脱下大衣,走上楼去.他在第一条走廊里就遇见了法纳林.他便拦住他,说有事要同他商量.法纳林认识他,知道他的姓名,表示极愿意为他效劳.
  "虽然我很疲劳......但要是时间不长,您就给我讲讲您的事吧.咱们到这里来."
  法纳林把聂赫留朵夫带到一个房间里,大概是哪个法官的办公室.他们在桌旁坐下.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我要请求您."聂赫留朵夫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过问这个案子."
  "噢,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
  "我今天做了一次陪审员.我们把一个女人,一个无罪的女人判了服苦役.这件事使我很伤心."
  聂赫留朵夫自己也没想到,竟然面红耳赤,说不下去了.
  "哦."法纳林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听着.
  "我们把一个无罪的女人判成了有罪.我希望撤销原判,把这个案子转到最高法院重新审理."
  "转到枢密院去."法纳林纠正他说.
  "对了,我就是来请求您办这件事的."
  聂赫留朵夫想赶快说出最难出口的话,因此马上就接着说:
  "至于办这个案子的酬谢和费用,不管多少,全部由我负担."他红着脸说.
  "哦,这事我们以后好商量."律师说.他看到聂赫留朵夫的幼稚,宽厚地笑一笑.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聂赫留朵夫把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
  "好吧,这事我明天就来办.要研究一下案情.后天,不,礼拜四晚上六点钟您到我家来,我给您答复.这样好吗?那咱们走吧,我还有些事,要在这里检查一下."
  聂赫留朵夫向他告辞,走了出去.
  他同律师谈过话,又采取了措施替玛丝洛娃辩护,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他走到法院.天气晴朗,他舒畅地吸了一大口春天的空气.马车夫纷纷向他兜揽生意,可是他情愿步行.有关卡秋莎以及他对她的种种思绪和回忆,顿时在他头脑里翻腾起来.他又变得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了."不行,这事以后再说吧."他自言自语,"现在我得抛开这些烦恼,去散散心."
  他想起了柯察金家的午餐,看了看表.时间不算晚,还赶得上.正好有一辆公共马车叮响着驶过来.他跑了几步,跳上马车.他在广场上下了车,另外雇了一辆漂亮的马车,过了十分钟,来到了柯察金家大门口.

  二十六
  "老爷,请进,都在等您呢."柯察金家那个笑容可鞠的胖门房一面说,一面拉开装有英国饺链.不会发出声响的麻栎大门."他们已经入席了,但关照过,您一到就请进."
  门房走到楼梯口,拉了拉通到楼上的铃.
  "有其他客人吗?"聂赫留朵夫一面脱衣服,一面问.
  "柯洛索夫先生,还有米哈伊尔少爷,其余都是家里人."门房回答.
  一个身穿燕尾服.手戴白手套的漂亮侍仆从楼梯顶上往下看了看.
  "您请,老爷."他说."关照过了,请您上来."
  聂赫留朵夫上了楼,穿过熟悉的华丽宽敞的大客厅,走进餐厅.餐厅里,一家人都已围坐在饭桌旁,除了母亲沙斐雅公爵夫人之外.她是从来不出房门一步的.饭桌上首坐着柯察金老头;他的左边坐着医生,右边坐着客人柯洛索夫,柯洛索夫当过省首席贵族,如今是银行董事,又是柯察金的具有自由派思想的朋友;左边再下去是米西小妹的家庭教师蓝德小姐,还有就是才四岁的小妹;她们对面,右边再下去是米西的哥哥,柯察金的独生子,六年级中学生彼嘉,一家人就是因为等他考试而留在城里没有走;彼嘉旁边是那个担任补习教师的大学生;左边再下去是斯拉夫派信徒,四十岁的老姑娘卡吉琳娜;她对面是米哈伊尔,或者叫米沙,是米西的表哥.饭桌下首是米西本人,她旁边放着一份没有动用过的餐具.
  "哦,这就好了.请坐,我们刚开始吃鱼."柯察金老头费力地用假牙小心咀嚼着,说道,抬起看不出眼皮的满是血丝的眼睛望望聂赫留朵夫."斯吉邦."他嘴里塞满食物,用眼睛示意那副没有用过的餐具,转身对那个神情庄重的餐厅胖侍仆吩咐.
  聂赫留朵夫同柯察金老头虽然很熟,同他一起吃过多次饭,可是今天聂赫留朵夫不知怎的特别讨厌他那张红脸.他那被背心上掖着的餐巾衬托着的两片吃得津津有味的贪婪嘴唇.他那粗大的脖子,尤其是他那吃得大腹便便的将军式身躯.聂赫留朵夫不由得想起这个老头的残酷.他在任地区长官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把人鞭笞一顿,甚至把人绞死,其实他有钱有势,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来邀功行赏.
  "马上就来,老爷."斯吉邦一面说,一面从摆满银餐具的酒橱里拿出一个大汤勺,又向那个蓄络腮胡子的漂亮侍仆点点头.那个侍仆就把米西旁边那副没有用过的餐具摆摆正.那副餐具上原来盖着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浆过的餐巾,餐巾上面绣着家徽.
  聂赫留朵夫绕饭桌一周,同大家一一握手.他走过的时候,除了柯察金老头和太太小姐们,一个个都站起来.聂赫留朵夫跟多数人从没交谈过,但还是一一握手问好.这种应酬他今天觉得特别别扭,特别无聊.他为自己的迟到表示了歉意,正想在米西和卡吉琳娜之间的空位上坐下,但柯察金老头要他即使不喝酒,也要先到那张摆着龙虾.鱼子酱.干酪和咸青鱼的冷菜桌上去吃一点.聂赫留朵夫自己也没想到肚子那么饿,一吃干酪面包就放不下,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哦,怎么样,把是非彻底颠倒了?"柯洛索夫借用反动报纸抨击陪审制度的用语挖苦说:"把有罪的判成无罪,把无罪的判成有罪,是不是?"
  "把是非彻底颠倒了......把是非彻底颠倒了......"老公爵笑着连声说,他无限信任这位自由派同志和朋友的博学多才.
  聂赫留朵夫顾不上是否失礼,未答理柯洛索夫,却坐到一盘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汤旁边,继续吃着.
  "您让他先吃吧."米西笑眯眯地说,用他这个代词表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这时柯洛索夫情绪激动,大声讲到那篇使他愤怒的反对陪审制的文章.公爵的表侄米哈伊尔附和他的看法,介绍了那家报纸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米西打扮得象平时一样雅致.她衣着讲究,但讲究得并不刺眼.
  "您一定累坏了,饿坏了,是不是?"她等聂赫留朵夫咽下食物后问.
  "不,还好.那么您呢?去看过画展了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我们改期了.我们在萨拉玛托夫家打草地网球.说实在的,密丝脱克鲁克斯打得真漂亮."
  聂赫留朵夫到这里来是为了散散心.平时他在这座房子里总是感到很快活,不仅因为这种豪华的气派使他觉得舒服,而且周围那种亲切奉承的气氛也使他高兴.今天呢,说也奇怪,这座房子里的一切,从门房.宽阔的楼梯.鲜花.侍仆.桌上的摆设起,直到米西本人,什么都使他嫌恶.他觉得米西今天并不可爱,装腔拿调,很不自然.他讨厌柯洛索夫那种妄自尊大的自由派论调,讨厌柯察金老头那种得意洋洋的好色的公牛似的身材,讨厌斯拉夫派信徒卡吉琳娜的满口法国话,讨厌家庭女教师和补习教师那种拘谨,尤其讨厌米西说到自己时单用代词他......聂赫留朵夫对米西的态度常常摇摆不定:有时他仿佛眯细眼睛或者在月光底下看她,看到的是她身上的种种优点,他觉得她又娇嫩,又美丽,又聪明,又大方......有时他仿佛在灿烂的阳光下瞧她,这样就不能不看到她身上的种种缺点.今天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日子.今天他看见她脸上的每道皱纹,看见她头发蓬乱,看见她的臂肘尖得难看,尤其是看见她大拇指上宽大的指甲,简直同她父亲的手指甲一模一样.
  "那玩意儿没意思."柯洛索夫谈到网球说,"我们小时候玩的棒球要有趣得多了."
  "不,您没有尝到那种乐趣.那种球好玩极了."米西不同意他的话.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说好玩极了几个字时有点装腔作势,怪不自然的.
  于是展开了一场争论,米哈伊尔和卡吉琳娜也都参加进去.只有家庭女教师.补习教师和孩子们没作声,显然插不上话.
  "老是吵嘴!"柯察金老头哈哈大笑,从背心上拉下餐巾,哗啦啦地推开椅子,从桌旁站起来.仆人把他的椅子接过去.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纷纷起立,走到放有漱口杯和香喷喷温水的小桌旁,漱了一下口,继续那种谁也不感兴趣的争论.
  "您说是吗?"米西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要他赞成她的意见,她认为,人的性格再没有比在运动中显露得更清楚的了.可她在他脸上却看到那种心事重重而且......她觉得......愤愤不平的神色.她感到害怕,很想知道那是什么缘故.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聂赫留朵夫回答.
  "您去看看妈妈,好吗?"米西问.
  "好,好."他一面说,一面拿出香烟,听他的口气分明表示他不愿意去.
  她不作声,只困惑地对他瞧瞧.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错,既然来看人家,可不能弄得人家扫兴啊."他暗想,便竭力做出亲切的样子说,要是公爵夫人肯接见,他是高兴去的.
  "当然,当然,您去,妈妈会高兴的.烟到那边也可以抽.伊凡.伊凡内奇也在那里."
  这家的女主人沙斐雅公爵夫人长期卧病在床,她躺着会客已经有八年了.身上穿的满是花边.缎带和丝绒,周围都是镀金.象牙.青铜摆件和漆器,还有各种花草.她从不出门,一向只接见她所谓"自己的朋友",其实就是她认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聂赫留朵夫属于这种被接见的"朋友"之列,因为她认为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又因为他的母亲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更因为米西要是嫁给他,那就更加称心如意了.
  沙斐雅公爵夫人的房间在大客厅和小客厅后面.米西走在聂赫留朵夫前面,但一走进大客厅,她就突然站住,双手扶住涂金椅子背,对他瞧了瞧.
  米西很想出嫁,而聂赫留朵夫是个好对象.再说,她喜欢他,她惯于想:他是属于她的(不是她属于他,而是他属于她).她还用精神病患者常用的那种无意识而又固执的狡诈手法来达到目的.此刻她同他说话,是要他说出他的心事来.
  "我看出您准遇到什么事了."米西说."您这是怎么了?"
  聂赫留朵夫想到他在法庭上见到了卡秋莎,就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
  "是的,遇到了事."他说,想把今天的事如实说出来,"一件奇怪的.不寻常的大事."
  "什么事啊?您不能告诉我吗?"
  "这会儿我不能.请您别问我.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考虑."聂赫留朵夫说着,脸涨得更红了.
  "您对我都不肯讲吗?"她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手里的椅子也挪了挪.
  "不,我不能."他回答,觉得这样回答她,等于承认确实遇到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
  "噢,那么我们走吧."
  米西摇摇头,仿佛要甩掉不必要的想法,接着迈开步子急急向前走去.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不自然地咬紧嘴唇,忍住眼泪.弄得她伤心,他觉得又不好意思又难过,但他知道只要心一软,就会把自己毁掉的,也就是说同她结合在一起,就再也拆不开.而这是他现在最害怕的事.于是他也一言不发地同她一起来到公爵夫人屋里.

  二十七
  沙斐雅公爵夫人刚吃完她那顿烹调讲究.营养丰富的午饭.她总是单独吃饭,免得人家看见她在做这种毫无诗意的俗事时的模样.她的卧榻旁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咖啡.她在吸烟.沙斐雅公爵夫人身材瘦长,黑头发,牙齿很长,眼睛又黑又大.她总是竭力打扮成年轻的模样.
  关于她同医生的关系,有不少流言蜚语.聂赫留朵夫以前没把它放在心上,但今天他不仅想了起来,而且看见那个油光光的大胡子分成两半的医生坐在她旁边的软椅上,他感到有说不出的嫌恶.
  沙斐雅公爵夫人身边的矮沙发上坐着柯洛索夫,他正在搅动小桌上的咖啡.小桌上还放着一杯甜酒.
  米西陪聂赫留朵夫走到母亲屋里,而她自己没有留下来.
  "等妈妈累了,赶你们走,你们再来找我."她对柯洛索夫和聂赫留朵夫说,那语气仿佛她跟聂赫留朵夫根本没有闹过什么别扭.她快乐地嫣然一笑,轻轻地踩着厚地毯走了出去.
  "哦,您好,我的朋友,请坐,来给我们讲讲."沙斐雅公爵夫人说,脸上挂着一种简直可以乱真的假笑,露出一口同真牙一模一样精致好看的长长的假牙."听说您从法院出来,心里十分愁闷.我明白,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干这种事是很痛苦的."她用法语说.
  "对,这话一点也不错."聂赫留朵夫说,"你会常常感到你没有......你没有权利去审判......"
  "这话说得太对了!"她似乎因为他的话正确而深受感动,其实她一向就是这样巧妙地讨好同她谈话的人的.
  "那么,您那幅画怎么样了?我对它很感兴趣."她又说."要不是我有病,我早就到府上去欣赏欣赏了."
  "我完全把它丢下了."聂赫留朵夫干巴巴地回答,今天他觉得她的假意奉承就跟她的老态一样使人一目了然.他怎么勉强也装不出亲切的样子.
  "这可不行!不瞒您说,列宾亲口对我说过,他很有才能."她对柯洛索夫说.
  "她这样撒谎怎么不害臊."聂赫留朵夫皱着眉头暗想.
  等到沙斐雅公爵夫人确信聂赫留朵夫心情不佳,不可能吸引他参加愉快有趣的谈话,她就把身子转向柯洛索夫,征求他对一出新戏的意见,仿佛柯洛索夫的意见能消除一切疑问,他的每一句话都将永成真理.柯洛索夫对这出戏批评了一通,还乘机发挥了他的艺术观.沙斐雅公爵夫人对他的精辟见解大为惊奇,试图为剧本作者辩护几句,但立刻就认输了,最多只能提出折衷看法.聂赫留朵夫看着,听着,可是他所看见和听见的同眼前的情景完全不一样.
  聂赫留朵夫时而听听沙斐雅公爵夫人说话,时而听听柯洛索夫说话,他发现:第一,沙斐雅公爵夫人也好,柯洛索夫也好,他们对戏剧都毫无兴趣,彼此也漠不关心,他们之所以要说说话,无非是为了满足饭后活动活动舌头和喉咙肌肉的生理要求罢了;第二,柯洛索夫喝过伏特加.葡萄酒和甜酒,有了几分酒意,但不象难得喝酒的农民那样烂醉如泥,而是嗜酒成癖的那种人的微醺.他身子并不摇晃,嘴里也不胡言乱语,只是情绪有点反常,洋洋自得,十分兴奋;第三,聂赫留朵夫看到,沙斐雅公爵夫人在谈话时总是心神不定地望望窗子,因为有一道阳光斜射进窗口,这样就可能把她的老态照得一清二楚.
  "这话真对."她就柯洛索夫的话评价道,接着按了按床边的电铃.
  这时医生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就走了出去,仿佛是家里人一样.沙斐雅公爵夫人边说话边目送他出去.
  "菲利浦,请您把这窗帘放下来."那个模样漂亮的侍仆听到铃声走进来,公爵夫人用眼睛示意那窗帘说.
  "不,不管您怎么说,其中总得有点神秘的地方,没有神秘就不成其为诗."她说,同时斜着一只黑眼睛生气地瞅着那个正在放窗帘的侍仆.
  "没有诗意的神秘主义是迷信,而没有神秘主义的诗就成了散文."她忧愁地微笑着,眼睛没有离开那正在拉直窗帘的侍仆.
  "菲利浦,您不该放那块窗帘,要放大窗子上的窗帘."沙斐雅公爵夫人痛心地说,为了说出这两句话得费那么大的劲,她显然很怜惜自己.接着提起戴满戒指的手,把那支冒烟的香气扑鼻的纸烟送到嘴边,使自己平静下来.
  胸膛宽阔.肌肉发达的美男子菲利浦仿佛表示歉意似地微微鞠了一躬,在地毯上轻轻迈动两条腿肚发达的腿,一言不发,顺从地走到另一个窗口,留神瞧着公爵夫人,动手拉窗帘,使她的身上照不到一丝阳光.可他还是没有做对,害得苦恼不堪的沙斐雅公爵夫人不得不放下关于神秘主义的谈话,去纠正头脑迟钝.无情地使她烦恼的菲利浦.菲利浦的眼睛里有个火星亮了一亮.
  "'鬼才知道你要怎么样!,......他心里大概在这么说吧."聂赫留朵夫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暗自想道.不过,菲利浦,这个美男子和大力士,立刻掩藏住不耐烦的态度,沉住气,按照这位精疲力尽.虚弱不堪而又矫揉造作的沙斐雅公爵夫人的话做去.
  "达尔文学说自然有部分道理."柯洛索夫说,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矮沙发上,同时睡眼惺松地瞧着沙斐雅公爵夫人,"但他有点过头了.对了."
  "那么您相信遗传吗?"沙斐雅公爵夫人问聂赫留朵夫,对他的沉默感到难受.
  "遗传?"聂赫留朵夫反问道."不,不信."他嘴里这样说,头脑里不知怎的却充满了各种古怪的形象.他想象大力士和美男子菲利浦赤身露体,旁边则是一丝不挂的柯洛索夫,肚子象个西瓜,脑袋光秃,两条没有肌肉的手臂好象两根枯藤.他还模模糊糊地想象着,沙斐雅公爵夫人用绸缎和丝绒裹着的肩膀其实是个什么样子,不过这种想象太可怕了,他连忙把驱除它.
  沙斐雅公爵夫人却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米西可在等您了."她说."您到她那里去吧,她要给您弹舒曼的新作呢......挺有意思."
  "她根本不想弹什么琴.她这都是有意撒谎."聂赫留朵夫暗想,站起身来,握了握沙斐雅公爵夫人戴满戒指的枯瘦的手.
  卡吉琳娜在客厅里迎接他,立刻就同他谈了起来.
  "我看得出来,陪审员的职务可把您累坏了."她照例用法语说.
  "哦,对不起,我今天情绪不好,可我也没有权利使别人不好受."聂赫留朵夫说.
  "您为什么情绪不好哇?"
  "我不愿意说,请您原谅."他一面说,一面找他的帽子.
  "您该记得,您曾经说过做人要永远说实话,而且您还给我们讲过一些极其可怕的事.为什么您今天就不愿意说呢?你还记得吗,米西?"卡吉琳娜对走近来的米西说.
  "因为当时只是开开玩笑."聂赫留朵夫严肃地回答."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可是在实际生活里我们太糟糕了,我是说,我太糟糕了,至少我无法说实话."
  "您不用打岔,最好还是说说,我们糟在什么地方."卡吉琳娜说.她抓住聂赫留朵夫的语病,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是那么严肃.
  "再没有比承认自己情绪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说."我就从来不承认,因此情绪总是很好.走,到我那儿去吧.让我们来努力驱散你的不佳情绪."
  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好象一匹被人抚摩着而要它戴上笼头.套上车子的马.今天他特别不高兴拉车.他抱歉说他得回家去,就向大家告辞.米西比平时更长久地握住他的手.
  "您要记住,凡是对您重要的事,对您的朋友也同样重要."她说."明天您来吗?"
  "多半不来."聂赫留朵夫说着感到害臊,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自己害臊还是为她害臊.他涨红了脸,匆匆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很感兴趣呢."等聂赫留朵夫一走,卡吉琳娜说."我一定要弄个明白.准是一件有关体面的事,我们的米哈伊尔怄气了."
  "恐怕是件不体面的桃色案件吧."米西原想这样说,但是没有出口,她痴痴地瞪着前方,那阴沉的神色同刚才望着他时完全不同.不过,即使对卡吉琳娜她也没有把这句酸溜溜的俏皮话说出来,而只是说:
  "我们人人都有开心的日子,也有不开心的日子."
  "难道连这个人都要欺骗我吗?"米西暗自想."事到如今他还要这样,未免太不象话了."
  要是叫米西解释一下她所谓的"事到如今"是什么意思,她准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她无疑确信,他不仅使她心里存着希望,而且简直已经答应她了.倒不是说他已经明确对她说过,而是通过眼神.微笑.暗示和默许表明了这一点.她始终认为他是属于她的,要是失掉他,那她真会太难堪了.

  二十八
  "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聂赫留朵夫沿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一路上反复骂着.刚才他同米西谈话时的沉重心情到现在始终没有消除.他觉得,表面上看来......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对她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对自己有约束力的话,也没有向她求过婚,但他觉得实际上他已经同她联系在一起,已经应许过她了.然而今天他从心里感到,他无法同她结婚."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他反复对自己说,不仅指他同米西的关系,而且指所有的事."一切都是又可憎又可耻."他走到自己家的大门口,又暗自说了一遍.
  "晚饭我不吃了."他对跟着他走进餐厅(餐厅里已经准备好餐具和茶了)的侍仆柯尔尼答应着,"你去吧."
  "是."柯尔尼说,但没有走,却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聂赫留朵夫瞧着柯尔尼,觉得他很讨厌.他希望谁也别来打扰他,让他安静一下,可是大家似乎都有意跟他作对,偏偏缠住他不放.等到柯尔尼拿着餐具走掉,聂赫留朵夫刚要走到茶炊旁去斟茶,忽然听见阿格拉芬娜的脚步声.他慌忙走到客厅里,随手关上门,免得同她见面.这个做客厅的房间就是三个月前他母亲去世的地方.这会儿,他走进这个灯光明亮的房间,看到那两盏装有反光镜的灯,一盏照着他父亲的画像,另一盏照着他母亲的画像,不自觉想起了他同母亲最后一段时间的关系.他觉得这关系是不自然的,令人憎恶的.这也是又可耻又可憎.他想到,在她害病的后期他简直巴不得她死掉.他对自己说,他这是希望她早日摆脱痛苦,其实是希望自己早日摆脱她,免得看见她那副痛苦的模样.
  他存心唤起自己对她的美好回忆,就瞧了瞧她的画像,那是花五千卢布请一位名家画成的.她穿着黑丝绒连衣裙,袒露着胸部.画家显然有意要充分描绘高耸的胸部.双乳之间的肌肤和美丽迷人的肩膀和脖子.这可实在是又可耻又可憎.把他的母亲画成半裸美女,这就带有令人难堪和亵渎的味道.尤其令人难堪的是,三个月前这女人就躺在这个房间里,她当时已干瘪得象一具木乃伊,还散发出一股极难闻的味道.这股味道不仅充溢这个房间,而且弥漫在整所房子里,怎么也无法消除.他仿佛觉得那股味道至今还闻得到.于是他想起,在她临终前一天,她用她那枯瘦发黑的手抓住他强壮白净的手,同时盯住他的眼睛说:"米哈伊尔,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责怪我."说着她那双痛苦得失去光辉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多么可憎!"他望了望那长着象大理石一般美丽的肩膀和胳膊.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的半裸美女,又一次自言自语.画像上袒露的胸部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年轻得多的女人,几天前他看到她也这样裸露着胸部和肩膀.那个女人就是米西.那天晚上她找了一个借口把他叫去,为的是让他看看她去赴舞会时穿上舞会服装的模样.他有点儿反感地想到她那白嫩的肩膀和胳膊.此外还有她那个粗鲁好色的父亲,他可耻的经历和残忍的行为,以及声名狼籍的爱说俏皮话的母亲.这一切都很可憎,同时也很可耻.真是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
  "不行,不行,必须摆脱......必须摆脱同柯察金一家人和玛丽雅的虚伪关系,抛弃遗产,抛弃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对,到国外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到罗马去,去学绘画......"他怀疑自己有这种才能."哦,那也没关系,只要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就行.先到君士坦丁堡,再到罗马,但必须赶快辞去陪审员职务.还得同律师商量好这个案子."
  于是他的头脑里突然浮起了那个女犯的异常真切的影子,出现了她那双斜睨的乌黑眼睛.在被告最后陈述时,她哭得多么伤心!他匆匆把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另外点上一支,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于是,他同她一起度过的景象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在眼前.他想起他同她最后一次的相逢,想起当时支配他的兽性的欲望,以及欲望满足后的颓丧情绪.他想起了雪白的连衣裙和浅蓝色的腰带,想起了那次晨祷."唉,我爱她,在那天夜里我对她确实怀着美好而纯洁的爱情,其实在这以前我已经爱上她了,还在我第一次住到姑妈家里,写我的论文时就深深地爱上她了!"于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浑身焕发着朝气,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想到这里他感到伤心极了.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实在相差太远了.这个差距,比起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那个陪商人酗酒在今天上午受审的妓女之间的差别,如果不是更大,至少也一样大.当年他生气蓬勃,自由自在,前途未可限量;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落在愚蠢.空虚.苟安.平庸的生活罗网里,看不到任何出路,甚至不想摆脱这样的束缚.他想起当年他以性格直爽自豪,立誓要永远说实话,并且恪守这个准则;可如今他完全掉进虚伪的泥淖里,掉进那种被他周围一切人认为真理的虚伪透顶的泥淖里.至少他在这样的虚伪的泥淖里看不到任何出路.他深陷在里面,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甚至还洋洋自得.
  怎样解决跟玛丽雅的关系,解决跟她丈夫的关系,使自己看到他和他孩子们的眼睛不至于害臊?怎样才能诚实地了结同米西的关系?他一面认为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面又继承母亲遗下的领地,这个矛盾该怎样解决?怎样在卡秋莎面前赎自己的罪?总不能丢开她不管哪!"不能把一个我爱过的女人抛开不管,不能只限于出钱请律师,使她免除本来就不该服的苦役.不能用金钱赎罪,就象当年我给了她一笔钱,应自以为尽了责任那样."
  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在走廊里追上她,把钱塞在她手里,就跑掉了."哦,那笔钱!"他回想当时的情景,心里也象当时一样又恐慌又无措."唉,多么卑鄙!"他也象当时一样骂出声来."只有流氓,无赖,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我......我就是无赖,就是流氓!"他大声说."难道我真的是......"他停了停,"难道我真的是无赖吗?如果我不是无赖,那还有谁是呢?"他自问自答."难道只有这一件事吗?"他继续揭发自己."难道你同玛丽雅的关系,同她丈夫的关系就不卑鄙,不下流吗?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借口钱是你母亲遗留下来的,就享用你自己也认为不合理的财产.你的生活整个儿都是吊二郎当.卑鄙无耻的.而你对卡秋莎的行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无赖,流氓!人家要怎样评判我就怎样评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骗他们,可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
  他恍然大悟,近来他对人,特别是今天他对公爵,对沙斐雅公爵夫人,对米西和对柯尔尼的憎恶,归根到底都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也奇怪,这种自认堕落的心情是既痛苦又欣慰的.
  聂赫留朵夫生平进行过好多次"灵魂的净化".他所谓"灵魂的净化"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他生活了一段时期,忽然觉得内心生活迟钝,甚至完全停滞.他就着手把灵魂里堆积着的污垢清除出去,因为这种污垢是内心生活停滞的原因.
  在觉醒以后,聂赫留朵夫总是订出一些日常必须遵守的规则,例如写日记,开始一种他希望能坚持下去的新生活,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翻开新的一页".但每次他总是经不住尘世的诱惑,不知不觉又堕落下去,而且往往比以前陷得更深.
  他这样清洗灵魂,振作精神,已经有好几次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妈家去,正好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这次觉醒使他生气蓬勃.精神奋发,而且持续了相当久.后来,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参加军队,甘愿以身殉国,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觉醒.但不久灵魂里又积满了污垢.后来还有过一次觉醒,那是他辞去军职,出国学画的时候.
  从那时起到现在,他有好久没有净化灵魂了,因此精神上从来没有这样肮脏过.他良心上的要求同他所过的生活太不协调了.他看到这个矛盾,不由得诚惶诚恐.
  这个差距是那么大,积垢是那么多,以致他起初对净化丧失了信心."你不是尝试过修身,希望变得高尚些,但毫无结果吗?"魔鬼在他心里说,"那又何必再试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这样,人人都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魔鬼那么说.但是,那个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身上觉醒了,他是真实.强大而永恒的.聂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过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间差距有多大,对一个觉醒了的精神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办得到的.
  "我要冲破捆缚我精神的虚伪罗网,不管这得花多大代价.我要承认一切,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毅然决然地对自己说."我要老实告诉米西,我是个生活放荡的人,不配同她结婚,这一阵我只给她添了麻烦.我要对玛丽雅(首席贵族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要对她丈夫说,我是个无赖,我欺骗了他.我要合理处置遗产.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个无赖,对她犯了罪,我要尽可能减轻她的痛苦.对,我要去见她,要求她饶恕我.对,我将象孩子一样要求她的饶恕."他站住了."必要时,我就同她结婚."
  他站住,象小时候那样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苍说:
  "主哇,你帮助我,引导我,来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
  他做祷告,请求上帝帮助他,到他心中来,清除他身上的一切污垢.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存在于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识中觉醒了.他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仅感觉到自由.勇气和生机,而且感觉到善的全部力量.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如今他都能做到.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好的一面是由于多年来沉睡在他心里的精神的人终于觉醒了;坏的一面是由于他自怜自爱,自以为有什么美德.
  他感到浑身发热.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窗子通向花园.这是一个空气清新而没有风的月夜,街上响起一阵辘辘的马车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杨树,那光秃的树枝纵横交错,把影子清楚地投落在广场干净的沙地上.左边是仓房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白糊糊的.前面是一片交织的树枝,在树枝的掩映下看得见一堵黑黝黝的矮墙.聂赫留朵夫望着月光下的花园和房顶,望着杨树的阴影,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
  "太好了!哦,太好了,我的上帝,太好了!"他为自己灵魂里的变化而不断欢呼.

  二十九
  玛丝洛娃直到傍晚六时才回到牢房.她不习惯长途跋涉,可如今一口气走了十五里石子路,她感到两腿酸痛,精神上又受到意想不到的严厉判决的打击,再加饥饿难忍,人简直要瘫下来.
  在一次审讯暂停时,法警们在她旁边吃着面包和煮鸡蛋,她嘴里涌满口水.她感到饥饿,但去向他们讨一点来吃,又觉得失面子.这以后又过了三小时,她不再想吃东西,但觉得浑身无力.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判决.最初一刹那,她以为是她听错了,无法相信听到的话,无法把苦役犯这个词儿同自己联系起来.不过,她看见法官和陪审员脸上都那么一本正经,无动于衷,判决时都泰然自若,感到十分气愤,就向整个法庭大声叫屈.但看到就连她的叫屈人家也不当一回事,又不能改变局面,她就哭了,觉得只好顺受那个硬加到她头上的天大冤屈.特别使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么残酷地给她判刑的竟是那些一直和蔼可亲地打量着她的中年和青年男人.她看出,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副检察官,心情一直与别人不同.她起初坐在犯人拘留室里等待开庭,后来在审讯暂停时又坐在那里,她看到这些男人都假装有什么事,在她门口走来走去,或者索性走进房间里来,只是为了要好好地看看她.谁想到就是这些男人竟狠心地判她服苦役,尽管她并没有犯被控告的那些罪.开头她放声痛哭,后来停止了哭泣,呆呆地坐在拘留室里,等待押回监狱.现在她只渴望一件事:吸烟.当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宣判后也被押到这个房间里时,她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包奇科娃一来就骂玛丝洛娃,叫她苦役犯.
  "怎么样,你赢了?没罪了?这回怕逃不掉了吧,贱货!你这是恶有恶报.服了苦役,看你还怎么卖俏?"
  玛丝洛娃双手揣在囚袍袖管里,坐在那儿,低下头,呆呆地望着前面两步外那块踩得很脏的地板,嘴里只是说:
  "我没惹您,您也别来犯我.我可没惹您."她反复说了几遍,就不再吭声了.直到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被押走,一个法警给她送来三个卢布,她才变得稍微灵活些.
  "你是玛丝洛娃吗?"他问."拿去,这是一位太太送给你的."法警说着把钱交给她.
  "哪位太太?"
  "你拿去就是了,谁高兴跟你多罗唆."
  这钱是妓院掌班基达耶娃叫他送来的.她不在法庭的时候,问民事执行吏,她能不能给玛丝洛娃一点钱.民事执行吏说可以.她获得许可,就脱下钉有三个钮扣的麂皮手套,露出又白又胖的手,从绸裙的后面皱褶里掏出一个时式钱包.钱包里装着厚厚一叠息票,那都是她从妓院挣得的证券上剪下来的.她取出一张两卢布五十戈比的息票,再加上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币,交给民事执行吏.民事执行吏唤来一名法警,当着女施主的面把这些钱交给法警.
  "请您务必交给她."基达耶娃对法警说.
  法警因为人家如此不信任他而生气,所以才那么怒不可遏地对待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拿到钱很高兴,因为有了这钱就可以弄到此刻她所想要的唯一东西.
  "真想弄些烟来抽抽."她渴望抽烟,暗自想着.她实在想抽烟,就拚命吸着弥漫在走廊里的烟味......那是从各个办公室里飘出来的.但她还得等待好多时候,因为负责派人遣送她回狱的书记官把被告给忘了,只顾同一名律师谈论一篇查禁的文章,甚至同他发生了争吵.审判结束后,有几个年轻的和年老的男人特意走来看她一眼,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但她此刻根本不去理会他们.
  直到四点多钟,她才被押解回狱.押解她的那个下城人和楚瓦什人从后门把她带出法庭.还在法庭门厅里,她就给了他们二十戈比,要求他们给她买两个白面包和一包香烟.楚瓦什人笑了,接过钱说:
  "好的,我们去给你买."他说完真的去给她买了香烟和面包,并且把找头交给她.
  路上是不准吸烟的.这样玛丝洛娃只得带着没有满足的烟瘾回到牢房.她回到监狱门口,大约有一百名男犯正好从火车站被解到这里来.她在过道里遇见了他们.
  那些犯人有留大胡子的;有不留胡子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俄罗斯人,有其他民族的人,还有些人被剃了阴阳头,脚上哐啷哐啷地带着铁镣.他们弄得前屋里灰尘飞扬,并且充满脚步声.说话声和汗酸气.这些犯人从玛丝洛娃身边走过时,都色迷迷地打量着她,有几个擦着她的身子走过,脸上现出淫猥的丑态.
  "嘿,这妞儿,长得多俏."一个犯人说.
  "你好哇,小娘子."另一个挤挤眼说.
  一个脸色黝黑的犯人,后脑壳剃得发青,刮得精光的脸上留着小胡子,脚上拖着哐啷啷响的脚镣,跳到她跟前,一把搂住她.
  "难道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哼,别装腔了!"他露出牙,闪亮着眼睛嚷道.玛丝洛娃把他推开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混蛋?"副典狱长从后面走过来,对他吆喝道.
  那犯人缩紧身子,慌忙躲开.副典狱长就转身对玛丝洛娃骂道:
  "你待在这儿干什么?"
  玛丝洛娃想说她从法院里刚回来,但她实在太困累了,所以懒得开口.
  "刚从法院里来,长官."那个年纪大些的押解兵穿过人群,手举到帽沿上敬礼说.
  "噢,那就把她交给看守长.简直不象话!"
  "是,长官."
  "索柯洛夫!把她带走."副典狱长嚷道.
  看守长走过来,怒气冲冲地往玛丝洛娃的肩上一推,对她点点头,再把她领到女监的走廊里.在那里她被浑身上下搜摸了一遍,没有搜到什么(那包香烟已被塞在面包里),就又被送回早晨出来的那间牢房里.

  三十
  玛丝洛娃那间牢房长九俄尺,宽七俄尺,有两扇窗子,靠墙有一座灰泥剥落的火炉,还有几张木板干裂的板床,占去三分之二的地位.牢房中央,正对房门挂着乌黑的圣像,旁边插着一支蜡烛,下面挂着一束积满灰尘的蜡菊.房门左边有一块发黑的地板,上面放着一个臭气熏天的木桶.看守刚点过名,女犯们就被锁在牢房里过夜.
  这里总共关着十五个人:十二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天色还很亮,只有两个女人躺在板铺上:一个是因没有身份证而被捕的傻婆娘,差不多一直用囚袍蒙住头睡觉;另一个害有痨病,因犯盗窃罪而判刑.这个女人用囚袍枕着头,睁大一双眼睛躺在那里没有睡着,勉强忍着咳嗽,压下一口涌上喉咙而感到发痒的粘痰.其余的女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一件粗布衬衫.有的坐在板铺上缝补,有的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今天早晨玛丝洛娃去受审时送她的老太婆,名字叫柯拉勃列娃.她神色忧郁,蹙着眉头,满脸皱纹,下巴底下皮肉松弛,象挂着一个口袋.她身材高大,淡褐色头发编成一根短小的辫子,两鬓花白,脸颊上有一个疣子,上面长着汗毛.这个老太婆因为用斧头砍死亲夫,被判处苦役.她之所以杀死他,是因为他纠缠她的女儿.她是这个牢房里的头,她还偷卖私酒.她戴着眼镜做针线活,那双做惯粗活的大手象一般农妇那样用三个手指捏着针,针尖对着自己的身子.她旁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个儿不高的女人.她生着狮子般的鼻子和一双乌黑的小眼睛,模样和善,喜欢唠叨,在缝一个帆布口袋.她是铁路上的道口工,被判处三个月徒刑,因为火车来的时候她没有举起旗子,结果出了车祸.第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是费多霞,同伴们都叫她费尼奇卡.她是一个脸色白里透红.模样可爱的年轻女人,生有一双孩子般纯净的浅蓝色眼睛,两条淡褐色长辫子盘在小小的脑袋上.她被关押是因为蓄意毒死丈夫.她出嫁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结婚后就想毒死丈夫.在她交保出狱,等候审讯的八个月里,她不仅跟丈夫和好了,而且深深地爱上了他.当法院开庭的时候,她跟丈夫已经十分恩爱了.尽管丈夫和公公,特别是十分疼爱她的婆婆,在法庭上竭力替她开脱,但她还是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个善良乐观.总是笑眯眯的费多霞就睡在玛丝洛娃旁边.她不仅很喜爱玛丝洛娃,而且认为关心她.替她做事是自己的本分.板铺上还有两个女人坐着不干活.一个四十岁光景,面黄肌瘦,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如今可变得又黄又瘦了.她手里抱着一个娃娃,露出又长又白的乳房给他喂奶.她犯的罪是:她的村子里被押走一名新兵,老百姓认为这样不合法,就拦住警察局长,把新兵夺回来.她就是那个被非法押走的小伙子的姑妈,是她带头抓住新兵所骑的马的缰绳.板铺上还闲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相貌和善,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这个老太婆坐在火炉旁边的板铺上.一个短头发.大肚子的四岁男孩,嘻嘻哈哈地从她旁边跑过,她装出要捉他的样子.那孩子只穿一件小小的衬衫,在她面前跑来跑去,嘴里一直嚷着:"哈哈,老婆婆,你抓不住我的,你抓不住我的!"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儿子一起被控犯了纵火罪.她心平气和地忍受着监禁生活,只是为同时入狱的儿子难过,但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的老头子,唯恐她不在,他会生满一身虱子,因为儿媳妇跑掉了,没有人叮嘱他洗澡.
  除了这七个,还有四个女人站在一扇打开的窗子前面,双手握住铁栅栏,同刚才在门口撞见玛丝洛娃.此刻正从院子里走过的男犯搭话,又是比手势,又是叫嚷.其中有个因犯偷窃罪而被判刑的女人,生得高大笨重,一身是肉,头发火红色,白里透黄的脸上和手上生满雀斑,粗大的脖子从敞开的衣领里露了出来.她对着窗口声音嘶哑地拚命嚷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她旁边站着一个皮肤发黑.相貌难看的女犯,上身很长,两腿短得出奇,身材象十岁的小姑娘.她脸色发红,长满面疱,两只黑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嘴唇又厚又短,遮不住她那暴出的白牙齿.她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发出一阵阵尖利的笑声.这个女犯喜欢打扮,大家都叫她"俏娘们".她因犯盗窃和纵火罪而受审.她们后面站着一个模样可怜的孕妇.她身穿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挺着大肚子,形容憔悴,青筋毕露.她被指控犯了窝藏贼赃罪.这个女人沉默不语,但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一直露出赞许和亲切的微笑.站在窗口的第四个女人因贩卖私酒而判刑.她是个矮壮的乡下女人,生有一双圆圆的突眼睛,相貌很和善.这个女人就是老太婆逗着玩的小男孩的母亲.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孩,因为没有人照管,也跟她一起坐牢.她也瞧着窗外,手里不停地织袜子.听到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们的话,她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她那个七岁的女儿,披着一头浅色头发,只穿一件衬衫,站在那个火红色头发的女人旁边,用一只瘦瘦的小手拉住她的裙子,眼神呆滞,用心听着男女囚犯对骂,低声学说,伤佛要把它们记住似的.第十二个女犯是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她把她的私生子丢在井里活活淹死了.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浅褐色头发扎成一根不长的粗辫子,但辫子松了,披散开来.她那双眼睛呆滞无神.她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只穿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光着脚板,在牢房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每次走到墙跟前又急促地转过身来.

  三十一
  铁锁哐啷响了一声,玛丝洛娃又被关回牢房.牢里的人都向她转过身去.就连诵经士的女儿也站住,扬起眉毛,瞧了瞧进来的人,但一声不吭,接着又迈开她那有力的大步走了起来.柯拉勃列娃把针扎在粗麻布上,从眼镜上方狐疑地凝视着玛丝洛娃.
  "哎呀,老天爷!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你释放呢."她用男人一般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看样子他们要你坐牢喽."
  她摘下眼镜,把针线活放在身边的板铺上.
  "好姑娘,我刚才还跟大婶说过,也许会当场把你释放的.据说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还会给些钱呢,全得看你的造化了."道口工立刻用唱歌一般好听的声音说."唉,真是没想到.看来我们占的卦都不灵.好姑娘,看来上帝有上帝的安排."她一口气说出一套亲切动听的话来.
  "难道真的判刑了?"费多霞露出满腔的同情,用她那双孩子般清澈的蓝眼睛瞧着玛丝洛娃,问.她那张快乐而年轻的脸整个儿变了样,仿佛要哭了出来.
  玛丝洛娃什么也没回答,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她的床铺在靠墙第二张,紧挨着柯拉勃列娃.
  "你大概还没有吃过饭吧?"费多霞说着站起来,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却把两个白面包放在床头上,开始脱衣服.她脱下满是灰土的囚袍,从鬈曲的黑头发上摘下头巾,坐下来.
  背有点驼的老太婆在板铺另一头逗着小男孩玩,这时也走过来,站在玛丝洛娃面前.
  "啧,啧,啧!"她满心怜惜地摇摇头,啧着舌头说.
  那个男孩子也跟着老太婆走过来,眼睛睁得老大,翘起上嘴唇,盯着玛丝洛娃带来的白面包.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以后,玛丝洛娃看见这一张张满怀同情的脸,她不住想哭,嘴唇都哆嗦起来了.但她尽力忍住,直到老太婆和男孩子向她走过来.当她听到老太婆充满同情的啧啧声,看见男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白面包的眼睛又转过来瞧着她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整个脸都哆嗦着,接着放声痛哭起来.
  "我早就说过,得找一位有本事的律师."柯拉勃列娃说."怎么,要把你流放吗?"她问.
  玛丝洛娃想回答,可是说不出话.她一面哭,一面从面包里挖出那包香烟.烟盒上印着一个脸色白里透红的太太,头发梳得很高,敞开的领子露出一块三角形的胸部.玛丝洛娃把那包烟交给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瞧了瞧烟盒上的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主要是怪玛丝洛娃不该这样乱花钱.她取出一支烟,凑着油灯点着,自己先吸了一口,然后把它交给玛丝洛娃.玛丝洛娃没有停止哭,一口接一口地拚命吸烟,然后把烟雾吐出来.
  "服苦役."她呜咽着说.
  "这帮恶霸,该死的吸血鬼,不敬畏上帝."柯拉勃列娃说."平白无故就把人家姑娘判了刑."
  这当儿,那些留在窗口的女人迸发出一阵哄笑声.小女孩也笑了.她那尖细的孩子的笑声,同三个大人沙哑而刺耳的笑声汇成了一片.院子里有个男犯作了个什么怪动作,逗得窗口的看客都忍不住笑起来.
  "呸,这条剃光头毛的公狗!他这是干什么呀!"那个红头发的女人说,笑得浑身的胖肉都抖动起来.她把脸贴在铁栅栏上,嘴里胡乱嘟哝着下流话.
  "嘿,这没良心的东西!有什么好笑的!"柯拉勃列娃对红头发女人摇摇头,说.接着她又问玛丝洛娃:"判了好多年吗?"
  "四年."玛丝洛娃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一滴眼泪落到香烟上.
  玛丝洛娃愤怒地把那支烟揉成一团,扔掉,又拿了一支.
  道口工虽然不吸烟,却连忙把烟头捡起来,把它弄直了,同时嘴里说个不停.
  "看来一点儿也不错,好姑娘."她说,"真理让骗猪给吃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柯拉勃列娃大婶说他们会把你放了的,我说不会.我说,好人儿,我的心觉得出来,他们不会放过她的.可怜的姑娘,果然没错."她得意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这时,男犯都已从院子里走掉,同他们搭话的女人也都离开窗口,来到玛丝洛娃跟前.第一个走过来的是带着女孩的突眼睛私酒贩子.
  "怎么判得这么重啊?"她一边问,一边挨着玛丝洛娃坐下来,手里继续快速地编着袜子.
  "因为没有钱才判得那么重.要是有钱,请上一个有本事的讼师,包管就没有事了."柯拉勃列娃说."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呀......蓬头散发的,大鼻子......嘿,我的太太,要是能把他请来,他就会把你从水里捞起来,让你身上不沾一滴水."
  "哼,怎么请得起."俏娘们龇着牙冷笑了一声,挨着她们坐下,"没有一千卢布你就甭想请得动他."
  "看样子,你生来就是这样的命."因犯纵火罪而坐牢的老太婆插嘴说."我的命也真苦,人家把我的儿媳妇抢走了,还把儿子关到牢里喂虱子,连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都被关了进来."她又讲起她那讲过百遍的身世来."看样子,坐牢也罢,要饭也罢,你就甭想躲开它.不是要饭,就是坐牢."
  "他们都是一路货."贩私酒的女人说,她仔细察看女孩的头,就放下手里的袜子,把女孩拉过来夹在两腿中间,手指灵活地在她的头上找虱子."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贩卖私酒?,请问,叫我拿什么来养活孩子呢?"她一面说,一面熟练地做她做惯的活儿.
  私酒贩子的这番话使玛丝洛娃想起了酒.
  "最好弄点酒来喝喝."她对柯拉勃列娃说,用衬衫袖子擦擦眼泪,只偶尔抽搭一声.
  "要喝吗?行,拿钱来."柯拉勃列娃说.

  三十二
  玛丝洛娃从面包里掏出钱,把一张息票交给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接过息票,瞧了瞧.她不识字,但信任那个无所不知的俏娘们.俏娘们告诉她息票值两卢布五十戈比.柯拉勃列娃爬到通气洞口,取出藏在那里的一瓶酒.女人们,除了贴近玛丝洛娃的几个外,看到这情景,纷纷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玛丝洛娃抖掉头巾和囚袍上的灰土,爬到铺上,开始吃面包.
  "我给你留着茶,恐怕凉了."费多霞说着从墙架上取下一把用包脚布裹着的白铁茶壶和一个带把的杯子.
  那茶完全凉了,而且白铁味道比茶味更浓,但玛丝洛娃还是倒了一杯,就着吃面包.
  "费纳什卡,给你."她叫道,掰下一块面包,递给眼睛直盯住她嘴巴的小男孩.
  这当儿,柯拉勃列娃把酒瓶和杯子交给玛丝洛娃.玛丝洛娃请柯拉勃列娃和俏娘们一起喝.这三个女犯是牢房里的贵族,因为她们有钱,有了东西就一起享用.
  过了几分钟,玛丝洛娃兴奋了,兴致勃勃地讲起法庭上的情景和法庭上特别使她吃惊的一件事,还滑稽地摹仿检察官的动作.她说,法庭上的男人个个都感兴趣地望着她,为此还特意闯到犯人室里来.
  "就连那个押解我的兵都说:'他们这都是来看你的.,一会儿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拿文件或者什么东西,可是我看出,他要的不是文件,而是要用眼睛把我吞下去."她笑嘻嘻地说,摇摇头,好象她也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全会演戏."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道口工附和着,立刻用她那好听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好比苍蝇见了糖.他们别的都不在意,可是见了女人就没命了.他们这帮男人光吃饭还不行......"
  "这儿也一样."玛丝洛娃打断她的话说."到了这儿,我也遇到了那类事.他们刚把我带回来,正好有一批家伙从火车站上押到.他们死乞白赖地纠缠人,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脱身.多亏副典狱长把他们赶走了.有一个死缠住不放,好容易才被我挣脱了."
  "那家伙什么模样?"俏娘们问.
  "皮肤黑黑的,留着小胡子."
  "多半是他."
  "他是谁?"
  "就是谢格洛夫.你看,他刚走过去."
  "这谢格洛夫是个什么人?"
  "连谢格洛夫都不知道!谢格洛夫两次从服苦役的地方逃走.这回又被抓住了,可他还是会逃走的.连看守都怕他呢."俏娘们说,她同男犯人们传递纸条,监狱里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他准会逃走的."
  "哼,他会逃走,可不会把咱们带走!"柯拉勃列娃说."你最好还是讲讲."她对玛丝洛娃说,"关于上诉的事那理事(律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如今总得去上诉吧?"
  玛丝洛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候,红头发女人把长满雀斑的双手伸到蓬乱的浓密头发里,用指甲搔着头皮,走到那三个正在喝酒的"贵族"跟前.
  "卡秋莎,我把该办的事都告诉你."她开口道."劈头第一件事,你得写个呈子,说你对那个判决不服,然后再向检察官提出."
  "关你什么事?"柯拉勃列娃怒冲冲地用低沉的声音说."你闻到酒味了.这事不用你多嘴.你不说,人家也知道该怎么办,用不着你多嘴."
  "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要你罗唆什么!"
  "想喝点酒吧?也赶过来了."
  "好哇,就给她喝一点吧."玛丝洛娃说.她一向很大方,有了东西就分给大家.
  "让我来给她尝尝......"
  "哼,来吧!"红头发女人逼近柯拉勃列娃说."我才不怕你呢."
  "臭犯人!"
  "你自己才是臭犯人!"
  "骚货!"
  "我是骚货?你是苦役犯,凶手!"红头发女人嚷道.
  "对你说,走开!"柯拉勃列娃板起脸来.
  但红头发女人反而逼拢来.柯拉勃列娃猛然往她敞开的胖胸部推了一下.红头发女人仿佛就在等她来这一手,出其不意用一只手揪住柯拉勃列娃的头发,举起另一只手想打她耳光,但被柯拉勃列娃抓住.玛丝洛娃和俏娘们拉住红头发女人的双手,竭力想把她拉开,但红头发女人揪住对方的辫子,不肯松手.她刹那间把对方的头发松了一松,但目的是要把它缠在自己的拳头上.柯拉勃列娃歪着脑袋,一只手揍着她的身体,同时用牙咬她的手臂.女人们都围着这两个打架的人,劝阻着,叫嚷着.就连那个害痨病的女犯也走过来,一面咳嗽,一面瞧着这两个扭成一团的女人.孩子们拥挤着,啼哭着.女看守听见闹声,带了一名男看守进来.他们把打架的女人拉开.柯拉勃列娃拆散她那灰白的辫子,拉掉那几绺被拔下的头发.红头发女人拉拢撕破的衬衫,盖住枯黄的胸部.两人都边哭边诉,大声叫嚷.
  "哼,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灌酒灌出来的.明天我告诉典狱长,让他来收拾你们.我闻得出来,这儿有酒味."女看守说."你们当心点儿,快把那些东西拿掉,要不你们会倒霉的.我们可没功夫来给你们评理.现在各就各位,保持安静."
  但过了好久还没有安静下来.两个女人又对骂了一阵,争辩着吵架是谁开的头,是谁的不是.最后,男看守和女看守都走了,女人们才安静下来,准备睡觉.那个老太婆随即跪在圣像前面做起祷告来.
  "两个苦役犯凑在一起了."红头发女人突然从板铺另一头哑着哑子说,每说一句就插进几个刁钻古怪的骂人字眼.
  "当心别再自讨苦吃."柯拉勃列娃也夹杂着类似的骂人话回敬她.于是两人都不作声了.
  "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我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了......"红头发女人又开口了,柯拉勃列娃又立刻回敬.
  然后又是沉默,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但接着又是对骂.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完全安静了.
  大家都睡了,有几个已发出鼾声,只有那个一向要祷告得很久的老太婆还跪在圣像前叩头.诵经士的女儿等看守一走,就从床上起来,又在牢房里来回踱步.
  玛丝洛娃没有睡着,头脑里念念不忘她是个苦役犯.人家已经两次这样称呼她:一次是包奇科娃,另一次是红头发女人.她对这事怎么也不能甘心.柯拉勃列娃原来背对她躺着,这时转过身来.
  "唉,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玛丝洛娃低声说."人家做尽坏事,也没什么.我平白无故,倒要受这份罪."
  "别难过,姑娘.西伯利亚照样有人活着.你到那里也不会完蛋的."柯拉勃列娃安慰她说.
  "我知道不会完蛋,但到底太气人了.我不该有这个命,我过惯好日子了."
  "人拗不过上帝呀!"柯拉勃列娃叹了一口气说,"人是拗不过上帝的."
  "这我知道,大婶,但到底太难受了."
  她们沉默了一阵.
  "你听见吗?又是那个骚娘们."柯拉勃列娃说,要玛丝洛娃注意那从板铺另一头传来的古怪声音.
  这是红头发女人勉强忍住的痛哭声.红头发女人所以痛哭,是因为刚才挨了骂,遭了打,她想喝酒,却又喝不着.她所以痛哭,还因为她这辈子除了挨骂.嘲弄.侮辱和被打以外没有尝过别的滋味.她想找点开心的事来安慰自己,就回忆她同工人费吉卡的初恋,但一回忆,也就想到这次初恋的结果.那个费吉卡有一次喝醉了酒,开玩笑,拿明矾抹在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接着看到她痛得身子缩成一团,就跟同伴们哈哈大笑.她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她想起这件事,觉得伤心极了,他以为没有人会听见,就出声哭起来.她哭得象个孩子,嘴里嘟哝着,吸着鼻子,咽着咸滋滋的眼泪.
  "她真可怜."玛丝洛娃说.
  "可怜是可怜,可她不该来捣乱嘛!"

   三十三
  聂赫留朵夫第二天一醒来,首先就意识到他遇上一件事.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就断定那是一件大好事."卡秋莎,审判."对了,再不能撒谎了,必须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说也凑巧,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首席贵族夫人玛丽雅的来信.这封信聂赫留朵夫期待已久,现在对他特别重要.玛丽雅给了他充分自由,祝他今后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婚姻!"他嘲弄地说."我现在离那种事太远了!"
  他记得昨天还准备把全部真相告诉她的丈夫,向他道歉,并且愿意听凭他发落.但今天早晨他觉得这事并不象昨天想的那么好办."再说,既然他不知道,又何必使他难堪呢?如果他问起来,那我当然会告诉他.但何必主动去告诉他呢?不,这可没有必要."
  把全部真相都告诉米西,今天早晨他也觉得很困难.这种事确实很难启齿,会让人笑话的.世界上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今天早晨他做了决定:他不再上他们家去,但要是他们问起来,他就说实话.
  不过,对卡秋莎什么事都不该隐瞒.
  "我要到监牢里去一次,把事情都告诉她,请求她的饶恕.如果有必要,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同她结婚."他想.
  不惜牺牲一切同她结婚,来达到道德上的完善,这个想法今天早晨他觉得特别亲切.
  他好久没有这样精神抖擞地迎接过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芬娜一进来,他就断然......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那么果断......宣布,他不再需要这座住宅,也不再需要她的伺候了.原来他同阿格拉芬娜都心照不宣,他保留这座租金昂贵的大住宅是为结婚用的.因此,退租一事就有特殊的含义.阿格拉芬娜吃惊地对他瞧瞧.
  "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一切照顾,阿格拉芬娜,我今后不再需要这么大的住宅,也不需要仆人了.要是您愿意帮我的忙,那就麻烦您清理这些东西,暂且象妈妈在世时那样把它们都收拾好.等娜塔莎来了,她会处理的."娜塔莎是聂赫留朵夫的姐姐.
  阿格拉芬娜摇摇头.
  "怎么处理呢?这些东西不是都要用的吗?"她说.
  "不,用不着了,阿格拉芬娜,多半用不着了."聂赫留朵夫看见她摇头,就这样回答."还要请您费心对柯尔尼说一下,我多给他两个月工资,以后就不用他了."
  "德米特里.伊凡内奇,您这样做可不行啊!"她说."嗯,您就是要到外国去,以后回来还是需要房子的."
  "您想错了,阿格拉芬娜.外国我不去;我要去也得到别的地方去."
  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对,应该告诉她."聂赫留朵夫想,"不用隐瞒,应该把全部真相告诉一切人."
  "昨天我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您记得玛丽雅姑妈家的那个卡秋莎吗?"
  "当然记得,针线活还是我教她的呢."
  "啊,就是那个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审判,正好碰到我做陪审员."
  "哎呀,老天爷,多可怜哪!"阿格拉芬娜说."她犯了什么罪该受审判啊?"
  "杀人罪.这一切都是我导致的."
  "怎么会是您呢?您说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芬娜说.她那双老花眼闪出俏皮的光辉.
  她知道他同卡秋莎的那件事.
  "是的,我是罪魁祸首.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把我的全部生活都改变了."
  "那件事怎么会弄得您改变主意呢?"阿格拉芬娜忍住笑着说.
  "既然我害她走上了那条路,我就应该竭尽我的力量帮助她."
  "这是因为您有一副好心肠,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错.那种事谁都免不了.要是冷静想一想,这一切本来就无所谓,都会被忘记的.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过."阿格拉芬娜严肃地说,"您也不必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我早就听说她走上了邪路,那又能怪谁呢?"
  "怪我.因此我想补救."
  "啊,这事可不好补救."
  "这可是我的责任.您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那就想想妈妈生前怎么希望......"
  "我倒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对先夫人一直感激不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我的丽莎叫我去(丽莎是她已出嫁的侄女),等到这儿用不着我了,我就到她那儿去.您可不用把那种事放在心上,谁都免不了的."
  "嗯,我可不那么想.不过我还是请您帮我退掉这座住宅,把东西收拾收拾.您也别生我的气.您的种种好处我是非常感激的,非常感激的."
  说也奇怪,自从聂赫留朵夫认识到自己的卑劣因而憎恨自己那时起,他就不再憎恨别人.相反,他却感到阿格拉芬娜和柯尔尼亲切而可敬.他很想把自己的悔恨心情告诉柯尔尼,但看到柯尔尼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又不敢这样做了.
  聂赫留朵夫去法院,还是坐着原来那辆马车,经过平日经过的那些街道,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今天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同米西结婚,昨天他还感到很称心,今天却觉得根本不可能.昨天他认为就自己的地位来说,她同他结婚无疑将得到幸福,今天他却觉得他不仅不配同她结婚,简直不配同她亲近."如果她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决不会同我来往了.我却还要埋怨她向那位先生卖弄风情呢.不行,就算她现在嫁给我,而我知道那个女人关在本地监狱里,明后天就要同大批犯人流放出去服苦役,我还能幸福吗?不仅不能幸福,而且内心也不能平静.那个被我糟蹋的女人去服苦役,我却在这里接受人家的祝贺,还要带着年轻的妻子出去拜客.或者,我瞒住首席贵族,同他的妻子无耻地勾搭,同时又同他一起出席会议,统计票数,看有多少人赞成.多少人反对由地方自治会监督学校和类似的提案,事后又同同她幽会,这是多么卑鄙下流呀!或者,我将继续去画画,虽然明知那幅画永远也画不成,我根本就不该去干那种无聊的事.事实上我也根本无法做那种事."他自言自语,由于内心发生的变化而暗自高兴.
  "首先得去找律师."他想,"听听他的意见,然后......然后到监狱里来看她,看昨天那个女犯人,全部事实都对她讲了."
  他一想到怎样跟她见面,怎样把心里话都讲给她听,怎样向她认罪,为了赎罪他什么都愿意做,甚至愿意同她结婚,......他一想到这儿,心情异常激动,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三十四
  聂赫留朵夫一到法院,在走廊里遇见昨天那个民事执行吏,就向他打听已判决的犯人关在哪里,要同这类犯人见面须得到谁的批准.民事执行吏说,犯人关在不同的地方,在没有正式宣布判决以前,监望必须得到检察官的批准.
  "等审讯结束后,我一定来告诉您,陪您去.检察官现在还没有来.您就等审讯结束吧.现在先请出庭陪审.马上就要开庭了."
  聂赫留朵夫觉得这个民事执行吏今天的模样特别可怜.他谢了谢他的好意,向陪审员议事室走去.
  他刚走近那个房间,正好陆续从那里出来了一群陪审员,到法庭上去.那个商人象昨天一样快乐,又吃过东西喝过酒了,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象老朋友那样招呼他.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的亲昵态度和大笑声,今天也没有使聂赫留朵夫反感.
  聂赫留朵夫很想把他跟昨天那个女被告的关系告诉全体陪审员."说实在的."他想,"昨天开庭的时候我应该站起来,我的罪状要当众宣布."不过,他同其他几个陪审员一起走进法庭,同昨天一样的程序又开始了:又是"开庭了"的吆喝声,又是那三个有领章的法官登上高台,又一片肃静,又是陪审员们在高背椅上就座,又是那几个宪兵,又是沙皇御像,又是那个司祭,......这当儿聂赫留朵夫觉得,尽管他有责任这样做,但今天同昨天一样,他无法打破这种庄严的法庭气氛.
  开庭前的种种准备工作也跟昨天一样,只是少了陪审员宣誓和庭长对他们的讲话.
  今天审讯的是一个撬锁窃盗案.被告由两名手持出鞘军刀的宪兵押到庭上.这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穿一件灰色囚袍.他单独坐在被告席上,皱起眉头打量着每一个出庭的人.这个小伙子被控同一个伙伴撬开仓库的挂锁,从那里偷走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的破旧粗地毯.起诉书控告说,这个小伙子跟一个掮粗地毯的同伙在一起走时,被警察截获了.两人都认了罪,于是双双进了监狱.那个同伙原是个小炉匠,不久就死在牢里.今天就剩下小伙子单独受审.破旧的粗地毯放在物证桌上.
  审讯案件同昨天一模一样,有各种证据,有罪证,有证人,有证人宣誓,有审问,有鉴定人,有交相讯问,等等.庭长被.检察官和辩护人问话,作为证人的警察总是有气无力地回答几个字:"是,大人."或者"我不知道,大人."接着又是"是,大人."......不过,尽管他显出当兵的那种呆头呆脑的神气,说着简单刻板的话,还是看得出他很可怜小伙子,不大愿意讲述逮捕的经过.
  另一个证人是失主,也就是房东和粗地毯的所有者.这个小老头看来肝火很旺,问他那些地毯是不是他的,他勉强回答是他的.当副检察官问他打算拿这些地毯作什么用,他对这些地毯是不是很需要,他勃然大怒,回答说:
  "哼,这些破地毯,去他妈的,我根本用不着.早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来,我才不去找它呢.哪怕一张红票心我也甘心情愿倒贴,就是两张也情愿,只要不把我拉到这儿来受审.我坐马车差不多已花了五卢布.我身体又不好.我有疝气,还有风湿痛."
  证人们就说了这样一些话.被告本人全部招认了.他好象一头被逮住的小野兽,茫然地左顾右盼,同时断断续续地把犯罪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案情明明白白,可是副检察官象昨天一样,耸起肩膀,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想叫狡猾的罪犯上钩.
  他在发言中证实,这个盗窃案发生在住人的房屋里,门锁被撬开,因此这个小伙子应受最严厉的惩罚.
  法庭指定的辩护人却证实这个盗窃案不是在住人的房屋里犯的,所以罪行是无可否认的,但罪犯还不致象副检察官所肯定的那样对社会构成严重危害.
  庭长又象昨天那样装得不偏不倚,公平无私,并且向陪审员详细解释那些他们早就知道,其实也不可能不知道的规矩.法庭又象昨天一样暂停了几次,大家照样又是抽烟,又是民事执行吏高呼"开庭了".两个宪兵又是竭力克制着睡意,拿着出鞘的军刀坐在那里,恫吓犯人.
  通过审讯知道,这个小伙子原先被他父亲送到香烟厂当学徒,在那里过了五年.今年,工厂老板同工人发生纠纷,老板解雇了他.他找不到活儿干,便在城里东游西荡,把最后一个子儿都拿去喝了酒.他在小饭馆里认识了那个比他更早失业.酒喝得更凶的小炉匠.他们一起喝醉了酒,深夜撬开门锁,把首先看到的东西拿走.他们被捕了,供认盗窃地毯,就被关进牢里.不等审讯小炉匠就死了.现在,这个小伙子被认为是个危险分子,必须同社会隔离,并且受到审讯.
  "说他是个危险分子,那也同昨天那个女犯人一样."聂赫留朵夫听着庭上人们的话想:"他们是危险的,我们也很危险吗?......我是个放荡好色的人,是个骗子,可是知道我底细的人不仅不鄙视我,还很尊敬我.难道我们就不危险吗?就算这个小伙子是整个法庭上最危险的人物,现在他被抓住了,应该拿他怎么办呢?
  "这个小伙子分明不是什么坏蛋,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人.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他所以落到如此地步,无非因为他处在会产生这种人的环境里.因此,事情很清楚,要小伙子不至于变成这种人,必须尽力消灭产生这种不幸的人的环境.
  "可我们是怎么办的呢?我们抓住这样一个偶然落到我们手里的小伙子,明明知道还有很多这样的人逍遥在社会上,却把他关进监牢,使他终日无所事事,或者做些有害的无用劳动,结交一批象他一样在生活上软弱无能因而迷途的人,然后由国库出钱把他夹在一批腐化堕落分子中间,从莫斯科省一直流放到伊尔库次克省.
  "我们不但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消除产生这种人的环境,还一味鼓励产生这种人的机构,也就是工厂.工场.作坊.小饭馆.酒店.妓院.我们没有取消这类机构,还认为它们是必不可少的,对它们进行鼓励和调整.
  "我们用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千百万个.然后我们逮捕了一个,就自以为办了一件大事,使自己的安全得到保障,再也不用做什么事了,我们就把他从莫斯科省遣送到伊尔库次克省."
  聂赫留朵夫坐在上校旁边,听着辩护人.检察官和庭长的不同音调,看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姿态,情绪激动地思索着."嘿,演这样的戏得耗费多少精力呀."聂赫留朵夫四下张望着,望望那些画像.灯盏.圈椅.军服以及厚墙和窗子,继续想.他想到这座宏伟的建筑物,还有那更加宏伟的整个机构,以及由全体官僚.文书.看守.差役等组成的庞大的队伍.这里有这样的队伍,而且俄国各地都有,他们领取薪金,就是为了表演这种无聊的闹剧."要是我们用这种精力的百分之一来帮助那些被抛弃的人,那会怎样呢?可现在我们只把他们看作可以为我们的安宁和舒适服务的劳动力.其实,当他由于家境贫困从乡下来到城里时,只要有一个人怜惜他,周济他就好了."聂赫留朵夫望着小伙子受惊的病容,暗自想着,"或者,当他进了城,在厂里做完十二小时工以后,被年纪大些的伙伴拉到小酒店里去时,要是有人对他说:'别去,凡尼亚,到那里去不好,,小伙子也就不会去,不会堕落,不会做什么坏事了.
  "但自从他在城里过着牛马般的学徒生活,为了防止生虱子而剃光头发,终日替师傅们东奔西跑买东西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怜悯过他.正好相反,自从他住到城里以来,从师傅和伙伴嘴里听到的,不外乎'谁会喝酒.会骂人.会打架.会放荡,谁就是好汉,这样的话.
  "后来,有碍健康的繁重劳动.酗酒.放荡戕害了他的身心,使他变得头脑愚钝,举动轻狂,丧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闯,又一时糊涂溜到人家的板棚里,从那里拖走了毫无用处的破地毯.而我们这些丰衣足食.生活富裕.受过教育的人,非但不去设法消除促使这个小伙子堕落的原因,还要惩罚他,妄想借此来纠正这类事.
  "太可怕了!这种情形主要是由于残酷还是荒谬,谁也说不上来.不过,不论是残酷还是荒谬,都已达到顶点."
  聂赫留朵夫一心思考着这些问题,已经不在听庭上的审问了.这些想法使他自己也感到害怕.他感到奇怪的是,以前他怎么没有发现这种情况,别人怎么也没有看到.

  三十五
  聂赫留朵夫等到法庭第一次宣布审讯暂停,就站起身来,走到过道里,决心再也不回法庭了.无论怎么出罚他,他反正再不能参与这种既可怕又可憎的蠢事.
  聂赫留朵夫打听到检察官办公室在什么地方,就去找他.差役不肯放他进去了,说是检察官此刻有事.但聂赫留朵夫不理他,径自走进门去.有一个官吏迎面走来,聂赫留朵夫就请他向检察官通报,说他是陪审员,有要事见他.公爵的头衔和讲究的衣着帮了聂赫留朵夫的忙.那官吏报告了检察官,就放聂赫留朵夫进去.检察官站着接待他,对聂赫留朵夫执意要求见他,显然不以为然.
  "您有什么事?"检察官严肃地问.
  "我是陪审员,姓聂赫留朵夫,我有事要同被告玛丝洛娃见面."聂赫留朵夫迅速而坚决地说,脸涨得通红,意识到他现在所做的事将会对他今后的生活起着决定的作用.
  检察官个儿不高,肤色浅黑,短短的头发已经花白,两只灵活的眼睛炯炯有神,浓密的山羊胡子长在突出的下巴上.
  "玛丝洛娃吗?我当然知道.她被指控犯了毒死人命罪."检察官泰然地说."那么您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她?"接着仿佛要缓和一下口气,补充说:"我若不知道为什么事,就不能准许您见她."
  "我要见她,因为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
  "噢,原来是这样."检察官说,抬起眼睛,仔细对聂赫留朵夫瞧了瞧."她的案子有没有审理过?"
  "她昨天受过审,被冤枉判了四年苦役.她没有罪."
  "噢,原来是这样.既然她昨天才被判决."检察官说,对聂赫留朵夫说玛丝洛娃无罪那句话根本不加理会,"那么,在正式宣判以前她照理应关在拘留所里.拘留所的探望日期是有规定的.我看您还是到那里问一下吧."
  "但我需要见她,越快越好."聂赫留朵夫下巴颤抖着说,感到关键性时刻接近了.
  "您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见她?"检察官有几分不安地扬起眉毛问.
  "因为她没有罪,却判她服苦役.我才是罪魁祸首."聂赫留朵夫颤声说,同时觉得这些话他没有必要说.
  "这话怎么说?"检察官问.
  "因为我玩弄了她,使她成了现在的情形.要不是我使得她走上歧路,她也不至于受这样的控告了."
  "我还是不明白,这事同探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因为我想跟她去,还要......同她结婚."聂赫留朵夫说.他一讲到这事,眼泪就夺眶而出.
  "是吗?原来如此!"检察官说."这倒真是个非常例外的事件.您好象是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地方自治会的议员,是吗?"检察官问,好象此刻宣布奇怪决定的聂赫留朵夫,他以前听说过似的.
  "对不起,我想这事同我的要求没有关系."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怒不可止地回答.
  "当然没有."检察官带着隐隐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您的愿望太特别太出格了......"
  "那么我能获得许可吗?"
  "许可?好的,我这就给您打个许可证.请您稍微坐一会儿."
  他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来,动手写.
  "请您坐一会儿."
  聂赫留朵夫站着不动.
  检察官写好许可证,交给聂赫留朵夫,好奇地望着他.
  "我还要声明一下."聂赫留朵夫说,"我不能再参加审讯了."
  "这可得向法庭提出正当理由.这一点您一定也知道."
  "理由就是,我认为一切审判不仅无益,而且是不道德的."
  "噢,原来如此."检察官说时依然带着隐约可辨的微笑,仿佛用这样的笑容表示他熟悉这种意见,并且认为是种可笑的谬论."原来如此,不过您一定明白,我作为法庭检察官,不能同意您的意见.因此我劝您把这事向法庭提出,法庭会处理您的申请,裁定您的理由是不是正当.如果不正当,您就得付出一笔罚款.您去向法庭交涉吧."
  "我声明过了,哪儿也不去."聂赫留朵夫生气地说.
  "再见."检察官鞠躬说,显然想尽快摆脱这个古怪的来访者.
  "刚才来找您的是谁?"聂赫留朵夫一走,就有个法官走进办公室,问检察官.
  "是聂赫留朵夫,说实在的,他在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县自治会上就发表过种种怪论.您倒想想,他是陪审员,竟发现被告中有个女人被判服苦役,他说他玩弄过她,现在打算跟她结婚."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而且激动得厉害."
  "现在的年轻人都有点怪,有点不正常."
  "可他已经不太年轻了."
  "嘿,老兄,你们那个大名鼎鼎的伊凡申科夫可真把人烦死了.他说呀说呀说个没完,简直叫人受不了."
  "干脆制止这种人发言,要不真是十足的扰乱公堂......"

  三十六
  聂赫留朵夫从检察官那里出来,乘车直奔拘留所.可是那里根本没有玛丝洛娃这个人.所长对聂赫留朵夫说,她准是在老的解犯监狱.聂赫留朵夫就去那里.
  玛丝洛娃果然在那里.检察官忘记了,大约六个月以前发生过一次政治案件,宪兵夸大其词,弄得拘留所所有的牢房里都关满大学生.医生.工人.高等女校学生和女医士.
  解犯监狱离拘留所很远,聂赫留朵夫傍晚才到那里.哨兵不让他过去,他想走近那座阴森森的大楼门口,只好拉了拉铃.看守听见铃声走出来.聂赫留朵夫出示许可证,但看守说没有典狱长的准许不能放他进去.聂赫留朵夫就去找典狱长.他在楼梯上听见房间里传出一阵钢琴声.有人在弹奏一首复杂而雄壮的短曲.一个侍女一只眼睛上包着纱布,气冲冲地给他开了门.这当儿,琴声从房里冲出来,直灌到他的耳朵里.那是一首听腻了的李斯特狂想曲,虽然弹得很好,但弹到一个地方就停下来,然后又从头弹起.聂赫留朵夫问侍女典狱长在不在家.
  侍女说他不在家.
  "快回来了吗?"
  狂想曲又停下了,接着又生机勃勃地从头弹起,直到那个仿佛被魔法停住的地方.
  "让我去问问."
  侍女走了.
  狂想曲刚刚又热情奔放地弹奏起来,还没有弹到那个被魔法停住的地方,突然中断了.传来了说话声.
  "对他说,典狱长不在家,今天不会回来.他出去做客了.干吗纠缠不清啊!"门里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响起狂想曲,又突然停止了.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准是弹钢琴的女人发火了,要亲自训斥一下这个纠缠不清的不速之客.
  "爸爸不在家."一个头发蓬松.面容忧郁的姑娘走出来,生气地说.她脸色苍白,眼睛疲乏无神,眼圈发黑.一看见一个身穿讲究大衣的年轻人,口气马上变得温和了."请进来......您有什么事啊?"
  "我要到监狱里去探望一个囚犯."
  "大概是个政治犯吧?"
  "不,不是政治犯.我有检察官的许可证."
  "嗯,我不知道,爸爸不在家.您请进来!"她又从狭小的前室里招呼他."不然您去办公室找副典狱长吧,您去同他谈一谈.您贵姓?"
  "谢谢您."聂赫留朵夫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走了.
  他一走,房门还没有关上,就又响起雄壮而欢乐的琴声.这声音同弹琴的地点和面容忧郁而顽强地学琴的姑娘都是很不相称的.聂赫留朵夫在院子里遇见一个两撇小胡子抹过油的年轻军官,就向他打听副典狱长在什么地方.原来他就是副典狱长.他接过许可证,看了看说,这是拘留所的许可证,他不敢让聂赫留朵夫到监狱探望.再说时间也已经晚了......
  "您明天十点钟人人都可以探望的时间再来吧,典狱长本人也将在家.明天您可以在大间里探望;要是典狱长许可,也可以在办公室里同她见面."
  这天聂赫留朵夫探监始终没有成功,就回家了.想到明天将同玛丝洛娃见面,聂赫留朵夫心情十分激动.他此刻在街上走着,不去回想法庭上的情景,而回想着他同检察官和副典狱长的谈话.想到他怎样努力要同她见面,怎样把他的愿望告诉检察官,怎样到拘留所和解犯监狱去,准备见她,他内心好半天不能平静.他一回到家里,立刻拿出他好久没有动过的日记本,念了几段,就写了下面这些话:"两年没有记日记,原以为再也不会干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孩子气的玩意儿,而是同自己谈话,同人人身上都存在的真正的圣洁的我谈话.这个我长期沉睡不醒,因此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四月二十八日我当陪审员,在那次法庭上,那个非同寻常的事件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了被我玩弄过的卡秋莎,身穿囚袍,坐在被告席上.由于荒谬的误会和我的过错,她被判服苦役.我刚才去找了检察官,去过监狱.他们不让我进去,但我决定要尽一切力量同她见面,向她认罪,甚至同她结婚来赎我的罪.主哇,你帮助我!我感到很快乐,心里充满喜悦."

  三十七
  玛丝洛娃这天夜里,久久不能入睡.她睁大眼睛躺在板铺上,望着那不时被来回踱步的诵经士女儿身子遮住的门,听着红头发女人的鼾声,想着心事.
  她想,她到了萨哈林岛后绝不能嫁个苦役犯,总要另外找个归宿,或者嫁个长官,嫁个文书,至少也得嫁个看守或者副看守.他们都是色鬼."只是人不能再瘦下去,要不然就完了."她想起那个辩护人怎样盯住她,庭长怎样盯住她,法庭上遇见她和故意在她身边走过的男人怎样盯住她.她想起别尔塔到监狱里来探望她时说起,她在基塔耶娃妓院里爱上的那个大学生问起过她,对她的遭遇很表同情.她想起红头发女人同人打架的事,她非常可怜这个红头发女人.她想起面包店老板怎样多给了她一个白面包.她想到许许多多人,就是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特别是她对聂赫留朵夫的爱情,她从来不回想,因为回想起来太痛苦了.这些往事原封不动地深埋在她的心底.她连一次也没有梦见过聂赫留朵夫.今天她在法庭上没有认出他来,倒不是因为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军人,没有留胡须,只蓄着两撇小胡子,鬈曲的头发很短很浓密,如今却留着大胡子,显得很老成,主要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在他从军队回来.却没有拐到姑母家去的那个可怕的黑夜,她在心里把她同他发生过的事全部埋葬掉了.
  在那个夜晚以前,她满心希望他回来,因此不仅不讨厌心口下的娃娃,而且常常对她肚子里时而温柔.时而剧烈蠕动的小生命感到亲切.但在那个夜晚以后一切都变了.未来的孩子纯粹成了累赘.
  两位姑妈都盼望聂赫留朵夫,要求他顺路来一次,可是他回电说不能来,因为要如期赶回彼得堡.卡秋莎知道了这事,决定到火车站去同他见面.火车将在夜间两点钟经过当地车站.卡秋莎服侍两个老姑娘上床睡了,怂恿厨娘的女儿玛莎陪她一起去.她穿上一双旧的半统靴,戴上头巾,把衣服收拾了一下,就跟玛莎一起往火车站跑去.
  这是一个黑暗的风雨交作的秋夜.温暖的大颗雨点时下时停.田野里,看不清脚下的路;树林里象炕里一样黑黝黝的.卡秋莎虽然熟悉这条路,但在树林里还是迷失了方向.火车在那个小站上只停三分钟.她原希望能提早赶到车站,可是当她到达时已铃响第二遍了.卡秋莎一跑上站台,立刻从头等车厢的窗子里看见了他.这节车厢里的灯光特别明亮.有两个没有穿上衣的军官面对面坐在丝绒座椅上,正在打牌.靠窗的小桌上点着几支淌油的粗蜡烛.聂赫留朵夫穿着紧身的马裤和雪白的衬衫,坐在软椅扶手上,臂肘靠在椅背,不知在笑些什么.卡秋莎一认出他,就用冻僵的手敲敲窗子.但就在这当儿,第三遍铃响了,火车缓缓开动了.它先往后一退,接着,车厢一节碰着一节依次向前移动.有一个军官手里拿着纸牌站起来,往窗外张望.卡秋莎又敲了一下窗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这时她面前的那节车厢也猛地一震,动了起来.她跟着那节车厢走去,眼睛往窗子里张望.那个军官想放下窗子,可是怎么也放不下.聂赫留朵夫推开那个军官站起来,动手把窗子放下.火车加快了速度.卡秋莎也加快脚步跟住火车,可是火车越开越快.就在窗子放下的一刹那,一个列车员走过来把她推开,自己跳上火车.卡秋莎落在后头,但她仍一个劲儿地在湿漉漉的站台上跑着.她跑到站台尽头,好容易才收住脚步免得摔倒,然后从台阶上跑下地面.她还在跑着,但头等车厢已经离得很远了.接着二等车厢也一节节从她旁边驶过,然后三等车厢以更快的速度掠过,但她还是跑个不停.等尾部挂着风灯的最后一节车厢驶过去,她周围一点遮拦也没有了,她已越过水塔.风迎面刮来,掀起她头上的头巾,吹得衣服裹紧她的双腿.她的头巾被风吹落了,但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跑着.
  "阿姨!卡秋莎阿姨!"玛莎喊着,好容易才追上她."您的头巾掉了!"
  "他在灯光雪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软椅上,有说有笑,喝酒玩乐,可我呢,在这儿,在黑暗的泥地里,淋着雨,吹着风,悲伤哭泣!"卡秋莎想着站住了,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抱住头,放声痛哭起来.
  "他走啦!"卡秋莎叫道.
  玛莎害怕地搂住卡秋莎湿淋淋的衣服.
  "阿姨,我们回家去."
  "等一列火车开过来,往轮子底下一钻,就完事了."卡秋莎想着,没有回答小姑娘的话.
  她决定这样做.但就在这当儿,如同通常在激动以后乍一平静下来那样,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的孩子,突然颤动了一下,使劲一撞,慢慢地伸开四肢,然后用一种又细又软又尖的东西顶了她一下.忽然间,那在一分钟前还那么折磨她.使她觉得几乎无法活下去的重重苦恼,她对聂赫留朵夫的满腔愤恨,她不惜一死来向他报复的念头,......这一切顿时都烟消云散了.她平静下来,理了理衣服,扎好头巾,匆匆走回家去.
  她浑身湿透,溅满泥浆,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从那天起,她心灵上发生了一场大变化,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起,她不再相信善了.以前她自己相信善,并且以为别人也相信善,但从那一晚起,她断定谁也不相信善,人人嘴里说着上帝说着善,无非只是为了骗骗人罢了.她知道,他爱过她,她也爱过他,可是他亵渎了她的感情,把她玩够了,又把她抛弃了.而他还是她所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个呢.其他的人就更坏了.她的全部遭遇都证实了这一点.他那两位姑妈,两位虔诚的老婆子,看到她不能象以前那样侍侯她们,就把她从家里撵走.她遇到的一切人,凡是女人都把她当作摇钱树;凡是男人,从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到监狱看守,个个都把她看成玩物.不论什么人,除了寻欢作乐,除了肉体的淫乐,活在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事了.在她过自由生活的第二年,她跟一个老作家同居,那个作家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这种欢乐富有诗意,充满美感,是人生的全部幸福.
  人人活着都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欢乐,一切有关上帝和善的话都是骗骗人的.如果她心里发生疑问:为什么人间安排得如此糟糕,为什么人们互相欺凌,受苦受难;那么,最好就是不要去想它.如果她感到苦闷,那就抽抽烟,喝喝酒,同男人谈情说爱,这样也就会把苦闷忘掉.

  三十八
  第二天,星期日,清晨五点钟,女监里照例响起哨子声,柯拉勃列娃早已起床,这时就把玛丝洛娃叫醒.
  "我是一个苦役犯."玛丝洛娃恐怖地想.她揉揉眼睛,不由自主地吸着室内到早晨臭不堪闻的空气,想再睡一会儿,重返茫茫睡乡,可是心惊胆战的习惯驱除了睡意.她一骨碌爬起来,盘腿坐好,向四下里张望着.女人都已起床,只有孩子们还在睡觉.贩卖私酒的女人鼓着一双暴眼睛,小心翼翼地抽出孩子们身下的囚袍,唯恐把他们弄醒.反抗募兵的女人把包孩子用的破布晾在火炉旁边.她的娃娃在蓝眼睛的费多霞怀里拚命啼哭.费多霞把他摇荡着,柔声柔气地给他唱催眠曲.患痨病的女人揪住胸口,脸涨得通红,拚命咳嗽;在咳嗽的间歇大声喘气,简直象叫嚷一样.红头发女人醒了,仰天躺在床上,曲着两条肥大的腿,津津有味地大声讲着她的梦景.犯纵火罪的老太婆又站在圣像前,反复叨念着同一套祷词,画着十字,鞠着躬.诵经士的女儿一动不动地坐在板铺上,她那双睡意未消的呆滞眼睛茫然瞧着前方.俏娘们把她那抹过油的粗硬黑发缠在一个手指上,想把它弄鬈曲.
  走廊里传来大棉鞋走路的啪哒啪哒声,接着铁锁一响,进来两个倒便桶的男犯.他们身穿短上衣和裤脚管高出踝骨一大截的灰色裤子,板着脸,怒气冲冲地用扁担挑起臭气熏天的便桶,把它送到牢房外面.女人纷纷到走廊里水龙头旁洗脸.红头发女人在水龙头旁同隔壁牢房一个女人争吵起来.又是辱骂,叫嚷,诉怨......
  "你们是不是想蹲单人牢房!"男看守大声喝道,他啪地一声朝红头发女人肥胖的光脊背上打了一巴掌,声音响得整个走廊里都听得见."小心别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你看,老头子又来劲了."红头发女人把这举动当作抚爱,说.
  "喂,快一点!收拾好去做礼拜."
  玛丝洛娃还没有梳好头,典狱长就带卫兵来了.
  "点名了!"典狱长吆喝道.
  从另一个牢房里又出来一批女犯.所有的女犯在走廊里站成两排,后排女人照规矩必须把手搭在前排女人的肩上.全体点名完毕.
  点好名以后,女看守走来把女犯人领到教堂里.从各个牢房里出来的女犯有一百多名,她们排成一个纵队.玛丝洛娃和费多霞就在队伍中间.她们个个包着囚犯的白头巾,穿着白衣白裙,只有少数几个穿着自己的花衣服.这几个女人带着孩子,是跟随丈夫去流放的.整座楼梯都被这个队伍挤得满满的.只听得穿大棉鞋走路的脚步声,说话声,间或还有笑声.在拐弯的地方,玛丝洛娃看见自己的冤家包奇科娃凶相毕露地走在前头,就指给费多霞看.女人们走下楼梯,不再作声,画着十字,鞠着躬,开始走进还很空的金碧辉煌的教堂.给她们规定的位置在右边.她们互相拥挤着,停住脚步.紧接着女人之后进来的是穿灰色囚袍的男犯,其中有解犯,有监犯,有经村社判决的流放犯.他们大声咳嗽着,紧挤在教堂左边和中间.在教堂上边的敞廊里站着许多先进来的男犯,一边是剃阴阳头.脚镣哐啷作响的苦役犯;另一边是没有剃头.不戴脚镣的拘留犯.
  这座监狱教堂是一个富商花了几万卢布重建的,显得色彩艳丽,金碧辉煌.
  教堂里一片肃静,只听得擤鼻涕声.咳嗽声.婴儿的哭声,偶尔还有铁链的哐啷声.接着站在教堂中央的男犯忽然挪动身子,彼此挤紧,在正中让出一条路来.典狱长就从这条路走到教堂正当中全体犯人前面.

  三十九
  礼拜开始了.
  礼拜仪式是这样的:司祭身穿一件样子古怪而行动不便的锦缎法衣,把碟子里的面包切成许多小块,放到一个葡萄酒杯子里,同时嘴里念着各种名字和祷词.诵经士不停地念各种斯拉夫语祷词,然后又同犯人们组成的唱诗班轮流唱歌.这些祷词本来都艰涩难懂,如今既念得快,又唱得快,就越发难懂了.祷词内容主要是祈求皇帝和皇室福寿康宁.这种祈福的祷词大家跪着念了许多遍,时而跟其他祷词一起念,时而单独念.此外,诵经士又念了几节《使徒行传》,声音那么古怪,紧张,简直一句也听不出来.司祭也念了《马可福音》中的一段,倒念得很清楚.内容是说耶稣复活后在升天.坐到圣父右边以前,先向抹大拉的马利亚显现,从她身上驱除七个魔鬼,后来又向十一个门徒显现,吩咐他们向普天下的万民传布福音,并声明不信的必被定罪,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还能赶鬼,手按病人,病人就好,还能说新方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
  礼拜的要义据说是,司祭把面包切成小块,放到葡萄酒里,通过一定手法和祈祷,变成上帝的身体和血.那手法是这样的:司祭身穿碍手碍脚的口袋般锦缎法衣,从容不迫地高举起双臂,这样举着不动,然后跪下来,吻吻圣坛和上面的东西.不过关键性的仪式是司祭两手拿起一块餐巾,慢吞吞地在碟子和金杯上挥动着.据说,面包和葡萄酒就在这时变成上帝的身体和血,因此这很隆重.
  "最大的荣耀归于至圣.至洁.至福的圣母."司祭做完这些仪式,隔着隔板大声叫道.接着唱诗班就庄严地唱起来:荣耀理应归于童女马利亚,她生下基督,却没有失去童贞,她应该比司智天使得到更多的光荣,比六翼天使得到更大的荣耀.于是变化就完成了.司祭揭去碟子上的餐巾,把碟子中央的面包切成四份,先在酒里蘸了蘸,然后送进嘴里.大家认为,他这就是吃了,喝了一小口上帝身上的血.随后司祭撩开帘幕,推开中间的门,手拿金杯,从门里走出来,请想进圣餐的信徒也来吃喝泡在杯里的上帝的血肉.
  有几个孩子想进圣餐.
  司祭先问了每个孩子的姓名,然后用茶匙小心地从杯子里舀出一小块浸过酒的面包,深深地送进每个孩子的嘴里.诵经士就当场给孩子们擦擦嘴,又快乐地歌唱孩子们吃上帝的身体,喝上帝的血.接着,司祭把杯子端到隔板后面,在那里喝干杯子里的血,吃完上帝的身体,用心舔干净小胡子,擦干嘴巴和杯子,非常高兴,精神抖擞地从隔板后面走出来,脚上那双薄后跟小牛皮靴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礼拜的主要仪式到此结束.但司祭存心安慰安慰不幸的囚犯们,就在通常礼拜之外增加一项特殊仪式,即:司祭站在那由十支蜡烛照亮的铸铁包金.黑脸黑臂的圣像......据认为就是刚才被吃掉的上帝......面前,用怪声怪气的假嗓又象唱又象念,添了下面一段后:
  "至亲至爱的耶稣哇!使徒的荣耀,我的耶稣哇!殉道者的赞美,万能的主耶稣哇!拯救我,我的救主耶稣,我的至美的耶稣,拯救找你的人,救主耶稣哇!饶恕我,全体圣徒,全体先知祷告中诞生的耶稣,我的救主耶稣哇!赐给我们天堂的快乐,爱人类的耶稣哇!"
  他念到这里停住了,换了一口气,画了一个十字,跪下去叩头.大家也照他的样子做了一遍.典狱长.看守.囚犯都跪了下去.上边敞廊里脚镣的哐啷声格外响亮.
  "天使的创造者,万军之主."他继续念道,"最最神妙的耶稣,天使们的惊奇,万能的耶稣,祖先的救主,至亲至爱的耶稣,族长们的赞美,最最光荣的耶稣,皇帝的后盾,至善的耶稣,预言的实现,最最奇妙的耶稣,殉道者的堡垒,最最温和的耶稣,修士们的喜悦,最最仁爱的耶稣,神父们的快乐,最最仁慈的耶稣,苦斋徒的克制,最最乐天的耶稣,圣徒们的欢乐,至洁的耶稣,童贞者的贞洁,万古永存的耶稣,罪人的救星,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最后总算念完了,又反复呼喊着"耶稣",但声音越来越沙哑了.他一手稍稍提起绸里子的法衣,曲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叩头.唱诗班都唱着最后那句话:"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犯人们都匍匐在地,再爬起来,把没有剃掉的一半头发往后一甩,那磨伤他们瘦腿的脚镣还哐啷发响.
  这项仪式持续了很久.总是以赞美词开始,以"饶恕我吧"结束.然后又是一套新的赞美词,最后以"阿利路亚"终结.犯人们画十字,跪下去,匍匐在地.开头每赞颂一次,犯人们就跪拜一次;后来隔一次跪拜,甚至隔两次跪拜.等到全部赞颂完毕,司祭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合上圣经,走到隔板后面去了.大家都感到很高兴.剩下最后一项仪式,就是司祭从大桌子上拿起一个四端镶有珐琅圆饰的包金十字架,举着它走到教堂中央.首先是典狱长走到司祭跟前,吻了吻十字架,然后是副典狱长,然后是看守们,最后是犯人们.犯人们互相拥挤,低声咒骂,走到司祭跟前.司祭一面跟典狱长谈话,一面把十字架和自己的手凑到犯人嘴边和鼻子旁,犯人们就竭力去吻十字架和同祭的手.这次专门为安慰和教训迷途弟兄而做的礼拜就这样结束了.

  四十
  在场的人,从司祭.典狱长到玛丝洛娃,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声嘶力竭地反复叨念和用种种古怪字眼颂扬的耶稣本人,恰好禁止这里所做的一切事情.他不仅禁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饶舌和以师尊自居的司祭使用面包和酒所作的亵渎法术,而且斩钉截铁地禁止一些人把另一些人称为师尊,禁止在教堂里祈祷,并叮嘱各人单独祈祷.他甚至禁止人们修建教堂,说要毁坏教堂,还说人们不应该在教堂里祈祷,而应该在心灵里和真理中祈祷.主要是他不但禁止对人进行审判.监禁.折磨.侮辱和惩罚,象这里所做的那样,而且禁止对人使用任何暴力,并说他是来释放一切囚犯,使他们获得自由的.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这里所做的一切正是最严重的亵渎,以基督名义所做的一切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谁也没有想到,司祭举着让人亲吻的四端镶有珐琅圆饰的包金十字架,不是别的,恰恰就是基督受刑的绞架的形象,而他之所以上绞架,就是因为他禁止此刻这里所做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自以为是在吃基督的身体,喝基督的血,其实他们确实是在吃喝基督的血肉,不过并非因为他们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而是因为他们不仅蛊惑那些被基督认为同自己一样的"弱小者",而且剥夺他们最大的幸福,使他们遭到最残酷的折磨,不让人们知道基督带给他们的福音.
  司祭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一切,因为他从小就受了这样的教育,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信仰,从前的圣徒都信奉过它,现在的神职长官和俗世长官也都信奉它.他相信的并非面包会变成身体,说许多空话会有益于灵魂,或者他真的吃了上帝身上的一块肉.这类事是不足信的.他相信的只是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使他确立这种信心的,主要是十八年来他靠这种礼拜收入钱财,养家活口,让儿子读中学,送女儿进神学校.诵经士也这样相信,而且信心比司祭更坚定,因为他压根儿忘记了这种教义的实质,只知道香火.追荐亡灵.诵经.普通祈祷和带赞美词的祈祷都有一定的价格,凡是真正的基督徒都乐意缴付,因此他叫喊"饶恕吧,饶恕吧"也好,唱赞美诗也好,念经也好,总是镇定沉着,满心相信非这样做不可,就象人家出卖木柴.面粉和土豆一样.至于典狱长和看守,他们虽然从来不知道也不研究教义和教堂里各种圣礼的意义,但却相信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因为最高当局和沙皇本人都信奉它.除此以外,他们还感觉到这种信仰在为他们残酷的职务辩解,虽然这种感觉是隐隐约约的,因为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没有这种信仰,恐怕很难甚至不可能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拚命折磨人.典狱长天性善良,要不是从这种信仰中获得支持,他绝对不可能这样生活下去.就因为有了这种支持,他才能俨然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又是跪拜,又是画十字,听到大家唱"那些司智天使",就情绪激动,而在给孩子们授圣餐时,就走上前去,亲手抱起一个领圣餐的孩子,把他举得高高的.
  在犯人中间,只有少数几个看透这类玩意儿纯属骗局,只是用来愚弄这一类信徒的把戏,因此心里暗暗好笑.大多数人却相信,这种包金的圣像.蜡烛.金杯.法衣.十字架.反复叼念的"至亲至爱的耶稣"和"饶恕吧",都蕴藏着神秘的力量,依靠这种力量就可以在今世和来世得到许多好处.虽然多数人都做过一些尝试,想借助于祈求.祷告.蜡烛,在今世得到好处,结果却一无所得,他们的祷告也没有如愿,但大家还是坚信,失败是偶然的,这一套做法既然得到有学问的人和总主教的赞同,总是很有道理的.即使对今世没有作用,对来世也一定会起作用.
  玛丝洛娃也这样相信.她在做礼拜时也象别人一样,产生一种又虔诚又厌烦的复杂心情.起初她站在隔板后面的人群中间,除了同牢的几个女伴以外,谁也看不见.后来,领圣餐的人往前走去,她跟费多霞也一起往前移动,于是就看见了典狱长,还看见典狱长后面的看守中间有一个矮小的农民,长着浅褐头发,留着淡白胡子.这人就是费多霞的丈夫.他正目不转睛地盯住妻子.玛丝洛娃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不断打量他,同时跟费多霞交头接耳地谈话,直到大家画十字和跪拜时,她才也跟着这样做.

  四十一
  聂赫留朵夫一清早从家里出来,看见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大车在巷子里走,怪腔怪调地叫道:
  "卖牛奶,卖牛奶,卖牛奶!"
  昨晚下了第一场春雨.凡是没有修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长出了嫩绿的青草.花园里的桦树枝上布满了翠绿的绒毛,稠李和杨树抽出了芳香的细长叶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干干净净.在聂赫留朵夫乘车经过的旧货市场上,一座座货棚旁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有些衣服褴褛的人腋下夹着皮靴,肩上搭着熨得笔挺的长裤和背心,在市场上走来走去.
  小饭馆周围挤满了不上工的男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发亮的皮靴;还有些女人,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绸头巾,身上穿着钉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着用黄丝带系住的手枪,站着岗,窥察什么地方有纠纷,好借此排遣他们难堪的无聊.在林荫道上,在一片新绿的草地上,孩子们和狗在奔跑嬉戏;保姆们兴致勃勃地坐在长凳上聊天.
  大街上,左半边路面没有照到阳光,还很潮湿阴凉,中间的路面已经干了.沉重的载货马车不停地在街上隆隆驶过,四轮轻便马车辘辘地行驶着,公共马车不断发出叮叮的响声.四面八方响起教堂错落有致的钟声,震得空气不住地颤抖,号召人们去参加和监狱教堂一样的礼拜.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各自的教区走去.
  聂赫留朵夫所雇的马车没有把他送到监狱门口,而在通往监狱的路口停下.
  在这通往监狱的路口,在离监狱大约一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多半拿着包袱.右边有几所不高的木屋,左边是一座两层的楼房,门口挂着招牌.用石块砌成的巨大监狱就在前面,但探监的人不得走近.一个持枪的哨兵走来走去,谁想从他身旁绕过,他就向谁吆喝.
  木屋小门旁边,在岗哨对面的右边长凳上坐着一个看守.他身穿镶丝绦的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来探监的人都走到他跟前,报了他们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记下来.聂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报了玛丝洛娃的姓名,穿制服的看守也记了下来.
  "为什么还不让人进去?"聂赫留朵夫问.
  "他们正在做礼拜.等做完礼拜,就放你们进去."
  聂赫留朵夫走到探监的人群那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衣服褴褛,帽子揉皱,光脚上套着一双破鞋,脸上布满一道道伤痕,向监狱走去.
  "你往哪儿溜?"持枪的哨兵对他吆喝道.
  "你嚷嚷什么呀?"衣服褴褛的人全没被哨兵的吆喝吓倒,顶嘴说,然后走回来."你不放,我等着就是.何必大声嚷嚷,倒象个将军似的."
  人群发出赞许的笑声.探监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烂烂,但也有一些男女衣着很体面.聂赫留朵夫旁边站着一个服饰讲究的男人,脸色红润,胡子刮得精光,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衬衣裤.聂赫留朵夫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探监.那人回答说,他每星期日都来.他们就这样攀谈起来.原来他是银行的看门人,是来探望犯制造伪证罪的弟弟的.这人和蔼可亲,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了聂赫留朵夫听,还想打听聂赫留朵夫的情况,但这时来了一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由一匹高大的良种黑马拉着,车上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戴面纱的小姐.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大学生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听,可不可以散发施舍物(他带来的白面包),以及为此要办什么手续.
  "这是未婚妻要我来办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妈要我们把东西散发给犯人."
  "我也是头一次来,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问问那个人."聂赫留朵夫说,指指身穿制服.手里拿着小本子的看守.
  就在聂赫留朵夫同大学生谈话的时候,正中开有小窗洞的监狱大铁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军服的军官和另一个看守.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监开始.哨兵退到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监狱大门涌去.站在门口的看守高声数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探监人:"十六,十七......"在监狱里面,另一个看守用手拍着每个进入二道门的人,也在点数,目的是避免让任何探监的人留在狱里,也不致跑掉一个犯人.这个点数的看守,眼睛不看走过去的人,在聂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守这一拍起初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这种屈辱使他感到害臊.
  二道门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拱形大房间,房间里有几个不大的窗子,上面装着铁栅栏.在这个称为聚会厅的房子里,聂赫留朵夫怎么也没有料到,壁龛里竟会有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像.
  "挂这个干什么?"他想,情不自觉地把耶稣像同自由人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同囚犯联系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着,让急于探监的人走在前面.他百感交集,想到关在这里的恶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对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样的无辜者则满怀同情;而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又觉得胆怯和爱怜.他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听见看守在那一头说着些什么.但聂赫留朵夫心事重重,没有理会看守的话,继续往多数探监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监,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监.
  聂赫留朵夫让性急的人走在前头,自己最后一个走进会面的房间.他推开门,走进房间,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一片喧闹声,那是由几百个人的叫嚷声汇合成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到他走过去,看见房间被一道铁丝网隔成两半,人们象苍蝇钉在糖上那样紧贴在铁丝网上,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个后墙上开有几个窗洞的房间,不是由一道铁丝网而是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两半,而且铁丝网都是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板上.有几个看守在这两道铁丝网之间来回监视.铁丝网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有三俄尺宽,因此双方不但无法私相授受什么东西,连要看清对方的脸都很困难,特别是近视眼.谈话也很困难,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对方听见.两边的人都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对方的脸,说出要说的话.大家都想让对方听见,但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因此大家都放开嗓门大叫,要压倒别人的声音.聂赫留朵夫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被这片大叫大嚷的喧闹声吓呆了.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脸部表情上判断他们在谈些什么,彼此是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旁边有个扎头巾的老太婆,脸贴紧铁丝网,下巴哆嗦,正对一个脸色惨白.剃阴阳头的年轻人大声说话.那男犯扬起眉毛,皱紧眉头,用心听着她的话.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农民外衣的年轻人,双手遮在耳朵后边,听一个面貌同他相象.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说话,不住地摇头.再过去一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挥动一条胳膊,一边叫嚷一边笑.他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上等羊毛头巾,放声痛哭,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囚衣,剃了阴阳头,戴着脚镣.这个女人后边站着同聂赫留朵夫谈过话的银行看门人,他正竭力向对面一个头上光秃.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着.当聂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时,对规定并实行这套办法的人不由得产生了满腔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亵渎,竟没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的人也罢,囚犯也罢,都在这样做,仿佛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聂赫留朵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自己软弱无能,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极其厌恶,难受得仿佛晕船一般.

  四十二
  "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聂赫留朵夫鼓励自己说,"可是该怎么办呢?"
  他用眼睛找寻长官.他看见一个佩军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就对他说:
  "先生,请问,女犯关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们见面?"他非常紧张而又谦恭地问.
  "难道您要探望女监吗?"
  "是的,我希望同一个关在这里的女人见面."聂赫留朵夫依旧那么紧张而谦恭地回答.
  "您刚才在聚会厅里就该这么说了.那么您要见什么人?"
  "我要见玛丝洛娃."
  "她是政治犯吗?"副典狱长问.
  "不,她只不过是......"
  "她怎么,判决了吗?"
  "是的,她前天判决了."聂赫留朵夫恭顺地回答,生怕破坏这个似乎同情他的副典狱长的情绪.
  "既然您要探女监,那就请到这里来."副典狱长说,显然从聂赫留朵夫的外表上看出为他效劳是值得的."西多罗夫."他吩咐胸前挂着几个奖章的留小胡子军士说,"把这位先生带到女监探望室去."
  "是,长官."
  这当儿,铁栅栏那边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聂赫留朵夫觉得一切都很古怪,而最古怪的是,他还得感激典狱长和看守长,感激在这座房子里干着种种暴行的人,还得认为他承受了他们的恩惠.
  看守长把聂赫留朵夫从男监探望室领到走廊里,随即打开对面的房门,又把他领进女监探望室.
  这个房间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三部分,但地方要小得多,来探监的人和囚犯也都少些,不过里面的喧闹声同男监一样.在两道铁丝网中间也有个长官在来回踱步.不过,这里的长官是一个女看守,也穿着制服,袖口上镶有丝绦,滚着蓝边,腰里也象男看守一样系一条宽腰带.两边铁丝网上,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贴满了人:这边是穿着各式衣服的城里居民,那边是穿着白色囚衣或便服的女犯.整个铁丝网上都挤满了人.有人踮起脚,这样可以超过人家的头说话,使对方听得清楚些;有人坐在地板上同对方交谈.
  在所有女犯中间有一个女人特别显眼,她的叫嚷和模样也特别引人注意.这是一个头发蓬乱.身体瘦弱的吉卜赛女犯,头巾从她那鬈曲的头发上滑了下来.她站在铁丝网那边,挨近柱子,几乎就在房间中央,对一个身穿蓝上衣.腰里紧束着皮带的吉卜赛男人嚷着什么,同时迅速地做着手势.在吉卜赛男人旁边,蹲着一个士兵,正同一个女犯说话.再过去,站着一个穿树皮鞋的矮小农民,留着浅色胡子,脸涨得通红,显然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同他谈话的是一个头发浅黄.相貌好看的女犯.她用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瞅着对方.这就是费多霞和她的丈夫.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宽脸膛女人说话.再过去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他们各自都同对面的女犯说着话.在女犯中没见到玛丝洛娃.但在那一边,在那些女犯后面还站着一个女人.聂赫留朵夫立刻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他走到铁丝网旁边,认清了是她.她站在蓝眼睛的费多霞后面,笑眯眯地听她说话.她不象前天那样穿着囚袍,只穿着一件腰带紧束的白上衣,高耸着胸部.头巾里露出鬈曲的黑发,就象那天在法庭上一样.
  "马上就要摊牌了."他暗自想."我该怎么称呼她呢?也许她会自动过来吧?"
  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在等克拉拉,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是为她来的.
  "您要找谁?"那个在铁丝网中间踱步的女看守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说出口.
  "玛丝洛娃,有人找你!"女看守叫道.

  四十三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奇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罗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都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完全认出他来了.
  "您好象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淡得象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尽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
  "隔着铁栅栏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象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点病态,但很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说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奇,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直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冲冲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自己也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您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种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另外一个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象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说出这句悲伤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象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说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样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会儿仿佛搁在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点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他花了一点力气,向昨天感到存在于心灵里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响应他.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话全向她说出来.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微笑着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象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卡秋莎,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记得当时你在巴诺伏的样子......"
  "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冷冷地说.
  "我记起这些事是为了要改正错误,赎我的罪,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开了头,本来还想说他要同她结婚,但接触到她的目光,发觉其中有一种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不敢开口了.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一只手."我还要来的."
  "话好象都已说过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聂赫留朵夫说.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说着,露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说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说.
  "真怪!"她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四十四
  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聂赫留朵夫以为卡秋莎见到他,知道他要为她出力并且感到悔恨,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感动,一定又会恢复原来的面目.他万万没有料到,原来的那个卡秋莎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个现在的玛丝洛娃.这使他感到又惊奇又恐惧.
  使他感到惊奇的,主要是玛丝洛娃不仅不以自己的身分为耻(不是指她囚犯的身分,当囚犯她是感到羞耻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身分),而且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也就非如此不可.不论什么人,倘若要活动,必须自信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因此,一个人,不论地位怎样,他对人生必须具有这样的观点,使他觉得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
  通常人们总以为小偷.凶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卑贱,会感到羞耻.其实正好相反.凡是由命运安排或者自己造了孽而堕落的人,不论他们的地位多么卑贱,他们对人生往往抱着这样的观点,仿佛他们的地位是正当的,高尚的.为了保持这样的观点,他们总是本能地依附那些肯定他们对人生和所处地位的看法的人.但要是小偷夸耀他们的伎俩,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我们就会感到惊奇.我们之所以会感到惊奇,无非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圈子狭小,生活习气特殊,而我们却是局外人.不过,要是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巧取豪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血腥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残忍,还不都是同一回事?我们看不出这些人歪曲了生活概念,看不出他们为了替自己的地位辩护而颠倒善恶,这无非因为他们的圈子比较大,人数比较多,而且我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她是个妓女,被判处服苦役,然而她也有她的世界观,而且凭这种世界观她能自我欣赏,甚至自命不凡.
  这个世界观就是:凡是男人,不论年老年轻,不论是中学生还是将军,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无一例外,个个认为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交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因此,凡是男人,表面上都装作在为别的事忙碌,其实都一味渴望着这件事.她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可以满足,也可以不满足他们的这种欲望,因此她是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物.她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全都证实这种观点是正确的.
  在这十年中间,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看见,一切男人,从聂赫留朵夫和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开始,到谨慎小心的监狱看守为止,个个都需要她.至于那些不需要她的男人,她没有看到,对他们也不加注意.因此,照她看来,茫茫尘世无非是好色之徒聚居的渊蔽,他们从四面八方窥伺她,不择手段......欺骗.暴力.金钱.诡计......去占有她.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人生的.从这样的人生观出发,她不仅不是一个卑贱的人,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玛丝洛娃把这样的人生观看得高于一切.她不能不珍重它,因为一旦抛弃这样的人生观,她就会丧失生活在人间的意义.为了不丧失自己的生活意义,她本能地依附于具有同样人生观的人.她发觉聂赫留朵夫要把她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就加以抵制,因为预见到在那个世界里她将丧失这样的生活地位,从而也就丧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竭力避免回忆年轻时的事和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往事的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象蜜蜂把一窝螟虫(幼虫)封起来,免得它们糟蹋蜜蜂的全部劳动成果一样.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对她来说已不是她一度以纯洁的感情爱过的人,而只是一个阔老爷.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维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嗯,我没有能把主要的话说出来."聂赫留朵夫跟人群一起往出口处走去时想."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同她结婚.尽管没有说,但我会这样做的."
  门口的两个看守又用手逐个拍着探监的人,点着数,免得多放一个人出去,或者把一个人留在牢里.这一次他们拍聂赫留朵夫的背,聂赫留朵夫不仅没有生气,而且简直没有注意到.

  四十五
  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退掉这座大住宅,解散佣人,自己搬到旅馆去住.但是阿格拉芬娜竭力说服他,没有任何理由在冬季以前改变生活方式,因为夏季谁也不要租大住宅,再说自己也总得有个地方居住和存放杂物.这样,聂赫留朵夫想改变生活方式,过学生般简朴生活的努力,全都成了泡影.家里不仅一切如旧,而且还紧张地忙起家务事来,把全部毛料和皮子衣服拿出来晾一晾,挂开来吹吹风,掸去灰尘.扫院子的人.他的下手.厨娘和柯尔尼都一齐忙碌着.他们先把军服.制服和从来没有人穿过的古怪皮货晾晒在绳子上,然后把地毯和家具也都搬出去.扫院子人和他的下手卷起袖子,露出肌肉发达的胳膊,很有节奏地敲打着这些东西.个个房间都弥漫着樟脑味儿.聂赫留朵夫从院子里走过,后来又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那么多东西,而且都是毫无用处的,不禁感到惊讶."保存这些东西的唯一用处."聂赫留朵夫想,"就在于让阿格拉芬娜.柯尔尼.扫院子的人.他的下手和厨娘有个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玛丝洛娃的事还未解决,暂时用不着改变生活方式."聂赫留朵夫想."再说改变生活方式也实在困难.等她得到释放或者被流放,我也跟着她去,那时生活方式也就自然改变了."在同法纳林律师约定的那天,聂赫留朵夫乘马车去看他.律师的私人住宅堂皇富丽,摆满高大的盆花,窗子上挂满精美的窗帘.总之,排场十分阔气,表明主人发了横财,因为这样的排场只有暴发户才会有.聂赫留朵夫走进这座房子,在接待室里看到许多来访的人,好象医生的候诊室那样,大家无精打采地坐在几张桌子旁,翻阅消遣的画报,等待着接见.律师的助手也坐在这儿一张很高的办公桌旁.他一眼认出聂赫留朵夫,走过来同他寒暄,并且说马上去报告律师.但不等律师助手走到办公室门口,门就开了,传出来响亮而热烈的交谈声.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脸色红润,留着浓密的小胡子,一身崭新,正同法纳林谈话.两人的神色表明,他们刚办完一件有利可图但不太正当的事.
  "是您自己造孽呀,老兄."法纳林笑嘻嘻地说.
  "想进天堂,可就是罪孽深重,上天无门哪."
  "行了,行了,这些我们知道."
  两人都不自然地笑起来.
  "啊,公爵,请进."法纳林瞥见聂赫留朵夫,说道.同时对出去的商人又点了一下头,把聂赫留朵夫领进他那陈设庄重的办公室."请抽烟."律师说着在聂赫留朵夫对面坐下,竭力忍住因刚才得意的买卖而浮起的笑容.
  "谢谢,我为玛丝洛娃的案子而来."
  "好,好,我们立刻来研究.哼,那些暴发户都是骗子手!"他说."您看到刚才那个家伙吗?他有一千二百万家财.可他还说什么'上天无门哪,.哼,只要能从您身上捞到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他就是用牙也要把它咬到手."
  "他说'上天无门,,你就说'二十五卢布钞票,."聂赫留朵夫想,对这个肆无忌惮的人感到按捺不住的憎恶.律师说话的腔调想表示,他同他聂赫留朵夫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而那些委托他办案的和其他的人则属于另一个圈子,与他们截然不同.
  "嘿,他把我折腾得够苦的了,这混蛋!我真想散散心哪."律师说,仿佛在为他没有立刻谈正经事辩护."好好,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我已经仔细审阅了案卷,可是就象屠格涅夫说的那样,'它的内容我不赞成,.那个该死的律师糟透了,没有给上诉留下任何余地."
  "那您决定怎么办?"
  "等一下.告诉他."律师转身对进来的助手说,"我怎么说,就怎么办.他认为行,很好;他认为不行,就拉倒."
  "可他不同意."
  "哼,那就拉倒."律师说.他的脸色顿时由快乐亲善变得阴郁愤怒了.
  "有人说,律师都是白拿人家的钱的."很快他恢复原来的快乐神色,又说,"前不久有个破产的债务人遭到诬告,我救了他.如今大家都纷纷找上门来.但每办一个案子我都得费尽心血.有位作家说,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留在墨水缸里,这话也适用于我们.好吧,现在来谈谈您的案子,或者说,您感兴趣的这个案子吧."他继续说,"情况很糟,没有充足的上诉理由,但还是可以试一试的.您看,我写了这样一个状子."
  他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跳过那些乏味的套话,振振有词地念着正文:
  "谨呈刑事案上诉部,.......上诉事由,.......该案经某某等裁决,......,玛丝洛娃犯用毒药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罪,根据刑法第一四五四条,......,判处该犯服苦役,......."
  他念到这里停住了.显而易见,他虽然惯于长年累月办案,但此刻还是津津有味地念着自己写的状子.
  "'此项判决是由严重破坏诉讼程序的错误造成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念道,"'理应给以撤销.第一,在开庭审讯时,斯梅里科夫内脏检查报告刚开始宣读,就被庭长所阻止.,这是一."
  "不过,您也知道,这是公诉人要求宣读的呀."聂赫留朵夫惊奇地说.
  "那没关系,辩护人也有理由要求宣读的."
  "不过,说实话,宣读毫无必要."
  "但这毕竟是个上诉理由哇.再有,'第二,玛丝洛娃的辩护人,,"律师继续念下去,"'在发言时特意说明玛丝洛娃的人品,因此推理出她堕落的内在原因,却为庭长所阻挠,理由是辩护人这些话同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然而根据枢密院多次指示,在刑事案件中,被告品德和精神的关系至为重大,至少有利于裁定罪责.,这是二."他瞅了一眼聂赫留朵夫,继续说,"那家伙当时讲得糟透了,简直叫人摸不着头绪."聂赫留朵夫感到越发惊奇,说:"那小子很笨,当然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法纳林笑着说:"但仍不失为一个理由.好吧,下面还有.'第三,庭长在总结时完全违反《刑事诉讼法》第八○一条第一款,没有向陪审员们解释,犯罪的概念是由什么法律因素构成的,也没有向他们说明,即使他们裁定玛丝洛娃对斯梅里科夫下毒事实的确凿,也无权根据她非蓄意谋害而认定她有罪,因此也不能裁定她犯有刑事罪.只是由于一种过失,一种疏忽,使商人出乎玛丝洛娃的意料死于非命.,这一点是主要的."
  "这一点我们自己也应该懂得.这是我们的过错."
  "'最后,第四,,"律师继续念道,"'陪审员们对法庭所提出的玛丝洛娃犯罪事件的答复,显然是矛盾的.玛丝洛娃被控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目的是谋财,因此她杀人的唯一动机是谋财.然而陪审员们在答复中否定玛丝洛娃有掠夺钱财和参与盗窃贵重财物的目的,由此可见他们本来就要否定被告有谋财害命的意图.但由于庭长总结不完善而引起误解,致使陪审员们在答复中没有用恰当方式表明.因此对陪审员们的答复,必须援引《刑事诉讼法》第八一六和八○八条,即庭长应当向陪审员们解释他们所犯的错误,退回答复,要求他们重新协商,就被告犯罪动机作出新的答复,,"法纳林读到这里停下来.
  "那么庭长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呢."法纳林笑着说.
  "那么,枢密院会纠正这个错误吗?"
  "这要看,到时候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老废物了."
  "怎么是老废物呢?"
  "就是养老院里的老废物哇.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接下去是这样的:'这样的裁决使法庭无权判定对玛丝洛娃刑事处分.对她适用《刑事诉讼法》第七七一条第三款,显然是严重破坏我国刑事诉讼的基本原则的.基于上述理由,谨呈请某某.某某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九条.第九一○条.第九一二条第二款和第九二八条......,撤销原判,并将本案移交该法院另组法庭,重新审理.,就是这样.凡是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不过恕我直言,成功的希望是很渺茫的.但话要说回来,关键在于枢密院里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些人.要有熟人,您可以去奔走奔走."
  "我认得一些人."
  "那可得抓紧,否则他们都出去医治痔疮,就得等上三个月了......嗯,万一不成功,还可以向皇上告御状.这也要靠幕后活动.这方面我也愿意为您效劳,当然不是指幕后活动,而是指写状子."
  "谢谢您,那么您的酬劳......"
  "我的助手会给您一份誊清的状子,他会告诉您的."
  "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请教,检察官给了我一张到监狱探望这人的许可证,可是监狱官员对我说,要在规定时间和地点以外探监,还得经省长批准.真的需要这个手续吗?"
  "我想是的.不过现在省长不在,由副省长管事.可那人是个十足的笨蛋,您找他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您是说马斯连尼科夫吗?"
  "是的."
  "我认识他."聂赫留朵夫说着站起来,准备告辞.
  正在此时,一个长着狮子鼻.奇丑无比的黄瘦矮小女人快步闯进房间里来.她就是律师的妻子.显然她对自己的丑陋毫不在意,不仅打扮得与众不同,十分古怪......身上的衣服又是丝绒又是绸缎,颜色鹅黄加上碧绿,......而且她那稀疏的头发也卷过了.她得意洋洋地闯进接待室.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男人,脸色如土,满面笑容,身穿缎子翻领的礼服,系一条白领带.这是个作家,聂赫留朵夫认得他.
  "阿纳托里."她推开门说,"你来.谢苗.伊凡内奇答应给我们朗诵他的诗,你可得念念迦尔逊的作品."
  聂赫留朵夫刚要走,可是律师的妻子同丈夫低语了几句后,立刻转过身来对他说话.
  "对不起,公爵,我认得您,我想不用介绍了.我们有个文学晨会,请您光临指点.那一定挺有意思.阿纳托里朗诵得好极了."
  "您瞧,我有多少杂差呀!"阿纳托里说.他摊开两手,笑嘻嘻地指指太太,表示无法抗拒这么一位的命令.
  聂赫留朵夫脸色忧郁而严肃,彬彬有礼地感谢律师太太的盛情邀请,但自己实在无暇而不能参加,接着便走进了接待室.
  "好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他走后,律师太太这样说他.
  在接待室里,律师助手交给聂赫留朵夫一份誉清的状子.谈到报酬问题,他说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定了一千卢布,并解释说他本来不接受这类案件,而这次是看在聂赫留朵夫面上才办的.
  "这个状子该怎样签署,由谁出面?"聂赫留朵夫问.
  "可以由被告自己出面,要是有困难,那么阿纳托里.彼得罗维奇也可以接受她的委托,由他出面."
  "不,我去一趟,叫她自己签个名."聂赫留朵夫说.因为有机会在预定日期之前见到玛丝洛娃他感到高兴.

  四十六
  到了规定时间监狱看守在走廊里吹响哨子.铁锁和铁门哐啷啷地响着,走廊门和牢房门纷纷打开,光脚板与棉鞋后跟一起发出啪哒啪哒与咯噔咯噔的响声.倒便桶的男犯在走廊里来回忙碌,弄得空气里充满恶臭.男女犯人都在洗脸,穿衣,然后到走廊里点名,点完名就去打开水冲茶.
  今天喝茶的时候,各个牢房里群情激愤,纷纷谈论着一件事,就是有两个男犯今天将受笞刑.其中有一个是年轻的店员瓦西里耶夫.他很有文化,由于醋劲发作而杀死了自己的情妇.同监犯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乐观.慷慨,且对长官态度强硬.他懂得法律,要求依法办事,长官因此不喜欢他.三星期前,有个看守殴打倒便桶的男犯,因为那个男犯把粪汁溅到他的新制服上.瓦西里耶夫为那个犯人抱不平,说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允许殴打犯人."我要让你瞧瞧什么叫法律!"看守说罢把瓦西里耶夫臭骂了一顿.瓦西里耶夫就回敬他几句.看守于是想动手打他,瓦西里耶夫就抓住他的手,紧紧捏了三分钟光景,然后反拧着他的手让他转过身子,一下子把他推到门外.看守告到上边,典狱长下令把瓦匹里耶夫关进单身牢房.
  单身牢房是一排黑暗潮湿的仓房,外面上了锁.这种牢房又黑又冷,没有床,没有桌椅,关在里面的人只能在肮脏潮湿的泥地上坐着或者躺着,听任老鼠在周围或者身上跑来跑去,而那里的老鼠又特别多且大胆,因此在黑暗中连一块面包都无法保存.老鼠常常从囚犯手里抢面包吃,要是囚犯一动不动,它们就咬他们的身体.瓦西里耶夫不肯蹲单身牢房,因为他没有罪.几个看守硬把他拉过来.他拚命挣扎,另外两个男犯帮他从看守手里挣脱身子.看守们于是都跑过来,其中有个叫彼得罗夫的,以力气大出名.犯人们敌不过,一个个被推进单身牢房.省长立刻得到报告,说发生了一件类似暴动的事件.监狱里接到一纸公文,命令对两个主犯,瓦西里耶夫和流浪汉聂波姆尼亚西,各用树条鞭打三十下.
  这项刑罚将在女监探望室里执行.
  这事昨天傍晚全体囚犯就都听说了,因此各个牢房里的犯人便都纷纷议论着即将执行的刑罚.
  柯拉勃列娃.俏娘们.费多霞和玛丝洛娃挤坐在她们那个角落里,已经喝过伏特加,个个脸色通红,精神亢奋.现在玛丝洛娃手头经常有酒,她总是大方地请大伙一起喝.此刻她们正在喝茶,也在谈论这事.
  "难道是他闹事还是怎么的?"柯拉勃列娃说到瓦西里耶夫,同时用她坚固的牙齿一小块一小块地咬着糖."他只是替同伴打抱不平罢了.如今谁也不兴打人哪."
  "听说这人不错."费多霞插嘴说,她抱着两条长辫子,没有扎头巾,坐在板铺对面的一块劈柴上.板铺上放着一把茶壶.
  "我说,这事得告诉他,玛丝洛娃大姐."道口工说道.这里的他指的是聂赫留朵夫.
  "我会对他说的.他为了我什么事都会做."玛丝洛娃笑吟吟地把头一晃,回答说.
  "可就是不知道他几时来.据说看守马上要去收拾他们了."费多霞说."可不得了!"她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有一次看见乡公所里揍一个庄稼汉.那天我公公让我去找乡长,我一到那里,抬头一看,他呀......"道口工就讲出一个很长的故事来.
  道口工故事刚讲到一半,就被楼上走廊里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打断了.
  女人们安静下来,留心听着.
  "他们来抓人了,那些魔鬼."俏娘们说."这下子会把他活活打死的.那些看守因为他总是不肯向他们低头,恨透他了."
  楼上的响声又沉寂了.道口工继续讲她的故事,讲到他们在乡公所仓房里怎样毒打那个庄稼汉,吓得她魂不附体.俏娘们却说,谢格洛夫曾挨过鞭子,可是他一声不吭.随后费多霞把茶具收掉,柯拉勃列娃和道口工动手做针线活,玛丝洛娃则抱住双膝,坐在板铺上,感到十分无聊.她刚想躺下睡觉,女看守就跑过来,说有人探望她,要她到办公室去.
  "你一定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他."玛丝洛娃正对着水银剥落一半的镜子整理头巾,明肖娃老婆子对她说,"火是那个坏蛋自己放的,不是我们放的.有一个工人也看到了,他不会昧着良心乱说的.你对他说,让他把米特里叫来.米特里会原原本本把这事讲给他听的.要不然也太不象话了,我们平白无故被关在这里,可那个坏蛋却霸占着人家的老婆,又在酒店里吃喝玩乐."
  "真是无法无天!"柯拉勃列娃肯定地说.
  "我去说,我一定对他说."玛丝洛娃回答."要不,再喝一点壮壮胆也好."她挤挤眼,补充说.
  柯拉勃列娃给她倒了半杯酒.玛丝洛娃一饮而尽,擦擦嘴,兴高采烈地又说了一遍"壮壮胆也好",然后摇摇头,笑嘻嘻地跟着女看守沿长廊走去.

  四十七
  聂赫留朵夫在监狱的门廊里已等了很久.
  他来到监狱,在大门口打了下铃,接着把检察官的许可证交给值班的看守.
  "您要找谁?"
  "我要探望女犯玛丝洛娃."
  "现在不行.典狱长正在忙着呢."
  "他在办公室里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他在这里,在探望室里."看守回答,聂赫留朵夫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慌张.
  "难道今天是探监的日子吗?"
  "不,今天有一件很特殊的事."他说.
  "怎么才能见到他呢?"
  "回头他出来,您自己跟他说吧.您先等一会儿."
  这时,司务长从边门出来.他穿一身亮闪闪的丝绦制服,容光焕发,小胡子上满是烟草味,厉声对看守说:
  "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带到办公室去......"
  "他们对我说,典狱长在这儿."聂赫留朵夫说,看到司务长也有点紧张,不禁感到纳闷.
  这时候,里边的一扇门打开了,彼得罗夫神情激动.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
  "这下子他准会记住了."他转过身对司务长说.
  司务长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聂赫留朵夫在这里,彼得罗夫便不再作声,皱起眉头,从后门走掉了.
  "谁会记住?为什么他们都这样慌慌张张?为什么司务长对他使了个眼色?"聂赫留朵夫心里思忖着.
  "不能在这儿等,您请到办公室去吧."司务长又对聂赫留朵夫说.聂赫留朵夫刚要出去,典狱长正好从后门进来,神色比他的部下更加慌张.他不住地叹气,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转身对看守说:
  "费陀托夫,把五号女牢的玛丝洛娃带到办公室去."
  "您请到这里来."他对聂赫留朵夫说.他们沿着陡峭的楼梯走到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只有一扇窗,放着一张写字台和几把椅子.典狱长坐下来.
  "这差使真苦,真苦."他一边对聂赫留朵夫说,一边掏出一支很粗的香烟来.
  "看样子您累了."聂赫留朵夫说.
  "这差使我干够了,实在太痛苦了.我想减轻些他们的苦难,结果反而更糟.我真想早点离开.这差使真苦,真苦哇."
  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什么事使典狱长感到特别苦,但他看出典狱长今天情绪非常沮丧,惹人怜悯.
  "是的,我看您是很痛苦的."他说."可您何必担任这种差使呢?"
  "我没有财产,可是得养家糊口."
  "您既然觉得苦......"
  "嗯,老实跟您说,我还是尽我的努力做些好事,来减轻他们的痛苦.要是换了别人,决不会这么办的.您看,这儿有两千多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得懂得怎么对付他们.他们也是人,也挺可怜的.可又不能放纵他们."
  典狱长讲起不久前发生过的一件事.几个男犯打架,结果弄出了人命.
  这当儿,看守领着玛丝洛娃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玛丝洛娃走到门口,还没有看见典狱长,聂赫留朵夫就看见她了.她脸色红红的,精神抖擞地跟着看守走来,摇头晃脑,不住地笑着.她一看见典狱长,脸上马上现出惊惶的神色盯住他,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大胆而快乐地向聂赫留朵夫打招呼.
  "您好!"她拖长声音说,脸上挂着微笑,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这跟上次大不一样.
  "喏,我给您带来了状子,您来签个字."聂赫留朵夫说.对她今天见到他时表现出来的活泼样子,感到有些奇怪."律师写了个状子,您签个字,我们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
  "行,签个字也行.干什么都行."她眯缝着一只眼睛,笑嘻嘻地说.
  聂赫留朵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走到桌子旁边.
  "可以在这里签字吗?"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
  "你到这儿来,坐下."典狱长说,"给你笔.你识字吗?"
  "以前识过."她说,微笑着一边理理裙子和上衣袖子,一边坐到桌子旁边,用她有力的小手笨拙地握住笔,笑起来,又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
  他指点她该怎么签,签在什么地方.
  她拿起笔,用心在墨水缸里蘸了蘸,抖掉一滴墨水,在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别的事了?"她问,忽而望望聂赫留朵夫,忽而望望典狱长,随后把笔插在墨水缸里,接着又放在纸上.
  "有些话我要跟您说."聂赫留朵夫接过她手里的笔,说.
  "好,您说吧."她说着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心事或者想睡觉,脸色变得严肃了.
  典狱长站起来,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两个人.

  四十八
  带玛丝洛娃来的看守在离桌子稍远的窗台上坐下.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不断在心中责备自己,上次见面没有说出他打算跟她结婚,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这话说出来.玛丝洛娃坐在桌子一边,聂赫留朵夫坐在她对面.屋子里光线很亮,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离看清她的脸:眼睛边上已有鱼尾纹,嘴角也有了皱纹,眼皮浮肿.他见了越发怜悯她了.
  他把臂肘搁在桌上,身子凑近她.这样说话就不会让那个坐在窗台上.络腮胡子花白.脸型象犹太人的看守听见,而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他说:
  "如果这个状子不管用,那就去告御状.凡是办得到的事,我们都要去办."
  "唉,要是当初有个好律师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我那个辩护人是个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对我说肉麻的话."她说着笑了,"要是当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认识,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可现在呢?他们总是把大家都看成小偷."
  "她今天好怪."聂赫留朵夫想,刚要说出自己的心事,却又被她抢过话头.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我们那儿有个老婆子,人挺好.说实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么搞的,这样一个好老女人,竟然也坐牢,不但她坐牢,连她儿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们没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们放火,他们就坐了牢.她呀,说实在的,知道我跟您认识."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转动脑袋,不时瞟聂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说:'你跟他说一声,让他把我儿子叫出来,我儿子会原原本本讲给他听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么样,您能办一办吗?说实在的,她真是个很不错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儿,您就给她帮个忙吧."玛丝洛娃说,抬眼瞧瞧他,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来办,我先去了解一下."聂赫留朵夫说,对她那么随便的态度,越来越感到惊奇."但我有事要跟您谈谈.您还记得我那次对您说的话吗?"他说.
  "您说了好多话.上次您说了些什么呀?"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微笑,脑袋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
  "我说过,我来是为了请求您的饶恕."聂赫留朵夫说.
  "嘿,何必呢,老是饶恕饶恕的,用不着来那一套......您最好还是......"
  "我说过我要赎我的罪."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不光只是说说,我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我决定跟您结婚."
  玛丝洛娃脸上顿时现出恐惧的神色.她那双斜睨的眼睛愣了,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这又是为什么呀?"玛丝洛娃愤愤地皱起眉头说.
  "在上帝面前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怎么又弄出个上帝来了?您说的话总是让人不明白.上帝?什么上帝?咳,当初您要是记得上帝就好了."她说了这些话,又张开嘴,但没有再说下去.
  聂赫留朵夫这时闻到她嘴里有一股强烈的酒味,才明白她激动的原因.
  "您请安静点儿."他说.
  "我可用不着安静.你以为我醉了吗?我是有点儿醉,但我明白我在说什么."玛丝洛娃突然急急地说,脸也涨得通红,"我是个苦役犯,是个......您是老爷,是公爵,你不用来跟我惹麻烦,免得辱没你的身份.还是去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价钱是一张红票子."
  "不管你说得怎样尖刻,也不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聂赫留朵夫浑身哆嗦,低声说,"你不会懂得,我觉得我对你犯了太多的罪!......"
  "'我觉得犯了太多的罪......,"玛丝洛娃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说."当初你并没有感觉到,却塞给我一百卢布.瞧,这就是你出的价钱......"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说道."现在我决定再也不离开你了."他重复着说,"我说到一定会做到."
  "可我敢说,你做不到!"玛丝洛娃说着,大声笑起来.
  "卡秋莎!"聂赫留朵夫一面说着,一面抚摸着她的手.
  "你给我走开!我是个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尖声叫道,气得脸都变色了,从他手里抽出手来."你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玛丝洛娃继续说,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出来."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这个又肥又丑的嘴脸.走,你给我走!"她霍地站起来,嚷道.
  看守走过来.
  "你闹什么呢!怎么可以这样......"
  "您就让她去吧."聂赫留朵夫说.
  "叫她别太放肆了."看守说.
  "不,请您再等一下."聂赫留朵夫说.
  看守又走到窗子那边.
  玛丝洛娃垂下眼睛,将她那双小手的手指紧紧地交叉在了一起,又坐了下来.
  聂赫留朵夫站在她的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相信我?"他说.
  "您说您想和我结婚,这永远办不到.我宁可上吊!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我还是要为你出力."
  "哼,那是您自己的事.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帮忙.我对您说的是实话."玛丝洛娃说."唉,我当初为什么没死掉哇?"说到这里她伤心得痛哭起来.
  聂赫留朵夫也说不出话,玛丝洛娃的眼泪引得他也哭了起来.
  玛丝洛娃抬起眼睛,对他瞧了一眼,仿佛感到很惊奇似的,接着用头巾擦擦脸颊上的眼泪.
  这时看守又走了过来,提醒他们该分手了.玛丝洛娃便站了起来.
  "您今天有些激动.若是可能,我明天会再来.您再考虑考虑吧."聂赫留朵夫说.
  玛丝洛娃连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瞧一眼他,便跟着看守走了出去.
  "嘿,姑娘,这下子你要走运了."玛丝洛娃回到牢房里,柯拉勃列娃就对她说."看样子,他被你迷住了.趁他还来找你,你千万别错过机会.他会把你救出去的.有钱人什么事都有办法."
  "这倒是真的."道口工用唱歌一般好听的声音说."穷人连成亲夜晚也短,有钱人想什么有什么,要怎么办就准能办到.好姑娘,我们那里就有一个体面人,他呀......"
  "怎么样,我的事你提了没有?"那个老婆子插嘴问道.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同伴们的话,却在板铺上躺下来.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墙角.她就这样一直躺到傍晚.她的内心展开了痛苦的活动.聂赫留朵夫那番话使她回到了那个她因无法理解而对之满怀仇恨的世界.她在受尽了折磨后离开了那个地方.现在她已经无法把往事搁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而要清醒地生活下去又实在太痛苦了.到傍晚,她就又买了些酒,跟同伴们一起痛饮起来.

  四十九
  "唉,真没想到会这么糟,这么糟!"聂赫留朵夫边想,边走出监狱.直到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的全部罪孽.要不是他决心赎罪自新,他也不会发觉自己罪孽的深重.不仅如此,她也不会感觉到被他害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这一切才暴露无遗,使人触目惊心.直到现在,他才看到他怎样摧残了一个女人的心灵;她也才懂得他怎样伤害了她.以前聂赫留朵夫一直孤芳自赏,甚至对自己的忏悔都很得意,如今他觉得这一切非常可怕.他觉得再也不能把她抛开不管,但又无法想象他们的关系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聂赫留朵夫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一个挂满奖章的看守露出一副使人讨厌的媚相,鬼鬼祟祟地递给他一封信.
  "嗯,这信是一个女人写给阁下的......"他说着交给聂赫留朵夫一封信.
  "哪一个女人?"
  "您看了就会知道.是个女政治犯.我跟他们在一起.这事是她托我办的.这种事虽然犯禁,但从人道出发......"看守不自然地说.
  一个专管政治犯的看守,在监狱里当着众人的面传递信件,这使聂赫留朵夫感到纳闷.他还不知道,这人既是看守又是密探.他接过信,一面走出监狱,一面看信.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老练,且不用旧体字母,内容如下:
  "听说您对一个刑事犯很关心,常到监狱里来看她.我很想同您见一次面.请您要求当局准许您同我见面.如果得到批准,我可以向您提供许多有关那个您关心的人以及我们小组的重要情况.感谢您的薇拉."
  薇拉原是诺夫哥罗德省一个偏僻乡村的女教师.有一次聂赫留朵夫和同伴去那里猎熊.这个女教师曾要求聂赫留朵夫给她一笔钱,以帮助她进高等学校念书.聂赫留朵夫给了她钱,事后就忘记了.现在才知道她是成为一个政治犯,关在这个监狱里.她大概在监狱里听说了他的事,所以愿意替他效劳.当时一切事情都很简单,如今却变得那么复杂.聂赫留朵夫生动而愉快地回忆起,他同薇拉认识的经过.那是谢肉节之前发生在一个离铁路线六十俄里的偏僻乡村的事.那次打猎很顺手,打死了两头熊.他们正在吃饭,准备动身回家.这时,他们借宿的农家主人走来告诉他们,本地教堂助祭的女儿来了,要求见一见聂赫留朵夫公爵.
  "长得好看吗?"有人问.
  "嘿,住口!"聂赫留朵夫板起脸说,他从饭桌旁站起来,擦擦嘴,心里感到奇怪,助祭的女儿为什么要见他,随即走到主人屋里.
  屋子里有一个姑娘,他头戴毡帽,身穿皮外套,脸容消瘦,青筋毕露,相貌并不好看,只有一双眼睛和两道扬起的眉毛长得很美.
  "喏,薇拉.叶夫列莫夫娜,这位就是公爵."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说,"你跟她谈谈吧.我走了."
  "我能为您效劳吗?"聂赫留朵夫说.
  "我......我......您瞧,您有钱,可您把钱花在打猎这些无聊的事上,这我知道."那个姑娘很难为情地说,"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对人类有益的人,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因为什么也不懂."
  她的一双眼睛诚恳而善良,脸上的神色既果断又胆怯,十分动人.聂赫留朵夫不由得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他有这样的习惯,......立即懂得了她的心情,很怜悯她.
  "可是我能为您出什么力呢?"
  "我是个教员,想进高等学校念书,可是进不去.倒不是人家下让进,人家是让我进的,可是要有钱.您愿意借我一笔钱吗?等我将来毕业了还您.我想,有钱人打熊,还给庄稼人喝酒,这样不好.他们何不做点好事呢?我只要八十卢布就够了.您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她忽然怒气冲冲地说.
  "正好相反,我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这就去拿来."聂赫留朵夫说.
  他走出屋子,看见他那个同伴正在门廊里偷听他们的谈话.他没有答理同伴的取笑,从皮夹子里取出钱,交给她.
  "您请收下,收下,不用谢.我应该谢谢您才是."
  聂赫留朵夫此刻想起这一切,心里感到很高兴.他想到有个军官想拿那事当作桃色新闻取笑他,他差点儿同他吵架,而另一个同事为他说话,从此他同他更加要好,又想到那次打猎很顺手很快活,那天夜里回到火车站,他心里特别高兴.双马雪橇一辆接着一辆,排成一长串,无声地在林间狭路上飞驰.两边树木,高矮不一,中间杂着积雪累累的枞树.在黑暗中,红光一闪,有人点着一支香味扑鼻的纸烟.猎人奥西普在没膝深的雪地里,从这个雪橇跑到那个雪橇,讲起麋鹿怎样徘徊在深雪地上,啃着白杨树皮,又讲到熊怎样躲在密林的洞穴里睡觉,洞口冒着嘴里吐出来的热气.
  聂赫留朵夫想到这一切,想到自己当年身强力壮,无忧无虑,多么幸福.他鼓起胸膛,深深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树枝上的积雪被马轭碰下来,撒在他脸上.他感到周身暖和,脸上凉快,心里没有忧虑,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望.那时是多么快乐呀!如今呢?我的天,如今一切都是那么痛苦,那么艰难哪!......
  薇拉显然是个革命者,她由于革命活动而坐了牢.应该见见她,尤其是因为她答应帮他出主意,来改善玛丝洛娃的处境.

  五十
  第二天早晨,聂赫留朵夫回想起昨天的种种事情,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不过,心里虽然害怕,他还是更坚强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开了头的事做下去.
  他怀着强烈的责任感,走出家门,乘车去找玛斯连尼科夫,要求准许他到牢房探望玛丝洛娃,以及玛丝洛娃要他去探望的明肖夫母子.此外他还想要求探望薇拉,因为她可能帮玛丝洛娃的忙.
  聂赫留朵夫在团里服役的时候就认识玛斯连尼科夫.玛斯连尼科夫当时任团的司库,忠心耿耿,奉公守法,除了团里和皇室以外,天下什么事也不关心,什么事也不想过问.聂赫留朵夫发现,他现在已当上行政长官,他所管辖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团,而是一个省和省政府.他娶了一个既有钱又泼辣的女人,那女人逼他脱离军队,改任文职.她一会儿嘲弄他,一会儿又象对驯服的小猫小狗那样爱抚他.聂赫留朵夫去年冬天到他们家去过一次,但他觉得这对夫妻十分乏味,以后就再也没去过.
  玛斯连尼科夫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满面笑容.他的脸还是那样又胖又红,身材还是那样高大,衣服还是象在军队里一样讲究.以前他总是穿一身款式新颖的军装或者制服,干干净净,紧包着他的肩膀和胸膛;如今他穿着时髦的文职服装,也是那样紧包着肥胖的身子和宽阔的胸膛.今天他穿着一身文官制服.他们两人虽然年龄悬殊(玛斯连尼科夫已近四十岁了),但彼此还是不拘礼节,你我相称.
  "啊,你来了,真是太感谢了.到我太太那儿去吧.我此刻正好有十分钟的空,过后要去开会.我们的上司出门了.省里的事现在我在管."他说着,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我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啊?"玛斯连尼科夫仿佛一下子警惕起来,用惊恐而又有点严厉的音调说.
  "监狱里有一个人我很关心(玛斯连尼科夫一听见'监狱,两个字,脸色变得更严厉了),我很想探望,但不是在普通探监室里,要在办公室里,并且不限于规定的日子,要多探望几次.听说这事要由你决定."
  "行,老弟,我随时为你效劳."玛斯连尼科夫说着,双手摸摸聂赫留朵夫的膝盖,好像要表示自己多么平易近人,"这可以,不过你也知道,我只是个临时皇帝."
  "那么你能开一张证明给我,让我同她见面吗?"
  "你说的是一个女人?"
  "是的."
  "那么她为什么事坐牢呢?"
  "毒死人命罪.但她是被错判的."
  "你瞧,这就是所谓的公正审判,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不知怎的他夹着法语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意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坚定不移地这样相信的."他补充说,把他一年来从顽固的保守派报上看到的各种文章的相同观点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个自由派."
  "我不知道我是自由派还是什么派."聂赫留朵夫笑嘻嘻地说.他常常感到惊讶,为什么人家总是把他归到什么派,并且说他是个自由派,无非因为他主张在审判的时候,先要听完人家的话,在法庭面前人人平等.并且主张不该折磨人,拷打人,特别是对那些还没有判刑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我只知道现在的审判制度再糟也比以前好得多."
  "那么,你请的律师是哪一个?"
  "我找过法纳林."
  "嗨,法纳林!"玛斯连尼科夫皱着眉头说,回想起去年他在法庭上作证,法纳林曾经客客气气地捉弄他足足半小时,引得法庭上哄堂大笑."我劝你别去跟他打交道,法纳林是个名誉扫地的人."
  "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聂赫留朵夫无心听他的话,径自说:"有一个当教员的姑娘,是我老早就认识的.可怜的人,如今也在坐牢,她很想同我见面.你能不能再开一张条子,让我也去探望探望她?"
  玛斯连尼科夫稍稍侧着头,思忖着.
  "她是个政治犯吗?"
  "是的,据说是个政治犯."
  "不瞒你说,凡是政治犯,只能同他们的家属见面,但我可以给你开一张特别通行证,哪儿都可以通用.我知道你是不会随意滥用的.你关心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薇拉?她长得美吗?"
  "长得很丑."
  玛斯连尼科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走到桌子跟前,在一张印有头衔的信纸上写道:"准许来人......聂赫留朵夫公爵......在监狱办公室会见在押小市民玛丝洛娃及医士薇拉,请洽办."他写完信,潦草地签了名.
  "你将会看到那边的秩序是个什么样子.那边的秩序很难维持,因为关的人太多,特别罪犯太多,但我还是对他们加强管理.我喜爱这工作.你将会看到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大家都很满意.就是要善于对付他们.前几天发生过一次麻烦,有人违抗命令.换了别人就会把它作为暴动来对待,好多人就会遭殃.可我们这里解决得很顺利.一方面得关心他们,另一方面又要对他们严加管理."他说着,从浆得笔挺.扣着金钮扣的白衬衫袖子里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戴着绿松石戒指拳头,"要做到恩威并施."
  "嗯,这一套我确实不知道."聂赫留朵夫说,"那边我去过两次,感到难受极了."
  "我老实告诉你,你得跟巴赛克伯爵夫人见一次面."玛斯连尼科夫谈得起了劲,继续说,"她把全部心血都花在这项工作上.她做了许多好事.亏了她,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也亏了我,这儿才面目一新,消灭了以前种种可怕的现象,他们在那边确实过得不错.是的,你会看见的.至于法纳林,我同他没有私交,但就我的社会地位来说,我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但他的确是个坏人,他在法庭上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好,谢谢你."聂赫留朵夫接过通行证说.他听完这位老同事的话,就起身向他告辞了.
  "你不到我太太那儿去了?"
  "对不起,我现在没空."
  "嗯,那也没有办法.可她不会原谅我的."玛斯连尼科夫说着,把老同事送到楼梯的第一个平台上.凡不是头等重要而是次等重要的客人,他总是送到这里为止.他把聂赫留朵夫也归到这一类客人里面."不,还是请你去一下,哪怕只待一分钟也好."
  但聂赫留朵夫主意已定.男仆和门房走到他跟前,把大衣和手杖递给他,他一边推开外面有警察站岗的大门,他回答玛斯连尼科夫说,他今天实在没有空.
  "好吧,那么星期四请您务必来.每逢星期四她招待客人.我会告诉她!"玛斯连尼科夫站在楼梯上,对他大声说.

  五十一
  从玛斯连尼科夫家出来,聂赫留朵夫乘车赶到监狱,向他熟悉的典狱长家里走去.象上次一样他又听到那架蹩脚钢琴的声音,不过今天弹的不是狂想曲,而是克莱曼蒂的练习曲,但也弹得异常有力.清晰.快速.开门的还是那个一只眼睛用纱布包着的侍女.她说上尉在家,然后把聂赫留朵夫带到小会客室.会客室里摆着一张长沙发.一张桌子和一盏大灯,灯下垫着一块毛线织成的方巾,粉红色的纸灯罩有一角被烧焦了.不一会儿典狱长走进来,脸上现出惊讶和阴郁的神色.
  "请问有什么事吗?"他一面说,一面扣上制服中间的钮扣.
  "我刚才去见了副省长,这是许可证."聂赫留朵夫把证件交给他,说,"我想看看玛丝洛娃."
  "玛尔科娃?"典狱长因琴声太响听不清楚,反问道.
  "玛丝洛娃."
  "哦,有的!哦,有的!"
  典狱长站起来,走到门口,从那里传来克莱曼蒂练习曲的华彩乐段.
  "玛露霞,你就稍微停一下吧."他说.,从口气里听出这种音乐已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大苦恼,"简直什么也听不见."
  钢琴声停了.传来不知谁的不愉快的脚步声.有人往房门里望了一眼.
  典狱长仿佛因音乐停止而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淡味的粗烟卷,并且向聂赫留朵夫敬了一支.聂赫留朵夫谢绝了.
  "我很想见见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今天不便会客."典狱长说.
  "为什么?"
  "没什么,这得怪您自己不好."典狱长微微地笑着说."公爵,您不要把钱直接交给她.要是您愿意,可以交给我.她的钱还是属于她的.您昨天一定给了她钱,她就又弄到了酒......这个恶习她怎么也戒不掉,......今天她喝得烂醉,醉得发酒疯了."
  "真的吗?"
  "可不是,我只好采取严厉措施,把她搬到另一间牢房里.这女人本来倒也本份.您今后再别给她钱了.他们那些人都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清楚地回想起昨天的情景,心里又感到害怕.
  "那么,薇拉,那个政治犯,可以见见吗?"聂赫留朵夫沉默了一会儿,问.
  "嗯,这可以."典狱长说."哎,你来做什么."他问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说,她正扭过头,眼睛盯着聂赫留朵夫,向父亲走来."瞧你要摔跤了."典狱长看见女孩眼睛不看地面向他这个做父亲的跑来,脚在地毯上绊了一下,就笑着说.
  "要是可以,我去看看她."
  "好的,可以."典狱长抱起那个一直盯住聂赫留朵夫瞧的小女孩说,接着站起身,温柔地把女孩放下,走到前厅.
  典狱长接过眼睛包纱布的侍女递给他的大衣,还没有穿好,就走出门去.克莱曼蒂练习曲的华彩乐段声又清楚地响了起来.
  "她原来在音乐学院里学琴,可是那边的教方法不对头.她这人倒是很有才气的."典狱长一边下楼,一边说."她想到音乐会上演出呢."
  典狱长陪着聂赫留朵夫走到监狱门口.典狱长刚走近边门,那门就立刻开了.看守们都把手举到帽沿上,目送典狱长走过去.四个剃阴阳头的人,抬着满满的便桶,在前厅里遇见他们.那几个人一见典狱长,都弯下身子.其中一个身子弯得特别低,阴沉沉地皱起眉头,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有才能就应该培养,不应该被埋没,但是,不瞒您说,房子小,练琴招来了不少麻烦."典狱长继续说,根本不理睬那些犯人.他拖着疲劳的步子,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进会见室.
  "您想见谁呀?"典狱长问.
  "薇拉."
  "她关在塔楼里.您得等一会儿."他对聂赫留朵夫说.
  "那么我能不能先看看明肖夫母子俩?他们被指控犯了纵火罪."
  "明肖夫关在二十一号牢房.行,可以把他们叫出来."
  "我不能到明肖夫牢房里去看他吗?"
  "你们还是在这里见面安静些."
  "不,我觉得还是在牢房里见面有意思."
  "您居然觉得有意思!"
  这时候,衣着讲究的副典狱长从边门走出来.
  "好,您把公爵领到明肖夫牢房里.第二十一号牢房."典狱长对副典狱长说,"然后把公爵带到办公室.我去把她叫来.她叫什么名字?"
  "薇拉."聂赫留朵夫说.
  副典狱长是个青年军官,头发淡黄,好看的小胡子上涂过香油,周身散发出花露水的香味.
  "请吧."他微笑地对聂赫留朵夫说."您对我们这地方感兴趣吗?"
  "是的,我对这个人也感兴趣.据说他被关在这里是完全冤枉的."
  副典狱长耸耸肩膀.
  "是的,这种事是有的."他若无其事地说,彬彬有礼地让客人走在前头,来到宽大而发臭的走廊里."但有时他们也会撒谎.请."
  牢房门都没有上锁.有几个男犯呆在走廊里.副典狱长向看守们点点头,眼睛瞟着犯人.那些犯人,有的身子紧贴着墙,溜回牢房里,有的双手贴住裤缝,象士兵那样目送长官走过去.副典狱长带着聂赫留朵夫穿过走廊,把他领到由铁门隔开的左边一条走廊里.
  这条走廊比刚才那条更窄狭,更阴暗,更霉臭.走廊两边的牢房都上着锁.每个牢门上有个小洞,称为门眼,直径不到一寸.走廊里,除了一个满脸皱纹.神色忧郁的老看守,一个人也没有.
  "明肖夫在哪个牢房?"副典狱长问看守.
  "左边第八个."

  五十二
  "可以看看里面吗?"聂赫留朵夫问.
  "请吧."副典狱长笑容可掬地说,接着就向看守问起了些什么.聂赫留朵夫凑近一个小洞往里看:牢房里有个高个子年轻人,只穿一套衬衣裤,留着一小撮黑胡子,在快速地走来走去.他一听见门外的沙沙声,抬头看了看,皱起眉头,又继续踱步.
  聂赫留朵夫从另一个小洞往里望,他的眼睛正好与一只从里面望出来的恐惧的大眼睛相遇,他赶忙躲开.他凑近第三个小洞,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矮小个子的人,蜷缩着身子,用囚袍蒙住脑袋.第四个牢房里坐着一个阔脸的人,脸色苍白,低垂着头,臂肘支在膝盖上.这人一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向前看了看.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现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显然毫不在乎是谁在向他张望.不论谁来看他,他显然不指望会有什么好事.聂赫留朵夫感到害怕,不再看其它牢房,就径直来到关押着明肖夫的第二十一号牢房.看守哐啷一声开了锁,推开牢门.一个脖子细长.肌肉发达的年轻人,长着一双和善的圆眼睛,留着一小撮胡子,站在床铺旁边.他现出恐惧的神色,慌忙穿上囚袍,眼睛盯着来人.特别使聂赫留朵夫感动的是他那双和善的圆眼睛,又困惑又恐惧地瞧瞧他,又瞧瞧看守,再瞧瞧副典狱长,然后又回过来瞧瞧聂赫留朵夫.
  "喏,这位先生要了解一下你的案子."
  "万分感谢."
  "是的,有人给我讲了您的案子."聂赫留朵夫走进牢房里,站在装有铁栅的肮脏窗子旁,说,"我很想听您自己谈一谈."
  明肖夫也走到窗前,马上讲起他的事来.他先是怯生生地瞧瞧副典狱长,随后胆子逐渐大起来.等到副典狱长走出牢房,到走廊里去吩咐什么事,他就毫无顾虑了.从语言和姿态上看,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极其淳朴善良的农村小伙子.但在监狱里听一个身穿囚服的犯人亲口讲述,聂赫留朵夫觉得特别别扭.聂赫留朵夫边听边打量着铺草垫的低矮床铺.钉着粗铁条的窗子.涂抹得一塌胡涂的又潮又脏的墙壁,以及这个身穿囚鞋囚服.受尽折磨的不幸的人,他那痛苦的神色和身子,使聂赫留朵夫心里觉得越来越难受.他不愿相信,这个极其善良的人所讲的事情是真的.他想到一个人平白无故被抓起来,硬给套上囚服,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就因为有人要恣意加以凌辱,他不禁感到心惊胆战.不过,想到如果这个相貌和善的人所讲的事只是欺骗和捏造,他就感到更加心惊胆战.事情是这样的:他婚后不久,一个酒店老板就夺了他的妻子.他到处申诉告状.可是酒店老板买通了官府,官方就一直庇护他.有一次明肖夫把妻子硬拉回家,可是第二天她又跑了.于是他就上门去找.酒店老板说他的妻子不在(他进去的时候分明看见她在里面),喝令他走开.他不走.酒店老板就伙同一名雇工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酒店老板的院子起火.明肖夫同他的母亲被指控放火,其实他当时正在他教父家里,根本不可能放火.
  "那你真的没放火吗?"
  "老爷,我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准是那混蛋自己放的火.据说,他刚刚保过火险.他却说我和我妈去过他家,还吓唬过他.不错,我那次确实把他大骂了一顿,我实在气不过.至于放火,我确实没有放过.再说,起火的时候,我也不在那里.他却硬说我和我妈在那里.他贪图保险费,自己放了火,还把罪名硬栽在我们头上."
  "真有这样的事吗?"
  "老爷,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起誓,这都是真的.您就算是我的亲爹吧!"他说着要跪下去.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把他拦住."求您把我救出去吧,要不太冤枉了,我会完蛋的."他继续说.
  明肖夫的脸颊忽然抽搐起来,他哭了.接着他卷起囚袍袖子,用肮脏的衬衫袖子揉揉眼睛.
  "你们谈完了吗?"副典狱长问.
  "谈完了.那么您不要灰心,我一定努力想办法帮您."聂赫留朵夫说完,走了出去.明肖夫站在门口,所以看守关上牢门时,那门正好撞在他身上.看守锁门的时候,明肖夫就从门上的小洞往外张望.

  五十三
  聂赫留朵夫沿着宽阔的走廊往回走(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牢房门都敞着),看见许多穿淡黄囚袍.宽大短裤和棉鞋的犯人仔细打量着他,不禁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既同情这些坐牢的人,又对那些关押他们的人感到恐惧和惶惑,还因为自己对这一切冷眼旁观而害臊.
  在一条走廊里,有个人穿着棉鞋啪哒啪哒地跑过.他跑进牢房,接着就有几个犯人从里面跑出来,拦住聂赫留朵夫,向他鞠躬.
  "对不起,老爷,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才好,求您替我们作主."
  "我不是长官,我什么也不知道."
  "反正都一样,求您对哪位长官说一声."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们什么罪也没有,可是已经在这关了一个多月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问.
  "您瞧,就这么把我们关在牢里.我们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连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是这样,这是不得已."副典狱长说,"这些人被捕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本应把他们送回原籍,可是那边的监狱遭了火灾,省政府来同我们联系,要求我们暂不把他们送回去.您瞧,其他各省的人都已遣送回去了,就剩下他们这批人."
  "怎么,就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在门口站住了,问道.
  一群人,大约有四十人左右,全都穿着囚服,把聂赫留朵夫和副典狱长团团围住.立刻就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副典狱长立刻制止他们说:
  "让一个人说."
  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民,高高的个儿,相貌端正.他向聂赫留朵夫解释说,他们被驱逐和关押就因为没有身份证.其实他们是有身份证的,只是过期了两个礼拜.身份证过期的事年年都有,从来没有有人因此坐牢,今年却把他们当作罪犯,在这里关了一个多月.
  "我们都是泥瓦匠,在同一个作坊做工的.据说省里的监狱烧掉了,可这又不能怪我们.看在上帝份上,求您行行好吧!"
  聂赫留朵夫听着,但却没听清那个相貌端正的老人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一直注视着一只有许多条腿的深灰色大虱子,在这个泥瓦匠的络腮胡子缝里爬着.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问副典狱长.
  "是的,这是长官们的疏忽,应该把他们遣送回乡才是."副典狱长说.
  副典狱长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又走出一个矮个,也穿着囚袍,怪模怪样地撇着嘴,讲起他们平白无故在这里受尽折磨的情况.
  "我们过得比狗还不如......"他说.
  "喂,喂,少说废话,闭嘴,不然要你知道......"
  "要我知道什么?"矮个不顾死活地说."难道我们有什么罪?"
  "闭嘴!"长官一声吆喝,矮个不作声了.
  "为什么会这样?"聂赫留朵夫走出牢房,问着自己.那些从牢门里往外看和迎面走来的犯人,用几百双眼睛盯住他,他觉得简直象穿过一排用棍棒乱打的行刑队一样.
  "难道真的就这样把一大批无辜的人关起来吗?"聂赫留朵夫同副典狱长一起走出长廊,问道.
  "那有什么办法?不过有许多话他们是胡说的.照他们说来,简直谁也没有罪."副典狱长说.
  "不过,刚才那些人确实没有罪."
  "那些人,就算是这样吧.不过老百姓都变坏了,非严加管教不可.有些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不好惹呢.喏,昨天就有两个人非处分不可."
  "怎么处分?"聂赫留朵夫问.
  "上边命令用树条抽打......"
  "体罚不是已经废止了吗?"
  "剥夺公民权的人不在其内.对他们还是可以施行体罚的."
  聂赫留朵夫想起昨天他在门廊里等候时见到的种种情景,这才明白那时进行的就是那场刑罚.他心里觉得好奇,又感伤,又困惑.这种心情使他感到阵阵精神上的恶心,逐渐又变成近乎生理上的恶心.以前虽也有过这种感觉,但从没象现在这样强烈.
  他不再听副典狱长说话,也不再往四下里张望,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走廊,往办公室走去.典狱长刚才在走廊里忙别的事,忘了派人去叫薇拉.直到聂赫留朵夫走进办公室,他才想起答应过他的事.
  "我这就叫人去把她找来,您坐一会儿."他说.

  五十四
  办公室共有两间.第一间里有一个炉膛凸出.灰泥剥落的大壁炉和两扇肮脏的窗子.屋角立着一把给犯人量身高的黑尺,另一个角落挂着一幅巨大的基督像,......凡是折磨人的地方总挂着这种像,仿佛是对基督教义的嘲弄.这个房间里站着几个看守.另一个房间里靠墙坐着二十来个男女,有的几人一起,有的两人一对,低声交谈着.窗口放着一张写字台.
  典狱长坐在写字台旁,请聂赫留朵夫在边上时一把椅子上坐下.聂赫留朵夫坐下来,开始打量屋里的人.
  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相貌好看的穿短上装青年.那青年站在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眉毛女人面前,情绪激动地对她说着话,打着手势.旁边坐着一个戴蓝眼镜的老人,拉住一个穿囚衣的年轻女人的手,一动不动地听她对他讲着什么.一个念实科中学的男孩,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眼睛一直盯住那个老人.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人.那姑娘年纪很轻,留着淡黄短头发,模样可爱,容光焕发,身穿一件时髦连衣裙.小伙子很漂亮,生得眉清目秀,头发鬈曲,身穿橡胶短上衣.他们两人坐在屋角窃窃私语,显然陶醉在爱情里.最靠近写字台的地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身穿黑色连衣裙,看样子是个母亲.她睁大一双眼睛,瞅着一个也穿橡胶上衣,看上去象害痨病的青年.她想说话,可是喉咙被哽住,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那青年手里拿着一张纸,显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怒气冲冲地不住折叠和揉搓那张纸.他们旁边坐着一个身材丰满.脸色红润的姑娘,相貌娇好,但生着一双暴眼睛,身穿灰色连衣裙,外加一件短披肩.她坐在啜泣的母亲旁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肩膀.这个姑娘十分完美:那白净的大手,鬈曲的短发,线条清楚的鼻子和嘴唇.不过她脸上最迷人的却是那双诚挚善良,象绵羊一般的深褐色眼睛.聂赫留朵夫一进去,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就从母亲的脸上移开,同他的目光相遇.但她立刻又转过头去,对母亲说了些什么.距那对情人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头发蓬乱,脸色阴沉,正气愤地对一个象是阉割派教徒的没有胡子的探监人说话.聂赫留朵夫坐在典狱长旁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忽然有个剃光头的男孩走到他跟前,尖声对他说:
  "您在等谁?"
  聂赫留朵夫听到这话感到惊奇,他瞧了一眼男孩,见他脸色严肃老成,眼睛活泼有神,就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在等一个熟识的女人.
  "怎么,她是您的吗?"男孩子问.
  "不,不是."聂赫留朵夫奇怪地回答."那么,你是跟谁一起到这儿来的?"他问那孩子.
  "我跟妈妈在一起.她是政治犯."男孩骄傲地说.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您把柯里亚带走."典狱长说,大概觉得聂赫留朵夫同男孩谈话是违法的.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就是引起聂赫留朵夫注意的那个生有一双绵羊眼睛的漂亮姑娘.她站起来,挺直高高的身子,迈着象男人一样有力的大步,向聂赫留朵夫和男孩走去.
  "他问了您什么话?您是谁呀?"她问聂赫留朵夫,微微笑着,信任地瞧着他的眼睛,眼神那么坦率,看来她一定对谁都是这样朴实.亲切和友好."他什么都想知道."她说,对着男孩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男孩和聂赫留朵夫看见她的微笑也都忍不住笑了.
  "噢,他问我来找谁."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不准跟外面人说话.这您是知道的."典狱长说.
  "好的,好的."她说,用她白净的大手拉着一直盯住聂赫留朵夫看的柯里亚的小手,回到那个害痨病青年的母亲身边.
  "这是谁家的孩子?"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
  "一个女政治犯的孩子,是在牢里生的."典狱长带点得意的口气说,似乎这是监狱里少见的奇迹.
  "真的吗?"
  "真的,他不久就要跟他母亲去西伯利亚了."
  "那么这个姑娘呢?"
  "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典狱长耸耸肩膀回答道."喏,薇拉来了."

  五十五
  薇拉身材矮小,又瘦又黄,头发剪得很短,长着一双善良的大眼睛,步态蹒跚地从后门走进来.
  "哦,您来了,谢谢."她握着聂赫留朵夫的手说."您还记得我吗?我们坐下谈吧."
  "没想到您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嘿,我倒觉得挺好!挺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薇拉说,照例睁着她那双善良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瞅着聂赫留朵夫,并且转动从又脏又皱的短袄领子里露出来的青筋毕露的黄瘦脖子.
  聂赫留朵夫问她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她所从事的事业来.她的话里夹杂着"宣传"."解体"."团体"."小组"."分组"等外来语,显然认为这些外来语谁都知道.其实聂赫留朵夫却从来没有听到过.
  薇拉把她的活动讲给他听,满心以为他一定乐于知道民意党的全部秘密.而聂赫留朵夫呢,瞧着她那细得可怜的脖子和她那稀疏的蓬乱头发,弄不懂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讲这种事.可怜她,但绝不象他可怜庄稼汉明肖夫那样,因为明肖夫是完全被冤枉关在恶臭的牢房里的.她最惹人怜悯的是她头脑里显然充满模糊思想.她分明认为自己是个女英雄,为了他们事业的成功不惜牺牲生命.其实她未必能说清楚他们的事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业成功又是怎么一回事.
  薇拉要对聂赫留朵夫讲的是这样一件事:她有一个朋友,叫舒斯托娃,据她说并不属于她们的小组,五个月前跟她一起被捕,关在彼得保罗要塞,只因为在她家里搜出别人交给她保管的书籍和文件.薇拉认为舒斯托娃被捕禁,她要负一部分责任,因此求交游广阔的聂赫留朵夫设法把她释放出狱.薇拉求聂赫留朵夫的另一件事,是设法替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的古尔凯维奇说个情,让他同父母见一次面,并且弄到必要的参考书,使他可以在狱中进行学术研究.
  聂赫留朵夫答应她回到彼得堡以后努力去办.
  薇拉讲到她自己的经历时说,她在助产学校毕业后,就接近民意党,参加他们的活动.开始他们写传单,到工厂里宣传,一切都很顺利,但后来由于一个重要人物被捕,搜出了文件,其余的人也都被捕了.
  "我也被捕了,如今就要被流放......"她讲完了自己的事."不过,这没什么.我觉得不错,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她说着,惨然一笑.
  聂赫留朵夫问起那个生有绵羊般眼睛的姑娘.薇拉说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早已加入了革命党,她被捕是因为主动承担枪击宪兵的罪名.她住在一个秘密寓所里,那里有一架印刷机.一天夜里警察和宪兵来搜查,里面的人决定自卫.他们熄了灯,动手销毁罪证.警察和宪兵破门而入,地下党中有人开了枪,一个宪兵受了致命伤.宪兵队审问是谁开的枪,她就说是她开的,其实她一辈子没有拿过枪,连蜘蛛也没有弄死过一只.罪名就这样定下来了.如今她就要去服苦役.
  "真是个利他主义的好人......"薇拉称赞说.
  薇拉说的第三件事是关于玛丝洛娃的.她知道监狱里的一切事情,也知道玛丝洛娃的身世和聂赫留朵夫同她的关系.她劝聂赫留朵夫为她说情,把她转移到政治犯牢房,或者至少让她到医院里去当一名护士.现在医院里病人特别多,很需要护士.聂赫留朵夫谢了她的好意,并说要努力照她的话去做.

  五十六
  典狱长站起来宣布,探监的时间到了.聂赫留朵夫同薇拉的谈话就这样被打断了.聂赫留朵夫站起身同薇拉告别,走到门口又站住,观察着眼前的种种景象.
  "各位先生,时间到了,时间到了."典狱长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
  典狱长的要求使屋里的犯人和探监的人更加紧张,他们都不想分手.有些人站起来,但还是说个不停;有些仍坐着说话;有些在那里告别,哭泣.那个害痨病的青年同他母亲的会面特别叫人感动.他一直摆弄着那张纸,但脸色越来越激愤.他竭力克制感情,免得使他母亲更加悲伤.他母亲一听说要分手,就伏在他肩膀上,放声痛哭,不住地吸着鼻子.那个生着一双绵羊眼睛的姑娘......聂赫留朵夫不由得注意着她......站在哭泣的母亲旁边,劝慰着她.那个戴蓝眼镜的老头儿,拉住女儿的手站着,一面听她说话,一面连连点头.那对年轻的情人站起来,手拉着手,默默地着注视对方的眼睛.
  "看,只有他们俩儿才开心."穿短上衣的青年,站在聂赫留朵夫身边,也象他那样冷眼旁观着,这时指着那对情人说.
  这对情人......穿橡胶上衣的小伙子和浅黄头发.面容可爱的姑娘......发觉聂赫留朵夫和那个青年在看他们,就手拉着手,伸直胳膊,身子向后仰着,一面笑,一面旋舞起来.
  "今儿晚上他们在监牢里结婚,然后那姑娘跟他一起到西伯利亚去."那个青年说.
  "他是什么人?"
  "是个苦役犯.就让他们俩快活快活吧,要不在这儿听着那些声音实在太难受了."穿短上衣的青年一边听着患痨病青年的母亲的啼哭,一边又说.
  "各位先生!请吧,请吧!别逼我采取严厉措施."典狱长再三说."请吧,是的,请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这算什么呀?时间早就到了,这样可不行啊.我这是最后一次对你们说."他没精打采地重复说,一会儿点上马里兰香烟,一会儿又把它熄灭.
  那些纵容一些人欺凌另一些人而又无需负责的理由,不管多么冠冕堂皇.由来已久.司空见惯,典狱长显然还是不能不承认,在造成这一屋子人痛苦上,他是罪魁祸首之一,因此心情十分沉重.
  最后,犯人和探监的人纷纷走散,犯人往里走,探监的人向外道门走.男人们,包括穿橡胶上衣的,患痨病的和皮肤黝黑.头发蓬乱的,都走了;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带着在狱里出生的男孩也走了.
  探监的人也都走了.戴蓝眼镜的老头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去,聂赫留朵夫也跟着他出去.
  "是的,这里的情况真怪."那个健谈的青年跟聂赫留朵夫一起下楼时说,仿佛他的话头刚被打断,需要继续说下去."还得谢谢上尉,他真是个好心人,不死扣规章制度,让大家谈一谈,心里也好过些."
  "难道在别的监狱里不能这样探监吗?"
  "根本不行.得一个一个分开来谈,还得隔一道铁栅栏."
  聂赫留朵夫同那个自称梅顿采夫的健谈青年一边谈,一边下楼.这时,典狱长带着疲劳的神色走到他们跟前.
  "您要见玛丝洛娃,请明天来吧."他说,显然想对聂赫留朵夫表示殷勤.
  "太好了."聂赫留朵夫说着急急地走了出去.
  明肖夫无缘无故饱受煎熬,真是可怕.但可怕的与其说是肉体上的痛苦,不如说是他对那些无故折磨他的人的残忍,心里产生困惑,因此对善与上帝不再相信;可怕的是那几百个人没有一点儿罪,只因为身份证上有几个字不对,就受尽屈辱和苦难;可怕的是那些看守的麻木不仁,他们折磨同胞兄弟,还满以为是在做一件重大有益的工作.不过,聂赫留朵夫觉得最可怕的还是那个年老体弱.心地善良的典狱长,他不得不拆散人家的父子和母女,而他们都是亲骨肉,就同他和他的子女一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呀?"聂赫留朵夫问着自己,同时精神上感到极度恶心,又逐渐发展成为生理上的恶心.他每次来到监狱都有这样的感觉,但问题的答案始终没有找到.

   五十七
  第二天,聂赫留朵夫去找律师,把明肖夫母子的案件讲给他听,请求他替他们辩护.律师听完聂赫留朵夫的介绍,说要看一看案卷,又说事情要是确实象聂赫留朵夫所说的那样......这是很可能的,......他愿意担任辩护,而且分文报酬不取.聂赫留朵夫顺便给律师讲了那一百三十人冤枉坐牢的事,并问这事该由谁负责,是谁的过错.律师沉默了一下,显然在考虑怎样作出正确的回答.
  "谁的过错?谁也没有过错."他断然说."您去对检察官说,他会说这是省长的过错;您去对省长说,他会说这是检察官的过错.总之,谁也没有过错."
  "我这就去找玛斯连尼科夫,对他说去."
  "哼,这没有用."律师笑嘻嘻地反对说,"那个家伙,是个......他不是你的亲戚或者朋友吧?......他呀,我不客气说一句,是个笨蛋,又是个狡猾的畜生."
  聂赫留朵夫记起玛斯连尼科夫讲过律师的坏话,于是一言不发,跟他告了别,坐车去找玛斯连尼科夫.
  聂赫留朵夫有两件事要求玛斯连尼科夫:一件是把玛丝洛娃调到医院去;一件是解决那一百三十名囚犯因身份证过期而坐牢的事.去向一个他瞧不起的人求情,显然很难堪.但要达到目的,这是唯一的途径,他只得硬着头皮去做.
  聂赫留朵夫乘车来到玛斯连尼科夫家,远远看见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有四轮轻便马车,有四轮弹簧马车,有轿车.他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玛斯连尼科夫夫人会客的日子,上次玛斯连尼科夫曾邀请他今天来他家.聂赫留朵夫到达公馆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帽子上钉有帽徽.身披短披肩的男仆正扶着一位太太走下台阶,准备上车.她提着长裙的下摆,脚穿便鞋,露出又黑又瘦的脚踝.聂赫留朵夫在停着的一排马车中认出柯察金家扯起篷的四轮马车.头发花白.脸色红润的马车夫毕恭毕敬地摘下帽子,向他这位特别熟识的老爷致意.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问门房,主人在什么地方,玛斯连尼科夫就出现在铺有地毯的楼梯上.他正好送一位贵客出来,因为那人的身份很高,他就不是把他送到梯台上,而是一直送到楼下.这位显要的军界客人一边下楼,一边用法语说市里举办摸彩会,为孤儿院募捐.这是太太小姐们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她们既可以借此机会玩一番,又可以募捐到钱."
  "让她们快活快活,愿上帝保佑她们......啊,聂赫留朵夫,您好!怎么好久没见到您了?"客人向聂赫留朵夫招呼说."您去向女主人问个好吧.柯察金一家也来了.还有纳丁.布克斯海夫登也来了.全市的美人都来了."他一面说,一面微微耸起他那穿军服的肩膀,让他那个身着金绦制服的跟班替他穿上军大衣."再见,老兄!"他又握了握玛斯连尼科夫的手.
  "哦,上去吧,你来我真高兴!"玛斯连尼科夫兴奋地说,挽住聂赫留朵夫的胳膊,尽管他身体肥胖,还是敏捷地把聂赫留朵夫带上楼去.
  玛斯连尼科夫所以特别兴奋,原因是那位显要人物对他另眼相看.玛斯连尼科夫在近卫军团供职,本来就接近皇室,经常同皇亲国戚交往,恶习就越来越厉害,上司的每次垂青总弄得玛斯连尼科夫心花怒放,得意忘形,就象一只温顺的小狗得到主人拍打.抚弄和搔耳朵那样.它会摇摇尾巴,缩成一团,扭动身子,垂下耳朵,疯疯癫癫地乱转圈子.玛斯连尼科夫此刻正处在这种状态.他根本没有注意聂赫留朵夫脸上严肃的神色,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就硬把他拉进客厅里,聂赫留朵夫无法推辞,只得跟着他去.
  "正事以后再说.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全部照办."玛斯连尼科夫带着聂赫留朵夫穿过客厅说."去向将军夫人通报一声,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一面走,一面对仆人说.那仆人就抢到他们前头,跑去通报."你有事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但你一定得去看看我的太太.我上次没有带你去,挨过一顿骂了."
  等他们走进客厅,仆人已通报了.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这位自称为将军夫人的副省长夫人,这时淹没在长沙发周围的许多女帽和脑袋中间,满脸春风地向聂赫留朵夫点头致意.客厅另一头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茶具.有几位太太坐在那里喝茶,旁边站着几个男人,有军人,也有文官.男女喧闹的说话声从那边不断传来.
  "您到底来了!您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们来往啊?恐怕我们什么地方得罪您了?"
  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用这样的话来迎接客人,表示她同聂赫留朵夫的关系非常亲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们认识吗?认识吗?这位是别利亚夫斯卡雅太太,这位是契尔诺夫.请坐过来一点.
  "米西,您到我们这一桌来吧.茶会给您送过来的......还有您......"她对那个正在同米西谈话的军官说,显然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请到这儿来.公爵,您用茶吗?"
  "我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就是不爱他嘛."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她只爱油煎包子."
  "您老是说无聊的笑话."另一个头戴高帽.身着绸缎.浑身珠光空气的太太笑着说.
  "太美了,这种华夫饼干,又薄又松.请再给我们一点."
  "怎么样,您快走了吗?"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因此我们特地跑来."
  "春光可美啦,现在去乡下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米西戴着帽子,身上那件深色条纹连衣裙紧裹着她那纤细的腰肢,没有一点皱褶,仿佛她生下来就穿着这样的衣裳,显得十分美丽.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脸就红了.
  "我还以为您已经走了呢."她对他说.
  "差一点走了."聂赫留朵夫说."因为有事耽搁了.我到这儿来也是有事情."
  "您去看看妈妈吧.她很想见见您呢."她嘴里这么说,心里明白这是在撒谎,而且他也懂得这一层,因此她的脸更红了.
  "恐怕没有工夫了."聂赫留朵夫冷冷地回答,竭力装作没有发觉她的脸红.
  米西生气地皱起眉头,耸耸肩膀,转身去同一个风度翩翩的军官周旋.那军官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空茶杯,精神抖擞地把它放到另一张桌上,弄得身上的军刀不断碰撞周围的椅子.
  "您也应该为孤儿院捐点钱哪!"
  "我又没有拒绝,不过我想在摸彩会上让大家看看,我这人有多慷慨.到那时我一定要大显身手."
  "嗨,那您可得记住哇!"接着又发出一阵装腔作势的笑声.
  这个会客日过得很热闹,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更是兴高采烈.
  "小米卡对我说过,您在忙监狱里的事.这一点我是很了解的."她对聂赫留朵夫说(小米卡就是指她的胖丈夫玛斯连尼科夫)."小米卡可能有其他缺点,但您要知道,他这人心地真好.他待那些不幸的囚犯就象自己的孩子.他待他们就是这样的.他这人心地真好......"
  她停住了,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丈夫的善良,......事实上,鞭打犯人的命令就是他发出的.接着她笑眯眯地招呼一个刚走进房来的满脸皱纹.头上扎着紫色花结的老太婆.
  聂赫留朵夫为了不失礼,照例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起身向玛斯连尼科夫那儿走去.
  "那么,对不起,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哦,当然!你有什么事啊?我们到这儿来吧."
  他们走进一个日本式小书房,在窗边坐下来.

  五十八
  "嗯,来吧,我听候吩咐.要抽烟吗?等一下,我们别把这地方弄脏了."玛斯连尼科夫说着拿来一个烟灰缸."嗯,你说吧,有什么事?"
  "我有两件事要麻烦你."
  "原来如此."
  玛斯连尼科夫的脸色变得阴郁而沮丧了.那种象被主人搔过耳朵的小狗一样兴奋的神色顿时消失得踪影全无.客厅里传来谈话声.一个女人说:"我绝对不相信,绝对不相信."客厅另一头有个男人重复说:"伏伦卓娃伯爵夫人和维克多.阿普拉克辛......"还有一个方向传来喧闹的说笑声.玛斯连尼科夫一面留神听着客厅里的谈笑,一面听着聂赫留朵夫说话.
  "我还是为了那个女人的事来麻烦你."聂赫留朵夫说.
  "哦,就是那个被冤枉判罪的女人吗?我知道,我知道."
  "我求你把她调到医院里去工作.据说,可以这么办."
  玛斯连尼科夫紧抿嘴唇,考虑起来.
  "恐怕不行."他说,"不过,我去同他们商量一下,明天给你回电."
  "我听说那里病人很多,需要护士."
  "好吧,好吧.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你回音的."
  "那么,费心了."聂赫留朵夫说.
  客厅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听上去似乎倒是会心发出的.
  "这是维克多在作怪."玛斯连尼科夫笑着说,"他兴致好的时候,说话总是很俏皮."
  "再有一件事."聂赫留朵夫说,"现在监狱里还关着一百三十个人,他们没有什么罪,就因为身份证过期了,在那里已经关了一个月了."
  聂赫留朵夫又说明他们是怎样被关押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玛斯连尼科夫问,脸上忽然现出忧虑和恼怒的神色.
  "我去找一个被告,他们在走廊里把我围住,要求我......"
  "你找的是哪一个被告哇?"
  "一个农民,他平白无故遭到控告,我替他请了一位律师,这且不去说它.难道那些人没有犯一点儿罪,只因为身份证过期就该坐牢吗?......"
  "这是检察官的事."玛斯连尼科夫恼怒地打断聂赫留朵夫的话."这就是所谓办事迅速.公平合理的审判制度.副检察官本来有责任视察监狱,调查在押人员是不是都合乎法律手续.可是他们什么也不干,只知道打牌."
  "那你就毫无办法吗?"聂赫留朵夫想起律师说过,省长会把责任往检察官身上推,心里老大不高兴地说.
  "不,我会管的.我马上就去处理."
  "对她来说,这样更糟.这个苦命的女人."客厅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对刚刚讲的那件事显然漠不关心.
  "那样更好,我把这个也带走."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戏谑的声音,以及一个女人的嬉笑声,她似乎不肯把一件什么东西给他.
  "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女人的声音说.
  "好吧,那些事让我去办吧."玛斯连尼科夫用戴绿松石戒指的胖手熄灭香烟,重复说,"现在我们到太太们那边去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聂赫留朵夫没有走进客厅,在客厅门口站住说."我听说昨天监牢里有人受了体罚.真有这样的事吗?"
  玛斯连尼科夫的脸红了.
  "啊,你是说那件事吗?不,老兄,真不能放你到监狱里去,什么闲事你都要管.走吧,走吧,安娜在叫我们了."他说着挽住聂赫留朵夫的胳膊,情绪又非常激动,就象刚才那位贵客光临时一样,但此刻不是兴高采烈,而是惊惶不安.
  聂赫留朵夫从玛斯连尼利夫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没有向谁告别,也未说什么,脸色忧郁地穿过客厅和大厅,从站起来向他致意的男仆们面前经过,穿到前厅,来到街上.
  "他怎么了?你什么事得罪他了?"安娜问丈夫.
  "他这是法国人作风."有人说.
  "这哪儿是法国人作风,这是粗鲁人作风."
  "嗯,他向来是这样的."
  有人起身告辞,有人刚刚来到,叽叽喳喳的谈话仍在继续着.聂赫留朵夫的事便自然而然成了今天谈话的好话题.
  聂赫留朵夫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他的来信.玛斯连尼科夫在一张印有官衔.打有火漆印的光滑厚信纸上字迹奔放地写道,关于把玛丝洛娃调到医院一事他已写信给医生,估计没有问题.信末署名是"热爱你的老同事玛斯连尼科夫",而"玛斯连尼科夫"这个名字则是用粗大的花字体签署的.
  "蠢货!"聂赫留朵夫忍不住说.从"同事"这两个词上特别感觉到玛斯连尼科夫对他有一种屈尊俯就的味道,表示他玛斯连尼科夫虽然担任着伤天害理的无耻职务,仍自以为是个要人.他自称是他的同事,即使不是有意奉承,至少也表示并未因自己地位显赫而目中无人.

  五十九
  有一种迷信流传很广,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固定的本性:有的善良,有的凶恶;有的聪明,有的愚笨;有的热情,有的冷漠,等等.其实人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说,有些人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笨的时候,热情的时候多于冷漠的时候,或者恰恰相反.但要是我们说一个人善良或者聪明,说另一个人凶恶或者愚笨,那就不对了.可我们往往是这样区分人的.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人好象一条河流,河水都一样,到处相同,但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人性的胚胎,有时表现这一种人性,有时表现那一种人性.他常常变得面目全非,但其实还是他本人.有些人身上的则特别厉害.聂赫留朵夫就是这一类人.这种变化,出于生理原因,或者出于精神原因.聂赫留朵夫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变化之中.
  在法庭审判,在第一次探望卡秋莎以后,他体会到一种获得新生的庄严而欢乐的心情.如今这种心情已一去不返,代替它的则是最近一次会面后产生的恐惧甚至厌恶她的情绪.他决定不再抛弃她,如果她愿意的话,也决不会改变同她结婚的决心,然而现在这件事却使他感到异常痛苦和烦恼.
  在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他又坐车到监狱去看她.
  典狱长仍然准许他同她会面,但既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律师办事室,而是在女监探望室里.典狱长虽然心地善良,但这次对待聂赫留朵夫的态度不如以往热情.聂赫留朵夫同玛斯连尼科夫的两次谈话显然产生了不良后果,上级指示典狱长对这个探监人要特别警惕.
  典狱长说,"见面是可以的,只是有关钱的事,请您务必接受我的要求......至于阁下写信提出要把她调到医院里去,那是可以的,医生也同意了.只是她自己不同意,她说:'要我去给那些病鬼倒便壶,我才不干呢......,您瞧,公爵,她们这帮人就是这样的."他补充说.
  聂赫留朵夫只要求让他进去探望,什么也没说.典狱长派一个看守带他去.聂赫留朵夫就跟着他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女监探望室.
  玛丝洛娃已经在那里.她从铁栅栏后面走出来,模样文静而羞怯.她走到聂赫留朵夫紧跟前,眼睛不看他,低声说:
  "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伊凡为奇,前天我的话......"
  "可轮不到我来原谅您......"聂赫留朵夫想说,但没有说下去.
  "不过您还是离开我的好."玛丝洛娃补充说,用可怕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聂赫留朵夫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紧张而愤恨的神色.
  "究竟为什么我得离开您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
  她又用自认为愤恨的目光瞅了瞅他.
  "嗯,说实在的."她说."您还是离开我吧,我对您说的是实话.我受不了,您把您那套想法丢掉吧."她嘴唇哆嗦地说,接着沉默了一下."我这是实话.要不我宁可上吊."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这样拒绝,表示她不仅因为他加于她的屈辱而恨他,不能饶恕他,也夹杂着一种美好而重要的因素.她这样心平气和地再次拒绝他,立刻消除了聂赫留朵夫心里的种种疑虑,他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庄重和爱怜的心情.
  "卡秋莎,我原先怎么说,现在还是怎么说."他特别认真地说."我求你同我结婚.要是你现在不愿意,那么,我继续跟着你,你被发送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那是您的事.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说,嘴唇又哆嗦起来.
  聂赫留朵夫觉得说不下去了,也不作声.
  "我现在先到乡下去一下,然后上彼得堡."他终于镇定下来说."我将为您的事......为我们的事去奔走.上帝保佑,他们会撤销原判的."
  "不撤销也没有关系.我就算不为这事,也该为别的事受这个罪......"玛丝洛娃说,他看见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那么,您看到明肖夫了吗?"她突然问,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激动."他们没有犯罪,是吗?"
  "我想是的."
  "那个老太婆可好了."她说.
  聂赫留朵夫把从明肖夫那儿打听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他问她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又沉默了.
  "哦,至于医院的事."她突然用那斜睨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说,"要是您要我去,那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了瞧她在微笑的眼睛.
  "那很好."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就同她告别了.
  "是啊,是啊,她简直换了一个人了."聂赫留朵夫想.他消除了原来的种种疑虑,产生了一种崭新的感觉,那就是相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玛丝洛娃同聂赫留朵夫见面以后,回到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脱下囚袍,两手扶住膝盖,坐到铺板上.牢房里只有几个人:原籍弗拉基米尔省.带着婴儿的患痨病女人,明肖夫的老母亲,以及道口工和她的两个孩子.诵经士的女儿昨天诊断有精神病,被送进了医院.其余的女人都洗衣服去了.老太婆躺在铺上睡觉;牢房门开着,几个孩子都在走廊里玩.弗拉基米尔省女人手里抱着孩子,道口工拿着一只袜子,一面手指灵敏地不断编织着,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嗯,怎么样,见到了?"她们问.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坐在高高的铺上,晃动着两条够不到地的腿.
  "你哭什么呀?"道口工说."千万别灰心.哎,卡秋莎!说吧!"她两手灵巧地编织着,说.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
  "她们都洗衣服去了.据说,今天来了一大批捐献物品.送来的东西可多了."弗拉基米尔省女人说.
  "菲纳什卡!"道口工对着门外叫道."这淘气鬼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她说着抽出一根针,把它插在线团和袜子里,来到走廊里.
  这时候,走廊里传来一片脚步声和女人说话声.住在这里的女犯都光脚穿着棉鞋,走进牢房,人人手里拿着一个或两个白面包.费多霞马上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怎么样,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费多霞,她那双明亮的浅蓝色眼睛亲切地瞧着玛丝洛娃,问"瞧,这是给我们当点心吃的."说着她把白面包放到架子上.
  "怎么,是不是他变卦了,不想同你结婚了?"柯拉勃列娃问.
  "不,他没有变卦,是我不愿意."玛丝洛娃说,"我就这样对他说了."
  "瞧你这个傻瓜!"柯拉勃列娃声音沙哑地说.
  "是啊,既然不能住在一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费多霞说.
  "那你的丈夫不是要跟你一块儿走吗?"道口工说.
  "那有什么,我们是正式夫妻嘛."费多霞说."可他们,不能住在一起,那又何必结婚呢?"
  "你自己才是傻瓜!'何必结婚?,要是他娶了她,就会让她过富日子了."
  "他说:'不论你被送到哪里,我都跟你到哪里.,"玛丝洛娃说:"他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我可不求他.现在他到彼得堡去了.那边的大臣全是他的亲戚."她继续说,"不过我还是不需要他."
  "这个当然!"柯拉勃列娃忽然赞同说,一面理着她的袋子,显然在想别的事."咱们来点儿酒怎么样?"
  "我不喝了."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