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安娜·卡列宁娜(上)



  《安娜.卡列宁娜(上)》〔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第 一 部

  
  幸福的家庭全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奥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了.妻子发觉自家从前的法国女家庭教师和丈夫有暧昧关系,她向丈夫声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个屋子里住下去了.这样的状态已继续了三天,不只是夫妻两个,即使是他们全家和仆人都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有意思,并且觉得就是在任何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们,奥布隆斯基全家和佣人更情投意合.妻子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们如失了管教一样在家里到处乱跑.英国女家庭教师和女管家吵架,给朋友写了信希望能替她找一个新的位置.厨师昨天正好在晚餐时走掉了,厨娘和车夫辞去了工.
  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奥布隆斯基公爵......他在交际场里是叫斯季瓦的......在照例的时间,早晨八点钟醒来,不在他妻子的寝室,却在他书房里的鞣皮沙发上.他那肥胖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在富于弹性的沙发上翻转,好像要再睡一大觉似的,他使劲抱住一个枕头,把他的脸紧紧地偎着它;可是他突然跳起来,坐在沙发上,张开眼睛.
  "哦,哦,怎么一回事?"他想,重温着他的梦境."怎么回事,对啦!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不,不是达姆施塔特,却是在美国什么地方.不错,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不错,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客,在座的人都唱Il mio tesoro,但也不是Il mio tesoro,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还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他回忆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他含着微笑沉思."哦,真是有趣极了.有趣味的事情还多得很,可惜醒了说不出来,连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而后看见一线目光从一幅罗纱窗帷边上射入,他愉悦地把脚沿着沙发边伸下去,用脚去搜索地,那双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绣的花,那是他去年生日时她送给他的礼物;照他九年来的习惯,每日他没有起来,就向寝室里常挂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他这才突然记起了他没有和为什么没有睡在妻子的房间里面而睡在自己的书房里.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他皱起眉来.
  "唉,唉,唉!"他叹息,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同妻子吵架的每个细节,他那无法摆脱的处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过错......又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是的,她不会饶恕我,她也不能饶恕我!而最糟的是这都是我的过错......全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怪我.悲剧就在这儿!"他沉思着."唉,唉,唉!"他记起这场吵闹所带给他的极端痛苦的感觉,全在绝望地自悲自叹.
  最不愉快的是最初的一瞬间,当手拿着一只预备给他妻子的大梨,兴高采烈地从剧场回来的时候,他在客厅里没有寻找到他妻子,使他大为吃惊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而终于发现她在寝室里,手上拿着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
  她......那个老是忙忙碌碌和忧虑不安,并且依他看来,头脑简单的多莉,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面拿着那封信,用恐怖.绝望和忿怒的表情望着他.
  "这是什么?这?"她指着那封信问道.
  回想起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觉得事情本身还没有他回答妻子的话时他的态度那么令他苦恼.
  那一瞬间,那种一般人在他们的极不名誉的行为突如其来地被揭发了的时候所常发生的现象也发生在他身上.他没有能够叫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被揭穿后他在妻子面前所处的地位.没有感到受了委屈而矢口否认,替自己辩护,请求饶恕,甚至也没有索性不在乎......随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却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喜欢生理学的,他以为这是脑神经的反射作用)......完全不由自主地忽然浮现出他那素常的.善良的.因而痴愚的微笑.
  为了这种痴愚的微笑,他不能饶恕自己.看见那微笑,多莉好似感到肉体的痛苦一般颤栗起来,一连串残酷的话带着她的特有的火气几乎脱口而出,然后她就冲出了房间.从此以后,她就不愿见她丈夫了.
  "这全都要怪那痴愚的微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
  "可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自言自语说,找不出答案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他不能自欺欺人,无法令自己相信他后悔他的行为.他是一个三十四岁漂亮多情的男子,他的妻子仅仅比他小一岁,而且做了五个活着.两个死了的孩子的母亲.他现在并不是因为自己不爱她而觉得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能够很好地瞒过他的妻子.可是他感到了他的处境的一切困难,很替他的妻子.小孩和自己难过.要是他早料到这个消息会这样影响她,他也许能想办法把他的罪过隐瞒住他的妻子.他从未清晰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妻子早已怀疑他对她不忠实,她只是装做没有看到罢了.他甚至以为,她仅是一个贤妻良母,一个疲惫的.渐渐衰老的.不再年轻.也不再美丽.毫不惹人注目的女人,应该出于公平心对他宽大一些.然而结果完全相反.
  "唉,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尽在自言自语,想不出办法来."从前一切是多么顺遂呵!我们过得多快活;她因为孩子们而感到满足和幸福;我从来也不干涉她任何事情;随着她的意思去照管小孩和家事.自然,糟糕的是,她是我们家里的家庭女教师.真糟!同家里的家庭女教师胡来,未免有点庸俗,下流.可家庭女教师是多漂亮呀!(他历历在目地回想着罗兰姑娘的恶作剧的黑眼睛和她的微笑.)但是毕竟,她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从未敢放肆过.最糟的就是她已经......好像命该如此!唉,唉!可是怎么,怎么办呀?"
  除了生活所给予一切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的那个一般的解答之外,再也得不到其他解答了.那解答就是:人生活在日常的需要之中......那就是,忘怀一切.要在睡眠中忘掉忧愁现在已不可能,至少也得到夜间才行;他现在又不能够回到酒瓶女人所唱的音乐中去;因而他只好在白昼梦中消忧解闷.
  "我们等着看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自言自语着站起来,穿上一件衬着蓝色绸里的灰色晨衣,把腰带打了一个结,于是,深深地往他的宽阔胸膛里吸了一口气,他摆开他那双多么轻快地载着他的肥胖身体的八字脚,迈着素常的稳重步伐走到窗前,他打开百叶窗,用力按铃.他的亲信仆人马特维立即应声出现,并且把他的衣服.长靴和电报拿来了.理发匠挟着理发用具跟在马特维后头走进来.
  "衙门里有什么公文送来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在镜子面前接过电报坐下.
  "在桌上,"马特维回答,怀着同情询问地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停了一会,他脸上浮着狡狯的微笑补充说:"马车老板那里有人来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回答,只在镜里瞥了马特维一眼.从他们在镜子里面交换的眼色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很了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似乎在通过眼色问:"你为何对我说这个?你难道不知道?"
  马特维把手放入外套口袋里,伸出一只脚,带着一丝微笑默默地.善良地.凝视着他的主人.
  "我叫他们礼拜天再来,不到那时候不要白费气力来麻烦您或他们自己,"他说,他显然是事先预备好这句话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马特维想要开开玩笑,目的是引得人家注意自己.他打开电报看了一遍,揣测着电报里经常拼错的字眼,他的脸色开朗了.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明天要来了,"他说,做手势要理发匠的光滑丰满的手停一会,他正好在从他的长面的.鬈曲的络腮胡子中间剃出一条淡红色的纹路来.
  "谢谢上天!"马特维说,由这回答就显示出他像他的主人一样了解这次来访的重大意义,那就是,那个他所喜欢的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所喜欢的妹妹,或许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
  "一个人,还是和她丈夫一道?"马特维问.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能够回答,由于理发匠正在剃他的上唇,于是举起一个手指来.马特维朝镜子里面点点头.
  "一个人.要在楼上收拾好一间房子吗?"
  "去告诉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她会嘱咐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马特维带着怀疑的口气重复着.
  "是的,去告诉她.把电报拿去;交给她,照她吩咐的去办."
  "您要去试试吗,"马特维心中明白,可他却只说:
  "是啊,老爷."
  当马特维手里拿着电报踏着那双咯吱作响的长靴,慢吞吞地走回房子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洗好了脸,梳过了头发,正在预备穿衣服.理发匠已走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叫我对您说她要走了.让他......就是说您......高兴怎么办就怎样办吧,"他说,眼睛隐含着笑意,然后把手放进口袋里,歪着脑袋斜视着主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沉默了一会.随即他的好看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温和的而又有几分凄恻的微笑.
  "呃,马特维?"他说道,摇摇头.
  "不要紧,老爷,事情会好起来的."马特维说.
  "自会好起来的?"
  "是的,老爷."
  "你这么想吗?谁来了?"听见门外有女人的衣服的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我,"一个坚定而愉快的女人声音说,乳母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严峻的麻脸从门后伸进来.
  "哦,什么事,马特廖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走到了她面前.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妻子面前一无是处,而且他自己也感觉到这点,可是家里几乎每个人(就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腹,那个乳母也在内,)全都站在他这边.
  他忧愁地问:"哦,什么事?"
  "到她那儿去,老爷,再认一次错吧.上帝会帮助您的.她是这样痛苦,看见她都叫人伤心;并且家里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了.您该怜悯怜悯孩子们,老爷.认个错吧,老爷.这是没有办法的!要图快活,便只好......"
  "可是她不愿见我."
  "上帝是慈悲的,向上帝祷告,老爷尽您的本分,向上天祷告吧."
  "好的,你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突然涨红了脸."喂,给我穿上衣服."他转向马特维说,毅然脱下了晨衣.
  马特维已举起衬衣,像马颈轭一样,吹去了上面的一点什么看不见的黑点,他带着显然的愉悦神情把它套在他主人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上.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体上洒了些香水,拉直衬衣袖口,照常把袖珍簿.香烟.火柴和那有着双重链子和表坠的表分置在各个口袋里,然后抖开手帕,虽然他很不幸,但是他感到清爽,芬芳,健康和肉体上的舒适,他微微摇摆着两腿走进了餐室,他的咖啡已经摆在那里等他,咖啡旁边放着信件与衙门里送来的公文.
  他阅读信件.有一封是一个想要买他妻子地产上的一座树林的商人写来的,令人极不愉快,出卖这座树林是绝对必要的;但是现在,在他没有和妻子和解以前,这个问题是没法谈的.最不愉快的是他的金钱上的利害关系要牵涉到他急待跟他妻子和解的问题......那是他急待解决的.想到他会被这种利害关系所左右,他会为了卖树林的缘故去跟他妻子讲和......想到这个,就使他不愉快了.
  看完了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衙门里送来的公文拉到面前,迅速地阅过了两件公事,用粗铅笔做了些记号,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打开油墨未干的晨报,开始读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定阅一份自由主义派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派的却是代表大多数人意见的报纸.虽然他对于科学.艺术和政治并没有特别兴趣,可他对这一切问题却坚持抱着与大多数人和他的报纸一致的意见.只有在大多数人的意见改变了的时候,他这才随着改变,或者,更严格地说,他并没有改变,却是意见本身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改变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并没有选择他的政治见解和主张;这些政治主张与见解是自动到他这里来的,正如他并没有选择帽子和上衣的样式,而只是穿戴着大家都在穿戴的.生活于上流社会里的他......由于普通在成年期发育成熟的,对于某种精神活动的要求......正如必定有帽子一样.必须有见解说他爱自由主义的见解胜过爱他周围许多人抱着的保守见解是有道理的,那倒不是由于他以自由主义更合理,而是由于它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国一切都是坏的,的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负债累累,正缺钱用.自由党说结婚是完全过时的制度,必须改革才行;而家庭生活的确没有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少乐趣,并且逼得他说谎做假,那是完全违反他的本性的.自由党说,或毋宁说是暗示,宗教的唯一作用只在于箝制人民中那些野蛮阶层;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连做一次短短的礼拜,都站得腰酸腿痛,况且想不透既然现世生活过得这么愉快,那么用所有这些夸张而且可怕的言词来谈论来世还有什么意思.而且,爱说笑话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常喜欢说: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应当到留里克为止,而不承认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欢用这一类的话去难倒老实的人.就这样,自由主 义的倾向成为了斯捷潘.阿尔卡季的一种习癖,他喜欢他的报纸,正如他喜欢饭后抽一支雪茄一样,由于它在他的脑子里散布了一层轻雾.他读社论,社论以为,在现在这个时代,如果叫嚣急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叫嚣政府应当采取适当措施扑灭革命的祸害,这类叫嚣是毫无意思的;正相反,"按照我们的意见,危险并不在于假想的革命的祸害,而在于妨碍进步的墨守成规,"云云.他又另外读了一篇关于财政的论文,其中提到了边沁和密勒,并且对政府某部有所讽刺.凭着他特有的机敏,他领会了每句暗讽的意义,猜透了它从何而来,出于什么动机针对什么人,这,像平时一样,给予他一定的满足.但是今天这种满足被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劝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状态破坏了.还在报上看见贝斯特伯爵已赴威斯巴登的传说,还看到医治白发.出售轻便马车和某青年征求职业的广告;可是这些新闻报导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予他一种宁静的讥讽的满足.
  看过了报,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吃完了抹上黄油的面包,他站立起身来,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宽阔的胸膛,他快乐地微笑着,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悦的事......那只是极好的消化引起的.
  可是这快乐的微笑立刻使他想起了一切,他又变得沉思了.
  可以听见门外有两个小孩的声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出来是他的小男孩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打翻了正在搬弄着的什么东西.
  "我向你说了不要叫乘客坐在车顶上."小女孩用英语嚷着,"拾起来!"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迫于没有人管,孩子们处处乱跑."他走到门边去叫他们.他们抛下那当火车用的匣子,朝父亲走来.
  她父亲的宝贝,那小女孩,莽撞地跑进来,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颈上,她总喜欢闻他的络腮胡子散发出的闻惯的香气.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由于弯屈的姿势而涨红的.闪烁着慈爱光辉的面孔,松开了她的两手,正准备要跑开去,但是她父亲拉住了她.
  "妈妈怎样了?"他问,抚摸着他女儿的滑润柔软的小脖颈."你好,"他,对走上来问候他的男孩微笑着说道.
  他意识到他并不怎么爱那男孩,虽然他总是尽量同样对待;但是那男孩感觉到这一点,对于他父亲的冷淡的微笑却没有报以微笑.
  "妈妈?她起来了,"女孩回答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她又整整一夜没有睡,"他想.
  "哦,她快乐吗?"
  小女孩知道,她父亲和母亲吵了架,父亲也一定明白母亲不会快活,他这样随随便便地问她只是在作假.因而她为她父亲涨红了脸.他立刻觉察出来,也脸红了.
  "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要我们上课,她只是说要我们跟古里小姐到外祖母家去走一走."
  "哦,去吧,塔尼娅,我的宝宝.哦,等一等!"他说,还拉牢她,抚摸着她的柔软的小手.
  他从壁炉上取下他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给了她两块她最爱吃的,一块巧克力与一块软糖.
  "给格里沙吧?"小女孩指着巧克力说.
  "是,是."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他吻了吻她的脖颈同发根,就放她走了.
  "马车套好了,"马特维说,"但是有个人为了请愿的事儿要见您."
  "来了许久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半个钟头的时间."
  "我对你说了多少次,有人来的话立即告诉我!"
  "至少总得让您喝完咖啡,"马特维说,他的声调粗鲁而又诚恳,叫人不能够生气.
  "那么,马上请那个人进来吧,"奥布隆斯基皱着眉烦恼地说.
  那请愿者,参谋大尉加里宁的寡妻,来请求一件办不到的并且不合理的事情;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例请她坐下,留心地听她说完,中间没有打断她一句,而且给了她详细的指示,告诉她怎样以及朝谁去请求,甚至还用他的粗大.散漫.优美而清楚的笔迹,敏捷而流利地替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可以帮她忙的人.让参谋大尉的寡妻走了之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记什么没有.看来除了他要忘记的......他的妻子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噢,是的!"他垂下头,他的漂亮面孔带着苦恼的表情."去呢,还是不去?"他自言自语;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他不应该去,那除了弄虚作假不会有旁的结果;要弥补.改善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不论要使她再具有魅力而且能够引人爱怜,或者使他变成一个不能恋爱的老人,都不可能.现在除了欺骗说谎以外不会有别的结果;可欺骗说谎又是违反他的天性的.
  "可是迟早总得做的;这样下去不行,"他说,极力鼓起了勇气.他挺着胸,拿出一支纸烟,吸了两口,就投进珠母贝壳烟灰碟里去,然后迈着快速的步伐走过客厅,打开了通到他妻子寝室.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穿着梳妆短衣站在那里,她那曾经是丰满美丽.现在却变稀疏了的头发,用发针盘在她的脑后,她的面容消瘦憔悴,一双令人吃惊的大眼睛,由于她面容的消瘦而显得更加触目.各式各样的物件散乱地摆满一房间,她站在这些物件当中一个开着的衣柜前头,她正从里面挑拣什么东西.听见她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住朝门口望着,徒然想要装出一种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她感觉得到她害怕他,害怕快要到来的会见.她正好在企图做她三天以来已经企图做了十来回的事情......把孩子们和她自己的衣服清理出来,带到她母亲那里去......可她还是没有这样做的决心;可是现在又像前几次一样,她尽在自言自语地说,事情不能像这样下去,她一定要想个办法羞辱他,惩罚他,哪怕报复一下,让他尝尝他给予她的痛苦的一小部分也好.她还是继续对自己说她要离开他,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由于她不能摆脱那种把他当自己丈夫看待.而且爱他的习惯.况且,她感到假如,在她自己家里,她尚且不能很好地照看她的五个小孩,那么,在她要把他们通通带去的地方,他们便会更糟.事实上,在这三天内,最小的一个孩子由于吃了变了质的汤害病了,其余的昨天差不多没有吃上午饭.她意识到要走开是不可能的;可是,还在自欺欺人,她装出要走的样子继续清理东西.
  看见丈夫,她就把手放进衣柜抽屉里,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直到他走得离她很近的时候,她这才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的原来想要装出严厉而坚决的表情的脸,却只流露出困惑与痛苦的神情.
  "多莉!"他用柔和的.又畏怯的声调说.他把头低下,极力装出可怜和顺从的样子,但他却依然容光焕发.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发的姿态."是的,他倒快乐和满足!"她想,"而我呢......他那讨厌的好脾气,大家都因此很喜欢他,称赞他哩......我真是恨他的好脾气,"她想.她的嘴唇抿紧了,她那个神经质.苍白的的脸孔右半边面颊的筋肉抽搐起来.
  "你要什么?"她用快速的.深沉的.不自然的声调说.
  "多莉!"他颤巍巍地重复说."安娜今天要来了."
  "那关我什么事儿?我不能接待她!"她叫了一声.
  "可是你一定要,多莉......"
  "走开,走开,走开!"她大叫了一声,并没有望着他,好似这叫声是由肉体的痛苦引起的一样.
  斯徒潘.阿尔卡季奇在想到他妻子的时候还能够镇定,他还能够希望一切如马特维所说的自已好起来,并且他还能够安闲地看报,喝咖啡;但是当他看见她的憔悴的.痛苦的面孔,听见她那种听天由命.悲观绝望的声调的时候,他的呼吸便困难了,他的咽喉哽住了,他的眼睛里开始闪耀着泪水.
  "我的天!我做了什么呀?看在上帝面上多莉!......你知道......"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咽喉被呜咽哽住.
  砰的一声她把柜门关上,看了他一眼.
  "多莉,我能够说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请你饶恕......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不能够补偿一刹那的......"
  她垂下了眼睛,倾听着,等着听他要说什么,她似乎在请求他千万使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样.
  "一刹那的情欲......"他说;一听到这句话,她就好似感到肉体上的痛苦一样,嘴唇又抿紧了,她右颊的筋肉又抽搐起来.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他还会说下去的.
  "走开,走出去!"她更尖声地叫,"不要对我说起您的情欲与您的肮脏行为."
  她想要走出去,但是两腿摇晃,只得抓住一个椅背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嘴唇噘起,他的面孔肿胀了,他眼泪汪汪的.
  "多莉!"他说道,呜咽起来了,"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孩子们,他们没有过错!都是我的过错,责罚我,叫我来补偿我的罪过吧.只要我能够,任何事,我都愿意做!我是有罪过的,我的罪孽深重,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可是,多莉,饶恕了我吧!"
  她坐下.他听见她的沉重的.大声的呼吸.他替她说不出地难过.她好几次想要开口,可是不能够.他等候着.
  "你想起小孩们,目的只是为了要逗他们玩;但是我却总想着他们,并且知道现在这样子会害了他们,"她说,显然这是一句她这三天来暗自重复了不止一次的话语.
  她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望着她,同时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厌恶地躲开他.
  "我常想着小孩们,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能够救他们;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去救他们:把他们从他们的父亲那儿带走呢,还是就这样让他们和一个不正经的父亲......是的,不正经的父亲在一起......你说,在那......发生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生活吗?你说,还有可能吗?"她重复着说,提高嗓音,"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们的父亲,同他自己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发生了恋爱关系之后......"
  "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他用可怜的声音说道,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同时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
  "我对您感到厌恶,嫌弃!"她大声喊叫,越来越激烈了."您的眼泪等于水!您从未爱过我;您没有道德,也无情!我觉得您可恶,讨厌,是一个陌生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一位陌生人!"带着痛苦与激怒,她说出了这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生人.
  他望着她,流露在她脸上的怨恨神情使他惊骇和着慌了.他不晓得他的怜悯是怎样激怒了她.她看出来他心里怜悯她,而并不爱她."不,她恨我.她不会饶恕我了,"他想.
  "这真是可怕呀!可怕呀!"他说.
  这时隔壁房里一个小孩哭起来了,大概是跌了跤;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静静听着,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将要做什么似的,随后她快速地立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哦,她爱我的小孩,"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时候她脸色的变化,"我的小孩: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
  "多莉,再说一句话,"他一边跟在她后头一边说.
  "假如您跟着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们!让大家全都知道您是一个无赖!我今天就要走了,您可以跟您的情妇住在这儿呀!"
  她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揩揩脸,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房子."马特维说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但是怎样?我看毫无办法.唉,唉,多可怕呀!并且她喊得多么粗野,"他自言自语,想起来她的喊叫和"无赖"."情妇"这两个字眼."说不定女仆们都听到了!粗野得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人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揩了揩眼睛,挺起胸膛,走出房间.
  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室里给钟上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他曾经跟这个秃头.时刻的的钟表匠曾开过一次玩笑,说"这德国人给自己上足了一辈子的发条来给钟上发条".他微笑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爱说笑话的."或许事情自会好起来的!'自会好起来的,,倒是一个有趣味的说法,"他想."我要再说说它."
  "马特维!"他叫."你和玛丽亚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马特维进来时他说.
  "是的,老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上皮大衣,走上了台阶.
  "您回来吃饭吗?"马特维一面说,一面送他走出去.
  "说不定.这是给家用的,"他说,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来."足够了吧."
  "够不够,我们老得应付过去,"马特维说,同时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退回台阶上了.
  同时,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哄好了小孩,并且由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就又回到寝室.这是她逃避烦累家务事儿的唯一的避难所,她一出寝室,烦累的家务事就包围住她.就是现在,她在育儿室的短短时间里,英国家庭女教师和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问了她几个不能延误.而又只有她才能够回答的问题:"小孩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裳?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位新厨师来?"
  "哦,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她说;然后回到寝室,她在她刚才坐着同丈夫谈话的原来的地方坐下,紧握着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来的两手,开始在她的记忆里重温着全部的讲话."他走了!可是他到底怎样和她断绝关系的?"她想."他难道还去看她吗?我为什么不问他!不,不,和解是没有可能了.即使我们仍旧住在一所屋子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久是陌生人!"她含着特别的意义重复着那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多么爱他呀!上帝啊,我那么爱他呀!......我多么爱他呀!并且我现在不是还爱他吗?我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吗?最可怕的是......"她开始想,可是没有想完,原因是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从门口伸进头来了.
  "让我去叫我的兄弟来吧,"她说,"他总可以做做饭;要不然,又会像昨天一样,到六点钟孩子们还没有饭吃."
  "好的,我马上就来料理.你叫人去取新鲜牛奶了吗?"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投身在日常的事务里,她的忧愁暂且淹没在这些事务中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靠着天资高,在学校里面学习得很好,但是他懒惰而又顽皮,所以结果他在他那一班里成绩最差.可是尽管他一向过着放荡的生活,衔级低微,而年龄又较轻,他却在莫斯科一个政府机关里占着一个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长官的位置......这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推荐得来的.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占据着一个最主要的职位,这个莫斯科的机关就是直属他的部的.可是即使卡列宁没有给他的妻兄谋到这个职务,斯季瓦.奥布隆斯基也要通过另外一百个人......兄弟.妹妹.亲戚.表兄弟.叔父或者姑母......的引荐,得到这个或另外类似的位置,每年拿到六千卢布的薪水,他是绝对需要这样多钱的,因为,虽然他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手头还是拮据的.
  半个莫斯科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亲戚朋友.他是在那些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这个世上的大人物们中间长大的.官场中三分之一的人,那些比较年老的,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幼年时便认识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职位等等形式的尘世上的幸福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不会忽视他们自己的同类;因此奥布隆斯基要得到一个薪水丰厚的位置,是并不怎么费力的;他只要不拒绝.不争论.不嫉妒不发脾气就行了,这些毛病,由于他特有的温和性情,他是从来没有犯过的.假设有人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位置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好笑;因为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要求年龄和他相同的人们所得到的,并且他担任这种职务,是和任何人一样胜任愉快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欢心,不只是由于他的无可怀疑的诚实和善良开朗的性格,况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漂亮的开朗的容貌,他那闪耀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和眉毛,以及他那又红又白的面孔上,具有一种使遇见他的人们觉得亲切和愉快的生理的效果."嗳哈!斯季瓦!奥布隆斯基!他来了!"无论谁遇见他差不多总是带着快乐的微笑这样说.即便有时和他谈话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愉快的地方,可是过一天,或者再过一天,大家再看见他,还是一样地高兴.
  充任莫斯科的政府机关的长官已三年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但赢得了他的下属.同僚上司和所有同他打过交道的人们的喜欢,而且也博得了他们的尊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特质是:第一,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而对别人很宽容;第二,是他的彻底的自由主义......不是他在报上所能能读到的自由主义,而是他天生的自由主义,由于这个,他对一切人都平等看待,不问他们的衔级或职位的高低;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对他所从事的职务漠不关心,因而他从来没有热心过,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到了他办公的地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被一个恭顺的挟着公事包的门房跟随着,走入了他的小办公室,穿上制服,走到办公室来.书记和职员都起立,快乐而恭顺地朝他鞠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常迅速地走到他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们握了握手,就坐下来.他说了一两句笑话.说得很得体,就开始办公了.为了愉快地处理公务所必需的自由.简便和仪式的分寸,再没有谁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懂得更清楚的了.一位秘书带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办公室每个人所共有的快乐而恭顺的神情,拿着公文走进来,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指的那种亲昵的.无拘无束的语调说:
  "我们想法得到了奔萨省府的报告.在这里,要不要.......
  "终于得到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手指按在公文上面.哦,先生们......"于是开始办公了.
  "要是他们知道,"他想,带着庄重的神气低下头,一边听着报告."半个钟点之前,他们的长官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啊!......"在宣读报告的时候他的眼里隐含着笑意.办公要一直不停地继续到两点钟,然后才休息与用午饭.
  还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一个什么人走了进来.所有坐在正义镜和沙皇肖像下面的官员们,全都高兴可以散散心,向门口望着;但是门房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把玻璃门关上了.
  报告读完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了伸懒腰站起来,于是,发挥时代的自由主义,在办公室拿出一支纸烟来,然后走进他的小办公室去.他的两个同僚......侍从官格里涅维奇和老官吏尼基京跟随着他进去.
  "我们吃了午饭还来得及办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尼基京说."当然来得及!"
  "那福明一定是个很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一个同他们正在审查的案件有关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眉毛了皱了眉,这样叫他明白过早地下判断是不对的,他没有回答一句话语.
  "刚刚进来的是谁?"他问门房.
  "大人,一个人趁我转身的时候,没有得到许可就钻进来了.他要见您.我告诉他:到办公的官员们走了的时候,再......"
  "他在什么地方呢?"
  "或许他到走廊里去了;他刚才还在那里踱来踱去.那就是他,"门房说,指着一个蓄着鬈曲胡须.宽肩.体格强壮的男子,他没有摘下羊皮帽子,正在轻快而快速地跑上石级磨损了的台阶.一个挟着公事包的瘦削官吏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了望这位正跑上台阶的人的脚,又探问似地瞥了奥布隆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好站在台阶顶上.当他认出走上来的人的时候,他那托在制服的绣金领子上面容光焕发的和蔼面孔显得更光彩.
  "哦,原来是你!列文!你终于来了,"他带着亲切的嘲弄微笑地说,一面打量着走上前来的列文."你怎么肯驾临这个巢穴来看我?"他说,握手他还不满足,他吻了吻他的朋友."来了很久了吗?"
  "我刚刚到,急于要见你,"列文说,羞涩地.同时又生气而 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
  "哦,让我们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强和易怒的羞赧,于是,挽着他的胳膊,好似引导他穿过什么危险物一样,他拉着他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对他所有的相识都称"你",他通通叫他们的教名:六十岁的老人同二十岁的青年人.演员.商人.大臣和侍从武官都一律对待,因此他大部分的密友可以在社会阶层的两个极端找到,他们要是知道通过奥布隆斯基的媒介而有了共同的关系,肯定会很惊讶的.凡是和他一道喝过香槟的人都是他的亲密朋友,什么人都能跟他一道喝香槟,所以万一当着他部下的面,他遇见了他的什么"不体面的亲友"(如他所戏谑似地称呼他的许多朋友),他凭着他特异有的机智,懂得怎样冲淡在他们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亲友",可是奥布隆斯基立即敏感到列文一定以为他不愿当着他部下的面流露他和他的亲密,故而赶紧把他带到他的小办公室里面去.
  列文和奥布隆斯基年纪相仿;他们的亲密并不只由于香槟.列文是他从小的同伙和朋友.他们虽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却像两个从小在一块儿的朋友一样相亲相爱.虽如此,他们两人......像选择了不同的活动的人们之间所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虽然议论时也讲对方的活动是正确的,可却从心底相互鄙视.彼此都感觉得好像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所过的生活却完全是幻想.奥布隆斯基一看见列文就克制不住微微讽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来也不十分理解,他在乡下做的什么事情,而且也实在不感兴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来总是非常激动,非常匆忙,有点不安,又因为自己的不安而激怒,而且大部分时候对于事物总是抱着出人意外.完全新的见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嘲笑这个,而又喜欢这个.同样,列文从心底鄙视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与他认为没有意思而加以嘲笑的公务.可是所不同的只是奥布隆斯基因为做着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够温和地.得意地笑,而列文却是不得意地.有时甚至生气地发笑.
  "我们盼了你许久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走进他的小办公室,然后放开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这儿一切危险都过去了一样."我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的高兴呢!"他继续说,"哦,你好吗?呃!你什么时候到达的?"
  列文沉默着,望着奥布隆斯基的两个同僚的面孔......那是他不熟悉的,特别是看着那位风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那手有那样长的雪白指头,那么长的.黄黄的.尖端弯曲的指甲,袖口上系着那么大的发光的钮扣,那手显然吸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不让他有思想的自由了.奥布隆斯基立急注意到这个,发笑了.
  "哦,真的,叫我来给你们作个介绍吧,"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京,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向列文,"县议员,县议会的新人物,一手可以举重五十普特的运动,畜牧家,狩猎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弟弟."
  "很高兴见到您,"老官吏说.
  "我很荣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万内奇,"格里涅维奇说,伸出他那留着长指甲的.又纤细的手来.
  列文皱着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转向奥布隆斯基.尽管他对他的异父兄弟,那个全俄闻名的作家抱着很大的敬意,但是当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的时候,他便忍受不了.
  "不,我已不在县议会了.我和他们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参加议会了,"他转向奥布隆斯基说道.
  "这样快!"奥布隆斯基微笑着说."但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列文说,但是他立刻向他讲起来了."哦,简单一句话,我确信县议会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干,而且什么也干不成,"他开口了,似乎有什么人刚才侮辱了他一样."一方面,这几乎是玩具;他们在玩弄议会,我既不够年轻,也不够年老,对这玩艺儿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他吃吃地说)"这是县里coterie的工具.从前有裁判所,有监督,可现在有县议会......形式上不是受贿赂,而是拿干薪,"他说得很激昂,好似在座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似的.
  "嗳哈,你又有了新变化,我看......这一回是保守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关于这个我们往后再谈吧."
  "是的,以后吧.但是我要见你,"列文说,憎恶地望着格里涅维奇的手说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浮现出简直看不出的微笑.
  "你不是常说你再也不穿西欧服装了吗?"他问,打量着列文那身显然是经法国裁缝的手制做的新衣服."哦!我看:又是新的变化."
  列文忽然红了脸,并不像成年人红脸,只是轻微地,自己都不觉得,而像小孩红脸,觉得自己的羞赧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惭愧,就更加脸红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泪来了.看着这聪明的.男性的面孔陷入那样一种孩子似的状态中,十分令人奇怪,所以奥布隆斯基就不再看他了.
  "哦,我们在什么地方会面呢?你知道我急于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奥布隆斯基装作在考虑的似的.
  "我看这样吧:我们到顾林去吃午饭,我们可以在那儿谈谈.我到三点钟就没有事了."
  "不,"列文考虑了一会之后回答,"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一下."
  "那么,好吧,我们一起吃晚饭."
  "一同吃晚饭?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仅仅说一两句话,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我们可以改天再长谈."
  "那么,现在就把这一两句话说了,我们吃了晚饭再闲聊聊."
  "哦,就是这样一两句话,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
  他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脸上现出凶狠的神态.
  "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一切都照旧吗?"他说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钟情于基蒂他的姨妹,他浮上一丝几乎看不到的微笑,他的眼睛愉悦地闪耀着.
  "你说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对不起,请等等......"
  秘书走进来,恭敬而又亲密,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面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了奥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请示,说明了一些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他的手就温和地放在了秘书的袖口上.
  "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把话放缓和了,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就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带着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奥布隆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他的困惑中间恢复过来了.他胳膊肘靠在了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注意神色倾听着.
  "我不懂,我不懂的,"他说.
  "你不懂什么?"奥布隆斯基问,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纸烟来.他期待着列文说出什么突发奇想的话来.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说."你怎么能郑重其事地做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由于一点意思都没有呀!"
  "这仅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坏了."
  "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挺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道.
  "你意思是说我有何欠缺的地方吗?"
  "或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佩服你的气派,并且我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而觉得很荣幸!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竭力正视着奥布隆斯基的面貌.
  "哦,好了,好了.你等待着吧,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你那么筋肉饱满,而且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惬意得很!可是你终于有一天会加入我们当中的.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只是你离开这么久,很可惜了."
  "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道.
  "哦,没有什么,"奥布隆斯基回答,"我们以后再谈吧.但是你到城里来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这个我们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边了.
  "好的,当然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知道,我应该请你上我们家里去,只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准在动物园.基蒂在那儿溜冰.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好极了!那么再会!"
  "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你说不定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道.
  "不会吧!"
  列文走出了房间,到了门口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布隆斯基的同僚们告别.
  "这位先生看来肯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摇了摇头."他才是个幸运儿呢!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而且不像我们这班人,他是朝气勃勃的!不像我们这班人."
  "你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了气.

  
  当奥布隆斯基问列文为什么到城里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并且他很为自己脸红而生气,因为他不能够回答:"我是来向你的姨妹求婚的,"虽然他正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
  列文家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彼此一向交情很深的名门望族.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学时代更加深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道准备进大学,而且是和他同时进去的.那时候他老出入谢尔巴茨基家,他对谢尔巴茨基一家产生了感情.看来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爱他们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女性.他想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而他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正直而有教养的名门望族家庭内部的生活,那种由于他父母双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那个家庭的每个成员,特别是女性,在他看来好似都笼罩在一层诗意的神秘的帷幕里面 ,他不仅在她们身上看不出缺点,而且在包藏她们的诗意的帷幕之下,他设想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应有尽有的完美.为什么这三位年轻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说法语,明日说英语;为什么她们要轮流地在一定的时间弹钢琴,琴声直传到她们哥哥的楼上的房间,两个大学生总是在那间房里用功的;为何她们要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跳舞的教师来教她们;为什么在肯定的时间,这三位年轻的小姐要穿起绸外衣......多莉是穿着一件长的,纳塔利娅是半长的,而基蒂的是短得连她那双穿着紧紧的红色长袜的俏丽小腿都完全露在了外面......同M-lle Linon一道,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路去;为什么要有一个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佣人侍卫着她们,在特维尔林荫路上来回散步......这一切和她们的神秘世界所发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确定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爱的就是这些神秘事情.
  在学生时候,他差一点爱上了最大的女儿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奥布隆斯基结了婚.于是他就开始爱上了第二个女儿.他好像觉得他一定要爱她们姊妹中的一个,只是他确定不了哪一个.但是纳塔利娅也是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基蒂还是位小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进了海军,淹死在波罗的海中;因而,虽然他和奥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同谢尔巴茨基家的关系就不大密切了.但是今年初冬,当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又来到莫斯科,看见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三姊妹中间哪一位是他真正命中注 定去爱的.
  他,一位出身望族,拥有资产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以被立刻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恋爱,因而,在他看来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样完美,她几乎是一个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这样卑微.这样俗气的人,要让别人和她自己都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他曾经为了要会见基蒂而出入交际场所,并且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见她,他在这么一种销魂荡魄的状态中在莫斯科度过两个月之后,忽然断定事儿没有可能,就回到乡下去了.
  列文确信事情没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亲族的眼里看来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有价值.合适的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会爱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来,他三十二岁了,在社会上还没有经常的.确定的职业和地位,而他的同辈现在有的已做了大学教授,有的做了团长,侍从武官,有的做了银行和铁路经理,或者如奥布隆斯基一样做了政府机关的长官;他(他很明白人家会怎样看他)只是一个从事打猎.畜牧.修造仓库的乡下绅士,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干着在社交界看来只有无用的人们才干的那种事儿的人没有才能.没有出息.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决不会爱这么一个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丑陋的人,尤其是那样一个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并且他过去对基蒂的态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谊关系而来的成人对待小孩子的态度......这又是恋爱上的新障碍.一个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丑陋的.温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别人的友谊,但是要获得他爱基蒂那样的爱情,就须得是一个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的.
  他听说女人常常爱丑陋而平凡的人,可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判断来的,他自己是只能爱那个美丽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
  可是一个人在乡下孤单单过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体验到的那种热情;这种感情不给他片刻安静;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像而来的,他手上并没有他肯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他这次到莫斯科来就是抱着向她求婚的坚定决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结婚.或者......如果他遭到拒绝,他会变为成怎样,他几乎不能设想.

  
  列文乘早车到了莫斯科,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兹内舍夫家里,换了衣服后,他走进他哥哥的书房,打算立刻跟他说明他这次来的目的,而且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哥哥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一个有名的从哈尔科夫赶来的哲学教授同他在一道,这位教授是特地来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争论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会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论者展开激烈的论战.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很有兴味地关注着这次论战,读了教授最近的论文之后,他就写信给他,表示反对,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太让步了;因而教授马上来解释这件事情.争论的是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是否有界线可分;假设有,那么在什么地方?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亲热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以后,仍旧继续讨论.
  一个前额狭窄.矮小.戴眼镜的人把讨论撇开了一会儿,和列文招了个呼,接着就继续谈论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可是他不久就对他们讨论的题目发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而且认真读过他们正在讨论的论文.把它们当做科学原理的发展而感到兴味,他从前在大学里原是学自然科学的,因此对于科学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不曾把这些科学推论......像反射作用.人类的动物的起源.生物学和社会学......和那些最近愈益频繁地萦绕在他心里的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关系起来.
  当他听他哥哥和教授辩论的时候,他注意到他们把那些精神问题与这些科学问题联系起来,好几次他们接触到后一个问题;但是每当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最主要的地方,他们就立急退回去,又陷入琐碎的保留条件.区别.引文.暗示和引证权威著作的范围里,他要理解他们的话,都很困难了.
  "我不能承认,"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他通常那种明了正确的语句与文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斯,以为对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从知觉来的.最根本的观念......生存的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而得到的;由于没有传达这种观念的特别的感觉器官."
  "是的,可是他们......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会回答说你的生存意识是由于你的一切感觉的综合而来的,你的感觉的结果就是生存的意识.武斯特就明白地说,假如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生存的观念的."
  "我的主张正好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道.
  列文又觉得在这里,他们刚接近了最重要的一点,就又避开了,于是他下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
  "照这么说,假使我的感觉毁灭了,假使我的肉体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生存可言了吗?"他问.
  教授苦恼地,并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其说如哲学家毋宁说像拉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伊牙诺维奇,似乎在问:"对他说什么呢?"可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心有余裕来回答教授,同时也心有余裕来领会产生那问题的自然而简单的观点,他微笑着说道:
  "那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答......"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不,"他说,"我要指出了的事实,就是假如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知觉是基于感觉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区分这两个观念."
  列文不再听下去了,只是等待着教授走掉.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他弟弟.
  "我很高兴你的到来.要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务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罢了,因而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与钱财的事情.
  列文本来想把他结婚的决心告诉他哥哥,并且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么做的,但是见了他哥哥,倾听了他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的两份财产)的那种勉强垂顾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能够跟他说他打算结婚.他觉得他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这事情.
  "唔,你们的县议会怎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这些地方机关很感兴趣,并且很重视.
  "我真不知道."
  "什么?可是你不是议员吗?"
  "不,我已不是了.因为我辞了职."康斯坦丁.列文回答."我不再出席会议了."
  "多可惜!"谢尔盖.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地说.
  列文开始叙述在县议会里所发生的事儿,目的是为自己辩护.
  "总是那样的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我们俄国人总是那样.那种能看到我们自己缺点的才能;或许是我们的长处,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我们用时常挂在嘴上的讽刺来聊以自慰.我能说的只是把如我们的地方自治制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的欧洲民族......英国人或者德国人......都会使他们从而达到自由,而我们却只把这变成笑柄."
  "可是怎么办呢?"列文抱愧地说."这是我的最后尝试.我全心全意地试过.但是我不能够.我做不来."
  "不是你做不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看待事情的眼光不正确."
  "或许是的,"列文忧郁地说.
  "哦!你知道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谢尔兼.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彻底堕落了的人,跟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荡尽了大部分家产,又与兄弟们吵了架.
  "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喊叫."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到他了."
  "在莫斯科这里?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即要去一样.
  "我告诉了你,我很后悔,"谢尔盖.伊万内奇说,看到弟弟的兴奋神情,他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把我代他付清的.他给特鲁宾出的借据送给了他.这是我收到的回答."
  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用熟悉而又奇怪的笔迹写的出字条:
  我谦卑地央求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这就是我要求我的仁爱的兄弟们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了,把字条拿在手里,没有抬起头来,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面前站立着.
  他要暂时忘记他的不幸的哥哥,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这两者在他的心目中斗争着.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说,"但是他没法侮辱我,我本来一心想着帮助他,可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
  "是的,是的,"列文重复着."我明白而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是我要去看看他."
  "你要去就去;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对于我来说,我并不怕你这样做,他不会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劝你为了你自己,最好还是别去.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的,不过随你的便吧."
  "或许我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是我觉得......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于心很不安......"
  "哦,那我可不明白,"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他加上说,"那便是谦逊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对于那些所谓不名誉的事儿就采取了不同的更宽大的看法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噢,可怕,可怕呀!"列文重复着说.
  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仆人那里得到他哥哥的住址以后,列文想立即去看他,但是,他想了一想,决定把拜访推迟到晚上.要使心情安定下来,首先必须解决一下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列文从他哥哥那里出来,就到奥布隆斯基的衙门去,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消息之后,他就坐着马车到他听说可以寻找到基蒂的地方去了.

  
  下午四点钟,列文感到自己的心脏直跳动,他在动物园门口下了出租马车,顺着通到冰山和溜冰场的小径走去,知道他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她,因为他看到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雪橇.马车.出租马车与警察排列在进口处.一群穿着漂亮衣服.帽子在太阳光里闪耀着的人,在入口处,在一幢幢俄国式雕花小屋之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园里枝叶纷披的.弯曲的老桦树,所有的树枝都被雪压得往下垂着,看上去好似是穿上很新的祭祀法衣.
  他顺着通到溜冰场的小路走去,尽在对自己说:"一定要放镇静些,不要激动.你怎么搞的啊?你要怎样呢?放安静些,傻子!"他对他的心脏说.但是他越要竭力镇静,他越是呼吸困难了.一个熟人碰见他,叫他的名字,列文却没有认出来他是谁.他往冰山走去,从那里传来了雪橇溜下去或被拖上来时铁链铿锵的声音,滑动的雪橇的辚辚声和快乐的人声.他朝前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他眼前,立即,他在许多溜冰者里认出了她.
  他凭着袭上心头的狂喜和恐惧知道她在那里.她站在溜冰场那一头在和一个妇人讲话.她的衣服和姿态看上去都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就好似在荨麻里找到蔷薇一样地容易,在人群中找出她来.因为她,万物生辉.她是照耀周遭一切的微笑."我真地能够走过冰面到她那儿去吗?"他想,她站的地方对于他说好像是不可接近的圣地,有一刹那,他害怕得那么厉害,简直要走掉了.他只得努力克制自己,考虑到各式各样的人们都在她身旁经过,而他自己也可以到这里来溜冰的.他走下去,他像避免望太阳一样避免望着她,可是不望着也还是看见她,正如人看到太阳一样.
  在每星期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属于同一类的熟人们就都聚在冰上了.他们当中有大显身手的溜冰名手,也有带着胆怯的,笨拙的动作扶住椅背的初学者;有小孩,也有为了健康的原因去溜冰的老人;在列文看来他们都是一群选拔出来的幸运儿,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挨近着她.但是所有的溜冰音似乎都满不在乎地超过她去,追上她,甚至和她交谈,而且自得其乐,与她没关地享受着绝妙的冰和晴朗的天气.
  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基蒂的堂兄,穿着短衣和紧裤,脚上穿着凉鞋,正坐在园里的椅子上,看到列文,他向他叫起来:
  "哦,俄罗斯第一流的溜冰家!来了好久了吗?......穿上你的溜冰鞋这里有头等的冰."
  "我没有溜冰鞋,"列文回答说,惊异于在她面前会这样勇敢和自在,他没有一秒钟不看到她,虽然他没有看她.他感到好像太阳走近他了.她在转角,带着明显的胆怯迈动她那双穿着长靴的纤细的脚,她向他溜来.一个穿着俄罗斯式衣服的少年,腰往地面弯着拚命地挥动着手臂,超过了她.她溜得不很稳;把她的两手从那系在绳子上的小暖手筒里拿出,她伸开两手,以防万一,而且望着列文,她已经认出他了,并由于他和她自己的胆怯而微笑起来.当她转过弯的时候,她使用一只脚蹬一下冰把自己往前一推,一直溜到谢尔巴茨基面前;于是抓住他的手,她朝列文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美丽超乎他的想象.
  他想到她的时候,他心里可以生动地描画出她的全幅姿影,特别是她那个多么轻巧地安放在她那端正的少女肩上,脸孔上充满了孩子样的善良和明朗神情的.小小的一头金发的头的魅力.她的孩儿气的表情,加上她身材的纤美,构成了她的特别魅力,那魅力他完全领会到了;但是一向使他意外惊倒的,是她那双静穆.温柔和诚实的眼睛的眼神,特别是她的微笑,那老是把列文带进仙境中,他在那里感觉得眷恋难舍,情深意切,就如他记得在童年一些日子里所感觉的一样.
  "您来了很久了吗?"她说,把她的手给他,"谢谢您,"当他拾起从她暖手筒里落下的手帕的时候,她补充说道.
  "我?没有,没有多久......昨天......我是说今天......我刚到的,"列文回答,由于情绪激动,一下子没有听懂她的问题."我要来看您,"他说,一想起他来看她的目的,他立即就不好意思起来,满脸涨红了."我不知道您会溜冰,并且溜得这样好."
  她注意地看着他,好似要探明他困惑的原因似的.
  "您的称赞是值得重视的.这里有一种传说,说您是最好的溜冰家,"她说道,用戴着黑手套的小手拂去了落在她暖手筒上的碎冰.
  "是的,我以前有个时期对于溜冰很热心.我追求完美的境界."
  "您做什么事儿都热心,我想,"她微笑着说."我那样想看您溜冰.穿上冰鞋,我们一道溜吧."
  "一道溜!莫非真有这种事吗?"列文,凝视着她,心里想.
  "我立即去穿,"他说.
  于是他去租冰鞋了.
  "先生,您很久没有来了,"一个侍者说,扶起他的脚,把溜冰鞋后跟拧紧."除了您,再也没有会溜冰的先生了!行吗?"他说道,拉紧皮带.
  "哦,行,行;请快一点!"列文回答,好容易才忍住了流露在他脸上的快活的微笑."是的,"他想,"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幸福!一道,她说,让我们一道溜!现在就对她说吗?可是那正是我怕讲的原因哩.因为现在我是幸福的,至少在希望上是幸福的......但以后呢?......但是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懦弱就滚开吧!"
  列文站了起来,脱下大衣,在小屋旁边的崎岖的冰场上迅速地滑过去,到了平滑的冰面上,于是毫不费力地溜着,转换着方向,调节着速度,像随心所欲似的.他羞怯地走近了她,但是她的微笑又令他镇定下来.
  她把手伸给他,他们并肩前进,越溜越快了,他们溜得越快,他把她的手也握得就越紧.
  "和您一道,我很快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老相信您."她说.
  "您依着我的时候,我也就有自信了,"他立刻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吃了一惊,脸也为之涨红了.事实上,他一说出这句话来,她的面孔就立刻失掉了所有的亲密表情,好似太阳躲进了乌云一样,而且列文看见了他所熟悉的她那表示心情紧张的面部表情的变化那就是:在她的光滑的前额上浮现出皱纹.
  "您有什么不愉悦吗?......不过我没有权利问的,"他急忙地说.
  "为什么?......不,我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她立刻又补充说:"您没有看到 M-lle Linon吧?"
  "还没有."
  "那么到她那儿去吧,她是那样喜欢您."
  "怎么一回事?我惹恼了她吗?主啊,帮助我!"列文想,他飞跑到坐在长凳上的满头白色鬈发的法国老妇人那里去.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假牙,如老朋友一样迎接他.
  "是的,你看我们都长大了,"她向基蒂那边瞥了一眼说,"并且老了.Tiny bear也长大了!"法国妇人继续说,笑了起来,她提醒他曾把这三个年轻的姑娘比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的笑话."您记得您时常那样叫她们吗?"
  他几乎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这句笑话使她笑了十年,而且很爱这句笑话.
  "哦,去溜冰,去溜冰吧!我们的基蒂也学得很会溜了,可不是吗?"
  当列文跑回到基蒂那里的时候,她的脸色不那么严厉了,她用她以前一样的真诚亲切的神情望着他,但是列文觉得在她的亲切里有一种故作镇静的味道.他感到阴郁.谈了一会她的年老的家庭女教师与她的癖性以后,她问起他的生活.
  "您冬天在乡下难道真的不寂寞吗?"她问道.
  "不,我不觉得寂寞,我很忙,"他说,感觉到她在用平静的调子影响他,他没有力量冲破,正如初冬时候的情形一样.
  "您要住许很久吗?"基蒂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没有想他在说什么.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假如他接受了她的这种平静的友好调子,他又会弄得毫无结果地跑回去,因而他决定打破这局面.
  "您怎么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这完全在您,"他说了这话即觉得害怕起来.
  是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呢,还是她不愿意听,总之,她好似绊了一下,把脚踏了两下,就急忙从他身边溜开.她溜到M-lle Li-non那里,说了几句什么话后,就朝妇女换冰鞋的小屋走去了.
  "我的上天!我做了什么?慈悲的上帝!帮助我,指引我吧!"列文说,在内心祈祷着,同时感到需要剧烈运动一下,兜着里外的圈子,他四面溜着.
  正在那个时候,一个年轻人,滑冰者中最优秀的新人,穿着溜冰鞋从咖啡室走出来,口里衔着一支香烟,他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地跳跃着跑下来,溜冰鞋发出嚓嚓的响声.他飞跑下来,连两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便溜到冰上去了.
  "哦,这倒是新玩意!"列文说,立即跑上去试这新玩意.
  "不要跌断您的头颈!这需要练习的呀!"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对他叫喊.
  列文走上台阶,从上面老远跑过来,直冲下去,在这不熟练的动作中,他使用两手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级上他绊了一下,可是手刚触到冰,就猛一使劲,从而恢复了平衡,笑着溜开去了.
  "他是那么优美,多么温和呀!"基蒂想,那时她正同M-lle Linon一道从小屋里走出来,带着平静而多情的微笑望着他,好像望着亲爱的哥哥一样."这难道是我的过错,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人家说是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可是我和他在一起觉得快乐,他是那么有趣!不过他为何要说那种话呢?......"她默想着.
  列文看到基蒂要走,和她母亲在台阶上接她,由于剧烈的运动弄得脸都红了,站着沉思了一会.随后他脱下了溜冰鞋,在花园门口追上了她们母女俩.
  "看到您我很高兴,"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同平常一样,礼拜四招待客人."
  "今天就是礼拜四了!"
  "我们会很高兴看到您,"公爵夫人冷冷地说.
  这种冷淡使基蒂难过,她忍不住要弥补母亲的冷淡.她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晚上见!"
  正在这个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歪戴着帽子,眼睛和脸放着光,如一个胜利的英雄一样跨进了花园.可是当他走近他岳母的时候,他用忧愁和沮丧的语调回答她关于多莉的健康的询问.在同他岳母低声而忧郁地谈了一两句话以后,他就又把胸膛挺起,挽住列文的胳膊.
  "哦,我们就走吗?"他问."我老想念着你,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他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睛.
  "好的,我们就走吧,"列文快活的回答,还听见那声音在说:"晚上见!"而且还看见说这话时的微笑.
  "英国饭店呢,还是爱尔米达日饭店?"
  "随便吧."
  "那么就去英国饭店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之所以选了这个饭店,是由于他在这里欠的账比在爱尔米达日欠的多,因此他认为避开它是不对的."你雇马车了吗?......那顶好,因为我已打发我的马车回去了."
  两个朋友一路上差不多没有说话.列文正在寻思基蒂脸上表情的变化是什么意思;一会儿自信有希望,一会儿又陷于绝望.分明看到他的希望是疯狂的,但他还是感到,现在比她没有微笑和说"晚上见"这句话以前,他同那时候完全判若两人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路上净在琢磨晚餐的菜单.
  当他们到达的时候.他向列文说"你喜不喜欢比目鱼?"
  "什么,"列文反问."比目鱼?是的.我很喜欢比目鱼."

  
  当列文和奥布隆斯基一道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注意到有一种特殊的表情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脸孔和整个的姿态上,也可以说是一种被压抑住的光辉.奥布隆斯基脱下了外套,踱进餐室,帽子歪戴着,对那些拿着餐巾,穿着燕尾服,聚拢在他周围的鞑靼侍者吩咐了一句.他朝遇见的熟人左右点头,这些人在这儿也像在任何旁的地方一样很欢悦地迎接他,然后他走到立食餐台前,吃了一片鱼,喝了一杯伏特加,先开开胃,跟坐在柜台后面,用丝带.花边同鬈发装饰着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引得那个法国女人都开怀地笑了.列文连一点伏特加都没有尝,只由于那个好像全身都是用假发.poudre de riz和vinaigre de toilette装扮起来的法国女人叫他感到那样厌恶.他连忙从她身旁走开,好像从什么脏地方走开一样.他的整个心灵里充满了对基蒂的怀念,他的眼睛里面闪耀着幸福和胜利的微笑.
  "请这边来,大人!这边没有人打扰,"一个特别噜苏的白发苍苍的老鞑靼人说道,燕尾服的尾端在后面很宽地分开来."请进,大人,"为了表 达他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尊敬,他对列文说着,对于他的客人也一样殷勤.
  转眼之间,他把一块新桌布铺在已经铺上桌布的.青铜吊灯架下面的圆桌上,把天鹅绒面椅子推上来,手里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前,等候着他的吩咐.
  "大人,要是您喜欢,立刻就有上座空出来;戈利岑公爵和一位太太在里面.新鲜牡蛎上市了."
  "哦!牡蛎."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迟顿起来了.
  "我们改变原定计划,如何,列文.牡蛎是上等的吗?可得留意啊."他说着,把手指放在菜单上.他的面孔表现出了严肃的踌躇神情."是佛伦斯堡的,先生.我们没有奥斯坦特的."
  "佛伦斯堡的就行了,可是不是新鲜的呢?"
  "昨日刚到的."
  "那么,我们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我们的原定计划全部改变,怎么样?呃?"
  "在我都一样.我很喜欢的是蔬菜汤和麦粥;但是这里自然没有那样的东西."
  "先生喜欢俄国麦粥吗?"鞑靼人说,然后像保姆对小孩说话一样,弯腰向着列文.
  "不,说正经话,凡是你所选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刚溜过冰,肚子饿了.不要以为,我不尊重你的选择.我是欢喜佳肴美味的."他觉察出奥布隆斯基脸上的不满神色,补充说.
  "我希望那样!不管怎样,食是人生的一桩乐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道."那么,伙计,给我们来两打......也许太少了......来三打牡蛎也好,再加上蔬菜汤......"
  "新鲜蔬菜,"鞑靼人随声附和着说.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不愿意给予他用法文点各种菜名的快活.
  "加蔬菜,你知道.再来比目鱼加浓酱油,再来......烤牛肉;留心要好的.哦,或者再来只阉鸡,再便是罐头水果."
  鞑靼人记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照法文菜单点菜的习惯,而没有跟着他重复,但是不免给予了自己照菜单把全部菜名念一遍的习惯:"新鲜蔬菜汤,香菜烤嫩鸡,酱汁比目鱼,蜜汁水果......"于是立刻,如由弹簧发动的一样,他一下子把菜单放下,又拿出一张酒单来,呈递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们要喝什么酒呢?"
  "随你的便吧."列文说"只要不太多......香槟吧."
  "什么!开始就喝香槟?不过或许你说的不错.你喜欢白标吗?"
  "Cachet blanc,"鞑靼人随声附和着说.
  "很好,那么就给我们把那种牌子的酒和牡蛎一道拿来,我们再来看吧."
  "是,大人.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给我们拿纽意酒好了.哦,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的,先生.您的干酪呢,大人?"
  "哦,是的,帕尔马干酪吧.也许你喜欢别的什么吧?"
  列文说"不,这在我都一样,"列文说,又不禁笑了.
  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内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碟打开了珠母贝壳的牡蛎,手指中间夹着一瓶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揉了揉浆硬的餐巾,把它的一角塞入背心里,然后把两臂安放好,开始吃起牡蛎来.
  "不坏,"他说,用银叉把牡蛎从珠母贝壳里剥出来,一个又一个地吞食下去."不坏,"他重复说,他的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时而看着列文,时而望着鞑靼人.
  列文也吃着牡蛎,虽然白面包和干酪会更中他的意.可是他在叹赏奥布隆斯基.就连那鞑靼人,也一边扳开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一种显然可看见的满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领带.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干了他那杯酒,"你不大欢喜牡蛎,是吗?或你是在想什么心事吧?"他希望让叫列文高兴.但是列文也并不是不高兴;他是很局促不安.他满怀心事,在这饭店里,在男人与妇人们用餐的雅座中间,在这一切攘扰和喧嚣里,他实在感到难受和不舒服;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讨厌的.他深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目中的情感.
  "我吗?是的,我是有心事,况且,这一切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对于我这样一个乡下人是多么奇怪,就如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绅士的指甲一样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使你发生了那么大的兴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
  "我真是受不了,""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用乡下人的观点来看看吧.我们在乡下尽量把手弄得便于干活,有的时候我们卷起袖子,而且我们剪了指甲.而这儿的人们却故意把指甲尽量蓄长,而且缀着小碟那么大的钮扣,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手干什么事情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快活地笑了.
  "啊,是的,那正是他用不着做粗活的一种标记.他是使用脑力劳动的......"
  "也许;但是我还是觉得奇怪,正如这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乡下人老是尽快地吃了饭,好准备干活去,而这里,我们却尽量延长用餐的时间,因而,我们吃牡蛎......"
  "噢,自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就是使我们能从一切事物中得到享乐."
  "哦,假设那是它的目的,我宁可做野蛮人."
  "你本来就是一个野蛮人.你们一家全都是野蛮人呢."
  列文叹息着.他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他皱起眉头;可是奥布隆斯基开始说到一个立即引起他注意的题目.
  "啊,我问你今晚要到我们的人那里去,我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说,他眼睛含意深长地闪耀着,他一面推开空的粗糙的贝壳,把干酪拉到面前来.
  "是的,我肯定要去,"列文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胡说!那是她的态度......喂,汤!伙计......那是她的派头......grande dame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也要来的,可是我先得赴巴宁伯爵夫人的音乐排练会.你怎样解释你突然离开莫斯科?哦,你怎么不是野蛮人呢?谢尔巴茨基家的人屡次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应当知道似的.其实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情."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道,"你说得对,我是一个野蛮人,只是,我的野蛮不在于我离开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我现在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注视着列文的眼睛."啊,你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呵!"
  "为何?"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声朗诵."你前程无限."
  "那么,你一生已完了吗?"
  "不,还不能说完了,不过,现在是我的,将来是你的.并且就是现在......也不是美满的."
  "怎么一回事?"
  "啊,事情相当不妙.但是我不愿谈到我自己,况且我也无法解释这一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哦,你到莫斯科来有何事?......喂!收走!他叫鞑靼人."
  "你猜得到吗?"列文回答,他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两眼紧盯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身体上.
  "我猜得到,可是我不好先开口.由此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带着微妙的笑容看着列文."那么,你有什么意见?你怎样看这问题?"列文用颤动的声调说,感到自己脸上所有的筋肉都颤动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容地干了他那杯沙白立酒,目不转睛地看着列文.
  "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是我更盼望的了,......没有!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你没有弄错?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你想这可能吗?"
  "我想可能.为何不可能呢?"列文说,他的眼睛紧盯着对方.
  "不!你真认为可能吗?不,告诉我你的一切想法!啊,但是假使......假使我遭到拒绝......真的,我想肯定......"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看到他的兴奋模样笑了起来.
  "我有时觉得会这样.你要知道,那对于我是后怕的,对于她也是一样."
  "哦,无论如何,这对于一位少女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少女都以人家对她求婚为荣."
  "是的,所有少女,可不是她."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深知列文的那种感情,在他看来,世上的少女应当分成两类:有一类......她除外的全世界的少女,那些最普遍的有着所有人类缺点的;另外一类......她一个人,而且超出全人类,丝毫弱点都没有.
  "停停,加上点酱油,"他说,拦住了列文正在推开酱油瓶的手.
  列文服从地加了点酱油,但是他不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吃起晚餐了.
  "不,停一会,停一会,"他说,"你要知道这是我的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我不能够对旁人说起这话.除了你,你知道我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趣味与见解,一切一切都不相同;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坦坦白白地向我说吧."
  "我就是在告诉你我所想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但是我再说一点儿:我的妻子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想起了他与他妻子的关系,沉默了一会,又说,"她有预见之明.她看得透人,不仅这样,她会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事方面.比方,她预言沙霍夫斯科伊公爵的小姐会嫁给布伦登.谁也不相信这个,但是后来果然这样.她是站在了你这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这样,她不仅喜欢你......她而且说基蒂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听到了这些话,一种近乎感动得流泪的微笑,列文的脸突然放光了,浮上了微笑.
  "她那样说!"列文叫起来."我总是说她真是个好人,你的夫人.可是这事已说得够了,够了,"他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好的,但是请坐下吧."
  但是列文坐不住了.他在这鸟笼般的房间里迈着平稳的步伐在来回踱了两趟,眨着眼睛,令眼泪不致落下来,然后才又在桌边坐下.
  "你要知道,"他说,"这不是恋爱.我恋爱过,但是这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是我的感情,却是一种外界的力占据了我.我跑开了,你知道,因为我断定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懂吧,如那样的幸福大地上是没有的;但是我心里在斗争,我明白我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了.并且这事一定要解决......"
  "那么你为何跑开呢?"
  "噢,停一会儿!噢,真是千头万绪!我有多少问题要问呀!听我说.你简直想像不到你刚才说的话对我起了什么作用.我是这样快活,我简直变得可憎了;我忘记了一切.我今天听见我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来了......我甚至连他都忘了.在我看来,好似他也是快乐的.这是一种疯狂.但是有一件事很后怕......你懂得这种感情,你是结过婚的......可怕的是,我们已老了......过去......只有罪恶没有恋爱......突然要和一个纯洁无暇的人那么接近;这是可厌恶的,由于人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了."
  "啊,哦,他过去并没有很多罪恶."
  "啊哟!依旧是一样."列文说,"'当我怀着厌恶回顾我的生活的时候,我诅咒,战栗,痛悔......,是的."
  "有什么办法呢?尘世就是这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道.
  "我唯一的安慰便是我始终喜欢的那个祷告:'不要按照我应得的赏罚,要按照你的慈爱饶恕我.,又有这样她才会饶恕我."

  十 一
  列文干了他的那杯酒,他们沉默了一会.
  "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你认识弗龙斯基吗?"
  "不,我不认识.你为何问这个?"
  "再来一瓶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吩咐鞑靼人,他在他们周边转悠.恰好在不需要他在场的时候替他们斟满了酒.
  "我为何要认识弗龙斯基呢?"
  "你必须认识弗龙斯基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情敌之一."
  "弗龙斯基是谁?"列文说,他的脸忽然由奥布隆斯基刚才还在叹赏的孩子般的狂喜神色变成忿怒与不愉快的了.
  "弗龙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弗龙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贵族子弟中最杰出的典范.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漂亮.有钱.有显贵的亲戚,自己是皇帝的侍从武官,而且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和蔼的男子.可他还不只是一个和蔼的男子,如我回到这里以后察觉出来的......他同时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并且聪明得很;他是一个肯定会飞黄腾达的人."
  列文皱起了眉头,哑口无言了.
  "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来到这里,照我看,他在狂热地恋爱着基蒂,而且你明白她母亲......"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忧郁地皱着眉说.他立刻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他真恨自己会忘记他."你等等,等一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微笑着,触了触他的手."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我再说一次,照人们所能推测的看来,在这种微妙而难以捉摸的事件中,我相信你准会有希望."
  列文仰靠到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了.
  "可是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奥布隆斯基斟满他的酒杯继续说.
  "不,谢谢,我再也不能喝了,我要醉了......哦,告诉我你近况怎么样?"列文说,推开酒杯,他继续说下去,显然想改变话题.
  "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劝你赶快解决这个问题.今晚我劝你不开口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正式提出婚事,明早去走一遭,上天赐福你......"
  "啊,你不是总想到我那里去打猎吗?明年春兴一定来吧,"列文说道.
  现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他不该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这场话.他那种特别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情敌的话,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推测与劝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地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隔些时肯定来的,"他说."但是女人,朋友,她们是旋转一切的枢轴.我的状况不好,不好得很呢.而这都是由于女人的缘故.坦白地告诉你,"他继续说,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取出一支雪茄,:"给我出个主意吧."
  "哦,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回事.假设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个女人迷住......"
  "对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这样......正如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过餐以后马上又到面包店里面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时更发亮了.
  "为什么不?人几乎抵抗不了它的诱惑!面包卷有时候那么香......
  Himmlisch ist,s,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noch wenn,s nicht gelungen
  Hatt,ich auch recht hubsch Plaisír!"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这么说,一边微妙地微笑着.不由得列文也微笑了
  "是的,说正经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位可爱的.温柔的.多情孤苦伶仃的人儿,把一切都牺牲了.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难道可以放弃她吗?就假定为了不要扰乱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开她,难道就不可以怜悯她,叫她生活安定,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女人可以分成两类......至少,不......更恰当地说:有一类女人,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并且我永远不会看见,像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个满头鬈发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那样的家伙,我觉得简直是害虫,与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可是玛达林呢?"
  "噢,别这么说吧!基督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要是他知道这些话会怎么样地被人滥用.在整个《福音书》中,人们只记得这些话语.但是我只是说我所感到的,还没有说我所想的.我对于堕落的女子抱着一种厌恶感.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虫.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性情;而我也正好是这样."
  "你这么说可真是不错,活像狄更斯小说中那位把所有难题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抛过去的绅士.但是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的妻子老了,可你却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还来不及向周围观望以前,无论你如何尊敬她,都能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于是突然发现了恋爱的对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绝望的神情说道.
  列文微笑着.
  "没错,你就糟了,"奥布隆斯基继续说."可是怎么办呢?"
  "不要偷面包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不已.
  "啊,道学先生!但是你要明白,这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她的权利,而那些权利便是你的爱情,那是你不能够满足她的;而另一个为你牺牲一切,毫无所求.你怎么办呢?你怎样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剧就在这里."
  "假设你愿意听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我就对你说,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理由是这样的:依我看,恋爱......两种恋爱,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酒宴》里所规定的作为人间的试金石之用的两种恋爱.有些人只了解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而那些只晓得非柏拉图式恋爱的人是不需要谈悲剧的.在那样的恋爱中不会有什么悲剧.'我很欣赏这种快乐,再会!,......这就是全部悲剧了.柏拉图式恋爱中也不会有什么悲剧,因为在那种恋爱中一切都是白璧无瑕的,因为......"
  这一瞬间,列文忆起了他自己的罪恶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冲突.于是他突如其来地加上说:
  "可是或许你说得对.说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这样的,你知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是始终如一的.这是你的优点,同样也是你的缺陷.你要整个生活也是始终如一的,你有始终如一的性格......可事实决不是这样的.你轻视公务,因为你希望工作永远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实决不是这样.你还要每个人的活动都有明确的目的,恋爱同家庭生活始终是统一的......而事实也决不是这样.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与影构成的."
  列文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没有听奥布隆斯基的话,他在想心事.
  于是突然他们两人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他们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来是应当使他们更加接近的,但他们互不相关,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奥布隆斯基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饭后发生的这种极端的疏远而不是亲密的感觉,他很晓得在这种情形下应当怎样办.
  "开账!"他叫喊着,随即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他在那里立即遇到了一个熟识的侍从武官,就跟他谈起某个女演员和她的保护者.在和这侍从武官的谈话中,奥布隆斯基立刻感到了在他和列文的谈话之后的一种舒畅无比感觉,列文的谈话总使得他的思想和精神过分紧张.
  当鞑靼人拿着共计二十六卢布零几戈比,外加小账的账单走出来的时候,列文对于他份下的十四卢布,在旁的时候肯定会像乡下人一样吃惊不小的,现在却没引起,付了账,就回家去换衣服,到即将在那儿决定他的命运的谢尔巴茨基家去.

  十 二
  基蒂.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岁.她走进社交界这还是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而且甚至超过了她母亲的期望.且不说涉足莫斯科舞会的青年差不多全都恋慕基蒂,而且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已经在这头一个冬天出现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拜访和对于基蒂的明显的爱慕,引起了基蒂的双亲头一次认真地商谈她的将来,并且引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吵.公爵站在列文一边,他说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不过了.公爵夫人却用妇人特有的怪癖不接触问题的核心,只是说基蒂还太年轻,列文并没有表明他有诚意,而且基蒂也并不十分爱他,以及很多其他的枝节问题;但是她并没有讲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替女儿选择个更佳的配偶,也就是说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当列文忽然不辞而别的时候,公爵夫人很高兴,扬扬得意地对她丈夫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当弗龙斯基出现的时候,她更高兴了,确信基蒂一定会得到一个不只是良好,并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亲的眼睛里面,弗龙斯基和列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见解,和她认为是归因于他的骄傲的那种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态,以及他专心致力于家畜与农民的事务的那种她觉得很古怪的生活;最令她不高兴的是,他爱上她女儿时,在她家里面出入了有六个礼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着,观察着什么一样,好似他唯恐提起婚事会使他们受宠若惊,他全不懂得一个男子常去拜访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应当表明来意的.而且忽然间,他并没有这样做,就不辞而别了."幸亏他没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爱上他,"母亲想.
  弗龙斯基满足了母亲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聪敏.出身望族,正好奔上宫廷武官的灿烂前程,并且是一个迷人的男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公开向基蒂献殷勤,和她跳舞,不时到她家里来,因此他有诚意求婚是勿庸置疑的.但是,虽然这样,母亲却整整一冬天都处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动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结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关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来看他的未来的妻子,而且叫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实了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十分好.后来,在约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预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经过都非常容易.很简单.至少公爵夫人是这样觉得.但是,她感觉到为她自己的女儿,看来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简单,也不容易.在两个大女儿,达里娅与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钱,并且和她丈夫争执了多少回呀!现在,小女儿又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一样的恐惧,同样的忧虑,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两个大女儿出嫁时更厉害了.老公爵,如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女儿的贞操和名誉是极端严格的;他过分小心翼翼地袒护着他的女儿,特别是他的爱女基蒂,他处处和公爵夫人吵嘴,讲她影响了女儿的声誉.公爵夫人为两个大女儿已习惯于这一套了,但是现在她感觉到公爵更有理由严格要求.她看到近来世风日下,母亲的责任更难了.她看见基蒂那么大年纪的女孩组织什么团体,去听什么演讲,自由地和男子们交际;独自驱车上街,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礼,并且,最重要的,她们都坚信选择丈夫和她们的父母无关是她们自己的事."现在结婚和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少女,甚至他们的长辈都这么想而且这么说.可是现在结婚到底是什么样子,任何人没给公爵夫人讲过.法国的习俗......父母帮儿女决定命运......是人们不接受的,遭到非难.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国习俗人们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国的社会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国习俗不知什么原因被认为不合宜,受到人们的嘲笑,连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内.但是,父母怎么样嫁女儿,却没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啊哟,现在是放弃一切陈规陋习的时候了.结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们的父母;所以应当让青年人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没有女儿的人说这种话倒还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却觉得,在和男子交往时,她的女儿或许会产生爱情,爱上一个无意和她结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尽管公爵夫人经常听人说现在青年人应当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始终不能相信这个,正像她不能相信五岁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实弹的手枪一样.因而公爵夫人对于基蒂比对于她的两个姐姐更不放心了.
  现在她害怕的是弗龙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儿献献殷勤就结束了,她得看出来她的女儿爱他,可是她想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那么做的,这样来聊以自慰.但同时她也知道现在流行的自由风气,要使得一个女子着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对于这类的犯罪又是多么不当一回事.上个星期,基蒂告诉母亲她同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的谈话.这场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点心;但是她还是不能够很放心.弗龙斯基告诉基蒂,他和他哥哥都习惯于听从母亲的话,凡是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和她商量是从来不敢决定的."现在我等候我母亲从彼得堡来,好似等待特别的幸福似的."他告诉她.
  基蒂复述这番话并没有附加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她母亲却有不同的理解.她知道儿子天天在等待老夫人到来,老夫人一定会认可她儿子的选择,但是她觉得奇怪的是,他竟然会因为怕触怒母亲而不来求婚.可是她是这样渴望结成这门婚事,特别是渴望消除疑惧,竟然把这话信以为真了.不论公爵夫人有多么伤心地看到将要离开丈夫的大女儿多莉的不幸,可她为小女儿的命运的焦虑却占据了她全副的心神.今日,随着列文的出现,更给她添了新的焦虑.她恐怕她的女儿......她感觉得她有一个时候对列文产生过感情......会出于极端的节操拒绝弗龙斯基,总之她恐怕列文的到来会令快成定局的事情发生波折,以致延误下来.
  "哦,他来了很久了吗?"当她们回到家里,公爵夫人这么说到列文.
  "他今天才来的,maman."
  "我有件事情要说......"公爵夫人开口说,基蒂猜得出她所要说的话,从她的严肃而激动的脸色来看.
  "妈妈,"她说,脸涨得通红,急速地转向她,"请,请您什么都不要说吧.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她的希望和她母亲的是一致的,可是母亲的希望的动机却最终伤害了她.
  "我要说的只是给予了一个人希望之后......"
  "妈妈,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谈那种事吧.谈那种事情多么令人可怕呀."
  "我不谈,我不谈,"她母亲说,看到了女儿眼睛里的泪水,"但是有一件事,亲爱的;你答应过什么事情都不隐瞒我的.你不会是吗?""不会,妈妈,永久不会的,"基蒂回答,红了脸,直视着母亲的面孔;"但是现在我的确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并且我......我......假使我要,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或是怎样说......我不知道......"
  "不,她长着这样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母亲想,看到她的兴奋和幸福的模样而微笑着.公爵夫人想到在这可怜的孩子看来,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十 三
  在饭后,一直到晚会开始,基蒂感觉着一种近乎一个少年将上战场的感觉.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思虑不可捉摸.
  她感觉到他们两人初次会见的这个晚上将会是决定她一生的关键时刻.她心里面尽在想像他们,有时将他们分开,有时两人一起.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怀着欢乐,怀着柔情回忆起她和列文的关系.幼年时代与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和列文的关系一种特殊的诗的魅力.她确定他爱她,这种爱情使她觉得荣幸和欢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悦.在她关于弗龙斯基的回忆里,可始终搀杂着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虽然他温文尔雅到了极点;好像总有点什么虚伪的地方......不是在弗龙斯基,他是非常单纯可爱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同列文在一起却觉得自己十分单纯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将来可能她与弗龙斯基在一起,灿烂的幸福远景就立刻展现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来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
  当她走上楼去穿晚礼服,照着镜子的时候,她快乐地注意到这是她最令自己得意的日子,并且她具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意识到她外表的平静和她动作的从容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走下客厅,佣人就报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公爵也还没有进来."果然如此,"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来了.当她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脸色苍白而惊骇了.
  那一瞬间,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来的,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对她求婚.到自己这时整个事情才第一次向她显现出来不同的完全新的意义.到这时她才觉察到问题不只是影响她......同谁她才会幸福,她爱谁......并且那一瞬间她还得伤害一个她所喜欢的男子,而且是残酷地伤害他......为什么呢?由于他,这可爱的人爱她,恋着她.但是没办法,事情不得不那样,事情一定要那样.
  "我的天呢!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人吗?不,那是不可以的!我只能跑开,我要跑开."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门口."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该怎样就怎样吧,就要说真话.并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到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视着他的脸,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了他.
  "时间还没有到,我想我来得太早了,"他说,向空荡荡的客厅望了一望.当他看见他的期望已经实现,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向她开口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更忧郁了.
  "啊,不,"基蒂说,在桌旁坐下了.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在您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您,"他开口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看着她,为的是不致失去勇气.
  "妈妈马上就下来了.她昨天很疲倦......昨日......"
  她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用一双恳求和怜爱的眼睛.
  他瞥了瞥她;她羞红了脸,不再讲下去了.
  "我告诉您我不知道我要在这儿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头越埋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样回答他将要说的话.
  "完全要看您,"他重复着."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为这事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出来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了,他嘎然而止,望着她.
  她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他.她欢喜欲狂.她的心里洋溢着幸福.她怎样也没有料到他的倾诉爱情会对她发生这么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想起了弗龙斯基.她抬起了清澈的.诚实的眼睛,望着他的绝望的面孔,她快速地作出回答:
  "那不可能的......原谅我."
  一瞬间之前,她对于他是多么亲近,对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现在她变得和他多么隔阂疏远呀!
  "结果一定会这样的,我就知道,"他说,没有望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了.

  十 四
  可是正在那一瞬间,公爵夫人进来了.当她看见只有他们两个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们的困惑面色时,恐怖的神色出现在她的脸上.列文向她鞠躬,没有说话.基蒂不说话也不抬起眼睛来."谢谢上天,她拒绝了他,"母亲想,于是她的脸上闪现了她每逢礼拜四迎接客人时那种素常的微笑.她坐下来,开始问起列文的乡间生活.他又坐下,等着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溜走.
  五分钟之后,基蒂的一个朋友,去年冬天结婚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
  她是一位消瘦.憔悴.病态和神经质的女人,有一双发亮的黑眼睛.她爱基蒂,她对她怀着的爱,正如已婚的女人对于少女经常怀着的爱一样,总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来替基蒂选择配偶;她愿意她嫁给弗龙斯基.初冬的时惨,她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见列文,她总不喜欢他.当他们遇见的时候她经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开玩笑.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因为我是傻子而不再对我发表他的高明言论,或者屈尊迁就我的时候,我是很欢喜的.我真欢喜那样;看他屈尊迁就我!我真高兴他看我不顺眼,"她经常这样谈论了他.
  她说的对,因为列文实在看她不顺眼,并且为了她引认为骄傲的.她以为很优美的东西......她的神经质,她对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种优雅的轻蔑而又冷淡的态度而鄙视她.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间建立起在社交界中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就是,他们两人然在表面上仍然保持友好关系,但是却互相轻视到这样的程度,他们甚至彼此都不认真,彼此连气都不生了.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即攻击列文.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们的腐败的巴比伦来了!"她说道,把她那纤细的.发黄的手伸给他,想起来他在冬初曾说过莫斯科是巴比伦那么一句话."那么,是巴比伦改善了呢,还是您堕落了?"她补充说,隐含着冷笑瞧着基蒂.
  "我的话您记得这么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荣幸,"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由于习惯,立刻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戏谑的敌视口吻."那话一定给了您十分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吗!我老是把您的话通通记下来.哦,基蒂,你又溜过冰吗?......"
  于是她开始同基蒂谈话.虽然这时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难的,但是解决这个困难,比起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不时看他一眼,又避开他视线的基蒂来,却容易办得多.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发现他默不作声,就对他说话.
  "您在莫斯科要住许久吗?但是,我想,您忙于县议会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我已不是议员了,公爵夫人,"他说."我在这里要住几天."
  "他出了什么事儿,"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想,瞥着他的严肃的.庄重的面孔."平常那种好辩论的神气没有了.但是我要挑动他.我真是喜欢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这样做."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说,"请说明给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这些事儿您通通知道的.在我们的领地卡卢加村里,农民们和女人们的所有东西都被通通给喝光了,弄到现在交不上我们的租子.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么称赞农民的."
  这时候另外一位太太走入房里来了,列文站了起来.
  "原谅我,伯爵夫人,但是,我因为不能告诉您什么,这种事情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他说道,回头看到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进来的一个军官.
  "那肯定是弗龙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点,他望了望基蒂.她早看到了弗龙斯基,又回头望着列文.列文从她那双在无意间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来知道她爱那人,知道得就像她亲口告诉了他一样确切.可是他是怎样一种人呢?
  现在,无论结果好坏,列文只得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恋爱的男子是位怎么样的人物.
  有些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敌手的时候,马上就把他的一切优点抛开,只看见缺点.反之,也有些人,他们顶希望在幸运的敌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特点,带着强烈的创痛专门寻找长处.列文属于第二类人.但是他要找弗龙斯基的吸引人的地方和长处,并不费力.这是一目了然的.弗龙斯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不很高,生着一副和蔼.漂亮而又异常沉静与果决的面孔.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崭新的军服,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都是又朴素又雅致的.给进来的那位太太让了路,弗龙斯基走过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特别温柔的光辉从他美丽的眼睛中闪出,脸上微微露出了幸福的.谦逊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觉得),小心而恭顺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又宽的手伸给她.
  他向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然后坐下来,唯独没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则没有离开过他.
  "叫我来介绍,"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谢.基里罗维奇.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站起身来,亲切地望着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要和您一道吃饭的."脸上浮着他那单纯坦率的微笑他说道:"可是您突然回到乡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视并且憎恶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道.
  "我的话一定给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记得这样清楚,"列文脸红了说,因为意识到这话他刚才已经说过.
  弗龙斯基看着列文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微笑着.
  "您时常住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工作做,是不会寂寞的;况且,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寂寞."列文唐突地回答.
  "我喜欢乡间,"弗龙斯基说,注意到,但装做没有注意列文的语音.
  "但是我想,伯爵,老住在乡下你总不会赞成吧在乡下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住过很久.我曾感到过一种奇怪的心情,"他继续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怀念过乡村,那有树皮鞋和农民的俄国乡村,像我和我母亲一道在尼斯过冬的时候那样.尼斯本身就够沉闷了,您知道.而索伦托和那不勒斯也只有住一个短时期才有趣.在那儿的时候,我总是怀念俄国,特别是怀念俄国的乡村.好似......"
  他朝着基蒂和列文两个人说话,他的沉静的.亲切的眼光从一个移到另一个身上,显然他是在畅所欲言.
  看见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根本用不着搬出来,要说什么话,他突然停住,没有说完话,就留心地听她.
  谈话没有片刻停顿,因为公爵夫人藏着防备话题缺乏时用的两门重炮......普遍兵役制度以及古典教育和现代教育......同时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没有得到机会来打趣列文.
  列文想要参与但又不能够参与众人的谈话,时刻都在暗自念叨说:"现在走吧,"可是他却仍然没有走,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
  谈话转移到灵魂和扶乩上面来,相信降神术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开始讲述起她目睹的奇迹.
  "噢,伯爵夫人,您一定要带我去,发发慈悲,带我去看吧!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神奇古怪的事,虽然我老在到处寻找,"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十分好,下礼拜六,"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回答."但是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这个吗?"她问起.
  "您为何问我?您知道我会怎样说的."
  "但是您的意见我很想听听."
  "我的意见就是,"列文回答,"这种扶乩仅只证实了所谓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并不比农民高明.他们相信毒眼,相信预兆与巫术,而我们......"
  "哦,那么您是不相信吗?"
  "我不会相信,伯爵夫人!"
  "可是假如我亲眼看到过呢?"
  "农妇也说她们看见过妖怪."
  "那么您认为我在说谎?"
  于是她发出不悦的笑声.
  "哦,不,玛莎,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只不过声明他不能相信罢了,"基蒂说道,为列文脸红了,而且列文也觉察到了这点,这就使他更加恼怒了,想要回答,可是弗龙斯基以他那明快坦率的微笑为这场将要弄得不欢而散的讲话解了围.
  "您完全不承认有这种可能吗?"他问."但是为什么不呢?我们承认我们还没掌握的电的存在,为何就不会有另外新的动力我们还没认识,那......"
  "当电被发现的时候,"列文连忙插嘴说,"只是这个现象被发现了,它从何而起,有什么作用,还是不知道的,过了许多年代,人们才想到应用它.可是降神术者一开头就是桌子写字,灵魂降临,直到后来才开始说这是一种未知的力."
  弗龙斯基像平时一样注意地听列文说,显然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是的,但是降神术者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种力是什么,但是有这么一种力,并且这些就是它发生作用的条件.让科学家去探究这种力是怎样发生的吧.不,我不明白为何不会有新的力,假如......"
  "因为电气,"列文又插嘴说,"您每当把松香在羊毛上磨,都会呈现出一定的现象,但是这个却并不是每次都发生,因此这不是自然现象."
  大约感到这种谈话对在座的宾客太严肃了,弗龙斯基没有答辩,只是为了竭力改变话题,他愉悦地微笑着,转向女士们.
  "伯爵夫人,让我们立刻试试吧,"他说,但是列文要说完他的想法.
  "我想,"他继续说,"降神术者企图把他们的奇迹解释成为某种新的自然力,那是徒劳无功的.他们大胆地谈论灵魂力,而竭力以物质来检验它."
  大家全都在等他说完,而他也感觉到了.
  "我想第一次的能灵家完全可以由你来做,"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老是很热心的."列文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脸红了,就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立刻来试一试扶乩,"弗龙斯基说."公爵夫人,您允许吗?"
  于是弗龙斯基站起来,用眼光寻找着小桌.
  基蒂起身去搬桌子,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列文的眼光和她的相遇了.她从心里怜悯他,特别是因为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要是您能原谅我,就请原谅我吧,"她的眼神说,"我是这么地快乐."
  "我厌恶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和您,"他的眼神回答,然后他拿起帽子来.但是他还是走不脱.恰好在他们围拢到桌子旁边,而列文正要退去的时候,老公爵进来了,和女士们招呼了一下以后,就转向列文说.
  "噢!"他快乐地开口了."来了好久吗?你到城里来了我连知都不知道呢.我很高兴看见你."
  老公爵对列文讲话,有时用"你",有时用"您",他拥抱列文,在同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弗龙斯基已站起来了,正在静静地等候公爵转向他.
  基蒂感到在那事情发生以后她父亲的亲热会使得列文多么痛苦.她同时又看到她父亲最后是怎样冷淡地向弗龙斯基回了一礼,以及弗龙斯基是怎样困窘而又温良地望着她父亲,好像竭力要了解可又不能了解怎样和为什么有人会对他怀着敌意,于是她脸红了.
  "公爵,让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到我们这里来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要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扶乩吗?哦,你们得原谅我,女士们和先生们,可是我认为投铁环还要有趣得多,"老公爵说,望着弗龙斯基,而且猜出了这是他的主意."投铁环至少还有一点儿意思."
  弗龙斯基的坚定的眼光惊异地望着老公爵,于是,微微一笑,立即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谈起将在下星期举行的盛大的舞会.
  "我期望您去,"他对基蒂说.
  老公爵刚一离开,列文就悄悄地走出去,他那日晚上带走的最后印象是在回答弗龙斯基关于舞会的询问时的基蒂那幸福的.微笑的脸色.

  十 五
  晚会散后,基蒂把她和列文的谈话告诉母亲,虽然她怜悯列文,但是她想到有人对她求过婚,还是觉得很快乐.她深信她做得对.可是她上床以后好久都睡不着.一个印象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这就是当列文一面站着听她父亲说话,一面瞥着她和弗龙斯基的时候,他那满面忧容,皱着眉,一双善良的眼睛忧郁地朝前望着.她为他难过的眼泪盈眶了.但是立即她想起了牺牲他换来的那个男子.她历历在目地回想着他那堂堂的.刚毅的面孔,他的高贵而又沉着的举止,和他待人接物的温厚.她忆起了她所爱的人对于她的爱,于是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喜悦,她躺在枕头上,幸福地微笑着."我难过,我真是难过,但是我没有办法,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她对自己说;可是内心的声音却告诉了她不同的事.她不知是因为她引起了列文的爱情呢,还是她懊悔拒绝了他而懊悔,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幸福却被疑惑所损害了."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主,怜悯我们吧!"她暗自重复着说,一直到她睡着了的时候.
  同时,在下面公爵的小书房里,又进行着一次双亲时间为爱女而引起的口角.
  "什么?我告诉你什么吧!"公爵叫嚷着,挥着手臂,立即又把身子紧紧裹在松鼠皮睡衣里."就是你没有自尊心,没有尊严;你就用这种卑俗愚蠢的择配手段来玷污与毁掉你的女儿!"
  "但是,真的,我的天啊,公爵,我做了什么呀?"公爵夫人说,差不多哭泣出来了.
  她同她女儿谈话之后兴高采烈地照常来向公爵道晚安,虽然她没有打算告诉他列文的求婚和基蒂的拒绝,但是她向她丈夫暗示了一下,在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和弗龙斯基的事已经定妥了,只等他母亲一到,他便会宣布的.一听到这话,公爵马上发火了,开始说出难听的话来.
  "你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吧:第一,你竭力在勾引求婚者,全莫斯科都会议论纷纷,并且并非没有理由的.假设你要举行晚会,就把所有的人都请来,不要单请选定了的求婚者.把所有的花花公子(公爵这样称呼莫斯科的年轻人)都请来吧.雇一个钢琴师,让大家跳舞;可不要如你今日晚上所做的那样,去找配偶.我看了就头痛,头痛,你这样做下去非得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带坏了.列文比他们强一千倍.至于这位彼得堡的公子,他们都是机器造出来的,全都是一个模型的,都是些坏蛋.不过即便他是皇族的血统,我的女儿也不会看上她."
  "可是我做了什么呀?"
  "你......"公爵怒话着.
  "我知道如果听你的话,"公爵夫人打断他,"我们的女儿永远嫁不出去了.要是那样,我们便该住到乡下去了."
  "哦,我们最好是那样."
  "但是且慢.难道我勾引了他们吗?我完全没有勾引他们.一个青年人,而且是一个很优美的人,爱上了她,可她,我想......"
  "啊,是的,你想!假如她当真爱上了他,而他却像我一样并不想要结婚,但怎么办呢?......啊,但愿我没看见就好了!......噢!降神术!噢!尼斯!噢!舞会!"公爵想像自己是在摹拟她,每说一句话,就行一下屈膝礼."这样,我们就真在造成基蒂的不幸;要是她真是动心了的话......""但是为何要这样猜想呢?"
  "我不是猜想,我知道!我们对于这种事是有眼光的,可是女人家却没有.我看见一个人有诚意,那就是列文;我也看到一头孔雀,就如那个喜欢寻欢作乐的轻薄儿."
  "啊,你一旦有了成见的时候,......"
  "哦,你会忆起我的话来的,但到那时就迟了,正像多莉的情形一样."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公爵夫人打断了他,想起了不幸的多莉.
  "那样好,晚安!"
  虽然两人意见不一,仍相互画着十字吻别了,公爵夫人开头确信那个晚上已决定了基蒂的前途,弗龙斯基的意思也已毫无怀疑的余地,但是她丈夫的话却把她弄糊糊途了.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不可测知的未来感到恐怖,她也像基蒂一样,心里好几次重复着说道:"主,怜悯我;主,怜悯我;主,怜悯我吧!"

  十 六
  弗龙斯基未有过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他母亲年轻时是出色的交际花,在她的婚姻生活中,特别是在往后的孀居中有过不少轰动社交界的风流韵事.他的父亲,他差不多记不得了他的模样了,他是在贵胄军官学校里面受教育的.
  以一个年轻出色的士官身份离开学校,他立即加入了有钱的彼得堡的军人一伙.虽然他有时涉足彼得堡的社交界,可是他的所有恋爱事件却总是发生在社交界以外.
  过了奢华而又放荡的彼得堡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第一次体味到同社交界一个可爱的.纯洁的.倾心于他的少女接近的美妙滋味.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和基蒂的关系会有什么坏处.在舞会上,他多半总是和她跳舞;他是他们家里的常客.他和她谈话,好似人们普通在社交场中谈话一样......各种没意思的话,但在她而言,他不由得在那些无意思的话上面赋予了深层意义.虽然他没有向她说过任何在别人面前不能说的话,但是他感觉得她越来越依恋他了,他越这样感觉得,他就越高兴,而对她也就越是情意缠绵了.他不懂他对基蒂的这种行为有一个特定的名称,那就是向少女调情而又无意同她结婚,这种调情是像他那样风度翩翩的公子所共有的恶行之一.他以为他是第一个发现这种快乐的,他正在尽情地享受着他的发现.
  要是他能听到那晚上她父母所说的话,要是他替她的家庭设身处地想一想,并且知道了如果他不和基蒂结婚,她就会不幸,他是一定会很吃惊,不会相信的.他不能相信,那件给了他,特别是给了她这样大的乐趣的事情竟会是不正当的.他尤其不能相信他应当结婚.
  他从来没考虑过结婚.他不但不喜欢家庭生活,况且家庭,特别是丈夫,照他所处的独身社会的一般见解看来,好似是一种什么无缘的.可厌的.尤其是可笑的东西.但是虽然弗龙斯基丝毫没有猜疑到她父母所说的话,但在那天晚上离开谢尔巴茨基家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和基蒂两人之间的秘密的精神联系在那晚上变得更加巩固,非采用什么步骤不可了.但是能够并且应当采取什么步骤呢,他却想不知道.
  "绝妙的是,"他想,当他从谢尔巴茨基家回来的时候,这种时候他经常获得了一种一半是由于他整晚没有抽烟而产生的纯洁而清新的快感,同她对他的爱情所引起的新的情意."绝妙的是我和她都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通过眉目传情我们心照不宣,今晚她比什么时候都更明白地告诉了我她爱我.多么可爱,单纯,尤其是多么信赖呵!我感觉到自己在变好了,变纯洁了.我感到我有了热情,我具有了许多美点.那双可爱的.脉脉含情的眼睛呀!当她说道:'我真的......,"
  "那么怎样呢?哦,没有什么.这对我好,对她也好."于是他开始思量到什么地方去消化这个晚上.
  他寻思着他可以去玩乐的地方."俱乐部?玩培齐克;跟伊格纳托夫去喝香槟?不,我不去.到Chateau des fleurs去?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奥布隆斯基,有唱歌,有坎坎舞.不,我厌烦了.这便是我所以喜欢谢尔巴茨基家的缘故,我在那里渐渐变好了.我要回家去."他一直走向兑索旅馆他自己的房间,用了晚餐,然后脱下衣服,他的头刚一触到枕头,就睡熟了.

  十 七
  第二日早上十一点钟,弗龙斯基驱车到彼得堡火车站去接他的母亲,他在大台阶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奥布隆斯基,他在等待坐同一班车来的他的妹妹.
  "噢!大人!"奥布隆斯基叫."你接什么人?""我母亲,"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像凡是遇见奥布隆斯基的人一样.他同他握手,他们一同走上台阶."她今日从彼得堡来."
  "我昨晚等你一直等到了两点钟.你告别谢尔巴茨基家后又去哪了?"
  "回家去了,"弗龙斯基回答说."老实说,昨晚我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感到这样愉快,我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慧眼识真情,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正如他对列文说过的一样.
  弗龙斯基带着好像并不否认的神气微笑着,可是他立刻转换了话题.
  "你接什么人呢?"他问道.
  "我?我来接一个美丽的女人,"奥布隆斯基说.
  "当真呢!"
  "Honni soit qui mal y pense!我的妹妹安娜."
  "噢!是卡列宁夫人吗?"弗龙斯基说.
  "你一定是认识她吧?"
  "我好似认识.也许不认识......我真记不得了,"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卡列宁这个名字使他模模糊糊地忆起了某个执拗而讨厌的人.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那位有名的妹夫,你肯定知道的吧.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我所知道的仅只是他的名声和外貌.我听说他聪明,博学,并且还信宗教......可是你知道这都不是......not in my line,"弗龙斯基用英语说道.
  "是的,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多少有点保守,但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评论着,"到这里来."
  "哦,那于他更好了,"弗龙斯基微笑着说."哦,你来了!"他对站在门边的他母亲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佣人说."请跟我来."
  除了奥布隆斯基普通对于每个人所发生的魅力以外,弗龙斯基最近所以特别和他亲近,还因为在他的想像里他是同基蒂联系着的.
  "哦,你看怎样?我们礼拜天请那位女歌星吃晚饭吗?"他带着微笑对他说道,挽着他的手臂.
  "当然.我正好在邀伴.啊,你昨天认识我的朋友列文了吗?"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道.
  "是的,但是他走得早一点."
  "他是一个十分不错的人,"奥布隆斯基继续说."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弗龙斯基回答,"所有莫斯科的人......自然我眼前这位朋友除外,"他戏谑地插入一句,"都有些别扭.他们都摆出架势,发脾气,仿佛他们都要给旁人点颜色看看似的......…"
  "是的,那是真的,的确是那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愉悦地大笑起来.
  "火车快到了吧?"弗龙斯基问一个铁路上的职员.
  "火车到的信号已发出了."那人回答.
  火车的驶近由于车站上的忙碌的准备.搬运夫们的奔跑.巡警与站员的出动与接客的人们的到来而越发明显了.透过寒冷的蒸气可以看见穿着羊皮短袄和柔软的长毡靴的工人们跨过弯曲线路的铁轨.从铁轨远处可以见到汽笛的咝咝声和搬运什么沉重物体的响声.
  "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列文关于基蒂求婚的意思."不,你对于我的列文的评论是不正确的.他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有时固然闷闷不乐,可是他有时却是很可爱的.他有诚实忠厚的性格和黄金一般的心.可昨晚有特别的原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继续说,把他昨日对他朋友所表示的真挚的同情完全忘记了,又对弗龙斯基产生了同样的同情."是的,他因此要弄得不是特别快乐,就是特别不快乐,是有原因的."
  弗龙斯基站着了,开门见山地问道:
  "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昨天向你的be11e soeur求婚了吗?"
  "或许,"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猜想昨天有那种事.是的,假使他走得早,而且不高兴,那肯定是......他恋爱了好久,我替他很难过."
  "原来这样!......但是我想她可能期望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弗龙斯基说,挺起了胸膛,又来回地走着,"固然我还不认识他,"他补充说."是的,这种情况真是叫人痛苦!所以很多人宁愿去逛花街柳巷.在那种地方,假使你没有弄到手,那只证明你的钱还不够,但是在这儿,便要看你的人品了.哦,火车到达了."
  火车头果真已经在远处出现.一会儿以后,月台开始震动起来,喷出的蒸气在严寒的空气中低低地散布着,火车头向前转动,中轮的杠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动着,司机穿得暖暖的弯着腰的身体布满了白霜.在煤水车后面,一节里面有一条狗在吠着的行李车进入了站,车走得慢了,可月台却震动得更厉害起来;最后客车进站了,摆动了一下才停下来.
  一个灵活的乘务员在火车还开动时就吹着口哨跳下来,性急的乘客也一个一个地随着他跳下来:一位挺直身子.严厉地四处张望的近卫士官;一个提着小包,笑眯眯的匆匆忙忙的小商人;一位肩上背着包袱的农民.
  弗龙斯基站在奥布隆斯基旁边注视着客车和走下车的乘客们,完全忘记了他母亲.他刚才听到的关于基蒂的事使他兴奋和欢喜.他的胸膛情不自禁挺起来,他的眼睛闪烁着.他感到自己是一位胜利者.
  "弗龙斯基伯爵夫人让我告诉你她在那节车厢里,"那灵活的乘务员走到弗龙斯基面前说.
  乘务员的话惊醒了他,令他不能不想到他母亲和他即将到来的会面.他心里并不尊敬他母亲,并且也不爱她,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但是照他所处的社会的见解,照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极其尊敬与顺从他母亲,不可能有别的态度,而表面上越是顺从和尊敬,他心里就越是反感和讨厌她了.

  十 八
  弗龙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好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乍一看这位夫人的风姿,弗龙斯基就识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很美丽,也不是由于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回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似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与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面,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依稀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弗龙斯基走入车厢.他母亲,一位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干瘦的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的儿子,浅浅的微笑浮在嘴角.她从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递给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让她儿子吻,随后扶起他的头来,在他面颊上吻了一吻.
  "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你好吧?谢谢上天."
  "您一路顺风吧?"她儿子说道,在她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在门边遇到的那位夫人的声音.
  "我可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说.
  "这是个彼得堡式的见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她回答说.
  "哦,哦,让我吻一吻您的手."
  "再会,伊万.彼得罗维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这里来?"那妇人在门边说,又走入车厢里.
  "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吗?"弗龙斯基伯爵夫人朝那位夫人说.
  这就是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这时才明白过来.
  "令兄来了."他立起身来说."失礼得很,我刚才不知道是您,并且,我们相交是这样浅,"弗龙斯基鞠着躬."您肯定早已把我忘了吧."
  "啊,不,"她说,"我应当认识您的,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谈论您."当她讲话的时候,她终于让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里."还没有看见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讲.
  弗龙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喊叫着:
  "奥布隆斯基!到这里来!"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近来,一看到他,她就迈着她那轻盈的.坚定的步子走下车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搂住他的脖颈,那动作的坚定和娴雅使弗龙斯基为之惊异,她快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热烈地和他接吻.弗龙斯基凝视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直微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可是记起他母亲等待着他,他又走回车厢去.
  "可爱极了,不是吗?"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个车厢里面,我也高兴和她一道.我们一路上净聊天.而你,我听说......vous filez le parfait amour.Tant mieux,mon cher,tant mieux."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儿子冷冷地回答."哦,ma-man,我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入车厢来向伯爵夫人道别.
  "哦,伯爵夫人,您见着了令郎,我也看见了我哥哥,"她说.
  "我的闲谈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向您说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无倦意.您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谈话愉快,不谈话时就是沉默,沉默也愉快.可是不要为您的儿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久不分别."
  卡列宁夫人站立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着.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说明,"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从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这回把他丢在家里从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着,我谈我儿子,她谈她的,"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孔上又闪耀着微笑,一丝朝他发出的温存的微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挑逗的球.可是她显然不愿用那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朝老伯爵夫人.
  "多谢您.时间过得那么快.再会,伯爵夫人."
  "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回答."让我亲亲您的美丽的脸蛋.我索性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爱上您了呢."
  这句话虽是老套,但卡列宁夫人却显然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并且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相信自己是美丽富有魅力的.她羞红了脸,微微弯着腰,把她的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与眼睛之间飘浮着微笑,她把手伸给弗龙斯基.他紧紧握着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紧握,大胆而有力地握着他的手,那种紧握好像特别使他快乐似的.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样奇特的轻盈姿态支撑着她的相很满的身体.
  "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说道.
  这也正是她儿子所感受到的.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直到她的优美的身姿看不到了,微笑还逗留在他的脸上.他从窗口看见她怎样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始热切地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显然同他弗龙斯基不相干的事情,这可使他苦恼了.
  "哦,maman,您好吗?"他转向了他母亲重复说.
  "一切都如意.Alexandre长得很好,Marie也长得漂亮极了.她很有趣呢."
  于是她开始告诉他她最感兴味的事情......她孙儿的洗礼,她是专为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对她大的儿子的特殊恩宠.
  "拉夫连季来了,"弗龙斯基望着窗外说."您不介意我们现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来禀告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准备走.
  "来,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弗龙斯基说道.
  使女携着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携着旁的行李.弗龙斯基叫母亲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好几个人惊惶失措地跑过去.站长也戴着他那顶色彩特异的帽子跑过去.
  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离开车站的人群又跑了回来.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卧轨死的!......轧碎了!......"这类的惊叫从走过去的人群中传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挽着他妹妹,走了回来,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在车门口站住了,避开人群.
  太太们走入车厢里,而弗龙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随人群去探听这场灾祸的详情.
  一个护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还是因为严寒的缘故连耳朵都包住了呢,没有听见火车倒退过来的声响,被车轧碎了.
  在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转来之前,太太们已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实.
  奥布隆斯基和弗龙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轧碎了的尸体.奥布隆斯基显然很是激动.他皱着眉,好如要哭的样子.
  "噢,多么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说.
  弗龙斯基没有说话,他的漂亮的面孔是严肃的,可却十分镇静.
  "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的妻子在那儿......看了她真怕人呀!......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多么怕人呵!以后她和孩子们怎么办呀?"
  "不能帮她想点办法吗?"卡列宁夫人用激动的低声说.
  弗龙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
  "我马上就回来,maman,"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
  几分钟之后他转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谈那新来的女歌星,同时伯爵夫人在焦急地向门口望着,等待着她儿子.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弗龙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道走出去.弗龙斯基和他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头.他们走到车站门口的时候,站长追上了弗龙斯基.
  "您给了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是赏给什么人的?"
  "给那寡妇,"弗龙斯基说,耸耸肩."我不以为不用说,你们就知道给谁呢?"
  "你赏的吗?"奥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紧握着他妹妹的手,他补充说道:"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吗?再见,伯爵夫人."
  于是他与他妹妹站定了,寻找她的使女.
  当他们出车站的时候,弗龙斯基家的马车已走了.走出来的人们还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真是惨不忍睹呀!"一个走过的绅士说."据说他被碾成了两段."
  "相反地,我以为这是最简易的死法......一瞬间的事儿,"另一个评论着.
  "他们为何不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呢?"第三个问.
  卡列宁夫人坐入马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竭力忍住眼泪.
  "怎么一回事,安娜?"他问,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几百俄丈的时候.
  "这是不祥之兆,"她说.
  "胡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要紧的事.你想像不到我是怎么样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你认识弗龙斯基许久了吗?"她问."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能同基蒂结婚哩."
  "啊?"安娜低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补充说,摇摇头,好像她要摇落肉体上什么多余的.压迫着她的东西似的."你到底是想怎么办.我接到你的信,便来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那样,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讲述起来了.
  到家的时候,奥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驱车上衙门去了.

  十 九
  当安娜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多莉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的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教他的法语课.那小孩一点都不专心,一边读着,一边不住地扭弄着一颗快要从短衣上脱落的钮扣,竭力想把它扯下来.他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钮扣.他母亲扯下钮扣,放入她的口袋里.
  "手不要动,格里沙,"她说,又拿起她的针线......她做了很久的被单来,她总是在心里抑郁的时候做这种活,现在她焦躁地编织着,移动着手指,计算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对她丈夫声言过,他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为她的来临准备了一切,而且在兴奋地期待着她的小姑.
  多莉完全被忧愁吞没了.可是她还记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 dame.因为这种情形,因此她没有实行她威吓她丈夫的话......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忘掉她的小姑快要来了."毕竟,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觉得她的为人很好,并且我看她对待我也只有亲切和友爱很难看出还有别的感情."实在说,就她所记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他们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欢的;在他们的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上面有着虚伪的味道."但是我为什么不应当招待她呢?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都没有用处."
  这些日子,多莉孤单单地和小孩们在一道.她不愿谈起她的忧愁,但是那忧愁填满了她的心,她又不能够谈旁的事她没有那样的心情别的东西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知道她肯定会设法把一切都告诉安娜,有时她想到能够痛快地诉说一场,觉得高兴,但是有时想到她不能不向她,他的妹妹诉说自己的屈辱,并且要听她那老一套忠告和安慰的言辞,便又觉得生气了.
  她时时刻刻在等待她,不住地看表,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恰恰放过了她的客人到来的那一刻,因而她没有听见铃声.
  听到门口有裙子的响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脸孔上自然流露出来的不是欢喜,而是惊愕.她站起身来,热烈地拥抱了她的小姑.
  "哦,已经来了?"她说着,吻着她.
  "多莉,我看见你多么高兴呀!"
  "我也高兴呢,"多莉说,无力地微笑着,竭力想由安娜脸上的表情搜索一点信息."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所表现的同情."哦,来,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面去."她继续说,竭力想把密谈的时期尽量地拖延下去.
  "这是格里沙吗?啊哟,他长得多大了!"安娜说,于是吻吻他,眼光没有离开多莉,她站住,脸涨红了."不,我们就在这儿吧."
  她取下了头巾和帽子,帽子缠住了她的鬈曲的乌黑头发,她摆了摆头,摇落了头发.
  "你又健康,又幸福,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多莉差不多嫉妒似地说道.
  "我?.......是的,"安娜说."啊哟,塔尼娅!你同我的谢廖沙是同岁呢,"她对跑进来的小女孩说.她抱住了她,吻着."逗人爱的小姑娘,逗人爱啊!都让我看看吧."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记得他们的名字,并且记得他们出生的年月,他们的性情,他们害过的疾病;这些细微处体现出来的关心,就令多莉不能不感激了.
  "十分好,我们去看他们吧,"她说."可惜瓦夏睡了."
  看过小孩之后,她们在客厅里坐下来喝咖啡,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了.安娜拿起托盘,随后又把它推开.
  "多莉,"她说,"他一切告诉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着安娜.她在等待着老一套的同情的话语;可是安娜却没有说那种话.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什么安慰的话语对你来说都有用.但是,亲爱的,我只是从心里替你难过,很难过!"
  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面的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她挪得离她的嫂嫂更加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面.多莉没有缩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没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她说:
  "安慰我是不可能的.那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完这个,她的脸就突然变柔和了.安娜拿起多莉的干瘦的手,吻了一吻,说:
  "但是,多莉,怎么办,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中怎样办才好呢......这便是你应当考虑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多莉说."而最糟的,你知道,便是我不能甩脱他.有小孩子们,我给束缚住了.但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见了他就痛苦极了."
  "多莉,亲爱的,他虽然对我说了,可是我要从你口里亲耳听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多莉探问一般地看着她.
  纯真的同情与友爱表现在安娜的脸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好吧,"她突然说."但是我要从头告诉你.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结婚的.受了maman给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简直是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听人家说男人把自己以前的生活通通告诉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你或许不相信,我从前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只不怀疑他有什么不忠实,并且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着这种念头突然发觉了这种可怕的丑恶的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忽然之间......"多莉忍住呜咽,继续说,"看到一封信......他给他的情妇,也就是我的小孩们的家庭女教师的信.不,太后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脸."我可以了解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并不是心脸狭隘,蛮不讲理的人,"她停了停继续说,"可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瞒我......况且是和什么人呀?一边做我的丈夫,一边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多莉,亲爱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说,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认为他晓我的难过与痛苦吗?"多莉继续说."一点都不!他很快乐和满足哩."
  "啊,不!"安娜赶紧打断了她."他也很可怜,他悔恨得什么似的......"
  "他还能够悔恨吗?"多莉插嘴说,留神地注视着她小姑的面孔.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难过.我们两人都了解他.他心肠好,但是他也很骄傲,而现在他是这样地感到无地自容.使我最感动的就是......(在这里安娜猜着了最令多莉感动的事)有两件事叫他苦恼:一件是为了孩子们的缘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爱你胜于世上的一切,"她赶紧打断要来反驳的多莉,"他伤害了你,刺伤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的了,,他总在说."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边望去,一面听着她的话.
  "是的,我知道他的处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无罪的更难受,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他会一直受良心的遣责,"她说,"假如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过造成的.但是我怎么能够饶恕他呢,我怎么能够继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呢?现在与他在一起生活对于我几乎是痛苦,正因为我珍惜我过去对他的爱情......"
  谈话在呜咽声中中断了.
  可是好像故意似地,每一次她软下来的时候,她就又开始说些使自己愤怒的事情.
  "你知道她又年轻又漂亮,"她继续说."你想,安娜,我的青春和美丽都失去了,是谁抢去的?就是他与他的小孩们啊.我为他操劳,我所有的一切都为他牺牲了,而现在自然随便什么新的.下贱的女人都更能迷住他.他们一定在一起议论我,或者,更坏,他们居然不议论,你明白吗?"怒火又在她的眼睛里面燃烧."往后他会对我说......嗨,我还能相信他吗?再也不了.不,一切都完了,那曾经成为我的安慰,成为我的劳苦的报酬的一切......你相信吗,我刚刚在教格里沙念书:这曾经是我的快乐,现在却成了痛苦.我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呢?为什么要有小孩呢?可怕的是我一下子横了心,我没有了爱与温情,对他只有憎恶,是的,憎恶.我恨不得杀死他."
  "亲爱的多莉,我都明白,但是你自己不要苦恼.你是这样悲伤,这样愤慨,以致你许多事情全都看不清楚了呢."
  多莉冷静下来,有两分钟两人全都沉默着.
  "怎么办呢?替我想想吧,安娜,帮助我吧!我什么都想过了,我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
  安娜也想不出办法,可是她的心立刻对她嫂嫂的每句话.每个表情的变化产生了共鸣.
  "我只想说一点儿,"安娜开口了."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格,那种健忘的性情(她在额前做了个手势),那种易于入迷可是也知道后悔的性情.他现在简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他自己怎么会干出那类事来的."
  "不,他懂得的,他懂得的!"多莉插嘴说,"但是我......你忘了我......这会宽我的心吗?"
  "且慢.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得承认我并没有觉察见你处境的可怕.我只看到他那方面,只看到家庭破裂了;我为他难过,可是和你谈话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了你的痛苦,也能深切体会到你的痛苦,我真说不出我是多么为你难过!但是,多莉,亲爱的,我完全能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儿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情.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足够你饶恕他的.要是那样,就饶恕了他吧!"
  "不,"多莉开口说,可是安娜打断了她,又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她说."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样的男子对于这类事儿是怎样看法的.你说他曾和别的女人在背后一道议论你.那是决不会的.这类男子也许是不忠实的,但是他们把自己的家庭与妻子却看得很神圣.他们对这些女人总还是轻视的,她们破坏不了他们家庭的感情.他们在她们同自己家庭之间画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可事实是这样的."
  "是的,但是他同她亲了嘴......"
  "多莉,别这么说,亲爱的.斯季瓦和你恋爱的时候我也看到的.我记得那时候他跑在我面前来,哭泣着,谈着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是那样富有诗意和崇高,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眼里就变得越崇高了.你记得我们常笑他每说一句话一定要夹进一句:'多莉真是一个难得的女子呢.,你在他看来一直像神一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他这次对你不忠实也并非出于本心也许只是一时经不起诱惑,男人常常是经不起诱惑的......"
  "可是假如再那样呢?"
  "那是不能的,我想......"
  "是的,可是假设是你的话,你能够饶恕丈夫的不忠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判断......是的,我能够,"安娜想了一会说.她在心里面想像了一下这情形,在内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补充说:"是的,我能够,我能够,我能够.是的,我是会饶恕的.我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不;但是我会饶恕的,并且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事一样地饶恕的......"
  "啊,自然,"多莉赶紧插嘴,好似在说她想了不止一次的话一样,"否则就说不上饶恕.如果饶恕就应该完完全全饶恕.哦,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知道你要来,我早就把它收拾好了,"她站起身来说,在路上她拥抱着安娜."我的亲爱的,你来了我多么高兴呀.我觉得好过一些了,好过多了."

  二 十
  那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就是说,在奥布隆斯基家里,没有接见任何人,虽已经有几个认识她的人听说她到了,当天就来拜访她.安娜整个早晨都跟多莉和小孩们在一起.她只送了个字条给她哥哥,他肯定回来吃午饭."来吧,上帝是慈悲的,多莉会原谅你的"她写着.
  奥布隆斯基在家里吃午饭,谈的话是一般的,他的妻子同他说话的时候叫起他"斯季瓦"来了,她好些日子没有这样称呼过了.夫妻之间还有隔阂,但是现在已经不再讲什么分离的话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有解释与和解的可能.刚用过饭,基蒂便来了.她认得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但不很熟,她现在到她姐姐这里来,不免有几分恐惧,不知道这位人人称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贵妇人会怎么样对待她.但是她却博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欢喜......这一点她立即看出来了.安娜显然很叹赏她的美丽和年轻;基蒂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但受到安娜的影响,并且爱慕她,就像一般年轻姑娘往往爱慕年长的已婚妇人一样.安娜不像社交界的贵妇人,也不像有了八岁的孩子的母亲.假如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种叫基蒂惊异而又倾倒的.非常严肃.有时甚至忧愁的神情,凭着她的举动的灵活,精神的饱满,以及她脸上那种时而在她的微笑里面,时而在她的眼睁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基蒂感觉到安娜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可她心中却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富有诗意的更崇高的境界,那境地是基蒂所无法能及的.
  吃过饭后,多莉走到自己房里去了,安娜迅速地站起身来,走到她哥哥面前,他正好在点燃一支雪茄烟.
  "斯季瓦,"她对他说,快活地使着眼色,一边替他画十字,一边目示着门边."去吧,上天保佑你."
  他扔下了雪茄,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门外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后,她又回到沙发那里,她还是坐在原来沙发上,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孩子们看出来他们的母亲对这位奶母有好感,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她身上感到了特别的魅力,两个大点的孩子,并且像孩子们常有的情形一样,小的孩子们跟在大的后面,从用餐前就一直缠住他们新来的姑母,不肯离开她身边.坐得挨近姑母,抚摸她,握住她的纤细的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环,或至少摸一摸她的裙襞,这在他们中间成了一种游戏了.
  "来,来,如我们刚才那样坐,"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坐在原来的地方.
  于是格里沙又把他的小脸伸进她的腋下,偎在她的衣服上,显出骄傲与幸福的神气.
  "你们的舞会什么时候举行呢?"她问起基蒂.
  "下星期,并且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呢.那是一种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
  "哦,有什么时候都使人愉快的舞会吗?"安娜隐含着柔和的讥刺说.
  "这是奇怪的,但是的确有.在博布里谢夫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愉快的,在尼基京家里也是一样,而在梅日科夫家里就老是沉闷得很.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不,我的亲爱的,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会了,"安娜说,基蒂在她的眼睛里面探出了没有向她开放的那神秘的世界."我所觉得的,就是有些舞会比较不大沉闷,不大令人厌倦而已."
  "您怎么会在舞会上就感到乏味呢?"
  "我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安娜问.
  基蒂察觉出来安娜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
  "由于您什么时候都比旁的人美丽呀."
  安娜是易于红脸的.她微微泛上了红晕说:
  "第一,从来也没有这种事;第二,即便这样,那对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来参加这场舞会吗?"基蒂问.
  "我想免不了要去的.拿去吧,"她对塔尼娅说,她正好在想把那宽松的戒指从她姑母的雪白的.纤细的手指上拉下来.
  "我真是高兴您去呀.我真是想在舞会上看见您呢."
  "那么,要是我一定得去的话,我想到这会使您快乐,也就可聊以自慰了......格里沙,别揪我的头发,它已够乱了呢,"她说,理了理格里沙正在玩弄着的一绺散乱了的头发.
  "让我想像到您赴舞会是穿淡紫色的衣裳吧?"
  "为何一定穿淡紫色?"安娜微笑着问."哦,孩子们,快去,快去.你们听见了没有?古里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哩,"她说,把小孩们从她身旁拉开,打发他们到餐室去了.
  "不过我知道您为什么想拉我去参加舞会.您对于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您要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全都去参与呢."
  "您怎么样知道的?是呀."
  "啊!像您这样年轻多幸福呀!,"安娜继续说."我记得并且知道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雾一般的蔚蓝色烟霭,那烟霭遮蔽了童年刚要终结的那幸福时代的一切,那幸福与欢乐的广阔世界渐渐变成了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而走进这条窄路是又快乐又惊惶的,虽然它好似辉煌灿烂......谁没有经过这个呢?"
  基蒂微笑着,一声不吭."但是她是怎样经过这个的呢?我真是愿意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啊!"基蒂想着,忆起了她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副俗气的容貌.
  "我知道一件事儿.斯季瓦告诉我了,我祝贺您.我非常喜欢他呢,"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到了弗龙斯基.""啊,他到了那里吗?"基蒂问,脸涨红了."斯季瓦向您说了些什么?"
  "斯季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高兴......我昨天是和弗龙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道:"他母亲不停地讲着他.他是她的骄子哩.我知道母亲们有多么偏心,可是......"
  "她母亲向您说了些什么?"
  "啊,多得很呢!我知道他是她的骄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是多么侠义呀......例如说,她告诉我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让给他哥哥,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便做出了惊人的事,他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他几乎是一位英雄呢,"安娜说,微笑着,想起他在火车站上给人的两百卢布.
  她楞是没有提起那两百卢布.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个来就不愉快.她总觉得那好像和她有点什么关系,那是不应该发生的.
  "她再三要我去看她,"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明天去拜访这位老夫人呢.斯季瓦在多莉房里待了这么久,谢谢上帝,"安娜补充说,改变了话题,就立起身来,在基蒂看来,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不悦似的.
  "不,我第一!不,我!"孩子们叫嚷着,他们刚喝完了茶,又跑回到他们的安娜姑母这里来了.
  "大家一起吧!"安娜说,于是她笑着跑上去迎接他们,抱起这一群欢天喜地叫着.闹着的小孩,把他们一起拥倒在了地上.

  二十一
  多莉在大人们用茶的时候才走出房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出来.他肯定是从另外一扇门走出了妻子的房间."我怕你住在楼上冷,"多莉向安娜说,"我要把你搬到楼下来,这样我们便更拉近了.""啊,给您添麻烦了"安娜回答,注视着多莉的面孔,竭力想要弄清有没有和解.
  "你住在这里,光线太亮了一点哩,"她的嫂嫂回答.
  "我敢向你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呢."
  "在谈什么问题?"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他书房里走出来,这样问起他妻子.
  由他的声调,基蒂同安娜两人都听出来已经和解了.
  "我要把安娜搬到楼下来,可是必须挂上窗帘.谁也不会做,我还得亲自动手,"多莉向他回答.
  "天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相互谅解呢?"安娜听了那种冷淡安静的声调,这么想.
  "啊,得了,多莉,老是自找麻烦,"她丈夫回答."哦,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切都由我去做好了......"
  "是的,他们一定和好了,"安娜想.
  "你也太过份了,"多莉回答."你吩咐马特维去办那办不到的事儿,自己倒跑开去了,而他会弄得一团糟,"多莉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嘴唇翘上去,露出她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完完全全,"安娜想,"谢谢上天!"于是庆幸着和解是由她一手促成的,她走到多莉面前,吻了一吻她.
  "没有那么回事.你为什么老瞧不起我和马特维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隐含着轻微的笑意向他妻子说.
  那一整晚,多莉,像平常一样,对她丈夫说话时声调里老带点讥讽,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满足和快活的,可也不至于看上去好像他得到饶恕以后就忘掉了他的罪过.
  在九点半钟,奥布隆斯基家里围着茶桌进行的特别欢乐和愉快的家庭谈话,被一件表面看来很简单.但不知怎的却使大家都觉得奇怪的事情所扰乱了.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连忙站立起身来.
  "我的照片簿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顺便让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她补充说道,露出母性的夸耀的微笑.
  十点钟左右,她在平常正和她儿子道晚安,并且常在赴舞会之前先去亲自招呼他睡了,现在她竟然离开他这么远,她感觉得难过;不论他们在谈什么,她的心总飞回到她的一头鬈发的谢廖沙那里.她渴望着看看他的照片,谈谈他.抓住第一个口实,她站起身来,迈着轻快的.稳定的步伐去拿照片簿.通到她房间的楼梯正好对着大门的温暖的大楼梯口.
  恰好在她离开客厅的时候,铃声从门廊传来.
  "这会是什么样人呢?"多莉说.
  "来接我还嫌早,来看旁的人又太晚了,"基蒂说.
  "一定是送公文的人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当安娜路过楼梯顶的时候,一个仆人跑来通报有客人来,而客人本人就站在灯光下.安娜朝下面一望,立即认出来弗龙斯基,一种惊喜交集的奇异感情令她的心微微一动.他站定了,没有脱下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来.正好在她走到楼梯当中的一刹那,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他面部的表情罩上了一层困惑和惊惶的神色.她微微点了点头,就走过去,听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她背后高声叫他进来,以及弗龙斯基用平静的.柔和的.又沉着的声调谢绝.
  安娜拿着照片簿转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告诉他们,他是来问他们明日请一位刚到的名人吃饭的事的.
  "他怎样也不肯进来.他真是一个怪人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补充说道.
  基蒂涨红了脸.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他为何来这里,又为什么不肯进来."他到了我家里,"她想,"没有遇到我,猜想我一定在这里,但是他又不肯进来,因为他觉得太晚了,并且安娜又在."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说什么话,开始观看安娜的照片簿.
  一个男子在九点半钟去拜访朋友,询问关于计划中的宴会的细目,没有进来,这原本没有什么特别和奇怪的;可是他们却都觉得奇怪.尤其安娜觉得奇怪.

  二十二
  当基蒂,同她母亲走上那灯火辉煌的,两旁布满鲜花,站立着穿红上衣.搽了发粉的仆人的大楼梯的时候,舞会刚开始.从舞厅里传来了好似是从蜂房传来的.不绝的.不疾不徐的响声;当她们站在两旁摆着花木的梯顶上,在镜子面前最后整理她们的头发与服装的时候,她们听到舞厅里乐队开始奏第一场华尔兹舞时小提琴的准确的.清晰的音调.一个老人,身材矮小,穿着便服,在另一面镜子前理了理他两鬓的白发,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水的气味,在楼梯上碰到她们,让开了路,显然是在赞赏他所不认识的基蒂.一个没有胡髭的青年,一个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花花公子"的社交青年,穿着敞开的背心,边走边整理他的雪白领带,向她们鞠躬,走过去了以后又回转来请求同基蒂跳一场卡德里尔舞.因为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弗龙斯基,所以她答应同这位青年跳第二场.一位军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门边让开路,一面抚摸着胡髭,一面在叹赏玫瑰色的基蒂.
  虽然基蒂花了许多力气准备服装,发式和其余赴舞会的东西,可是现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这么轻飘这么随便地走进舞厅,仿佛一切玫瑰花结与花边,她的装饰的一切细节,都没有费过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来就带着网纱与花边,头梳得高高的,头上面有一朵带着两片叶子的玫瑰花.
  在走入舞厅之前,老公爵夫人,想要替她理好丝带的皱褶的时候,基蒂稍稍闪开去.她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应该是生来完美的.优雅的.任何整理都 是多余的.
  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的,她的花边披肩没有垂下一点,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令她愉快.金色的假髻密密层层地覆在她的小小的头上,恰如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长手套上的三颗钮扣通通扣上了,一个都没有松开,那长手套裹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改变它的轮廓.她的圆形领饰的黑天鹅绒带特异柔软地缠绕着她的颈项.那鹅绒带是美丽的;在家里,对镜照着她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觉得那天鹅绒几乎是栩栩如生的.别的东西可能有些美中不足,但那天鹅绒却的确是美丽的.在这舞厅里面,当基蒂又在镜子里看到它的时候,她微笑起来了.她的赤裸的肩膊和手臂给予了基蒂一种冷澈的大理石的感觉,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由于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当她还没有跨进舞厅,走近那群满身是网纱.丝带.花边与花朵,等待别人来请求伴舞的妇人......基蒂从来不属于那群妇人......的时候,就有人来请求同她跳华尔兹舞,并且是一个最好的舞伴,跳舞界的泰斗,有名的舞蹈指导,标致魁梧的已婚男子,叶戈鲁什卡.科尔孙斯基.他刚刚离开巴宁伯爵夫人,他是和她跳了第一场华尔兹舞的,于是,观察着他的王国......就是说,已开始跳舞的几对男女......他看见了刚走进来的基蒂,就迈着舞蹈指导所特有的那种特殊的.轻飘的步子飞奔到她面前,连问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跳,他就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她向周围望望,想找个人帮他拿扇子,于是他们的女主人向她微笑着,接了扇子.
  "您准时来到了,多么好啊,"他对她说,抱住了她的腰,"迟到真是一种坏习惯."
  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又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
  "同您跳华尔兹舞简直是一种休息呢,"他对她说,当他们跳华尔兹舞开头的慢步的时候."妙极了......多么轻快,多么précision."他对她说了他差不多对所有他熟识的舞伴都说过的话.
  听了他的称赞她笑了笑,越过他的肩头继续环顾着舞厅.她不似一个仿佛觉得舞厅里一切面孔都溶成了仙境般幻影的那样初次跳舞的少女;她也不是一个舞得太多以致把舞厅里面一切面孔都看熟了而且腻烦了的少女.她是介于两者之间,她十分兴奋,但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在舞厅的左角她看到社交界的精华聚在一起.那里有胸颈赤裸到不能再赤裸的美人丽姬,科尔孙斯基的妻子;有女主人;有克里温的秃头闪耀着亮光,凡是有上流人的地方老可以找到他;青年人向那个方向眺望着,却不敢走近前去;在那儿,她的也看见了斯季瓦,看见了穿着黑天鹅绒衣裳的安娜的优美身姿和头部.他也在那里.基蒂自从拒绝列文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用她的远视眼光,她立即认出了他,甚至还觉察到他在看她.
  "再跳一次吗?您不疲倦吧?"科尔孙斯基说,微微有些气喘了.
  "不,谢谢您了,我已经有点累了,想休息会儿!"
  "我送您到哪儿去呢?"
  "卡列宁夫人来了,我想......送我到她那儿去吧."
  "遵命."
  于是科尔孙斯基放慢脚步跳着华尔兹舞一直向左角的人群舞去,一面不断地在说道:"Pardon,mesdames,pardon,pardon,mesdames."于是穿过花边.网纱与丝带的海洋航行着,没有触动一根羽毛,他急剧地旋转着他的舞伴,以致她那穿着薄薄的.透明长袜的纤柔脚踝显露了出来,而把她的裙裾展成扇形,遮盖了克里温的两膝.科尔孙斯基鞠着躬,整了整他的敞开的衬衣胸襟,便挽着她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那儿去.基蒂满脸涨红,把她的裙裾从克里温的膝上拉开,于是,微微有点晕眩地向周围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期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儿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圈的臂膀全都露在外面.衣裳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在她头上,在她那乌黑的头发......全是她自己的,没有搀一点儿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花环,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缎带上面也有着同样的花.她的发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时常披散在颈上和鬓边的她那小小的执拗的发鬈,那平添了她的妩媚.一串珍珠围在她那美好的结实的脖颈上.
  基蒂每天看见安娜;她爱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衣服的模样,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觉到她以前并没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现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衣服,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人老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决不会引人注目.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叫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
  她站着,像时常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而当基蒂走进这一群的时候,她正在跟主人说话,她的头微微转向了他.
  "不,我不苛责,"她答复某个问题说,"虽然那件事情我不大清楚,"她继续说道,耸了耸肩膀,就立刻浮上温柔的庇护的微笑转向基蒂.用快速的.女性的瞥视,她打量着基蒂的服装,把头点了一点......轻微到差不多看不见,但是基蒂却理会到了......对她的装饰与容貌表示赞许之意."你跳到这房间里面来了,"她补充说.
  "这是我最忠实的助手,"科尔孙斯基说,向他以前还未曾见过面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鞠躬."公爵小姐使舞会生色不少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跳一次华尔兹舞吧."他说,弯了弯腰."哦,你们认识吗?"他们的主人问道.
  "有什么人我们不认识呢?我妻子和我像白狼一样,每人都认识我们呢,"科尔孙斯基回答."跳一次华尔兹舞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假如可能不跳的话,我还是不跳吧,"她说.
  "可是今晚是不可能的,"科尔孙斯基回答.
  正好在那一瞬间,弗龙斯基走上前来.
  "哦,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跳吧"她说,不理睬弗龙斯基在对她鞠躬,她急速地把她的手搭在科尔孙斯基的肩膀上.
  "她为何不满意他呢?"基蒂想,看出了安娜是存心不向弗龙斯基回礼.弗龙斯基走到基蒂面前去,对她提起第一场卡德里尔舞的事,而且向她表示他这么久没有去看她,觉得很抱歉.基蒂一边赞赏地注视着安娜跳华尔兹,一边在听他的话.她希望他要求和她跳华尔兹,但是他竟没有这样做,她惊异地望着他.他会过意来,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请求和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把手挽住她的腰,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音乐就忽然停止了.基蒂注视着他那和她挨得那么近的脸,这没有得到他反应的情意绵绵的凝视,在以后好久......好几年以后......还使她为了这场痛苦的羞辱而伤心.
  "Pardon,Pardon!华尔兹,华尔兹!"科尔孙斯基从这房间的另一端叫着,抓住了他最初碰到的一位年轻小姐,就开始跳起了舞来.

  二十三
  弗龙斯基和基蒂绕着房间跳了好几次华尔兹.跳完华尔兹之后,基蒂走到她母亲面前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上几句话,弗龙斯基就又走来请她跳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说什么含义深刻,情意绵绵的话语,他们只断断续续地谈着科尔孙斯基夫妇......他诙谐地把他们描绘成可爱的四十岁的小孩,谈着未来的公共剧场,只有一次,当他同她谈起列文,问他还在不在,而且补充说他很喜欢他的时候,谈话才触动了她的心.可是基蒂对于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她揪着心等待着玛佐卡舞.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玛佐卡舞时决定.他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要求和她跳玛佐卡舞,这事实并没有扰乱了她.她相信她准会与他跳玛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会上一样,因而她谢绝了五个青年,说她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跳玛佐卡舞.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次卡德里尔舞,在基蒂看来都好像一种欢乐的色彩.音响和动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觉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时候,这才停下来.可是当她正在和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讨厌的青年跳最后一场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偶然做了弗龙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她从晚会开始以后就没有遇到过安娜,而现在她忽然又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她在她身上找出了她自己那样熟悉的那种由于成功而产生的兴奋神情;她看出安娜因为自己引起别人的倾倒而陶醉.她懂得那种感情,晓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颤栗的.闪耀的光辉,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种幸福和兴奋的微笑,和她的动作的雍容优雅.而又准确轻盈.
  "谁会让她这样呢?"她问自己."大家呢,还是一个人?"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说话乱了头绪,她也不给他提词,她表面上服从着科尔孙斯基的号令,他先叫大家绕个grand rond,然后拖成一条chaine,同时她却尽量观察着,她的心越来越痛了."不,令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赞赏,却是一个人的崇拜.而那一个人是......难道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的时候,喜悦的光辉就在她眼睛里面闪耀,幸福的微笑就弯曲了她的朱唇.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乐的痕迹,但是这些痕迹却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显露在她的脸上."但是他怎样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满了恐怖.在基蒂看来那么明显地反映在安娜的脸上的东西,她在他的脸上也看见了.他那一向沉着坚定的态度和他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每当他朝着她的时候,他便微微低下头,好似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顺服和恐惧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时地说,"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他脸上流露着,一种基蒂从前从来不曾经见过的神色.
  他们在谈着共同的熟人,谈论着最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在基蒂看来,好像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在决定着他们和她的命运.而奇怪的便是实际上他们虽然在谈论着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法语讲得那么可笑,以及叶列茨基小姐怎样可以选择到更佳的配偶,但是这些话对于他们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并且他们也正如基蒂一样地感觉到了.整个舞会,整个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烟雾里了.只是她所受的严格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逼迫她做别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应酬.谈话.甚至微笑.但是在跳玛佐卡舞之前,当他们开始排好椅子,而几对舞伴正从小房间走入大厅来的时候,基蒂感到了令人恐惧的失望.她拒绝了五个请她伴舞的人,而现在她却没有跳玛佐卡舞的舞伴了.她连被人央求伴舞的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在社交界是这样成功,谁都不会想到她直到现在还没有人约好和她跳舞.她想对她母亲说她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去,可是她又没有力量这么做.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客厅尽头,颓然坐在安乐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如一团云一样环绕着她的窈窕身躯;一只露出的.纤细柔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沉没在她的淡红色裙腰的皱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着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动作扇着她的燥热的脸.虽然她好似一只蝴蝶刚停在叶片上,正等待展开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飞,但她的心却被可怕的绝望刺痛了.
  "或许我误会了,也许不是那样吧?完全是我自己多心了."于是她又回想着她所目击的一切.
  "基蒂,怎么回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悄悄地踏着地毯走到她面前,说道."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颤栗起来了,她快速地立起身来.
  "基蒂,你不去跳玛佐卡舞吗?"
  "不去,不,"基蒂用含泪的颤栗声音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佐卡舞,"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知道基蒂会晓得"他"和"她"指的是"谁"."她说:'哦,您不同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跳吗?,"
  "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基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刚拒绝了一个她或许热爱的男子,而且她拒绝他完全是由于她轻信了另一个.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玛佐卡舞的科尔孙斯基,叫他去请求基蒂伴舞.
  基蒂加入第一组跳舞,她庆幸她可以不要讲话,因为科尔孙斯基不断地奔走着指挥着他的王国.弗龙斯基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对面.她用远视的目光望着他们,当大家跳到一处来的时候,她便逼近地观察他们,而她越观察他们,她就越是确信她的不幸是确定的了.她看见他们感觉得在这挤满了人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弗龙斯基一向那么坚定沉着的脸上,她看到了一种使她震惊的.惶惑与顺服的神色,好像一条伶俐的狗做错了事时的表情一样.
  安娜微笑起来,而她的微笑也传到了他的脸上.她渐渐变得沉思了,而他也变得更严肃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脸孔上.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脖颈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鬈发也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可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与残酷的东西.
  基蒂比以前越来越叹赏她,而且她也越来越痛苦.基蒂感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并且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来.当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碰见她的时候,他没有立即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大变了.
  "多么愉快的舞会啊!"他对她说,只是为了应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说.
  玛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时候,重复跳着科尔孙斯基新发明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入圆圈中央,挑选了两个男子,叫了一位太太与基蒂来.基蒂走上前去的时候恐惧地盯着她.安娜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微笑着,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绝望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过脸去不看她,开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谈起来.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这些是别的任何人所不具备的,"基蒂自言自语.
  安娜不打算留在这里晚餐,可是主人开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科尔孙斯基说道,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来一场科奇里翁舞呢!Un bijou!"
  他慢慢地往前移动,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们的主人赞许地微笑着.
  "不,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着回答,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可是科尔孙斯基和主人从她的坚定的声调里面都听出来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实在说,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的跳的还要多呢,"安娜说,回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弗龙斯基."我起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您决定明天走吗?"弗龙斯基问.
  "是的,我打算这样,"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询问的大胆;可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中的压抑不住的.战栗的光辉与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用晚餐,便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朝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这是骄傲,人家说.不,我并不骄傲.假使我有点骄傲,我便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象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后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这是一定的,我不能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忆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面."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是公平吧?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我了解他的心灵,并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了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便雇了辆马车.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与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忽然变得放荡起来,他交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无度中.随着他忆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而被受到控告.他又回忆起他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个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夜.他忆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之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可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定会感觉到的那样.
  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克制他的情欲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全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和尚",等到他变得放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与厌恶的心情避开他.
  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么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有些人的品质未必比他好,却深深地将灵魂里丑恶的东西掩盖起来了.他生来具有放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对他表示我爱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定.
  "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门房回答列文的询问.
  "在家里吗?"
  "准是在家."
  十二号的门半打开着,从里面一线灯光中飘浮出来廉价的劣等烟草的浓雾,传来列文所不熟悉的声音;但是他立刻听出来他哥哥在那里;他听到他的咳嗽声.
  当他走入门口的时候,有个不熟悉的声音在说:
  "那都靠办事有多么精明和熟练来决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门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短外衣.头发浓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着没有翻领也没有套袖的毛布连衣裙的麻脸女人坐在沙发上,却看不到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剧烈的创痛.没有谁听见他的脚步声,康斯坦丁脱下套鞋,听到那位穿着短外衣的先生在说些什么.他在谈某种企业.
  "哦,该死的特权阶级,"他哥哥的声音回答,咳嗽了一声."玛莎!给我们拿晚饭来,而且拿点酒来,假如还有剩的话;要不然就出去买去."
  那女人站起身,走到隔断外面,看见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道.
  "您找谁?"尼古拉.列文的声音生气地说."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从暗处走来.
  "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生气地说.可以听见他急忙地起身,绊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列文在门对面看到他哥哥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偻身材,那样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态却又令他惊讶.
  他比三年以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宽大的骨骼似乎越发大了.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那同以往一样挺直的胡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样的眼睛奇异与天真地凝视着来客.
  "噢,科斯佳!"他突然叫道,认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回头望着那青年,把他的脖颈和头痉挛地动了一下,好像领带勒痛了他似的,这种动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样的表情,狂暴.痛苦.残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脸上."我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写了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你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儿?"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样.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的性格中最坏而又最讨厌的部分,就是使人难以和他相处的地方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了他的面,特别是看到了他的头的痉挛动作的时候,他就忆起这一切来.
  "我来看你,并没有什么事儿,"他畏怯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弟弟的畏怯显然使尼古拉软化了.他的嘴唇颤动着.
  "哦,这样吗?"他说."那么,进来,请坐.吃点晚饭吧!玛莎,拿三份晚饭来.不,停停.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指着那位穿短外衣的先生,对他弟弟说,"这是克里茨基先生,从我在基辅的时候起就是我的朋友,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他,自然,受到警察的迫害,因为他不是坏人."
  依照惯常的习癖,他环顾了房间里的每个人.看见站在门边的女人要走的样子,他向她叫道,"等等,我说."带着康斯坦丁熟悉的他那种不善辞令.语无伦次的样子,他向大家又环顾了一下,便开始对他弟弟说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怎样为创办贫寒大学生互助会和星期日学校而被大学开除;他后来怎样在国民学校当教员,以及他怎么样又被那里赶走,后来还吃了一场官司.
  "你是基辅大学的吗?"康斯坦丁.列文对克里茨基说道,想打破随之而来的难堪的郁默.
  "是,我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这位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断他,指着她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妓院领出来的,"他这么说时又扭动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而且尊敬她,谁想要同我来往,"他补充说,提高声调,皱起眉头,"我就请求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同我的妻子一样,任何方面都一样.这样你现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样好,你便给我出去."
  他的目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扫过.
  "我为何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叫他们开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等......不,没有关系......去吧."

  二十五
  "你看,"尼古拉.列文继续说,皱紧眉头,抽搐着.要考虑怎么样说怎样做,在他显然是困难的."这里,你看......"他指着用绳子捆起来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束铁条."你看见那个吗?那就是我们正好在着手进行的新事业的开端.这是一个生产协会......"
  康斯坦丁差不多没有听他说话.他凝视着他的病态的.患肺病的脸孔,越来越替他难过了,他不能强迫自己听他哥哥说的关于协会那一套话.他看出来这个协会不过是个救生圈,令他不至于自暴自弃罢了.尼古拉.列文继续说下去了:
  "你知道资本家压榨工人.我们的工人和农民担负着全部劳动的重担,并且他们的境地是,不管他们做多少工,他们还是不能摆脱牛马一般的状况.劳动的全部利润......他们原可以靠这个来改善他们的境遇,获得空余的时间,并且从而获得受教育的机会的......全部剩余价值全都被资本家剥夺去了.而社会就是这样构成的:他们的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润就越大,可他们到头来还是做牛马.这种制度应该改变,"他说完了话,就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
  "是的,当然,"康斯坦丁说.
  "因此我们创设了一个钳工劳动组合,在那里一切生产和利润和主要的生产工具都是公有的."
  "在什么地方设立这个组合呢?"康斯坦丁.列文问道.
  "在喀山省沃兹德列姆村.""可是为什么设在村里呢?在村里,我想,要做的工作本来就够多的了.为何钳工劳动组合设在村里?"
  "为的是农民还跟从前一样是奴隶,这就是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愿意人家努力把他们从奴隶状态中解放出来的原因,"尼古拉.列文说,被他的反问激怒了.
  康斯坦丁.列文叹了口气,环顾着这间阴暗龃龊的房间.尼古拉被这叹息声激怒了.
  "我知道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贵族观点,我知道他把全部智力全都用在为现存的罪恶辩护上."
  "不,你为何要谈起谢尔盖.伊万内奇?"列文微笑着说.
  "谢尔盖.伊万内奇?原因很简单?"尼古拉.列文提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就忽然尖叫起来."我来告诉你吧......但是讲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你轻视这种事,那也听你的便,......走吧,看上帝份上走吧!"他尖叫着,从椅上站了起来."走吧,走吧!"
  "我一点也不轻视,"康斯坦丁.列文畏怯地说."我甚至也不想争辩."
  这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尼古拉.列文忿怒地朝她望着.她急忙走上他面前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我身子不好,我变得容易冒火,"尼古拉.列文说,稍稍镇静了一点,痛苦地呼吸着."你和我谈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与他的论文.那是一派胡言,谎话连篇,自欺欺人.一个丝毫不懂正义的人怎样可以写关于正义的文章呢?您读过他的论文吗?"他问克里茨基,又在桌边坐下,推开撒满半桌的纸烟,以便腾出地位来了.
  "我没有读过."克里茨基阴郁地回答,显然不愿参加这次谈话.
  "为何没有?"尼古拉.列文现在把矛头转向克里茨 基了.
  "由于我觉得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
  "啊,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浪费时间呢?那篇论文对很多人来说是太深奥了......就是说,他们领会不了.但是在我,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并且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克里茨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饭吗?好的,再会!明天和钳工一同来."
  克里茨基刚刚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就微笑着,使着眼色.
  "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说."我自然知道的......"
  可是正在这时克里茨基在门口叫他......
  "您还有什么事?"他说,走到走廊他那里去.剩下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起,他就对她说话.
  "您和我哥哥在起多长时间了?"他对她说.
  "是的,一年多了.他的身体坏得很,他喝酒喝得许多,"她说.
  "但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这对于他十分不好呢."
  "难道许多吗?"列文低语着.
  "是的,"她说,畏怯地朝门边望着,尼古拉.列文在那儿出现了.
  "你们在谈什么?"他说,皱着眉,他的惊惶的眼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什么事儿呢?"
  "啊,没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说.
  "啊,要是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不过你跟她有什么好谈的呢?她是一个娼妓,可你是一位绅士,"他说道,扭动了一下脖子.
  "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过了,并且用怜悯的眼光来看我的缺点,"他又提高声音说.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了他面前去耳语.
  "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饭怎样了呢?噢,来了?"他说,看见端着盘子的茶房."这儿,摆在这里,"他气愤地说道,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满杯,一口气贪婪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吗?"他对他弟弟说,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了."哦,不要再讲谢尔盖.伊万内奇了吧.无论如何,我看见你很高兴.不论怎样说,我们不是外人.来,喝一杯吧.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贪馋地咀嚼着一片面包,又斟满了一杯."你过得怎么样呢?"
  "我还跟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忙着经营农业,"康斯坦丁回答说,吃惊地注视着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馋相,却又竭力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
  "你为何不结婚呢?"
  "没有机会,"康斯坦丁回答,微微地涨红了脸.
  "为什么没有?对于我......一切都完了!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可是这我已经说过,而我还是要说,假使我的那份财产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的话,我的整个生活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康斯坦丁赶紧改挨话题.
  "你知道你的万纽什卡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我的账房做办事人吗?"
  尼古拉扭动了一下脖子,沉浸在深思里面了.
  "是的,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现在的情形告诉我吧.房子还是老样子吗,还有桦树与教室呢?园丁菲利普,他还活着吗?我简直终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发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点儿变动,赶紧结婚,使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一定来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十分好的话."
  "现在就来吧,"列文说道."我们会让你觉得舒适的!"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会遇到谢尔盖.伊万内奇,我就来看你."
  "你不会在那儿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赖他生活."
  "是的,可是不管你怎么说,你总得在我和他两人中间选择一个,"他说,胆怯地盯着他弟弟的面.这胆怯的样子打动了康斯坦丁.
  "假设你愿意听听我在这方面的真心话,我告诉你,在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争论中我对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你们两方都不对.你的不对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内心里面."
  "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吗?"尼古拉快乐地叫道."可是我个人更重视和你的友谊.因为......"
  "为何,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够说他重视这个是因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可是尼古拉知道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于是愁眉紧锁,又拿起伏特加酒瓶来了.
  "够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道,伸出她那肥胖的.赤裸的胳臂去拿酒瓶.
  "别管了!别纠缠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温厚的微笑,感动得尼古拉也露出了笑容,她拿到了酒瓶.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尼古拉说."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多.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而可爱的地方吗?"
  "您以前去过莫斯科没有?"康斯坦丁对她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而已.
  "你可不要同她客气.这会吓慌她.除了那位因为她要脱离妓院而审问过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没有人对她这样客气地说过话.天啊,这世界上那么没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这些新机关,这些保安官.县议会,这一切那多么可恶啊!"
  于是他开始详细地叙述他和新机关的冲突.
  康斯坦丁.列文倾听着他的话,在否定一切公共机关这点上,他同他哥哥是抱着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说的,但是现在从他哥哥嘴里说出来,他就感觉得不愉悦了.
  "到阴间我们便会明白这一切的,"他开玩笑地说.
  "到了阴间?噢,我不喜欢什么阴间!我不喜欢,"他说,他那吃惊的怪异的眼光紧盯着他弟弟的脸."人老以为逃脱一切卑鄙龌龊......不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却怕死,非常怕死."他颤抖着."喝点什么吧.你喜欢香槟吗?或者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们到茨冈那里去吧!你知道我变得很爱好茨冈和俄国歌曲呢."
  他说话语无伦次了,东一句西一句的.康斯坦丁靠着玛莎的帮助,总算劝阻住他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顿到床上,他已醉得象一滩烂泥了.
  玛莎答应该有事的时候就写信给康斯坦丁,并且劝尼古拉.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

  二十六
  康斯坦丁.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傍晚就到了家.一路上他在火车里同邻座的旅客谈论着政治和新筑的铁路,而且,像在莫斯科时的情形一样,他因为自己思路混乱,对自己不满意,为某种羞耻心情而感到苦恼.可是当他在自己家乡的车站下了车,看见了他那翻起外衣领子的独眼车夫伊格纳特的时候;当他在车站的朦胧灯光下看到他的垫着毛毯的雪橇,他的系住尾巴.套上带着铃铛和缨络的马具的马的时候;当车夫伊格纳特一面把他的行李搬上车来,一面告诉他村里的消息,告诉他包工头来了,帕瓦养了小牛的时候,......他才感到混乱的思绪逐渐理清,而羞耻和对自己不满的心情也正好在消失.他一看见伊格纳特和马就这样感觉到了;但是当他穿上给他带来的羊皮大衣,裹紧身子坐在雪橇里,驱车前进,一路上想着摆在面前的村里的工作,注视着拉边套的马(那曾经做过乘骑的,现在虽衰老了,但始终是一匹顿河产的剽悍的骏马)的时候,他开始用完全不同的目光来看他所遭遇到的事情了.他感到自在起来,不再作分外之想了.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要变得比从前更好一些.第一,他下决心从此不再希望结婚能给予他稀有的幸福,因而也不再那么轻视他现有的东西.第二,他再也不让自己沉溺于卑劣的情欲中,在他决心求婚的时候,回想起过去的情欲曾经使他那么苦恼.接着又想起他哥哥尼古拉,他暗自下了决定再不让自己忘记他,他将跟踪他,不要不知他的去向,这样,在他遭到不幸的时候便可以随时帮助他.他感觉得,那事不久便要发生了.接着,他哥哥讲到关于共产主义那一番话,他听的时候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现在却使他思考起来了.他认为经济改革是无稽之谈;可是他始终觉得他自己的富裕和农民的贫困两相比较是不公平的,现在他下决心为了使自己放心,虽他过去很勤劳而且生活过得并不奢侈,但是他以后要更勤劳,而且要自奉更俭朴.这一切在他看来是多么容易实行,以致他一路上都沉浸在最愉快的幻想中.怀着对更美好的新生活的愉快的期望,他在晚上八点多钟到了家里.
  房子前头小广场上的积雪被他的老乳母,现在在他家做女管家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寝室窗子里的灯光照耀着,她还没有睡.库兹马被她叫醒了,赤着脚半睡不醒地跑出来了,跑到台阶上.一只塞特尔种母猎犬拉斯卡,也跳了出来,差一点儿把库兹马绊倒,它吠叫着,挨着列文的膝头跳跃着,想把它的前爪放在他的胸脯上,却又不敢那样.
  "您这么快便回来了,老爷!"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我想家呢,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作客虽然很舒服,可是在家里更好,"他回答,走进书房.书房被拿进去的蜡烛慢慢地照亮了.各种熟悉的物品显露在眼前:鹿角.书架.镜子.早就该修理的装着通风口的火炉.他父亲的沙发.大桌子.摆在了桌上的一本摊开的书.破烟灰碟.一本有他的笔迹的抄本.当他看见这一切的时候,心底不觉怀疑起来,他对梦想了一路的建立新生活的可能性怀疑起来了.他的生活的这一切痕迹好像抓住了他,对他说道:"不,你不会离开我们,你不会变成另外的样子,你还会和从前一样的:老是怀疑,永恒不满意自己,徒劳无益地妄想改革,结果总是失败,永远憧憬着你不会得到.并且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这些东西便是对他这样说的,但是他心里的另一种声音却对他说不应当墨守成规,要尽力而为.后成这种声音战胜了前面那种声音,他走到放着一对两普特重的哑铃的角落里去,如运动员似地举起它们,竭力使自己振作起来.门外有脚步声,他连忙放下哑铃.
  管家走进来,说谢谢上帝,一切都很好;但是报告说荞麦在新烘干机里稍稍烘焦了一点.这个消息激怒了列文.新烘干机是列文设计的,并且一部分还是他发明的.管家一向用不惯烘干机,而现在宣告荞麦被烘焦了,就带着被压抑着的幸灾乐祸心情.列文坚信假设荞麦被烘焦了,那也只是因为没有采取他的办法,这他曾经叮嘱了几百次.他恼了,责备起管家来.可是有件重大喜事:帕瓦,他于展览会用高价买来的一头良种的.顶贵重的母牛,养了小牛了.
  "库兹马,把羊皮大衣给我.你吩咐人拿一盏灯笼来.我要去看一看它,"他对管家说.
  房子后面就是饲养贵重母牛的地方.穿过院落,经过紫丁香树下的雪堆,他走到了牛棚.当冻住的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扑鼻而来,那群母牛,看见未见惯的灯笼的光都惊骇起来,在新鲜稻草上骚动起来.他看见那头荷兰牛的宽阔.光滑.有黑白花的背脊.牡牛别尔库特套着鼻环卧在那里,好像要站起来的模样,可是又改变了主意,仅仅在他们经过它身边时喷了两下鼻息.红美人儿帕瓦,大得如河马一样,背向他们,护着小牛不让他们看到,一面在它身上到处嗅着.
  列文走入牛棚,审视着帕瓦,把红白花小牛扶起来,使它用细长的.蹒跚的腿站稳.焦急不安的帕瓦正要吼叫起来,但是当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身边的时候,它这才放下心来,沉重地舒了一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舐它.小牛摸索着,把鼻子伸至母亲的乳房下,摇着尾巴.
  "拿灯来,费奥多尔,这边,"列文说,打量着小牛."像母亲!虽然毛色像父亲;可是那没有什么.好极了.腰又长又宽.瓦西里.费奥多洛维奇,它不是很出色吗?"他对管家说,因为他喜欢这头小牛的缘故,关于荞麦的事,他已不放在心上了.
  "它怎样会不好呢?啊,包工头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来了.我们得雇下他来,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说道."机器的事我已经告诉您了."
  单是这个问题就叫列文陷入繁琐的农务中,那农务是规模宏大,而又极其复杂的.他从牛棚一直走到账房,跟管家和包工头谢苗谈了一会之后,他就回到房里,径直走到楼上的客厅.

  二十七
  这虽然是一所旧式房子,但很宽敞,虽然只有列文一个人居住,但是整个房子他都使用着,并且都生上火.他知道这未免有些傻,而且也知道这太过分了,违反他现在的新计划,可是这所房子对于列文来说是整个的世界,这是他父母生死在这儿的世界.他们过着在列文看来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生活,他曾经梦想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一同重新建立那样的生活.
  列文差不多记不得他母亲了.她给他的印象在他来说是一种神圣的记忆,可他想像中的未来妻子必然是如他母亲那样优美圣洁的理想的女人的副本.
  他觉得对于女性只考虑爱情而不涉及婚姻是不可思议的,他首次想像家庭,其次才想像能给予他家庭的女性.因此他的结婚观和他的大多数熟人的完全两样,在那些人看来,结婚只是日常生活中无数事情之一;在列文,这是人生大事,终生的幸福全以它为转移.而现在他可不能不抛弃这个了.
  他走入他平素喝茶的小客厅,在扶手椅上坐下,拿着一本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给他端来了茶,按例说了声,"哦,我要坐一会呢,老爷,"就坐在窗旁一把椅子上,这时候,说来也奇怪,他感觉到他的梦想还在,而且没有这些梦想他就不能生活.不论是和她或是和旁的女性,总归是要成为事实的.他读着书,思索着他所读到过的东西,时而停下来听喋喋不休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话;但同时未来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的各种景象毫不连贯地显现在他的想像中.他感觉得在他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稳定下来,抑制住了,平静下来了.
  他听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谈起普罗霍尔怎样忘记了上天,拿列文给他买马的钱一味去喝酒,把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听着,一面读书,回想着由于读书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这是丁铎尔的《热学》.他想起他曾批评过丁铎尔对于他的实验本领过分自负和缺乏哲学眼光.忽然一个愉快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两年之后我可以有两头荷兰牛,帕瓦自己或许还活着,别尔库特的十二个小女儿,再加上这三头牛......好极了!"他又拿起书本.
  "不错,电和热是同样的东西;但是能够在方程式中用某种量代替另一种量来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吗?不能.那么怎样办呢?一切自然力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用直觉感知的......要是帕瓦的女儿长成一头红白花母牛,这一群牛,其中再加上这三头牛,那就特别好啦!好极了!同我的妻子和客人一道出去参观那群牛......我的妻子说,'科斯佳同我像照顾自己小孩一样细心照料那头牛.,'你对这个怎么会那样感兴趣呢?,客人说.'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我都感到兴趣呢.,可是她是谁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发生的事儿......"哦,怎么办呢?......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按照新的路线进行.说生活不允许这样,过去不允许这样,全是无稽之谈.应当生活得更好,好得多......"他抬起头,沉溺在梦想里.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领略到主人归来的欢喜,跑至院子里吠了几声,便带着新鲜空气的芳香摇着尾巴跑回来,走到他面前,把头伸在他手下,哀叫着,要求他抚摸.
  "它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它不过是一条狗,但是它也知道主人回来了,并且知道他闷闷不乐哩."
  "为何闷闷不乐呢?"
  "难道我还看不出吗,老爷?我这个年纪应该懂得老爷们了.哦,我从小就同他们一起长大的.不要紧,老爷,只要身体健康,问心无愧便好."
  列文凝神望着她,她这样了解他的心思,使他觉得很奇怪.
  "要我再给您倒一杯茶吗?"她说道,端着他的茶杯走出去.
  拉斯卡依然把头伸在他手下.他抚摸它,它立刻蜷伏在他脚旁,把头搁在了伸出去的后脚上.好像表示现在一切都美满了似的,它稍稍地张开嘴巴,吮着嘴唇,把粘糊糊的嘴唇安放得更舒适地包住它的衰老牙齿,它在幸福的安宁里静下来了.列文留神地注视着它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就是这样,"他暗自说;"我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十分圆满."

  二十八
  舞会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打了个电报给她丈夫,说她当日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种声调向她嫂嫂说明她为何改变了计划,好似她忽然记起了她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样."不,最好还是今天走吧!"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在家吃饭,可是他约定了在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
  基蒂也没有来,派人只送来了一个字条说她头痛.只有多莉和安娜同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道吃饭.不知道是孩子们易变呢,还是他们很敏感,感觉出来那天安娜变得跟他们多么爱她的时候有点两样,而且感觉出来她不再关心他们呢,......总之他们突然不再和姑母游戏,不再爱她了,而对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着作起身的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熟人们,记下账目,收拾行李.多莉总觉得她心绪不宁,而且带着烦恼的心情,那种心情多莉自己也曾体验过,那情绪是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的,而且多半包含着对自己的不满.饭后,安娜走到了自己房里去换衣服,多莉跟在她后头.
  "今日你多么异样啊!"
  "我?你这样觉得吗?我没有什么异样,我只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我真是想哭出来.这真傻极了,但是一会就会好的,"安娜迅速地说,她把变红了的面孔俯向一个小提包,她正好在把一顶睡帽和几条细纱手帕装进提包里.她的眼睛交着亮光,频频盈溢着眼泪."就像我当时不愿意离开彼得堡一样,现在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儿,"多莉说,凝神望着她.
  安娜眼泪汪汪地对她望着.
  "别这样说,多莉.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时常奇怪人们为什么要联合一致地来宠坏我.我做了些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够的爱来饶恕......"
  "假设没有你,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多莉说."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如英语所说的."
  "你没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吗?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流过眼泪之后,一种狡狯的.讥讽的微笑令她的嘴唇缩拢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阴郁也不沉重让人觉得痛苦."多莉笑着说.
  "不,很忧郁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这事儿坦白说出来是叫我很难受的,我要向你说,"安娜说,果断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注视着多莉的脸.
  多莉看见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直到她脖颈上波纹般的乌黑鬈发那里,这可使她惊骇了.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饭?她嫉妒我.我破坏了......这场舞会对于她不是快乐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是实在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是我的一点儿小过错,但我确实是无心的"她说道,细声地拖长"一点儿"三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么像斯季瓦啊!"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说,愁眉紧锁."我所以对你说,就由于我不容许我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安娜说道.
  可是就在她说这话那一瞬间,她已经感到这并不是真话;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龙斯基就情绪激动,她所以要比预定的提早一点走,完全是为了避免再同他会面.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了玛佐卡舞,可他......"
  "你想像不出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来只想撮合这门婚事的,结果完全出人意料.也许违反我的原意......"
  她涨红了脸,停住了.
  "啊,他们立即觉察出来了!"多莉说.
  "假使他对此事很认真的话,我就会失望了,"安娜打断她."我相信都会忘记这件事儿的,基蒂也就不会再恨我."
  "总之,安娜,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结成这门婚事.假设他,弗龙斯基能够一天之内就对你钟情,那么这件婚事还是断了的好,这件事反倒考验了弗龙斯基."
  "啊,天啊,那样就太傻了,"安娜说,当她听见了萦绕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愉悦的红晕又泛露在她的脸上了."我现在离开这里,同我那么喜欢的基蒂成了敌人,噢!她是那么可爱啊!但是你有办法补救的吧,多莉?呃?"
  多莉几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爱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点,觉得很是高兴.
  "敌人?那是决不能的."
  "我那样盼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而现在我更爱你们了,"安娜眼泪盈眶地说."噢,我今日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脸,开始穿起衣服来了.
  正在动身那一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姗姗来迟地回来了,他红光满面,散发出酒与雪茄的气味.
  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她小姑的时候,她低低地说道:
  "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并且永远爱你,把你当作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很感激你这样说"安娜说,吻她,遮掩着眼泪.
  "你过去了解我,你现在也了解我.再会,我的亲爱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结了,谢谢上帝!"这就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径她那堵住车厢过道,直站到第三次铃响与哥哥最后道别的时候,浮上她的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在软席上面安努什卡旁边,在卧车的昏暗光线中向周围环顾着."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到谢廖沙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一切照旧了."
  虽然心情仍是很烦,安娜却高兴而细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又关上了红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个有病的妇人已经躺下睡了.另外两个妇人和安娜攀谈起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边裹住脚,一边对火车里的暖气发表了一点意见.安娜回答了几句,但是看见谈不出什么味道来,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盏灯来,钩在座位的扶手上,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最先她读不下去.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见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那姿态,以及谈论外面刮着的可怕的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与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总是那些声音,可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于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而她觉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便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叫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了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忽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在莫斯科的情景一一在他眼前重现.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会,回忆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与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样,可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向她说:"暖和,暖和得很,几乎热起来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这有什么要紧呢?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哦,那有什么呢?难道在我与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可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了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觉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与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面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楚火车是在往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个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的思维正处于完全的混乱状态,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顺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可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令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与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闪烁,又好似有一堵墙耸立起来把一切都遮住了.安娜感觉到好像自己在沉下去.但是这并不可怕,可是愉快的.一个裹得紧紧的.满身是雪的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她这才明白原来是到了一个车站,而这就是乘务员.她让安努什卡把她脱下的披肩和围巾拿给她,她披上,朝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我想透透气.这里热得很呢."
  于是她开开了门.猛烈的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住门口和她争夺车门.但是她觉得这很有趣.她开了门,走出去.风好像埋伏着等待着她,欢乐地呼啸着,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可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来,到月台上,离开了车厢.风在踏板上是很强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车挡住,却处于静息的状态.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到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与灯火辉煌的车站.

  三 十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叫着,冲击着.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风暴平静了片刻,以不可抵挡的风势猛烈地刮起来.可是人们跑来跑去,快乐地交谈着,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垫板上跑过去,他们不断地开关着大门.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在她脚旁悄然滑过,她听见了锤子敲打铁的声音."把那电报递过来!"从那边暴风雪的黑暗里面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请到这边!二十八号!"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喊叫起来,人们裹住脖颈,身上落满白雪跑过去.两个绅士叼着燃着的纸烟从她身边走过.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正待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握住门柱走回车厢的时候,另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了她身边,遮住了路灯的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弗龙斯基的面孔.他把手举在帽檐上,向她行礼,问她有什么事,他能否为她略效微劳.她注视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而且,虽然他站在阴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与眼睛的表情.那崇敬的狂喜的表情是那么地打动她.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说,便是刚刚她还在说,弗龙斯基对于她不过是无数的.到处可以遇见的.永远是同一类型的青年之一,她决不会叫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现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刹那,她心上就洋溢着一种喜悦的骄矜心情.她无须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诉了她他来这里是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样.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她那只本来要抓牢门柱的手.压制不住的欢喜同生气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什么去吗?"他重复着说,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里去,"他说."我没有别的法子呢.您是那亲样地吸引我."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掉了的什么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阴郁地鸣叫着.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他说了她心里希望的话,可是她在理智上却很怕听这种话.她没有回答,他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他很矛盾.
  "要是您不高兴我所说的话,便请您原谅我吧,"他谦卑地说.
  他说得很文雅谦恭,但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拗,使得她许久答不出话来.
  "您说的话是错了,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一个好人,忘记您所说的,就如我忘记它一样,"她终于说说了.
  "您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举动,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它们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够了,够了!"她大声说,徒然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他贪婪地注视着.她抓住冰冷的门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进火车的走廊.可是在狭小的过道里她停住脚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虽然她记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话,但是她本能地领悟到,那片刻的谈话令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静立了几秒钟之后,她走进车厢,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从前苦恼过她的那种紧张状态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强烈了,竟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她时时惧怕由于过度紧张,什么东西会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彻夜未睡.但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或阴郁的地方;相反地,而有些幸福的.炽热的.令人激动的快感.将近天明,安娜坐在软席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车驶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儿子,快要来临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琐事立即袭上了她的心头.
  到达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就下来,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哟!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她想,望着他的冷淡的威风凛凛的神采,特别是现在令她那么惊异的那双撑住他的圆帽边缘的耳朵.一看见她,他就走上来迎接她.他的嘴唇挂着他时常那种讥讽的微笑,他满眼疲惫地看看他.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眼光的时候,一种不愉悦的感觉使她心情沉重起来,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特别令她惊异的就是她见到他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那种情绪,在她同她丈夫的关系中她是经常体验到的,而且习惯了的,那就是一种好似觉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觉;但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点,现在她才清楚而又痛苦地意识到了.
  "哦,你看,你的温存的丈夫,还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样温存,看你都快望穿秋水了,"他用缓慢的尖细声音说,而且是用他经常用的那种声调对她说的,那是一种讥笑任何认真地说他这种话语的人的声调.
  "谢廖沙十分好吗?"她问.
  "这便是我的热情所得到的全部报酬吗?连一句问候我的话都没有,"他说,"他很好,很好......"

  三十一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候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而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厌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象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到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对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
  弗龙斯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结局会怎样,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从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这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到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便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到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的失眠症状一扫而空.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说,"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头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深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到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与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似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觉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令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里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刚一见面的情景,并且凭着恋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对他讲话时那种略为拘束的模样."不,她不爱他,也不会爱他的,"他心里断然了.
  在他从后头走近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间,他高兴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头看了一下,可是认出他来,却就又转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十分好吗?"他说,朝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为这个躬是向他鞠的,他认不认得他,就随他的便了.
  "谢谢您,很好呢,"她回答冰.
  她的脸色露出倦容,脸上那股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神里面流露的生气,现在已经不见了;但是一刹那间,当她瞥见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那闪光转眼就消逝了,可是他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认不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满意地看了弗龙斯基一眼,茫然地回忆着这个人是谁.在这里,弗龙斯基的平静与自信,好像镰刀砍在石头上一样,碰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过分自信上.
  "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道.
  "噢!我想我们认得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伸出手来."你同母亲同车而去,和儿子同车而归,"他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似每个字都是他赏赐的恩典."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说,不等到他回答,他就用戏谑的语调对他的妻子说:"哦,离开莫斯科的进修你恐怕很难过吧!"
  他这样向他妻子说,为的是使弗龙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略略转向他,他触了触帽边;可是弗龙斯基却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
  "期望获得登门拜访的荣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倦的眼睛看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随后,完全撇开弗龙斯基,他向他妻子说:"巧极了,我恰好有半个钟头的空余时间来接你,这样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样戏谑的口吻继续说.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简直不能领受,"她用同样的戏谑口吻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吗?"她暗自说,于是开口问她丈夫她不在候时谢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说他很可爱,并且......很抱歉,我说这话可能会让你有点伤心......他可并没有由于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样.但是再说声merci,亲爱的,因为你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的亲爱的'茶炊,会高兴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驰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称作'茶炊,,因为她老是兴奋地聒噪不休.)她屡次问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冒昧奉劝你的话,你今天该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关怀人啊.就是现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总是关心着奥布隆斯基夫妇和解的事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个彼得堡社交界某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安娜通过她丈夫而同那团体保持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可是你知道我给她写了信."
  "但是她要听一听详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话,就去看看她吧,亲爱的.哦,孔德拉季会给你驾马车,就要到委员会去.我再不会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已不再是讥讽的口吻了."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我有那么寂寞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许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三十二
  家中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对家庭女教师的呼喊置若罔闻,下了楼梯就往她跑去,欢喜欲狂地叫起来:"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他就搂住了她的脖子.
  "真的是妈妈,我告诉过你!"他向家庭女教师叫道."我知道的!"
  她儿子,也如她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唤起了一种近似幻灭的感觉.她把他想像得比实际上的他好得多了.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面目.但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也是可爱的,他长着金色的鬈发.碧蓝的眼睛与穿着紧裹着双腿的长袜的优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和他的爱抚中体验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而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切的眼光,听到他天真的询问的时候,同时在精神上又感到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们送给他的礼物拿出来,告诉他莫斯科的塔尼娅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以及塔尼娅多么会读书,并且还会教旁的小孩.
  "哦,我没有她那么好吧?"谢廖沙问.
  "在我眼中,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谢廖沙微笑着说道.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了咖啡,就通报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拜访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脸色是不健康的黄色,长着两只美丽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欢她,可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点.
  "哦,亲爱的,您采到了橄榄枝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一进入房门就问.
  "是的,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大约我的belle soeur也太急躁了一点儿."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虽然对于一切和她无关的事情都感到兴味,可是却有一种从来不耐心听取她所能感到兴味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的,世上充满了忧愁和邪恶呢.我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苦恼过."
  "啊,怎么一回事呢?"安娜说,竭力忍住不笑.
  "我开始感到毫无结果地为真理而战斗有点厌烦了,有时候我几乎弄得无可奈何哩.小姊妹协会的事业(这是一个博爱的.爱国的宗教组织)进行得很好.但是和这些绅士一道,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带着讥讽的.听天由命的语调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无聊地谈论它.仅仅两三个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懂得这事业的全部意义,而其余的人只会把这事弄儿糟.昨天普拉夫金写了封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介有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述说了这封信的大意.
  接着伯爵夫人又告诉了她一些反对教会合并运动的不愉快事件和阴谋,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她那日还要出席某团体的集会和斯拉夫委员会的会议.
  "这自然同以前毫无两样;但是我以前怎样没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语."莫非她今天特别气愤?不过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却老是怒气冲天;她总有敌人,而且那些敌人也都是假基督同行善之名哩."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以后,又来了另一个朋友,某长官的太太,告诉了她城里的一切新闻.到了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在部里.安娜,剩下一个人,照顾她儿子吃了饭(他是同父母分开吃的),整理好东西,看过了堆积在她桌上的书信和便条,写了回信,就这么把饭前的时间度过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无端的羞耻之情和她的兴奋全都完全消逝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感觉得自己十分坚定,无可指责了.
  她惊异地回忆起昨天的她."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弗龙斯基说了些傻话,那本来是容易抑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体.对我丈夫说出来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说出来反而是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样告诉过她丈夫,彼得堡有一个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点对她求爱,以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怎样回答她说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总难免要遇见这种事,他完全信赖她的老练,决不会让嫉妒来损害她和他自己的尊严."这样何必说出这件事儿来呢?真的,谢谢上天,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自言自语.

  三十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如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没有来得及进来看她.他先到书房里面去接见等候着他的请愿的人们,在他的秘书拿来的一些公文上签了字.在用餐时(老有几个客人在卡列宁家用餐)来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表姐.一位局长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进客厅来招待这些客人.五点整,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还没有敲完第五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进来了,穿着佩戴着两枚勋章的礼服,打着白领带,由于他吃了饭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中的每分钟都给分配和占满了.为了要按时办完摆在面前的事,他严格地遵守时间."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入餐厅,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坐下来,对他的妻子发笑.
  "是的,我的孤独生活就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别着重不舒服这个字眼.)
  吃饭时他和妻子聊起了莫斯科的事情,露出讥讽的微笑,对她询问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情况;但是谈话大体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场上和社会上的各种新闻.饭以后,他陪了客人们半个钟头,又隐含着微笑和妻子紧紧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车出席会议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没有到那位听见她回来了就邀请她去赴晚会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没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经定好了包厢的剧场.她不出去主要是因为她打算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总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着收拾服装时,她感到非常懊恼.她本来是一位很懂得怎样在穿着上不花许多钱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给女裁缝去改.这衣服要改得叫人认不出来,并且三天之前就应该做好的.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而其余一件又没有照着安娜的意思改.女裁缝走来解释,不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安娜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过后一想起来还是感觉得惭愧哩.为了要完全平静下来,她走入育儿室,和她儿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安置他睡了,给他画了十字,给他盖上被子.她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时间那么愉悦地在家里度过,觉得高兴极了.她感觉得这么轻松平静,她这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觉得多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过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罢了,她没有理由在任何人或者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国小说在火炉旁坐下,等待着她丈夫.正九点半,她听见了他的铃声,他走入房间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道,把手伸给他.
  他吻了吻她的手,坐在她身旁.
  "大体上说来,我看你的访问很成功吧,"他对她说着.
  "是的,很成功哩,"她说,于是她开始把一切事儿从头到尾告诉他:她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同车旅行,她的到达,车站上发生的意外.接着她便述说她开头怎样可怜她哥哥,后来又怎样可怜多莉.
  "我想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虽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峻地说.
  安娜微微地一笑.她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表示对亲属的体恤并不能阻止他发表他的真实意见.她知道她丈夫这个特点,而且很喜欢这一点.
  "一切都圆满解决,你又回来了,我真是高兴哩,"他继续说."哦,关于我那项议会通过的新法案,人们有什么谈论呢?"
  安娜关于这个法案一无所知,她想起自己竟会这么轻易地忘记他多么重视的事,良心上觉得很不安.
  "相反地,这儿却引起了很大反响,"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说.
  她看出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要把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诉她,因而她用问题去引他讲出来.带着同样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诉她因为通过这个法案他取得的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这证实对于这个事情的合理而又坚定的观点终于在我们中间开始形成了."
  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今晚哪都不去,难道你不会觉得闷吗?我想?"他说.
  "啊,不!"她回答,跟着他站起来,陪伴着他通过这房间走到他书房去."你现在读什么呢?"她问.
  "现在我在读Duc de Lille,《Poésie des enfers》,"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书呢."
  安娜微微一笑,好似人们看见他们所爱的人的弱点微笑一样,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至书房门口.她知道他晚上读书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她也知道虽然他的公务几乎吞没了他的全部时间,可他却认为注意知识界发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义务.她也知道他实际上只对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籍发生兴趣,艺术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可是,虽然这样,或者毋宁说正因为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在艺术界引起反响的事儿,博览群书不仅成为他的需要,更成为了他的职责.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上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时常发生怀疑,加以研究;而是在艺术和诗歌问题上,特别是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问题上,他却抱着最明确的坚定的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新派诗歌和音乐的意义,这一切都被他很清晰精确加以分类.
  "哦,上天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书房里一支有罩的蜡烛和一只水瓶已经在他的扶手椅旁摆好."我要给莫斯科写信."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吻了吻它.
  "他毕竟是一个好人:忠实,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业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到她的房间去的时候这样对自己说,好似是在一个攻击他.说决不可能有人爱上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一样."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来呢?或许是他把头发剪得太短了吧?"
  正十二点钟,当安娜还坐在桌边给多莉写信的时候,她听见了平稳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梳洗好了,腋下挟着一本书,走到了她面前来.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说,浮上一种会心的微笑,就走入寝室去了."他凭什么那样看他 呢?"安娜想,回想起弗龙斯基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那种目光.
  她脱下了衣服,走进寝室;但是她的脸上不仅已经丝毫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从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闪烁出来的那股生气,相反地,现在激情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灭,因为激起这大花的人似乎离她正很远.

  三十四
  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时候,把他在莫尔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给他的朋友与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看管.
  彼得里茨基是一个青年中尉,门弟并不十分显贵,不仅没有钱,并老是负债累累,到晚上总是喝得烂醉,他常常被监禁起来,因为做了各种荒唐可爱.不名誉的丑事,可是僚友和长官都很宠爱他.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他的住宅的时候,弗龙斯基看见大门外停着一辆他十分熟悉的出租马车.当他还站在门外按铃的时候,就听到了男性的哄笑声,一个女性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声:"假如是个什么流氓,可不要让他进来!"弗龙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报,悄悄地溜进了前厅.彼得里茨基的一个女友,西尔顿男爵夫人,长着玫瑰色小脸和淡黄色头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绸缎连衣裙,光彩夺目,她用巴黎话聊着闲天,如一只金丝雀一样,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这时她正坐在圆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着大衣,骑兵队长卡梅罗夫斯基,大约是刚下了班跑来的,还是浑身军装,他们坐在她的两边.
  "好!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叫着,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推开了椅子."我们的主人来了!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壶给他煮点咖啡吧.啊呀,我们没有想到你来!我希望你会满意你的书房里这个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彼此肯定认识的吧?"
  "我想是认识的,"弗龙斯基浮上一种愉快的微笑说,紧紧地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可不是吗!我们是老朋友呢."
  "您是旅行回来吧?"男爵夫人说."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碍事的话,我立即就走."
  "您随便在哪儿都当在家里一样,男爵夫人,"弗龙斯基说."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补充说,冷淡地同卡梅罗夫斯基握了握手.
  "听一听,您再也讲不出这样漂亮的话,"男爵夫人转向彼得里茨基说.
  "不,那为什么?吃了饭之后我也能讲得那样好."
  "吃了饭以后就不稀奇了!哦,那么我给你煮一点咖啡,你先去洗把脸,收拾一下吧,"男爵夫人说,又坐下来,当心地旋转着新咖啡壶的小螺旋."皮埃尔,拿咖啡给我,"她朝彼得里茨基说,她称他皮埃尔,那是他的姓的爱称,她并不隐讳她和他的关系."我再加点进去."
  "您会把弄坏的!"
  "不,我不会弄坏的!哦,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突然说,打断了弗龙斯基同他的同僚的谈话."我们这里已把您招赘出去了哩.您把您的夫人带来了吗?"
  "没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一个茨冈,并且一直到死也还是一个茨冈."
  "这样倒更加好了,更好了!来握握手吧."
  男爵夫人不放松弗龙斯基,开始边笑着边讲地告诉他她最近的生活计划,征求他的意见.
  "他怎么也不叫我离婚!哦,我怎么办呢?(他,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想去告他.您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呢?卡梅罗夫斯基,留心咖啡啊,它已经在滚了;您看,我真的忙不过来呀!我要告状,因为我得保全我的财产.您明白这有那么荒唐呀,他借口说我对他不贞,"她轻蔑地说,"居然想把我的财产归于他的名下."
  弗龙斯基愉悦地听着这位娇艳少妇的有趣的闲谈,随声附和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她出些主意,总之他立即采取了他和这一类妇人谈话时惯用的调子.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类.一类是下层阶级:他们是粗俗的.愚蠢的.特别可笑的人们,他们以为一个丈夫只应当和合法妻子同居;认为少女要贞洁,妇人要端庄,而男子要富于男子气质.有自制力.坚强不屈;以为家长要养育孩子,挣钱谋生,偿付债款,以及各种同样荒唐的事.这是那一类旧式的可笑人物.可是另外有一类人:真正的人,他们都属于这一类,在这一类人里,最要紧的是优雅,英俊,慷慨,勇敢,乐观,毫不忸怩地沉溺于全部情欲中,而尽情嘲笑其他的一切.
  只在刚开始时,弗龙斯基因为刚从莫斯科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印象而感到了不知所措;但是不一会,好似把脚套进一双旧拖鞋里一样,他又回到了他以前的那个轻松愉快的世界里.
  咖啡实际上没有煮好,只是泼溅在每个人身上,烧干了,恰好尽了它应尽的义务......便是,成了他们吵闹大笑的理由,溅污了贵重的地毯同男爵夫人的连衣裙.
  "哦,现在,再会吧,要不然,您再也不会去洗脸,而在我的良心上就会留下一位体面的绅士所能犯的最大罪行......不爱清洁.哦,您劝我拿一把刀刺入他的喉咙吗?"
  "当然的啦.可是要设法使您的手贴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会吻一吻您的手,一切就会圆满地收场,"弗龙斯基回答.
  "那么在法兰西戏院再见吧!"她的衣裙发出一阵响声,她走了.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弗龙斯基没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入盥洗室去了.在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把从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以后他境况的变迁简单扼要地对他说了一说.他一个钱都没有.他父亲说再也不给他一个钱,并且不肯替他还债.裁缝想使他坐牢,另外一个人也威吓着要把他关入监狱.联队队长声言如果他继续干出这些丑事的话,他就得离开联队.男爵夫人像个辣萝卜一样,使他讨厌得要死,特别是她总想给他钱用.可是有另外一个女子......他可以带来给弗龙斯基看一看......艳丽惊人,完全是东方型的,"奴隶利百加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别尔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点要和他决斗,但是自然这是没有结果的.总之,一切都很有趣和畅快.为了不叫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细,彼得里茨基开始告诉他一切有趣的新闻.当他在这幢消磨了他三年岁月的熟悉住宅的环境之中,听着彼得里茨基讲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时候,弗龙斯基体会到又回到他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的生活中的快感.
  "不可能吧!"他叫起来,放下脸盆踏板,他正在脸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红润的脖子."决不会吧!"听到洛拉抛弃了费尔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时候,这样叫了起来."他还是那么蠢笨和洋洋自得吗?哦,布祖卢科夫怎么样了?"
  "哦,布祖卢科夫闹了一个笑话......真好玩极了!"彼得里茨基叫喊着."你知道他是个舞迷,没有一次宫廷舞会他不在场的.他戴了一顶新式头盔去参加盛大舞会.你看到过新式头盔吗?非常好,很轻.哦,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不,我说,你听呀."
  "我是在听呀,"弗龙斯基回答说,一面用粗毛巾擦身体.
  "大公夫人同着一位公使什么的来了,也是活该倒霉,他们讲起新式头盔来.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头盔给公使看.他们看见我们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拟他戴着头盔站在那儿的样子.)大公夫人向他要头盔,他不给她.你猜是怎么一回事?哦,大家都对他使眼色,点头,皱眉......把帽子给她,给她!他不给她.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你就想他那副神态吧!......哦,那......他姓什么,随便他姓什么吧......朝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抢过来,递给了大公夫人.'这里,夫人,,他说,'是新式头盔,,她把帽子翻过来,而......你想想吧......扑通一声从里面掉了下一只梨,很多糖果,糖果恐怕有两磅!......他把它们藏在里面,好乖乖!"
  弗龙斯基捧腹大笑了.好久之后,在他谈别的事情的时候,他一想到头盔,就又爆发出他那种健康的笑声来,露出了两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齿.
  听了这一切消息,弗龙斯基靠着听差帮助,穿好制服,就去报到.他打算报到之后,驱车到贝特西家里和他哥哥家进而,然后再拜访几个地方,以便开始去那可以会见卡列宁夫人的交际场所.他出了门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正象他在彼得堡一向的习惯一样.

  第 二 部

  
  那年冬末,谢尔巴茨基家请医生会诊,为的是诊断基蒂的健康状态与决定采取什么治疗方案来挽回她的日益衰弱的体力.她病了,随着春天的到来,她的身子越来越坏了.家庭医生要她吃鱼肝油,以后是铁剂,再以后是硝酸银剂,但是第一第二第三都没有效验,后来因为他劝告她开春出国疗养,因而他们请了一位名医.这位名医,是一位年纪不大而又十分漂亮的男子,要求检查病人的身体.他似乎带着特殊的乐趣坚持说处女的羞怯只是个蛮性的残余,再没有比还不年老的男子来检查少女的裸体更自然的事了.他认为这不算一回事,因为他每日都这样做,而且他这样做似乎并没有感到和想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而他认为处女的羞怯不但是蛮性的残余,几乎是对他的侮辱.
  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虽然所有的医生上的都是同样的学校,读同样的书,学同样的学科,虽有人说这位名医是一个庸医,但是在公爵夫人家里不知是什么道理总相信只有这位名医有特殊高明的学问,只有他才能挽救基蒂.仔细地检查与听诊了羞得惊惶失措的病人之后,这位名医仔细地洗了手,站在客厅里和公爵讲话.公爵一边听着医生说话,一边皱着眉头咳嗽着.公爵阅历丰富,头脑聪明,也不是病人,对于医术本来没有信仰,而且他也许是唯一完全了解基蒂的病因的人,因此他看到这幕滑稽剧实在生气极了."吹牛大王!"他听着这位名医喋喋不休地谈论她女儿的病情时这样想.同时医生好容易才强制忍住了他轻视这位老绅士的心情,费力地迁就着他的理解水平.他懂得同这老头子谈是没有用的,家中的主要人物是母亲.他决定在她眼前炫耀一下他的本领.恰好这时,公爵夫人和家庭医生一道走进了客厅.公爵退了出去,为的是不要表露出他觉得这一场戏有多么可笑.公爵夫人的心乱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她感觉到是她害了基蒂.
  "哦,医生,决定我们的命运吧,"公爵夫人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她原来想说,"有希望吗?"可是她的嘴唇发抖,她不能发出这问题."哦,医生?"
  "稍微等等,公爵夫人.我要先和我的同事商量一下,然后再向您奉告我的意见."
  "那样我们要走开吧?"
  "请便吧."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只剩下两位医生的时候,家庭医生开始畏怯地陈述他的意见,说恐怕是肺结核初期,但是......等等,等等.名医不等他讲完,看了看自己的大金表.
  "是的,"他说."可是......"
  家庭医生恭敬地说了一半就停止了.
  "肺结核初期,您知道,我们还是不能断定的;不到发现空洞的时候,无法断定.但是推测是可以的.征状已经有了,营养不良,神经容易激动等等.问题在这儿:在具有肺结核征状的情况下,用何办法去保持营养呢?"
  "可是您知道,在这种病状之下总是潜伏着道德的.精神的因素,"家庭医生含着机警的微笑大胆地插嘴.
  "是的,这是当然的,"名医回答,又看了看表,"对不起,亚乌查桥修好了吗,还是仍然要坐车绕路?"他问."噢!修好了.啊,那么我不消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我们刚刚在说,问题可以这样提出:保持营养,调养神经.两者是相互关联的,必须双管齐下."
  "到国外易地疗养怎么样?"家庭医生问.
  "我不同意到外国易地疗养.请您注意:假使真是肺结核初期,这我们现在还不能够断定,那样到外国易地疗养就一点益处都没有.要紧的是用什么方法增加营养,并且不损害身体."
  于是名医就提出了用苏打水治疗的方案.显然他开这个药方主要是由于它不会有害处.
  家庭医生注意地而且恭敬地听他说完了.
  "但是到国外易地疗养的好处,就是可以变换一下习惯,换换环境,免得触景伤情.并且她母亲也希望这样,"他补充说道.
  "噢!那就让他们去吧.只是那些德国庸医是害人的......您得说服她们......哦,那么叫她们去也好."
  他又看了看表.
  "啊!时候到了,"他走至门口.名医对公爵夫人声言(纯粹是出于礼貌),他要再看看病人.
  "什么!再检查一次!"母亲恐怖地叫喊道.
  "啊,不,我只是还要了解些细节,公爵夫人."
  "请这边来."
  于是母亲陪着医生走进基蒂待着的客厅.基蒂站在房间中间,面容消瘦,脸色泛红,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那光辉是她所受的羞耻的痛苦留下的.医生进来的时候,她脸上显出红晕,眼睛里盈溢着泪水.她的全部疾病和治疗在她看来是那么无聊,甚至多么可笑的事情!医治她在她看来就象把一只打碎的花瓶拼凑起来一样可笑.她的心碎了,他们为何要用丸剂和药粉来医治她呢?可是她不能使她母亲伤心,特别是因为她母亲把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请您坐下吗,公爵小姐,"名医向她说.
  他微笑着面对她坐下,摸着她的脉搏,又开始问她一些讨厌的问题.她回答了他,突然冒火了,站了起身来.
  "对不起,医生,但是这实在毫无好处.这话您问过我三次了."
  各医没有生气.
  "神经易受刺激,"他在基蒂走出房间的时候对公爵夫人说."但是,我已经看完了......"
  他把公爵夫人看作一个格外聪明的妇人一样,很科学地说明了公爵小姐的病状,结论是坚决主张水疗法,那原来是不需要的.对于她们要不要到外国去这个问题,医生沉思着,仿佛在解答什么难题.最后他的决定宣布了:她们可以到国外去,可是千万不要误信外国的庸医,有事儿尽管来找他.
  医生走了以后,像是什么好事降临了似的.母亲回到女儿这里来的时候快活得多了,而基蒂也装出快活的样子.她现在常常.差不多总是得装假.
  "真的,我很健康哩,maman.可是假使您要愿意出国,那么我们就去吧!"她说,极力装得对这次旅行感到兴味,她开始谈着出门的准备工作.

  
  医生走后,多莉来了.她知道那天举行会诊,尽管她产后刚刚起床(她在冬末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尽管她自己的苦恼与忧虑已经够多的了,她却抛下喂奶的婴儿和生病的女孩,特地来打听在那天决定的基蒂的命运.
  "哦,怎么样啦?"她走进客厅,没有摘下帽子,就说."你们都很快活的样子.那么一定有好消息吧?"
  大家想把医生的话详细告诉她,但是虽然医生说得非常有条有理而且非常详细,可要传达他所说的话却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有趣的事是他们已决定出国旅行.
  多莉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最亲爱的朋友,她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她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好以后的关系是很委屈的.安娜所弥补的裂缝并不坚固,家庭的和睦又在老地方破裂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事实,只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总是不在家,家里也简直总是没有钱,多莉又由于猜疑他不忠实而不断地苦恼着,她害怕再尝到妒忌的痛苦,竭力想消除这些猜疑.一度遭受过的那嫉妒的最初袭击是不会再来的了,现在就是发觉他不忠实也决不会如第一次那样影响她.发觉这样的问题现在也只不过是破坏习惯的家庭生活,她这样任自己受骗,为了这个弱点而轻视他,特别是轻视她自己.此外,她要照管一个大家庭使得她不断地操心受苦:时而,婴儿哺乳不当,时而,乳母又走了,时而,现在另一个小孩又害了病.
  "哦,你们全都好吧?"她母亲问.
  "噢,maman,你们的苦难也够多的了.莉莉病了,我担心不会是猩红热.我趁现在来探问一下消息,过后我恐怕要完全关在家里,假设......但愿不会......真是猩红热的话."
  老公爵在医生离开后也从书房里走进来,于是,让多莉吻了吻他的面颊,同她说了一两句话之后,他就转和他的妻子:
  "怎样决定的?要走吗?哦,你们打算把我怎样办?"
  "我想你还是留在这儿好,亚历山大,"他的妻子说.
  "随你们的便吧."
  "Maman,为什么不让爸爸和我们一道去?"基蒂说."那样对他,对我们都要愉悦得多哩."
  老公爵站起身来,抚摸了基蒂的头发.她抬起头,勉强笑着望望父亲.她老觉得他比家中任何人都了解她,虽然他很少提到她.她是最小的一个,是父亲的爱女,她觉得他对她的爱令他洞察一切.现在当她的视线遇见他那双凝视着她的慈祥的眼睛时,她感到好像他看透了她,觉察出她心里产生的一切不良念头.她红着脸,向他探过身子去,期待他吻吻她,但是他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
  "这些愚蠢的假发!人触摸不到真正的女儿,而只是抚摸着死妇人的硬发.哦,多林卡,"他转朝他大女儿,"你家那位浪荡公子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明白那是指她丈夫."他老不在家,我难得见着他的面,"她不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补充说.
  "怎么,他还没有下乡去变卖森林吗?"
  "没有,他老准备着要去."
  "啊,原来这样的!"公爵说."难道我也要准备旅行吗?听你吩咐好了,"他坐下来对他妻子说道."我告诉你怎样办吧,卡佳,"他继续对小女儿说:"有朝一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你早上起来会对自己说:我很健康并且很快乐,又要和父亲一道在清早冒着风霜出去散步了.是吧?"
  父亲的话似乎十分简单,但是基蒂听了就象一个罪犯被人揭发了一样狼狈惊惶."是的,他全都知道,他都明白,他说这些话是在告诉我,虽然我感到羞愧,但是我必须克服羞愧心情."她鼓不起勇气来回答.她正想要开口,却蓦地哭起来,从房间里面冲出去.
  "看你开的好玩笑!"公爵夫人攻击她的丈夫."你总是......"她就开始责备起他来.
  公爵听着夫人责备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多可怜呵,这可怜的孩子.多可怜,你没有感觉到她一听到别人略略提起这事的起因就多么伤心呵.唉!真是看错了人了!"公爵夫人说,由她声调的变化,多莉同公爵两人都明白她说的是弗龙斯基."我不明白为何竟没有法律来制裁这类卑劣可耻的人."
  "噢,我真不要听了!"公爵阴郁地说,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好似要走开的样子,但是在门口停住了."法律是有的,亲爱的,你既然引我说,我便告诉你这一切是谁的过错吧:你,你,都是你呀!制裁这类骗子的法律一向就有的,现在也有.是的,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我尽管老了,也会和他,那位花花公子决斗的.是的,如今你们就来给她治病吧,把那些庸医全都请来吧."
  公爵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公爵夫人一听到他那种语调,她立刻平静下来,感到后悔了,如她在严重场合常有的情形一样.
  "Alexandre,Alexandre,"她低声说,走近他,开始哭泣起来了.
  她一哭,公爵也便平静下来了.他走到她面前.
  "哦,得了,得了吧!你也怪可怜的,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上帝是慈悲的......谢谢,"他说,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同时他手上感触到公爵夫人,于是回了一吻,公爵就走出了房子.
  在这以前,当基蒂哭着走出房间的时候,多莉凭着母性的.家庭中的本能,立即看出在她面前摆着女人应尽的职责,她准备来完成.她脱下帽子,仿佛在精神上卷起了袖子,准备行动.当她母亲攻击她父亲的时候,她竭力在孝敬所允诺的范围内制止她母亲.在公爵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却默不作声;她为她母亲羞愧,而且,她父亲这么快又变温和了,这令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但是当她父亲离开她们的时候,她就准备来做一件重要的急待做的事情......到基蒂那儿去,安慰她一番.
  "我早想告诉你一件事儿,maman.你知道列文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想要向基蒂求婚吗?他亲口对斯季瓦说的."
  "哦,怎么样?我不知道......"
  "基蒂大概拒绝了他?她没有向你说过吗?"
  "没有,不论是这个人或那个人,她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太自负了.可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的原因."
  "是的,你想一想,她居然拒绝了列文,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她是不会拒绝他的......后来,那个人又那么卑鄙无耻地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想起来她在女儿面前问心有愧,觉得太可怕了,她恼怒起来了.
  "啊,我真不明白!如今做姑娘的什么事都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告诉母亲,结果......"
  "Maman,我去看看她."
  "哦,去吧.难道我拦着你吗?"她母亲说.

  
  当她走入基蒂的小房间......一间精致的.粉红色的小房间,摆满了vieux saxe的玩具,正像两个月前基蒂还象这房间一般洋溢着粉红色的青春的欢乐,......多莉想起去年她们是怎样满怀深情和欢乐一道装饰这房间.当她看见基蒂坐在靠近门口的矮凳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在地毯角上的时候,她的心都发冷了.基蒂看了她姐姐一眼,她脸上那种冷漠而带几分威严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我便要走了,我得关在家里,而你又不能来看我,"多莉说,在她身旁坐下."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基蒂连忙问,惊异地抬起头.
  "有什么呢,还不是你的痛苦?"
  "我没有痛苦的."
  "得了,基蒂.莫非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我通通知道.听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大家全都经历过的哩."
  基蒂没有开口,她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
  "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说,直入话题.
  "不,他轻视了我,"基蒂带着颤抖的声调说."不要说了!请你不要说了!"
  "但是谁对你这样说过呢?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他爱你,并且依然爱你,如果不是......"
  "啊,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基蒂叫道,突然冒火了.她在椅子上掉过身去,脸上泛着红晕,手指快速地乱动着,忽而用这只手忽而用那只手捏着腰带扣子.多莉知道她妹妹在激动时有捏紧两手的习惯;她也知道在激动时基蒂会不顾一切,说出很多不愉快的.不应当说的话来,多莉原想安慰她的,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要我感觉到什么,什么呢?呃,"基蒂迅速地说."是我爱上了一个丝毫不关照我的男子,而且我会为爱他而死吗?这种话亏你做的姐姐的说得出口,她以为......以为,认为......她在同情我哩!我不需要这样的怜悯与虚情假意!"
  "基蒂,你不公正."
  "你为何折磨我?"
  "但是我......完全相反......我知道你伤心......"
  但是基蒂在激怒中根本没有听她的话.
  "我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也不需要安慰.我这人挺自负,永远不会让自己去爱一个不爱我的男子."
  "是的,我也并没有这样说......只有一件事,你把真话告诉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拉着她的手,"告诉我,列文向你说了吗?......"
  提起列文似乎使基蒂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钮扣扔在地板上,迅速地用两手做着手势,说道:
  "你为什么又把列文扯进来?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向说过,我再说一遍,我还有自尊心,我决,决不能像你那样干......回到变了心.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男子那里去.我真是不明白!你可以,我可不能!"
  说了这些话,她看了她姐姐一眼,看见多莉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她的头忧愁地垂着,基蒂原想出去,却在门边儿坐下,用手帕掩住脸,低下头来.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多莉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时时意识到的那种耻辱,经她妹妹一提,格外痛切地刺痛她的心.她没有料到她妹妹会这样冷酷,因此她生她的气了.但是突然她听到衣服的声,压抑不住的悲泣,而且感到一双手臂搂住她的脖颈.基蒂跪在她面前了.
  "多林卡,我多么,多么不幸呀!"她愧悔地低声说.
  她那满面泪痕的可爱的脸埋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裙子里面了.
  眼泪就象必不可少的润滑油,没有它,姐妹间相互信赖的机器就不能畅快地转动,两姐妹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并没有谈她们的心事;但是,虽然她们谈的是不相干的事,她们却已互相理解了.基蒂知道她在气头上说的关于丈夫变心和委屈的话刺痛了她可怜的姐姐的心,可她却饶恕了她.多莉在她那一方面也明白了她要了解的一切;她确信不疑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就是,基蒂的悲痛,无可慰藉的悲痛正是由于列文向她求过婚,她拒绝了他,可弗龙斯基欺骗了她,如今她准备去爱列文,憎恶弗龙斯基了.基蒂并没有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只诉说着她的精神状态.
  "我没有什么痛苦,"她说,渐渐镇静下来了;"可是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可怕的.讨厌的.粗野的,尤其是我自己,这你能了解吗?你真不能想象我对一切都抱着多么卑劣的想法?""哦,你会有何卑劣的想法?"多莉微笑着说.
  "最恶劣.最粗野的,我不能告诉你.这不是忧愁,也不是烦闷,而是更坏的.仿佛我心中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丑恶的东西.哦,我怎样对你说呢?"她继续说道,看出她姐姐眼睛里那种迷惑的神色."爸爸刚才对我说的话......在我看来好像他以为我所需要的就是结婚.妈妈带我去赴舞会:在我看来她就是要赶快把我嫁出去.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我却驱散不了这些念头.所谓的求婚者......我简直看不顺眼.我总觉得他们在打量我.以前穿着舞衣处处走动对于我简直是一种乐趣,我欣赏我自己;现在我觉得非常羞愧和尴尬.你想怎么办呢!还有,那医生......还有......"
  基蒂踌躇了一下;她本来想往下说,自从她心中发生这种变化之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她眼里变得讨厌不堪了,她一看到他,她的想像里就不能不浮现出最粗鄙丑恶的概念.
  "啊,哦,我觉得一切都很粗野卑鄙,"她继续说."这是我的病.或许就会好的......"
  "但是你不要想这些......"
  "我毫无办法.我除了在你家里和小孩们在一起是不会快活的."
  "可惜你不能到家去!"
  "啊,我要来的.我得过猩红热,我肯定要说服maman让我去."
  基蒂固执己见,到她姐姐家里去了,小孩们果然都是患的猩红热,她一直看护着他们.两姊妹把六个小孩安然地护理好了,可是基蒂却没有恢复健康,谢尔巴茨基一家就在大斋节出国了.

  
  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实际上是浑然一体:在那里大家彼此都认识,甚至互相来往.可是这个庞大的集团又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卡列宁娜在这上流社会三个不同的集团里都有朋友和密切的关系.一个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员的集团,包括他的同僚与部下,是以多种多样的微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而又属于各种不同的社会阶层的.安娜起初对这些人怀着近乎虔敬的感情.现在她熟识他们所有的人,就如村镇上的人们互相熟识一样;她知道他们的习惯和弱点,和他们每个人的苦衷;她知道他们相互间的关系与从属的关系;知道谁袒护谁,每个人怎么样维持自己的地位,谁跟谁在什么事上观点一致,在什么事上意见分歧;可是这个男性的官僚集团,虽然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屡次劝诱,却从来不曾引起她的兴味,她躲开它.
  安娜接近的另一个集团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借以发迹的集团.这个集团的中心是位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这是一个由年老色衰.慈善虔敬的妇人与聪明好学,功名心重的男子所组成的集团.属于这个集团的聪明人之一称它作"彼得堡社会的良心".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重视这个集团,安娜凭着她那善于同人相处的禀性,在彼得堡生活初期就和这个集团有了交谊.现在,自从她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她觉得这个圈子叫人十分反感.在她看来好似她和他们所有的人都是虚伪的,她在这个集团里面感觉得这样厌倦和不舒服,她尽量地少去拜访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了.
  与安娜有关系的第三个集团是道地的社交界......跳舞.宴会与华丽服装的集团,这个集团一只手抓牢宫廷,以免堕落到娼妓的地位,这个集团中的人自以为是鄙视娼妓的,虽然她们的趣味不仅相似,并且实际上是一样的.她和这个集团的联系是通过她的表嫂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而保持着的,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万卢布收入,安娜在社会界刚一露面她就格外喜欢她,给了她很多的照顾,把她拉进她的集团里来,嘲笑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那一群.
  "当我又老又丑了的时候,我也会那样的,"贝特西常说,"可是像你这样一位美貌的年轻女子,进那种养老院还未免太早."
  安娜起初尽可能地避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集团,因为这里需要的花费超过她的进项,而且她心里也的确比较喜欢第一个圈子;但是自从她去莫斯科回来以后,情形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她避开她的道义的朋友而涉足于大交际场所.她在那些地方遇见了弗龙斯基,每当相逢都体验到一种激动的喜悦.她在贝特西家里遇见他的次数特别多,原来贝特西是弗龙斯基一族的,是他的堂姐.凡是可以遇到安娜的地方,弗龙斯基都去,而且在可能的时候就向她倾诉爱情.她并没有给他鼓励,但是每次遇到他的时候,会燃起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种热情.她自己意识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欢喜就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的嘴唇挂上了微笑,她克制不住这种欢喜的表情.
  开头安娜老老实实地以为她是不满意他那么大胆追求她的;但是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不久,她赴一个她原来以为可以遇到他的晚会,而他却没有来的时候,她由于失望的袭击这才清楚地理解到她一直在欺骗自己,不仅没有使他觉得讨厌,并且成为她生活中的全部乐趣了.
  名歌星在举行第二次演出,所有社交界的人都到剧场来了.弗龙斯基从正厅前排的座位上看见了他堂姐,没有等到幕间休息时间,就来到她的包厢里.
  "您为何没有来吃饭?"她对他说."我真诧异情人们的千里眼,"她微笑着补充说,只让他听到;"她没有在.等到歌剧演完了的时候来吧."
  弗龙斯基询问般地望了她一眼.她点了点头.他以微笑对她表示感谢,就在她身旁坐下.
  "但是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您的嘲笑啊!"贝特西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特别感兴趣地注视着这种热情的发展."这一切都哪儿去了呢?您被抓住了吧,我的亲爱的."
  "我就是希望被揪住呢,"弗龙斯基浮着沉静的善良微笑回答."老实说,假设我有什么怨言的话,那便是我给人抓得还不够牢哩.我开始失去希望了."
  "哦,您能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呢."贝特西说道,为朋友感到委屈."entendons nous......"但是她的眼睛里面却闪烁着光辉,表示她跟他一样清楚地明白他抱着什么样的希望.
  "没有什么样的希望哩,"弗龙斯基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对不起,"他补充说,从她手里拿过望远镜,开始越过她裸露的肩膊向对面包厢望."恐怕我变得十分可笑了吧."
  他很明白他在贝特西或任何其他社交界人们的眼里并没有成为笑柄的危险.他十分明白在他们心目中做一个少女或任何未婚女性的单恋者的角色也许是可笑的;可是一个男子追求一个已婚的妇人,而且,不顾一切,去把她勾引到手的男人,这个男子的角色就颇有几分优美与伟大的气概,而决不会是可笑的;因此他的胡髭下面隐隐藏着一种夸耀的快乐的微笑,他放下望远镜,望着他的堂姐.
  "但是您为什么没有来吃饭呢?"她说,一面赞赏着他.
  "我得告诉您呢.我忙不过来,您猜我在做什么呢?我让你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中.我在替一个丈夫与一个侮辱了他妻子的男人调解哩.是的,当真!"
  "哦,调解好了?"
  "差不多吧."
  "您一定要讲给我听听,"她站起身来说,"下一次休息时间来我这里吧."
  "不成的;我要到法兰西剧场去了."
  "不听尼尔松唱吗?"贝特西惊愕地问,虽她自己也辨别不出尼尔松的嗓子和任何别的歌星有何两样.
  "没有办法.我和人约好在那里会面,都为了要调解那件事."
  "'和事佬是有福的,他们可以进天国,,"贝特西说,隐约地记起了她听到什么人说过类似的话."那么好,请坐下,把一切全都讲给我听吧."
  于是她又坐了下来.

  
  "这事儿有点荒唐,但是有趣极了,我很想讲给您听听,"弗龙斯基说,用他的含笑的眼睛看着她."我不讲名字."
  "可是我来猜,更好."
  "哦,听吧:有两个极快乐的小伙子乘车......"
  "那自然是你们联队的士官喽."
  "我并没有说他们是士官,......只不过是两个在一起吃过早饭的青年."
  "换句话说,便是一道喝过酒吧."
  "或许.他们情绪高昂地坐车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吃饭.他们遇见一个坐在出租马车里的美丽的女人超过了他们,回过头来瞄了他们一眼,向他们点了点头,而且笑了,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觉得的.他们自然跟踪着她.他们纵马全速奔跑.令他们吃惊的,就是这美人儿也在他们去的那家人家的门口下了车.美人儿飞跑到顶上一层楼去了.他们瞄见了短面纱下的红唇和一双秀丽小巧的脚."
  "您描写得多么津津有味,我想您一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吧."
  "您刚刚对我说了什么呀!哦,两个青年走进他们同僚的房间,他是在请饯行酒.在那里他们自然多喝了一杯,这在饯行宴席上也是常有的事情.在席上他们打听楼上住着什么人.谁也不知道;只有主人的仆人听见有没有姑娘们住在楼上这个问题,就回答说那儿的确住着不少.吃过饭,两个青年就走入主人的书房,写了封信给那位不相识的美人.他们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来表白爱情,而且他们亲自把这信送上楼去,以便当面说明信中内容或还有不甚明了的地方."
  "您为何告诉我这些丑事呢?哦?"
  "他们按了铃.一个使女开开门,他们就把信递给了她,而且对那使女一再保证,说他们两人是这样狂恋着,他们马上就会死在门口.那使女怔住了,把他们的话传进去.忽然一位生着腊肠般的络腮胡子.红得如龙虾一般的绅士走出来,声明在那一层楼上除了他的妻子没有别人,于是把他们两位赶了出去."
  "您怎么知道他的胡子......象您说得那样......象腊肠呢?"
  "噢,您听吧.我刚才给他们调解过."
  "哦,往后呢?"
  "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原来这是一对幸福的夫妇,九品文官和他的夫人.那位九品官提出控诉,我做了调解人,而且是多么高明的一位调解人啊!......我敢对你说,便是塔力蓝也不能和我媲美哩."
  "有何困难呢?"
  "噢,您听吧......我们照例赔了罪:'我们非常抱歉,发生了这次不幸的误解我们请求您原谅.,那位腊肠络腮胡子的九品官开始软化下来,可是他也想要表白他的情感,他一开始表白,就冒火了,说了好些粗野的语,弄得我不能不施展我所有的外交手腕.'我承认他们的行为不对,可是我劝您姑念他们年少轻浮,而且他们刚在一道吃过早餐.不瞒您说,他们感到很后悔,请求您宽恕他们的过失.,那九品官又软化下来了.'我答应,伯爵,并且愿意宽恕这个;但是您要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可尊敬的女人......居然遭受了恶少痞徒们的迫害,侮辱与无理......,您要知道那恶少一直在场,我于是不得不从中调解.我又施展出我的外交手腕,事儿刚有点结果,我那位九品官又冒了火,脸涨得通红,他的腊肠络腮胡子因为愤怒而竖了起来,我便又利用了外交的机谋."
  "哦,您肯定要他告诉您这故事!"贝特西笑着对一个走进她的包厢的妇人说."他叫我笑死了呢."
  "哦,bonne chance,"她补充说,把没有握住扇子的一个手指给了弗龙斯基,耸了一下肩膊,使她那逐渐缩上来的连衣裙的紧身围腰滑下去,当她接近脚灯时,在煤气灯和众人的目光下,在众目所视的时候,会恰当地裸露出来.
  弗龙斯基坐车到法兰西剧场去,他当真是去见他的联队长,那位联队长从来不错过这儿的一次表演的.他要见他,报告调停的结果,三天来他一直饶有兴趣地忙着进行调停的工作.他所喜欢的彼得里茨基和这件事儿有关系,另一个嫌疑犯是新近加入联队的一位出色人物兼出色的同僚,年轻的克待罗夫公爵.而最重要的,是这事儿涉及联队的荣誉.
  这两位青年在弗龙斯基那一骑兵连里服役.那位九品官文坚来找联队长,控告他部下的士官侮辱了他的妻子.据文坚说,他年轻的妻子(他结婚还不过半年)和她母亲在教堂里,忽然感到身子不适,那是怀孕的反应,她再也站不住了,看到一辆马车,就雇了车回家.士官们立即出发追赶她;她吓慌了,而且感到身体更不舒服了,跑上楼梯回到了家.文坚自己从办公处回来时听到门铃声和人声,走出来,看见喝醉的士官们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将他们赶了出去.他央求处罚示儆.
  "是的,不论怎么说,"联队长对他邀请来的弗龙斯基说."彼得里茨基可真太不像话了.没有一个礼拜不闹出一点丑事来.这位九品官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会去上告的."
  弗龙斯基看到这件事情吃力不讨好,决斗不可能,只有设法缓和那位九品官,把事情暗中了结.联队长请弗龙斯基来商量,就因为他知道他是一个高尚聪明的人,尤其是一个关注联队名誉的人.他们商谈的结果,决定彼得里茨基同克德罗夫跟着弗龙斯基一道到文坚那里去赔罪.联队长与弗龙斯基两人都十分明白弗龙斯基的姓氏和他宫延武官的身份,是能使九品文官回心转意的.这两样东西实际上也并非没有发生效力;虽结果如弗龙斯基叙述的,还在未定之日.
  一到法兰西剧场,弗龙斯基就和联队长一道退入休息室,对他报告他的成败.联队长思索了一番,决定不受理这个案件;可是为了自己的兴趣,他询问了弗龙斯基会见的情形;当弗龙斯基述说那位九品官怎样平静了一会之后回想起一些小事又冒起火来,以及弗龙斯基怎样说了调解的话最后半个字时,自己就见机而退,而把彼得里茨基推到了面前去的时候,联队长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是很不名誉的事,但是笑煞人了.克德罗夫可真打不过那位绅士哩!他气得那么厉害吗?"他笑着评论道."但是您看今天克莱列怎样?她真叫人惊异哩,"他接着说到新来的法国女演员."不管你看多少遍,她总是天天不一样.只有法国人才能够这样呵."

  
  贝特西公爵夫人没有等到最后一幕完结就离开剧场坐车回家了.她刚走入梳妆室,在她长长的.苍白的脸上扑了一些粉,擦匀了,整理好衣裳,吩咐在大客厅里面安排下茶,一辆一辆的马车便陆续地来到他那滨海大街的大住宅门口.客人们在宽阔的大门口下了车,那肥胖的看门人,他早上经常在大玻璃门外面读报以启迪过路的行人,轻轻地开开了大门,让宾客们经过他身边走入屋子去.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女主人,新梳了头,擦了脸,从一扇门走进客厅来,而客人们可又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这是一间大客厅,有暗色的墙壁.柔软的地毯.同一张照耀得通亮的桌子,桌上铺的白桌布.银茶炊与透明的瓷茶具在烛光下闪烁着.
  女主人在茶炊边坐下,脱下手套.由不声不响地在房间里走动的仆人们摆好椅子;大家就了座,分成了两组:一组挨近女主人围着茶炊,另一组在客厅尽头,围着那个穿黑天鹅绒衣裳.生着两道弯弯黑眉毛的美丽的公使夫人.在两组里谈话开头都照旧游移了一会,被迎接.寒暄.献茶所打断,并且好像还在摸索着话题.
  "她作为一个女演员真是出类拔萃,可以看出她研究过考尔巴哈,"大使夫人那一组中一个外交官说."您注意到她怎么样倒下去的吗?......"
  "啊,咱们别再谈尼尔生了!她实在没有什么新的地方好谈,"一位穿着旧绸服.没有眉毛和假发.红面孔.淡黄头发的肥胖女人说.这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她以她的单纯与态度粗暴著名,绰号叫"可怕的娃娃".米亚赫基夫人坐在两组当中,听着两方面的谈话,一会儿参与这一组,一会又参与那一组."今天我已经听见三个人说到考尔巴哈,都是一样的话,好像他们预先约好了似的.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样喜欢那句话."
  讲话被这个评语打断了,又不得不另想新的话题.
  "请对我们说一点有趣味而不刻毒的话吧,"公使夫人说,她是深谙英语所谓small talk那类文雅的谈话艺术的.她这话是对那个外交官出的,他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据说这是一桩难事,话不刻毒是不会有趣的,"他带着微笑开口了."可是我来试试看.给我一个题目吧.关键全在题目.要是给了我题目,就容易做文章了.我经常想前代有名的健谈家生在今世也难于说出聪明的话语来的.一切聪明的话都变成陈词滥调了......"
  "这也是早有人说过的,"公使夫人笑着打断了他.
  谈话开始得很文 雅,但是正因为太温和了,所以又停了下来.只好求助于万全的.永恒的话题......说长道短了.
  "你不觉得图什克维奇很有几分Louis XV的风度吗?"他说,朝站在桌旁的一位漂亮的.金发的青年男子看了一眼.
  "啊,对啦!他同这客厅很相配,所以他常到这里来哩."
  这谈话得到了响应,原来他暗示的在这个客厅里是不能直说的......那便是,图什克维奇和女主人的关系.
  这时,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围的谈话也同样地在三个不可避免的话题:最新的社会新闻.剧场和诽谤三者之间游移;结果还是落到最后的话题,便是恶意的诽谤上.
  "你们听到马利季谢娃那女人......是母亲,不是女儿......定制了一件diable rose衣裳吗?"
  "不会的!要不那真是太妙了!"
  "我奇怪以她的聪明......因为她并不是傻瓜,您知道......她竟然看不出她自己多可笑."
  大家在责难或嘲笑不幸的马利季谢娃夫人这点上都有话说,于是谈话愉悦地唧唧喳喳讲起来,如燃烧着的篝火一般.
  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一个温厚的肥胖的男子,一个酷爱搜集版画的人,听到他妻子有客,在去俱乐部以前走进了客厅.他轻轻地踏过厚地毯,走到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面前.
  "您喜欢尼尔松吗?"他问.
  "啊,您怎么可以这样偷偷地走到人家面前来哩!您把我吓坏了!"她回答."请不要同我谈歌剧;您是不懂音乐的.我宁可迁就您,讲您的陶器和版画.哦,您最近在您老去光顾的那些古玩店,买了些什么珍宝吗?"
  "您要我给您看吗?但是您在这方面是外行."
  "啊,给我看看吧!我向那些......他们叫做什么呢?......那些银行家领教过哩......他们有着精美的版画.他们拿给我们看了."
  "啊呀!您到许茨堡那里去过吗?"女主人从茶炊边问道.
  "是的,ma chère.他们请了我丈夫和我去吃饭,而且对我们说席上的酱油花了一千卢布哩,"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大声说,感到大家都在听她."其实是顶劣等的酱油,带点绿色.我们不会不回请他们,我给他们吃的酱油却只用了八十五戈比,大家全都很满意.我可买不起一千卢布的酱油呢."
  "她真是了不起呢!"女主人说.
  "真了不得呢!"又有谁说.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话总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这种效果的秘诀就在于她虽说话常不得体,就像现在一样,但她说的话却很简单,多少有点意思.在她所处的社会里面,她的这种话语就产生了最机智的警句的效果.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从来不明白它为什么有那种效果,她只知道它有,并且利用它.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讲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听,而公使夫人周围的谈话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竭力想把两方拉拢来,她转往公使夫人说:
  "您当真不喝茶吗?您到我们这边来吧."
  "不,我们这儿很好,"公使夫人微笑着回答,然后她继续谈那已经谈开了的话题.
  这是很愉快的谈话.他们在评论卡列宁夫妇.
  "安娜去莫斯科回来以后大变特变了.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说道.
  "主要的变化是她随身带回来的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说.
  "哦,那有什么?格林有个童话讲的一个没有影子的男子,一个失去了影子的男子.这是他犯了什么罪所受的处罚.我可从来不明白这怎么会是处罚.但是女人倒真是不高兴没有影子呢."
  "是的,可是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没有好下场的,"安娜的朋友说.
  "烂掉您的舌头!"听见这些话,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忽然说."卡列宁夫人是一个难得的女人.我不喜欢她丈夫,但是我非常喜欢她."
  "您为何不喜欢她丈夫?他是一位那样出色的人物,"公使夫人说."我丈夫说就是在欧洲也少有如他那样的政治家呢."
  "我丈夫也对我这样说,可是我不信,"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假设我们的丈夫没有和我们说过什么,我们就会看到事情的真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我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傻瓜.我说这句话只能低声的......但是这实际上不是使一切都明白了吗?以前,当我听到人家的话把他看得很聪明的时候,我尽在寻找探索着他的才能,而且不以为是我自己笨,所以看不出来;可是我一说,哩,虽然只是低声地,而这么一说,一切便都清清楚楚了,可不是吗?"
  "您今天多么恶毒呀!"
  "一点儿都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两人之中总有一个是傻瓜.哦,您知道谁也不会说自己是傻瓜的."
  "谁也不满足于自己的财富,可谁都满足于自己的聪明."外交官重述着法国的格言.
  "正是,正是啦,"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连忙对他说."但是问题在于我不能让您任意诽谤安娜.她是那么可爱,那么魅人.假使大家都爱上了她,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的时候,那她有何办法呢?"
  "我可不想说谁的坏话呀?"安娜的朋友替自己辩护似地说.
  "假设没有人像影子一般跟着我们,那也不能证明我们就有责备她的权利."
  这样十分得体地奚落了安娜的朋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就站起身来,和公使夫人一道加入了桌旁的一群,那儿正在谈论普鲁士国王.
  "你们在那边说什么人的坏话呢?"贝特西问道.
  "卡列宁夫妇.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了一番鉴定,"公使夫人带着微笑在桌边坐下说.
  "可惜我们没有听见."贝特西公爵夫人说,望着门口."噢,您终于来了!"她在弗龙斯基走进来的时候微笑着转向他说.
  弗龙斯基不只和房间里所有的人都认识,而且天天同大家见面;因此他带着悠闲自得的态度走进来,就如一个人回到他刚刚离开不久的人群中来一样.
  "我从什么地方来吗?"他回答着公使夫人的询问,说."哦,没有法子了,我只好自白了.看滑稽歌剧来哩.我深信我看了总有一百次了,始终得到新的乐趣.妙极了呀!我知道这是有失体统的,可是我看歌剧就打瞌睡,我看滑稽歌剧却可以看到收场,而且津津有味.今晚......"
  他说起一个法国女演员,正待开口讲点有关她的什么;可是公使夫人,带着戏谑的恐怖神情,打断了他.
  "那种可怕的交情您不要再讲了."
  "好的,我不说,况且这些可怕的事大家都知道呢."
  "要是它象歌剧一样流行,我们就都会去看哩."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随声附和着.

  
  可以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这一定是卡列宁夫人,就向弗龙斯基瞟了一眼.他向门口望着,他的面孔带着奇异的新的表情.他快乐地.凝神地.同时又畏怯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人,慢慢欠起身.安娜走进了客厅.照常把身子挺得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迈着快速.坚定而轻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妇人卓然不同的,她几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并且含着同样的微笑望了弗龙斯基一眼.弗龙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给她坐.
  她只微微地点头作为回答,脸泛红了,皱起眉头.但是立刻,她一面连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给她的手,一面转往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我到了利季娅伯爵夫人那里,原来想早一点来的,可是被她给留住了.约翰爵士在那儿.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个传教士吗?"
  "是,他告诉了我们印度的生活,有味极了呢."由于她进来而又打断了的谈话就像风吹的灯光一样又摇曳起来.
  "约翰爵士!是的,约翰爵士.我见过他.他非常健谈.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地爱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给托波夫,是真的吗?"
  "是的,听说这是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们的父母!据说这是恋爱的婚姻."
  "纯粹说感情?您抱着多么陈腐的观念!如今还有谁谈恋爱吗?"公使夫人说道.
  "有何办法呢?这种愚笨的陈规陋习至今还没有销声匿迹哩,"弗龙斯基说.
  "保持这种风气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但是这种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们以前不承认的热情爆发了的时候,会怎样时常像尘埃似地消散呢,"弗龙斯基说.
  "但是所谓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种双方已不再放荡的婚姻.那像猩红热一样......每个人都得害一次才取得免疫力."
  "那么恋爱跟生活一样,也可以用人工接种咯."
  "我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教会的执事,"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说."我却不觉得对我有什么益处哩."
  "不,我想,不是开玩笑,要懂得爱情,人就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掉,"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甚至在结了婚之后吗,"公使夫人开玩笑似地说.
  "改邪归正从不嫌晚."外交官引用着英国的谚语.
  "正是,"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您以为怎样?"她对安娜说道,安娜嘴唇上挂着一丝简直辨察不出的坚定的微笑,正默默地听着这场谈话.
  "我想,"安娜说,玩弄着她脱下的手套,"我想......假设有千万个人,就有千万条心,自然有千万副心肠,便有千万种恋爱."
  弗龙斯基盯着安娜,揪着心等待着听她要说什么.当她说出了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如脱了险似的叹了一口气.
  安娜忽然对他说:
  "啊,我收到了莫斯科来的一封信.他们说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病得十分重呢."
  "当真吗?"弗龙斯基说,皱起眉头.
  安娜严厉地看着他.
  "您不关心吗?"
  "不,我很关心 .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假设我可以打听一下的话?"他问.
  安娜站起身来,走到贝特西面前去.
  "请给我一杯茶,"她说,停在她的椅子后面.
  当贝特西倒茶的时候,弗龙斯基走到了安娜面前.
  "信上说了些什么呀?"他重复说.
  "我常想男子们并不懂得什么是不名誉的事,虽然他们嘴里老是讲这个,"安娜说,并没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说说."她补充说,于是走开了几步,在堆满了照片簿的桌边坐下.
  "我完全不懂您这话的意思,"他说,递给她一杯茶.
  她瞄了一眼她身旁的沙发,他立刻坐下来.
  "是的,我早就想跟您说,"她说,不看着他."您做得不对,太不对了."
  "难道我不知道我的行为不好吗?但是谁使我这样做的呢?"
  "您为何对我说这种话?"她说,严厉地望着他.
  "您知道为什么,"他大胆而又高兴地回答,迎着她的视线,紧盯着她望着.
  发窘的不是他,而是她.
  "这只证明您冷酷无情,"她说.但是她的眼神却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这正是她之因此害怕他的缘故.
  "您刚刚说的那件事情只是一个错误,而并不是爱情."
  "记着我禁止您说那个字眼,那可恶的字眼,"安娜说道,发抖了.但是立刻她感觉到就是"禁止"这个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认了自己对他有某种权利,并且这样就更鼓励他倾诉爱情."我早就想对您说这话,"她继续说,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脸烧得通红."我今晚是特意来的,知道我在这儿可以遇到您.我来告诉您说,这应该结束了.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羞愧过,可是您使得我感到自己有什么过错一样."
  他望着她,被她脸上的一种新的精神的美打动了.
  "您要我怎么样?"他简单而严肃地说.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请求基蒂的宽恕,"她说道.
  "您不会要我这样吧!"他说.
  他看她说这话很勉强,不是出于内心.
  "假设您真爱我,像您所说的,"她低语着,"那么就这样做,让我安宁吧."
  他喜笑颜开了.
  "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个生命吗?但是我不知道安宁,我也不能给您.我整个的人,我的爱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自己分开来想.您和我在我看来是一体.我看出将来不论是我或您都不可能安宁.我看只有绝望和不幸......要不然就可能很幸福,怎样的幸福呀!......难道就没有可能吗?"他小声地说,但是她听见了.
  她竭尽心力想说应该说的话;但是她却只让她的充满了爱的眼睛盯住他,并没有回答.
  "嗯,有了!"他狂喜地想着."我原来都快要绝望,并且好像不会有结果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她爱我!她自己承认了的!"
  "那么为了我的缘故这样做吧:别再对我说那种话,让我们做好朋友吧,"她口头上这么说,但是她的眼睛却说出了全然不一样的话.
  "我们永远不会做朋友,这您自己也知道的.我们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或者是最不幸的......这完全在于您."
  她原来想说句什么话的,但是他打断了她.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求有权利希望,痛苦,就像我现在这样.可是假设连那也不能够,那么命令我走开,我就走开.要是您讨厌我在您面前,您就不会再看见我."
  "我并不要赶走您啊."
  "只要没有什么变化就好了.让一切都照旧吧,"他带着颤栗的声调说."您丈夫回来了."
  在那一瞬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果真迈着稳重而笨拙的步伐走进房间里.
  瞥了他的妻子和弗龙斯基一眼,他就走到女主人面前,坐下喝了一杯茶后,用他那从容的.一向嘹亮的声调开始讲话,用他素常那种嘲弄口吻讥刺着什么人.
  "你们兰布利埃的人们到齐了,"他说,向在座的人注视了一下;"格雷斯和缪斯."
  但是贝特西公爵夫人忍受不了他的这种腔调......如她用英语所谓sneering的腔调,于是,如一个精明的女主人一样,她立刻把引他谈论起普遍兵役制这个严肃的话题上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即对这问题发生了兴味,开始热诚为新敕令辩护以防御贝特西公爵夫人的攻击.
  弗龙斯基和安娜还坐在小桌边.
  "这可有点不成体统了!"一位妇人低声说,对卡列宁夫人.弗龙斯基和她丈夫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我刚刚不是对您说过吗?"安娜的朋友说.
  可不仅这两位妇人,几乎全房间的人,甚至米亚赫基公爵夫人和贝特西本人,都朝那两个离群的人望了好几眼,好似这是一桩恼人的事情一样.只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次都没有向那方向望过,他正谈得很起劲哩.
  贝特西公爵夫人注意到在每个人心上所引起的不愉快的印象,把另外一个什么人悄悄地塞入她的位置上来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讲话,自己走到了安娜面前.
  "我始终很佩服您丈夫讲话条理清楚."她说,"他一说,好像连最玄妙的思想我全都能领会呢."
  "啊,是的!"安娜闪耀着幸福的微笑说道,贝特西对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她走到大桌面前,参与了大家的讲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了半个钟头之后,走到他妻子跟前,提议一同回家;可是她不望着他回答说,她要留在这儿晚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鞠了躬就退出去了.
  卡列宁家的车夫,穿着光亮皮外衣的胖胖的老鞑靼人,好不容易才制服了在门口冻得不安宁的一匹灰色副马.一个仆人开开车门站在那里.看门人站在那儿把房子的大门开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用敏捷的小手,正好在解开被皮大衣的钩子缠住了的袖口花边,垂着头,欢喜地听着弗龙斯基在送她下来时对她说的话.
  "您自然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并不要求什么,"他说,"可是您知道友情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生活中只有一桩幸福,就是您那么厌恶的那个字眼......是的,便是爱......""爱,"她用内心的声音慢慢重复说,忽然,就在她解开袖口花边的一刹那,她补充说:"我因此不喜欢那个字眼就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的,"说着,她凝视着他的面孔."再会!"
  她把手伸给他握了一握,就迈着迅速的.富于弹性的步子,从看门人身边走了过去,消失在马车里了.
  她的目光,同她的手的接触,使他燃烧起来了.他吻着他手掌上她接触过的部位,意识到他今晚比过去两个月中距离达到目的更加近了,觉得非常幸福,就这么回家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妻子和弗龙斯基坐在另外一张桌旁,谈得很热烈,并不觉得有什么希罕与有失体统的地方;但是他注意到客厅里旁人都觉得这有点希罕和有失体统,因此他也感觉得有失体统了.他决心要同妻子谈一谈这件事.
  回到了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例走进书房,坐在安乐椅上,拿起一本关于罗马教的书,在他夹了一把裁纸刀的地方打开,一直读到一点钟的时候,正如他平常一样;可是他不时地揉擦着他的高高的前额,摇着头,好似在驱除什么似的.他在规定的时间站起来,梳洗了一下预备就寝.安娜还没有回来.他腋下挟着一本书,走上楼去;但是今晚,他的思想不像平时那样对公务加以深思熟虑,却被他妻子和与她有关的某种不愉快的事情占据了.违反他平常的习惯,他没有去睡,却倒背着两手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他不能够睡觉,感觉到他不论如何得先把这新发生的情况仔细认真考虑一番.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心要和他妻子谈谈这件事儿的时候,那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和简单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一开始考虑这新发生的情况,他就觉得这是很复杂和困难的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是个好猜疑的人.嫉妒,照他的看法,是对于自己妻子的侮辱,人应该信赖自己的妻子.至于为什么应该信赖......就是说,完全相信他的年轻妻子会永远爱他......他可没有问过自己;可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不信赖的心情,因为他一向信任她,而且对自己说过他应当那样.虽他现在依然认为猜疑是可耻的,应当信赖人,他的这种信念到现在还没有打破,可是他感觉到他正面对着什么不合理的荒谬的现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面对现实,面对着他的妻子有爱上另一个男子的可能,这在他看来是很荒谬和不可思议的,由于这就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生都在和生活的反映发生关系的官场中过日子,做工作.而每一次他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就逃避现实.他现在的感受就象一个人正平静地走在一座横跨深涧的桥上,突然发觉桥断了,下面是无底的深渊.那深渊就是现实本身,而桥梁便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过的那种脱离现实的生活.他的妻子有爱上别人的可能,这问题头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禁毛骨悚然了.
  他没有脱下衣服,只是迈着平稳的步伐在点着一盏灯的餐厅的咯吱作响的镶花地板上,在幽暗的客厅......那里灯光仅仅反射在挂在沙发上面他自己的那幅大的新画像上面......的地毯上面来回走着,于是又走过她的房间,里面点着两支蜡烛,照耀着她的亲戚和女友们的画像,同她的写字台上他早就熟悉的精美的小玩意.他穿过她的房间到了寝室门口,又往回走.
  每来回走一次,特别是走在灯光辉煌的餐厅的镶花地板上的时候,他便站住对自己说:"是的,这事儿一定要解决和加以制止;我一定要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和我的决心."于起他又往回走."但是表示什么......什么决心呢?"他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说,却找不到答案."但是到底,"他在转回她的房间之前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她和他谈了好久,但是那有什么呢?社交界的妇人高兴和谁谈就可以和谁谈话.而且,嫉妒会贬低我自己和她,"他在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对自己说;但是这个格言,以前他曾那么看重的,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分量,没有一点儿意义了.他到了寝室门口又转回来,可是他一走进幽暗的客厅,某种内心的声音就对他说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如果旁人全都已注意到了,那就可见有些蹊跷.于是他又在餐室里暗自说:"是的,这事一定要解决和加以阻止,表示我对这事的意见......"而在客厅转角处他又问自己:"怎样解决呢?"于是他又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呢?"于是回答:"什么也没有."而且想起了嫉妒是一种侮辱他妻子的感情;但是在客厅里他又相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思想,像他的身体一样,兜着大圈子,碰不到一点新的东西.他意识到这一点,揉了揉前额,在她的房间里面坐下来.
  这当儿,望着她的桌子,上面摆着带着吸墨纸的孔雀石文件夹和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他的思想忽然变了.他开始想她的事,想她有些什么思想和感觉.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动地描绘着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他也想到她可能而且一定会有她自己特殊的生活,这念头在他看来是这样可怕,连忙把这种思想驱除掉.这是他惧怕窥视的深渊.在思想与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是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格格不入的一种精神活动.他以为这种精神活动是有害的和危险的想入非非.
  "最糟糕的是,"他想,"正好在现在,正当我的事业快要完成的时候(他在想他当时提出的计划),当我正需要平静的心境和精力的时候,这种无聊的烦恼落到我的身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那种遇见麻烦和烦恼,却没有勇气正视它们的人."
  "我得考虑一下,作出决定,然后便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他大声说.
  "她的感情,她心里产生了,或许正在产生什么念头的问题,不关我的事儿;这是她的良心问题,属于宗教范畴,"他自言自语说,意识到他找到了新发生的情况可以划入的正式范畴,而聊以自慰了.
  "是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自言自语,"她的感情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那与我不相干.我的义务是明确规定好的.作为一家之主,我是有义务指导她的人,因此我要对她负一部分责任;我应当指出我所觉察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权力.我得明白地同她说说."
  于是卡列宁就在头脑里明确地编好今晚对妻子说的话.他一面考虑他将要说的话,一面又有几分惋惜他不能不为家务事而无形中耗费自己的智力与时间;但是,虽然这样,摆在他眼前的措辞的形式和顺序已像政府报告一样明了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我要充分地说明下面几点:第一,说明舆论和体面的重要;第二,说明结婚的宗教意义;第三,假如必要,暗示我们的儿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于是,十指交叉着,手心朝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扳直手指,指关节哔剥地响起了.
  这个手势,这种双手交叉,把手指扳得格格发响的坏习惯,令他恢复了他现在那么需要的清醒的理智.听到马车驶到前门的声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房间的中间站住.
  可以听见一个女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准备发表意见,站在那里紧压着交叉的手指,等候着会不会再发出哔剥声.一个关节哔剥地响了.
  由楼梯上轻微的脚步声,他就感觉到她已走近,虽然他对他的言辞很满意,可是他对于迫在眉睫的说明感觉到恐惧......

  
  安娜垂着头,一面摩弄着头巾的缨络走进来.她容光焕发;可这不是欢乐的光辉,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红光.看见她丈夫,安娜抬起头,好象如梦初醒,微微一笑.
  "你还没有睡?奇怪!"她说,脱下头巾,没有停住脚步,一直向梳妆室走去."应该睡觉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走过门口的时候说道.
  "安娜,我有话要同你谈谈."
  "和我?"她吃惊地说,从梳妆室门里走出来,朝他望着."哦,什么事?谈什么呢?"她问,坐了下来."哦,要是那么必要,我们就谈谈吧.不过还是去睡的好吧."
  这话安娜脱口说出,她自己听了,都非常惊异自己说谎的本领.她的话那么简单而又自然,她多么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虚伪的难以打穿的铠甲.她感到如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帮助她和支持她.
  "安娜,我必定警告你,"他开口了.
  "警告我?"她说."什么事?"
  她那么大方,那么快活地望着他,要是换了一个不像她丈夫那样了解她的人,不论在声调和她这句话的意思上,谁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了解她,知道每当他比平时迟上床五分钟她就会立刻注意到,而且问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欢喜.快乐和愁苦都会立刻告诉他;而现在看见她不顾他的心情,也不愿说一句关于她自己的话,这在他看来可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是对他开放的,现在却对他关闭起来了.不仅这样,他从她的声调听出来她并没有为这事儿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当地在对他说:"是的,它关闭起来了,这不能不这样,而将来也还要这样."现在他体验到这样一种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家,发觉自家的门上了锁的时候所体验的一样."可是也许还可以找到钥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声说,"由于不小心谨慎,你会令自己遭受到社会上的非议.今晚你和弗龙斯基伯爵(他坚决地.从容不迫地说出这个名字)的过分热烈的谈话引起了大家的留意."
  他说着,一边望着她那双正以神秘莫测的神色使他惊骇的含笑的眼睛,并且他一面说话,一面感到他的话是白费口舌的.
  "你总是这样,"她回答,好似完全不了解他,故意装出只听懂了他最后一句话的模样."有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沉闷,有的时候你又不喜欢我活泼.我不沉闷.这令你生气了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颤动着,想把关节弄出响声.
  "哦,请别弄出响声来,我不喜欢这样.""安娜,你这样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镇静地克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动作.
  "但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带着那样纯真和戏谑的惊异神情问."你要我怎么样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一阵,揉了揉前额和眼睛.他看到他并没有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做,便是说,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过失,却因为牵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觉激动起来,正在同他虚构出来的某种障碍斗争.
  "这就是我打算对你说的,"他冷淡而又镇静地说,"我求你听听.你也知道我认为嫉妒是一种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决不会让自己受它支配;可是有些礼法,谁要是违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今晚注意到这事儿的倒不是我,但是从在众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来判断,每个人都注意到你的举止行动十分不得体."
  "你的话我简直一点也不懂,"安娜说,耸耸肩膀."他并不在乎,"她想."但是别人注意到这个,这才使他不安了.""你身体不舒服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补充说,她站起身来,要朝门口走去,可是他向前走了两步,好像要拦住她似的.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很难看,安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模样.她停住脚步,把头仰起来,歪在一边,用敏捷的双手开始取下发针.
  "哦,我在听,还有些什么,"她平静而讥讽地说."我甚至在热心地听,我倒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她说着,说得那么从容不迫,语气那么自信,借问那么得体,令她自己都很惊异.
  "我没有权利来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认为那是无益并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开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们时常挖掘出顶好加以忽视地摆在那里的东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问题,可是向你指出你的职责所在,却是我对你,对我自己,对上帝的责任.我们的生活,不是凭人,而是凭上帝结合起来的.这种结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坏,可那种性质的犯罪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么想睡呀!"她说,快速地用手摸摸头发,摸索着剩下的发针.
  "安娜,看在上苍面上,不要像那样说话吧!"他温和地说."也许我错了,但是相信我,我说这话,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
  她的脸马上就沉下来,眼睛里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可是"爱"这个字眼却又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爱?他能够爱吗?假使他没有听到过有爱这么一回事,他是永远不会用这个字眼吧.爱是什么,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真是不明白,"她说."请把你感到的明白说出来吧......"
  "对不起,让我通通说完了吧.我爱你.但是我不是在说我自己;关于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们的儿子同你自己.我再说一遍,我的话在你看来也许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适宜的;也许这只是出于我的误解.如果是那样,那就请你饶恕我.不过假使你自己意识到还有丝毫的根据,那么我就请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驱使你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自觉地说了和他原来预备好的完全两样的话.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而且,"她匆忙地说,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实在该睡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吸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入寝室去了.
  当她走入寝室的时候,他已经上床了.他的嘴唇严厉地紧闭着,他的眼睛避开她.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刻等候着他再开口和她说话.她害怕他说话,同时却又希望他说话.但是他却沉默着.她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了许久,终于把他忘记了.她想到了另一个;她看见他,而且感觉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着感情和有罪的喜悦.突然她听到了安谧的.平稳的鼾声.起初一瞬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被自己的鼾声吓醒了,停止了;但是在两次呼吸以后,鼾声又响起来了,带着一种新的平静的节奏.
  "迟了,已经迟了,"她微笑着低声说.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她觉得简直可以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眼睛的光芒.

  
  从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好他的妻子也好,都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安娜照常出入社交界,到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去的次数格外频繁了,并且到处都遇得见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他想要和她开诚相见的一切努力,全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愉悦的迷惑的壁垒抵挡住了.表面上一切都如旧,可是他们内在的关系完全变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位在政界那么有力的人物,在这方面却感觉到自己束手无策了.像一条公牛一样驯服地垂着头,他服服帖帖地等待着他已感到举在他头上的利斧.每当他一想到这事儿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他应当再试一次,还有希望用亲切.温情和劝说来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准备和她谈话.但是每次他开始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支配着她的那种恶意和虚伪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说的话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说的,语气也不是他原先想用的.他同她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种语调,那是嘲笑任何说他现在这种话的人的.用那类语调,要说出他必须向她说的话是不可能的了.

  十 一
  有一个欲望简直整整一年是弗龙斯基生活中唯一无二的欲望,排挤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那个欲望在安娜是一个不可能的.可怕的.因此也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脸色苍白,下颚发抖地站在她面前,要她镇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才能令她镇静.
  "安娜!安娜!"他用战栗的声音说,"安娜,发发慈悲吧......"
  可是他说得越响,她就越低下她那曾经是非常自负的.快乐的.现在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头,她弯下腰,从她坐着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了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的话,她肯定扑跌在地毯上面了.
  "上帝呀!宽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说,拉住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口.
  她感觉到这样罪孽深重,这样难辞其咎,除了俯首求饶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可现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所以她恳求饶恕也只好向他恳求.望着他,她肉体上感觉到她的屈辱,她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呢,觉得自己好像一名杀手,面对着一具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那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恋爱,他们的恋爱的初期.一想到为此而付出的羞耻这种后怕的代价,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由于自己精神上的赤裸裸状态而痛切感到的羞耻之情,也感染了他.但是不管谋杀者对于遭他毒手的尸体是多么魂悦魄散,他还是不能不把那个尸体砍成碎块,藏含起来,还是不能不享受通过谋杀得来之物.
  于是好似谋杀犯狂暴地.又似热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着它,把它砍断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膊上印满了亲吻.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动一动.是的,这些接吻......这就是用那羞耻换过来的东西.是的,还有一只手,那将永远属于我了......这是我的同谋者的手.她举起了那只手,吻着它.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脸;但是她把脸遮掩起来,没有说一句话.终于,好似拚命在控制住自己,她站起来,推开他.她的脸孔还是那样美丽,但却更加逗人怜爱了.
  "一切都完了,"她说道."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请记住这个吧."
  "我不会不记住那像我的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为了一刹那这样的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啊!"这种恐惧不由得也传染给了他."发发慈悲,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吧."
  她快速地立起身来,避开了他.
  "不要再说了吧,"她重复说,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冷冰冰的绝望神情,她离开了他.她感觉到此时此刻她不能把她踏进新生活时所感到的羞耻.欢喜和恐怖用言语表达出来,并且她也不愿意说这个,唯恐被不得体的语气亵渎了.但是往后,到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不仅找不出言语来表达她那千头万绪的心情,并且她甚至也找不出可以明确地反映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的思路.
  她向自己说:"不,现在我不能够考虑,等到以后,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可是这种平静的心情永远没有到来;每当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会遭遇到什么,以及她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一种恐怖感就袭上了心头,于是她连忙就把这些思想驱除掉.
  "往后,以后,"她说,"当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
  可是在梦里,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十分丑恶毕露地呈现在她眼前.一个同样的梦几乎每夜都缠着她.她梦见两人同时都是她的丈夫,两人全都对她滥施爱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哭泣着,吻着她的手说:"现在多么好呀!"可阿列克谢.弗龙斯基也在那里,他也是她的丈夫.她非常诧异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并且笑着向他们说明这样真是简单得多了,现在他们两人都满足和幸福.而是这个梦像噩梦似地使她难受,她吓醒了.

  十 二
  从莫斯科回来的头几天,每次列文想起他遭到拒绝的耻辱而浑身战栗,满脸通红的时候,他就向自己说:"我从前因为物理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时候,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完了,也是这样发抖和红脸的;我办错了姐姐托我办的事情以后,我照样也以为自己完全不中用了.但是后来怎样了呢?现在过了几年之后,我回想起这些来,便奇怪当时怎么会使我那样痛苦.这场苦恼结果也会如此的.过些时候,我对于这个也便会释然于心了."
  可是三个月已经过去,他对于这事仍然无法释然于心,他想起这事来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使他痛苦.他不能平静,由于他梦想了那么久家庭生活,而且感到自己早就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龄,他却依旧没有娶亲,并且离结婚并加遥远了.他自己痛苦地感觉得,就如他周围所有的人感觉到的一样,他这样年龄的男子是不宜于独身的.他记起了他去莫斯科以前有一次怎样对他的牧人尼古拉,一个他乐意与其攀谈的心地单纯的农民说:"哦,尼古拉!我打算讨亲哩,"而尼古拉又怎么像谈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一样迅速地回答:"是时候了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可是现在结婚越发遥遥无期了.位子本来已有人占据了,因此现在当他在想像中试着把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女子摆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他老感觉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他遭到的拒绝和他在这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总使他羞愧得痛苦不堪.尽管他常常对自己说这并不能归咎于他,可是那种回忆,就如旁的类似的屈辱的往事一样,使他心痛和脸红.他的过去,就像每个人的过去一样,有他自认很不好的行为,他应当受良心的谴责;但是回想起那些恶劣行为并没有像回忆起这些虽琐细但是屈辱的往事这么使他痛苦.这些创伤从没有平复.除了这些往事,现在还有他遭到拒绝同他那晚在众人眼里呈现的可怜相.但是时间和工作却悄悄地起了作用.悲痛的记忆渐渐地被田园生活中的小事儿......那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实际上是重要的......掩盖住了.他想念基蒂的时候一星期少似一个星期了.他甚至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她已经结婚或行将结婚的消息,指望这样的消息会像拔掉一颗病牙一样完全能治好他的隐痛.
  这其间,春天到来了,明媚而又温和,不像素常那样姗姗来迟与变幻莫测,是一个草木.动物和人类皆大欢喜的少有的春天.这明媚的春天更加鼓舞了列文,加强了他抛弃过去的一切,坚定而独立地安顿他独身生活的决心.虽然他回到乡下时所抱的许多计划都没有实行,可是他的最重要的决心......力求纯洁的决心......他已经遵守了.他没有感到每次失败之后照例使他苦恼的那种羞耻之念,他能够正视所有的人.二月间,他接到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封信,讲他哥哥尼古拉的健康越来越坏了,但是他不愿医治,由于这封信的缘故,列文决定到莫斯科去看望他哥哥,总算说服了他去看医生,而且到国外海水浴场去转地疗养.他这样成功地说服了他的哥哥,还借了路费给他,而没有惹得他生气,他自己对这件事情感觉到非常得意.除了春天需要特别留意的农事以外,除了读书之外,列文在那个冬天还着手写了一部论述农业的著作,企图阐明在农业中劳动者的性质和气候和土壤一样,同为绝对的因素,因而农业学的一切原理不单应当根据土壤和气候这两个因素,并且要根据土壤.气候和劳动者的某种一成不变的性质这三个因素推定出来.所以,虽孤独,或者正因为孤独,他的生活是格外充实的;只是偶而,他感到一种不满足的欲望,就是想把萦绕在他脑际的思想告知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以外的什么人,虽然说他和她也时常谈论物理学.农业原理.特别是哲学;哲学是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喜好的话题.
  真正的春天仍旧来迟.大斋期最后两三个星期天气一直是晴朗而又严寒的.白天,阳光温暖得可融解冰雪,但是在晚间,却冷到零下七度.雪面上冻结了这么厚一层冰,以致他们可以坐着车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复活节的时候还是遍地白雪.但是突然之间,在复活节第二日刮了一阵暖和的风,乌云笼罩大地,温暖的.强烈的雨倾泻了三天三夜.到礼拜四,风平息下来了,灰色的浓雾弥漫了大地,好像自然界变化的奥妙全隐藏在了这一片迷蒙之中.在浓雾里面,水流淌着,冰块坼裂和漂浮着,浑浊的.泡沫翻飞的急流奔驰着;在复活节一周后的第一天,在傍晚的时候,云开雾散,乌云分裂成朵朵轻云,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终于来临了.早晨,太阳灿烂地升起来,快速地融解了覆盖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层,温暖的空气便随着从苏生的地面上升起来的蒸汽而颤动着.隔年的草又返青了.鲜嫩的青草伸出细微的叶片;雪球花与红醋栗的枝芽,和桦树的粘性的嫩枝都生机勃勃地萌芽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正好围绕着布满柳树枝头的金色花朵嗡嗡叫着.看不见的云雀在天鹅绒般绿油油的田野和盖满了冰雪的.刈割后的田地上颤巍巍地歌唱着;田凫在积满了黄褐色污水的洼地和沼泽上面哀鸣;仙鹤和鸿雁高高地飞过天空,发出春的叫喊.脱落了的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的家畜在牧场上吼叫的起劲;弯腿的小羊在它们那掉了毛的.咩咩地叫着的母亲身旁欢蹦乱跳;敏捷的小孩在印满了赤脚印迹的干巴巴的路上奔跑,可以听到在池旁浣衣的农妇们的快活的闲谈声,同农民们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声.真正的春天已经来临了.

  十 三
  列文穿上了大长靴,第一次换下皮大衣,穿起呢外套,去视察农场,溪流在太阳光进而令人目眩,一会儿踩在冰上,一会儿又陷入胶泥里.
  春天是计划和设计的时节.当列文走到农场的时候,他好比一棵春天的树不知道朝何处和怎样伸展它那含苞的嫩枝和幼芽,他也不十分明白现在该在他所喜爱的农事上做些什么,可是他感觉得他有满腹绝妙的计划和设计.首先他就去看家畜.母牛已经放进围场里,它们身上闪耀着春天新换的.光滑的毛,晒着太阳,哞叫着要到草地上去.列文叹赏地凝视着这群母牛,他对它们一点一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吩咐把它们放到草地上去,小牛放进围场里.牧人们高高兴兴地跑去预备了到草地上去.牧牛的妇女们提着裙子,迈动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嫩的赤脚溅起泥浆跑过去,手里拿着树枝,追赶那群因为春天来临而喜欢若狂的小牛想把它们放进围 场 .
  叹赏了一番今年生下的格外优良的小牛之后......早先生的小牛有农民的母牛那样大,而帕瓦的女儿才三个月就已经有一岁牛犊那么大了,......列文吩咐把槽搬到外面去,在围场里面喂它们干草吃.可是结果发现因为围场在冬天没有使用过,秋天修筑的木栏已经坏了.他差人去叫木匠,本来照他的吩咐,木匠该制造打谷机了.可是结果木匠应还在修理耙,而耙应该在大斋期之前就修理好的.这可令列文非常恼怒了.农事上这种永远懒懒散散的现象,他曾竭尽全力和它斗争了那么多年,现在还要遇到,这真是恼人.他查明了木栏因为冬季不用,搬入了耕马的马厩里,被弄坏了,因为它们只是围小牛用的,做得并不牢固.此外,看来同样分明是:耙同一切农具.他原本吩咐了在冬季检查和修理,而且为了这个目的才特地雇了三个木匠来的,却也没有修理好,现在到了该耙田的时候,却还在修理耙.列文差人叫管家来,可是立刻又亲自去找他.管家,像那天所有的人一样容光焕发,穿着羊皮镶边的皮袄,一边从打谷场走出来,一边悠闲地把手里面拿着的一小根干草折断.
  "为什么木匠还没有做打谷机?"
  "啊,我昨日就要告诉您的,耙需要修理.您要知道,是耙田的时候了哩."
  "那么冬天干什么去了呀?"
  "但是您要木匠来做什么?"
  "小牛围场的木栏放在什么地方去了?"
  "我吩咐他们搬到原来的地方.这些农民你拿他们真没办法呢!"管家说道,挥了挥手.
  "依我看没有办法的倒不是那些农民,是这位管家!"列文说,不由冒起火来了."请问我雇了您来做什么的?"他叫嚷着;可是一想这话说也无益,他说了一半就住口了,只好叹气."哦,怎么样?很快就可以开始播种了吗?"他停了停以后又问.
  "在土耳钦那边,明后天就可开始了."
  "苜蓿呢?"
  "我派瓦西里与米什卡去了;他们此刻正在播种.只是我不知道他们干不干得完;您知道地面是那么泥泞."
  "种多少亩呢?"
  "六俄亩光景."
  "为何不全部播了种?"列文嚷着.
  只播种了六俄亩苜蓿,没有把二十俄亩全部播上,这件事更使他恼怒了.苜蓿,按照理论和他自身的经验,除非是尽早地几乎趁着冰雪未化的时候就播了种,否则决不会有好收成.但是这事儿列文却从没有办到过.
  "再也没有人好差遣了.这班人您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三位没有来.还有谢苗......"
  "那么,你应该把稻草的事先搁一搁呀."
  "我事实上已这样做了."
  "那么剩下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五个人在调制康波特(他是说康波斯特),四个人在翻燕麦,害怕它发霉,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列文十分明白"怕它发霉"这话的意思就等于说他的英国燕麦种已被糟蹋了.这些人他们又没有照他所吩咐的那么样去做.
  "啊唷,我在大斋期以前就对你说了要安通风筒,"他叫嚷起来了.
  "您不必担心吧,我们终会把一切办理妥当的."
  列文愤怒地挥了挥手,走进谷仓,先去察看燕麦,然后又回到马厩那里.燕麦还没有弄坏.但是雇工们用铲子翻动燕麦,尽管他们原本可以直接把燕麦倒进底下的谷仓去的;吩咐了这样做,而且从这里拨了两个工人去帮助播种苜蓿,列文对管家也就息怒了.真的,这样天清气朗的好日子,是不能够令人生气的.
  "伊格纳特!"他对那卷起袖子在井边刷洗马车的车夫叫着,"给我备马......"
  "哪一匹,老爷?"
  "哦,就是科尔皮克吧."
  "好的,老爷."
  当他们备马的时候,列文又把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的管家叫过来,为了同他言归于好,和他谈起迫在眉睫的春天的工作与农事上的计划.
  "运送肥料得趁早动手,好在第一趟刈草以前把一切做完.远处的田地要不断地犁耕,好把它留作休耕地.刈草全部不按对分制,可是雇人给现钱."管家注意地听着,并且显然竭力想要赞成主人的计划;但是他仍然露出列文非常熟悉的那种时常使他激怒的神情......一种绝望和沮丧的神情.那神情好像在说:"这一切都不错,只是天意难测."
  再没有比这种态度更加使列文痛心的了.而这正是他雇用过的所有管家的共同的态度.他们对于他的计划都采用这样的态度,所以现在他已不再因此生气,而只是痛心,感觉得更加振奋起来,要和这种总是和他作对的自然力斗争,这种自然力就是所谓"要看天意如何".
  "要是我们来得及的话,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那么一切就好了."管家说道.
  "你们怎样会来不及呢?"
  "我们至少还得再有十五个工人.而他们都不来,今天来了几个,可全都要七十卢布一个夏天."
  列文沉默了.他又遇到了阻力.他知道不管他们怎样努力,他们用公道的工钱不论如何雇不到四十个......或者三十七,三十八个......工人.已经雇了四十来个人,再多就没有了.可他还是不能不努力.
  "要是他们不来.打发人到苏里,到契菲罗夫卡去呀,我们得去寻找人呀."
  "啊,我就打发人去."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垂头丧气地说."可是还有马,也变得没有劲了."
  "我们再去买几匹来呀.自然我就知道,"列文笑着补充说,"你总喜欢做得简单一些;但是今年我可不让你按着你自己的意思做了.我要亲自照料一切."
  "啊唷,事实上我觉得您也并没有怎样休息.在主人的监视下工作,那我们是十分高兴的......"
  "那么,他们这时正在白桦谷那边播种苜蓿吗?我要去看一看,"他说着,跨上了车夫拉来的那匹栗色的科尔皮克.
  "小溪过不去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车夫叫着.
  "好的,我从树林里面走."
  列文走过围场的泥地,出了大门,到了广漠的田野,他那匹许久不活动的小骏马在水池边打着响鼻,昂摆着缰绳,愉快地迈着溜蹄步子朝前走.
  假设说列文刚才在畜栏和粮仓里感觉得很愉快,那么现在这广漠的田野就更加使他愉快了.随着他那匹驯顺肥壮的小马的溜蹄步子有节奏地摇摆着身体,吸着冰雪与空气的温暖而又新鲜的气息,他踏着那残留在各处的.印满了正与在溶解的足迹的.破碎零落的残雪驰过树林的时候,他看到每棵树皮上新生出青苔的.枝芽怒放的树心中泛起喜悦.当他出了树林的时候,无边无际的原野就展现在他面前,绵延不绝的草地,宛如绿毯一般,没有不毛地,也没有沼泽,只是在洼地里有些地方还点缀着融化的残雪.不论他看见农民们的马和小马驹践踏了他的草地(他叫他遇见的一个农民把它们赶开),或者听了农民伊帕特的讥刺而愚笨的答话......他在路边遇见他,问:"哦,伊帕特,我们马上要播种了吧?""我们先得耕地哩,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伊帕特回答.......他都没有生气.他越策马往前,他就越感觉得不可名状的愉悦,而农事上的计划也就越来越美妙地浮上他的心里:在他所有的田亩南面都栽种一排柳树,这样雪就不会积得太久;划分田亩,六成作耕地,三成作牧场,在田地尽头开辟一个畜牧场,掘凿一个池子,建造以可移动的畜栏来积肥.于是三百亩小麦,一百亩马铃薯,一百五十亩苜蓿,一亩也不会荒废了的.
  沉浸在这样的梦想里,小心地使马靠地边走,免得践踏了麦田,他策马走往被派遣来播种苜蓿的工人面前.一辆装着种子的大车没有停在田边,却停在田当中,冬季的小麦已经被车轮轧断,被马践踏了.两个工人坐在田边上,大约是在一块儿抽烟斗.车里用来拌种子的泥土并没有磨碎,倒压成了或者是冻成了硬块.看见主人来了,工人瓦西里就向大车走去,而米什卡就动手播种起来.这是不应该的,但是列文是不轻易对工人动气的.当瓦西里走上来的时候,列文叫他把马牵到田边上去.
  "不碍事的,老爷,麦子会长起来的."瓦西里回答说.
  "请不要多说,"列文说,"按吩咐的去做吧."
  "是,老爷,"瓦西里回答,然后他拉住了马头."播种得多好呀,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讨好地说,"头等的哩.只是好难走呵!在地里走一遭靴子上好似拖了一普特泥土一样."
  "你们为什么不把泥土筛过呢?"列文问道.
  "哦,我们把它捏碎便行了,"瓦西里回答,顺手拿起一把种子来,把泥土在手心里揉了几揉.
  泥土未筛就装 上车,是不能责怪瓦西里的,可这事还是叫人烦恼.
  列文现在又在试用曾不止一次地试过平息自己的恼怒.使一切似乎不如意的事变得称心如意起来的老办法.他瞧着米什卡怎样几步跨上前来,晃动着粘在两只脚上面的大泥块;于是下了马,他从瓦西里手里面接过筛子来,准备亲自动手播种.
  "你要停在什么 地方呢?"
  瓦西里用脚指指一个地点,于是列文尽量走向前去,把种子散播在地里.地里如沼地里一样地难走,列文播完一行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于是他只好停住脚步,把筛子还给瓦西里.
  "哦,老爷,到了夏天,可不要为了这一行的缘故骂我呀,"瓦西里说道.
  "呃,"列文快乐地说,已经感到了他运用的方法的效力.
  "哦!到夏日您再看看吧.它会显得两样的.您看我去年春天播种的地方.播种得多么好!我尽了力,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知道,我替我亲生父亲做事也不过如此呢.我自己不大喜欢做事马虎,我也更不喜欢叫别人这样.对东家有好处也就是对我们有好处这我是明白的.请看那边,"瓦西里指着那边的田地说,"真是叫人开心啦."
  "这真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啊,瓦西里."
  "是呀,如这样的春天,老年人都记不起来了呢.我在家的时候,我家的老头子也播种了小麦,有一亩的光景.他讲你简直辨别不出这小麦和稞麦有什么不同呢."
  "你们播种小麦有许久了吗?"
  "啊,老爷,是您前年教给我们的啦.您给了我一蒲式耳种子.我们卖了四分之一,其余的就自己都种上了."
  "哦,留心捏碎泥块,"列文说,向马跟前走去,"看着点米什卡.要是收成好的话,每亩给你半个卢布.""谢谢,老爷.我们本来就十分感谢您呢.您向来是很大方的"
  列文跨上马,向去年种的苜蓿地,和已耕过准备播种春麦的田地驰去.
  在残梗中发出芽来的苜蓿长势良好.它又复苏了,不断地从去年小麦的残茎中绿油油地成长起新苗来.马在泥里一直陷到了踝骨,从冰雪半溶解了的泥泞里一拔起蹄子来,便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在耕地上面,骑马是完全不可能的;马只在结上一层薄冰的地方可以立足,在冰雪溶解了的畦沟里,它便深陷进去.耕地情况良好;两天之内他就可以耙地和播种了.一切都很美满,一切都很愉快.列文顺着涉过溪流的路回去,希望水已退去.他果然轻松地涉过了溪流,惊起了两只野鸭."一定还有水鹬呢,"他想,正当他走到回家的转弯路上的时候,他遇到了管林人,证实了他猜想有水鹬是猜对了.
  列文纵马往家驰去,为的是赶上吃饭,准备好猎枪在傍晚去打猎.

  十 四
  当列文兴致勃勃地驰近家门的时候,他听见大门门铃在响.
  "哦,一定是从车站来的人吧,"他想,"莫斯科的火车正是这时候到达的......能会是谁呢?万一是尼古拉哥哥呢?他不是说了:'我或许到温泉去,或者也许到你那里来.,"来吗?最初一瞬间他感到惊慌和困惑,恐怕尼古拉哥哥的到来会扰乱他春天的快乐心境.可是他马上感到怀着这样的心情而羞愧,于是立刻开了心灵的怀抱,怀着柔和的喜悦真诚的期待,现在他从心里希望这是他哥哥.他策马向前,从洋槐树后面飞驰出来,于是他看到了一辆从车站驶来的租用的三匹马拉的雪橇,一位穿皮大衣的绅士坐在里面.这不是他的哥哥."哦,但愿是个谈得来的有趣味的人就好啦!"他暗自希望.
  "噢,"列文快活地叫起来,把两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来了一位贵客!噢,我看到你多么高兴呀!"他叫,认出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可以打听确实她结了婚没有,或者她将在什么时候结婚,"他想.当然,她是基蒂.
  在这美好的春日里,他感觉到想到她居然一点儿不伤心.
  "哦,你想不到我来吧,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下了雪橇,他的鼻梁上.面颊上面.眉毛上都溅上泥,但是却健康和快活得红光满面."第一我是来看你,"他说,拥抱他,同他亲吻,"第二是来打猎的,第三是来买叶尔古绍沃的树林."
  "好极了!一个那么美好的春天呀!你怎么坐雪橇来呢?"
  "坐马车恐怕还要糟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与他相识的马车夫代斯捷潘回答.
  "哦,我看见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呀,"列文说,脸上浮上纯真的孩子似的欢喜的微笑.
  列文引他的朋友到一间客房里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行李也搬进了那房间......一只手提皮包,一支套上枪套的猎枪,一只盛着雪茄烟的小口袋.趁他一个人在那里洗脸换衣的时候,列文走到账房去吩咐关于耕地和苜蓿的事.一向很顾到家庭体面的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在前厅遇到他,对他请示如何设宴招待.
  "随你的意思去做吧,只是要快一点."他说了,就走到管家那儿去了.
  当他返回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洗了脸,梳好头发,笑逐颜开的,正从他房里走出来,他们便一道上楼去.
  "哦,我终于到你这儿来了,真是高兴得很!现在我才明白你在这里埋头干的那种神秘事业是什么.谈起来我真羡慕你呢.多好的房子,一切都多么好啊!真令人羡慕!这么明朗,这么愉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忘记了并非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都像今天这样天清气朗."你的乳母几乎可爱极了!系着围裙的美丽的使女或许会更合意些;但是以你的严肃的修道院式的生活,这样子最好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了很多有趣的消息,列文特别感到兴味的是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算在夏日到乡间来看他.
  然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句也没有提到基蒂同谢尔巴茨基家;他只转达了他妻子的问候.列文感谢他的体贴周到,十分高兴他的来访.在他独居的时间内,他总是有许多不能向他周围的人表达的思想感情累积在心中,现在他把春天那种富有诗意的欢喜.他农事上的失败和计划.他对他读过的书的意见和批评.以及他自己的著作的大意......那著作,虽他自己没有觉察到,实际上是以批评一切有关农业的旧著作为基础的......一一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倾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原本是很有风趣,什么事情只要稍一暗示就能领悟,在这次访问中格外妙趣横生了,列文在他身上觉察出好像有一种特别和蔼可亲和新的又尊敬又体贴他的态度,这使得他格外高兴.
  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和厨师尽力想把晚餐弄得分外丰盛,结果两位饿慌了的朋友不待正菜上桌就大吃起来,吃了不少黄油面包.咸鹅和腌菌,列文末了还吩咐盛汤来,不要等到馅饼,厨师原来特别想以馅饼来使客人惊叹的.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惯的饭菜与这完全不同,他依旧觉得一切都十分鲜美;草浸酒.面包.黄油,特别是咸鹅.菌.荨麻汤.白酱油子鸡.克里米亚葡萄酒......一切全都精美可口.
  "妙极了,妙极了!"他说道,在吃过烧肉之后点燃了一支粗雪茄烟."我到你这里来感觉得好像是由一艘喧闹颠簸的汽船上登上了平静的海岸一样.那么你以为工人本身就是一个应当研究的因素,农事方法的选择全都是由这个因素来决定的吗?自然我完全是个门外汉;不过我想理论和它的应用对于工人是也会有影响的."
  "是的,但是等一等;我并不是在谈政治经济学,而是在谈农业科学.它应当像自然科学一样来观察现存的现象,对于工人应该从经济学的.人种学的观点来观察......"
  正好在这个时候,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端着果酱走进来.
  "啊,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吻了吻自己肥胖的指尖,"那么鲜美的咸鹅,多么鲜美的草浸酒啊!多么美妙的一切!......是出发的时候了吧,你看怎样,科斯佳?"他补充说道.
  列文看着窗外正从树林光秃秃的梢头后面落下去的太阳.
  "是的,是时候了哩,"他说."库兹马,套马车吧,"说着他跑下了楼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下去,小心地取下他那猎枪漆匣的帆布套,开开匣子,动手把那贵重的新式猎枪装配起来.库兹马已猜测到会得到一大笔酒钱,寸步不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帮他穿上了长统袜和靴子,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乐于把这些事交给他办.
  "科斯佳,请吩咐一声,要是商人里亚比宁来了......我约了他今天来的,便领他进来,叫他等我......"
  "哦,你原本打算把树林卖给里亚比宁吗?"
  "是的.你也认识他吗?"
  "我当然认得.我同他有过交易,是'一言为定,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起来."一言为定"是商人最爱说的话.
  "是的,他说话的那副神气好笑极了.瞧这马,它知道它的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他补充说,轻轻拍了拍拉斯卡,它正在列文身边跳来跳去,低吠着,一会儿舐舐他的手,一会儿又舐舐他的靴子与他的枪.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虽然不远,但我还是叫他们套了马车;不过你要愿意我们就走着去!"
  "不,我们还是乘车去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跨进了马车.他坐下来,把虎皮毯盖在膝上,点燃了一支雪茄烟."你怎么不抽烟呢?雪茄是这么美好的一种东西,并不完全是享乐,而是享乐的顶峰与标志.哦,这才算得是生活啊!多么好呀!我真想永远过这样的生活呢!"
  "但是谁阻挠你呢?"列文微笑着说.
  "不,你才是个幸运儿哩!你随心所欲.你喜欢马......就有马;狗......就有狗;打猎......就打猎;耕作......便耕作.喜欢什么,就有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喜爱我所有的东西,却不为我所没有的东西苦恼的缘故,"列文说,想起了基蒂.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理会了他的意思,看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奥布隆斯基凭着素常的机敏注意到列文怕提起谢尔巴茨基家,因而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他们,为此列文非常感激他;可是现在列文很想探听一下那桩使他那么痛苦的事情而又没有勇气开口."哦,你的事儿怎样?"列文说,觉得只想自己的事情是不应当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
  "我知道你不承认一个人有了一份口粮的时候还会奢望新的面包卷......按你看来,这是一种罪恶;可是我认为没有爱情简直就无法生活,"他说,照自己的意思理解了列文的问话."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性如此.实在说,恋爱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却能给予自己那么大的乐趣......"
  "呀!那么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吗?"列文问.
  "是的,老弟,有呀!你知道奥西安型的女人......就像在梦里见到过的那样的女人......哦,在现实中也有这类女人......这种女人是可怕的然而又是迷人的.你知道女人这个东西不论你怎样研究她,她始终还是一个崭新的话题."
  "那就不如不研究的好吧."
  "不.有位数学家说过快乐是在寻求真理,而不在于发现真理."
  列文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管他怎样费尽心力,他还是一点儿也体会不了他朋友的感情,理解不了他的情绪与他研究那种女人的乐趣何在.十 五
  打猎的地点并不远,就在小白杨树林中小溪旁边.到了小树林的时候,列文便下了马车,把奥布隆斯基引到一块冰雪完全融化了的.长满青苔的.潮湿的.空旷草地的角落上去.他自己回到对角一棵双杈的白桦树那里,把枪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脱下了大衣,再把腰带束紧,活动了一下手臂,试一试胳臂是否灵活.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灰色老狗拉斯卡在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蹲下,竖起耳朵.太阳正好在繁密的森林后面落下去,点缀在白杨树林里的白桦树披挂着一枝枝缀满饱实而丰满.即将怒放的嫩芽的低垂细枝,在落日的余晖里,轮廓分明地显现出来.
  从还积着残雪的密林里,传出来蜿蜒细流的低微的潺潺声.小鸟啭鸣着,并且不时地在树间飞来飞去.
  在万籁俱寂中似乎还可以听见由于泥土融解和青草生长而触动了去年落叶的沙沙声.
  "想一想看吧!人简直可以听见而且看见草在生长哩!"列文喃喃自语,看到了一片潮湿的.石板色的白杨树叶在嫩草的叶片旁边闪动.他站着倾听,时而俯视着潮湿的.布满青苔的地面,时而注视着竖耳静听的拉斯卡,时而眺望着伸展在他下面的斜坡上的茫茫无际的光秃的树梢,时而仰视着布满了片片白云的正在暗下来的天空.一只鹰悠然地搏动着双翼在远处的树林上面高高飞过;还有一只也用同样的动作向同一个方向飞去,接着就消失了.小鸟越来越大声而又忙碌地在丛林里啁啾啭鸣着.一只猫头鹰在不远的地方号叫,拉斯卡惊起,小心地往前跨了几步,便把头歪在一边,开始凝神静听着.溪流那边可以听到杜鹃在叫.它发出了两声它素常的啼声,接着就粗厉地.快速地乱叫了一阵.
  "想想看!已经有杜鹃了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从灌木后头走出来.
  "是的,我听到了,"列文回答,不愿意用他那自己听来都不愉悦的声音打破树林中的寂静."快来了呢!"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隐身在灌木后面了,列文只看见火柴的闪光,接着是纸烟的红焰现青烟.
  咔!咔!......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扳上枪机的声响.
  "那是什么叫?"奥布隆斯基问,令列文注意听了一下,发现那好像一匹小马在嬉戏中尖声嘶叫那样拖长的声音.
  "啊,你不知道吗?是公兔叫哩.快不要再讲话了!听,飞来了!"列文几乎尖叫起来,扳上了枪机.
  他们听见远处尖锐的鸟鸣,正好在猎人非常熟悉的时间,两秒钟以后......第二声,第三声,紧接着第三声可听到粗嗄的叫声.
  列文环顾左右,他看到在那里,正在他对面,衬托着暗蓝色的天空,在纵横交错的白杨树的柔嫩枝芽上面有一只飞鸟.现在它一直向他飞来;越来越近的像撕裂绷紧的布片一样的嗄声在他耳旁响着;可以看见鸟的长喙和脖颈,正在列文瞄准的那一瞬间,从奥布隆斯基站着的灌木后头,有红光一闪;鸟好似箭一般落下,随后又飞上去.又发出红色闪光和一发枪声,鸟拍击着翅膀好如竭力想要留在空中一样,停留了一刹那,就泼剌一声落在泥地上.
  "难道我没有射中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着,他给烟遮住了,看不到前面.
  "在这儿呢!"列文说,指着拉斯卡,它正竖起一只耳朵,摇着它那翘得老高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慢吞吞地走回来,好似故意要延长这种快乐一样,而且俨若在笑的样子,把死鸟衔给它的主人."哦,你射中了,我真高兴哩,"列文说,同时因为自己没有把鹬射中,隐隐怀着妒羡的心情.
  "右枪筒发出的那一枪打坏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说,装上枪弹."嘘......又飞来了!"
  真是的,尖锐的鸟叫声接二连三地又听到了.两只鹬嬉戏着互相追逐,只是鸣啸着,并没有啼叫,一直朝猎人们头上飞来.四发枪声鸣响着,鹬像燕子一样迅速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就无影无踪了.
  打猎的成绩很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打下了两只鸟,列文也打下了两只,其中一只没有找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灿烂的银色金星发出柔和的光辉穿过白桦树枝缝隙闪耀在在西边天空低处,而高悬在东方天空中的昏暗的猎户星已经闪烁着红色光芒.列文看见了头上大熊座的星星,旋又不见了.鹬已不再飞了;可是列文决定再等一会,直等到他看见的白桦树枝下面那颗金星升到树枝头上面,大熊座的星星完全显露出来.星座与斗柄在暗蓝色的天空中已看得十分清楚了他却还在坚持等待.
  "应该回家了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现在树林里面寂静无声,呈只鸟的动静也听不到.
  "我们再待一会儿吧,"列文回答.
  "随你的便吧."
  他们现在站着,相隔有十五步远的光景.
  "斯季瓦!"列文突如其来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姨妹结了婚没有,或要在什么时候结婚?"
  列文感觉得自己是这样沉着坚定,他以为什么回答都不可能使他情绪波动.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回答说.
  "她从未有想到过结婚,现在也不想;只是她病得很重,医生叫她到国外易地疗养去了.大家几乎怕她活不长了哩."
  "什么!"列文大叫了一声."病得很重?她怎样啦?怎么了?......"
  当他们样说话的时候,拉斯卡竖起耳朵,仰望着天空,又责备般地回头望了望他们.
  "他们倒拣了个好时间谈话哩,"它在想."飞来了呀......确实又飞来了呀.他们会错过时机呢,"拉斯卡想道.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突然听到了尖锐的鸟叫声,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于是两人急忙抓起枪,两道火光一闪,两发枪声在同一霎那发出.高高飞翔着的水鹬猝然合拢翅膀,落在丛林里,压弯了柔弱的嫩枝.
  "妙极了!两人一齐!"列文喊叫了一声,他和拉斯卡一道跑到丛林里去搜索水鹬."啊,有什么不快乐的呢?"他回忆着."是的,基蒂病了......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难过得很!"他想.
  "它找着了!它多伶俐!"他说,把温暖的鸟从拉斯卡的口里取下,装进几乎装满了的猎袋里."我找到了哩,斯季瓦!"他大喊了一声.

  十 六
  在归途中,列文认真询问了基蒂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计划,虽然他不好意思承认,听到的消息实在让他很快意.他快意的是他还有希望,尤其快意的是她曾使他那么痛苦,现在自己也很痛苦了.但是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说到基蒂的病因,并且提起弗龙斯基的名字的时候,列文便打断了他.
  "我没有任何权利来干 预人家的私事,而且老实说,我也并不感兴趣."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隐隐地微微一笑,在列文的脸色上他觉察出十分熟悉的那种迅速的变化,脸色刚才那么开朗,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阴沉了.
  "你和里亚比宁的树林买卖彻底讲妥了吗?"列文问.
  "是的,已经讲妥了.价钱真了不起哩,三万八千.八千现款,其他的六年内付清.我为这事奔走够了.这是别人能出的最大价钱."
  "这样你简直相当于把你的树林白白送掉了,"列文忧郁地说.
  "你怎么说是白白送掉了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着温厚的微笑说,清楚这时在列文眼中看来什么全是不称心的.
  "因为那座树林每俄亩起码要值五百卢布,"列文回答.
  "啊,你们这些土财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戏谑地说道."你们那种蔑视我们这些可怜的城里人的口吻!......但是做起生意来的时候,我们比任何人都要高明.我敢对你说我通盘计算过的,"他说,"这树林的确卖到了很高的价钱......老实说,我还怕那家伙变卦哩.你知道这不是'材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强调说,希望用这种区别来让列文完全信服他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而且薪木每俄亩地也到不了十三俄丈之上,他平均每亩地给了我二百卢布."
  列文轻蔑地微笑着."我知道这种态度,"他想,"不但他这样,所有城里人都一样,他们十年中间到乡间来过两三次之后,学来两三句方言土语,就信口乱说起来,并且自以为完全懂了.'材木每俄亩地达多少多少俄丈,.他说这些话事实上自己一窍不通."
  "我并不想教你在办公室里书写公文,"他说,"假如必要的话,我还要向你请教哩.不过你未免过分自信了,竟然认为你懂得树林的一切门径.这是十分困难的呀.你数过树了吗?"
  "树怎么数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着说,仍在想为他的朋友解闷."'数海滨的沙,星星的光芒,那需要有天大的本领......,"
  "啊,里亚比宁就有这种天大的本领.没有一个商人买树林不数树的,除非是人家白白送给他们,像你现在这样.我知道你的树林.我每年都到那儿去打猎,你的树林事实上每俄亩值五百卢布现金,而他却只给你二百卢布,而且还是分期付款.所以实际上你奉送给他三万卢布."
  "哦,别想入非非了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诉苦似地说."那么为什么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钱呢?"
  "因为他同旁的商人串通好了呀;他收买了他们.我和他们全打过交道,清楚他们的伎俩.你要知道,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投机家.赚百分之十到十五赢利的生意,他们很是看不上眼的.他们要等候机会用二十个戈比买值一个卢布的东西."
  "哦,算了吧!你今天心情并不好哩."
  "一点都不,"列文阴郁地说,正在这时他们到家了.
  在台阶跟前停着一辆紧紧地包着铁祭和柔皮的马车,车上套着一匹用宽皮带牢牢系着的肥壮的马.马车里坐着为里亚比宁当车夫的那位面色通红.束紫腰带的管账.里亚比宁本人已走进了屋子,在前厅里迎接这两个朋友.里亚比宁是一个高个子的.瘦削的中年男子,长着胡髭.突出的剃光的下巴和凸出来的无神的眼睛.他穿着一件背部腰里钉着一排钮扣的蓝色长礼服,和一双踝上起皱.腿肚上很平板的长靴,外面罩上一双大套鞋.他用手帕揩了揩脸,然后整了整原来就十分妥帖的外套,他带着微笑迎接他们,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出手来,样子仿佛他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您已经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将把手伸给他."好极了."
  "我不敢违背阁下的命令,尽管路实在太坏了.我简直是一路徒步走来的,但我还是准时到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请安!"他向列文说,想去握他的手.但是列文皱起眉头,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手,将鹬拿了出来."诸位打猎消遣来吗?这是一种什么鸟呵,请问?"里亚比宁补充说,轻蔑地朝鹬瞧了一眼."想必是一宗美味吧."他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仿佛他对于这玩意是不是合算抱着很大怀疑似的.
  "你要到书房里去吗?"列文用法语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忧郁地皱着眉头."到书房里去吧;你们可以在那儿谈."
  "好的,随便哪里都可以,"里亚比宁神气十足地说,好像要使大家感觉到,在这种场合别人可能感到难以应付,但是他是什么事都能够应付自如的.
  走进书房,里亚比宁按照习惯四处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寻找圣像一般,但是当他找着了的时候,他并没有画十字.他审视着书柜和书架,然后怀着像他对待鹬那样的怀疑姿态,轻蔑地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仿佛决不认为这是很合算的一样.
  "哦,将把钱带来了吗?"奥布隆斯基问."请坐."
  "啊,不用担心钱.我特意来和您商量哩."
  "有什么事要商量呢?请坐下吧."
  "好的,"里亚比宁说,坐了下来,以一种最不舒服的姿势把臂肘支在椅背上."您一定需要稍为让点价,公爵.这样子未免太叫人为难了.钱统统预备好了,一文钱也不少.至于钱决不会拖欠的."
  列文这时刚把枪放进柜子里,正要走到门外去,但是听到商人的话,他又停下来了.
  "实际上您没有花什么代价白得了这片树林,"他说."他来我这里太迟了,否则,我一定替他标出价钱来."
  里亚比宁站起身来,默默无言地浮上一丝微笑,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列文一番.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十分吝啬的,"他带着微笑转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简直买不成他的任何东西.我买过他的小麦,出了很大的价钱哩."
  "我为何要把我的东西白送给您?我不是在地上拾来的,也不是偷来的."
  "啊唷!现在哪能偷呢?一切都得依法办事,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现在要偷是做不到的啊.我们老老实实地在商量.这树林价钱太高,实在不上算.我要求稍微让点价,哪怕是一点点."
  "但是这笔生意你们已经讲定了没有?假如讲定了,那就用不着再讨价还价;可是如果没有的话,"列文说,"我买这座树林."
  微笑马上从里亚比宁的脸上消失了,剩下的是兀鹰一般的.贪婪残酷的表情.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敏捷地解开常礼服,露出衣襟没有塞进裤腰里的衬衫.背心上的青铜钮扣和表链,急忙掏出一个装得鼓鼓的破旧皮夹来.
  "请收下这个,树林是我的了,"他说,急速地画着十字,伸出手来."收下这笔钱,树林是我的了.里亚比宁做生意就是如此,他不喜欢锱铢计较,"他补充说,皱着眉,挥着皮夹.
  "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这样着急的,"列文说.
  "唉呀!"奥布隆斯基惊讶地说."你知道我答应了呀."
  列文走出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里亚比宁看着门口,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彻底是年轻气盛......简直是孩子脾气哩.哦,我买这个,凭良心说,请您相信吧,完全是为了名誉的因,就是要人家说买了奥布隆斯基家的树林的不是别人而是里亚比宁.至于赢利,那可就听天由命了.我对上帝发誓.如今在请在地契上签字吧......"
  一点钟以后,这商人仔细地掩上衣襟,扣上常礼服,契约放在口袋里,坐上他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驰回家去.
  "喔,这些绅士!"他对管账说,"他们全是一模一样哩!"
  "对啦,"管账回答,将缰绳交给他,扣上皮车篷."可是我要为这宗买卖向您道贺呢,米哈伊尔.伊格纳季奇."
  "哦,哦......"

  十 七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楼去,口袋给那商人预付给他的三个月的期票塞得鼓鼓的.树林的买卖已经成交了,钱已到了他的口袋里,打猎成绩又很好,这一切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兴之至,所以他特别要想排遣列文心上的不快情绪.他希望在吃晚饭的时候让这一天像开始一样重新愉快起来.
  列文的确是闷闷不乐的,虽然他极力想要对他这位可爱的客人表示亲切和殷勤,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了他的情绪.基蒂没有结婚这个喜讯开始渐渐地让他情绪波动起来.
  基蒂没有结婚,却生病了,而且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冷落了她的男子而病重的.这种侮辱仿佛落在他身上了.弗龙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又冷落了他列文.所以弗龙斯基有权利轻视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敌人.可列文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他只模糊地感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东西侮辱了他,而现在他倒不是由于伤害了他的事情而恼怒,而是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吹毛求疵.出卖树林这桩愚蠢的买卖,那桩让奥布隆斯基受骗上当并且还是在他家里成交的骗局,激怒了他.
  "哦,完了吗?"他在楼上遇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时说."你要吃晚饭了吗?"
  "好的,我不会拒绝的.我到了乡下胃口不知有多好呢,真奇怪呀!你为何不请里亚比宁留下来吃东西?"
  "啊,那个该死的家伙!"
  "可是你是怎样对待他的呀!"奥布隆斯基说."你连手都不和他握.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因为我不同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还好一百倍呢."
  "你真是一位顽固分子呀!打破阶级界限是如何讲的呢?"奥布隆斯基说.
  "谁喜欢打破就请便吧,反正这却让我作呕."
  "依我看你是个十足的顽固派呢."
  "真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是什么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不是其他的什么了."
  "而且康斯坦丁.列文情绪十分不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是的,我情绪不好,你可知道为了?就为了,对不起......你那桩愚蠢的买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皱起眉头,就像一个无辜的人受到嘲弄责怪一样.
  "啊,算了吧!"他说."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卖了一件什么东西立刻就有人说'这值更多的钱,呢?但是当他要卖的时候,却没有谁愿出钱......不,我知道你恨那个不幸的里亚比宁."
  "或许是那样.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又会叫我是顽固派,或旁的什么可怕的名字!但是看着我所属的贵族阶级在各方面败落下去,的确使我懊恼,使我痛心,不管怎样打破阶级界限,我还是情愿属于贵族阶级哩.并且他们家道败落下去并不是由于奢侈......那样倒算不了什么;过阔绰生活......这原本是贵族阶级份内的事;只有贵族才懂得这些门径.现在我们周围的农民买了田地,这我倒也不难过.老爷们无所事事,而农民却劳动,把懒人排挤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我为农民欢喜.但是我看到贵族们之所以败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由于他们自己太幼稚无知的缘故,我实在有点难受.这里一个波兰投机家用半价买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贵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产.那里值十个卢布一亩的地,却以一个卢布租赁给一个商人.这儿你又毫无道理地奉送三万卢布给那个流氓."
  "哦,那样怎么办呢?难不成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数吗?"
  "自然要数呀!你没有数,可是里亚比宁却数过了.里亚比宁的儿女会有生活费和教育费,而你的或许会没有!"
  "哦,原谅我吧,可是那样去数未免太小气了呢.我们有我们的事业,他们有他们的,并且他们不能不赚钱.总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端上来了煎蛋,这才是我最喜爱的食品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还会给我们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桌旁坐下,开始和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笑起来,向她说他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鲜美可口的午饭和晚饭了.
  "哦,您起码还夸奖一句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但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无论你给他什么东西吃......即便是一块面包皮......他吃过就走开了."
  尽管列文极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阴郁而沉默的.他想要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问题,但是又下不了决心,并且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或机会来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下去到他自己房间里去了,脱了衣服,又洗了洗脸,并且穿上皱边的睡衣,上了床,但是列文还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谈着各种琐碎的事情,就是不敢问他想要知道的事.
  "这肥皂制造得多么精美呀!"他说,看着一块香皂并把它打开,那是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放在那里预备客人用的,但是奥布隆斯基并没有用."你看,这真是一件艺术品呢."
  "是的,现在一切东西都达到了这么完美的境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眼泪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个哈欠."例如剧场和各种游艺......哎—哎—哎!"他又打了个哈欠."到处是电灯......哎—哎—哎!"
  "是的,电灯,"列文说."是的,哦,弗龙斯基如今在什么地方呢?"他突如其来地问,放下了肥皂.
  "弗龙斯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从此以后在莫斯科一次也没见过他.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实告诉你吧,"他接着说,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着他那漂亮红润的脸,他那善良的.湿润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在他脸上闪烁着."这全是你自己的过错.你见了情敌就慌了.但是,像当时我对你说过的,我断不定谁占优势.你为什么不猛打猛冲一下呢?我当时就对你说过......"他只动了动下巴额,打了个哈欠,却并没有张开口.
  "他知不知道我求过婚呢?"列文想,看着他."是的,他脸上有些狡猾的.耍外交手腕的神气,"他觉得自己脸红了,默默地直视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
  "如果当时她那一方面有过什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种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奥布隆斯基说."他是一个十足的贵族,你知道,再加上他未来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些倒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母亲起了作用."
  列文皱着眉头.他遭到拒绝的屈辱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仿佛是他刚受的新创伤一样.好在他是在家里,而家中的四壁给了他以支持.
  "等一等,等一等,"他开始说,打断了奥布隆斯基."你说他是一个贵族.可请问弗龙斯基或者旁的什么人的贵族身份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竟然会瞧不起我?你把弗龙斯基看作贵族,但是我却不这样认为.一个人,他的父亲靠着阴谋诡计赤手起家,而他的母亲呢......天晓得她和谁没有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将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样的人倒看做是贵族呢,这些人的门第可以回溯到过去三四代祖先,全是有荣誉的,都有很高的教养(才能和智力,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像我父亲和祖父一样从来没有谄媚过谁,向来也没有依赖过谁.而且我知道许多这样的人呢.你以为我数树林里的树是小气,而你却白白奉送了里亚比宁三万卢布;不过你征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等等,而我却不,因此我珍贵我祖先传下来的或是劳动得来的东西......我们才是贵族哩,而那些专靠世界上权贵的恩典而生活的,还有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射谁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诚恳而又温和地说,尽管他感觉到列文也把他归入了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那一类人中.列文的激动让他真的觉得很有趣."你在影射谁呢?尽管你说的关于弗龙斯基的话有许多是不正确的,但是我不说那个.我老实告诉你,假若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后......"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对我说来都无所谓,我告诉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绝了,而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现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回忆而已了."
  "为什么?乱说!""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请你原谅我,假如我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列文说.由于现在他说出了心事,他又变得像早晨那样了."你不生我的气吧,斯季瓦?请你别生气,"他说,微笑着,拉住他的手.
  "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有什么理由要生气 呢.我很高兴我们把话都说明白了.你知道,早上打猎照倒是很有趣的.那么你到底去不去呢?我今晚愿意不睡,我可以从猎场直接到车站去."
  "好极了!"

  十 八
  尽管弗龙斯基的内在生活完全沉浸在热情里,但是他表面的生活仍然毫无变化地而且不可避免地沿着那由社交界与联队生活和各种利害关系构成的惯常轨道进行.联队的利益在弗龙斯基的生活中据了重要的地位,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爱联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联队爱他.联队里的人不但爱弗龙斯基,并且也敬重他,以他为豪;引以自豪的是,这个人,既有钱,又有才学,还有导致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前程,而他竟把这一切完全置之度外,而在全部生活的利益中把联队和同僚们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弗龙斯基理解同僚们对他所抱的这种感情,因此除了爱好这种生活之外,他还觉得不能不保持这个名誉.
  这是不消说的,他并没有对任何一个同僚谈过他的恋爱事件,即便是在最放荡不羁的酒宴中(其实他从来没有醉到完全失掉自制力的程度)也从不曾泄漏他的秘密.他还堵住了任何想要暗示他这种关系的轻率的同僚的口.但是,即使这样,他的恋爱还是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多多少少准确地猜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联系.大多数青年人都很羡慕他,也无非是为了他的恋爱中那种最讨厌的因素......卡列宁的崇高地位,以及因此他们的关系在社交界十分耸人听闻等等.
  嫉妒安娜,并且早已听厌了人家称她贞洁的大多数年轻妇人看见她们猜对了,都幸灾乐祸起来,只等待着舆论明确转变了,就把所有轻蔑的压力全投到她身上.她们已准备好一把把泥土,只等时机一到,就往她掷来.大多数中年人和某些大人物对于这种快要发生的社交界的丑闻感到不快.
  弗龙斯基的母亲,起听到他的恋爱关系,先很高兴,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更能为一个翩翩少年生色的了;还有,那便是卡列宁夫人,那么使她中意而且讲过不少她自己儿子的情况的,竟然也和所有旁的美丽端庄妇人的行径一样......起码照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看来是那样.但是她最近听到她儿子拒绝了人家给他的一个对于他的前途关系重大的位置,只是为了要留在联队里,可以经常看见卡列宁夫人,并且她听到许多大人物因此都对他不满,她这才改变了看法.还有要叫她心焦的是,从她听来的关于这个关系的一切看来,这并不是她所赞许的那种美艳的社交界的风流韵事,而是像她听说的那样一种可能让他干出蠢事的维特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自从他突然离开莫斯科以后,她就没有看见过他,所以她差她的大儿子去叫他来看她.
  这位长兄对他弟弟也不满意.他没有分析他的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恋爱,伟大的还是渺小的,热情的还是非热情的,轻佻的还是严肃的(他自己也姘上了一个舞女,他已经有了子女,所以他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十分宽大的);但是他知道这恋爱事件并不让那些大家都要去奉承的人喜欢,所以他不赞成他弟弟的行为.
  除了军职和社交之外,弗龙斯基还有一个嗜好......骑马.他是爱马如命的.
  今年规定了要举行士官的障碍赛马.弗龙斯基报了名,买了一匹英国的纯种牝马,尽管他仍沉醉在恋爱中,但是他仍然热烈地.虽说是有节制地向往着即将举行的赛马......
  这两种热情并不互相抵触.相反地,他需要超出他的恋爱之外的事务和消遣,这样他可以摆脱那让他过分激荡的情绪而得到镇静和休息.

  十 九
  在克拉斯诺村赛马那一天,弗龙斯基比平日更早地来到联队的公共食堂吃牛排.他用不着严格节制饮食,因为他的体重是四个半普特,正合规定的重量;不过他还得不发胖才好,因此他避免吃淀粉质和甜食.他坐了下来,解开上衣钮扣,露出白背心来,把两肘支在桌子上,他一面等着他叫的牛排,一面看着一本摊开在他碟子上的法国小说.他望着书,只是为了避免和进进出出的士官们谈话;他想沉思.他想着安娜答应在今天赛马以后来看他.但是他已经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因为她丈夫刚从国外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能否和她会面,他也不知道怎样去探听.他和她最近一次会见是在他的堂姐贝特西的别墅.他不轻易到卡列宁家的别墅去.现在他想到那儿去,于是开始考虑怎样去法.
  "我当然说是贝特西打发我来问她去不去看赛马的.我当然要去,"他暗自决定了,抬起头来不看书.当他在心里栩栩如生地描绘着看到她时的那种快乐情形,不由得眉开眼笑起来.
  "派人到我家里去,让他们赶快把三马篷车套好,"他对那个把一银碟热气腾腾的牛排端给他的仆人说,随后把碟子拉到面前,开始吃起来.
  从隔壁台球房里传过来了撞球和谈笑的声音.两位士官出现在门口:一个是年轻人,长着一副消瘦而柔弱的面孔,新近刚从贵胄军官学校加入联队的;另一个是位胖胖的老士官,腕上戴着手镯,长着一双眼皮浮肿的小眼睛.
  弗龙斯基看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就斜着眼看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他边读边吃起来.
  "怎样?加了油好去工作吗?"胖士官说,在他旁边坐下来.
  "对啦,"弗龙斯基回答,皱着眉头,揩揩嘴,不看那士官.
  "那么你不怕发胖吗?"对方说,为那年轻士官拖过一把椅子来.
  "什么?"弗龙斯基生气地说,露出厌恶的神色,露出整齐的牙齿来.
  "你不怕发胖了吗?"
  "来人,雪利酒!"弗龙斯基说,没有回答,将书移到另一边,他继续读着.
  那胖士官拿起一张酒单,朝向年轻士官.
  "我们喝什么酒,你挑吧,"他说,将酒单递给他,向他望着.
  "我看就莱茵葡萄酒吧,"年轻士官说,胆怯地斜眼看了弗龙斯基一眼,极力去扯他那差不多看不见的胡髭.看见弗龙斯基没有回转身来,青年士官便站了起来.
  "我们到台球房里去吧,"他说.
  胖士官顺从地站起身来,他们起向门口走去.
  这时,魁梧奇伟的亚什温大尉走进了房里,他带着一种傲慢的轻蔑态度头一昂对两位士官点了点头,便走到弗龙斯基身旁去.
  "噢!你在这里!"他叫起来,用大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章.弗龙斯基生气地回头一望,但是他的脸上马上闪烁出他特有的平静而坚定的亲切神情.
  "你真聪明,阿廖沙,"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说."你如何得吃多一点,喝一小杯."
  "啊,可我并不想吃."
  "真是形影不离的两搭档,"亚什温加上说,讥讽地瞥视着这时正要离开房间的两位士官.他弯着紧紧地裹在马裤里的长腿,在椅子上坐下来,那椅子对他来对说是太矮了,以至他的两膝弯成了锐角形."你昨天到哪里去了?为何没有去克拉斯宁剧场?努梅罗娃可真不错呢.?"
  "我在特维尔斯基家耽误得太久了."弗龙斯基说.
  "噢!"亚什温回答.
  亚什温,一个赌徒和浪子,一个不仅不讲道德,而且品行不端的人,这个亚什温是弗龙斯基在联队里最好的朋友.弗龙斯基喜欢他,一方面是由于他体力过人,他那体力主要是以能够纵情狂饮,能够彻夜不睡而毫不显示出倦意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坚强的意志力,那种意志力表现在他对同僚和长官的关系上,他赢得了他们的畏惧和尊敬,同时也表现在赌博上,他赌上万的输赢,不管他喝得多醉,他老是那样熟练和果断,以至他被认为是英国俱乐部第一流的赌客.弗龙斯基尊敬而又喜欢亚什温,尤其是因为他感觉得亚什温喜欢他,并不是为了他的姓氏和财富,而是为了他本人.在所有的人当中,弗龙斯基只愿意和他一个人谈他的恋爱问题.他感觉到亚什温尽管看起来轻视一切感情,却是唯一能够理解那充溢了他的整个生命的强烈热情的人.此外,他相信亚什温确实不喜欢流言蜚语,而且真正理解他的感情,那就是说,知道而且相信这场恋爱不是玩笑,不是消遣,对于他来说是严肃的,重要的事情.
  弗龙斯基向来没有对他说起过自己的恋爱,但是知道他全知道,而且对这恋爱有正确的理解,他十分高兴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
  "哦,是的!"他听到弗龙斯基在特维尔斯基家的时候这么说;他的黑眼睛闪耀着,他捋着左边的胡髭,并且按照他的坏习惯,开始把它塞进嘴里.
  "哦,你昨天干了什么?赌赢了吗?"弗龙斯基问."八千.但是三千不能算数;他或许不会给呢."
  "啊,那么你在我身上输掉也没有关系了,"弗龙斯基笑着说.(亚什温在这次赛马中在弗龙斯基身上下了一大笔赌注.)
  "我次不会输.只有马霍京有点危险."
  于是谈话转移到今天赛马的预测上,弗龙斯基此时只能想到这件事情.
  "走吧,我已经吃完了,"弗龙斯基说着,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亚什温也站了起来,伸直了他的长腿和长背.
  "我吃饭还嫌太早,但是我得先喝点酒.我立刻就来.喂,酒!"他大声叫,那声音在喊口令时叫得顶响,现在使玻璃窗都震动了."不要了,"他立刻又叫了一声."你要回家,我同你一道去."
  于是他和弗龙斯基一同走了出去.

  二 十
  弗龙斯基寄宿在一所宽敞清洁,用板壁隔成两间的芬兰式小屋里.彼得里茨基在野营里也同他一起住.当弗龙斯基和亚什温走进小屋的时候,彼得里茨基已经睡着了.
  "起来,你已经睡够了,"亚什温说,走到板壁那边去,在那头发蓬乱.鼻子埋在枕头里睡着的彼得里茨基的肩膊上推了一下.
  彼得里茨基忽然爬起来跪着,四下张望.
  "你哥哥来过这儿,"他对弗龙斯基说."他叫醒了我,那该死的家伙,并且说他还要来."于是拉上毛毯,又扑到枕头上."啊,不要闹了,亚什温!"他说,对正在拉开他的毛毯的亚什温生气了."不要闹了!"他翻转身来张开眼睛."你倒告诉我喝点什么好呢,我嘴里的味道真难受!......"
  "伏特加最好了,"亚什温用低声说."捷列先科,给你主人拿伏特加和黄瓜来,"他喊了一声,显然十分欣赏自己的嗓子.
  "你觉得伏特加顶好吗?呃?"彼得里茨基问,做着怪脸,揉了揉眼睛."你要喝点吗?那么好,我们一起喝吧!弗龙斯基,喝一杯吧?"彼得里茨基说,起了床,用虎皮毯子裹着身体.
  他走到板壁门口去,举起双手,用法语哼着:"'昔有屠勒国之王.,弗龙斯基,你想喝一杯吗?"
  "走开吧!"弗龙斯基说,将仆人拿给他的常礼服穿上.
  "你到哪儿去呢?"亚什温说."啊,你的三马篷车来了?"他看见马车驶近了的时候补充说.
  "到马厩去,并且为了马的事情我还得去看看布良斯基,"弗龙斯基说.
  弗龙斯基确实约好了去看望住在离彼得戈夫约莫十里光景的布良斯基,把买马的钱还给他;因此他也希望赶得及去那儿一趟.但是他的同僚们马上明白他并不只是到那里去.
  彼得里茨基口里仍在哼着,向亚什温使了个眼色,努着嘴,好像在说:"啊,是的,我们知道这个布良斯基是什么样的人."
  "当心别迟到!"亚什温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就改变了话题:"我的栗毛马怎样?还行吗?"他问,看着窗外三匹马当中的一匹,那是他卖给弗龙斯基的.
  "等一等!"彼得里茨基对已经走出去的弗龙斯基叫着."你哥哥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字条给你.等一等,它们放在哪儿呢?"
  弗龙斯基停下了脚步.
  "哦,它们放在哪儿呢?"
  "它们放在哪里去了呢?这倒是个问题!"彼得里茨基郑重其事地说,将食指从鼻端往上移.
  "快告诉我,这真是胡闹呢!"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我没有生上壁炉.一定是在这儿什么地方."
  "花样玩得够了!信到底在哪如果呢?"
  "不,我真的忘了.难道是做梦吗?等一等,等一等!但是何必生气呢?如果你昨天像我那样每人喝了那样四大瓶酒,你也会忘了你睡在什么地方呢.等一等,让我来想一想!"
  彼得里茨基走到板壁那边去,在床上躺了下来.
  "等一等!我是这样躺着的,而他是这样站着的.对啦—对啦—对啦......在这儿呢!"彼得里茨基从卧褥下面掏出一封信来,他将信藏在了那下面.弗龙斯基拿了那信和他哥哥的字条.这正是他意料到的信......他母亲写来的信,责怪他没有去看过她,而他哥哥留下的字条说一定要同他谈一谈.弗龙斯基知道这都是关于那件事情."关他们什么事呢!"弗龙斯基不快地,于是折起信笺,将信从常礼服钮扣之间塞进去,这样他可以在路上仔细看一遍.在小屋门口,他碰见了两个士官,一个是他的联队里的,一个是属于另外的联队的.
  弗龙斯基的住所时常是所有士官聚会的场所."你到哪儿去?"
  "我得到彼得戈夫那里去."
  "你的马已经从皇村过来了吗?"
  "来了,但如何我还没有看到."
  "听说马霍京的'斗士,瘸了."
  "瞎说!可是在这样的泥地里你如何赛马呢?"另一个问.
  "我的救星来了!"彼得里茨基看到进来了人这样地叫着.勤务兵端了一个盛着伏特加和盐渍黄瓜的盘子站在他跟前."亚什温叫我喝点酒,好提提精神呢."
  "哦,你昨天真把我们搞苦了,"进来的两个人中间的一个说,"你害得我们整整一夜没有睡."
  "啊,我们不是有一个绝当选的收场吗?"彼得里茨基说."沃尔科夫爬上屋顶,告诉我们他是多么伤心!我说:'我们听听音乐,听听葬礼进行曲吧!,他听着葬礼进行曲便在屋顶上面睡着了."
  "喝吧,你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后来点矿泉水,多来些柠檬,"亚什温说,在彼得里茨基身边监视着,就像一位哄小孩吃药的母亲一样."随后再来少许香槟酒......那么一小瓶."
  "哦,这倒有道理.等一下,弗龙斯基,过来我们大家一道喝吧."
  "不,各位,再会.我今天不想喝."
  "哦,你怕增加体重吗?好的,那么我们便自己来喝.给我们矿泉水和柠檬."
  "弗龙斯基!"当他已经走出门的时候什么人叫道.
  "什么事?"
  "你最好把头发剪了,否则帽子太重了,特别是在秃顶上."
  弗龙斯基确实过早地开始有了秃顶的痕迹.他快活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来,然后把帽子拉得遮住秃顶,走了出去,上了马车.
  "到马房去!"他说,正要掏出信来马上一遍,但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不读了,为的是在看牝马之前不要分散了注意力."往后再说吧!"

  二十一
  临时的马厩,一个木板搭的棚子,建在跑马场附近,他的牝马昨天就应该牵到那儿去了.他还没有去看过它.在最近几天内,他自己没有骑着它练习,却把它委托给调马师了,所以目前他简直不知道他的牝马过去以及现在情况如何.他还没有下马车,他的马夫,所谓"马僮"的,老远就认出了他的马车,将调马师叫出来.一个干瘦的英国人,穿着长统靴和短衣,刮净了脸,仅在下巴的下面留了一撮胡须,迈着骑手那种不灵活的步伐,张着臂肘,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迎接他.
  "哦,佛洛佛洛如何了?"弗龙斯基用英语问.
  "All right,sir,"英国人的声音从咽喉深处发出来回答说."还是不进去的好,"他补充说道,举起帽子."我给它套上了笼头,那马不安静得很哩.还是不进去的好,那会让它激动起来."
  "不,我要进去.我看一看它."
  "那么,来吧,"英国人皱着眉,还是没有张开嘴说,仍然张着臂肘,他迈着拖沓的步伐走在前头.
  他们走进马厩前面的一个小院子.一个穿着干净的短上衣,既年轻又漂亮的值班的马僮,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迎接他们,随着他们走去.马厩里有五匹马站立在各自的厩室里,弗龙斯基知道他的劲敌马霍京的马"斗士",一匹高大的栗色马,也牵到了那里,一定在那群马中间.弗龙斯基想看看他没有见过的"斗士"的心情比要看他自己的牝马还要急切;但是他知道依照赛马的规矩,对手的马非但不准许看,就是探问一下都有失体统.正在他走过走廊的时候,马僮把通左边第二厩室的门开开,于是弗龙斯基瞥见了一匹长着雪白蹄子的高大的栗色马.他知道这便是"斗士",可抱着避而不看别人拆开的信那样的心情,扭过头去,走近了佛洛佛洛的厩室.
  "这里这匹马是属于马克......马克......我总说不出那名字来,"英国人回过头来说,用他那指甲很脏的大拇指头指着"斗士"的厩室.
  "马霍京的?是的,那是我的最厉害的对手呢,"弗龙斯基说道."如果你骑那匹马的话,"英国人说,"我一定在你身上下赌注了."
  "佛洛佛洛神经质一点,那匹马要强壮一些,"弗龙斯基说,由于自己的骑术受了赞美而微笑着."在障碍赛马中,一切全凭骑术和pluck,"英国人说.
  说到pluck......那就是,精力和胆量的意思......弗龙斯基不仅觉得他已经够多的了,确实更重要的是,他确信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有pluck.
  "您的确觉得我不需再要训练了吗?"
  "啊,不需要,"英国人回答."请别大声说话.那匹马很容易哩,"他补充说,往对面那间关上门的厩室点了点头,从那厩室里面传出来马蹄践踏稻草的声音.
  他开子门,弗龙斯基走进由一扇小小的窗里透进微弱的光线的厩室.在厩室里站着一匹黑褐色的牝马,它套上了笼头,用蹄子翻腾着新鲜稻草.在厩室的昏暗光线中环视着周围,弗龙斯基不由自主地又认真端详了一遍他的爱马的全部体格.佛洛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从养马者的观点看来,并非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它全身骨骼细小;尽管它的胸膛向前突出,但却是窄狭的.它的臀部稍微下垂,前腿明显地往里弯,后腿弯曲得更厉害.前后腿的筋肉都不怎样丰满;但是这匹牝马的肋骨却尤其宽,这个特点因为它被调练得消瘦了的缘故显得格外触目.它的膝部以下的脚骨,从正面看上去,不过手指那么粗细,但从侧面看却是十分粗大的.它整个身体,除了肋骨,看上去好像是被两边挟紧,挟成了一长条似的.但是它却具有使人忘却它的一切缺点的最大的优点.那优点就是血统,如英语所说的那种奏效的血统.在覆盖着一层细嫩.敏感.像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下,筋肉从血管的网脉仍下突出地隆起来,像骨头一般坚硬.它那长着一双突出的.闪耀明亮.喜气洋洋的眼睛的瘦削的头,在那露出内部软骨的张开的通红鼻孔那儿扩大起来.它的整个身躯,特别是它的头部,有一种富有精力同时很柔和的神情.它是那样一种动物,好像它所以不能说话,只是由于它的口腔的构造不允许它说话.至少,在弗龙斯基看来,仿佛已全都懂得随声附和一瞬间他望着已时所体会到的心情.
  弗龙斯基刚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且,斜着它那凸起的眼睛,以致眼白都露出血丝来,它从对面惊看着走近的人,摇摆着笼头,富于弹性地轮流用四只蹄子蹴踢着地面.
  "您瞧,它多么激动呀,"英国人说.
  "啊,亲爱的!啊!"弗龙斯基说,走到牝马跟前抚慰它.
  但是他越走近,它就变得更兴奋了.只有在他站到它头旁的时候,它这才突然静下来,而筋肉在它那柔软的.优美的毛皮下面发抖.弗龙斯基轻轻地拍了拍它的结实的脖颈,理好它那隆起的颈背上垂到一边的鬣毛,将他的脸凑近它那好像蝙蝠的羽翼一样的张大的鼻孔.它从紧张的鼻孔里大声吸进一口气,又喷出来,战栗了一下,竖起尖尖的耳朵,朝弗龙斯基伸出它那又厚又黑的嘴唇,好似要咬他的袖子似的,但是记起套着笼头,它又抖动起来,又开始不安定地用那纤细的腿轮流地践踏着.
  "安静些,亲爱的,安静一些!"他说,又轻轻抚摸了一下马的臀部,愉快地觉察到他的牝马是处在最良好的状况中,他走出了厩室.
  牝马的兴奋感染了弗龙斯基.他感觉得热血直朝心头直涌,感觉到他也像那牝马一样,渴望活动.咬人;这是又可怕又愉快的.
  "哦,那么我托付您了,"他向英国人说."六点半到赛马场."
  "好的,"英国人说."您到什么地方去,阁下?"他问,并且突然用了他几乎多从来不曾用过的my lord这样的称呼.
  弗龙斯基惊讶地抬起头来,很知趣地不看英国人的眼睛,只望着他的前额,惊异他问得这么大胆.但是觉察到英国人这样问时并没有将他看成主人而只当他是骑手,于是他回答道:
  "我得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一下,一个钟头之后就回家."
  "今天人家这样问了我多少次呀!"他暗自说,涨红了脸,他是不轻易红脸的.英国人注意地望着他,仿佛他也知道弗龙斯基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他补充说:
  "最要紧的是在赛马况前保持镇静,"他说,"不要动怒,不要为什么烦恼."
  "All right"弗龙斯基笑着回答,于是跨进马车,他吩咐马车夫赶车到彼得戈夫去.
  他还没有走多远,从早上起就大有风雨欲来之势的乌云终于密布了,一阵倾盆大雨降了下来.
  "多糟糕呀!"弗龙斯基想,张起车篷."路原本很泥滑,现在简直变成沼泽了."独自坐在遮上车篷的篷车里,他取出他母亲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条来,看了一回.
  是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情.每个人,他母亲也好,他哥哥也好,每个人都觉得应该来干涉他的私事.这种干预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愤恨的心情......一种他以前很少体验到的心情."关他们什么事呢?为何大家都感觉到有关心我的义务呢?为什么他们要跟我找麻烦?就是因为他们看出这是一件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如果这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场里的风流韵事,他们就不会干涉我了.他们感觉到这有点儿不同,这不是儿戏,这个女人对我比生命还要宝贵.而且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使得他们恼怒了.无论我们的命运怎样或是将要成为怎样,我们自作自受,毫无怨尤,"他说,以我们这个字眼将他自己和安娜联系起来."不,他们一定要教导我们怎样生活.他们丝毫不明白幸福是什么,他们不知道没有恋爱,我们就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他沉思.
  就由于他们横加干涉,他生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气,因为他内心里感觉到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是对的.他感觉到把他同安娜联系在一起的这场恋爱并不是一种一时的冲动,就像社交场里的风流韵事那样,在双方的生活上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记忆之外,不留另外一点痕迹.他感到他自己和她的境况是痛苦的,感觉到以他们在社交界人士心目中的显著地位,要隐瞒他们的恋爱,要说谎和欺骗是困难的;在把他们结合起来的那热情强烈到使得他们两人除了恋爱忘怀了一切的时候,还要说谎.欺骗.装假和不断地顾及别人,那的确是困难的.他非常真切地回想起他不得不违反本性而几次三番地说谎和欺骗的种种情形.他特别清晰地回想起他不只一次在她脸上看出她由于不能不说谎和欺骗而感到羞耻的神情.而且他体验到自从他和安娜秘密结合以来就时而浮上他心头的那种奇怪的心情.这是对什么东西抱着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呢,还是对自己呢,或者是对整个社交界呢,他不清楚,但他总是把这种奇怪的心情排遣开去.如今,他抖擞起精神,继续沿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是的,她以往是不幸的,但却很自负和平静;现在她也许幸福了,却不能够平静和保持尊严了,虽然她不露声色.是的,这事一定得结束,"他下了决心.
  于是他的脑际第一次确切地起了这样的念头:这种虚伪的处境必须了结,而且越快越好.
  "抛弃一切,她同我,带着我们的爱情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语说.

  二十二
  大雨没有下多久,太阳很快又露出来当弗龙斯基驶近目的地,驱赶着辕马快速飞跑,松开缰绳让两侧拉边套的马在泥泞的地面上奔驰过去的时候,别墅的屋顶和大街两旁庭院里的古老菩提树水淋淋的闪耀着光辉,水珠轻快地从树枝上流下,水从屋顶上滔滔地流下来.他不再想这场骤雨会如何毁坏了赛马场,现在只觉得高兴......多亏这场雨......他准会赶上她一个人在家,因为他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近才从温泉回来,现在不会从彼得堡来到这儿.
  弗龙斯基希望看到她一个人在家,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样还没有过桥便下了车,徒步往那幢房子走去.他没有走上大门的台阶,却直接走进院子里去.
  "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吗?"他问园丁.
  "没有.太太在家呢.请您走前门,那儿有仆人,他们会开门的,"园丁回答.
  "不,我由花园里穿过去."
  证实了只有她一个人,他想让她出其不意地吃一惊,因为他并没有约定今天来,而她也绝对不会料想到他在赛马之前还会来,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着两旁栽着花草的沙石小径往面向花园的凉台走去.弗龙斯基彻底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处境的艰难.他一心想着他马上就要看见她,不是在想像里,而是整个活生生的,如她事实上那样.当他已经走进去,为了不要发出声响,蹑手蹑脚地踏上凉台的不陡的台阶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他时常忘记了的东西,形成了他和她的关系中最苦恼的一面的东西,那也就是,她那露出一双询问般的......在他看来好像是含有敌意的......眼神的儿子.
  这小孩比什么人都频繁地成为他们关系上的障碍.当他在旁边的时候,弗龙斯基同安娜两人不但都避免谈他们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甚至也不讲一句小孩听不明白的暗示的话.他们并没有商量好这样,这是自然而然的.如果他们欺骗了小孩的话,自己一定会觉得可耻的.他在面前的时候,他们像朋友一样交谈着.但是尽管这样小心,弗龙斯基还是常常看到这小孩凝视着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这小孩对他的态度上有一种古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态,时而很亲密,时而却冷淡而隔阂.好像这小孩感觉到了在这个人和他母亲之间存在着某种重要的关系,那关系的意义却是他所不能了解的.
  其实上这小孩自己也感觉到他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他极力想要弄明白他对于这个人应当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却弄不懂.由于小孩对于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来他的父亲.他的家庭教师和他的保姆,......不仅都不喜欢弗龙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厌恶的眼光看他,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但他的母亲却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该怎样去爱他呢?如果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错;我不是笨,就是一个坏孩子,"这小孩这样想着.所以他露出试探的.询问的.有时多少含着一些敌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龙斯基那么着恼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态.但凡小孩在场的时候,老在弗龙斯基心里引起一种异常的无缘无故的厌恶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体验到的.这小孩在场的时候,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心里都唤起这样一种心情,好比一个航海家根据罗盘看到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离了正确的航向,可要停止航行却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随时随刻都在载着他偏离得越来越远了,而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就相当于承认自己走向死亡.
  这小孩,抱着他对人生的天真见解,就好像是一个罗盘,向他们指示出,他们偏离他们所明明知道但却不情愿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远了.
  这回谢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正坐在凉台上,等候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儿子回来.她派了一个男仆和一个使女去找他.穿着镶着宽幅绣花的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凉台角落上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低下黑色鬈发的头,她把前额紧靠着摆在栏杆上的冰冷的喷水壶,用她那双戴着他那样熟悉的戒指的纤手捧住那把壶.她的整个身姿.她的头.她的脖颈.她的手的美丽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让弗龙斯基倾倒.他站住了,狂喜地望着她.但是,他刚要朝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他的到来了,于是推开水壶,把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转向他.
  "怎么回事?你病了吗?"他走向她,用法语向她说.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许附近有人,他就回头向凉台的门望了一望,稍微涨红了脸,如同他在感觉到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和小心提防的时候,经常红脸那样.
  "不,我很好哩,"她说,浊起身来,紧紧地握着他伸出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啊唷!多么冰凉的手呀!"他说.
  "你骇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们会从这边进来."
  但是,尽管她努力镇静,她的嘴唇却在颤抖着.
  "请你原谅我来你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看你都过不下去,"他接着说,照例是用法语,为的是要避免俄语的"您"同"你"这两个字眼,前者听起来未免太冷淡难堪,后者却又亲密到危险的地步.
  "为何要原谅?我多么高兴呀!"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烦恼,"他继续说,没有放下她的手,弯腰向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总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真话.不论什么时刻有人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准都会这样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当他到来的时候她就在这样想着:她奇怪为何在别人,比方在贝特西(她知道她和图什克维奇的秘密关系),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却是这么痛苦.今天这个念头不知什么原因使她十分痛苦.她问他赛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问题,看见她很激动,就极力给她解闷,开始以最平常的语调把赛马的准备详细地告诉她.
  "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他?"她想,看着他那镇静的.亲切的眼睛."他是这样快乐,这样全神贯注在赛马的事情上面,他不会十分好地了解这件事,他不会了解这件事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当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断了自己的话说,"请告诉我吧!"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着头,她皱着眉头询问般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她的手一面摩弄着她摘下的一片树叶,一面在发抖.他看见了这个,他的脸表露出曾经博得过她那样的欢心的那种彻底的顺从,那种奴隶般的忠心的神色.
  "我看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么忧愁,而我却不能为你分担的时候,我还能够安心吗?告诉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他重复恳求地说.
  "是的,假若他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我是不能够原谅他的.还是不告诉他的好;为什么要考验他呢?"她想,还是那样注视着他,而且感觉得那只拿着树叶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着她的手继续重复说道.
  "我是否要告诉你呢?"
  "要,要,要呀......"
  "我怀孕了,"她慢慢低声地说.
  她手里的树叶抖动得越发厉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注视着他将怎样接受这个消息.他脸色发白了,想说句什么话,却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头垂下去."是的,他了解了这件事情的所有意义,"她想,于是感激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她以为他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像她,一个女人,所了解的那样,这便错了.听了这个,他感觉得他对于不知什么人所怀的那种异样的厌恶心情以十倍的强度袭上他的心头!但同时他感觉得他所渴望的转变关头现在来到了,感觉得再要瞒住她的丈夫已经不可能,无论如何非得把这不自然的状态了结不可了.但是,除此之外,她肉体上的激动也感染了他.他用顺从的温柔的眼光看着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来,开始,在凉台上来回走着默默无语.
  "是的,"他说,毅然决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没有将我们的关系看做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我们一定要了结,"他向四周张视了一下说,"了结过去我们这种弄虚作假的生活."
  "了结?如何了结法,阿列克谢?"她低低地说.
  她如今镇静些了,她的脸上闪烁着温柔的微笑.
  "离开你的丈夫,将我们的生活结合在一起."
  "其实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但是彻彻底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样做法,阿列克谢,告诉我怎样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无路的情形的忧愁的口吻说."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呢?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什么处境都有办法摆脱的.我们得打定主意,"他说."随便什么情况都比你目前这种处境好.自然,我看得出你为了一切多么苦恼......为了社会和你的儿子以及你的丈夫."
  "啊,就是没有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静的微笑说."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他在我看并不存在."
  "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了解你.你也为他."
  "啊,他连知都不知道呢,"她说,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颊.她的前额.她的脖颈全红了,羞愧的眼泪溢在她的眼里.
  "可是我们别谈他了吧."

  二十三
  弗龙斯基曾经好几次,尽管没有像这次这样坚决,极力想使她考虑她自己的处境,而每次他都遭到了她现在用来答复他的请求的那种同样肤浅而轻率的判断.仿佛这里面有什么她不能够或者不愿意正视的东西,仿佛她一开始说到这个,她,真正的安娜,就隐退到内心深处,而另一个古怪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一个他所不爱.他所惧怕的.处处和他作对的女人就露出面来了.但是他今天下了决心要将一切都说出来.
  "他知不知道,"弗龙斯基用平常那种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能够......你不能够这么过下去,特别是现在."
  "依你说,怎么办好呢?"她还是带着那种轻松的讥讽口吻问.她原来那么惧怕他把她的怀孕看得太随便,现在却唯恐他由此断定非采取某种办法不可了.
  "把一切全告诉他,离开他就是."
  "很好,假如我这样做,"她说."你知道那结果会怎样?我可以预先告诉你,"于是一道邪恶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钟前还是那么柔和的眼睛里闪烁."'呃,你爱上了另一个男子,同他发生了有罪的关系吗?(摹拟着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样尤其强调有罪的这个字眼,)我曾警告过你,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关系上将会有怎样的结果.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不能让你玷污我的名声和......和我的儿子,,"她原本想这样说的,但是她却不能拿她儿子开玩笑,"'玷污我的名声,,和诸如此类的一套话,"她补充说."总而言之,他会打官腔,用清楚明确的话说他不能让我走,他要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来阻防止丑闻四播.他会冷静认真地照他的话去做.事情准会弄到这种程度.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当他生气的时候简直是一架凶狠的机器."她补充说,一面说一面细想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姿态和说话的模样,她历数着一切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来的缺点,甚至并不由于她自己对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谅他一点.
  "可是,安娜,"弗龙斯基极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劝导声调说,"我们无论怎样非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可,随后再针对他采取的措施采取对策."
  "那么,要逃走吗?"
  "为何不能逃走呢?我真不明白我们怎么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作你的情妇吗?"她愤怒地说.
  "安娜,"他说,温柔中包含着谴责.
  "是的,"她继续说,"做你的情妇,把一切都毁了......"
  她原本又想说"把我的儿子"的,但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来.
  弗龙斯基不能了解以她那坚强而又诚实的性格,她如何能忍受这种弄虚作假的状态而不想摆脱.但是他没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这个字眼,这个她不方便说出口的字眼.她一想到她的儿子,还有他将来会对这位抛弃了他父亲的母亲会抱着怎样的态度的时候,她就为自己做出的不感到万分恐怖,简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所有的妇道人家一样,极力用虚伪的判断和言辞来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维持原状,让她也能忘记她儿子会落到怎样的结局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求你,我恳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恳切而又柔和的声调说,"永远也别再对我说这话了吧!"
  "但是,安娜......"
  "永远不要说了吧.由我去吧.我的处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况,我都清楚;可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由我去吧,依我所说的做吧.再也不要对我说这个了.你答应我吧?......答应,答应呀......"
  "我什么都答应,可是我安不下心,尤其是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以后.你不安心的时候,我是怎样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复说."是的,我有时候苦恼;但是只要你不要再提起这个,那就会过去的.只有当你提这个的时候,此时才使我苦恼......"
  "我真不懂,"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以你的诚实性格说谎有多么困难,我为你难过.我常常想你是为了我毁了一生."
  "我也在这样想哩,"他说:"你怎么可以为了我将一切都牺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说,更挨近他了,露出热情洋溢.含情脉脉的微笑望着他."我仿佛一个得到了食物的饿汉一样.他或许很冷,穿得很破烂,而且害臊,但他却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吗?不,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听见她儿子走近的声音,于是迅速地向凉台周围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来.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急速地举起她那双戴着戒指的纤手,捧着他的头,看了他的面孔许久,然后把脸凑上去,嘴微微张开,含着微笑,迅速地吻了吻他的嘴和两眼,便把他推开.她正待走开,但是被他拉住了.
  "什么时候?"他低低地说,神魂颠倒地望看她.
  "今晚一点钟,"她低声说,沉重地叹了口气,便迈着她那轻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迎接她的儿子.
  谢廖沙在大花园里遇了雨,他同保姆一道在凉亭里避雨.
  "那么,再见,"她向弗龙斯基说."我马上就会去看赛马了.贝特西约好了来邀我一道去的."
  弗龙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忙地起身走了.

  二十四
  当弗龙斯基在卡列宁家的凉台上看表的时候,他是这么激动,这样心神不定,以至他看了表面上的指针,却没有能够看清时间.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着泥泞,一直往他的马车走去.他是这样彻底沉浸在对安娜的热情里,他连想都没想到这时候几点钟以及他还有没有时间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他像惯常那样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记忆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后第二步该怎样做而已.他走到他的马车夫面前,马车夫正在一株葱郁的菩提树的倾斜阴影下面坐在车台上打瞌睡;他赞赏那在冒汗的马身上盘旋着的成群的蚋,唤醒马车夫,他跨进马车,吩咐他驱车到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大约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来,看了看表,知道已经五点半钟,他要迟到了.
  那天规定有几场比赛:骑兵比赛,其次是士官两里比赛,其次是四里比赛,再其次便是他参加的比赛.他还来得及赶上他的那场比赛,但是如果他到布良斯基那里去的话,他就刚赶得上,而他到的时候全宫廷的人一定都已经就座了.那是不大好的.但是他答应了布良斯基去的,所以他还是决定去,只好叫马车夫不要顾惜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里,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钟,就急急地乘车返回来.这急速行驶倒间他安静了.他同安娜的关系中一切使人痛苦的东西,他们谈话所遗留下的渺茫的感觉,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如今带着欢喜和兴奋的心情想着赛马,想着他总算来得及赶上,只有今宵欢会的期望不时地像一道火光一样在他的想像里闪过.
  当他超过从别墅或彼得堡驶来的马车,越来越接近赛马场的时候,迫在眼前的赛马的兴奋就越加支配着他了.
  他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他们全到赛马场去了,他的仆人在门口等候着他.当他换衣服的时候,他的仆人告诉他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好几位先生来找过他,马僮自马厩跑来过两次.
  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从来没有慌张过,从来不曾失去过自制力),弗龙斯基吩咐赶车上马厩去.从马厩那儿,他就可以看见赛马场周围像海洋似的马车,行人和兵士们,和挤满人群的亭子.当他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听到了钟声.看来正在进行第二场比赛,走往马厩,看见了马霍京那匹白脚的栗色马"斗士",正披着蓝边橙黄色马被,竖起镶着蓝色边饰的大耳朵,给牵到赛马场去.
  "科尔德在哪儿?"他问马僮.
  "在马厩里备准马胺."
  在打开了门的单间马棚里站着已备好马鞍的佛洛沸洛.他们正准备牵出它来.
  "我不太迟吗?"
  'All right! All right!"英国人说,"别心慌!"
  弗龙斯基又看了一眼那浑身颤动的牝马的优美可爱的形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走出了马厩.他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时机向亭子走去.两里比赛刚要结束,全部的眼睛都注视着跑在前面的一个近卫骑兵士官同在后面追赶的一个轻骑兵士官,两人都在使出最后的气力向终点冲去.全部的人都一齐从赛马场的中央和外面涌向终点,近卫骑兵队的一群兵士和士官大声高呼对于他们的长官和同僚即将取得的胜利,表明喜悦.弗龙斯基悄悄地钻进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鸣钟宣告赛跑终结的时候,此时捷足先登的溅得满身是泥的高个子近卫骑兵士官正俯伏在马鞍上,放松了他那匹由于出汗显得黧黑的气喘喘的灰色马的缰绳.
  牡马使劲站定脚,减缓它那庞大躯体的继续迅速前进的运动,骑兵士官恍如从酣睡中醒来的人一样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勉强笑了一笑.一群朋友和旁观者围拥着他.
  弗龙斯基有意躲开那沉着冷静.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动和谈话的那一群上流社会的人.他知道卡列宁夫人.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儿,他故意不走近她们,怕的是乱了心.但是他不断地遇到熟人,他们拦住他,告诉他刚才几场比赛的详情,并且问他为什么这样迟才到.
  当骑手们被召到亭子里去领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哥哥亚历山大,一个佩着金边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尽管生得和阿列克谢一样强壮,但却比他更为漂亮,更红润,他有着一个红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
  "你接到我的字条没有?"他说."怎么也找不着你哩."
  亚历山大.弗龙斯基,尽管过着放荡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却完全是宫廷圈子里的人.
  现在,当他同他弟弟谈论一件一定会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他知道许多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在他们身上,因此竭力装出笑脸,好像他是为一件无关轻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说笑话一样.
  "我接到了,我真不懂你担忧什么,"阿列克谢说.
  "我担忧的是由于我刚才听到别人说你不在这里,并且说星期一有人看见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跟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么担心的那件事......"
  "是的,如果那样的话,你就可以脱离军职......"
  "我请求你别管别人的事,这就是我所要说的."
  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的皱眉蹙额的脸变成苍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颚发抖,他是从来不轻易这样的.他是一个富于温情的人,不轻易生气,但他一旦生了气,而且他的下颚发抖的时候,那么,亚历山大.弗龙斯基明白,他就变成危险的人了.亚历山大.弗龙斯基愉快地微笑着.
  "我只想把母亲的信带给你.给她回封信吧,赛马以前不要心烦吧.Bonne chance!"他微笑着补充说,便从他身旁走开.
  但是接着又一声亲切的招呼让弗龙斯基停步了.
  "你连朋友都不认得了吗?你好呀,mon cher?"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在彼得堡全部的显要人物中显得仍像在莫斯科一样地出众,他的脸泛着玫瑰色,他的颊髭润泽而又光滑."我是昨天到的,我十分高兴看到你的胜利.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
  "明天请到食堂来,"弗龙斯基说,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声歉,便拔腿向赛马场中央跑去,参加障碍比赛的马正被牵到那里来.
  参加过比赛的马,汗淋淋的,精疲力尽,给被马僮牵回马厩去,而预备参加下一场赛跑的新马就一个一个地出现,大部分都是英国种的,精神抖擞,戴着头罩,肚带勒得紧紧的,好像奇异的巨鸟一样.牵到右边的是佛洛佛洛,纤弱而俊俏,举起它那富于弹性的.长长的脚胫,仿佛上了弹簧一样地蹬踏着.距离它不远,他们正在把马被从两耳下垂的"斗士"身上取下来.这雄马的健壮美丽而又非常匀称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异常短的脚胫,不由地引起了弗龙斯基的注意.他正待往他的牝马那里走去,但是又被一个熟人拦住.
  "啊,卡列宁在那儿!"和他交谈的熟人说."他在寻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当中哩.你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弗龙斯基回答,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宁夫人所在的那亭子,他就走到他的牝马那儿去.
  弗龙斯基还未来得及检查马鞍,关于这个他原应有所指示的,骑手们就给召到亭子里抽签决定他们的番号和出发点.十七个士官,显得庄重而严肃,大多数脸色都变了,一齐集在亭子里,抽鉴来决定顺序.弗龙斯基抽了第七号.只听得一声叫喊:"上马!"
  感觉到和旁的骑手们一起成了众目所视的焦点,弗龙斯基带着紧张的心情走到他的马跟前去,在那种心情中他老是举动从容而又沉着的.科尔德为了赛马穿上最讲究的衣服,扣上钮扣的黑礼服,撑住两颊的浆硬领子,黑圆帽和长统靴.他像平日一样镇静而又庄严,站在马前面,亲手牵住佛洛佛洛的两根缰绳.佛洛佛洛还是像害着热病一般颤抖着.它的眼睛,充满了怒火,斜睨着走近前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把手指伸进它的腹带下面去.牝马越发斜视着他,露出牙齿,竖起耳朵来.英国人撅起嘴唇,不论什么人检查他备的马鞍他都要露出一丝微笑.
  "您骑上去,它就不会这样兴奋了."
  弗龙斯基对他的对手们最后瞥了一眼.他知道到了赛跑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其中两个已经骑上马向出发点驰去.加利钦,既然弗龙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对手之一,在一匹他骑上去的栗毛牝马四周绕圈子.一位穿着紧身马裤的小个子轻骑兵士官纵马驰去,摹拟英国的骑手,像猫一般弯腰伏在马鞍上.库佐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地骑在他那匹由格拉波夫斯基养马场运来的纯种牝马上,一个英国马夫拉着马缰绳.弗龙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了解库佐夫列夫还有他的"脆弱的"神经和可怕的虚荣心的特性.他们知道他惧怕一切,惧怕骑上战马;但是如今,正因为这是可怕的,因为人们会折断脖颈,而每个障碍物旁边全都站着一个医生,一部缀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和护士,因此他打定了主意来参加赛马.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弗龙斯基亲切而带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只有一个人他却没有看到,那就是他的劲敌,骑在"斗士"上的马霍京.
  "别性急,"科尔德对弗龙斯基说,"记住一件事:在临近障碍物的时候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它;让它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
  "好的,好的,"弗龙斯基说道,接过缰绳.
  "如果你能够的话,就跑在前头;但是即使你落在后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后一分钟."
  牝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动,弗龙斯基就已轻轻灵活矫健地踏上装着铁齿的马镫,轻快而又牢稳地坐在那咯吱作响的皮马鞍上.将他的右脚也伸进马镫,他很熟练地在手指间把两根缰绳弄齐,而科尔德就松开手了.仿佛不知道哪一只脚先迈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长脖颈拉直缰绳,好像装着弹簧一样动起来,让骑在它的柔韧的背上的骑手摇晃着.科尔德加快脚步,跟在后面.兴奋的牝马用力地把缰绳一会拉向这边,一会又拉向那边,想把骑手摔下来,弗龙斯基竭力想以声音和手来让它镇静,但是没有用.
  他们向出发点走去,已走近了筑着堤坝的小河.有的骑手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而此时弗龙斯基突然听到背后有马驰过泥地的声音,马霍京骑在那匹白的,两耳下垂的"斗士"背上把他追过去,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齿,但是弗龙斯基却生气地望着他.他原本就不喜欢他,现在更把他看成最可怕的对手,尤其令他生气的是他在他身边疾驰过去,惊了他的马.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脚奔驰起来,跳了两下,由于拉紧缰绳很恼怒,换成颠簸的快步,使骑手颠簸得更厉害.科尔德也皱起眉头,几乎跑步似地跟在弗龙斯基后面.

  二十五
  参加这次赛马的一共有十七个士官.赛马将在亭子前面周围四俄里的大椭圆形广场进行.在赛马场上放置了九道障碍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两俄尺高的又大又坚固的栅栏;一道干沟;一道水沟;一个斜坡;一座爱尔兰防寨(最难跨过的障碍物之一),这是由一座围着枯枝的土堤构成的,在土堤那边有一道马看不见的沟渠,这样,马就得跨越两重障碍物,不然就有性命之虞;其次还有两道水沟跟一道干沟,赛马场的终点正对着亭子.但是比赛并不在场子里开始,而在离场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横在这一段距离之中的是第一个障碍物,一道七俄尺宽的筑着土堤的小河,骑手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跨越或是渡过.
  骑手们三次排成行列出发,但每一次都由于有人的马冲出了行列,他们只得又从头开始.起点评判员,谢斯特林上校都已经给弄得有点发火了,到最后他第四次叫"出发!"骑手们才一齐出动.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自骑手们整列待发的时候起就都已转向这五光十色的一群.
  "他们出发了!他们出动了!"在期待的沉默以后从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呼声.
  观众中无论成群的人还是单独的一人都为了想要观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四处奔跑着.在最初的一霎那,密集的一群骑手们拉开来,并且可以看到他们三三两两,一个跟一个地驰近小河.在观众看来,好像他们全是同时出发的,但是骑手们却感到了对于他们非常重要的一两秒钟的差异.
  兴奋而又过于神经质的佛洛佛洛错过了最初的瞬间,好几匹马都在它以前出发,但是还没有达到小河的时候,弗龙斯基就用全力驾御住他那用力地拉着缰辔的牝马,一下子就追过了三匹马,在他前头的就只剩下了马霍京的栗色的"斗士",它的屁股正在弗龙斯基前面轻快而又平稳地摇来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载着半死不活的库佐夫列夫的那匹美丽的牝马狄亚娜.
  在最初一瞬间,弗龙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抑制不住他的马.在到第一道障碍物......小河之前,他始终没有能够指挥他的牝马的动作.
  "斗士"和狄亚娜一道而且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临近了小河;它们纵身一跃,飞越到了对岸;佛洛佛洛也飞一般地跟着猛跃过去;但是就在弗龙斯基感到自己腾身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几乎就在他的马蹄之下,库佐夫列夫和狄亚娜一起在小河对岸地面上辗转挣扎着(库佐夫列夫在跳跃之后松了缰绳,牝马就栽倒在地上,将他从它的头上摔了下去).这些详情,弗龙斯基到后来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脚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脚的地方,有可能踩住狄亚娜的脚或头.但是佛洛佛洛却像一只跳下的猫一般,在跳跃中伸长了它的脚和背,就敏捷地越过了那马,向前跑去.
  "啊,亲爱的!"弗龙斯基想.
  跨过小河以后,弗龙斯基彻底驾御住了他的马,开始控制着它,想要跟在马霍京之后越过大栅栏,随后在约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过他去.
  大栅栏正矗立在御亭前面.当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马之远的马霍京逼近"恶魔"(这是那坚固的栅栏的名称)的时候,沙皇.全体朝臣和群众都注视着他们.弗龙斯基感到了那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马的耳朵和脖颈,迎面驰来的地面,和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着节拍并且始终保持着同样距离的"斗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么也没有看见."斗士"飞腾起来,没有发出一点撞击什么的声音,摇了摇它的短尾,就自弗龙斯基的视野中消失了."好!"什么人的声音喊.
  正在这一瞬间,在弗龙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闪现出栅栏的木板.他的牝马飞跨过去,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木板消逝了,他只听到背后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给走在前面的"斗士"弄得兴奋了的牝马在栅栏前飞腾得太早,用它的后蹄碰上了它.但它的步子并没有变化,而弗龙斯基觉得脸上溅了污泥,觉察出来他又和"斗士"保持了原来的距离.他又在他前面看见了那马的背和短尾,同那隔得不远的迅速闪动的雪白的蹄子.
  弗龙斯基想如今是超过马霍京的时候了,正在他这么想的那一瞬间,佛洛佛洛也懂得了他的想法,没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开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围绳那边,迫近马霍京身旁了.马霍京不会让它在那边通过的.弗龙斯基刚想到他可以从外边追过去,佛洛佛洛就已转换了步子,开始从外边追上去.佛洛佛洛的肩,由于流汗变得黧黑,和"斗士"的背平行着.他们并肩跑了几步.但在他们逼近的障碍物前面,弗龙斯基开始握牢缰绳,切望避免绕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过了马霍京.当他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看见了他的溅满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他脸上微微一笑.弗龙斯基追过了马霍京,但是他马上觉出了他紧跟在后面,而且他不断地听到了"斗士"的一丝不乱的蹄声跟它鼻孔里发出的急促但还是精神饱满的呼吸.
  下两道障碍物,沟渠和栅栏,是容易越过的,但弗龙斯基听到"斗士"的鼻息和蹄声越来越近了.他鞭策他的牝马前进,愉快地感觉到它十分轻松地加速了步子,听到"斗士"的蹄声又离得像以前那么远了.
  弗龙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的,如科尔德劝告他的,现在他确信他会获胜了.他的兴奋.他的欢喜和他对佛洛佛洛的怜爱,越来越强烈了.他渴望回头看一看,但又不敢那样做,极力想平静下来,不再鞭策马,这样让它保留着如他感觉"斗士"还保留着的那样的余力.现在只剩下一个最困难的障碍物了;如果他能抢先越过它的话,他就一定第一个到了.他正向爱尔兰防寨驰去.他和佛洛佛洛从遥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防寨,人和马都起了一刹那的疑惑.他在牝马的耳朵上看出了踌躇之色,举起鞭子来,但是同时又感觉到他的疑惑是毫无根据的:牝马知道应该怎样做.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它加快了步子,平稳地腾跃着,它一股劲地纵身一跃远远地飞越到沟渠那边;于是一点不费力地,用同样的节奏,用同样的步态,佛洛佛洛继续奔驰.
  "好,弗龙斯基!"他听到站在障碍物旁边的一群人......他明白他们是他联队里的朋友......的叫声.他辨别出了亚什温的声音,尽管他没有看见他.
  "啊,我的宝贝!"他一边听着背后的动静,一边想到佛洛佛洛."他越过了哩!"他听见背后"斗士"的蹄声,这样想.如今只剩下最后一道贮满了水的二俄尺宽的沟渠了.弗龙斯基连看都没有看它,只是急切地想要远远地跑在前面,开始前后拉动着缰绳,使马头合着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觉到牝马在使用它最后的力量了;不仅是它的头和肩湿透,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头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变成急促的剧烈的喘气了.但是他明白它还有足够的余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弗龙斯基由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益贴近地面,因为运动的特殊的柔软,这才知道了他的牝马是如何大大地加快了步伐.
  它飞越过沟渠,仿佛全不看在眼下似的.它像鸟一样飞越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弗龙斯基吃惊地觉察到他没有能够跟上马的动作,他不知道怎样一来,跌坐在马鞍上的时候犯了一个可怕的.不能饶恕的错误.突然他的位置改变了,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他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匹栗色马的白蹄便在他旁边闪过,马霍京飞驰过去了.弗龙斯基一只脚触着了地面,他的牝马向那只脚上倒下去.他刚来得及抽出了那只脚,它便横倒下来了,痛苦地喘着气,它那细长的.浸满了汗的脖颈极力扭动着想要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它好似一只被击落了的鸟一样在他脚旁的地面上挣扎.弗龙斯基做的笨拙动作将它的脊骨折断了.但是这一点他是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他只知道马霍京跑过去很远了,而他却一个人蹒跚地站立在泥泞的.不动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着气,弯过头来,用它的美丽的眼睛盯着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弗龙斯基使劲拉着马缰绳.它又像鱼似地全身扭动着,它的肩擦得鞍翼发响;它前脚站起,但举不起后脚,它浑身颤抖,又横倒下去.弗龙斯基的脸由于激怒而变了模样,两颊苍白,下颚发抖,他用脚跟踢踢马肚子,又用力地拉着缰绳.它没有动,只是把它的鼻子钻进地里去,它只用它那仿佛要说话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它的主人.
  "唉—唉—唉!"弗龙斯基呻吟着,抓着他的头."唉!我干了什么呀!"他叫."赛马失败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可耻的.不可原谅的!这可怜的,多可爱的马给毁了啊!唉!我做了什么呀!"
  一群人,医生和助手,他联队里的士官们,一齐跑上他跟前来.他觉得难受的是自己倒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马折断了脊骨,大家决定打死它.弗龙斯基回答不出话来,对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掉转身去,没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离了赛马场,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领会到了最悲惨的不幸,因为他自己的过错而造成的.不可挽救的不幸.
  亚什温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个钟头之后,弗龙斯基恢复了镇静.但是这次赛马的记忆却作为他一生中最悲惨.最痛苦的记忆而长久地留在了他心里.

  二十六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关系依旧和以前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如往年一样,一到春天,他就为了恢复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损坏了的健康而到外国的温泉去休养.也正像往年一样,他到七月便回来了,立刻用增加了的精力从事素常的工作.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样,搬到郊外的别墅去避暑,而他却仍旧留在彼得堡.
  自从他们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晚会以后那次谈话以来,他就再没有对安娜说起过他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惯常的那种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适合他目前对他妻子的关系.他对他的妻子稍微冷淡了一点.他仿佛只为了她第一次夜晚拒绝不和他谈话而对她稍有不满.在他对她的态度上有几分烦恼,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你是不愿意和我开诚布公的了,"他好像在心里对她说,"这样你就更倒霉.现在不论你怎样请求,我也不会和你开诚布公了.这样你就更倒霉!"他在心里说,仿佛企图扑灭火灾没有成功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徒劳而恼怒地说,"啊,那样好!让你去烧吧!"
  这个人,在公务上是那么聪明而又机敏,竟没有觉出这样对待妻子是毫无意思的.他没有觉出这一点,由于觉察出他的实际处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里藏着他对他的家庭,即是对他的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的那隐处关闭起来,上了锁,加了封印.他原本是一位那么细心的父亲,从今年冬末以来竟变得对他儿子分外冷淡,而且也用对待他妻子同样的嘲弄口吻对待他."啊哈,年轻人!"他看见他的时候总是这么地称呼.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而且逢人就说,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过像今年这样繁重的公务;但是他没有留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这是他的一种手段,为了要让那藏着他对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和想念藏在隐处关闭着,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里面越发久就变得越可怕了.假如谁有权利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他妻子的行为如何想的时候,温和敦厚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会回答的,而对于这样问的人他是会大为生气的.因为这个缘故,因此每逢有人问起他的妻子的健康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现出一种傲慢而严厉的脸色.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极不愿意想到他妻子的行为和感情,而他真的做到了不想的程度.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固定的别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每年按例到那里避暑,同安娜比邻而居,不断地和她来往.今年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拒绝到彼得戈夫来住,一次也没有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家里来,并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谈话中暗示了安娜同贝特西和弗龙斯基的接近有些不稳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厉地制止住她的话,极力表示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从此之后就回避起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他不愿意望见,也没有看见,社交界许多人都已经斜着眼看他的妻子了;他不愿了解,也没有了解他的妻子为何那样坚决主张住到贝特西住的而又离弗龙斯基联队的野营地不远的皇村去.他不让自己想这个,他也没有想想到这个;但是在他的心坎里,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并且关于这个也并没有任何证据或甚至猜疑,他却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骗的丈夫,因此他变得十分不幸了.
  在和他妻子一起过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多少次望着别人的不贞的妻子和别的受了欺骗的丈夫暗自说:"人怎么会堕落到这种程度?他们为什么不结束这种可怕的处境呢?"但是现在,当不幸落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想到要结束这种处境,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而他的不承认又只是由于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
  自从他从国外回来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别墅来过两次.有一次他在这儿吃饭,另外一次他和几位朋友在这里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在这儿留宿,如他往年的习惯那样.
  赛马那天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忙碌的一天;但是当早上他在心里计划那天的日程的时候,他决定一吃完中饭便到别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后从那里到赛马场去,满朝大臣都会去参观赛马,而他也非到场不行.他要去看他的妻子,无非是由于他决定了每星期去看她一次,以装装门面.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按他们一向的规定,他得给他的妻子一笔钱作为生活费用.
  凭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尽管想到了关于他妻子这一切,但却没有让他的思想再想下去.
  那天早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忙碌.昨晚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送来一本小册子,是彼得堡一位游历过中国的著名的旅行家写的,她还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亲自接见这位旅行家,因为从种种方面看来他都是一个极端有趣的.并且有用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来得及在昨晚读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读完了.随后来了请愿者,又是报告.接见.任命.免职.赏赐.年金和俸给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称为日常事务的这一切,占去了他那么多的时间.随后是他的私事.医生和账房来访.账房没有占去许多时间,他只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需要的钱,简单地报告了一下并不十分好的状况,今年由于旅行多次,用度增加,因此开支比平常年间大,以致入不敷出了.但是医生,彼得堡的名医,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有友情,却占去了不少的时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想到他今天来,看到他来访十分惊讶,而当医生仔细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听诊他的胸部,轻叩触摸他的肝脏的时候,他就更加惊讶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请求医生来给他检查."请为了我这么做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医生说.
  "我为了俄国这么做,伯爵夫人,"医生回答.
  "一个十分宝贵的人!"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
  医生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健康感到非常不满意.他发觉他的肝脏肿大,营养不良,而温泉并没有发生丝毫效果.他劝他尽量多运动,尽量减少精神上的紧张,而最要紧的是别有任何忧虑......实在说起来,这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样做不到.医生走了,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留下这样不愉快的感觉,似乎他有了什么病,并没有治好的希望了.
  走的时候,医生碰巧在台阶上碰见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秘书斯柳金.他们上大学时同学,尽管他们很少会面,但他们却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医生在谁面前都不会像在斯柳金面前那么坦白地说出他对于病人的意见.
  "您来看了他,我多么高兴呀!"斯柳金说."他身体不舒服,我觉得......哦,您看他怎么样呢?"
  "我告诉您,"医生说,一面越过斯柳金的头招手示意他的马车夫将车赶过来."是这样的,"医生说,用他的一双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个指头,把它拉直."假如您不把弦拉紧,要拉断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紧到极点,在拉紧的弦上只要加上一个指头的重量便会将它弄断.以他对职务的勤勉和忠实而言,他被拉紧到了极点;如果又有外来的负担压在他身上,并且不是很轻的负担,"医生结论说,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您去看赛马吗?"他走下台阶,往马车走去的时候补充说."是,是,当然这要花很多时间哩,"医生含混其词地回答他没有听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么话.
  占去了那么多时间的医生走后不久,有名的旅行家便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凭着他刚读完的这本小册子和他以往在这个问题上的知识,以他在这个问题上学识的渊博和见识的广博而让旅行家惊叹不已.
  和旅行家同时,通报有一位到彼得堡来拜的地方长官来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有事要和他商谈.他走了以后,他就得和他的秘书一道办完日常事务,并且为了一件重要的事,他还得坐车去拜访一位要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五点钟,他吃中饭的时候,才赶回家来,他和秘书一起吃了饭,就邀他一道坐车到别墅去,然后去看赛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如今每逢和他妻子会面的时候,总是极力寻找有第三者在场的机会,尽管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

  二十七
  安娜在楼上,站在镜子跟前, 正由安努什卡帮着,在钉连衣裙上的最后一个蝴蝶结,这时,她听到门外有车轮轧碎砂石的声音.
  "贝特西来还太早哩,"她想,自窗口一望,她看见一辆马车和车里露出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会在这儿过夜吗?"她惊异着,想到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是那样恐怖和可怕,致使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颜悦色地跑下去迎接他;虽然她意识到她近来已经习惯的那种虚伪和欺骗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现,但她还是马上沉溺在那种精神里,开始谈着话,虽然差不多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噢,多好呀!"她说,把手伸向她丈夫,同时微笑着对好像是自家人一样的斯柳金招呼."你今晚住在这里,好吗?"这就是那虚伪的精神鼓励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现在我们一起去吧.可惜我约了贝特西.她会便来接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见贝特西的名字便皱起眉头.
  "啊,我不来拆散你们两搭档,"他用平素那种嘲弄的口吻说."我和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一道去.医生也劝我多多运动.我想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温泉了."
  "不要忙,"安娜说."你们要喝茶吗?"她按铃.
  "拿茶来,对谢廖沙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了."
  "哦,你好吗?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您始终没有来看过我.你们看外面阳台上多么好啊,"她说,时而望望丈夫,时而望望斯柳金.她说话简单而又自然,只是说得太多太快了.她自己察觉到这一点,而当她在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看着她的那种好奇的眼光中觉察到好像他在观察她,她就更这样感觉了.
  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立刻走到阳台上去了.
  她在她丈夫身边坐下.
  "你脸色不大好呢,"她说.
  "是的,"他说,"今天医生来看过,费去了我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想一定是我们哪位朋友叫他来的,仿佛我的健康是这样宝贵."
  "啊,他怎么说呢?"
  她询问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务,竭力劝他休养,住到她这儿来.
  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辉说着这一切;而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语调了.他只听了听她的话,只听取了她的话字面上的意义.他简单地,但有点开玩笑似地回答她.在整个谈话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以后每逢安娜回想起这些短短的场面的时候,就羞愧得痛苦难言.
  谢廖沙被家庭教师领着走了进来.假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自己观察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谢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的那副神情.但他什么什么也不愿看,所以他也没有看到."噢,年轻人!他长大了哩.是的,他完全变成大人了.你好吗,年轻人?"
  说着他将手伸给吓慌了的谢廖沙.
  谢廖沙原本就畏惧他父亲,而现在,自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叫他做年轻人之后,自从他心中产生了弗龙斯基是朋友呢还是敌人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后,他就躲避起他父亲来了.他回过头来看着他母亲,好像在寻求保护一样,只有同母亲一道他才安心.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一面扶住他儿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师说话,而谢廖沙是这样难受地局促不安,安娜看得出他已经眼泪盈盈了.
  在儿子进来时微微泛红了脸的安娜,看到谢廖沙不安的样子,马上站起来,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手从她儿子的肩上拉开,吻了吻这孩子,把他领到阳台上去,自己很迅速地转来了.
  "是动身的时候了,"她看了看表说,"贝特西为什么仍没有来了?......"
  "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站起身来,双手交叉,把指头扳得哔剥作响."我一方面也是给你送钱来的,因为,你明白,夜莺们不能靠童话充饥呢,"他说."你需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说,没有望着他,脸红到发根了."但是你看过赛马之后会来这儿吧."
  "啊,好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道."彼得戈夫的红人,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到了,"他补充说,眺望窗外一辆驶近的.座位高起的配置着全套皮辔头的雅致的英国马车."多豪华呀!多魅人啊!哦,那么我们也出发吧."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没有下马车,只有她的穿着长统靴.披着肩衣.戴着黑帽的仆人,跑到门口.
  "我走了,再见!"安娜说,吻了吻她的儿子,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跟前,把手伸向他."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吻了吻她的手.
  "哦,那么,再见!你回来喝茶,那多么令人愉快呵!"她说着,便走了出去,快活而开朗.但是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触过的地方,带着厌恶的心情发抖着.

  二十八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坐在亭子里贝特西旁边,全部上流社会的人们齐集在这个亭子里.她很远地就看见了她丈夫.两个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两个中心,并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能感觉到他们近在眼前.她远远地就感觉到她丈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视着他在人群中走动的姿影.她看到他向亭子走来,看见他时而屈尊地回答着谄媚的鞠躬,时而同他的同辈们交换着亲切的漫不经心的问候,时而殷勤地等待着权贵的青睐,并脱下他那压到耳边的大圆帽.她知道他的这一套.并且也很讨厌."只贪图功名,只想升官,这就是他灵魂里所有的东西,"她想,"至于高尚理想,文化爱好,宗教热忱,这些只不过是飞黄腾达的敲门砖而已."
  从他朝妇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始终望着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样的绢纱.丝带.羽毛.阳伞和鲜花中认不出他的妻子来),她知道他在寻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留意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肯定没有看见您的夫人,她在这儿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这里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说着,往亭子走去.他对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丈夫同妻子刚分离一会又见面的时候应有的微笑那样,然后上前招呼公爵夫人和旁的熟人们,给每人以应得之份......那也就是说,和妇人们说笑,同男子们亲切寒暄.下面,靠近亭子,站着一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养而著名的侍从武官.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他攀谈起来.
  在两场赛马之间有一段休息时间,所以没有什么东西妨碍谈话.侍从武官反对赛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反驳他,为赛马辩护.安娜听着他那尖细而抑扬顿挫的声调,没有遗漏掉一个字,而每个字在她听来全是虚伪的,很刺耳.
  当四俄里障碍比赛开始的时候,她向前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弗龙斯基,看他正走到马旁,跨上马去,同时她听着她丈夫的讨厌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她替弗龙斯基提心吊胆,已经很痛苦,但是更让她痛苦的却是她丈夫的那带着熟悉语气的尖细声音,那声音在她听来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
  "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可是是我不喜欢说谎,我忍受不了虚伪,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粮......就是虚伪.他明明知道这一切,看到这一切,假如他能够这么平静地谈话,他还会感觉到什么呢?假如他杀死我,假使他杀死弗龙斯基,我倒还会尊敬他哩.不,他需要的只是虚伪和体面而已,"安娜暗自说,并没有考虑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样,她到底要他做怎样一个人.她也不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今天让她那么生气,话特别多,只是他内心烦恼和不安的表现.就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孩跳蹦着,活动全身筋肉来减轻痛苦一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同样需要精神上的活动来不想他妻子的事情,尽管一看见她,看到弗龙斯基和经常听到人提起他的名字便不能不想起这些事情.正如跳蹦对一个小孩是自然的一样,聪明畅快地谈话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说:
  "士官骑兵赛马的危险是赛马必不可少的因素.如果说英国能够炫耀军事历史上骑兵最光辉的业绩的话,那就完全是由于它在历史上发展了人和马的这种能力.运动在我看来,是有很大价值的,而我们常常只看到表面上最肤浅的东西."
  "这不是表面的,"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说."他们说有一个士官折断了两根肋骨哩."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浮上平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齿,但是再也没有表示什么.
  "我们承认,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说,"而是内在的.但是问题不在这儿,"于是他又转向那位始终在和他认真谈话的将军说:"不要忘了那些参加赛马的人都是以此为业的军人,而且我们必须承认每门职业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这原属军人的职责.像斗拳,西班牙斗牛之类的畸形运动是野蛮的象征.但是专门的运动却是文明的表征."
  "不,我下次再也不来了,这太让人激动了哩!"贝特西公爵夫人说."不是吗,安娜?"
  "这是激动人的,但是人又舍不得走,"另一个妇人说."如果我是一个罗马妇人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一次格斗表演的."
  安娜一句话没有说,只拿着她的望远镜,老盯住一个地方.
  这时,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穿过亭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停止谈话,急忙地.但是庄严地立起身来,对将军谦卑地鞠躬.
  "您不参加赛马吗?"将军和他开玩笑说.
  "我参加的竞赛可是更难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恭敬地回答.
  虽然这回答毫无意思,将军却显出仿佛从富于机智的人口里听到机智的回答那样一副神情,细细地品尝着la pointe de la sauce.
  "有两方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演员和观众两方面;我承认,爱看这种东西正是观众文化程度很低下的见证,不过......"
  "公爵夫人,打赌吧!"从下面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朝贝特西说话的声音."您赌谁赢呢?"
  "安娜同我都赌库佐夫列夫,"贝特西回答.
  "我赌弗龙斯基.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么好看呀,可不是吗?"
  当周围有人谈话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一会儿,但是随即又开口了.
  "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气的运动不是......"他继续说着.
  但是正在这时骑手们出发了,于是一切的谈话全都停止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静默下来,每个人都站起来,开始注意那条小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赛马并不感兴趣,所以他没有望骑手们,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观众.最后他的眼光停在安娜身上了.
  她的脸色苍白而严峻.显然除了一个人之 外,她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她的手痉挛地紧握着扇子,她屏住呼吸.他看了看她,连忙回过头去,打量着别人的面孔.
  "但是这这位妇人和旁的妇人全都很兴奋呢;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安慰自己.他极力想要不看她,但不知不觉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他又观察了她的脸,竭力想不看出那明显地流露在那上面的表情,可是终于违反了他自己的意志,怀着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愿意知道的神情.
  库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个堕下马来让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安娜的苍白的.得意的脸上却明白地看出了,她所注视的人并不是跌下马的那一个.当马霍京和弗龙斯基越过了大栅栏以后,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士官跌下马来,受了重伤,而一阵恐怖的叹息声在全体观众中间掠过去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安娜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这个,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围的人们在谈什么.但是他更频频地.执拗地注视着她.安娜尽管全神贯注在飞驰的弗龙斯基身上,却感觉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边看着她.她回过头来,询问般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着眉,又回过头去.
  "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对他这样说,就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了.
  这场赛马是不幸的,在参加比赛的十七个士官中有半数以上堕马,受了伤.到比赛即将要终结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激动,因为沙皇不高兴,大家反而就更加激动了.

  二十九
  大家都高声地表示不满,大家都在重复不知谁说出来的一句话:"只差和狮子角斗哩,"并且大家都感到恐怖,所以当弗龙斯基翻下马来,安娜大声惊叫了一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是后来安娜的脸上起了一种实在有失体面的变化.她彻底失去主宰了.她像一只笼中的鸟儿一样乱动起来,一会儿起身走开,一会儿又转向贝特西.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她说.
  但是贝特西没有听见.她弯着身子,正和走到她面前的一位将军说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安娜面前,殷勤地把胳臂伸向她.
  "我们走吧,假如你高兴的话,"他说着法语;但是安娜正在听将军说话,没有注意到她丈夫.
  "听说他也摔断了腿,"将军说,"简直是太糟糕了."
  安娜没有理她丈夫,她举起望远镜,朝弗龙斯基堕马的地方眺望;但是离那地方那样远,而且那么多人拥挤在那里,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放下望远镜,正要起身走开,但正在这时一个士官骑马跑过来,向沙皇报告了什么消息.安娜向前探着身子倾听.
  "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的哥哥.
  但是她的哥哥没有听见.她又起身准备走.
  "我再一次把胳臂伸给你,假若你想走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触了触她的手.
  她厌恶地避开他,没有看着他的脸,回答说:
  "不,不,不要管我,我要留在这儿."
  她这时看到一个士官正从弗龙斯基出事的地点穿过赛马场往亭子跑来.贝特西向他挥着手帕.
  士官带来了骑者并没有受伤,只是马折断了脊背的消息.
  一听到这消息,安娜就急忙坐下,用扇子掩住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她在哭泣,她不但控制不住眼泪,甚至也抑制不了她自己脸膛的起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身子遮住她,给她时间来恢复镇静.
  "我第三次把胳臂伸给你,"他过了一会之后向她说.安娜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贝特西公爵夫人来解围了.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我邀安娜来的,我答应了送她回去,"贝特西插嘴说.
  "对不起,公爵夫人,"他说,客气地微笑着,但是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看安娜身体不大舒服,我要她和我一道回去."
  安娜吃惊地环顾了一下周围,顺从地站起身来,挽住她丈夫的胳臂.
  "我打发人到他那里去问问明白,就来通知你,"贝特西低声对她说.
  当他们离开亭子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同他遇见的人们应酬,而安娜也要照例寒暄应酬;但是她完全身不由已了,她挽住她丈夫的胳臂走着.
  "他跌死了没有呢?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来呢?我今天要不要去看他?"她想着.
  她默默地坐上她丈夫的马车,他们默默地从马车群中驶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虽然看见了这一切,却还是极力避免自己考虑他妻子的实际处境.他只看见了外表的特征.他看见了她的举动有失检点,认为提醒她是自己的职责.不过单提这件事,不说别的,在他是十分困难的.他张开嘴,想要对她说她举动不检点,但是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完全另外的话.
  "说起来,这些残酷的景象多么让人喜欢.兴奋啊!"他说."我看......"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轻蔑地说.
  他被激怒了,马上说出他想要说的话.
  "我不能不向你说,"他开口了.
  "目前我们一切都要说明白了!"她想,感到恐惧.
  "我不能不向你说今天你的举动是有失检点的,"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的举动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大声说,急速地掉转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但已经不带着以前那种有所隐瞒的快活神色,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神色,并竭力地想隐藏起她感到的恐怖.
  "留意,"他指着马车夫背后开着的窗子说.
  他起身将窗子关上.
  "你觉得我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重复地说.
  "一个骑手出了事的时候,你没有能够掩盖住你那失望的神色."
  他等候她回答;但是她却沉默着,直视着前方.
  "我曾要求你在社交场中一举一动都要注意不要让恶嘴毒舌的人诽谤你.有个时候我曾说过你内心的态度,但是现在我却不是说那个.如今我说的只是你外表的态度.你的举动有失检点,我希望这种事往后不再发生."
  他说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惧,但心里却在想着弗龙斯基没有跌死是不是真的.他们说骑手并没有受伤,只是马折断了脊骨,他们说的是他吗?当他说完的时候,她只带着假装的嘲弄神情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未听见他说了什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大胆地说了,但是当他确切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话时,她感到的恐怖也沾染了他.他看到她的微笑,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她在嘲笑我疑心太重哩.是的,她立刻就会对我说她以前对我说过的话:说我的猜疑是无根据的,是可笑的."
  在所有真相即将揭露的时刻,他最希望的是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带着嘲弄的神情回答说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毫无根据的.他所知道的事是这样可怕,以至他现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了.但她脸上的惊惶而又忧郁的表情,如今看样子连欺骗也不会了.
  "也许我错了,"他说."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请你原谅我吧."
  "不,你没有错,"她从容地说,绝望地看着他的冷冷的面孔."你没有错.我绝望了,我不能不绝望呢.我听着你说话但心里却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恶你......随便你怎么样处置我吧."
  她仰靠在马车角落里,突然呜咽起来,用两手遮着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动,直视着前方.但是他的整个面孔突然显出死人一般庄严呆板的神色,而这神情直到他们到了别墅都没有变化.快到家的时候,他回过头转向她,仍是带着同样的神色.
  "很好!但我要求你严格地遵守外表的体面直到这种时候,"他的声音发抖了,"直到我采取适当的措施来保全我的名誉,并且把那办法通知你为止."
  他先下车,随后扶她下了车.在仆人面前,他故意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马车,驶回彼得堡去.
  他走后不一会儿,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给安娜送来一封一张条子.
  "我派人到阿列克谢那里去探问他的健康情况,他回信说他很好,没有受伤,只是感到失望."
  "这样,他会来了,"她想."我将一切都对他讲明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她看了看表.她有三个钟头,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详细情节让她的血沸腾起来.
  "唉呀,多么光明啊!这是可怕的,但我爱看他的脸,我爱奇妙的幸福......我的丈夫!啊!是的......哦,谢谢上帝!同他一切都完了."

  三 十
  谢尔巴茨基一家去疗养的那个德国的小温泉,也像所有人们聚集的地方一样,照例发生了一种可以说是社会结晶那样的过程,把社会中每个人都指派在一成不变的位置上.正如一滴水遇到严寒会变成雪花一样,到温泉来的每个新人同样也马上被安置在特定的地位上.
  Fürst谢尔巴茂基:sammt Gemahlin und Tochter,马上他们所住的房间,因为他们的名望和结交的朋友,马上很快就在这种结晶过程中被固定在一定地位
  今年有一位真正的德国Fürstin到温泉来,因此,结晶化的过程就进展得比以前越发剧烈了.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一意地想要她的女儿谒见这位德国公爵夫人,在他们到达后的第二天,就举行了这个仪式.基蒂穿着一件从巴黎定制的极其朴素的,就是说,非常雅致的夏季连衣裙,深深地而又娴雅地行了屈膝礼.德国公爵夫人说:"我希望这张美丽的小脸上重新出现玫瑰花,"这样就马上给谢尔巴茨基一家确定了一定的生活轨道,要脱离这轨道是不可能的.谢尔巴茨基家还结识了英国某贵夫人的一家,一位德国伯爵夫人跟她那在最近一次战争中受了伤的儿子,一位瑞典的学者,和康纳特兄妹.但谢尔巴茨基一家来往最密切的是一位莫斯科的贵夫人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尔季谢娃和她女儿(基蒂不喜欢她,因为她和她相同,也是为恋爱而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这位上校,基蒂从小就认识,而且总看见他穿着制服,佩着肩章,现在,由于他的小眼睛.敞开的领子上打着花花哨哨的领带显得格外可笑,同时又由于无法摆脱他而使人厌烦.当这一切状态这样固定下来的时候,基蒂开始感到十分厌倦了,特别是因为公爵到卡尔斯巴德去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对于她认识的人们不感兴趣,感觉从他们身上不会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她最大的兴趣就是观察和猜测她不认识的人.这是基蒂的特性,她十分希望在人们身上,尤其是在她不认识的人们身上找出最优秀的品质.而现在当她猜测那些人是谁,他们彼此间是什么关系,以及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基蒂把最令人惊叹的高贵性格给予他们,通过观察来证实自己的想法.在这些人当中,她最感兴趣的是一位俄国姑娘,她是和一个俄国夫人,大家叫她做施塔尔夫人的一起来到温泉的.施塔尔夫人是上流社会中的人,但是她病得不能走路,只在罕见的晴朗日子里坐着轮椅在浴场出现.但是施塔尔夫人和俄国人一个也没有来往,这与其说是由于疾病,毋宁说是由于骄傲......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是这么解释的.这个俄国姑娘照顾着施塔尔夫人,而且,如基蒂所观察出的,她还和所有害重病的病人都十分要好,那样的病人在温泉是很多的,并且大大方方地照顾他们.这个俄国姑娘,如基蒂推断的,和施塔尔夫人并没有亲属关系,她也不是佣人.施塔尔夫人叫她做瓦莲卡,而别的人都叫她做"m-lle瓦莲卡".除了这个姑娘和施塔尔夫人以及和旁的素不相识的人的关系让基蒂发生兴趣之外,基蒂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对于m-lle瓦莲卡感到有说不出来的好感,从他们接触的目光里,基蒂发现她也喜欢她.
  这位m-lle瓦莲卡,不仅青春已过,但是她仿佛没有青春的人一样:她可以看成十九岁,也可以看成三十岁,假如对她的容貌细加品评的话,她与其说是不美,毋宁说是美丽的,虽然她脸上带着病容.假如她不是太瘦,她的头配着她的中等身材显得太大的话,她一定是很好看的;但是她对于男子大约是没有吸引力的.她好比一朵美丽的花,虽然花瓣还没有凋谢,却已过了盛开期,不再发出芳香了.而且,她不能吸引男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她缺乏洋溢在基蒂身上的东西......被抑制的生命火焰,和意识到自己富于魅力的感觉.
  她仿佛总是忙于工作,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好像她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她以自己和基蒂形成的对照,十分吸引住基蒂.基蒂感觉到在她身上,在她的生活方式上,她可以找到她苦苦追求的东西:那就是超脱世俗男女关系的生活情趣.生活价值,那种男女关系现在那么让基蒂厌恶,并且在她看来就像是等待买主的可耻的陈列品一样.基蒂越仔细观察她那不熟识的朋友,她就越确信这位姑娘是她心中的完人,所以也就越加急切地想要和她结识了.
  两个姑娘每天要遇见好几次,而每当她们相遇的时候,基蒂的眼神就说:"你是谁?你是如何一个人?你真是如我想像的那样优美的人吗?可是千万不要这样以为我硬要同您主人说,"她的眼色补充说,"我一定要和你结识,我不过是欣赏你,喜欢你罢了.""我也喜欢你呢,你是非常.非常地可爱啊.要是我有时间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不认识的姑娘的眼色回答.基蒂确实看见她总是忙碌着:她一会把一家俄国人的小孩从浴场带回去,一会去给一个病妇拿毛毯围在身上,一会又去竭力抚慰恼怒的病人,一会又给某人买饼干下咖啡.
  谢尔巴茨基一家到来以后没过多久,一天早晨在温泉出现了两个人,引起了大家不友好的注意.一个是背有点驼的高个,他两手非常粗大,有一双纯真而又可怕的黑眼睛,身穿一件短得不合身的破大衣,一个是相貌和善的麻脸女人.认出他们两个都是俄国人,基蒂就已经开始在想像里构想着关于他们的美好动人的恋爱关系.可是公爵夫人从Kurliste上查出来他们就是尼古拉.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就向基蒂说明这个列文是怎么个坏蛋,这样,关于这两个人的一切幻想就全破灭了.与其说是因为她母亲告诉她的那些话,还不如说是由于这是康斯坦丁的哥哥,基蒂突然对他们两人产生了反感.现在,这个列文,以他扭动脑袋的习惯,在她心里唤起了如此抑制不住的厌恶心情.
  她感到他那双紧盯着她的可怕的大眼睛好似表露出憎恶和嘲笑的神色,于是她极力避免遇见他.

  三十一
  这是个阴雨的日子,雨下了整整一早上,病人们拿着伞,聚集在游廊里.
  基蒂与她母亲,还有那位穿着在法兰克福买现成的西服昂首阔步的莫斯科的上校一道走着.他们在游廊的一边走着,竭力要避开在那一边走动的列文.瓦莲卡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垂边的黑帽,陪着一个瞎眼的法国妇人从回廊那头走到这头,每次她碰见基蒂的时候,她们就交换着亲切的眼光.
  "妈妈,我可以去同她聊天吗?"基蒂说,注视着她那不相识的朋友,同时注意到她正向矿泉走去,她们可以在那儿相见.
  "啊,要是你很想这样的话,我先去探听她的情况,亲自去见她,"她母亲回答."你看出她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一定是一个陪伴人的.你愿意的话,我就去和施塔尔夫人结识一下.我本来认识她的belle soeur的,"公爵夫人补充看说,傲慢地抬起头来.
  基蒂知道,公爵夫人由于施塔尔夫人好像避免和她结识而生气.基蒂没有坚持.
  "她这人真好,真可爱!"她说,望着瓦莲卡正在把杯子递给那位法国妇人."您看,一切都是多么自然和可爱啊."
  "看了你的engouements真好笑呢,"公爵夫人说."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她补充说,注意到列文偕同他的女人和一个德国医生正迎面走来,他仍旧怒气冲冲地同医生迎面走来.
  她们转身走回去之时,忽然听见已经不是高声谈话而是叫嚷的声音.列文突然停住脚步,对医生叫嚷着,而医生也发火了.一群人围住他们在看.公爵夫人和基蒂连忙退避,可是上校加入人群中去探听是什么事.
  几分钟上校追上了她们.
  "怎么啦?"公爵夫人问.
  "真是丢人哪!"上校回答."最怕的是在国外遇到俄国人呢.这高大的绅士在和医生争吵,用各种话辱骂他,为了不满意他治疗的办法,他还当着他的面挥动起手杖来了.简直丢人呢!"
  "吓,真叫人受不了!"公爵夫人说."哦,结果如何呢?"
  "幸亏......一位戴菌形帽子的姑娘......出来调解.我想她或许是一位俄国姑娘,"上校说.
  "是Mademoiselle瓦莲卡吧?"基蒂高兴地问.
  "是,是.是她第一个出来调解,她挽住那个男子的胳臂,将他领走了.""您看,妈妈,"基蒂对她母亲说."您还奇怪我为何那么赞美她哩."
    第二天,基蒂留心观察这位不熟识的朋友,她注意到瓦莲卡小姐对待列文与他的女人已像对待旁的protégés一样了.她走到他们面前,和他们交谈,给那位任何外语都不会说的女人当翻译.
  基蒂开始更急切地恳求她母亲允许她和瓦莲卡认识.虽然似乎首先要同傲气十足的的施塔尔夫人去攀交,在公爵夫人是不愉快的,可她还是探听了瓦莲卡的情况,而且知道了她的底细,同她认识尽管没有什么好处,她就亲自走近瓦莲卡,去跟她结识.
  挑选了如此一个时刻,她女儿到矿泉去了,瓦莲卡正站在面包店外面,公爵夫人走到她面前.
  "对不起请允许我和您认识,"她带着庄严的微笑说."我女儿已迷恋上您了,"她说."您也许还不认得我.我是......"
  "我们大家彼此都有这样的感情,公爵夫人,"瓦莲卡急忙回答.
  "昨天您对我们可怜的本国人可真是做了好事!"公爵夫人说.
  瓦莲卡微微地红了脸.
  "我记不得了,我好象没有做过什么事,"她说.
  "可不是,您让那个列文避免了不愉快的后果."
  "是这样,sa compagne叫我,我就竭力让他安静下来;他病得很重,对医生不满.我常照顾这种病人哩."
  "是的,我听说您同施塔尔夫人,大概是您的姑母吧,一起住在孟通.认得她的belle soeur呢."
  "不,她不是我的姑母.我叫她maman,但是我不是她的亲戚;我是她抚养的,"瓦莲卡回答,又微微涨红了脸.
  这话说得如此朴实,她脸上的正直坦白的表情又是那么可爱,公爵夫人这才明白了基蒂为什么如此喜欢这个瓦莲卡.
  "哦,这个列文打算怎样呢?"公爵夫人问.
  "他就要走了,"瓦莲卡回答.
  正在此时,基蒂从矿泉走回来,看见母亲和她的不相识的朋友认识了而显出喜悦的神色.
  "哦,基蒂,你如此想认识m-lle......"
  "瓦莲卡,"瓦莲卡微笑着插嘴说,"大家都这么叫我."
  基蒂高兴地涨红了脸,久久地.默默地紧握着她的新朋友的手,那手没有报以紧握,只是动也不动地放在她的手里.即使那手没有报以紧握,但是瓦莲卡小姐的脸上却现出宁静.快乐而略带忧郁的微笑,露出了大而美丽的牙齿.
  "我也早就如此希望呢,"她说.
  "可您是这样忙......"
  "啊,恰好相反,我一点也不忙,"瓦莲卡回答,可就在这时,她不能不离开她的新朋友,因为两个俄国小女孩,一位病人的女儿,朝她跑来.
  "瓦莲卡,妈妈叫你!"她们嚷着.
  于是瓦莲卡和她们走了.

  三十二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关于瓦莲卡的身世与她同施塔尔夫人有着怎样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夫人本人的一些详细背景是这样的:
  施塔尔夫人是一个多病而热忱的妇人,有人说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说是她丈夫行为放荡,而使她走向了死亡.当她和她丈夫离婚以后生下一个小孩也是她今生仅有的,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死掉了,施塔尔夫人的亲戚知道她多愁善感,也许这消息会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个御厨的女儿换走了她死去的孩子.这就是瓦莲卡.施塔尔夫人后来才知道瓦莲卡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可是她继续抚养她,特别是因为不久以后瓦莲卡的亲生父母离开了人世.
  施塔尔夫人在国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卧榻.有人说施塔尔夫人是以一个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妇人而获得她的社会地位的;又有人说她心地上正如她表现的一样,是一个极有道德的.完全为了他人谋福利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信仰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还是正教;可是有一个事实是无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会和教派的最高权威都保持着亲密关系.
  瓦莲卡与她经常住在国外,凡是认识施塔尔夫人的人就都认识而且喜欢m-lle瓦莲卡,大家也都喜欢这样称呼她.
  探听到这一切底细,公爵夫人觉得没有理由反对她女儿跟瓦莲卡接近,况且瓦莲卡的品行和教养都是极其优良的:她的英语和法语都说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传达了施塔尔夫人的话,说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会晤感到很抱歉.
  认识了瓦莲卡之后,基蒂就越来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唱得好,于是就邀请她晚上来给她们唱歌.
  "基蒂弹琴,我们有一架钢琴......虽说琴不好,可您一定会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快乐,"公爵夫人说,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此时特别不喜欢这微笑,因为她注意到瓦莲卡并没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莲卡还是来了,而且带来了乐谱.公爵夫人将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同时邀请了来.
  瓦莲卡看见有她不认识的人在座,完全没有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态,她马上向钢琴走去.她自己不能伴奏,可她却能照歌谱唱得很好.擅长弹琴的基蒂给她伴奏.
  "您有非凡的才能,"公爵夫人在瓦莲卡美妙地唱完了第一支歌曲以后对她说.
  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表示了她们的感激及赞赏.
  "看,"上校说,朝窗外眺望,"您知道有多少听众聚在外面听您唱."在窗下确实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兴能让你们快乐,"瓦莲卡简单地回答.基蒂得意地望着她的朋友.她为她的才能.她的歌喉与她的容貌而倾倒,而尤其令她倾倒的是她的这种态度......瓦莲卡显然不觉得她的歌唱有如何了不起,对于大家对她的赞美毫不在意;她似乎只是在问:"我还要唱呢,还是够了?"
  "如果我是她的话,"基蒂想,"我会多么引以自豪啊!我看到窗下的人群会多么高兴呀!但是她却毫不动情.她唯一的愿望是不拒绝我的maman,要让她快乐.她心中有什么呢?是什么让她如此超然物外呢?我多么想要知道这个,并且跟她学习呀!"基蒂望着她的安静的面孔,这样想.公爵夫人要求瓦莲卡再唱一支歌,瓦莲卡就又唱了一支,又是如此柔婉.清晰而美妙,她直立在钢琴旁,以瘦削的.浅黑皮肤的手打着拍子.
  乐谱中下一支歌曲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弹了序曲,回头看了瓦莲卡一眼.
  "我们跳过这个吧,"瓦莲卡说,稍微涨红了脸.
  基蒂吃惊地.询问一样地盯着瓦莲卡的脸.
  "哦,那就下一个吧,"她赶忙说,翻着歌谱,立刻明白了那个歌一定间含了什么隐情.
  "不,"瓦莲卡微笑着回答,把手放在乐谱上."不,我们就唱这支吧."这样她唱得和前几支歌一样地平静,一样美好.
  当她唱完了,大家又感谢了她,就走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莲卡也出去到了和房子相连的小花园里.
  "您联想起和那个歌有关系的往事,我说的对吗?"基蒂说."请不要告诉我,"她连忙补充说,"只需说对不对."
  "不,为什么不?我会告诉您呢,"瓦莲卡直率地说,不待她回答,就继续说:"是的,它引起了我的回忆,而那回忆是让我痛苦的.我以前爱过一个人,我常常唱那支歌给他听."
  基蒂睁大着眼睛,默默地.感动地凝视着瓦莲卡.
  "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是他母亲不赞成,因此他就娶了另外一个女子.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我有时看到他.您没有想到我也谈恋爱吧?"她说,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出现了一刹那的热情火花,那火花,基蒂感到也曾经燃烧过她自己的整个身心.
  "我没有这样想吗?啊,如果我是一个男子的话,我认识您以后就再也不会爱别人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单单为了要顺着他母亲的心意就忘记您,让您不幸呢;他太无情了."
  "啊,不,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我也没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幸福得很哩.哦,今晚我们不再唱了吧?"她补充说,朝屋子走去.
  "您多好呀!您多好呀!"基蒂叫道,这样地拦住她,和她亲吻.
  "我要是能够有一点点像您该多好啊!"
  "您为什么要像谁呢?您本来就很好啊,"瓦莲卡说,流露出温和的疲倦的微笑.
  "不,我一点都不好呢.来,告诉我......等一等,我们坐下来,"基蒂说,令她又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告诉我,想到一个男子轻视你的爱情,并且他一点也不想要......难道你没有受侮辱的感觉吗?......"
  "但是他并没有轻视我的爱情;我相信他爱我,但是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是的,可是如果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是他自己这样做的呢?......"基蒂说,感到她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她那羞得通红的脸已经暴露了她的心事.
  "假如真得那样,那是他做得不对,我也就不惋惜他了,"瓦莲卡回答,显然已经觉察出她们谈着的已不是她,而是基蒂.
  "可是那种侮辱呢?"基蒂说."那侮辱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的,"她说,想起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止的时候她望着弗龙斯基的那样的眼光.
  "有什么侮辱的地方呢?哦,您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呀?"
  "比不对还更要坏呢......是羞耻呀."
  瓦莲卡摇摇头,开始把手放在基蒂的手中.
  "哦,有什么可羞耻的地方呢?"她说."您总不会对那冷落了您的男子说您爱他,您说了吗?"
  "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他明白的.不,不,单就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看得出来呀.我活到一百岁也不能忘记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明白.问题在于您现在到底还爱不爱他,"瓦莲卡说,她是什么话都照直说的.
  "我恨他;我不会饶恕自己."
  "哦,那有什么关系吗?"
  "我感到羞耻和侮辱!"
  "啊!如果大家都像您这样敏感就不好办了!"瓦莲卡说."没有一个女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到底不是如此重要的."
  "如此说来,什么是重要的呢?"基蒂一边问,一边带着好奇的惊异神情凝视着她的脸.
  "啊,重要的事多着呢,"瓦莲卡微笑着说.
  "那么,是怎样的事呢?"
  "啊,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呢,"瓦莲卡回答,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但是正在这时候,她们听到从窗口传来公爵夫人的声音这样说:
  "基蒂,冷起来了!披条披肩吧,要不就进屋里来."
  "真的,我要走了!"瓦莲卡说,站起来."我还得顺便去一下伯尔特夫人那里;她要我去看她呢."
  基蒂拉着她的手,带着热烈的好奇心及恳求的神情,她的眼神问她:"是什么,是什么最重要呢,是什么给了您这样的镇静呢?您知道,告诉我吧!"可是瓦莲卡根本就不明白基蒂的眼神在问她什么.她只记得她今晚还得去看伯尔特夫人,并且要在十二点钟赶回家去给妈妈预备茶.她走进屋子去,收拾乐谱,跟大家道了别,就准备走.
  "让我送您回去吧,"上校说.
  "对啦,这样夜深一个人走怎么行呢?"公爵夫人附和着."无论怎样,我一定叫帕拉沙送您."
  基蒂看出瓦莲卡听说她需要让人护送差点忍不住笑起来.
  "不,我常常一个人走,决不会发生什么的,"她说,拿起帽子.于是又吻了基蒂一下,没有说什么,她把乐谱挟在腋下,迈着精神饱满的步子走了出去,消失在夏夜的薄暮里,把什么是重要的,以及是什么给了她那样使人羡慕的平静及庄严的那些秘密一同带走了.

  三十三
  基蒂跟施塔尔夫人也同时认识了,这种结识,连同她对瓦莲卡的友情,不但强烈地影响了她,而且对于她精神上的痛苦,也觉得有了些安慰.她在由于这种结识而展现在她面前的一个完全新的世界之中,和她的过去毫无共同之地的.崇高的.美好的世界中,......从那世界的高处她可以冷静地回顾往事......找到了这种安慰.它向基蒂显示出除了她一直沉湎的本能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精神生活.这种生活是由宗教显示出来的,可却不是一般的宗教,它和基蒂从小所知道的宗教,在祈祷仪式上,在可以会见朋友的寡妇院里的通宵的礼拜上,跟在同牧师背诵斯拉夫语的教文上所表现出来的宗教是毫无共同之处的.此乃一种崇高的.神秘的和高尚的思想感情相联系的宗教,人不仅能够按照吩咐相信它,同时也能够热爱它.
  基蒂并不是从言语中明白这一切的.施塔尔夫人同基蒂谈话,就像与一个可爱的小孩谈话一样,那使她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仅仅有一次她说起在人类的一切悲哀之中,只有爱和信仰能够给予安慰,而且说照基督的怜悯看来,没有一种悲哀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她立刻转移话题,谈别的事情了.可在施塔尔夫人的每一个举止行动.每一言谈话语.每一天国般的......像基蒂所称呼的......眼光中,尤其是在她从瓦莲卡口中听来的对于她似乎是完全新奇的全部生活经历中,基蒂发现了她从前不知道的"重要的"东西.
  可是,虽然施塔尔夫人品德崇高,身世动人,她的话语高尚而优美,基蒂却不禁在她身上发觉了某些使她困惑的特征.她注意到每当人家问起她的亲属之时,施塔尔夫人总是轻蔑地微微一笑,那神情里没有基督教的慈善精神.她还注意到当她看见她和天主教神父们在一起的时候,施塔尔夫人就特意使她的脸处在灯罩的阴影下,神色异常地微笑起来.这即使是两件小事,却使她迷惑了,她开始怀疑施塔尔夫人.可是,瓦莲卡,孤零零的,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怀着悲哀的失望,无所需求,也不懊悔,正是基蒂梦寐以求却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完美无缺的人物.而在瓦莲卡身上,她看出来人只应当忘却自己而爱别人,这样人才能够安静.幸福和高尚.而这就是基蒂所渴望的.现在清楚地看出来什么是最重要的,既然如此她马上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展现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依照据瓦莲卡讲述的关于施塔尔夫人以及旁的人们的所做所为,基蒂已经构思出她自己未来的生活计划.她要像瓦莲卡屡屡谈及的施塔尔夫人的侄女阿琳一样,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寻找生活于苦难中的人们,尽力帮助他们,给他们《福音书》,读《福音书》给病人.罪犯与临死的人听.如阿琳那样读《福音书》给罪犯们听,这个念头格外使基蒂陶醉而神往.但是这一切都是基蒂既没有对她母亲,也没有对瓦莲卡说起过的秘密的梦想.
  虽然等待着可以大规模地执行她的计划的时机,基蒂,可是就在现在,在有这么多害病和不幸的人们的温泉,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仿效瓦莲卡来实行她的新主义的机会.
  最初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基蒂受到施塔尔夫人,尤其是瓦莲卡的那种她所谓engouement的强烈影响.她看到基蒂不但在活动上模仿瓦莲卡,就连走路.说话.眨眼睛的样子也都不自觉地模仿她.可是后来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她女儿心中除了狂热之外,还发生了某种严重的精神变化.
  公爵夫人看到了晚间基蒂在读施塔尔夫人给她的一本法文《圣经》,这种事她从前是从来不曾做过的;而且看到她躲避社交界的朋友,却与在瓦莲卡保护之下的病人,特别是贫病交加的画家彼得罗夫来往.基蒂很明显以在那个家庭担负看护的职责而自豪.这一切都很好,公爵夫人没有理由反对,况且彼得罗夫的妻子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并且德国公爵夫人,注意到基蒂的行为,又极口称赞她,把她叫做安慰的天使.假使不是太过分了的话,这一切本来会是很好的.但是公爵夫人看到她的女儿在走极端,所以她就把这自己的想法跟她谈了.
  "Il ne faut jamais rien outrer,"她向她说.
  可她的女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她心里想,牵涉到基督教是不能说这种过分的话.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扭过来让他打,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你就连上衣都给他,在信奉如此一种教义中还能有什么过分呢?但是公爵夫人对这种过分行为,很不高兴,特别是当她感觉到基蒂不愿把她的心事向她尽情吐露时,更感到郁闷.基蒂也的确对她母亲隐瞒了她的新的见解和热情.她隐瞒并不是因为她不尊敬,或是不爱她母亲,只是由于她是她的母亲.她与其说愿意对她母亲,倒不如说宁愿对任何别人表露.
  "安娜.帕夫洛夫娜好像好久没有来看我们了,"公爵夫人有一天谈起彼得罗夫夫人."我请她来,可是她好像有点不痛快呢."
  "不,我不这样觉得,maman,"基蒂说完,脸红了.
  "你是不是好久没有去看他们了吗?"
  "我们打算明天去登山,"基蒂回答.
  "哦,你去吧,"公爵夫人回答,端详着她女儿的困惑的脸,极力想要猜出她困惑下掩藏的原因.
  这天瓦莲卡来吃饭,通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改变了主意,明天不去登山了.公爵夫人又看出基蒂的脸立刻红了.
  "基蒂,你没有和彼得罗夫家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公爵夫人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说."她为何不再打发小孩来,甚至自己也不来看望我们了呢?"
  基蒂回答说她们中间没有发生任何事,并且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好像很不满意.基蒂回答的完全是真话.她不知道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改变态度的根本原因,可是她还是猜到了几分.她猜到了一件她不能够对她母亲说,也不能够对自己说的事情.这是怎样一种事情,即使自己知道了,但是连对自己也决不能够说,万一弄错了会是怎样可怕及可耻呀!
  她反复回忆着她与那个家庭的全部关系.她记起了她们初次会见时表露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圆圆的.善良的脸上的纯真喜悦;她记起她们如何秘密商量,怎样计划诱导病人丢开禁止他从事的工作,拉他一起出去散步;她记起了叫她做"我的基蒂",她不在就不肯躺下睡觉的那个顶小的男孩对她怎么依恋.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接着她记起了彼得罗夫那穿着褐色上衣的消瘦憔悴的面容,长长的脖颈,稀疏的鬈发,一双询问般的碧蓝眼睛,那眼睛基蒂初看见之时感到那么可怕,还有他竭力在她面前装得健壮和活泼挣扎着的病态.她记起了当初她是怎样努力克制着她对他,像对一切肺病患者一样感到的厌恶,以及如何煞费苦心找话跟他谈.她记起了他凝视她时那种胆怯的.感动的眼色,她感到的怜悯.不安与随之而来的意识到自己的善行的奇异心情.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可是那一切都是当初的事情.现在,几天以前,一切都突然破坏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虚情假意的亲热迎接基蒂,不断地观察她及她丈夫.
  她走近时他对她表露出的那种感动的喜悦,难道这竟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冷淡的原因吗?
  "是,"她回想着,"安娜.帕夫洛夫娜那时有些不自然,并且完全不像她的善良的性情,她前天生气地说:'看吧,他总算把您等来了,您不在他不肯喝咖啡,即使他已衰弱到这种地步了.,"
  "是的,也许,当我把毛毯递给他的时候她也非常不高兴.那本来不算一回事,但是他那么过意不去地接过去,而且感谢了我那么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还有他给我画得如此出色的肖像.更有那惶惑而温柔的眼光!是,是,一定是的!"基蒂恐怖地暗自重复着说."不,这是不会的,这是不应该有的!他是多么可怜啊!"她接着对自己说.
  这种疑惑还是把她的新生活的魅力完全毁坏了.

  三十四
  在温泉疗养季节快结束的时候,谢尔巴茨基公爵从卡尔斯巴德到巴敦与启星根去看望了俄国朋友......像他所谓的去呼吸俄国的空气......此后,就回到家里人身边了.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于国外生活有着极其相反的见解.公爵夫人觉得一切都很美满,尽管她在俄国社会里有她的确定不移的地位,可她在国外却竭力想装得像一位西欧的太太,其实她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国太太,......因此她矫揉造作,很不自在.正相反公爵感到国外的一切都是可憎的,讨厌欧洲的生活,保持着自己的俄国习惯,而且在国外故意要显出比他实际上的样子更不似西欧人.
  公爵回来时显得瘦了,两颊的皮肤松软了,可他的心情却顶愉快.当他看见基蒂完全复原了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愉快了.基蒂同施塔尔夫人及瓦莲卡友好的消息,与公爵夫人述说的她观察到基蒂心中起了某些变化的消息扰乱了公爵,他对于一切引诱他女儿离开他的东西一向怀着的嫉妒心情,这件事也引起了他的恐惧,唯恐他女儿摆脱他的影响,以至进入他所不能达到的境地.但是这些不愉快的消息通通被像海洋一样的善良且愉快的心情淹没了,公爵向来是善良和愉快的,他游历了卡尔斯巴德温泉回来就更是这样了.
  在回来后的第二天,公爵穿着长大衣,脸上是俄国人的皱纹,浆硬的领子撑住微微鼓胀的两颊,怀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起到浴场去.
  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整洁的.愉快的.有小花园的房子,红脸.赤胳臂.喝足了啤酒.快活地工作着的德国女仆的姿影,灿烂的阳光,一切都使人心旷神怡;但是他们越走近浴场,就越加频繁地遇见病人,在有秩序的德国生活的日常状态中这些病人的样子显得更是可怜.基蒂对这种鲜明对照已不感到惊异了.明朗的阳光,葱茏的绿树,音乐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这些熟识的人的天然背景,在这些人身上,如她所看到的,总是起着或好或坏的变化.但是在公爵看来,六月早晨的明朗和愉悦,奏着流行的欢快的华尔兹舞曲的乐队的声音,特别是健壮的女仆的姿影,以及川流着的这些从欧洲各处聚拢来的半死不活的人群,好似有些不协调而又很可怕.
  公爵和他的爱女挽臂而行,即使觉得自豪,而且好像恢复了青春一样,但是他却为他的有力步伐和粗壮四肢而感到不安,他几乎有点害羞了.他几乎感到好像是赤身露体在众人面前站着一样.
  "把我介绍给你的新朋友们吧,"他向女儿说,用胳臂肘挟紧她的胳臂,"因为治好了你的病,我连那讨厌的苏登温泉也开始喜欢了呢.只是这里阴郁,阴郁得很啊.这是谁?"
  基蒂一一说出他们所遇见的.她熟识的与不熟识的人们的名字.在花园入口,他们遇见盲妇伯尔特夫人和她的带路人,公爵看见这位年老的法国妇人一听到基蒂的声音就喜笑颜开,非常高兴.尤其是她马上用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过分的殷勤和他攀谈起来,称赞他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当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宝贝.珍珠.安慰的天使.
  "哦,那么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她管瓦莲卡小姐叫做第一号天使哩.""啊,Mademoiselle瓦莲卡,她可绝对是一位天使呢,allez,"伯尔特夫人接上说.
  在回廊里他们遇见了瓦莲卡本人.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红色小提包急急忙忙地向他们走来.
  "您看,爸爸回来了,"基蒂对她说.
  瓦莲卡做了一个介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单纯而自然像她做别的任何事情一样......就立刻和公爵攀谈起来,又大方,又自然,就如她和旁的任何人谈话一样.
  "当然我知道您,而且我对您知道得非常清楚呢,"公爵对她说,流露出一丝微笑,基蒂根据那微笑看出来她父亲喜欢她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您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这儿,"她转向基蒂说."她整整一晚上不能睡觉,医生劝她出来走走.我把她的针线活给她拿去."
  "这就是第一号天使吗?"公爵在瓦莲卡走开去的时候说.
  基蒂看出她父亲本来想嘲笑一下瓦莲卡的,可是因为他喜欢她而不能那样做.
  "哦,如此我们可以看见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继续说,"甚至连同施塔尔夫人,假使她还会屈尊认我的话."
  "什么,难道你原来认识她吗,爸爸?"基蒂看见提起施塔尔夫人的名字时,公爵的眼睛里燃烧着嘲弄的火焰,这样惴惴不安地问.
  "我原来认识她丈夫,在她加入虔诚派之前."和她也有点儿认识."什么叫虔诚派呢,爸爸?"基蒂问,发觉在施塔尔夫人心中她那么重视的东西竟然有个名称,不禁吃惊了.
  "我自己也不很知道哩.我只知道她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不幸都得感谢上帝,连她丈夫死了也要感谢上帝.说来让人觉得好笑,他们俩老是合不来."
  "那是谁?一副多可怜的面孔!"他问,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病人,坐到长凳上.穿着褐色外套和一条在他那瘦长的腿上揉成了奇异折痕的白裤子.
  这人把草帽举到他的稀疏的鬈发上面,露出了被帽子压得且病态地发红的高高的前额.
  "那是画家彼得罗夫,"基蒂回答,脸红了."那是他的妻子,"指着安娜.帕夫洛夫娜,她又补充说.她就在他们走近之时,显然是故意地跟着一个沿小路跑去的小孩走开了.
  "可怜的人!他的面孔多么可爱啊!"公爵说."你为何不走到他面前去?他好像要和你说话呢."
  "哦,那么我们就去吧,"基蒂说,断然地掉转身来."您今天觉得如何?"她问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站起身来,拄着手杖,羞怯地看着公爵.
  "这是我的女儿,"公爵说道,"让我自己来介绍吧."
  画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了炫目的雪白的牙齿.
  "昨天大家都等您来着,公爵小姐,"他对基蒂说.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摇晃了一下,之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竭力想要装得好像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本想来的,可是瓦莲卡说安娜.帕夫洛夫娜捎话给我说你们不去了."
  "不去了?"彼得罗夫说,涨红了脸,而且立刻咳嗽起来,用眼光四处寻找他的妻子."安尼达!安尼达!"他叫,青筋在他细瘦的雪白脖颈上的涨得像绳索一样.
  安娜.帕夫洛夫娜走了过来.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呢!"他生气地低声说,发不出声音来."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浮上完全不似她以前的态度,露出假笑."很高兴认识您,"她向公爵说."大家老早就等着您呢,公爵."
  "你为什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画家又一次沙哑地.更生气地低声说道,显然因为他的声音少气无力,令他还没充分表达出他的意思就已经冒火了.
  "啊哟!我以为我们不去了哩,"他妻子很不高兴地回答.
  "什么,什么时候说的......"他咳嗽着,挥着手.
  公爵举了举帽子,与他女儿一道走开了.
  "唉!唉!"他深深地叹息着."啊,可怜的人!"
  "是呀,爸爸,"基蒂回答."你知道他们有三个小孩,没有仆人,几乎一点财产也没有.他从学院领一点钱."她兴奋地继续说,极力想消除由于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的态度的奇异变化在她心中所带来的苦恼.
  "啊,施塔尔夫人来了,"基蒂说,指着一辆轮椅.在轮椅里,一个靠在枕头上,包在灰色与青色东西里的物体正躺在阳伞下.
  这就是施塔尔夫人.在她背后站着一个给她推车的身体健壮但表情郁闷的德国工人.在她旁边站着一位淡黄色头发的瑞典的伯爵,基蒂知道他的名字.几个病人在轮椅周围游荡着,凝视着这位太太,好像她是什么稀罕东西一般.
  公爵走近她.基蒂马上又在他的眼睛里觉察出了那使她慌乱的嘲弄的火焰.他走到施塔尔夫人面前,极其斯文.极其殷勤地,用现在很少人能够讲的那样优美的法语跟她招呼."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可是我为了感谢您对我女儿的厚意,我还是希望您回想起来呢,"他说,脱下帽子,没再戴上.
  "亚历山大.谢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夫人说,朝他抬起她那天使般的眼睛,基蒂察觉出在那眼神里有烦恼的神色."看到您,高兴得很!您的女儿,我真是太喜欢呢."
  "您身体还是不大好吧?"
  "是的,我也惯了,"施塔尔夫人说,她将公爵介绍给瑞典的伯爵.
  "您几乎完全没有变啊,"公爵对她说."我没有荣幸看见您已经有十年.十一年了呢."
  "是的,上帝赐给人苦难,也赐给人忍受苦难的力量,人常常奇怪苟延残喘地活着有怎么样的目的呢?......那边!"她对瓦莲卡埋怨说,由于瓦莲卡没有如她的意把毛毯盖住她的脚.
  "大概是行善吧,"公爵眼睛里含着笑意这样说.
  "那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施塔尔夫人说,发现了公爵脸上的微妙表情."那么,您把那本书送给我吗,亲爱的伯爵?我要谢谢您呢."她转向年轻的瑞典人说.
  "啊!"公爵看见站在旁边的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叫了一声,于是朝施塔尔夫人鞠了躬,就同他的女儿及加入他们之中的莫斯科上校一道走开了."这就是我们的贵族,公爵!"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带着讥讽的意味说.他由于施塔尔夫人不和他结交就对她怀了怨恨与讥讽.
  "她还与从前一样哩,"公爵回答.
  "在她生病之前您认识她吗......就是说在她病倒之前?"
  "是的.我看着她躺倒的,"公爵说.
  "据说她有十年没有起床了."
  "她不能起床,因为她的腿太短了.她的样子长得丑透了."
  "爸爸,决不会这样的!"基蒂叫着.
  "恶嘴毒舌的人都如此说,我亲爱的.而你的瓦莲卡可够受罪的,"他补充说."啊,这些生病的太太们!"
  "啊,不,爸爸!"基蒂激烈地反对着."瓦莲卡非常崇拜她.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好事!随便问哪个人吧!没有人不知道她跟阿琳的."
  "也许是这样,"他说,用胳膊肘挟紧她的胳膊."可是做了好事,而别人不知道,那就更好呢."
  基蒂没有回答,却不是因为她没有话可说了,而是因为她连在她父亲面前也不愿泄露她的秘密思想.可是,说也奇怪,虽然她下决心不让父亲的见解影响她,不让他踏入她内心的圣地,但是她却感到她整整一个月来怀藏在心里的施塔尔夫人的神圣形像消逝了,一去不复返了,就像由被人任意抛掷的衣服所构成的奇幻人形,当人看出来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一件衣服的时候,就会消逝一样.剩下的只是一个短腿的妇人,她因为生得难看而终年躺在床上,而且为了没有如她的意给她盖上毛毯就折磨那个可怜的任劳任怨的瓦莲卡.不论怎么拼命想像,基蒂也不能把以前的施塔尔夫人唤回来了.

  三十五
  公爵将他的愉快心情感染了自己家里的人和朋友们,甚至谢尔巴茨基一家下榻的德国旅馆的店主.
  与基蒂一道从浴场回来以后,公爵邀请上校.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和瓦莲卡一同来喝咖啡,吩咐把桌椅搬到花园里栗树下面,在那里摆早饭.旅馆主人及仆人也都因为他的愉快心情的影响而变得活跃起来.他们知道他慷慨大方;半个钟头之后,住在楼上那位从汉堡来的生病的医生羡慕地从窗口往下眺望着聚在栗树下面的那一群兴高采烈的健康的俄国人.在树叶投下的摇曳的阴影的圆圈里,在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咖啡壶.面包.奶油.干酪和冷野味的桌子旁,坐着公爵夫人,她戴着缀着淡紫色丝带的帽子,在分一杯杯咖啡与奶油面包.那一头坐着公爵,他大吃特吃,高声而又愉快地谈着话.公爵将他买的东西陈列在身旁,这些东西有雕花木匣.玩具.各式各样的裁纸刀,他每到一处温泉就要买许多这样的东西;他将它们分赠给大家,连女仆丽珊和旅馆主人都有一份,他以可笑的蹩脚德语和旅馆主人说笑话,向他肯定的说不是温泉而是他的出色烹调医治好基蒂的,特别是他的梅汤.公爵夫人嘲笑她丈夫的俄国习气,可是自从她来到温泉以后她从来没有这么活泼和愉快过.上校听到公爵说笑话照例微笑,但是谈到欧洲,他相信是素有研究的,他总是站在公爵夫人一边.好心肠的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每听到公爵说一句有趣的话,就捧腹大笑,即使瓦莲卡也被公爵的笑话弄得毫无办法,引起了轻微而富于感染性的笑声,这是基蒂以前所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一切都让基蒂快乐,但是她总不能宽下心来.她父亲对她的朋友,和对她那么向往的生活所表示的诙谐却含有嘲笑的.看法无意中跟她提出了问题,使她无法解决.这个疑团之上又加上她和彼得罗夫家的关系的变化,那变化今天是那么明显地和不愉快地显示了出来.大家都非常愉快,但是基蒂却愉快不起来,而这就更使她苦恼.她怀着好似幼年时她挨罚关在自己房间里听着外面她姐姐们的快乐笑声时体验到的那样的感觉.
  "哦,你买这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吗?"公爵夫人说,微笑着,把一杯咖啡递给她丈夫.
  "出去散散步,走到商店面前,他们就朝你兜揽起生意来.'Erlaucht,Excellenz,Durchlaucht,地叫.他们一叫'Durch-lacuht,,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十个塔勒又花掉了."
  "原来只是由于无聊的缘故,"公爵夫人说.
  "自然是因为无聊了.这么无聊,亲爱的,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
  "您怎么也会感到无聊呢,公爵?现在德国有趣的东西很多啦,"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说.
  "可是有趣的东西我通通知道:梅汤我知道,豌豆腊肠我也知道.我通通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无论您怎么说,公爵,他们的各种设施是有趣的,"上校说.
  "可是有什么趣呢?他们都好像臭铜钱那样得意;他们征服了一切人.我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什么人也没有征服;我不能不亲自脱靴子,是的,并且亲自把它们放到门外,必须一早就起来,马上穿上衣服,走到餐室去喝很难喝的茶!在家里又不同啦!你从从容容起来,为一些不如意的事生一会儿气,埋怨一两句,可就又平静下来.你有时间思索一切,不慌不忙的."
  "但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您难道忘记了这句话吧,"上校说.
  "那也要看情形!有的时候为了五十个戈比就能牺牲一个月,有的时候无论出多少钱也不能牺牲半个钟头.不是吗,卡坚卡?怎么的?你为何郁郁不乐呢?"
  "我没有呀!"
  "您要到哪里去?再坐一会吧,"他向瓦莲卡说.
  "我要回家了,"瓦莲卡站起来说,她又咯咯地笑起来了.当她收敛了笑容之时,就要告辞了,她走进屋里去取帽子.
  基蒂跟随着她.在她看来好似连瓦莲卡都有些异样了.她并没有变坏,只是和她以前所想像的两样了.
  "啊哟!我好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呢!"瓦莲卡一边说,一边收拾起她的伞与提包."他多慈爱,您父亲!"
  基蒂沉默着.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您呢?"瓦莲卡问.
  "Maman打算到彼得罗夫家去看看.您不到那里去吗?"基蒂说,试探着问瓦莲卡.
  "去的,"瓦莲卡说."他们准备走了,因此我答应去帮他们收拾行李."
  "那么我也来吧."
  "不,您为何要来?"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基蒂说,睁大了眼睛抓住了瓦莲卡的伞,不让她走."不,等一等,为何不呢?"
  "啊,没有什么;您父亲回来了,而且您去帮忙,他们反而会感到不安哩."
  "不,告诉我您为什么不愿意我常去彼得罗夫家?难道您不希望我去吗?为何不呢?"
  "我并没有这样说,"瓦莲卡镇静地说.
  "不,请您告诉我原因吧!"
  "通通告诉您吗?"瓦莲卡问.
  "通通!通通!"基蒂应声说.
  "哦,实在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米哈伊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画家的名字)本来早就打算走的,但现在他又不愿意走了,"瓦莲卡微笑着说.
  "哦,哦!"基蒂性急地催促着,悒郁地望着瓦莲卡.
  "哦,不知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他不愿意走是由于这里有您的缘故.自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为了这个,为了您的原因,夫妻两个吵了一架.您知道这些病人是多么爱发脾气呀."
  基蒂把眉头皱得更紧,仍然沉默着,瓦莲卡一个人说下去,竭力想使她消气或安慰她,而且预料到一阵风暴要来了......是眼泪呢还是言语,她完全不知道.
  "因此您最好还是不去......您明白吧,您不会生气吧?......"
  "我自己活该!我自己活该!"基蒂赶忙叫道,把伞从瓦莲卡手里夺过来,避而不望着她朋友的眼睛.
  瓦莲卡看到她那小孩子般的怒气可真要笑了,但是她怕伤害她的感情.
  "怎么会是您活该呢?我真不明白,"她说.
  "是我自己活该,因为这一切都是虚伪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并非出于真心.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结果他们却为了我吵架,我做了没有人要我做的事.因为这一切都是虚伪!虚伪!虚伪呀!"
  "虚伪?为的什么目的呀?"瓦莲卡静静地说.
  "啊,多么愚蠢!多么可恶呀!我毫无必要......只是虚伪!"她一面说,一面把伞撑开又收拢.
  "但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为了要在别人,在自己,在上帝面前显得好一点;为的是要欺骗大家.不!而今我再不干这种事了.我宁可让别人说我坏,可至少不是撒谎的人,不是骗子."
  "谁是骗子呢?"瓦莲卡以责备的口吻说."您说话好像......"
  但是基蒂是在勃然大怒中.她不待她说完.
  "我不是说您,决不是说您.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的,是的,我明白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但是假如我天生不坏,叫我怎么办呢?如果我不是天生坏的话,就不会这样啦.还是让我像我原来那种样子吧,但是可不要虚伪.我跟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什么关系呢?让他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我可不愿变成另外的人......这完全错了,错了."
  "什么事情错了呢?"瓦莲卡迷惑地问道.
  "全都错了.我只能依据我的感情生活,而您却能按照原则.我只是喜欢您,而您大概是完全为了要挽救我,教导我."
  "您这话绝对不公平的,"瓦莲卡说.
  "可是我并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
  "基蒂!"她们听见她母亲的声音,"来呀,将你的项链拿给你爸爸看一看."
  基蒂没有与她朋友和解,就带着傲慢的样子从桌上拿了放在小盒里的项链,径自到她母亲那里去了.
  "你怎么啦?为什么脸涨得这样红."她母亲和父亲异口同声地问她.
  "没有什么,"她回答."我立刻就转来,"说着她就又跑回来了.
  "她还在那里,"她想."我对她说什么好呢?啊呀!我做了什么事,我说了什么话呢!我为什么让她受委屈呢?我怎么办呀?我对她怎么解释好呢?"基蒂想着,在门口又站住了.
  瓦莲卡戴着帽子,伞拿在手里,正在桌旁检查被基蒂弄断的弹簧"看到基蒂进来,她又抬起头来.
  "瓦莲卡,请饶恕我,饶恕我吧!"基蒂走上她跟前去,低低地说."我记不得我说了些什么.我......"
  "我确实不是有心伤害您,"瓦莲卡说,微笑了.
  和好了.可自从父亲回来以后,在基蒂看来,她生活的这个世界完全变了.她没有放弃她学得的一切,但是她明白了她以为要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去做,那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好像她的眼睛睁开了;她感到要置身在她希望登上的高峰而不流于虚伪和自负是多么困难.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她所处的这个充满了痛苦.疾病以及垂死的人的世界是令人多么难受.她为了要使自己爱这个世界而付出的努力,她现在感觉到难以忍受了,她渴望立刻回到清新的空气中,回到俄国,回到叶尔古绍沃,她接到信明白她的多莉姐姐已经到叶尔古绍沃去了而且带着那群可爱的孩子.
  可是她对瓦莲卡的情意并没有衰减.当她道别的时候,基蒂要求她到俄国时去看望他们.
  "您结婚的时候我一定来,"瓦莲卡说.
  "我永远不会结婚."
  "那么好,我就永远不来."
  "那么好,我就为了让你来而结婚吧.留心,可得记住您的诺言呀,"基蒂说.
  医生的预言实现了.基蒂恢复了健康回到俄国.她不如从前那么快活和无忧无虑,但却变得平静了.她的莫斯科的忧愁已经成为过去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