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嘉莉妹妹(上)



  《嘉莉妹妹(上)》
  [美]西奥图.德莱塞/著

  第一章  磁性相吸:各种力的摆布
  当嘉洛林.米贝登上下午开往芝加哥的火车时,她的全部行装包括一个小箱子,一个廉价的仿鳄鱼皮挎包,一小纸盒午餐和一个黄皮弹簧钱包,里面装着她的车票,一张写有她姐姐在凡.布仑街地址的小纸条,还有四块现钱.那是1889年8月.她才18岁,聪明,胆怯,由于无知和年轻,充满着种种幻想.尽管她在离家时依依不舍,家乡可没有什么好处让她难以割舍.母亲和她吻别时,她不禁热泪盈眶;火车喀嚓喀嚓驶过她父亲上白班的面粉厂,她喉头又一阵哽咽;而当她熟悉的绿色村庄在车窗外向后退去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那些把她和故乡和少女时代联系在一起缕缕细丝却是永久地割断了.
  当然了,前面总有站头,只要她想回家,随时可以下车往回走.芝加哥就在前面,眼下她乘坐的火车每天往返,把芝加哥和她家乡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她家乡哥伦比亚城离得不算远.她甚至还去过一趟芝加哥.真的,几小时的火车,几百里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看着上面有她姐姐地址的小纸片,心里问着自己.她把目光转向窗外,看着绿色的田野飞快地向后退去.随后她的思路变得活跃了一些,开始模模糊糊地想象芝加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一个18岁的女孩离家出走,结局不外两种.也许她会遇到好人相助,变得更好;也许她会很快接受大都市的道德标准,而变坏了......二者必具其一.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不好不坏,保持中不溜的状态,是根本做不到的.大城市具有自身种种诱人的花招,并不亚于那些教人学坏的男男女女,当然人比社会微小得多,也更富于人情味.社会具有巨大的影响力,能像最老于世故的人才可能想到的甜言蜜语一样乱人情怀.都市的万点灯火比起情人脉脉含情的迷人眼神来,那魅力是不差分毫的呢.可以说,有一半涉世未深的纯朴心灵是被非人为的影响力带坏的.城市里喧闹的人声和热闹的生活,加上鳞次栉比的楼房建筑,在令人惊愕的同时,又令人怦然心动,教给人们模棱两可的生活意义.这种时候,如果没有人在她们身边轻声告诫和解说,又有什么谎言和谬误不会灌入这些不加提防的耳朵里去呢?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看不清生活中的那些虚假外表,而为它们的美所倾倒,就像音乐一样,它们先令人陶醉松弛,继而令人意志薄弱,最后诱人走上歧路.
  嘉洛林在家时,家里人带着几分疼爱叫她嘉莉妹妹.她已具有初步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她有利己心,不过不很强烈,这是她的主要特点.她充满着年轻人的热烈幻想.虽然漂亮,她还只是一个正在发育阶段的美人胎子.不过从她的身段已经可以看出将来发育成熟时的美妙体态了.她的眼睛里透着天生的聪明.她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少女......她们家已是移民的第三代了.她对书本不感兴趣,书本知识和她无缘.她还不太懂如何举手投足,显示本能的优雅举止.她扬起头的姿态还不够优美.她的手也几乎没有用.她的脚虽然长得小巧,却只会平平地放在地上.然而她对于自己的魅力已极感兴趣,对生活的更强烈的乐趣感知很快,并渴望获得种种物质的享受.她还只是一个装备不全的小骑士,正冒险出发去侦察神秘的大城市,梦想着某个遥远的将来她将征服这新世界,让那大城市俯首称臣,诚惶诚恐,跪倒在她的脚下.
  "瞧",有人在她耳边说,"那就是威斯康辛州最美的度假胜地之一."
  "是吗?"她惴惴不安地回答.
  火车才开出华克夏.不过她已有好一会儿感到背后有个男人.她感觉得到那人在打量她的浓密的头发.他一直在那里坐立不安,因此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感到背后那人对她越来越感兴趣.少女的矜持和在此种情况下传统的礼仪都告诉她不能答腔,不能允许男人这样随便接近她.不过那个男人是个情场老手,他的大胆和磁性般的魅力占了上风,所以她竟然答了腔.他往前倾着身子,把他的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开始讨人喜欢地聊了起来.
  "真的,那是芝加哥人最喜欢的度假地.那里的旅馆可棒了.这地方你不熟悉吧?"
  "哎,不对,这一带我很熟的."嘉莉回答."你知道,我就住在哥伦比亚城.不过这里我倒从来没有来过."
  "这么说,你是第一次到芝加哥去了."他猜测说.
  他们这么交谈着时,她从眼角隐隐瞥见了一些那人的相貌:红润生动的脸,淡淡的一抹小胡子,一顶灰色的软呢帽.现在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脑子里自卫的意识和女性调情的本能乱哄哄地混杂在一起.
  "我没有这么说,"她回答.
  "噢,我以为你是这个意思呢,"他讨人喜欢地装着认错说.
  这人是为生产厂家推销产品的旅行推销员,当时刚刚流行把这类人称作"皮包客."不过他还可以用一个1880年开始在美国流行的新词来形容:"小白脸."这种人从穿着打扮到一举一动都旨在博取年轻心软的姑娘好感.这人穿着一套条纹格子的棕色毛料西装,这种西装当时很新潮,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人们熟悉的商人服装.西装背心的低领里露出浆得笔挺的白底粉红条纹衬衫的前胸.外套的袖口露出同一布料的衬衫袖口,上面的扣子是一粒大大的镀金扣,嵌着称为"猫儿眼"的普通黄色玛瑙.他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其中有一枚是沉甸甸的图章戒指,这枚戒指是始终不离身的.从他的西装背心上垂下一条精致的金表链,表链那一头垂挂着兄弟会的秘密徽章.整套服装裁剪合度,再配上一双擦得发光的厚跟漆皮鞋和灰色软呢帽,他的装束就齐备了.就他所代表的那类人而言,他很有吸引力.嘉莉第一眼看他,已经把他所有的优点都看在眼里,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我要记下一些这类人成功的举止和方法中最显著的特点,以防他们永久消失了.当然,服饰漂亮是第一要素,要是没有了服饰这类东西,他就算不得什么人物了.第二要素是身强力壮,性欲旺盛.他天性无忧无虑,既不费心去考虑任何问题,也不去管世间的种种势力或影响,支配他的生活动力不是对财富的贪婪,而是对声色之乐的贪得无厌.他的方法一贯很简单,主要是胆大,当然是出于对异性的渴望和仰慕.年轻姑娘只要让他见上一面,他就会用一种温和熟识的态度去套热乎,语气中带有几分恳求,结果那些姑娘往往宽容接纳了他.如果那女子露出点卖弄风情的脾性,他就会上前去帮她理理领带.如果她"吃"他那一套献殷勤的手段,他马上开始用小名称呼她了.他上百货大楼时,总喜欢靠在柜台上和女店员像老熟人一样聊聊,问些套近乎的问题.如果是在人少的场合,譬如在火车上或者候车室,他追人的速度要放慢一些.如果他发现一个看来可以下手的对象,他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打招呼问好,带路去客厅车厢,帮助拎手提箱.如果拎不成箱子,那就在她旁边找个位子坐下来,满心希望在到达目的地以前可以向她献献殷勤:拿枕头啦,送书啦,摆脚凳啦,放遮帘啦.他能做的主要就是这一些.如果她到了目的地,他却没有下车帮她照看行李,那是因为照他估计他的追求显然失败了.
  女人有一天该写出一本完整的衣服经.不管多年轻,这种事她是完全懂的.男人服饰中有那么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界线,她凭这条界线可以区别哪些男人值得看一眼,哪些男人不值得一顾.一个男人一旦属于这条界线之下,他别指望获得女人的青睐.男人衣服中还有一条界线,会令女人转而注意起自己的服装来.现在嘉莉从身旁这个男人身上就看到了这条界线,于是不禁感到相形见绌.她感到自己身上穿的那套镶黑边的朴素蓝衣裙太寒酸了,脚上的鞋子也太旧了.
  "你知道,"他在继续往下说,"你们城里我认识不少人呢.有服装店老板摩根洛,还有绸缎庄老板吉勃生."
  "喔,真的?"想到那些曾令她留连忘返的橱窗,她不禁感兴趣地插了一句.
  这一下终于让他发现了她的兴趣所在,于是他熟练地继续谈这个话题.几分钟后,他已经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他谈衣服的销售,谈他的旅行,谈芝加哥和芝加哥的各种娱乐.
  "你到了那里,会玩得很痛快的.你有那里有亲戚吗?"
  "我是去看我姐姐,"她解释说.
  "你一定要逛逛林肯公园,"他说."还要去密歇根大道看看.他们正在那里兴建高楼大厦.这是又一个纽约,真了不起.有那么多可以看的东西......戏院,人流,漂亮的房子......真的,你会喜欢这一切的."
  她想象着他所描绘的一切,心里不禁有些刺痛.都市是如此壮观伟大,而她却如此渺小,这不能不使她产生出感慨.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不会是由一连串的欢乐构成的.不过从他描绘的物质世界里,她还是看到了希望之光.有这么一个衣着体面的人向她献殷勤,总是令人惬意的.他说她长得像某个女明星,她听了不禁嫣然一笑.她并不蠢,但这一类的吹捧总有点作用的.
  "你会在芝加哥住一段日子吧."在轻松随便地聊了一阵以后,他转了话题问道.
  "我不知道,"嘉莉没有把握地回答,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万一找不到工作的念头.
  "不管怎样,总要住几周吧."他这么说时,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单纯地用语言交流感情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些构成美丽和魅力的难以描绘的气质.而她看出这男人对自己感兴趣,这种兴趣使一个女子又喜又怕.她很单纯,还没学会女人用以掩饰情感的那些小小的装腔作势.在有些事情上,她确实显得大胆了点.她需要有一个聪明的同伴提醒她,女人是不可以这么久久地注视男人的眼睛的.
  "你为什么要问这问题?"她问道.
  "你知道,我将在芝加哥逗留几星期.我要去我们商号看看货色,弄些新样品.也许我可以带你到处看看."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这么做.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我得住在我姐姐家,而且......"
  "嗯,如果她不许的话,我们可以想些办法对付的."他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笔记本,好像一切都已说定了."你的地址是哪里?"
  她摸索着装有地址的钱包.
  他伸手到后面的裤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皮夹,里面装着些单据,旅行里程记录本和一卷钞票.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前向她献殷勤的男人中没有一个掏得出这么一个皮夹.真的,她还从来没有和一个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见多识广性格活跃的人打过交道.他的皮夹子,发光的皮鞋,漂亮的新西装,和他行事那种气派,这一切为她隐隐约约地描绘出一个以他为中心的花花世界.她不由得对他想做的一切抱着好感.
  他拿出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印着"巴莱.卡留公司",左下角印着"查利.赫.杜洛埃."
  他把名片放在她手上,然后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是我的名字.这字要念成杜......埃.我们家从我父亲那面说是法国人."
  他把皮夹收起来时,她的目光还盯着手上的名片.然后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札信,从中抽出一封来."这是那家我为他们推销货物的商号,"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信封上的图片."在斯台特街和湖滨大道的转弯处."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自豪.他感到跟这样一个地方有联系是很了不起的,他让她也有了这种感觉.
  "你的地址呢?"他又问道,手里拿着笔准备记下来.
  她瞧着他的手.
  "嘉莉.米贝,"她一字一字地说道,"西凡布仑街三百五十四号,S.C.汉生转."
  他仔细记下来,然后又掏出了皮夹."如果我星期一晚上来看你,你会在家吗?"他问道.
  "我想会的."她回答.
  话语只是我们内心情感的一个影子,这话真是不假.它们只是一些可以为人听见的小小链子,把大量听不见的情感和意图串联起来.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如此.他们只是短短地交谈了几句,掏了一下皮夹,看了一下名片.双方都没意识到他们的真实感情是多么难以表达,双方都不够聪明,瞧不透对方的心思.他吃不准他的调情成功了没有.而她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在让人牵着鼻子走.一直到他从她口里掏出了她的地址,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输了一着,而他却赢了一局.他们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了某种联系.他现在在谈话中占了主导地位,因此轻松地随便聊着,她的拘束也消失了.
  他们快到芝加哥了.前面就是芝加哥的迹象到处可见.这些迹象在窗外一掠而过.火车驶过开阔平坦的大草原,他们看见一排排的电线杆穿过田野通向芝加哥.隔了老远就可以看到芝加哥城郊那些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开阔的田野中间不时耸立起两层楼的木造房屋,孤零零的,既没篱笆也没树木遮蔽,好像是即将到来的房屋大军派出的前哨.
  对于孩子,对于想象力丰富的人,或者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第一次接近一个大城市真是奇妙的经历.特别是在傍晚,光明与夜色交替的神秘时刻,生活正从一种境界或状态向另一种境界过渡.啊,那即将来临的夜色,给予劳累一天的人们多少希望和允诺!一切旧的希望总是日复一日在这个时刻复苏.那些辛劳一天的人们在对自己说:"总算可以歇口气了.我可以好好地乐一乐了.街道和灯火,大放光明的饭堂和摆放齐整的晚餐,这一切都在等着我.还有戏院,舞厅,聚会,各种休息场所和娱乐手段,在夜里统统属于我了."虽然身子还被关在车间和店铺,一种激动的气氛早已冲到外面,弥漫在空气中.即使那些最迟钝的人也会有所感觉,尽管他们不善表达或描述.这是一种重担终于卸肩时的感觉.
  嘉莉妹妹凝视着窗外,她的同伴感染到了她的惊奇.一切事物都具有传染力,所以他不禁对这城市重新发生了兴趣,向嘉莉指点着芝加哥的种种名胜和景观.
  "这是芝加哥西北区,"杜洛埃说道."那是芝加哥河."他指着一条浑浊的小河,河里充塞着来自远方的帆船.这些船桅杆耸立,船头碰擦着竖有黑色木杆的河岸.火车喷发出一股浓烟,切嚓切嚓,铁轨发出一声撞击声,那小河就被抛在后面了."芝加哥会是个大都市,"他继续说着."真是个奇迹.你会发现有许多东西值得一看."
  她并没有专心听他说话.她的心里有一种担心在困扰着她.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远离家乡,闯进这一片生活和奋斗的海洋,情绪不能不受影响.她不禁感到气透不过来.有一点不舒服......因为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她半闭上眼睛,竭力告诉自己这算不得什么,老家哥伦比亚城离这里并不远.
  "芝加哥到了!"司闸喊道,呼一声打开了车门.火车正驶入一个拥挤的车场,站台上响彻着生活的嘈杂和热闹.她开始收拾自己可怜的小提箱,手里紧紧捏着钱包.杜洛埃站起身来,踢了踢腿,弄直裤子,然后抓起了他的干净的黄提箱.
  "你家里有人会来接你吧,"他说,"让我帮你拎箱子."
  "别,"她回答,"我不想让你提.我和姐姐见面时不想让她看见你和我在一起."
  "好吧,"他和和气气地说,"不过我会在附近的.万一她不来接你,我可以护送你安全回家的."
  "你真好,"嘉莉说道.身处目前这种陌生的场合,她倍感这种关心的可贵.
  "芝加哥!"司闸拖长声音喊道.他们现在到了一个巨大的车棚底下,昏暗的车棚里已点起灯火.到处都是客车.火车像蜗牛一般缓缓移动.车厢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拥向门口.
  "嘿,我们到了."杜洛埃说着领先向门口走去."再见,星期一见."
  "再见,"她答道,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记住,我会在旁边看着,一直到你找到你姐姐."
  她对他的目光报以微笑.
  他们鱼贯而下,他假装不注意她.站台上一个脸颊瘦削,模样普通的妇女认出嘉莉,急忙迎上前来.
  "喂,嘉莉妹妹!"她喊道.随后是例行的拥抱,表示欢迎.
  嘉莉立刻感觉到气氛的变化.眼前虽然仍是一片纷乱喧闹和新奇的世界,她感觉到冰冷的现实抓住了她的手.她的世界里并没有光明和欢乐,没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娱乐和消遣.她姐姐身上还带着艰辛操劳的痕迹.
  "家里人还好吗?"她姐姐开始问道,"爸妈怎么样?"
  嘉莉一一作了回答,目光却在看别处.在过道那头,杜洛埃正站在通向候车室和大街的门边,回头朝嘉莉那边看.当他看到她看见了他,看到她已平安地和姐姐团聚,他朝她留下一个笑影,便转身离去.只有嘉莉看到了他的微笑.他走了,嘉莉感到怅然若失.等他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充分感到了他的离去给她带来的孤独.和她姐姐在一起,她感到自己就像无情的汹涌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孤苦无依.

  第二章  贫穷的威胁:商号巍然耸立
  嘉莉的姐姐敏妮住的是公寓,那是当时对占据一个楼面的套房的称呼.公寓在西凡布仑街,是个工人和职员的居民区.这些人来自外地,现在还不断有人搬来.芝加哥的人口以每年五万人的速度骤增.她的房间在三楼.前屋的窗子临街.一到夜里,杂货店里大放光明,孩子们在街上玩.马车驶过时,车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起,直到渐渐消失在远处.对于嘉莉来说,这铃声不仅新奇而且令人愉快.敏妮带她走进前屋后,她的目光便投向了窗外灯火通明的马路,对于大城市的各种声音,各种活动和向方圆几英里弥漫的嗡嗡声不由感到新奇惊讶.
  在刚见面的寒暄过后,嘉莉的姐姐汉生太太把婴儿交给嘉莉,就动手去烧晚饭了.她的丈夫问了几句话,就坐下来看晚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美国出生,父亲是瑞典人,他本人是畜牧场冷藏车的清洁工.对他来说,小姨子来不来,与他无关.她的来到既不使他高兴也不让他恼火.他和嘉莉说的唯一正经话题是在芝加哥打工的机会问题.
  "这里是大地方."他说,"几天内就能在哪里找个活干,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事先已达成默契,嘉莉得找份工作,付伙食费.他为人正直,生活节俭,在很远的芝加哥西区用分期付款的办法定购了两块地皮,已经付了几个月了.他的野心是有朝一日在那地皮上盖起一栋房子.
  趁她姐姐烧饭的空隙,嘉莉打量了公寓.她有那么几分观察的天赋和女性特有的直觉.
  她意识到他们的日子很艰难.房间的墙是拼凑的纸糊的,颜色很不协调.地板上铺的是草席,只有起居间铺了一块薄薄的破地毯.看得出家俱是仓促间凑合起来的,是那种分期付款商店卖的质量很差的货色.
  她手里抱着孩子坐在厨房里,和敏妮在一起,直到孩子哭了.于是她站了起来,来回走动着,嘴里哼着歌哄孩子.汉生被孩子的哭声吵得看不成报了,就走了过来,接过孩子.这里显出了他性格中可喜的一面:他很有耐心.看得出他很喜爱自己的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一边走动一边对婴儿说话,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点瑞典口音.
  "你一定想先在城里看看,是不是?"吃饭时敏妮说道."这样吧,我们星期天上林肯公园去."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他似乎在想别的事.
  "不过我想明天先四处看看,"她说."我还有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空闲.这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商业区在哪里?"
  敏妮开始解释.但是她丈夫把这个话题包揽了过去.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说道,"在东面."于是他开始了嘉莉来后他的第一篇长篇大论,是关于芝加哥的城市布局的."你最好到河那边,沿富兰克林街看看那些工厂."结束时他说,"许多女孩在那里工作.而且从那里回家方便,离这里不远."
  嘉莉点点头,又向她姐姐打听附近的情况.她姐姐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情况低声地告诉她.这其间,汉生只顾自己逗孩子.最后他跳了起来,把孩子递给他妻子.
  "我明天早上要起早,我得去睡了."说着他就消失在起居间隔壁的卧室,上床去了.
  "他在离这里很远的畜牧场上班,"敏妮解释说,"所以他5点半就要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起来准备早饭呢?"嘉莉问.
  "5点差20分左右."
  她们一起把当天的事情做完.嘉莉洗碗,敏妮给孩子脱衣服,放他到床上去.敏妮的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惯于吃苦耐劳.嘉莉看得出,姐姐的日子就是整天手不停地干活.
  她开始意识到,她必须放弃和杜洛埃的交往.不能让他上这里来.她从汉生的态度和敏妮压抑的神气看出,事实上,从这个公寓的整个气氛看出,这里的生活态度保守,一年到头除了干活,别的一切都是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汉生的日子就是每晚在前屋看报,9点上床,敏妮晚一点上床.他们对她的期待会是什么呢?她意识到她必须先找份工作,好有钱付食宿,安顿下来,然后才可以想到交朋友之类的事.她和杜洛埃的那一段小小的调情现在看来似乎出格了.
  "不,"她心里思忖道,"他不能来这里."
  她向敏妮要墨水和信纸,那些东西就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等她姐姐10点上床,她就掏出杜洛埃的名片开始写信.
  "我不能让你到这里来看我.等我下次写信再说.我姐姐家地方很窄."
  她寻思着再写点什么,想提一提他们在火车上的那段交情,又不好意思.于是她只笼统地谢谢他在火车上的关心作为结束语.接着她又为如何写署名前的敬语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她决定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写上"此致敬礼",可是随后她又决定改为比较亲切的"祝好."她封好信,写了地址,就走进前屋.前屋凹进去的地方摆着她的小床.她把那把唯一的小摇椅拖到开着的窗前,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和街道,心里默默地惊叹.最后她想累了,坐在椅子里感到睡意向她袭来,该上床了.于是她换上睡衣就睡了.第二天8点钟她醒来时,汉生已去上班了.她姐姐正在那间吃饭间兼起居间的屋里忙着缝衣服.她穿上衣服,就给自己弄了点早饭,然后她问敏妮该去哪里看看.自从上次分手以后,敏妮变化很大.她现在是个27岁的妇女,虽然还硬朗,却已憔悴消瘦.她的人生观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所以她现在对娱乐和责任的看法比当初在小地方做少女时还要来得狭隘.她邀请嘉莉来,并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因为嘉莉不满意在老家的生活.嘉莉在这里也许可以找份工作,自食其力.见到妹妹她当然也有几分高兴,但是在嘉莉找工作的问题上,她和她丈夫的看法一致.干什么工作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工资就行,譬如说,一开头每周挣5块钱.他们事先认为她可以做个女店员.她可以进某个大店,在那里好好干,直到......怎么说呢?直到有那么一天喜从天降.他们并不确切知道会有什么喜事,他们并不指望她有提升的机会,也并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结婚上.不过他们朦朦胧胧地感到事情总会有转机,于是嘉莉会得到酬报,不至于白白地到城里来辛苦一场.那天早上,嘉莉就是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出门去找工作的.
  在我们跟着嘉莉到处转悠找工作之前,让我们先来瞧瞧她寄予希望的这个世界.1889年芝加哥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甚至连年轻姑娘也会不畏风险地到这里来碰运气.它的大量经商机会远近闻名,使它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有的满怀希望,有的出于无可奈何.有的是来发财的,还有的则是在别的地方碰壁破产以后来的.这个人口五十多万的城市,具有一个成为百万人口大都市的野心,气魄和事业.街道和房屋分布在七十五平方英里的大面积上.它的人口激增,不是由于传统的商业,而是由于各种工业.这些工业还在准备容纳更多新来的人.到处可以听到建造新楼的铁锤敲击声.大工业正在迁来.那些大铁路公司看出这个地方的前途,所以早就占下大片土地,用于发展交通运输业务.电车的路轨已铺到周围的旷野,因为已预见到那里会迅速发展.在那些只有零星房子分布的地区,城市也修起了一条一条长长的马路和下水道......这些都是未来繁华闹市的先驱.有些开阔地区还没有房子遮风挡雨.然而一到夜里,一长排一长排煤气街灯就亮了起来,灯光在风里摇曳.窄窄的木板人行道向前伸展,这里经过一座房子,隔了老远,又在那里经过一个店铺,最后一直通到开阔的草原.
  市中心是一个大商业中心,还经营批发业务.消息不灵通的人们经常到那里去找工作.每个大一点的商号都单独占据了一座楼,这是当时芝加哥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它们能这么做,是因为地方有的是.这一来,大多数批发商行看上去气势宏伟.写字间设在一楼,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大橱窗玻璃现在已很普通,当时刚被广泛采用,给一楼的写字间增添了富丽堂皇的风采.闲逛的人经过这些成套锃亮的办公设施时,可以看到许多毛玻璃,埋头工作的职员,还可以看到穿着笔挺西装干净衬衫的商人们散坐着,或者聚在一起.方石砌成的门口挂着闪光的铜牌或镍牌,上面用简洁谨慎的措辞标明商号的名称和性质.整个都市中心显出一种财大气粗,高不可攀的气势,为的是让那些普通的求职者望而生畏,不敢问津,也为的是让贫富之间的鸿沟显得又宽又深.
  嘉莉怯生生地走进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沿着凡布伦街朝东走,穿过一个不太豪华的地段,继续往前走,房子变得越来越一般,渐渐出现了简陋小屋和煤场,最后到了河边.求职的愿望促使她继续勇敢地往前走,展现在面前的有趣事物又不时使她停住脚步.面对着这些她无法理解的赫赫财势和力量,她不由感到孤独无靠.这些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的?这些陌生的行业和大公司做些什么生意?她能理解哥伦比亚城那个小采石场的性质,它是把大理石切割成小块出售给私人.但是当她看到巨大的石料公司的采石场,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铁路专线和平板车,穿入石场的河边码头,和头顶上方的木制钢制大吊车,她就莫明其妙了.她没有见过世面,当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性质.
  那些巨大的火车站调车场,她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密密排列的船只,还有对岸沿河的那些大工厂,同样让她摸不着头脑.通过开着的窗子她可以看见穿着工作围腰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街上那些高墙耸立的商号对她来说又是一些不可捉摸的谜.那些大写字间就像一些神秘莫测的迷宫,另一头通向远方的大人物.关于那些商界人物,她只能想到他们点钞票,穿华服,和坐马车.至于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如何做买卖,他们的买卖有些什么结果,对这些问题她只有一些最模糊的概念.看到这一切如此了不起,如此宏伟,如此高不可攀,她不禁感到气馁.一想到要走进这么气派的商号找工作,找个她能做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她就吓得心怦怦乱跳了.

  第三章  初试命运:周薪四块半
  一过了河,进入商业区,她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知该到哪个商号去找工作把握大些.当她这么打量着那些宽宽的玻璃窗和气派的招牌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也意识到人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一个求职者.她以前从未找过工作,所以胆子很小.被人看穿她在找活干,让她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羞愧,因此她赶紧加快步子,装出一副有事在身的那种人常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气.就这样她走过了好些工厂和批发商号,一眼也没有往里看.最后,走过几条马路以后,她想这样不行,于是她又开始东张西望,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放慢脚步.走了不远,她看见一个店门,不知为什么这个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大门口有一块小铜招牌,看来这里是一幢六七层楼大厦的入口."也许,"她心里猜测着,"也许他们需要人手."她这么想着就过了马路,打算进去.走到离大门口还有近两丈的光景,透过窗子她看见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与那家商号是否有关系,但是这人正巧朝她的方向看,她被一种羞愧压倒了,立刻心虚地打退堂鼓,急急忙忙走开了.马路对面有一座高大的六层楼建筑,招牌上写的是"风雷皇家公司".她打量着这家公司,希望又复苏了.这是一家绸缎批发公司,因此雇佣女店员.她可以看见女工们在楼上不时走动.无论如何,她决定进这家公司去碰碰运气.她穿过马路,径直向大门走去.但是就在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信差来送电报,跑过她身旁,冲上那几级台阶,就消失在门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好几个人走过她身旁,于是嘉莉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她孤立无援地朝周围看看.看到有人在打量她,她又退却了.这事情太让人为难了,她无法当着这些人的面走进去.
  这么严重的失败使她非常垂头丧气.她的脚带着她机械地往前移动,每前进一步都因为逃离远了一点,心里轻松一点.就这样她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就在街灯路牌上看看街名:麦迪生大街,门罗大街,拉沙勒大街,克拉克大街,地邦大街,斯台特大街......但是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脚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开始酸了.街道明亮干净,这使她有几分欣喜.上午的阳光投射在路上,热度在持续上升,这使马路背阴的那面更让人感到凉爽宜人.她看看头上的蓝天,感到蓝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可爱.
  对自己的怯场,她现在感到有些懊恼了.她转过身往回走,决心回到风雷皇家公司去试试.路上她走过一家很大的鞋子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看见里面有一个用毛玻璃隔开的经理室.就在玻璃隔板的外面,靠街面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先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前摊着一本大账本.她在这个公司门前徘徊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迟迟疑疑地走进了纱门,自感低卑地站在那里等候.
  "喂,小姐,"那位老先生开口问她,目光相当温和,"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这里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目前不要,"他微笑着回答."下周什么时候你可以来看看.有的时候我们要雇些人的."
  她默默地听了这个答复,又狼狈地退了出去.这样和气的接待使她大感意外.她原来以为事情要困难得多,她以为人家会对她说些冷酷粗暴的话......她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她并没有遭到羞辱,并没有人让她感到自己处境不幸,这一点给她印象深刻.
  这经历使她得到些鼓舞,于是她试探着走进另一家大公司.这是家服装公司.她看见更多的人,这些人衣冠楚楚,四十开外,坐在用铜栏杆围起来的办公桌旁.
  一个仆役向她走来.
  "你想见谁?"他问道.
  "我想见你们的经理."她回答.
  他跑过去,对三个正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人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个就朝她走来.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这种招呼立刻使她丧失了勇气.
  "你们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不要,"他粗鲁地一口回绝,转身走了.
  她尴尬地走了出去,仆役恭敬地给她打开门.她混入人群中,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这次打击使她刚才还兴冲冲的情绪受到严重挫伤.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左看右瞧,看见一个大公司接着一个大公司,就是没有勇气进去提出那个简单的问题.已到中午了,她的肚子也饿了.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就走了进去.但是她不安地发现那里的价钱高得吓人,不是她的钱包可以付得起的.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地喝完以后,她就走了出来.她的力气略微有所恢复,所以她继续找工作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她走过几条马路,一路上想找个合适的公司试试.就在这时,她来到了风雷皇家公司的门口.这次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有几位先生就在旁边商量着什么,但是没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局促不安地朝下垂着.就在她窘迫得难以忍受时,旁边的栏杆圈里,坐在办公桌旁的先生中有一位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想找哪位?"他问道.
  "嗯,随便哪一位.是这样的,"她回答,"我想找个活干."
  "那么,你该见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回答."你坐下吧."他指指旁边靠墙的一把椅子,又继续慢悠悠地写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从街上走了进来.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边的那位先生喊道,"这位小姐要见你."
  那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就站起来迎上前去.
  "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想问问这里能不能给我一点事做,"她说.
  "什么样的事呢?"他问.
  "随便什么事都行,"她吞吞吐吐地说.
  "你在绸缎批发行业干过吗?"他追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你会速记或者打字吗?"
  "不会,先生."
  "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活可以给你,"他说."我们只雇佣有经验的."
  她开始朝门口退去,这时她脸上忧伤的神色感动了他.
  "你以前在哪里干过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那么,你想在这一类批发行找到事情做,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到百货公司试过吗?"
  她承认还没去过.
  "嗯,如果我是你的话,"他温和地看着她说,"我会到百货公司试试.他们经常雇些年轻姑娘做店员."
  "谢谢你,"她说.这一点友好的关切使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没错,"当她朝门口走时,他又说,"你一定要去百货公司试试,"说着他就走开了.
  当时百货公司刚刚兴起,为数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百货公司都在芝加哥,是大约1884年创办的.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得知了这几家百货公司的名字,现在她就出发去找它们.麦克曼纳斯先生的话多少使她恢复了业已低落的勇气,她开始萌生了一线希望,也许这条新路子会给她带来点什么.她在街上瞎转悠了一会儿,幻想着能碰巧找到那些百货公司.这种想法是人们在面临那些大感为难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时的一般心态.做出一副找工作的样子而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找,可以自欺欺人,让人心安理得一些.不过最终她还是向一个警察问了路.警察告诉她,过去两条马路就是"大商场."
  百货公司是些庞大的百货零售系统,即使它们有朝一日永久地消失了,也将在我国的商业史上留下有趣的一页.在此之前,世界上从来没见过像零售这样不起眼的行业竟会发展成如此大规模的大买卖.这些店依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的原则组建,一个店综合了几百家铺子的买卖.商场的设计和布局既富丽堂皇又经济实用.这些百货商场气派热闹,生意兴隆,雇佣了大批店员,顾客络绎不绝.嘉莉走在热闹的货架之间,被陈列的各种漂亮的首饰.衣服.文具和珠宝吸引住了.各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留连难舍,她不由感到每件饰物和珠宝都在向她招手,但是她没有停住脚步.这里没有一样商品是她用不上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拥有的:那些精美的舞鞋和长统袜,饰有漂亮绉边的裙子和衬裙,还有花边.缎带.梳子.钱包,这一切的一切都激起了她的种种欲望,但她痛苦地认识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个求职者,一个无业游民,店员们差不多一眼就可看出她,一文不名,急需就业.
  你不要以为,有人会把她错当成一个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容易激动的人,不幸被抛入了一个冷漠无情精于算计缺乏诗意的社会.她肯定不是这种人.不过妇女对于服饰一类的东西特别在意罢了.
  嘉莉不仅对于一切新颖漂亮的妇女服装羡慕不已,而且伤心地注意到那些穿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擦身而过,对她视而不见,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们推推搡搡,急于去看商场里吸引了她们目光的各种商品.嘉莉不熟悉城市妇女中那些幸运儿们的穿着打扮,她也不知道女店员们的模样和气质.现在和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们大多数长得不错,有些甚至算得上漂亮,带着一种独立不羁,满不在乎的神气,这给其中的那些幸运儿们平添了几分魅力.她们衣着整齐,许多人服装华丽.每当她和哪个女店员目光相接,她可以看出对方在用尖刻的目光打量她的境遇......她衣着上的缺点和她举止上的那一点儿土气......她认为这点儿土气在她全身都透露出来,人家一眼就能看穿她是个什么人,到此干什么来的,她不由得妒火直冒.她隐隐约约地认识到了城里所拥有的东西......财富.时髦.安逸......妇女企盼的各种各样服饰,于是她一心渴望起那些衣服和所有美丽的玩意来.
  经理办公室在二楼.经人指点,她朝那里走去.在经理室,已有别的女孩比她先来了.她们也是找工作的,但是身上有一股自信和独立的神气,这是因为她们已有城市生活的经验.这些女孩子仔细地打量她,令她浑身不自在.等了大约有3刻钟,轮到她进去了.
  "说吧,你在别的店里干过吗?"一个干脆利索的犹太人问道.他坐在靠窗的翻盖写字桌旁边.
  "没有,先生,"嘉莉回答.
  "噢,你没有,"他说着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
  "没有,先生,"她答道.
  "是这样,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有经验的年轻姑娘.我想我们不能用你."
  嘉莉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不知道这会见是否算结束了.
  "别磨蹭了!"他吼道,"我们这里很忙."
  嘉莉慌忙朝门口走.
  "等一下,"他又把她叫了回来,"把你的名字和地址留下.我们有时也用女孩的."
  等她终于安然地来到外面大街上,她几乎克制不住眼泪往下掉.这倒不单单因为她刚刚受到这番断然回绝,而是因为这一整天奔波的结果太令人失望了.她又累又乏,心里忐忑不安.她不打算到别的百货公司去求职了,现在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混在街上的人群中,心里感到一阵安全和轻松.
  就在她心不在焉的闲逛中,她转弯拐进了离河不远的杰克生大街.她沿着这条庄严漂亮的大街南侧往前走着,这时一张钉在门上的招贴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张用包装纸写的启示,上面用不褪色墨水写道:"招聘女工......包装工和缝纫工."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这家斯贝杰海姆公司是专门制造男孩帽子的,占据了这幢建筑物的一个楼面,五十英尺宽,八十英尺长.这地方光线很暗,最暗的地方亮着电灯.到处都是机器和工作台.工作台旁许多姑娘和一些男工正在干活.那些姑娘看上去邋邋遢遢,脸上沾着机油和灰尘,穿着单薄难看的布衣,脚上的鞋子不同程度地磨损了.许多人挽着袖子,露出胳膊;有的人嫌热,衣服领口大敞着.她们属于接近最下层的女工阶层......满不在乎,不修边幅,因为整天关在车间里脸色有点苍白.她们可不是腼腆胆小之辈.这是些胆大好奇,说话粗野的泼辣女子.
  嘉莉朝四周打量了一下,感到心烦意乱,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工作.有人在用眼角打量她,让她感到不自在,但是没有人搭理她.她就这么等着,直到全车间的人都注意到她.于是有人给工头传话,那个工头就朝她走来.这人穿着衬衫,系着围腰,袖子一直卷到肩上.
  "你是找我吗?"他问.
  "你们需要人手吗?"嘉莉已学会了直截了当.
  "你知道怎么缝帽子吗?"他反问道.
  "不会,先生,"她回答.
  "你对这类工作有点经验吗?"他询问道.
  她回答说没有.
  "这......"工头沉思地搔了搔耳朵."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缝纫工.不过我们想雇有经验的女工.我们没有什么时间教新手."他停了下来,目光移向窗外."不过我们也许可以让你做做扫尾工作."他思索着结束了他的话.
  "每星期的工钱是多少?"嘉莉试探着问.那人的态度温和,说话朴实,使她胆子大了起来.
  "3块半,"他回答.
  "噢,"她听了简直要惊叫起来,不过她忍住了,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流露出来.
  "我们并不非常需要人,"他含含糊糊地继续说,就像打量一个包裹一样,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你星期一可以来上班."他补充说,"我会给你安排活的."
  "谢谢,"嘉莉无精打采地说.
  "来的话,带一条围腰."他又加了一句.
  他走开了,撇下她一个人站在电梯旁,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有问一下.
  尽管这车间的外表和每周的薪水对嘉莉的期望不啻是当头一棒,但是在转了一大圈找工作却处处碰壁以后,能找到一份工作总是令人欣慰的.不过,她并不打算做这份工.尽管她的期望很低,她可过不惯这种日子.她以往的日子比这要强得多.她从没做过女工,乡村自由自在的户外生活使她对车间的闭塞和局限不禁反感.她还从来没有在肮脏的环境里生活过.她姐姐家的房子也是干干净净的.可这地方低矮肮脏,女工们一个个吊儿郎当,一副老油子的样子.她猜想他们一定思想人品都很坏.不过总算有人向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既然她在第一天就能找到一份活,芝加哥看来还是不错的.她也许还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份好一些的工作.
  可是她接下来的经历可不令人乐观.在所有那些环境较好较为体面的企业,人家都用冷冰冰的客气话把她打发走了.在另外一些她去求职的地方,人家只雇熟练工人.她到处遭到回绝,让她痛苦不已.最尴尬的一次是在一家服装厂.她来到四楼这家厂去求职.
  "不要,不要,"工头回答.那是个粗暴肥胖的家伙,管着一个光线昏暗的车间."我们谁也不要,走开!"
  她的希望.勇气和力气随着下午的逝去也在渐渐消失.她这天一直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和顽强,像她这么努力找工作,照理该有个更好的结果.可每次碰壁以后,在她精疲力尽之余,这个大商业区显得越发的高不可攀,冷漠无情了.看起来她已被摒弃在外,无门可入了.这样的苦苦挣扎实在太艰难,她看来一筹莫展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有男有女,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她感到这不断的人流,像生活的滚滚波涛,在奋斗在逐利.她尽管并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像浮在生活大潮上的一棵小草,却充分体会到自己的孤苦无依,无可奈何.她徒劳地四处求职,但却找不到一个她敢迈进去的大门.每次情况总是老样子:她低三下四地请求,人家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她感到身心交瘁,便转身朝西,向敏妮家的方向走.她姐姐家的地址她是熟记在心的.她现在这模样,就和别的求职未得,傍晚回家的失意人一样,步履沉重,无精打采.在经过第五大街,向南朝凡布伦街走,去搭电车时,她走过一家大的鞋子批发行的大门,透过厚板玻璃窗,她看见一位中年绅士坐在一张小写字桌的旁边.在一连串的失意以后,一阵绝望的冲动突然攫住了她.这是人在连受挫折,思想一片混乱时萌生的最后一个念头.她坚决地走进大门,一直走到那个先生面前.那人看着她疲惫的脸,不禁产生了几分兴趣.
  "你有什么事?"他问.
  "你能给我一份活干吗?"嘉莉说.
  "我不太清楚,"他和气地说,"你想要找什么样的事做?你不是打字员吧?"
  "不是,"嘉莉说.
  "是这样,我们这里只雇佣会计师和打字员.你可以绕到侧门到楼上问问.楼上前两天还需要人手的.你去找布朗先生."
  她急忙绕到侧门,乘电梯到了四楼.
  "去叫一下布朗先生,威利."开电梯的工人对旁边一个小伙子说.
  威利去了一会儿回来,告诉她布朗先生要她坐会儿,他马上就到.
  这地方是货房的一部分,看不出是哪一行的.嘉莉想不出他们做些什么买卖.
  "这么说你想找个工作."布朗先生在询问了她的来意以后说,"你以前在鞋厂干过吗?"
  "没有,先生,"嘉莉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嘉莉告诉他以后,他又说,"唔,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活给你.一周4块半工钱你肯做吗?"
  嘉莉屡经挫折早已灰心丧气.听了这话不能不感到极大的宽慰.虽然她没想到他出的工钱会低于6块钱,她还是默许了.他就记下她的名字和地址.
  "好吧,"他最后说,"你星期一早上8点到这里报到.我想我还是能给你安排点活做的."
  他走开时,她相信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份差事,于是各种希望又在心里复苏了.热血立刻悄悄地流遍全身,使她的紧张心情松弛下来.她走到外面热闹的街上,感到街上的气氛与刚才大不一样.瞧,行人们一个个步履轻快.她还注意到男男女女都在微笑,断断续续的话语声笑声飘进她的耳朵.周围的气氛是轻快的.人们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那些大楼里拥出来.她看得出他们心情愉快.想到姐姐家,想到等着她的晚餐,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她急急忙忙地走着,虽然疲倦,脚步却不再沉甸甸的了.敏妮知道了,一定会兴奋得滔滔不绝.啊,长长的一整个冬天都留在乏加哥......灯光,人群,种种娱乐!这毕竟是个令人振奋的大都市.雇佣她的那家公司看上去漂亮气派,窗子都是用巨大的厚板玻璃做的.她很有希望在那里干出些名堂.于是她又想到了杜洛埃,想到杜洛埃告诉她的那些东西,感到生活变得美好,轻松,活泼.她兴高采烈地登上电车,感到血液在全身欢快地流动.她心里不断在对自己说,她将住在芝加哥,她将过一种比以往更好的生活......她将会幸福.

  第四章  想入非非:事实的嘲笑
  接下来的两天,嘉莉沉浸在想入非非中.
  她幻想着种种特权和享乐.要是她出身高贵人家,这些想法还切实际一些.在她的想象中,她那可怜巴巴的周薪4块半大洋已经大方潇洒地花了出去,为她买来了种种她想要的东西,种种她一眼看中的东西.真的,那几天夜里临上床前,当她坐在摇椅里愉快地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大街时,这些还没到手的钱似乎已为未来的主人获取种种欢乐和种种女人想要的小玩意开辟了道路."我会非常开心的,"她想道.
  虽然嘉莉把一切可以买到的欢乐都想遍了,她姐姐敏妮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这些想入非非.她忙着擦洗厨房里的木器和门窗,计算着星期天80美分的开销可以买些什么.那天嘉莉兴冲冲地回到家,因为初次成功而容光焕发.虽然很累,她很想聊聊那些现在感到很有趣的求职经过.可是敏妮只赞许地微微一笑,问她是不是在车费上要花掉一点钱.这是嘉莉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一点并没有长久地影响她的情绪.在她当时的心境下,当她模模糊糊算这笔钱的用途时,抽出一笔钱用在别的事情上,一点不让她感到总数有什么减少.她太高兴了.
  汉生7点钟回到家时,脾气不太好......吃晚饭前他通常是这样的.他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当他在房间走动时,他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他的神气流露出他的恶劣情绪.他有一双心爱的黄色拖鞋.一到家,他就脱下那双结实的皮鞋,换上拖鞋.换鞋和洗脸是他晚饭前的唯一准备工作.他用普通的洗衣皂洗脸,一直洗到脸发出红光才罢手.然后他就拿起晚报,一声不响地看起来.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不正常的性格.这使嘉莉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其实他还影响了整个屋子的气氛.这种事往往都是这样的.在这种气氛里,他的妻子性格变得谨小慎微,处事圆活,竭力避免自讨没趣.嘉莉宣布找到了工作,才使他心情开朗了一点.
  "这么说,你没有浪费一点时间,是吗?"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没有,"嘉莉用自豪的口气回答.
  他又问了她一两个问题,就转过身去逗宝宝,直到在饭桌上敏妮提起来,他们才继续这个话题.
  对工作的看法和将来的前途,嘉莉当然不会把她的想法降格到她姐姐.姐夫那些凡夫俗子的见解.
  "那看起来是个大公司,"她在谈论中说道,"窗子用的是大块厚板玻璃,里面有许多职员.我见的那人说,他们一直雇这么多人."
  "只要人家看你顺眼,"汉生插进来说,"现在要找份工作不是很难的."
  敏妮受了嘉莉好兴致的影响,加上她丈夫今天居然也健谈起来,开始告诉嘉莉那些值得一看的景点......都是不用花钱就可以大饱眼福的东西.
  "你一定要去看看密歇根大街.那里有许多豪华住宅,真是条漂亮的马路."
  "约各戏院在哪里?"嘉莉插嘴问道.她问的是一家专演通俗闹剧的戏院,那家戏院当时叫"约各".
  "嗯,离这里不远,"敏妮回答."在霍尔斯台街,就在附近."
  "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我今天走过霍尔斯台街了,是吗?"
  谈话到了这里略有停顿,没人立即回答她.思想真是一种会蔓延的奇怪东西.一听到她说起戏院,先是汉生的脑子里对这种花钱的玩意大不以为然,于是敏妮的脑子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感情的这种无声的微妙变化影响了饭桌上的气氛.敏妮回答了一声"是的",但是嘉莉可以感觉到看戏这想法在这个家中是不受欢迎的.这话题就暂时撇下不谈了.直到汉生吃完晚饭,拿上报纸去前屋,她们才重新提起看戏的事.
  她们俩单独在一起,谈话就随便了点.姐妹俩边洗碗碟,边聊着,嘉莉还不时哼两句小曲.
  "如果不太远的话,我想到霍尔斯台街去看看,"嘉莉过了一会儿说,"我们何不今晚去看场戏呢?"
  "我看史文今晚不会肯去的,"敏妮回答."他早上要早起."
  "他不会反对的......他会喜欢看戏的,"嘉莉说.
  "不会的,他不常看戏."敏妮又说.
  "嗯,可我实在想去,"嘉莉回答."我们两个去吧."
  敏妮想了会儿,不是想去不去,因为她想不去这点是不必斟酌的.她要费心思索的是如何将她妹妹的思路引到别的事上去.
  "我们以后再说吧."找不出什么推托的理由,她只好这么回答.
  嘉莉马上看出了她反对的原因何在.
  "我还有些钱,"她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敏妮摇了摇头.
  "他也可以一起去的,"嘉莉说.
  "不,"敏妮轻轻说道.她故意把碗碟弄出声响来掩盖她们的谈话声."他不会去的."
  敏妮已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嘉莉了.这几年嘉莉的性格有了一些发展.她天性胆小,加上她们家没钱没势,所以在个人进取方面,她毫不起劲.可她对欢乐的追求却变得非常强烈,这一点成了她性格中的主要特点.她不想谈别的事,只想谈娱乐.
  "你去问问他嘛,"她轻声恳求道.
  敏妮想的却是嘉莉在他们家搭伙,可以增加些家里的收入.这点钱可以付房租,在和她丈夫谈家庭开销时也要容易些.可是如果嘉莉一开始就想着到处去玩,事情就有点不妙了.如果嘉莉不肯吃苦耐劳,埋头干活,只想着玩乐,那么她到城里来,对他们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这么想并非出自天性冷漠.她是一个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竭力顺应环境维持生计的人.这些想法是处在这种境遇里的人认真思索的结果.
  她最后作了让步,去征求汉生的意见.她这么做时,满心不情愿,所以很勉强.
  "嘉莉要请我们去看戏,"她进去对她丈夫道.汉生从报上抬起头来,他们交换了一个温和的目光.两人的意思在这一眼中表示得明明白白:"这一点是我们原先没料到的."
  "我不想去,"他回答道."她想去看什么?"
  "约各剧院的戏,"敏妮说.
  他低下头看报纸,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嘉莉看到他们对她的提议反应冷淡,心里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一个更清楚的认识,这使得她感到压抑,不过她并没有明白表示反对意见.
  "我想下楼去,在楼梯脚站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
  敏妮对此没有反对,所以嘉莉就戴上帽子下楼去了.
  "嘉莉上哪里去了?"听到关门声,汉生回到吃饭间问道.
  "她说她想到下面楼梯口去,"敏妮说,"我猜想她只是想在外面看看."
  "她不该现在就开始想着花钱看戏,你说呢?"他说.
  "我看她只是有点好奇,"敏妮大着胆子说道."这里的一切对她说来太新奇了."
  "我可拿不准是不是,"汉生微微皱起眉头说,然后转身去看宝宝.
  他心里想着年轻姑娘的种种虚荣和奢侈,可是无法理解嘉莉这么一贫如洗怎么也会想到这种事上去.
  星期六嘉莉一个人出去......先朝她感兴趣的河边走去,然后沿杰克生大街回来.大街两侧是漂亮的住宅和草坪,所以这条街后来改成了林荫大道.这些象征财富的房子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街上没有一家财产在十万以上.离开公寓到外面走走,使她心情舒畅,因为她已经感到那个家狭隘单调,毫无趣味和欢乐可言.她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飘浮,当中还不时想到杜洛埃身上,猜测着他现在会在哪里.她不能肯定他星期一晚上是否会来.她一方面担心他会来,一方面又有点盼他来.
  星期一她早早起来,准备去上班.她穿上了一件蓝点子细平布旧上衣,一条褪了色的淡咖啡哔叽裙子,和一顶她在哥伦比亚城戴了一夏天的小草帽.她的鞋子也是旧的,领带已经又皱又扁.除了相貌以外,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女工.她比一般姑娘来得美貌.给人一种可爱甜美,端庄动人的印象.
  嘉莉平时在家时往往睡到七八点钟才起床,所以现在要起早可不容易.清早6点时,她从自己睡觉的地方睡眼惺忪地瞥见汉生在外面吃饭间闷声不响地吃早饭,她开始有点理解汉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等她穿好衣服,他已经走了,只剩她和敏妮加宝宝在一起吃早饭.宝宝已经会坐在一个高椅上用勺子摆弄碟子.现在事到临头,马上要去从事一件陌生的工作,她的情绪低落了.她的种种美好的幻想如今只剩下一些灰烬......尽管灰烬底下还埋着几颗尚未燃尽的希望的余火.她心情压抑,胆怯不安,默默地吃着饭,想象着那个鞋厂的光景,工作的情况和老板的态度.她模模糊糊地认为她会和那些大厂主有些接触,那些态度严肃穿着体面的先生们有时会到她干活的地方转转.
  "好,祝你好运,"她准备动身的时候,敏妮对她说.她们已商量好,还是步行去,至少第一天要步行去,试试能不能每天走去上班......一星期60美分的车票在目前的形势下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今晚我会告诉你那里的情形,"嘉莉说.
  一走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嘉莉的信心足了一些.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上班的人,公共马车上挤满了到大批发行上班的小职员和仆役,乘客一直挤到了车上的栏杆旁.男男女女已出门在外面走动.走在广阔的蓝天下,沐浴着早上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除了绝望无路的人,什么害怕担心有立足之地呢.在夜里,或者白天在阴暗的房间里,强烈的恐惧和疑虑也许会袭上心头.但是一旦到了阳光下,一时间恐怕连死亡的恐惧也会忘记的.
  嘉莉一直往前走,直到过了河,然后转弯拐进第五大街.这里的大街就像是一条深深的峡谷,两旁矗立着棕色的石墙和深红色的砖墙.大玻璃窗看上去明亮干净,大量的货车隆隆驶过.到处是男男女女,其中有少男少女.她见到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打量着她,似乎对她的畏缩神气有些瞧不起.她对这里生活的宏伟气势大感惊叹,也吃惊地想到一个人该需要多少知识和本领才可能在这里干些名堂出来.于是一种唯恐自己干不好的担心悄悄爬上心头.她担心自己学不会,又担心自己手脚慢.其他那些回绝她的单位不就是因为她这不会那不懂吗?他们会说她,骂她,解雇她,让她丢尽脸面的.
  她来到亚当路和第五大街转弯处的鞋业公司,走进电梯,心情紧张得膝盖发软,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在四楼出电梯时,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成堆摞到房顶的盒子,中间留出一条条走道来.她心情惶恐地站在那里等待.
  不一会,布朗先生来了.他似乎不认识她了.
  "你有什么事?"他问.
  嘉莉的心直往下沉.
  "你让我今早来上工......"
  "噢,"他打断了她,"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嘉莉.米贝."
  "不错,"他说,"你跟我来."
  他走在头里,穿过盒子堆中间的昏暗过道,过道里弥漫着新鞋子的气味,最后来到一个铁门前,铁门里就是车间了.那是个天棚很低的大房间,里面排列着发出隆隆声响的机器.机器旁,穿着白衬衫蓝围腰的工人正在工作.她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过隆隆的机器,眼睛直视着前方,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们穿过整个车间,到了车间的另一头,然后坐电梯到了六楼.在一排排的机器和工作台中间,布朗先生招呼一个工头过来.
  "就是这女孩,"他说,又转身对嘉莉说,"你跟他去."他转身往回走,嘉莉就跟着新上司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这小桌是他办公的地方.
  "你以前没有到这种厂里干过,是吗?"他口气严厉地问道.
  "没有,先生,"她答道.
  他似乎因为得跟这种帮工打交道很不高兴,但还是记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带她来到一排咔嚓咔嚓响着的机器前,那里一长排女工正坐在机器前的凳子上干活.他把手搭在一个正用机器在鞋帮上打眼的姑娘肩上.
  "喂,"他说,"把你正干的活教给这个姑娘.等你教会了她,就到我这里来."
  那女孩听了这吩咐,马上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嘉莉.
  "这不难做的,"她弯下腰说道,"你这样拿着这个,用这个夹子把它夹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用可以调节的小夹子夹住了那块皮,那皮是用来做男鞋右半面鞋帮的,然后推动机器旁的小操纵杆,机器就跳动着开始打洞,发出尖锐的噼啪噼啪声,在鞋帮边上切下小小的圆皮圈,在鞋帮上留下穿鞋带的小孔.女工在旁边看她做了几次以后,就让她独立操作,看到她活儿干得不赖时,就走了.
  那些皮子是操作她右边机器的女工传过来的,经过她这里,然后传到她左边的女工那里.嘉莉立刻看出她必须跟上她们的速度,不然活儿就会在她这里积压下来,而下面工序的人就会停工待料.她没有时间四面打量,埋头紧张地干着她那份活.在她左右两边的女工明白她的处境和心情,竭力想帮助她,所以大着胆子偷偷地放慢了干活的速度.
  她这么手脚不停地干了一会儿.在机器的单调刻板运动中,她的心情松弛了一点,不再提心吊胆,紧张不安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她开始觉得车间里光线不够亮,空气中有浓重的新皮革气味,不过她并不在乎.她感到别的工人在看她,所以唯恐自己手脚不够快.
  有一次,因为有块皮子没有放正,所以她正摸索着重新摆弄小夹子.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替她把皮子夹紧.那是工头.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无法继续干了去.
  "开动机器,"他喊,"开动机器.不要让人家等你."
  这话使她头脑清醒过来,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继续干下去,紧张得几乎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背后的人影移开了,她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上午,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间里越来越热.她很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喝一口水,但是不敢动一动.她坐的凳子既没有椅背也没有踏脚,她开始感到很不舒服.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开始疼起来.她扭动着身子,微微地从一个姿势换到另一个姿势,但是好不了多久.她开始吃不消了.
  "你为什么不站一会儿呢?"在她右边的女工不用人介绍认识,就和她搭话说,"他们不管的."
  嘉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是的,我是想站一会儿."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站着干了一会儿.但站着干更累人,她得弯着腰,于是她的头颈和肩膀都疼了起来.
  这地方的环境给她粗鲁的感觉.她并不敢朝四周东张西望,但在机器的咔嚓声中,她偶尔听到了一些人们的谈话声,从眼角梢她也注意到一两件小事.
  "你昨晚看见哈里了吗?"她左边的女工对旁边一个人说.
  "没有."
  "你真该瞧瞧他系的那条领带.哎呀,人人都嘲笑他."
  "嘘......"另一个女工发出一声警告,仍埋头做着她的事.第一个女工马上闭上嘴,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工头慢慢地走过来,打量着每个工人.他一走,谈话又继续下去.
  "嘿,"她左边的女工先开口,"你猜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他昨晚看见我们和艾迪.哈里斯一起在马丁酒家."
  "去他的."她们两个咯咯笑了起来.
  一个蓬着一头褐色乱发的小伙子左臂下贴着肚子挟着一箩筐制皮工具,顺着机器间的过道,拽着脚步走了过来.走到嘉莉附近时,他伸出右手拧住了一个女工的手臂.
  "呸,松手!"她愤怒地叫了起来,"你这个笨蛋."
  他咧嘴一笑,作为回答.
  "操你的!"她还在看着他的背影时,他回头回敬了一句,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
  嘉莉终于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她的腿开始疼了,她想站起来,直一直腰.怎么还不到中午?她觉得仿佛已经干了整整一天了.她一点也不饿,可是已经精疲力尽了.眼睛一直盯着打鞋孔的地方,也累得发酸.右边的女孩注意到她坐不安稳的样子,心里为她难过:她思想太集中了,其实她不必这么紧张这么卖劲的.但是她一点忙也帮不上.鞋帮不断地传到嘉莉那里,越积越多.她的手腕开始酸痛,接着手指也痛了,后来全身都麻木酸痛了.她这样姿势不变地重复做着这简单机械的动作,这些动作变得越来越叫人讨厌,到最后,简直让人恶心.她正在想这种苦工怎么没完没了时,从电梯通道那里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铃声,总算熬到头了.立刻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和走动声,所有的女工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匆匆走到隔壁房间.不知哪部门的男工从右边的门里走了进来,又穿过车间.转动的机轮声渐渐低下去,最后终于在低低的嗡嗡声中完全消失了.车间变得异样的寂静,简直可以用耳朵听到这寂静,而人的声音听上去反而怪怪的.
  嘉莉站起来去拿她的饭盒.她感到全身都僵硬了,头晕乎乎的,口渴得厉害.她向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走去,那里是专门放衣包和午饭的.路上碰到了工头,他瞪眼打量着她.
  "怎么样,"他问,"还能做得来吗?"
  "还行,"她毕恭毕敬地回答.
  "嗯."他没有什么话好说,就走开了.
  在条件好一些的情况下,这种工作其实并不太累.但是当时的工厂还没有采纳新福利制度,为工人提供舒适的劳动环境.
  这地方弥漫着机油和新皮革的混合气味,再加上楼里污浊陈腐的气味,即使在冷天空气也很难闻.地上虽然每天傍晚都扫一次,仍然杂乱不堪.厂里一丝一毫也不为工人的劳动条件着想.他们只盼福利越少越好,工作越重越好,要能不出钱最好,这样厂里才能赚大钱.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那些脚踏,旋背椅,女工餐厅,厂方发给的干净工作围腰和卷发器,以及像样的衣帽间,这些东西当时连想也没有想到.洗手间即使不算肮脏,也是粗陋不堪,空气污秽恶劣.
  嘉莉打量着四周.从角落的桶里舀了一铁罐水喝了以后,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姑娘们已在窗台上或者男工们离开的工作台上坐下来,每个可以坐的地方都挤着两三个姑娘.她太害羞腼腆,不好意思和她们一起去挤,所以就走到她的机器旁,在凳子上坐下来,把午饭盒放在膝盖上.她坐在那,听周围人们的聊天谈论.那些话大部分愚蠢无聊,夹杂着流行的市井喱语.房间里有几个男工隔着老远,在和女工们斗嘴.
  "喂,吉蒂,"有一个对正在窗子旁的几尺空间练习华尔兹舞步的姑娘喊,"跟我去跳舞好吗?"
  "当心,吉蒂,"另一个喊,"他会把你后面的头发弄乱,让你好看的."
  "去你的吧,操蛋."她只这么回了一句.
  当嘉莉听到男女工人这样随便放肆地打趣揶揄时,她本能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她不习惯这一类谈话,感到这里有些残忍粗俗的成份在内.她害怕这些小伙子也会对她说下流话......除了杜洛埃,小伙子们个个粗鲁可笑.她照一般女性的目光,用衣着把人分成两类:穿西装礼服的是有身价,有美德,有名望的人;穿工装短衫的是有恶习劣质的人,不值一顾.
  她很高兴短短的半小时过去了,机轮又转动了起来.干活尽管累,她可以避免自己的惹人注目.可这想法马上被证明是错误的.一个青工从过道走来,无所谓地用大拇指戳了一下她的肋部.她气得眼睛冒火,转过身来.但是那青工已走远了,只回过头来一笑.她气得想哭.
  旁边的女工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别放在心上,"她说,"这小子太放肆了."
  嘉莉什么也没说,低头开始工作.她感到她几乎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原来想象的工作和这一切天差地远.整个长长的下午,她想到外面的城市,那壮观的市容和人群,那些漂亮的大楼.她又想到了哥伦比亚城,想到老家的好处.3点钟时,她肯定已是6点了.到了4点,她怀疑他们忘了看钟,让大家在加班加点了.工头成了一个魔鬼,不断在旁边巡睃,使她一动不敢动,钉在她那个倒霉的活上.她听到周围人们的谈话,这些话只让她肯定她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交朋友.6点钟到了,她急忙回家.她的胳膊酸痛,四肢因为坐的姿势不变已经僵硬.
  当她拿着帽子顺大厅出来时,一个年轻的机床工人被她的姿色所吸引,大胆地和她说笑起来.
  "喂,姑娘,"他喊道,"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那话是直冲她的方向说的,所以她清楚这是对谁而发,但是她连头也没回.
  在拥挤的电梯里,另一个满身尘土和机油的青工朝她色迷迷地看着,想和她拉关系.
  外面人行道上,一个小伙子正在等人,看见她走过,朝她露齿一笑,"不跟我一起走吗?"他开玩笑地喊.
  嘉莉情绪低落地朝西走.转过街角,她透过大而明亮的玻璃窗又看到了那张小办公桌,她当初就是在那里申请工作的.路上到处是嘈杂的人流,他们急急走着,步履中照旧透出充沛的精力和热情.她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逃离了那地待遇,所以心里很不平.

  第五章  不夜城的明珠:名气的作用
  杜洛埃那天晚上没有去找嘉莉.收到嘉莉那封信后,他就暂时把关于嘉莉的念头丢到脑后.他在城里到处闲逛,照他自己看来,过得很开心.那天晚上,他在雷克脱饭店吃了晚饭.那是一家在当地很有点名气的饭店,占据了克拉克街和门罗街转角处的那幢大楼的底层.然后他又到亚当街的费莫酒家去,那酒家在宏伟的联邦大厦对面.在那里,他斜靠在豪华的柜台上,喝了一杯清威士忌,买了两根雪茄烟,其中的一支他当场点着了.这一些是他心目中的上流社会高雅生活的缩影......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就算领略了上流社会的生活了.
  杜洛埃不是嗜酒如命的人,也不是富人.他只是按照他的理解,追求着高雅生活.目前这些享受在他看来就算得上高级了.他认为雷克脱饭店是功成名就的人应该光顾的地方,因为那里不仅有光滑的大理石墙壁和地坪,有无数灯火和值得炫耀的瓷器和银器,更重要的是,有名演员和企业家光顾的名声:他喜欢美食华服,也喜欢和名人要人结识为伍.吃饭时,如果他听说约瑟夫.杰佛生也常到这家饭店吃饭,或者听说当时正走红的演员亨利.易.狄克西就在旁边的餐桌,和他相隔没有几张桌子,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在雷克脱饭店,他经常可以得到这类的满足,因为人们可以见到政界要人.经纪人,演员之类和城里那些年轻有钱的花花公子们在那里吃喝,聊天,说些通常的热门话题.
  "那是某某,就在那里."这些先生们相互之间也经常这么评论,特别是那些渴望有朝一日达到人生的巅峰,可以到这里花天酒地的人们爱这么说.
  "真的?"对方就会这么回答.
  "当然是真的.你还不知道?他是大歌剧院经理."
  当这些话落到杜洛埃的耳朵里,他的腰板就挺得更直了,吃得心花怒放.如果说他有虚荣心,这些话就增加了他的虚荣心;如果他有点野心,这些话便使他的野心激发起来:会有那么一天,他也能亮出满把满把的钞票.真的,他要在这些要人名流现在吃饭的地方吃饭.
  他喜欢光顾亚当街上的费莫酒家,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以芝加哥的水平看,这实在是一家豪华大酒家.像雷克脱饭店一样,店堂里一盏盏美丽的枝形大吊灯大放光明,把酒家点缀得艳丽典雅.地上铺的是色彩鲜艳的瓷砖,墙壁则是用彩色涂料和贵重的深色木料镶嵌而成,涂了清漆的木料在灯光反射下熠熠生辉,彩色涂料则显得豪华富丽.一排电灯照在抛光的长酒柜台上,上面陈列着彩色雕花的玻璃器皿和许多形状奇特的酒瓶.这真是第一流的酒家,具有昂贵的帘幕,珍奇的名酒,和在全国堪称一绝的酒柜器皿.
  在雷克脱饭店,杜洛埃结识了费莫酒家的经理乔.威.赫斯渥.有人在背后说他是个成功人物,很有名气,交际很广.赫斯渥看上去也像个春风得意的人物.他四十不到,体格健壮,举止活跃,一副殷实富有的气派.这种气派部分是由于他服装考究,衬衫干净,身上珠光宝气,不过最重要的是由于他自知身价.杜洛埃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值得结识的人物.他不仅很高兴认识他,而且从那以后,每当他想来杯酒,或者来根雪茄时,他一定光顾亚当街的这家酒吧.
  可以说,赫斯渥天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在许多小事上,他精明干练,能够给人留下好印象.他的经理职位是相当重要的......总管一切,发号施令,不过没有经济实权.他是靠坚持不懈,勤勤恳恳起家的.从一个普通酒店的酒保,经过多年的努力,升到他目前的职位.在这个酒家,他有一个小办公室,是用抛光的樱桃木和花格架隔出的小间.里面有一张翻盖写字桌,保存着酒店的简单账目,不外乎是已订购或还需订购的食物和杂品.主要的行政和财务职责是两个店主费茨杰拉德和莫埃加上一个管收钱的现金出纳负责的.
  大部分时间里,他在店里悠闲地走动,身上穿的是用进口衣料精工制作的高级服装,戴着单粒钻石戒指,领带上别着一颗漂亮的蓝钻石,引人注目的新潮西装背心,一条足金表链,表链上挂着个造型精巧的小饰物和一个最新款式的挂表.他认识成百上千演员.商人.政界人物和一般吃得开的成功人物,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并能用"喂,老兄"和他们亲热地寒暄,这是他获得成功的部分原因.他待人接物,严格掌握亲热随便的分寸.对于那些周薪15元左右,经常光顾他的酒家因而知道他在店里的地位的小职员和跟班,他用"你好"来打招呼;对于那些认识他并愿意和他交往的名人和有钱人,他用"怎么样,老兄,还好吧"来打招呼.不过对那些太有钱,太有名,或者太成功之辈,他不敢用亲密随便的口气称呼.跟这些人打交道,他使出职业上的圆活手段,用一种庄重和尊严的态度,对他们表示敬意.这种敬意既可赢得他们的好感,又不损他自己的举止和自尊.最后,有那么几个好主顾,既不穷又不富,有名气,又不太成功.和这些人他用的是一种老朋友的友好态度,和他们长时间的恳切交谈.他喜欢隔些天就出去散散心......去赛马场,剧院,参加某些俱乐部的娱乐活动.他养着一匹马,还有一辆轻便马车.他已婚,有了两个孩子,住在靠近林肯公园的北区一幢精美的房子里.总的来说,是我们美国上流社会中一个不讨人厌的人物,比豪富略逊一筹.
  赫斯渥喜欢杜洛埃.杜洛埃为人和气,衣着讲究,这些都很合他的意.他知道杜洛埃只是个旅行推销员......而且干那一行的时间不长......但是巴加公司是一家生意兴隆的大公司,而且杜洛埃在公司里和老板的关系很好.赫斯渥和巴加公司的老板之一加里欧很熟,不时和他以及别的人在一块儿喝一杯,聊聊天.杜洛埃有几分幽默,这对他干的那行大有帮助.在必要的场合,他会说个有趣的故事.和赫斯渥在一起时,他聊赛马,聊些自己的趣事和风流艳遇,聊他到过的那些城的生意情况.可以说,他几乎总是很讨人喜欢.今晚他特别讨人喜欢.他给公司的报告得到了好评,新选的样品他很满意,接下来的六周旅行推销行程也已安排好了.
  "喂,你好啊,查理老弟."当杜洛埃那天晚上8点来到酒馆时,赫斯渥和他打招呼."情况怎么样啊?"酒店里高朋满座.
  杜洛埃和他握手,露出宽厚和气的笑容.他们一起朝卖酒的柜台踱去.
  "还不错."
  "我有六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星期五回来的,"杜洛埃说,"这趟旅行收获不小."
  "真为你高兴,"赫斯渥的黑眼睛带着温暖关切的善意,一改平日那种冷漠和客气的眼神."今天想喝点什么?"他加了一句.身着白色西装和领带的酒保从柜台后面向他们倾过身来.
  "陈胡椒威士忌,"杜洛埃说.
  "我也来一点,"赫斯渥接口说.
  "这一次能在城里住多久?"他问道.
  "只能住到星期三.我马上要到圣保罗去."
  "乔治.伊文思星期六还在这里.他说上星期在密瓦珙城看见你了."
  "是啊,我见到乔治了,"杜洛埃回答."他人真不错,对不对?在密瓦珙我们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回."
  酒保在他们面前摆上了玻璃杯和酒瓶.他们俩一边聊一边斟上了酒.杜洛埃给自己的酒杯只斟了七八分满,他认为这样举止得体.赫斯渥只是象征性地倒了一点威士忌,又搀了不少矿泉水.
  "加里埃最近怎么样?"赫斯渥问道."他有两星期没到这里来了."
  "正卧床呢,"杜洛埃叫了起来."他们都说这位老先生在闹痛风呢."
  "不过他当年发了不少财,是吗?"
  "没错,赚了一大把呢,"杜洛埃回答."不过他的日子不多了,现在难得到公司写字间转一下."
  "他只有一个儿子,是不是?"赫斯渥问道.
  "是啊,而且是个浪荡子."杜洛埃说着笑了起来.
  "不过,有其他的股东在,我看生意不会受多少影响."
  "不会,我想一点也不会受影响的."
  赫斯渥站在那里,外套敞开着,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钻石饰物和戒指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悦目的光采.一眼可以看出,他生活舒适进究.
  对一个不爱喝酒,天性严肃的人来说,这么一个喧闹沸腾.人声嘈杂.灯火通明的地方是一种反常事物,违背了自然和生活的一般常规,就好像一大群飞蛾,成群结队地飞到火光中来取暖.在这里能听到的谈话不会增加人的知识,所以在这方面,这地方一无可取之处.显然,阴谋家会选个比这僻静的地方去策划他们的阴谋.政界人物除了交际应酬,不会在这里聚集商量要事,因为隔座有耳.酒瘾这个理由也几乎不能解释人们为什么聚集此处,因为光顾那些豪华酒店的大多数人并不贪杯.但是事实是人们聚到了这里:他们喜欢在这里聊天,还喜欢在人丛中走动,和别人摩肩擦臂而过.这么做总有一些道理的.一定有种种古怪的嗜好和莫名的欲望,产生了酒店这种奇怪的社交场所.不然的话,酒店这种玩意儿就不会存在了.
  拿杜洛埃来说,他来这里,不单纯是为了寻欢作乐,也是为了能跻身在境遇比他强的人们中间摆摆阔.他在这里遇到的许多朋友也许自己也没有下意识地分析过,他们来这里是渴望这里的社交,灯光和气氛.毕竟,人们可以把到这里来看作是领略上流社会生活.他们到这里来,追求的虽然是感官的满足,毕竟算不得邪恶.期望到一间装饰豪华的房子来玩玩,不会产生多少坏处.这类事最大的坏影响也许是在物质欲强烈的人身上激起一种过同样奢华生活的野心.归根到底,这也怪不得豪华布置的本身,要怪得怪人的天性.这种场合诱使衣着一般的人眼红衣着阔气的人,于是他们也想穿阔气衣服,不过这怪不得旁的,只能怪那些受了影响的人不该有这些不实际的野心.把酒这个遭人非议和怪罪的因素去掉,那么没有人会否认酒店具有华丽和热情两大品质.我们现代时髦的大饭店以其赏心悦目而大得青睐,就是明证.
  然而,这些明亮的店堂,穿着华丽的贪婪人群,浅薄自私的聊天,和这一切反映的混乱迷茫和喱徨的精神状态,都是出于对灯光,排场和华服美饰的爱慕.对一个置身于永恒宁静的星光下的局外人来说,这一切一定显得光怪陆离.在星光下,酒店就像一朵灯光构成的鲜花,在夜风里盛开,一种只在夜间开放的奇异璀璨的花朵,一朵散发着芬芳,招引着昆虫,又被昆虫侵害的欢乐玫瑰.
  "你看到那边刚进来的人吗?"赫斯渥朝那个刚进来的人瞥了一眼.那人戴着礼帽,穿着双排扣长礼服,他的鼓鼓的胖脸由于生活优裕而显得红光满面.
  "没看见.在哪里?"杜洛埃问.
  "就在那里,"赫斯渥说着用眼光扫了一下那个方向,"那个戴绸礼帽的."
  "喔,不错,"杜洛埃说,他现在装着没朝那里看,"他是谁?"
  "他叫朱尔斯.华莱士,是个招魂专家."
  杜洛埃用眼光看着那人的背影,大感兴趣.
  "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和鬼魂打交道的人呀,你说呢?"杜洛埃说道.
  "这个我也不懂,"赫斯渥答道,"不过他赚了大钱,这点可不假."他说着对杜洛埃眨了一下眼睛.
  "我对这种事不太相信,你呢?"杜洛埃问.
  "这种事你没法说,"赫斯渥答道,"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自己是不会操这个心的.顺便问问,"他又加了一句,"今晚你要上哪里去吗?"
  "我要去看《地洞》,"杜洛埃说道.他指的是当时正上演的一个通俗闹剧.
  "那你该走了,已经8点半了,"他掏出了挂表说.
  酒店的顾客已稀落了:有些去剧场,有些去俱乐部,有些去找女人......各种娱乐中最有吸引力的,至少是对于酒店顾客这一类人来说是如此.
  "是啊,我要走了,"杜洛埃说.
  "看完戏再过来坐坐,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赫斯渥说.
  "一定来,"杜洛埃高兴地说.
  "你今天夜里没有什么约会吧,"赫斯渥又问了一句.
  "没有."
  "那就一定来啊."
  "星期五回来的火车上我结识了一个小美人,"杜洛埃在分手时说道,"天哪,真是可爱.我走之前,一定要去看看她."
  "喂,别去想她了,"赫斯渥说道.
  "真的,她真是漂亮,不骗你,"杜洛埃推心置腹地说道,竭力想给他的朋友留下深刻印象.
  "12点来吧,"赫斯渥说道.
  "一定,"杜洛埃答应着走了.
  嘉莉的名字就这样在这寻欢作乐的轻浮场所被人提起.与此同时,这小女工正在悲叹自己苦命.在她正在展开的人生初期,这种悲叹将几乎如影附身地伴随着她.

  第六章  机器和少女:现代骑士
  那天晚上回到家时,嘉莉感到公寓里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其实一切都没变,只是她的情绪变了,这使得她对这个家有了新认识.敏妮受了当初嘉莉找到工作时兴奋情绪影响,现在正等着听好消息,而汉生则认为嘉莉有了工作该知足了.
  "怎么样?"当他穿着工作服走进门厅时,他隔着门问嘉莉,她正在隔壁的吃饭间,"今天干得怎么样?"
  "不好,"嘉莉说道,"这个活太累了,我不喜欢."
  她身上流露出的神气比任何话语更明白地表示她又累又失望.
  "干的是什么活?"在转身进洗澡间之前他停留了一会儿,问道.
  "开一台机器,"嘉莉回答.
  显然,他关心的只是嘉莉的工资会增加家庭收入这一点,至于别的他并不关心.他有点恼怒,因为嘉莉那么幸运地找到了工作,却竟然不满意这个活.
  敏妮烧饭时已经不像嘉莉回来前那样兴致勃勃了,煎肉的咝咝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听上去令人愉快了:嘉莉已经表示她对工作不满.至于嘉莉,在辛劳一天以后唯一渴望得到的安慰是一个欢乐的家,一个满怀同情接待她的家,能够开开心心地吃一顿晚饭,听到有人对她说上句:"这样吧,再坚持一段时间,你会找到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她看出他们对她的抱怨不以为然,他们只希望她不出怨言地继续干下去.她知道她要为食宿付4块钱.她感到和这些人住在一起,生活太枯燥无味了.
  敏妮实在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侣......她的年纪太大了.她的思想已经定形,安于一板一眼地顺应现实.至于汉生,如果他有什么愉快的想法或者快乐的情绪,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的思想感情从来不流露出来,他安静得就像一间没人住的房间.而嘉莉呢,她的身上奔流着青春的血液,脑子里充满着幻想.她还没有恋爱,谈情说爱对她来说还是个神秘的谜.她耽于想象,想象她想做的事,她想穿的衣服,她想逛的地方.她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事.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提起她感兴趣的事,她的情感也得不到共鸣响应,这使她感到事事不顺心.
  她一心只想着白天的遭遇,又要向她姐姐姐夫解释自己的工作,所以把杜洛埃可能来访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看出他们夫妻俩不爱应酬待客的脾气,她希望他还是别来.她不知道万一杜洛埃来的话她该怎么办,怎么向他解释.吃过晚饭,她换了衣服.她穿戴齐整时,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长着大大的眼睛忧伤的嘴,她脸上流露出期望.不满和郁郁寡欢的复杂表情.碗碟收拾起来以后,她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和敏妮聊了几句,就决定到楼下去,在楼梯脚站一会儿.如果杜洛埃来了,她可以在那里碰到他.她戴上帽子下去,脸上露出了几分高兴的神色.
  "嘉莉好像不喜欢她的工作."汉生手里拿着报纸到吃饭间来坐几分钟,敏妮于是告诉她丈夫.
  "无论如何,她应该干一段时间再说,"汉生说道."她下楼去了吗?"
  "是啊,"她答道.
  "我是你的话,我会劝她做下去.不然的话,也许会好几个星期找不到活干呢."
  敏妮答应和嘉莉说说.于是汉生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是你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我不会让她到楼下去站在门口.姑娘家站在外面不成体统."
  "我会对她说的,"敏妮说.
  街上人来人往,嘉莉感兴趣地久久看着.她不断猜想着那些坐在车上的人要到哪里去,他们有些什么消遣娱乐.她想象的面很窄,不外乎是在跟金钱.打扮.衣服.娱乐有关的事上打转转.她有时也想到遥远的哥伦比亚城,或者懊恼地想到她那天的经历.不过总的来说,她周围马路这小小的世界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汉生家的公寓在三楼,一楼是个面包店.嘉莉正站在那里,汉生下楼来买面包.直到他走到她身旁,她才注意到他.
  "我是来买面包的,"走到嘉莉身边时,他这么说了一句.
  思想有传染性,这一点现在又显示了出来.尽管汉生确实是下来买面包的,他脑子里却想到,这下他可以瞧瞧嘉莉究竟在干什么了.他怀着这个念头刚走近她,她马上意识到了他的心思.当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可是她开始打心眼里讨厌他.她明白了她不喜欢他,因为这人疑心病太重.
  思想会影响人对周围事物的观感.嘉莉的思绪被打断了,所以汉生上楼不久,她也上了楼.时间已经过去几刻钟了,她明白杜洛埃不会来了.不知为什么她对杜洛埃有些不满,就好像她受人嫌弃不值得眷顾似的.她上了楼.楼上静悄悄,敏妮正坐在桌旁就着灯光缝衣服,汉生已上床睡了.疲劳和失望使她没有心情多说话,她只说了一声她想上床睡了.
  "是啊,你最好去睡吧,"敏妮答道."你明天还要早起."  第二天早上嘉莉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她从自己睡的房间出来时,汉生正要出门.吃早饭时,敏妮想跟她聊聊,可是她们之间共同感兴趣的事情并不多.像前一天一样,嘉莉步行去上班.她已经认识到,她的4块半大洋在付了食宿以后,剩下的钱连车费也不够.这样的安排也许会令人伤心,但是早上的阳光驱走了当天最初的疑云愁雾:朝阳总是这样的.
  在鞋厂,她熬过了长长的一天,不像前一天那么累,但是新鲜感也大大地不如前一天.工头在车间巡视时,在她的机器旁停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的?"他问道.
  "布朗先生雇来的,"她回答.
  "哦,是他雇的."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你要跟上趟,别让人等你."
  那些女工给她的印象比昨天还差.她们看来安于命运,只是些庸人之辈.嘉莉比她们多一些想象力,她也不习惯讲粗话.在穿着打扮上,她的眼力和趣味天生高人一筹.她不喜欢听旁边那女工说话,那人可以说是个老油子了.
  "我不打算在这里做了,"那人正在对身旁的女工说,"这里的工资这么低,每天还要干到这么晚,我可吃不消."
  她们和车间的男工,不管老少,都很随便,用粗野的话互相斗嘴打趣.那些粗话一开始着实吓了她一跳.她看出她们把她当做同类看待,因此和她说话时用的是同一种口气.
  "喂,"中午休息时一个胳膊粗壮的做鞋底男工对她说:"你真是个小美人."他以为她会像别的女工那样回敬他:"去,滚你的!"可是嘉莉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他讨了个没趣,尴尬地咧着嘴笑着走掉了.
  那天晚上在姐姐家的公寓里,她感到更孤单了......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看得出汉生一家很少有客人来访,也许根本就没有客人上门.站在临街的大门口朝外看,她大着胆子往外走了一点儿.她的悠闲的步子和无所事事的神气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这种注意虽然令人生气,其实也平常得很.她正走着,一个30来岁衣冠楚楚的男人走过她身边,看了看她,放慢了脚步,然后又折转回来对她搭腔说:
  "今晚出来散散步,是吗?"
  嘉莉对这种主动搭腔微微吃了一惊.她诧异地看着他,惊慌之余回了一句:"喂,我不认识你."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却.
  "噢,那没关系的,"那人和气地回答.
  她不敢再说什么,慌忙退却,逃到自己家门口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那人的眼神中有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
  那一星期剩下几天的情况大同小异.有一两个晚上下班时,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只好花钱搭车回家.她身体不壮实,整天坐在那里干活使她腰酸背痛.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比汉生早上床去睡觉.
  花儿移栽往往并不成功,少女们换了环境也是如此.移栽要想成活,必须有更肥沃的土壤和更良好的生长环境.如果嘉莉不是那么急剧地改变生活方式,而是逐渐地适应新的水土,事情也许会好些.要是她没有这么快找到工作,而有时间多看看她很想了解的城市,她会感到更适应一些.第一个下雨天的早上,她发现自己需要一把伞.敏妮借了一把给她,是一把褪了颜色的旧伞.嘉莉思想上有虚荣心,因此对这旧伞很烦恼.她到一家大百货公司去买了一把新伞,从她小小的积蓄中花掉了1元2角5分.
  "你买这个干什么呀,嘉莉?"敏妮看到新伞就说道.
  "嗯,我要用,"嘉莉说.
  "你呀,真是个傻丫头."
  嘉莉对敏妮的责备很不以为然,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想,她可不想做一普通的女工,她们别把她看错了.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嘉莉付了4块钱的伙食费.敏妮接过钱时,良心很不安.但是她不敢少收钱,因为那样的话,她没法向汉生交代.那位可敬的先生乐孜孜地少拿出4块钱用于家庭开销,心里想着要增加投资买地皮.至于嘉莉,她在考虑如何用剩下的这5角钱解决买衣和娱乐的问题.她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办法,最后她烦恼得不愿再想下去了.
  "我到街上去走走,"吃过晚饭她说.
  "你不是一个人去吧?"汉生问.
  "是我一个人去,"嘉莉回答.
  "要是我的话,我不会一个人出去,"敏妮说.
  "我想去外面看看,"嘉莉答道.她说最后那几个字的口气使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她不喜欢他们.
  "她怎么啦?"当她到前屋去取帽子时,汉生问道.
  "我也不知道,"敏妮说.
  "她该懂点事了,不能一个人在外面跑."
  不过嘉莉最终并没有走远.她折回来站在门口,第二天他们到加菲尔公园去玩,但是嘉莉玩得并不开心.她看上去气色不好.第二天在车间里,她听到女工们在添油加醋地谈论她们那些微不足道的消遣.她们星期天玩得很开心.接着一连下了几天雨,嘉莉把车钱用完了.有一天晚上下班时,她去凡布伦街坐电车,全身都淋湿了.整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前屋看着外面的街道出神,湿漉漉的路面上反映出灯光.她越想心情越感到忧郁.第二个星期六,她又付了4块钱.当她把剩下的5毛钱揣进口袋时,心里感到绝望.她和车间里的有些女工现在已结识,能一块儿说上几句.从她们的谈话中,她得知她们从工资中留下自己花的钱比她多,她们还有小伙子带她们出去玩.不过那些小伙子都属于嘉莉自认识杜洛埃以后不屑理睬的那类人.她讨厌车间里那些轻浮的青工,他们中没有一个举止文雅.当然她所看到的只是他们平常干活时的这一面.
  终于有一天,预示严冬即将来临的第一阵寒流侵袭了城市.寒风使白云在天上疾驰,高烟囱里冒出的烟让风刮得成了一条条薄薄的横幅,一直飘出去很远很远.狂风在街头拐角肆虐,横冲直撞.嘉莉现在面临着冬衣的问题.她该怎么办呢?她没有冬天穿的外套.帽子.鞋子.这事很难对敏妮开口,但她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我不知道我的冬衣怎么办,"一天傍晚她们俩在一起时,她开口说道,"我需要一顶帽子."
  敏妮脸色很严肃.
  "那你何不留下一点钱买一顶呢?"她提议说,但是心里很发愁,嘉莉少付了钱以后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一两个星期我想少付一点钱,"嘉莉试探着说.
  "你能付2块钱吗?"
  嘉莉赶忙点头答应了.她很高兴,总算摆脱了这个为难的问题.因为冬衣有了着落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核计.她首先需要买一顶帽子.至于敏妮是如何向汉生解释的,她从没问过.他没有说什么,不过从屋里的气氛可以看出他很不高兴.
  要不是疾病打岔,这新安排本来是可行的.一天下午雨后起了寒风,当时嘉莉还没有外套.6点钟从暖和的车间出来,冷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第二天早上她开始打喷嚏,到城里去上班使病情加重了.那一天她骨头疼了起来,人感到头重脚轻的.到了傍晚,她感到病得很重了.回到家时,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敏妮注意到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嘉莉说,"我感到人很难受."
  她蜷缩在炉子旁,冷得打颤.上床去的时候,病已不轻了.第二天早上,她发起了高烧.
  敏妮为这事很忧愁,不过态度一直很温和.汉生说,也许她该回去住些日子.三天后她能起床时,她的工作当然已经丢了.冬天已在眼前,她还没有冬衣,现在她又失了业.
  "我不知道怎么办,"嘉莉说,"星期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
  她这次找工作,如果说和上次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结果更糟.她的衣服根本不适合秋天穿,最后那点钱已经用来买了一顶帽子.整整三天,她在街上转悠,灰溜溜的.敏妮家的气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每天傍晚她都怕回到那里去.汉生神情非常冷淡.她知道,目前这局面不能维持多长时间了,很快她就得一切作罢,卷铺盖回家.第四天,她整天在商业区奔波,从敏妮那里借了一毛钱在街上吃午饭.她到那些最低贱的地方去申请工作,仍然毫无结果.她甚至到一个小饭店应征当女招待,可是人家不要没有经验的姑娘.她在大群陌生人中走着,彻底地心灰意冷了.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转过身来.
  "喂,喂,"有人在叫她.她一眼看到这是杜洛埃.他不仅气色很好,而且容光焕发,简直是阳光和欢乐的化身."嘿,你怎么样,嘉莉?"他说,"你真是个小美人.你上哪里去了?"
  他的亲切友好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暖流,嘉莉不禁微笑了.
  "我出来走走."她说.
  "你瞧,"他说,"我看到你在马路对面,我就猜是你.我出来正想上你那儿去.不管怎么说,你好吗?"
  "我还好,"嘉莉微笑着说.
  杜洛埃上下打量着她,看出嘉莉有些变化.
  "嗯,"他说,"我想和你聊聊.你没有要上哪里去吧?"
  "眼下没有,"嘉莉说.
  "那我们上那里去吃点东西.天哪,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和兴致勃勃的杜洛埃在一起,嘉莉感到心里轻松了,感到有人在关心她,照顾她,所以她高高兴兴地同意了他的提议,尽管还稍稍带点矜持的神气.
  "来吧,"他说着挽起了她的手臂.他说这话时情意拳拳,使她心里感到很温暖.
  他们穿过门罗街,来到老温莎餐馆.那家餐馆当时是家很舒适的大饭店,烹调手艺高超,服务热情周到.杜洛埃选了一个靠窗子的桌子,从那里可以看到街上喧闹的景象.他喜欢不断变化的街景,边吃着饭,边看着行人,同时也让行人看到自己.
  "好了,"他等嘉莉和自己舒舒服服坐定以后,开口说道,"你想吃些什么?"
  嘉莉看着招待递给她的大菜单,并没想去点什么菜.她很饿,菜单上的东西更激起了她的食欲,但是她注意到那上面的价格很昂贵."嫩烤仔鸡......7角5分;嫩牛排配蘑菇......1美元2角5分."她曾模模糊糊听人说起过这些东西,可要从菜单上点这些菜,有些不可思议.
  "我来点吧,"杜洛埃叫了起来."喂,招待."
  那招待是个胸脯宽阔的圆脸黑人.他走近桌子,侧耳听候吩咐.
  "嫩牛排配蘑菇,"杜洛埃说道,"西红柿塞肉."
  "是,"黑人点头应道.
  "土豆肉酱."
  "是."
  "芦笋."
  "是."
  "再来一壶咖啡."
  杜洛埃转身对嘉莉说:"吃了早饭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我刚从洛克岛回来.我正要去吃午饭就看到了你."
  嘉莉开心地笑了又笑.
  "你这一向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跟我说说你的情况.你姐姐怎么样?"
  "她很好,"嘉莉说.她只回答了他后面那个问题.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说,"他又问,"你生病了,是吗?"
  嘉莉点点头.
  "哎呀,这太糟糕了,是不是?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我刚才就觉得你脸色有点苍白.你在做些什么?"
  "在上班,"嘉莉说.
  "真的!在哪里?"
  她告诉了他.
  "罗.摩斯公司......那家商号我知道.在第五大街那里,是不是?那是家很抠门的商号,你干吗上那里干活?"
  "我找不到别的工作,"嘉莉坦白相告.
  "这太不像话了,"杜洛埃说,"你不该给这种人干活的.他们的厂就在高店后面,是吗?"
  "是的,"嘉莉说.
  "那家商号不好,"杜洛埃说."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在那种地方干活."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问问这个,讲讲那个,一会儿谈谈自己的情况,一会儿又告诉她这家饭店有多棒,一直讲到招待托着大托盘回来,里面装着刚才点的美味佳肴,还冒着热气.杜洛埃在布菜招待上很拿手.他坐在铺着白桌布摆着银餐盘的桌子后面,舒展着手臂,举刀拿叉,显得潇洒大方.用餐刀切肉时,他手上好几个戒指熠熠生辉,引人注目.他伸手去拿盘子,撕面包,或者倒咖啡,他身上的新衣服就发出声.他给嘉莉挟了满满一大盘菜,态度又那么热情,让嘉莉感到温暖,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确实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漂亮角色,所以把嘉莉完全迷住了.
  这个追求幸福的小骑士,毫无愧色地接受了这新的好运.她稍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这大餐厅使她宽心,看看窗外那些服装华丽的人流,也似乎令人振奋.啊,没有钱是多么让人苦恼!能有钱到这里来吃饭多么开心!杜洛埃一定是幸运儿.他有机会坐火车旅行,穿得起这么漂亮的衣服,又身强力壮,能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吃饭.他看上去真是个堂堂男子汉,这么一个人物竟然向她表示友谊和关怀,使她不胜诧异.
  "这么说,你因为生病,所以丢了工作,是吗?"他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到处找工作啊,"她回答.一想到谋生的必要,像个紧追不舍的饿狗,等在这豪华大餐厅的外面,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愁.
  "噢,不!"杜洛埃说,"那怎么行.你找了多久了?"
  "四天了,"她回答.
  "想想看!"他说,讲话的神气像是在对某个有疑问的人演讲,"你不该做这种事情的.这些姑娘们,"他手一挥,把所有的女店员和女工都包括了进去,"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你总不能靠此生活吧,对不对?"
  他的态度,像个哥哥.当他驳够了做苦工的念头以后,他的思想转到了别的上面.嘉莉真是漂亮,即使眼下穿着简朴的衣服,她仍显得身材不凡,她的眼睛大而温柔.杜洛埃注视着她,眉目传情.她感觉到了他的倾慕.他的倾慕,加上他的慷慨大方,愉快和气,使她认为自己喜欢上了他......她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比喜欢更深厚的感情暗流.他们的目光不时相接,交流和沟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留在市中心和我一起去看戏,好吗?"他说着,把他的椅子挪近了一些,那桌子本来就不大.
  "嗯,我不能,"她说.
  "你今晚有什么事吗?"
  "没事,"她情绪忧郁地说.
  "你不喜欢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吗?"
  "我也不知道."
  "如果找不到工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猜想,得回老家去."
  她这么说时,声音几乎没有颤抖.不知怎么,他对她的影响会有这么大.他们不用说话,就互相了解了......他理解她的处境,而她明白他理解这个事实.
  "不,"他说,"你不能回去."一时间他心里充满了真正的同情."让我帮助你,我给你钱."
  "噢,那不行!"她说着,向后一靠.
  "那你怎么办呢?"他问.
  她坐在那里沉思,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就他天性而言,实在是温柔之极了.在他的西装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绿颜色的美钞.它们软绵绵的没有沙沙声.他的手指握住了这些钞票,把它们捏在手心.
  "来,"他说,"我来帮你渡过难关.给你自己买些衣服."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衣服的问题,这使她想起自己寒酸的衣服.他用自己直来直去的方式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她的嘴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俩坐的角落里没有旁人.他把自己大而温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来吧,嘉莉,"他说,"你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让我来帮助你吧."
  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握得更紧了.于是她不再抗拒,他把手上的钞票塞进她手心里.当她想要推辞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算我借给你的......那没关系的.算我借给你的."
  他强迫她收了下来.她现在感到一种感情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从饭馆出来,他一路说着话,陪她一直朝南边的波克街走去.
  "你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在路上时,他边想心事边问道.嘉莉听见了他的问话,不过没有太注意.
  "明天到市中心来见我,好吗?"他说,"我们一起去看下午场的戏."
  嘉莉开始推托了一会,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什么也别做.给自己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
  她几乎没去考虑自己的尴尬处境.直到分手以后这个问题才开始困扰她.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乐观,认为一切都好解决.
  "不要为那些人烦恼,"分手时他说,"我会帮你的."
  嘉莉离开他时,感到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胳膊向她伸来,帮她把一切麻烦赶跑.她接受的是两张软软的,漂亮的10元绿色钞票.

  第七章  物质的引诱:美的魅力
  关于金钱的真正意义,还有待人们的解释和理解.金钱不是代表掠夺来的特权,而只代表一个人应得的报酬,即诚实劳动的回报.只有在这种场合才可以接受金钱.如果人人都能认识到这些,我们许多社会问题,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就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至于嘉莉,她对金钱的道德意义的理解和一般人一样肤浅,并没有更高明一点的见解."金钱是某种别人已经有了我也必须有的东西,"这个古老的定义可以充分表达她对这个问题的全部看法.现在她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些金钱......两张软乎乎的10元绿色钞票.这两张票子让她感到自己的境遇好多了,这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有她这种想法的人,只要能得到一大捆钞票,就是被抛在荒岛也会甘心情愿的.只有长时间的挨饿以后,她才会明白,在某种情况下,金钱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使在那时候,她也不会明白价值的相对性.毫无疑问,她会感到很遗憾,拥有了巨大的购买能力却用不上.
  这可怜的女孩在和杜洛埃分手时非常地激动.她有点羞愧,因为她没有勇气拒绝而接受了他的钱.可是因为她的需要实在太迫切了,所以她又很高兴自己收了钱.现在她可以买一件漂亮的新外套了!她还要买一双漂亮的带暗扣的鞋子,还要买长统袜子,买裙子,买............就像当初核计如何花她没到手的薪水一样,她现在想要的东西超出了这些钱的购买力的2倍还不止.
  她对杜洛埃的长处有了充分的评价.像人们普遍的看法一样,她认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他没有一点恶意,他给她钱是出于好心,出于理解她急需用钱.当然对一个穷小子,他出手不会这么大方的.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照常理,一个穷小子当然不会像一个穷丫头那样能够打动他的心.女性这个因素影响了他的情感,他的性欲是天生的.然而任何一个叫化子只要让他看见了,只要那人说声:"天哪,先生,我饿坏了."他一定会很乐意地掏出适当的钱来打发他,然后把这事忘在脑后.他不会再去推论,再去作哲理的探究.他的思维活动也不配用推论和哲理这两个字眼,当他衣冠楚楚,身体壮实时,他是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人.就像飞蛾扑灯一样追逐着声色享乐.但是如果他一旦失去了工作,再受些捉弄人的社会势力和命运的摆布和打击,他会像嘉莉一样束手无策......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像她一样孤苦无靠,无可奈何,一样的可怜巴巴.
  至于他喜欢追女人这一点,其实他并不想伤害她们,他并不认为他想和她们建立的那种关系会伤害她们.他喜欢追女人,喜欢她们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怜酷无情,心地阴暗,诡计多端的恶棍,而是因为他天生的欲望驱使着他这么做,这是他的主要乐趣.他爱虚荣,爱吹嘘,像个傻丫头一样迷恋漂亮衣服.就像他能轻易讨得一个女店员的欢心一样,一个真正老谋深算的恶棍会同样轻易地把他骗了.作为一个推销员,他的成功要归于他的对人和气恳切以及他服务的那家公司的声誉.他在人群中活跃地走动,像一盆火一样热情,不过他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智慧的才华,没有一种可以称得上高尚的思想,也没有一种永恒持久的感情.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夫人会叫他一头猪,莎士比亚则会叫他:"我的贪玩的孩子."他的酒鬼老板加里欧老爹认为他是个聪明成功的商人.简言之,他照自己的理解是个好人.
  他胸襟坦荡,具有值得称道的优点,这可以从嘉莉拿了他的钱这一点看出.没有一个老奸巨滑,心怀叵测的家伙能够在友谊的幌子下让她收下一毛钱.天生愚笨的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造物主赋予野外的走兽以本能,一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威胁就逃之夭夭.花栗鼠愚蠢的小脑袋里却有天生的对于毒药的恐惧."上帝保全他所创造的万物,"这并不是只就野兽而言.嘉莉不聪明,因此就像一头愚蠢的绵羊一样,情感强烈.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这种人身上通常是很强烈的.但是杜洛埃的接近如果说激起了一点自卫本能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嘉莉走后,他庆幸自己获得了她的好感.老天啊,让年纪轻轻的姑娘这样饱受折磨,太不像话了.冬天要来了,还没有御寒的衣服,太惨了.他要到费莫酒家来根雪茄.他想到她,脚步也变得轻飘飘了.
  嘉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高兴.不过这笔钱又带来了一些为难的问题.敏妮既然知道她没有钱,她怎么能去买衣服呢?一回到公寓,这个问题就明朗了.没办法的,她无法向敏妮解释的.
  "今天有什么结果?"敏妮问道,她指的是白天找工作的事.
  那种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骗人花招,嘉莉一点也不会.所以即使掩饰搪塞,她也得找个和她心情一致的借口.现在她的心情既然那么好,她不能假装抱怨,所以她就说:
  "有点眉目了."
  "在哪里?"
  "在汉斯顿商店."
  "真的有希望吗?"敏妮追问道.
  "叫我明天去听消息,"嘉莉说.她不喜欢把谎言拖长到不必要的地步.
  敏妮能感觉到嘉莉的欢乐情绪,她想眼下是个适当时机,可以向嘉莉解释汉生关于她的芝加哥之行的看法.
  "如果你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果我不能马上找到工作的话,我想得回家了."
  敏妮赶快不失时机地说:
  "史文觉得冬天还是回去的好."
  嘉莉立即明白了她的处境.她失了业,他们不愿意再留她住了.她不怪敏妮,也不很怪汉生.现在,当她坐在那里惦量着这些话时,她庆幸自己拿了杜洛埃的钱.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早有这个打算了."
  不过她没有告诉敏妮,回家这件事引起了她本能的强烈反感.哥伦比亚城,那地方有什么适合她的事呢?那种单调狭隘的生活她早就烂熟了.芝加哥这个伟大神秘的城市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她所看到的那一小部分揭示了它的无限机遇和前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哥伦比亚过以前那种乏味可怜的生活,她厌恶得几乎要叫了出来.
  这天她回来得早,就走到前屋去想心事.她该怎么办呢?她无法买了新鞋子在这里穿.这20元钱中她还得留下一点当回家的路费,因为她不想问敏妮借路费.但是她怎么向敏妮解释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但愿她能挣到足够的钱摆脱这个困境就好了.
  她反复想着她的为难的处境.明早,杜洛埃会期望她穿上新外套,可这是做不到的.汉生一家想叫她回老家,她想离开他们,却不想回老家.她没有找到工作却有了钱,他们会如何看她呢?她现在感到拿了杜洛埃的钱好像是件很可怕的事,于是她开始羞愧.她的处境让她沮丧不快.和杜洛埃在一起时,一切都那么简单.而现在一切都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事情比原来还要糟糕,因为她尽管有了一笔可以解决生活问题的钱,却没法用这笔钱.
  她的情绪非常低落,所以吃晚饭时敏妮猜想她这一天又是白跑了.嘉莉最后决定要把钱退回去.拿钱是不对的,明早她要去市里找工作.到中午时,她将按他们的约定去见杜洛埃,把一切都告诉他.一想到这个决定,她的心就往下沉,最后她又成了原先那个痛苦忧伤的嘉莉.
  说来奇怪,当她把钱握在手里时,却感到一点安慰.虽然她已经做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决定,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这20元钱似乎仍是个奇妙可喜的东西.啊,钱啊钱,有了钱是多么好啊.只要有了大把的钱,一切烦恼就会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起早出了门.她找工作的决心不算小,但是口袋里这笔伤脑筋的钱并没有使找工作的事情轻松些.她走进批发行商业区,但是每当她走到一个商号,打算进去申请工作时,她的勇气就消失了.她心里骂自己是胆小鬼,不过她已经申请了这么多次,结果还不是一样.所以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又走,最后终于走进了一家商号.结果还是老样子.她出来时感到命运在和她作对,因此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没有怎么考虑,她就信步到了第邦街.大商场就在这里,门口散放着运货的小车,还有长长的一列橱窗和成群的顾客.这些立刻使她改变了思路,她不再去想那些让她厌烦的问题.她原先就是打算到这里来买新衣服的.现在为了解愁,她决定进去瞧瞧.她很想看看那些外套.
  有时一个人手头尽管有钱,又受欲望的驱使想买一样东西,可是他也许受了良心的阻止,或者心里拿不定主意,所以在心里不断掂量权衡,并不急于去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要买没买的中间状态更令人愉快了.嘉莉在店里那些漂亮的陈列品中间转悠,她的心情就是这样.她上次来这里时,这地方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她在那些漂亮的东西面前不再匆匆走过.她在每样东西面前停留,女性的心热烈地企盼着得到它们.要是穿上这件的话,她会显得多可爱啊.啊,那一件又会使她多迷人啊!她来到女胸衣柜台,看到那些做工精美,颜色缤纷,有花边装饰的胸衣时,停下了脚步,陷入丰富的遐想.只要她能拿定主意,她现在就可以买上一件.在珠宝柜台,她又久久逗留,欣赏着那些耳环,手镯,饰针和金链条.要是能够拥有这一切,又有什么代价她会舍不得付出呢.只要她也戴上几件这类首饰,她同样会看上去雍容华丽.
  最吸引她的是那些外套.她刚走进店里,就一眼看中了一件黄褐色的小外套,上面缀着大大的珠母钮扣.这种款式这年秋天很新潮.不过她仍打算多看看,瞧瞧有没有比这件更好的.她在陈列衣服的玻璃橱和货架中间走来走去,满意地认为她看中的那件确实是最合适的.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使自己相信,只要她愿意,她马上可以把那件衣服买下来,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实际处境.快到中午了,她还是什么也没买.现在她该去见杜洛埃,把钱还给他.
  她到那里时,杜洛埃正站在街上转弯的地方.
  "哈,"他说,"咦,你买的外套呢?"他又朝下看着她的脚,"还有鞋子呢?"
  嘉莉本想转弯抹角地将话题引到她的退钱的决定去,可是杜洛埃这么一问,把她原先想好的那一套全打乱了.
  "我是来告诉你,我......我不能拿那些钱."
  "嗯,是这么回事啊."他回答."这样吧,你跟我来,我们一起上帕特里奇公司去."
  嘉莉和他一起走着,不觉把种种疑虑和无奈都忘得精光.和他在一起,她就无法去考虑那些严肃问题,那些她想向他解释明白的事情.
  "你吃过午饭了吗?肯定没吃过.来,我们进这里面去."说着杜洛埃转身走进门罗街上靠近斯台特路的一家布置漂亮的餐馆.
  "我不能拿这笔钱."他们在一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来,杜洛埃点了午饭以后,嘉莉说道,"我在我姐姐家没法把那些东西穿出来.他们......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微笑了,"不穿衣服过冬吗?"
  "我想我得回老家去,"她没精打采地说.
  "来,别想了,"他说."这事情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说你在那里没法穿这些衣服.你为什么不租一间带家俱的房间,把衣服在那里先放一个星期呢?"
  嘉莉摇了摇头.嘉莉像别的妇女一样,对这种提议持有异议,所以她还需要有人说服她.而他则必须竭力消除她的疑虑,为她扫清前进的道路.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他问.
  "你瞧,我在这里什么活也找不到."
  "他们不肯留你住了吗?"他直觉地问道.
  "他们留不起,"嘉莉说道.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跟我来,由我来照顾你."
  嘉莉听着他说,没有提出反对.在她目前的特殊境况下,杜洛埃的话像是替她打开了一扇门,因此她觉得很中听.杜洛埃的性情和爱好,看来和她挺投合.他干净.漂亮.衣着考究.富有同情心,对她说话像一个老朋友.
  "你回到哥伦比亚城,又能干些什么呢?"他继续说道.他的话使嘉莉脑海里浮现出家乡那小地方枯燥单调的生活场景."那里什么也没有.芝加哥才是大有可为的地方.你在这里可以找个好房间住下来,买点衣服,然后可以找个事做做."
  嘉莉看着窗外繁华的马路.外面就是令人惊叹的大城市,只要你有钱,一切是多么美好.一辆华丽的马车从窗前经过,由两匹精神抖擞的棕红大马欢快地拉着,马车里面的座垫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
  "你回去的话,有什么好处呢?"杜洛埃问道.他的话里并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在他看来,她一旦回去,就没有机会得到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嘉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窗外.她在想她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姐姐他们是希望她这星期回去的.
  杜洛埃把话题一转,开始谈她想买的衣服.
  "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件漂亮的小外套呢?这是少不掉的.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不用担心拿了我的钱.你可以给自己找间漂亮的房间,我不会伤害你的."
  嘉莉明白杜洛埃指的是什么,可是没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到再没有比眼下的处境更为难的了.
  "要是我能找个什么事做就好了,"她说.
  "你如果留下来,"杜洛埃继续说道,"你也许会的.可是你如果走了,那就找不到事了.他们既然不让你再住下去,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个好房间呢?我不会打扰你的......你不用害怕.然后等你安顿下来,你也许会找到个活的."
  他看着她秀丽的脸蛋,思路变得活跃敏捷起来.在他看来,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这一点是不庸置疑的.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魔力.她和那些普通女工不一样,她没有傻气.
  其实,嘉莉的想象力比他更丰富.趣味也更高雅.她情感细腻,所以落落寡欢,感到凄凉孤独.她的衣服虽然普通却很齐整,她的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出天然的风韵.
  "你认为我能找到事做吗?"她问.
  "当然."他说着伸手给她的杯子倒上茶,"我会帮助你的."
  她看着他,他朝她安抚地笑笑.
  "现在你听我说怎么办.我们到这里的帕特里奇公司去挑选你要的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去替你找间房子.你可以把你的东西留在那里.今晚我们去看戏."
  嘉莉摇了摇头.
  "然后你回你姐姐家的公寓去好了.你不用住在租的房间里,只是租着放你的东西."
  但她还是犹豫不决,一直到吃完饭.
  "现在我们去看看衣服吧,"他说.
  他们于是一起前往.店里琳琅满目,沙沙作响的新衣服立即把嘉莉迷住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加上杜洛埃兴致勃勃的陪伴,使她开始感到他的提议似乎还可行.她在店里转悠了一圈以后,挑了一件和她在大商场看中的那件很相像的外套.这衣服拿在手上看时,显得更漂亮了.女店员帮她穿上这衣服,恰巧非常合身.杜洛埃看到嘉莉穿上这衣服更增风采,不禁欣然微笑:她看上去真是俏丽.
  "就是这件好,"他说.
  嘉莉在镜子前转着身子.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禁心喜,一抹喜悦的红晕悄悄爬上两颊.
  "就买这件吧,"杜洛埃说,"付钱吧."
  "要9块钱呢,"嘉莉说.
  "没关系,买下来吧,"杜洛埃说.
  她把手伸进钱包,掏出一张钞票.女店员问她是不是要穿着走,然后就离开了.几分钟以后她又回来:衣服买好了.
  从帕特里奇商店出来,他们去了一家鞋店.嘉莉试鞋子时,杜洛埃就站在旁边看.当他看到鞋子穿在嘉莉脚上很漂亮时,就说,"就穿这双吧."但是嘉莉摇了摇头,她在回想姐姐家的事.他给她买了一个钱包,又买了一双手套,然后让她买长统袜子.
  "等明天,"他说,"你到这里来买条裙子."
  嘉莉在买这买那的时候,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她在这感情的纠葛中陷得越深,越自欺欺人地想象,只要她不做那些她尚未做的事就没有关系.既然她没有做那些事,她还有抽身的机会.
  杜洛埃知道华拔士路有个地方出租房间.他领着嘉莉到了那座房子外面就说:"现在你算我的妹妹."在挑选房间时,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嘴里发表着看法,轻松地把租房的事办妥了."她的箱子一两天就运来,"他这么对房东太太说.房东太太听了很高兴.
  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杜洛埃的态度一点没有变.他像一个普通朋友那样交谈着,仍像在街上众目睽睽之下一样.嘉莉把东西留在了那里.
  "听我说,"杜洛埃说,"你今晚就搬来住不好吗?"
  "嗯,那不行,"嘉莉回答.
  "为什么不行?"
  "我不愿意这样离开他们."
  他们在林荫大道走时,他又提起了这个话题.那是个温暖的下午,风歇了,太阳出来了.他从嘉莉的谈话中,对她姐姐家的气氛有了一个详细正确的了解.
  "搬出来吧,"他说,"他们不会在意的.我来帮你的忙."
  她听着听着,渐渐地她的疑虑消失了.他会带着她到处看看,然后帮她找个工作.他确实相信他会这么做的.他出门去推销货物时,她可以去上班.
  "来,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回到那里,拿上你的东西,然后就离开那里."
  她对这个提议想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他将走到庇里亚街,在那里等她.他们说好8点半会合.5点半她回到了家.到了6点,她的决心坚定了.
  "这么说,你没有得到那份工作?"敏妮说,她指的是嘉莉前一天编造的波斯顿公司的工作.
  嘉莉用眼角看了她一眼."没有,"她回答.
  "我看今年秋天你不用再找了,"敏妮说.
  嘉莉没有回答.
  汉生回到家里,脸上仍是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洗了澡,就走到一边去看报了.吃晚饭时,嘉莉有些心神不定,出走计划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思想压力,同时她深切地感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
  "还没找到工作吗?"汉生问.
  "没有,"
  他转过脸去继续吃饭,脑子里想着留她住在这里是个负担.她得回家去,就是这么回事.这次走了,明年开春她就不会再来了.
  对于自己即将做的事,嘉莉心里感到害怕.但是想到这里的生活要结束了,她心里又一阵轻松.他们不会在意她的,尤其汉生对她的离开会感到高兴.他才不会管她发生什么事呢.
  吃过晚饭,她走进洗澡间写条子,在那里他们不会打扰她的.
  "再见,敏妮."她在条子里写道,"我不回家.我还要在芝加哥住一段时间找工作.别担心.我会很好的."
  在前屋,汉生正在看报.嘉莉像往常一样帮助敏妮洗了碗,收拾了房间.然后她说:
  "我想到楼下大门口站一会儿."她说这话时,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敏妮想起了汉生的告诫.
  "史文觉得女孩子站在楼下有点不雅观,"她说.
  "是吗?"嘉莉说,"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她戴上帽子,在小卧室的桌子旁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把条子塞到哪里合适.最后她把条子放在敏妮的头发刷子底下.
  她走出房间,关上了外面门厅的大门,不禁停住脚步,猜想他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她自己出格的举动也使她情绪波动.慢慢地她走下楼梯.在大门口,她又回身朝上看着灯光下的楼梯.随后她装着在马路上遛达的样子慢慢往前走.到了马路拐弯的地方,她加快了脚步.
  在她匆匆离去时,汉生又回到了他妻子身边.
  "嘉莉又到楼下大门口去了吗?"他问.
  "是啊,"敏妮说,"她答应以后不这样了."
  他走到宝宝跟前,宝宝正在地板上玩.于是他伸出手指去逗宝宝玩.
  杜洛埃正在马路转弯处等候,心情很兴奋.
  "喂,嘉莉,"看到一个女孩的倩影活泼地向他走来,他喊了起来,"平安无事,对不对?来,我们叫一辆车."

  第八章  冬天的暗示:特使受召
  在主宰和支配万物的宇宙各种势力面前,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简直就像风中的弱草.人类的文明仍处于中间状态,几乎已经摆脱了兽性.因为它已经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可还算不上人性,因为它还没有完全受理性的指导.老虎对自己的行为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它天生受原始生命力的支配,受原始生命力的抚育和保护,因为它没有思想.而人类已经远离森林中的巢穴.人类由于获得了几乎完全自由的意志,他天生的本能变得麻木了.但是他的自由意志还没有发展到足以代替本能,为他提供完善指导的地步.他太聪明了,所以不会总是听从本能和欲望的摆布;但是他又不够坚强,不能总是战胜本能和欲望.当他还是动物时,他和生命力保持一致,受生命力的支配.但是当他成为人时,他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使自己与生命力相一致,使自己适应和控制生命力.他在这种中间阶段摇摆不定......既不是靠本能被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又不够聪明,不能靠自由意志主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取得和谐.他只是风中的弱草摇摆不定,受各种情感的影响.一会儿按意志行动,一会又按本能行事.如果他靠意志行动错了,他就靠本能来解救;如果他靠本能行动失败了,他就靠意志再站起来......总之,他是一种反复无常,无法预测的生物.我们唯一的欣慰是我们知道人类会不断地进化,而理想永远是可靠的灯塔,人类不会永远在善与恶之间徘徊.当自由意志和本能的矛盾得到调整,当充分的理性使自由意志具有完全代替本能的力量,人类就不会继续摇摆不定.理智的磁针将永远指向远处真理的磁极.
  在嘉莉身上......其实世俗中人又有几个不是如此呢?......本能和理性,欲望和认识在不断交战,争取主导.迄今她被她的欲望牵着跑,被动的时候多于主动的时候.
  那一晚,敏妮对嘉莉的失踪既困惑不解,又焦虑不安,不过这种焦虑并不是出于思念.悲伤或友爱.第二天一早发现了那张条子时,她叫了起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啦?"汉生问.
  "嘉莉妹妹搬出去,住到别处去了."
  汉生以从未有过的敏捷从床上一跃而起,来看那张纸条.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用舌头咂了一下嘴,表示他对这事的看法,就像人们催马前进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你猜她会到哪里去呢?"敏妮情绪激动地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讥嘲,"她终于还是做出了这种事."
  敏妮困惑地摇了摇头.
  "唉,"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算了,"过了一会儿,汉生把手一摊说道,"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女人的天性使敏妮不能就此丢开不管,她猜测着这种情况下的种种可能.
  "唉,"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上述对话,发生在清晨5点.与此同时,这个到城里冒险的小兵正独自睡在新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
  如果说嘉莉的新境遇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她从中看到了各种可能性.她并不是一个肉欲主义者,渴望沉迷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大胆而不安,又为从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高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工作,又猜测着杜洛埃会做些什么.无疑,这位可敬的先生将做的事,造物主早就安排好了.对于他自己的行为,他实在是身不由己.他的理性还未明理到阻止他.他受本能欲望的摆布,扮演一个追求异性的老角色.他对嘉莉的需求正如他对丰盛早餐的需求一样.也许他对自己做的事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不安,那么就是在这一点儿上他是邪恶有罪的.不过你可以肯定,不管他为什么良心不安,这种不安都是微乎其微的.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自己的房间和他见面.他仍然是那么欢乐,令人开心.
  "哎呀,"他说,"你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走,我们吃早点去.你今天还要去买别的衣服呢."
  嘉莉看着他,大眼睛里透出她的矛盾犹豫心理.
  "但愿我能找到工作,"她说.
  "你会找到工作的,"杜洛埃说."现在担心有什么用呢?先安定下来,在城里看看.我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不过口气不那么肯定.
  "穿上新鞋子了吗?把脚伸出来,让我瞧瞧.天哪,漂亮极了.现在穿上你的外套吧."
  嘉莉照办了.
  "嘿,我说,这衣服合身极了,像定做的一样,对不对?"他说着,摸了摸腰部的大小,又退后几步打量着这衣服,感到由衷的高兴."你现在只缺一条新裙子了.现在我们去吃早饭吧."
  嘉莉戴上帽子.
  "手套呢?"他问.
  "在这里."她说着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手套.
  "好,走吧,"他说.
  就这样,嘉莉最初的疑虑被一扫而光.
  每次见面都是这样.杜洛埃不来看她的时候很少.她有时候一个人单独逛逛,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带着她到处观光.在卡生街的比尔公司,他给她买了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宽松式上衣.她又用他的钱买了一些基本化妆品.到最后,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镜子向她证实了她对自己的一向看法:她真是美,是的,美丽绝伦!帽子戴在她头上多俏丽,她的眼睛不也很美吗?她用牙齿咬咬自己的小红嘴唇,第一次为自己的魅力而吃惊兴奋.杜洛埃这人真好.
  一天傍晚,他们一起去看"日本天皇",这是一出当时很流行的歌剧.去看戏之前,他们先去温莎餐厅.那家餐馆在第邦街,离嘉莉的住处有一大段路.外面刮起了寒风,从她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西边的天空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红的晚霞,而在头顶上方,天空现出湛蓝的颜色,最后和暮色交融在一起.一长抹粉红色的薄云浮在半空,就像海上遥远的仙岛.路对面,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这景色让她想起了老家.12月份时从她们家的前窗看到的也是这种熟悉的景色.
  她停了下来,痛苦地扭动着她的小手.
  "怎么了?"杜洛埃问.
  "嗯,我也不知道,"她回答,她的嘴唇在颤动.
  他觉察到她有心事,于是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手臂.
  "走吧,"他温柔地说,"你没事."
  她转身穿上外套.
  "今晚最好围上你的皮围脖."
  他们沿华拔士街往北朝亚当街走去,然后转弯朝西走.商店里的灯火在街上泻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弧光灯在头顶上方闪烁.更高处,写字楼的窗子里透出光明.一阵阵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行人.那些6点钟刚下班的人们拥挤着往家走.薄大衣的领子都竖了起来,盖住耳朵,帽子也拉得低低的.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蹦蹦跳跳从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说笑着.都是些洋溢着青春热血的人们.
  突然一双眼睛和嘉莉的目光相遇,认出了她.这眼光来自一群衣衫褴褛的姑娘.她们的衣服已经褪了颜色,松松垮垮的不合身,外套也是旧的,全身装束看去很寒伧.
  嘉莉认出了这目光和这姑娘.她是鞋厂里操作机器的女工之一.那女工看见了她,不敢肯定是她,于是又回过头来看.嘉莉感到似乎有一片巨浪在他们之间滚滚流过.不久前穿着旧衣烂衫在机器旁干活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她真的一阵心惊.杜洛埃开始没注意到,一直到嘉莉撞到了一个行人身上,他才发现嘉莉神色的变化.
  "你一定在想心事,"他说.
  他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去戏院.嘉莉很喜欢这出戏.五光十色动作优美的戏剧场面看得她神驰目眩,她不禁向往起地位和权力,想象着异国风光和那些举止轩昂的人物.戏结束时,得得的马车声和大群衣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让她看得目瞪口呆.
  "等一下,"杜洛埃说.在戏院的门厅里,他拉她停住了脚步.夫人们和先生们正在那里走动着,相互应酬着,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戴着花边帽的头在频频点着,张开的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先瞧一会儿."
  "六十七号车,"替人叫车的那人正扬声用悦耳的声音喊道,"六十七!"
  "真漂亮,对不对?"嘉莉说.
  "漂亮极了!"杜洛埃说.他和她一样,为眼前华丽欢乐的场面所感染,热烈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一次她抬起目光,微笑的嘴唇里,匀称齐整的贝齿在闪闪发光,眼睛也在闪闪发光.他们朝外走时,他俯下身子在她耳朵边说,"你看上去可爱极了."他们走到外面时,叫马车的服务员正打开车门,请两位小姐上车.
  "你紧跟着我,我们也去叫辆车,"杜洛埃笑着说.
  嘉莉几乎没听到他的话.这旋风般的生活画面充满了她的头脑.
  马车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下来,他们进去吃宵夜.时间不早了,这个念头在嘉莉头脑里只是模糊地一闪而过,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受家规的约束了.假如她以前曾有时间形成一定的习惯的话,在这种场合习惯会起作用.习惯真是样怪东西,它能驱使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从床上爬起来做祷告,这种祷告完全是习惯使然,而非宗教热忱.受习惯支配的人,一旦忽略了平常做惯的事情,他的心里会产生某种不安,一种脱离日常轨道带来的烦恼和不快,于是他想象这是良心在责备他,想象他听到了良心的声音在轻轻地督促他走上正轨.如果他过份地偏离了常轨,习惯的力量会强大到使这不动脑筋只凭习惯行事的人又回到老习惯来,因循守例行事."好了,老天保佑,"这种人会这么说,"我总算尽了责任,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实际上,他不过又一次照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做事而已.
  嘉莉在家时并没有受到多少家教,没有树立起良好的生活原则.如果那样的话,她现在一定要饱受良心的责备而痛苦不堪了.他们这顿宵夜吃得热乎乎的.走马灯般变幻的场景,杜洛埃身上无形的美好东西,以及佳肴美味,豪华饭店在这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嘉莉的警觉放松了,她放心地听着和看着.城市催眠般的魅力又一次让她上当受骗.
  "好了,"杜洛埃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吃饭时,他们一直在慢慢地消磨时间.他们的目光不时相接.嘉莉不觉感到他的目光中带有让她心跳的力量.他说话时喜欢用手碰碰她的手,好像要加深她的印象似的.现在当他说走时,他又碰了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来,走到外面街上.闹市区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吹着口哨的闲逛者,几辆夜间行驶的街车,还有几家娱乐场仍开着门,亮着灯光.他们慢慢走着,出了华拔士街,杜洛埃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趣事逸闻,他挽着嘉莉的手臂,说话时紧紧地握着.每隔一小会儿,说了什么俏皮话以后,他就低下头,和她目光相交.终于他们到了台阶边.嘉莉站在一级台阶上,她的头于是和他的头一样高了.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握着,他久久地凝视着她,而她沉思地四下看看,心里一片温暖.
  就在这大约同一时刻,经过长长一晚上的忧思,敏妮正在酣睡.她侧身睡着,胳膊肘很不舒服地压在身子下.受了压迫的肌肉刺激了神经,使得睡意正浓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模模糊糊的景象.她梦见她和嘉莉不知站在哪个旧矿井的旁边.她可以看到高高的滑槽和一堆堆挖出的泥土和煤.她们俩伸长脖子朝一个很深的竖井往下看.她们可以看到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些潮湿的怪石.那个地方的井壁已经看不清,只留下一些暗影.井口有一个用来载人上下的旧筐子,用一根已磨损的旧绳子吊在那里.
  "我们下去看看吧,"嘉莉说.
  "不,别下去,"敏妮说.
  "来,下吧,"嘉莉说.
  她开始拉筐,把筐拽了过来,不顾敏妮的反对,她跨进筐里,已经往下去了.
  "嘉莉!"她喊,"嘉莉,回来!"但是嘉莉已经下去很深了,暗影完全把她吞没了.
  她摇着手臂.
  现在,这神秘的幻影很奇怪地消失了.她发现来到了一片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水边.她们正站在突出到水里去的某样东西上,那也许是一块木板,也许是伸入水中的陆地,也许是别的什么.嘉莉正站在这东西的顶端.她们四下张望,现在这东西开始往下沉,敏妮可以听到水漫上来的低低的声音.
  "快过来,嘉莉!"她喊着,但是嘉莉继续往外走.她似乎渐渐地远去,她的喊声已经很难送到她的耳朵里了.
  "嘉莉,"她喊道,"嘉莉!"但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遥远,只剩下一片茫茫水面,把一切吞没了.她怅然若失,痛苦地离去,那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是她生平从未经历过的.
  就这样,种种印象幻影掠过她疲乏的大脑,种种奇怪的梦境浮现出来,变成模糊的一片,一个幻觉接着一个幻觉.最后一个梦境使她喊了出来,因为嘉莉正从一块岩上失脚滑下去,而她的手指没有抓住她,她看见她掉了下去.
  "敏妮!怎么了?喂,醒醒."汉生被吵醒了,他摇着她的肩膀喊.
  "什......什么事?"敏妮睡意惺忪地问.
  "醒醒,"他说,"翻一个身再睡.你在说梦话."
  个把星期以后,杜洛埃打扮得漂漂亮亮,举止潇洒地走进费莫酒家.
  "你好啊,查理,"赫斯渥从他的小写字间探出头来说.
  杜洛埃踱了过去,朝里望着坐在桌边的经理.
  "你什么时候又要出门做生意?"他问.
  "快了,"杜洛埃回答.
  "这次你回来后,怎么很少看到你啊,"赫斯渥说.
  "噢,我这一向很忙,"杜洛埃说.
  他们随便聊了几分钟.
  "嘿,"杜洛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我想请你哪天晚上抽空出来玩玩."
  "到哪里去玩?"
  "当然到我家去,"杜洛埃说着微微一笑.
  赫斯渥探究地抬起头来,嘴角浮起一丝笑影.他用精明的目光仔细地看着杜洛埃的脸,然后很有绅士风度地说:"当然,我很高兴去."
  "我们可以好好玩玩尤卡扑克."
  "我带一瓶赛克白葡萄酒来行吗?"赫斯渥说.
  "那当然好了,"杜洛埃说."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第九章  家庭不和的火种:势利眼看人
  赫斯渥一家住在林肯公园附近的北区.那是一幢三层楼的砖瓦房屋,底楼比街道稍稍低一点儿,这种式样的房子当时很流行.一个很大的凸式窗子从二楼伸出来,屋前有一块长两丈五宽一丈的草坪,屋后还有一个小院子,被隔壁人家的篱笆围在当中.那里有个马厩,是他养马和放马车的地方.
  这栋楼有十个房间,住着他们一家四口:他和他妻子朱丽亚,他儿子小乔治和他女儿杰西卡.此外还有一个女仆,不过女仆的人选不停地在变换,哪儿来的姑娘都有,因为赫斯渥太太不是很容易侍候的.
  "乔治,我昨天把玛丽打发了."这一类谈话在他们家饭桌上经常可以听到.
  "行啊,"他总是这么简单地回答一句.他早就厌倦这类怨气冲冲的话题了.
  温馨的家庭气氛是世上最温柔最娇贵的一种花,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它那样陶冶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品性,使他们变得坚强正直.从未在这种家庭环境中生活过的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听优美的音乐时,那奇妙的旋律会使人热泪盈眶,泪花在睫毛间闪烁.那种联结世人的心灵.激发他们情感的神秘心弦,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赫斯渥的家说不上有这种温馨的气氛.这个家缺乏宽容体谅和关心爱护,而没有了这两样,家还算什么家呢?房间里家俱精美,照居住者审美观看来,布置得很是典雅,足以给人安慰了.房间里铺了柔软的地毯,还有华贵的沙发椅和长沙发,一架大钢琴,一座无名艺术家雕的维纳斯大理石雕像,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小铜器饰物摆设.不过这类东西和别的一些小玩意儿,那些大的家俱店一般都有出售,都是构成"尽善尽美家庭住宅"不可缺的.
  在吃饭间有一架餐柜,里面排列着闪闪发光的酒具.器皿和玻璃装饰品.这餐柜的安排完善是不容置疑的.在这方面赫斯渥是内行,他从事的工作使他对此有了多年的研究心得.他很喜欢给每个新来的女仆谈谈这门酒具陈列的艺术.不过他并不是个饶舌的人,相反,在对待家庭事务方面,他抱着一种人们称为绅士风度的态度:优雅含蓄.他不和人争论,也不随便开口.在他身上有一种独断专行的派头.遇到没法纠正的事情,他就睁一眼闭一眼;而对无能为力的事情,他往往就绕开走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非常疼爱杰西卡.那时他年纪还轻,事业上的成功还很有限.但是现在杰西卡17岁了,养成了一种冷漠独立的性格,这当然不会有助于增进父母的疼爱.她还在上高中,对于人生的见解,完全是贵族那一套.她喜欢漂亮的衣服,不断要求添置新衣服.满脑袋装的是恋爱婚姻建立豪华小家庭的设想.在学校里她结识了一些比她家有钱的女孩子.她们的父亲都是当地生意兴隆的公司商号的老板或者合伙人,所以这些女孩言谈举止中带着富家女子的那种傲气.杰西卡在学校里只和这些人交往.
  年轻的小赫斯渥20岁了,在一家大房地产公司做事,很有发展前途.家庭开销他是一点不负担的.家里人认为他正在攒钱准备投资房地产.他有几分才能,十分虚荣,爱好寻欢作乐,不过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这方面的爱好损害他的责任心,不管他有什么责任心.他在家里进进出出,忙着他自己想干或者爱干的事,有时跟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和他父亲聊聊某件小事.不过总的来说,他的话题不超过闲聊的范围.他并不向家里任何人暴露他内心的愿望,他也没发现家里有人对此特别关心.
  赫斯渥太太是那种爱出风头的女人,不过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懊丧,因为总是发现某人在某方面比她更胜一筹.她的生活知识包括了上流社会人们的日常生活.她想跻身那个社会,可至今尚未如愿.她并非缺乏自知之明,看不出她这辈子别指望梦想成真.她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指望通过杰西卡,她的社会地位能有所提高.如果小赫斯渥事业成功,她可以在人前炫耀一番.其实赫斯渥本人干得也不赖.她盼望他的那桩房地产小投机生意能成功.目前他的财产还不大,不过他的收入很可观,他与老板费支杰拉德和莫埃的关系稳固,这两位先生和他保持着一种友好随便的关系.
  可想而知,这么几个人组成的家庭会有什么气氛.这种气氛可以从无数次谈话中感觉出来.而且每次谈话都是大同小异.
  "明天我要去福克斯湖,"星期五晚上小乔治在饭桌上宣布.
  "去那里干吗?赫斯渥太太问道.
  "埃迪.法华买了条新汽艇.他请我去看看这船怎么样."
  "花多少钱买的?"他母亲问.
  "2000多元.他说那船很漂亮."
  "老法华一定在赚大钱,"赫斯渥插了一句.
  "我想那不假.杰克告诉我说,他们正运货去澳大利亚.他还说,他们上周给开普敦运去了一大箱."
  "真是想不到,"赫斯渥太太说,"四年前他们还住在麦迪生大街的地下室呢."
  "杰克告诉我,他们开春要在罗贝街盖一栋六层楼的大楼."
  "真了不起,"杰西卡说.
  这一次赫斯渥想早点离家.
  "我想,我该去市里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星期一我们去不去麦克维克家呢?"赫斯渥太太问道,她仍坐在那里没有站起来.
  "去好了,"他无所谓地回答.
  他们继续吃饭,他上楼去取帽子和大衣.不久大门咔嚓响了一下.
  "我猜爸已经走了,"杰西卡说.
  杰西卡的学校新闻是另一种闲聊内容.
  "学校要在礼堂楼上演一出戏."她有一天报告说,"我也要参加."
  "真的?"她妈妈说.
  "是真的,我要做一套新衣服.学校里好几个最出色的女孩都要参加演戏.巴麦小姐将演女主角波希霞."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他们还找了玛莎.格里娥参加.她自以为会演戏."
  "她家很穷,是吗?"赫斯渥太太同情地说,"她家什么也没有,是吗?"
  "是啊,"杰西卡回答,"他们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学校里的男孩子们不少为她的美貌倾倒.她对于他们掌握着最严格的分类标准.
  "你觉得怎么样?"有一天傍晚她对她妈妈说,"那个赫伯特.克兰想要和我交朋友呢."
  "他是谁啊,亲爱的?"赫斯渥太太问.
  "噢,无名之辈,"杰西卡说着噘起了她美丽的嘴唇,"他只是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他什么也没有."
  当肥皂厂主的儿子小布里福陪她回家时,她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了.赫斯渥太太正坐在三楼的摇椅里看书,正巧抬头朝窗外看.
  "你刚才和谁在一起,杰西卡?"杰西卡上楼来时,她问道.
  "是布里福先生,妈妈,"她回答.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是的.他想和我一起到公园去散散步,"杰西卡解释道,因为跑上楼来脸上现出了红晕.
  "好吧,宝贝,"赫斯渥太太说,"别去太久了."
  当这两个人走在马路上时,赫斯渥太太很感兴趣地在窗口看着.这样的事情是她乐意看到的,是的,非常乐意.
  赫斯渥在这样的气氛里已经生活了多年,从未费心去思索它.他天生不愿烦神去追求更完美的生活,除非那种生活就在面前,和他目前的生活对比鲜明.事实上,他有得有失:他对他们在日常琐事上的自私冷漠感到恼怒,但有时又为他们讲体面摆排场而欣欣然,因为在他看来这有助于提高他们的尊严和社会地位.他经营的酒家,那才是他生活的中心.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傍晚回家时,这家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饭菜是一般仆人能烧出的那种,不过很少有令人难以下咽的时候.此外,对于儿女们的谈话,他也感兴趣,他们看上去气色总是那么好.赫太太爱虚荣,所以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赫斯渥认为,这总比朴素无华要好得多.他们之间已经谈不上爱情了,不过也没有很大的不满.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他们之间谈得不多,所以不至于引起什么争执.照普通流行的说法,他们同床异梦.有时他会遇到某个年轻活泼风趣的女人,相形之下,他的太太似乎大大不如.但是这种艳遇引起的不满是短暂的,因为他必须考虑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利害得失.他不能让他的家庭关系出毛病,因为这样会影响他和老板的关系,他们不希望出丑闻.担任像他这样职位的人必须举止庄重,名誉清白,有一个体面的家庭立脚.因此他一举一动都很谨慎.下午或者星期天需要到公共场所露面时,他总是带上妻子,有时还加上他的子女.他到当地的游乐场所或者到附近威司康星州的度假地去住上两天时,总是规规矩矩,彬彬有礼,只到人们通常去的地方闲逛,只做人们通常做的事.他知道这样做的必要性.
  他所认识的许多中产阶级成员中,如果哪个有钱的家伙在私生活上遇到了麻烦,他总是摇摇头,这种事情不谈为妙.假如和那些可以算得上亲密朋友的人们谈起来,他会批评这事干得太愚蠢:"本来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哪个男人不做这种事呢......可是他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一个男人再小心也不为过份的."他对于那些犯了错误又被人发现的家伙是不同情的.
  为了这个缘故,他仍然花点时间带他太太去交际应酬.要不是他有需要应酬的人,要不是还有一些和她在场不在场无关的娱乐,这人会朝她注目.她态度和气,爱慕虚荣,喜欢听人吹捧.他很清楚,这一切加在一起,有可能会给她那样家庭地位的妇女带来悲剧.就他的想法而言,他对女性没有多少信心.他的妻子从来不具有那种美德,可以赢得他这种人的信任和仰慕.他看得出,当她还热爱着他时,可以对她放心.可是一旦没有爱情来约束她......那么,也许会出什么事的.
  近一两年来,家庭开销似乎很大.杰西卡不断要添置漂亮的新衣服,赫斯渥太太不愿意让女儿盖过自己,所以也不断更新她的服饰.过去赫斯渥对此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有一天他发了点牢骚.
  "这个月杰西卡要买套新衣服,"赫斯渥太太一天早上说道.
  赫斯渥当时正穿着一件做工讲究的西装背心站在镜子前打扮.
  "她不是才买了一套新衣服吗?"他说.
  "那套衣服是晚装,"他妻子心安理得地说道.
  "看起来,"赫斯渥回答道,"她最近添衣服花的钱可不少了."
  "是啊,可是她现在比过去交往多了."他妻子这么结束了这番谈话,不过她注意到他的语气里有一点以往没有的东西.
  他是一个不常旅行的人.不过他如果出门的话,总是习惯地带上她.最近市议会安排了一次到费城的访查旅行,要去十天时间,赫斯渥也接到了邀请.
  "那里没人认识我们,"一位市议员先生对他说.他的绅士外表几乎无法遮掩他满脸的无知和淫欲,头上总是戴着一顶非常气派的高顶丝礼帽."我们可以好好乐一乐."他的左眼牵动了一下,算是眨眼了."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乔治." 第二天赫斯渥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妻子.
  "我要离开一下,朱丽亚,"他说"去几天工夫."
  "去哪里?"她抬起头来问道.
  "去费城,是公事."
  她故意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这一次我不带你一起去了."
  "好吧,"她答道.不过他看得出,她心里对这事起了疑心.临走前,她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这使他很恼怒.他开始感到她是一个讨厌的包袱.
  这次旅行,他玩得很痛快.到结束时,他还舍不得走.他并不是个喜欢支吾其辞的人,而又讨厌就这事作任何解释.所以他只笼统地讲了几句就把这事情搪塞过去了.但是赫斯渥太太在心里对这事琢磨了很久.她坐马车出门比以前频繁了,衣服穿得更考究了.她还经常上戏院看戏,要弥补自己这次的损失.
  这种气氛很难称为家庭气氛.这种家庭生活靠习惯的力量和传统观念维系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来越干枯......最终成为一团火绒,很容易着火,把一切烧毁.

  第十章  冬天的忠告:幸福使者来访
  考虑到世人对女人及其责任的态度,嘉莉的心理状态值得我们的探讨.人们用人为武断的尺度衡量她的行为,社会拥有评判一切事物的传统标准:男人都应该做好人,女人都应该有贞操.因此我们要问:歹人,汝堕落为何?
  尽管斯宾塞和现代自然哲学家们已经作了大量分析,我们对道德的理解仍很幼稚肤浅.道德问题不是单靠进化论就能解释的.单纯符合世上万物的规律是不够的,因为道德问题比这更深奥,也比我们迄今所理解更复杂.首先,谁能回答心灵为什么会颤动?又有谁能解释为什么有些哀伤的曲子在世上广为流传,经久不衰?最后又有谁能说清是什么炼丹术使得玫瑰不分阴晴,总是鲜花满树,像红灯高挂枝梢?这些事实的本质中蕴藏着道德的最基本原则.
  "啊,"杜洛埃想,"我这次的胜利真是妙不可言啊."
  "唉,"嘉莉感到悲哀和担忧,"我失去的是什么?"
  我们面对着这个古老的问题认真思索,既感兴趣又觉困惑,努力想找出道德的真谛,寻求正确行为的真正答案.
  照某些社会阶层的标准看,嘉莉现在的境遇是够舒服的了......在那些忍饥挨饿,饱受凄风冷雨之苦的人们眼里,她现在已进入风平浪静的安全港.杜洛埃在西区正对着联合公园的奥登广场租了三间带家俱的房间,那是个绿草如茵,空气清新的小地方,如今在芝加哥再没有这么美的地方了.从窗户看出去,景色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最好的那个房间俯瞰着公园的草坪.那里的青草已枯黄,草丛中露出一个小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树梢后面耸立起联合公园公理会教堂的尖顶,再远处,还有好几个教堂的塔楼耸立着.
  房间布置得舒舒服服.地上铺着漂亮的布鲁塞尔地毯,暗红配淡黄的鲜艳底色上织着插满奇花异卉的大花瓶图案.两扇窗子之间有一个大穿衣镜.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大而柔软的长沙发,上面蒙着绿厚绒面子,还有几把摇椅散放着.几张画,几块小地毯,还有几件小古玩,这些就是屋里的全部摆设了.
  在前屋后面的卧室里,有嘉莉的一个大箱子,是杜洛埃给她买的.壁橱里挂着一长排衣服......她从未有过这么多衣服,而且款式和她那么相配.另外还有一个房间,打算作厨房,杜洛埃已经要嘉莉在那里装了一个简易活动煤气炉,以便烧些简单的便餐和杜洛埃爱吃的牡蛎.烤奶酪面包之类的食品.最后还有个洗澡间.整个房子很舒适,点着煤气灯,还有调温取暖设备,那种设备还带有一个衬着石棉的炉栅,是当时刚采用的,令人非常舒适愉快.由于嘉莉天生勤快爱干净,如今爱干净的脾气更有所发展,这地方收拾得非常舒适,令人愉快极了.
  嘉莉就在这种惬意的地方安顿下来,摆脱了那些一直威胁着她的生活上的困顿,可是同时她又添上了许多心理上的负担.她的人际关系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真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与旧日告别的新人.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比以前漂亮的嘉莉,但是从她脑中的那面镜子里,她看到了一个比以前丑恶的嘉莉,那面镜子代表了她自己的看法和世俗的见解.她在这两个影象之间摇摆不定,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好.
  "天哪,你真是个小美人!"杜洛埃喜欢常常对着她惊呼.
  于是她就睁着大眼睛高兴地望着他.
  "你知道你有多美,是不是?"他会接着说.
  "嗯,我不知道,"她这么回答.因为有人认为她美,她心里不禁感到欣喜.尽管她相信自己很美,她还是不敢肯定,生怕自己太虚荣,自视过高.
  可是她的良心可不会像杜洛埃那样奉承她.她从良心那里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她在心里向这个声音辩白着,恳求着,为自己开脱着.归根结底,这良心也不是一个聪明正直的顾问.这只是世俗庸人那种渺小的良心,其中混杂着世人的见解,还有她过去的环境.习惯.风俗造成的影响.有了这良心,世人的声音就真的被当成上帝的声音.
  "唉,你堕落了!"那声音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问道.
  "看看你周围的那些人吧,"那声音在轻轻地说,"看看那些好人.他们不屑于做你做的事.看看那些好姑娘.要是让她们知道你那么经不住诱惑,她们会躲开你.你没有奋斗就放弃了努力."
  嘉莉一个人在家,独自看着窗外的公园时,她会听到这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不过也不是常常听到......只有在没有旁的事情打岔时,在她对目前的舒适感觉不太强烈,而且杜洛埃又不在家里时,这个声音才会出现.这声音起初很清晰,不过嘉莉从来没有完全信服过,因为她总有话回答:12月严冬的威胁啦,她很孤单啦,她有需求啦,她怕呼啸的寒风啦等等.贫困的声音替她作了回答.
  明媚的夏天一过去,城市披上了灰的外衣.整个长长的冬天,它穿着这件色调灰暗的外衣从事着各种活动.那无数的楼房,那天空,那街道,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在风中飞舞的灰尘和废纸,更增添了阴沉严峻的气氛.寒风在长长窄窄的大街上扫过,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人的惆怅.并非只有诗人.艺术家.或者感情细腻的上流人物才感受到了这种愁思.连狗和普通人都受了感染.他们的感受和诗人一样深刻,只是他们无法像诗人一样表达自己的感觉.停在电线上的麻雀,躲在门洞里的猫,还有负重跋涉的辕马,都感受到了悠长刺骨的冬的气息.世上万物,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深切感受到这气息刺心入肺.要是没有那些欢乐的炉火,没有以营利为目的的商业活动,没有出售欢乐的游乐场所,要是没有那些在店堂内外照常展出的货物,没有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牌,没有熙熙攘攘的顾客,我们会迅速感受到冰冷的冬之手沉重地压在我们心上.碰到阴雨天,太阳不肯赐予我们那一份应得的光和热,这种日子是多么让人沮丧啊.我们对光和热的依赖,远远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我们只是一群由光和热孕育的昆虫,离开了光和热,我们就不复存在了.
  在这种灰的漫漫寒冬,良心这隐秘的声音就越来越弱,越来越无力了.
  这种思想斗争并非时时浮上心头.嘉莉并不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她也没有不达真理誓不罢休的决心.她在这个问题上左思右想,陷入了逻辑混乱的迷宫,实在找不到一条出路,于是她就干脆不去再想.
  杜洛埃在此期间的处事行为堪称他那一类人的楷模.他带着她到处玩,在她身上花钱,甚至出门做生意也带上她.他在近处做生意时,有时也会留她一个人在家过两三天.不过总的来说,他们经常在一起的.
  他们这么安顿下来不久,有一天早上杜洛埃开口道:"听我说,嘉莉,我已请了我的朋友赫斯渥哪天晚到我们家来玩玩."
  "他是谁?"嘉莉疑虑地问道.
  "噢,他是费莫酒家的经理,人很不错."
  "那酒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城里最好的酒家,是个高级豪华的地方."
  好一会儿,嘉莉感到困惑.她想着杜洛埃的话,不知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自处.
  "没关系的,"杜洛埃看出她的心思就说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你现在就算杜洛埃太太."
  这话在嘉莉听来,有点轻率不体谅人.她看得出杜洛埃的情感不那么细腻.
  "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想起他的海誓山盟,她不禁问道.
  "嗯,我们当然要结婚的,"他说,"等我那笔小买卖一脱手我们就结婚."
  他指的是某个产业.他曾经告诉她他有这份产业在手头,需要他操心和整顿一番,以及诸如比类的事.不知怎么一来,这事儿牵制了他,使他不能随心所欲,心安理得地解决个人问题了.
  "等我一月份从丹佛做生意回来,我们就结婚."
  嘉莉把这些话当作了希望的基础......这对她良心来说是一种安慰,一种愉快的解决办法.一旦他们结了婚,她的错误就纠正了,她的行为也就无可非议了.
  事实上,她并不爱杜洛埃.她比他聪明,隐隐约约地,她已看出了他的缺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她不能对他有所评价和认识的话,她的境况还会糟糕一些,因为她会爱上他.她会害怕得不到他的爱,害怕失去他的欢心,害怕被抛弃而无所归依.她会被这些担忧弄得痛苦不堪.而现在,她的感情有点动摇不定.一开始她急于完全得到他,随后,就泰然处之,耐心等待了.她还不能确定,她究竟对他有什么看法,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
  赫斯渥来访时,她发现他在各方面比杜洛埃聪明.他对她表示的那份恭维,是每个女人都会赏识的.他并不吓得唯唯诺诺,也不太放肆大胆.他的最大魅力是殷勤周到.他的职业使他训练有素,善于讨好那些春风得意的男性同胞,那些光顾他的酒店的商人和高等专业人员.那么,在遇到一个让他着迷的人物时,他当然会使出更高明的手段,博取好感.一个美貌女子,不管她有何种优美情感,总是激发他施展最大的魅力.他温和.宁静.自信,给人的印象是他只想为你效劳......能做些什么令女士更高兴.
  在这种事情上,杜洛埃也是很有一套的,只要他认为值得下一番功夫.但是他太自高自大,缺乏赫斯渥那份温文尔雅.他太轻浮快活,太爱寻欢作乐,又太自信了.他在勾引那些初出茅庐,缺乏爱情经验的姑娘时往往成功.但是碰到稍有经验,情感高雅的女子时,他就一筹莫展,不能得手了.在嘉莉身上,他看到的是后一类姑娘,而不是前者.事实上,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他太运气了.再过几年,筹嘉莉稍有一点阅历,生活上稍稍顺利一些,那他就别想接近她了.
  "你这儿该置一架钢琴才对,杜洛埃."那天晚上赫斯渥朝嘉莉微微一笑,说道,"这样你太太就可以弹弹琴了."
  杜洛埃原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不错,我们该买一架,"他很乐意地说.
  "我不会弹琴,"嘉莉鼓起勇气说.
  "这一点不难学的,"赫斯渥回答道,"几星期下来你就能弹得很好了."
  那天晚上,他保持着最佳精神状态来助兴逗趣.他穿着一身特别考究的新衣服,领子挺刮地翻下来,显然是用最高级的衣料做的.背心是用昂贵的苏格兰花呢做的,上面钉着两排珠母圆扣,他的领结是发光的丝织品,颜色既不花俏,也不太素净.他的衣服不像杜洛埃的那样引人注目,但是嘉莉可以看出料子的高雅.赫斯渥脚上穿了一双黑皮鞋,是用柔软的小牛皮做的,只擦得微微发亮.杜洛埃穿的是漆皮鞋.但是嘉莉感到,考究的衣服还是配软牛皮鞋好.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注意到这些细节.平常看惯了杜洛埃的穿着,在这种场合,这些细节自然而然地就显露了出来.
  "我们来打尤卡扑克好吗?"谈了一会儿话以后赫斯渥提议说.他态度圆活,避开任何让人看出他知道嘉莉过去的话题.他的谈话完全不涉及个人,只说些和任何人无关的事情.他的举动使嘉莉感到轻松自如了,他的殷勤和风趣又让她感到愉快.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装出一副很认真很感兴趣的神气.
  "我不会打牌,"嘉莉说.
  "查理,你可没有尽到你的责任啊,"他对杜洛埃非常和蔼可亲地说."不过,"他又继续说,"我们俩可以一起教你."
  他这么使手腕,使得杜洛埃感到他很佩服他的选择.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示他很乐意和他们在一起.于是杜洛埃感到和他更亲近了,这也增加了他对嘉莉的尊重.由于赫斯渥的赏识,他对她的美貌有了新的认识.气氛大大地活跃起来.
  "来,让我瞧瞧你的牌."赫斯渥说着,彬彬有礼地从嘉莉背后看过去."你有些什么牌?"他看了一会儿."你的牌很不错,"他说.
  "你的运气很好.来,我来教你怎么打败你丈夫.你听我的."
  "喂,"杜洛埃说,"如果你们两个串通作弊,我就一点赢的希望也没有了.赫斯渥一贯是个打牌高手."
  "不,是你太太.她给我带来好运.她为什么赢不了呢?"
  嘉莉感激地看着赫斯渥,又朝杜洛埃微笑.赫斯渥装出一副普通朋友的样子,好像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愉快地消磨时间,嘉莉所做的只是让他愉快罢了.
  "好,"他说,他不把自己手里的好牌打出去,存心让嘉莉能够赢一回,"我看初学打牌能打得这样,成绩不赖啊."
  嘉莉看到自己要赢这一盘了,开心地笑了.有赫斯渥帮她的忙,看来她是战无不胜的了.
  他并不经常看她.即使看时,也只用温和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只显出愉快与和气,看不出一丝邪意.他把他的狡黠和精明都收了起来,显出一脸的正气.嘉莉毫无疑心,以为他醉心于眼前打牌的乐趣里.她感觉得出,他认为她打得很不赖.
  "打牌没有点彩头太不公平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伸进上装放硬币的小口袋,说道:"我们来下1角钱的注吧."
  "好."杜洛埃说着去掏他的钱.
  但是赫斯渥抢在他前面,已抓了满满一把1角的新硬币出来."给,"他说着在每人面前堆了一小堆硬币.
  "噢,这是赌博,"嘉莉笑着说,"这样可不好啊."
  "没关系,"杜洛埃说,"只是好玩而已.只要你只赌10美分,你还是可以上天堂的."
  "你先不要和我们说道德吧,"赫斯渥温和地对嘉莉说,"等看谁赢了钱再说."
  杜洛埃微微一笑.
  "如果你丈夫赢了钱,他会告诉你赌钱有多不好的."
  杜洛埃大声笑了起来.
  赫斯渥说话时带着讨好的口气,他的意思那么明显,连嘉莉也听出了话中的诙谐意思.
  "你什么时候出门?"赫斯渥问杜洛埃.
  "星期三,"他回答.
  "你丈夫经常出门,太不像话了,是不是?"赫斯渥对嘉莉说.
  "她这次和我一起去,"杜洛埃说.
  "你们走以前,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看场戏."
  "没问题,"杜洛埃说."你说呢,嘉莉?"
  "我很愿意,"她回答.
  赫斯渥尽量设法让嘉莉赢了这些钱.他为她赢了钱高兴,一遍遍数她赢的钱,最后把钱堆在一起,放在她伸出的手里.接着他们一起吃了顿点心.吃饭时,他给大家斟上酒.饭后,他很识体地告辞了.
  "对了,"他目光先注视着嘉莉,然后看着杜洛埃说道,"你们7点半准备好,我来接你们."
  他们陪他走到门口.他的马车停在那里,黑暗中车上的红灯发出愉快的光芒.
  "听我说,"他用老朋友的口气对杜洛埃说道,"下次你留你太太一个人在家时,你得让我带她出去玩玩,这样她不至于太寂寞."
  "行啊,"杜洛埃说,对赫斯渥的好意感到高兴.
  "你太客气了,"嘉莉说.
  "这不算什么,"赫斯渥说."换了我,我也会希望你丈夫这么关照我的."
  他微笑着,轻快地走了,给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从未与这样气度不凡的人有过交往.至于杜洛埃,他感到同样的愉快.
  "真是个好人,"他们回到舒适的房间时,他对她说道,"而且和我很要好."
  "好像是的,"嘉莉说.

  第十一章  时尚在诱惑:情感在自卫
  嘉莉善于学习有钱人的生活方式,模仿幸运儿们的种种浅薄表面的东西.看见一样东西,她就会问自己,如果适当地穿戴在她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知道,这当然不是美好的情感,也不是智慧.智者不会为这种事情苦恼,愚人也不会为此不安.鲜衣美服对嘉莉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每当她走近它们,它们似乎在狡猾地轻声自我夸耀,她心中的欲望使她乐意倾听这些声音.啊,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却有多么动听的声音!谁能替我们把这些宝石的声音翻译出来呢?
  "亲爱的,"从帕特里奇公司买回来的花边领饰对她说,"你戴上我显得多美啊.不要把我扔了."
  "啊,这么小巧的脚,"那双新买的软牛皮鞋说道,"穿上我,这脚多可爱啊.要是没有我的帮助,那将多可惜啊."
  这些东西一旦拿在手上,穿在身上,她也许会在梦中想到放弃它们.这些东西来路不正的想法也许会使她非常痛苦,使她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但是她绝不会舍得放弃这些东西.她的良心会向她呼吁:"穿上那些旧衣服,穿上那双旧鞋子吧!"但是这些呼吁是徒劳的.她也许能克服对饥饿的恐惧,去过从前的日子.在良心的最后压力下,她也许能克服对做苦工和过狭隘生活的抵触情绪.但是要她损害自己的容颜.要她穿上破衣烂衫,露出一副寒伧相吗?绝对办不到!
  杜洛埃助长了她在这个问题和其他相关问题上的看法,进一步削弱了她对物质引诱的抵抗能力.如果别人的见解正符合我们心中的愿望,这种情况是很容易发生的.他发自肺腑地一再赞扬她的美貌,他又那么仰慕地看着她,使她充分意识到美貌的重要.眼下她还不必像漂亮女人那样搔首弄姿.但是这方面的知识她学得很快.像他那一类人一样,杜洛埃有个习惯,喜欢在街上观察那些穿着时髦或者长相漂亮的女人,对她们评头品足.他具有女性那种对服饰的喜爱,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很有眼光,尽管他在智力问题上一窍不通.他注意到她们如何迈出小巧的脚,如何微微扬起下巴,如何富有曲线美地用优美的姿势扭动身子.对他来说,一个女人风骚巧妙地摆动臀部的姿势就像美酒的色泽对酒徒那样具有吸引力.他会回过头去,用目光久久追踪着渐渐远去的身影.他会孩子般地以一股不加遏止的热情大大激动起来.他爱慕女人们自己珍视的东西......翩翩风度.他像一名忠实的信徒,和她们一起拜倒在这神龛面前.
  "你看到那个刚刚走过去的姑娘吗?"第一天他们一起上街散步时,他就对她说道,"她走路姿势很美,对不对?"
  嘉莉注意看着被推崇的优美姿态.
  "不错,她走路姿势很好看."她愉快地回答,脑子里就想到也许自己在这方面有些小缺陷.既然那人的步态好看,她得更仔细地看看.本能地,她就想模仿那种姿态.当然,她也能这么走的.
  像她那么聪明的姑娘一旦看到某些东西被一再强调,受到推崇和赞赏,就会看出这种事的诀窍来,并付诸实践.杜洛埃不够精明,看不出这么做太没有策略了.他本应该让嘉莉和她自己比,而不是和比她自己强的女人比,这样事情会好得多.如果他是在和一个阅历丰富的女子打交道,他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来的.但是他把嘉莉看作一个初出道的黄毛丫头,又没有她聪明,无法理解她的感情.于是他继续开导她,也继续伤害她.对一个自己日益爱慕的女子不断开导和伤害,实在是一件蠢事.
  嘉莉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的教诲.她看出杜洛埃喜欢的是什么,模模糊糊地也看到了他的缺点.一个女人得知一个男人公然到处留情,她对他的看法就会下降.她认为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受最高的恭维,那就是她自己.如果一个男人能获得众多女子的欢心,他一定惯于对她们个个灌蜜糖.
  在他们住的公寓大楼里,她接受了属于同一性质的教诲.
  同一个楼里住着一个戏院职员海尔先生.他是斯坦达戏院的经理.他的妻子是一个年纪35岁浅黑型的可爱女人.他们属于如今在美国很普通的那一种人:靠工资过着体面生活的的人.海尔先生每星期45元薪水.他的妻子很有魅力,模仿少年人的心思,反对过那种操持家务,养儿育女的家庭生活.像杜洛埃和嘉莉一样,他们租了三室一套的房间,在嘉莉楼上.
  嘉莉搬来不久,海尔太太就和她有了交往,一同出去走走.很长时间,这是她唯一的同伴.经理太太的闲聊成了她认识外部世界的渠道.那些浅薄无聊的东西,那种对财富的崇尚,那些传统的道德观念,从不动脑筋的经理太太那里像筛子一样漏了出来,使嘉莉一时头脑糊涂起来.
  另一方面,她自己的情感却是一种净化心灵的力量.她内心有一种不断促使她努力向上的力量,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那些情感通过心灵不断地召唤着她.门厅对面的套房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和她母亲.她们是从印第安纳州伊凡斯维城来的,一个铁路会计师的妻子和女儿.女儿来这儿学音乐,母亲来陪伴她.
  嘉莉没有和她们结识.但是她看到那个女儿出出进进.有几次她看到她坐在客厅的钢琴前,还经常听到她弹琴.这少女就其身份而言,穿得过份考究.手指上戴着一两枚宝石戒指,弹琴时戒指在她雪白的手指上闪光.
  嘉莉现在受到了音乐的感染.她的易感的气质和某些乐曲发生了共鸣,就好像竖琴的某根弦会随着钢琴上相应的琴键按动发生共鸣一样.她的情感天生细腻,某些忧伤的曲子在她心里引起了朦胧的沉思,勾起她对自己欠缺的东西的渴望,也使她更依恋自己拥有的美好东西.有一首短歌那位年轻的小姐弹得特别温柔缠绵.嘉莉听到从敞着门的楼下客厅里传出了这支歌.那正是白昼与夜色交替之际.在失业者和流浪汉的眼里,这种时刻给世事蒙上了一层忧伤沉思的色调.思绪飘回遥远的过去,带回几束业已干枯的残花,那些消逝的欢乐.嘉莉坐在窗前朝外看着.杜洛埃从上午10点出去还没有回来.她一个人散了一会儿步,看了一会儿贝塞.M.克莱写的一本书,是杜洛埃丢在那里的.但是她并不怎么喜欢这本书.然后她换了晚装.当她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公园时,正像渴求变化和生命的自然界在这种时刻的情绪一样,她心里充满着企盼和忧愁.正当她思索着自己的新处境时,从楼下的客厅里悄悄传上来那支曲子,使她深受感动,百感交集.她不禁回忆起在她有限的生涯中那些最美好最悲伤的事情,一时间她悔恨自己的失足.
  她正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杜洛埃走了进来,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气氛.暮色已经降临,但是嘉莉忘了点灯.炉栅里的火也已经很微弱了.
  "你在哪里,嘉德?"他用他给她取的爱称,叫着.
  "在这里,"她说.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哀怨和孤独的情绪,可是他没有听出来.他身上没有诗人的气质,不会在这种场合下弄清女人的心思,在人生的悲哀中给她以安慰.相反,他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气灯.
  "喂,"他叫了起来,"你在淌眼泪啊."
  她的眼睛里含着残留的泪痕,还没有干.
  "嘘!"他说,"你不该哭的."
  他握着她的手,从他的自我主义出发,好心肠地认为她之所以哭,也许是因为他不在家她感到孤单的缘故.
  "好了好了,"他继续说,"现在一切都好了.我们伴着这音乐来跳一圈华尔兹舞吧."
  再没有比这更不合时宜的提议了.嘉莉马上看清他无法理解她的感情,给她以同情.她还无法清楚地指出他的缺点或者他们之间的差别,但是她已经感到了.这是他犯的第一个大错.
  傍晚,那个女孩在母亲的陪伴下迈着轻快的步子外出,杜洛埃对她的风度大加赞赏.这使嘉莉意识到女性那些时髦的姿态和动作的性质和意义:它们使人显得气度高雅,不同凡响.她在镜子面前,学着铁路会计师女儿的样子,噘起嘴唇,同时把头微微一场.她轻盈地一摆身子提起裙子......杜洛埃不是在这女孩和别的女人身上一再指出这个动作吗,而嘉莉是天生善于模仿的.她开始学会了那些美貌虚荣的女子无一例外会做的小动作.总之,她关于举止风度的知识大大增加了.她的外表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成了一个风韵不凡的姑娘.
  杜洛埃注意到了这些变化.那天早上他看到她头发上的新蝴蝶结和新发式.
  "你那样鬈头发很好看,嘉德,"他说.
  "是吗?"她甜甜地回答.在同一天她又试了一些别的时髦玩意儿.
  她的步履比以前飘逸,这是模仿铁路会计师女儿的翩翩风度的结果.这同一楼的年轻小姐对她的影响真是一言难尽.正是因为这些,当赫斯渥来访时,他所看到的那个年轻女人已不再是杜洛埃第一次搭讪的嘉莉了.她的服饰上和举止上的缺点已经基本上纠正了.她秀丽可爱,举止优美,由于缺乏自信而羞羞答答.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表情,这表情一下子吸引住了这位惺惺作态的正人君子.这种清新的魅力古而有之.他的情感还保留着一份对天真烂漫的青春魅力的赏识,现在这份情感被重新点燃了.他看着她的美丽的脸颊,感觉到微妙的生命之光正从那里散发出来.从她清澈的大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他耽于声色的天性看惯的狡猾.她的那点小小的虚荣心,他如果能看出来的话,只会使他感到有趣.
  "真奇怪,"当他坐着马车离去时,心里在想,"杜洛埃这家伙怎么能把她弄到手."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情感比杜洛埃高雅.
  马车在颠簸着前进,两旁的煤气路灯迅速向后退去.他的戴了手套的双手十指交叉着抱在胸前,眼前只看见灯光下的房间和嘉莉的脸,心里想着妙龄美人给人的乐趣.
  "我要送她一束花,"他心里盘算着,"杜洛埃不会介意的."
  他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对自己掩盖他迷恋她的事实.他并不为杜洛埃的先得手这事实担心.他只是让自己的思绪像游丝般地飘浮着,指望这思绪像蜘蛛丝一样,会挂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猜出结果会是什么.
  几星期以后,到处旅行的杜洛埃刚从俄玛哈短程出差回来,在芝加哥街上遇到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是他众多老相识之一.他本来打算赶快回奥登广场给嘉莉一个惊喜,现在和这个熟人谈上瘾了,就改变了初衷.
  "走,一起吃饭去,"他说道,一点也没想到有可能碰到熟人,惹起麻烦.
  "好啊,"他的同伴说.
  他们一起到一个适宜交谈的高级饭店去,相遇时还是下午5点钟,等吃完饭已是7点半了.
  快讲完一件小趣事时,杜洛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正在这时,他和赫斯渥的眼光相遇了.赫斯渥正和几个朋友一起进来,一看到杜洛埃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这女人不是嘉莉,他心里马上得出了结论.
  "哼,这坏蛋,"他心里想,带着几分义愤和同情,"这么无情无义,太让那个小姑娘伤心了."
  杜洛埃的目光与赫斯渥相遇以后,并没有在意,仍在轻松地想这想那,直到他发现赫斯渥故意装着没看见他,才有点担心起来.接着他注意到后者的一些表情.他想起了嘉莉以及他们上次的见面.老天,他必须跟赫斯渥解释解释.和一个老朋友偶然聊上半个小时不应该引起大惊小怪,把它看得过于严重的.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良心不安了.这样复杂的道德问题不是他能弄明白的.赫斯渥会笑话他用情不专,他会和赫斯渥一起哈哈大笑.嘉莉不会听到的,现在共餐的女友也不会知道的.但是他不能不感到事情很糟糕......他的名誉沾上了污点,可是他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他无精打采地结束了晚餐,送女友上了车,然后回家了.
  "他一点没向我提起他新结识的这些情人嘛,"赫斯渥心里想,"他以为我把他看成真心爱那个小姑娘的."
  "我刚刚把他介绍给嘉莉,他该不会认为我还在寻花问柳吧,"杜洛埃心里想.
  "我那天看见你了,"下一次杜洛埃走进那家他必去的高级酒家时,赫斯渥温和地对他说.像父母对小孩说话一样,他暗示地伸出了食指.
  "那是我的一个老相识.我刚出车站时撞见的,"杜洛埃解释道,"她以前是个大美人."
  "不是还很有点吸引力吗?"另一个假装开玩笑地说.
  "唉,不是的,"杜洛埃说,"这一次只是躲不掉而已."
  "你这次可以在这里呆几天?"赫斯渥问.
  "只能呆几天."
  "你一定要带那个小姑娘出来和我一起吃顿饭,"他说,"你把她关在家里恐怕要让她闷坏了.我来订一个包厢,我们一起去看乔.杰佛逊的戏."
  "我没有关她,"推销员说,"我一定来."
  赫斯渥听了这话很高兴.他不相信杜洛埃对嘉莉有什么感情.看着这个穿着华丽无忧无虑的推销员,他不由妒忌起这个他曾喜欢的人.他开始用情敌的目光,从机智和魅力的角度来打量他,要找出他的弱点所在.毫无疑问,他也许可以把杜洛埃看做好人,但是如果要拿他当情人看,就有点让人看不起了.他完全可以把他骗了.对了,如果能让嘉莉看到星期四那类小意外,这事情就算定下来了.他笑着聊天时,脑子里却在转这些念头,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了.可是杜洛埃一点没有觉察,他没有能力分析像赫斯渥那种人的目光和情绪.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接受了邀请,而他的朋友却在用老鹰般的目光打量他.
  这出人物关系特别复杂的喜剧中的女主人公这时并没有在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还在忙于调整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以便适应新环境,眼下还没有为这两人感到烦恼和痛苦的危险.
  一天晚上,杜洛埃看见她在镜子前穿衣.
  "嘉德,"他一把拉住她说,"我相信你变虚荣了."
  "没这回事,"她含笑回答.
  "是的,你真漂亮极了."他说着用胳膊搂住她,"穿上你那件深蓝套装,我带你看戏去."
  "哎呀,我已经答应海尔太太今晚和她一起去看博览会,"她抱歉地回答.
  "你答应了吗?"他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情况."要是换了我,我才不会去看博览会呢."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也没有提出取消约会陪他看戏去.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那个女仆递进一封信来.
  "他说要回音的,"女仆解释说.
  "是赫斯渥来的信,"杜洛埃拆信时,看着信封上的名字说道.
  "你们今晚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看乔.杰佛逊的戏,"信里说,"我们那天说定的,这次该我做东,别的安排都不算."
  "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杜洛埃天真地问.嘉莉满心想答应.
  "你决定吧,查理,"她有所保留地回答.
  "我想,要是你能取消和楼上的约会,我们还是去的好,"杜洛埃说.
  "没问题,"嘉莉不加思索地回答.
  杜洛埃找信纸写回信的当儿,嘉莉去换衣服.她几乎没想一想为什么对这个邀请这么感兴趣.
  "我要不要把头发梳成昨天那种发型?"她手里搭拉着好几件衣服出来问道.
  "当然好了,"他很高兴地回答.
  看到他一点没有疑心,她放心了.她并不认为她愿意去的原因是因为赫斯渥对她有吸引力.她只是感到赫斯渥.杜洛埃和她三个人一起玩的想法比别的两个安排更有趣.她仔细地打扮好,向楼上道了歉,就出发了.
  "我得说,"他们走到戏院大厅时,赫斯渥说,"今晚你特别地迷人.",
  在他赞赏的目光下嘉莉感到心跳.
  "现在跟我来吧."他说着带头穿过休息处进了正厅.
  如果说有什么盛装展览,那就是在戏院里了.俗话用"一水没洗"形容衣服挺括簇新,在这里一点不假.
  "你看过杰佛逊演的戏吗?"在包厢里,他侧身朝嘉莉问道.
  "没有,"她回答.
  "啊,他真是一个有趣的演员,很讨人喜欢."他继续说着,用这些人所能想到的泛泛赞语介绍着.他打发杜洛埃去取节目单,把他听来的有关杰佛逊的事说给她听.嘉莉感到说不出的快乐.这里的环境,包厢里的装饰,她同伴的风度......这一切像催眠术一样把她迷住了.好几次他们的目光偶然相遇,于是一股情感的热流从他眼里向她袭来,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无法解释这一点,因为下一次赫斯渥的目光和手势中又似乎只有亲切和殷勤,对她没有一点意见了.
  杜洛埃也参加谈话,但是相形之下,他一点也不风趣.赫斯渥让他们两个人都感到愉快,所以嘉莉认为他不同凡响.她本能地感到他比杜洛埃坚强高雅,虽然他同时又那么朴实.到第三幕结束时,她已认定杜洛埃只是个好人,在别的方面尚有欠缺.在明显的对比下,她对杜洛埃的评价越来越低.
  "今晚我过得很愉快,"戏结束后出戏院时,嘉莉说.
  "是啊,真令人愉快,"杜洛埃加了一句.他一点也不知道,已经打了一场战争,他的防线被削弱了.他就像中国皇帝坐在龙庭上自鸣得意,不知道他的最好的省份已被人夺去了.
  "你们帮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否则我会感到很乏味的,"赫斯渥说道,"再见."
  他握住嘉莉的小手,一阵感情的电流在他们之间流过.
  "我累了,"当杜洛埃开口说话时,嘉莉说道,身子朝后依在车上的座位上.
  "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抽根烟."他说着站了起来,愚蠢地走到电车前面的平台去,对这些爱情的游戏听之任之.

  第十二章  华厦灯火:使者求爱
  赫斯渥太太并不知道她丈夫的道德问题,不过她也许能猜出他有这种习性,因为她对他再了解不过了.她是那种惹恼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赫斯渥一点没想到在某些情况下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从来没见过她勃然大怒.事实上,她不是那种动辄发火的人.她对男人们没有信心,知道他们总要犯错误的.她太工于心计,不愿意让无谓的大吵大闹暴露出自己的疑心.那样会听不到消息,占不了上风.她不会让她的怒气一古脑儿发泄出来.她要等待时机,盘算掂量,研究细节,积累信息,直到她的力量可以使她如愿以偿.与此同时,如果有机会对她的报复对象施加大大小小的伤害,她也不会迟疑不干.但是在伤害对方时,她不会让她的对手知道毛病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她是一个冷酷自私的女人,喜欢把许多想法藏在心里,面子上一点不露声色,连眼色也不透露出一点.
  赫斯渥对她这种脾气虽然有所觉察,但并不真正清楚.他和她一起生活一直相安无事,他甚至有些满意.他一点也不怕她......他没有理由要怕她.她还有几分为他自豪,她要保持社会地位的愿望又加强了这种自豪.不过她暗暗高兴,因为她丈夫的大部分财产放在她的名下,这是家庭比今日更具吸引力时赫斯渥采取的措施.他太太没有理由要担心他们的家庭关系会出问题,但是不和的阴影使她不时想到这种财产安排对她有利.这种有利地位使她变得难以驾御.赫斯渥小心从事,因为一旦她对他不满,他的一切就岌岌可危了.
  那天晚上,赫斯渥.嘉莉和杜洛埃在麦克维卡戏院包厢里看戏时,他儿子小乔治恰巧也在那里.他和当地绸缎批发行的第三合伙人哈.索.卡迈克尔的千金坐在正厅第六排.赫斯渥没有看到他儿子,因为他坐在椅子里时身子尽量往后靠,这是他的习惯.这样当他身子前倾时,前六排的人只能看见他半个身子.在每个戏院他都习惯这么坐法,尽量不要引人注目,如果太暴露了对自己没有好处的话.
  碰到自己的行为有被人误解或误传的可能时,他的一举一动就特别小心,总是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估量暴露一时身体可能要付出的代价.第二天早饭时,他儿子说:
  "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老爸."
  "你昨晚在麦克维卡戏院吗?"赫斯渥用最欣然的口气问道.
  "是啊,"小乔治说.
  "你和谁一起去的?"
  "和卡迈克尔小姐一起."
  赫斯渥太太向她丈夫投去疑问的目光,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否真像他们在聊的那样只是偶然去戏院看场戏.
  "戏怎么样?"她问道.
  "很好,"赫斯渥说,"还是一出老戏《瑞普凡.温克尔》."
  "你和谁一起去的?"他的妻子装出漫不经心的神气追问道.
  "查理.杜洛埃和他的妻子.他们是莫埃的朋友,到这里来玩玩的."
  由于他的职位的关系,这样的解释一般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他的妻子认为,他的职务有时需要他单独出外应酬,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近来他太太要他晚上陪她出去玩时,他好几次推托说事情忙,脱不开身.就在昨天早上,她要他当晚陪着出去时,他就推掉了.
  "我记得你说你昨晚没空的,"她斟字酌句地说道.
  "我是没空,"他嚷了起来,"凭空插进看戏这码事我也没办法.我后来加班一直干到半夜2点."
  暂时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是心里留下了不满的疙瘩.他对他妻子的权利这样置之不顾还是第一次.多年来,他对她的感情日益淡薄,感到和她在一起很乏味.现在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了一轮朝阳,这弯残月就在西边天际失去了光泽.对于旧的生活他只想掉头不顾,任何要他回头的呼唤都叫他恼火.
  另一方面,她却要求他完全履行他们婚姻关系规定的一切义务,尽管作为婚姻实质的感情已不复存在了.
  "今天下午我们要去市里,"几天以后她说,"我要你到金斯莱大菜馆来见见菲力普先生和太太.他们在屈莱芒旅馆下榻.我们应该带他们观光一下."
  在发生了星期三这事以后,他无法再拒绝了,尽管菲力普两口子虚荣愚昧,非常令人乏味.他很勉强地答应下来,因此出门时很恼火.
  "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他想,"我可不愿意浪费时间陪这些游客逛大街.我还有事要做呢."
  隔了不久,赫斯渥太太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要求,不过这次是看下午场的戏.
  "亲爱的,"他回答,"我没空,我太忙了."
  "你却有时间陪别人去,"她回答时口气已很不快了.
  "没有这回事,"他回答,"我只是躲不掉商业应酬,就是这么回事."
  "好,不去就不去,"她尖叫道.她的嘴唇紧闭着,双方的敌对情绪增加了.
  另一方面,他对杜洛埃的小女工的兴趣几乎是在同步增加.那位年轻的小姐,在处境的压力和新朋友的教诲下,变化显著.她具有寻求解放的斗士的悟性,更排场的生活向她发出了诱人的光辉.与其说她的知识增加了,不如说她对物质的欲望增强了.海尔太太关于财富和地位的长篇宏论教会了她区分财富的等级.
  海尔太太喜欢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坐车兜风,去瞧瞧她住不起的华厦和草坪,饱饱眼福,得些心灵上的安慰.在北区沿着现在的北湖滨路已建起了一批漂亮的府邸.那个湖当时还没有用石块和花岗岩砌的湖堤.井然有序的道路把草坪分隔成一块块的,看上去很悦目,簇新的府第十分气派宏伟.冬季刚过,迎来了早春最初的好天气.海尔太太租了一辆轻便马车,请嘉莉一起去玩一下午.她们先驱车穿过林肯公园,然后驶向伊凡斯顿豪华住宅区.4点钟驾车往回走,大约5点钟到了北湖滨路的北端.一年的这个季节,仍是昼短夜长.黄昏的暮色已开始降临在这大城市.路灯已点亮了,柔和的光辉像半透明的液体倾泻下来.空气中透出温和的气息,以无限的轻柔向人的心灵和肌肤倾诉.嘉莉感到天气真好.这一天因为许多的联想和启迪,她的心灵成熟了.她们沿着平坦的马路行驶时,偶而有马车从她们车旁驶过.她看见一辆车停了下来.随从先下车,为一位先生打开车门.他似乎很悠闲,刚刚从哪里玩了一下午回来.她看见在大片冒出嫩绿的草坪后面,一座座豪华住宅里隐隐透出灯光.她有时瞥见一把椅子,有时瞥见一张桌子,有时瞥见富丽的房间一角.几乎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比这些一闪而过的景色更强烈地吸引她了.童年时关于仙窟琼林和王室宫殿的梦想现在又复活了.她想象着住在这些雕廊画栋大厦里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日子.这些华厦的门廊精雕细琢,门口的球形水晶灯照着方格镶板的大门,门上装有绘图彩色玻璃.她敢肯定这里就是幸福之所在.啊,如果她能拥有这样一幢大宅,漫步走过门前宽敞的走道,跨过在她看来像珠宝堆砌的富丽门廊,服饰华贵步态优雅地走进去发号施令,那么一切悲伤都会一扫而光,一切痛苦都会不治而愈.她久久地看着看着,惊叹着,欣喜着,企盼着.她那不安份的心灵就像海上女妖塞伦富有蛊惑力的歌声在耳边不断地低诉.
  "如果我们能拥有一栋像这样的住宅,"海尔太太幽幽地说,"那会多么快活啊."
  "不过人家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嘉莉回答.
  那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伪善哲理她听过不知多少遍了.
  "不过,依我看来,"海尔太太说,"人们拼命想住进漂亮大厦去,情愿去那里吃苦呢."
  她回到家时,感到她的住处比那些华厦差远了.她不至于蠢到看不出,他们住的只是小小三间摆设中等的公寓房间.她没有拿眼下的住处和她过去的住处相比,而是和她才看到的华厦美宅相比.她眼前仿佛还看见那些宫殿般的大门在闪光,耳朵里似乎还听到座垫华丽的马车从身旁辚辚驶过.说到底,杜洛埃算哪号人物?她自己又算得什么呢?她坐在窗前的摇椅里,一边摇着,一边想着.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隔着华灯下的公园,凝视着公园后的华伦街和阿希兰大道上灯火通明的楼房住宅.她沉浸在这些思绪里,不想下楼去吃饭.忧愁伤感使她不想动弹,只想坐在摇椅里,摇着哼着小曲.一些老调子悄悄浮上心头,当她唱着这些歌,她的心在往下沉.她企盼着,企盼着,企盼着.一会儿思念哥伦比亚老家的村舍,一会儿渴望着北湖滨路上的华厦美宅.一会儿艳羡某位小姐的漂亮服装,一会儿又想起某个迷人的景色.绵绵的忧伤袭上心头,夹杂着犹豫.希冀和幻想.到最后,她觉得她的处境似乎无限孤独和凄凉,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时光在流逝,她坐在窗旁的阴影里,低低哼唱着,心里开心起来,尽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嘉莉正沉湎在这种情绪中,公寓仆人上来说,赫斯渥先生在楼下客厅求见杜洛埃先生和太太.
  "我猜想他不知道查理出门了,"嘉莉想.
  整个冬天她几乎没有见到这位经理先生,但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主要是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她对他始终没有忘怀.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这样子能不能见客.但是照了镜子以后,她放下心来,于是走下楼梯.
  赫斯渥像往常一样打扮入时,风度翩翩.他没有听说杜洛埃出门了.不过这个消息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开始聊起那些嘉莉会感兴趣的一般话题.他聊天时的轻松自如真令人吃惊.他是那种阅历丰富的人,知道自己的谈吐讨人喜欢.他很清楚嘉莉爱听他说话,所以毫不费劲地聊着.他的谈吐把嘉莉迷住了.他把椅子挪近些,语调变得那么轻柔,好像他在说什么悄悄话似的.他的谈话几乎完全是关于男人和各种娱乐的.他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不知怎么的,他使嘉莉盼望自己也能见识见识这些事物.与此同时,他把她的注意力引向自己.她无时无刻不在意识到他的个人魅力和存在.有时为了强调某一点,他微笑着慢慢抬起目光,于是她就像碰到磁铁一样,被他的眼神吸引住了.他没费一点劲就使她对他的话表示赞许.有一次他碰了一下她的手来加强他的语气,她只报以一笑.他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氛围,渗透到她全身心.他没有一刻让人乏味,相反他似乎让她也变得聪明起来.至少,在他的影响下她变得活跃起来,把自己身上的优点充分显示出来.她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时,似乎比和别人在一起时来得聪明.至少,他似乎在她身上发现那么多的优点值得夸奖.他的举止里没有一点儿屈尊俯就的意思,而杜洛埃总以恩人自居.
  自相识以来,每次见面,不管杜洛埃是不是在场,他们俩人之间都有一种微妙的个人感情,一种嘉莉感到很难说清的感情.她天生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她从来不善于把自己的意思哗哗往外倒.主宰着她的是一种强烈深沉的感情,可她却说不出关键有份量的话来.至于眼色和感情,又有哪个女人肯暴露呢?她和杜洛埃之间从来没有这种情感的交融,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当她委身于他时,她既为自己的贫困所迫,也为杜洛埃表现的慷慨解困的义气所感动.现在她为赫斯渥传来的这股感情暗流而动心,这种情感是杜洛埃根本不懂的.赫斯渥的目光像情人的喁喁情话一样动人,而且更加让人动心.它不要你立刻作出决定,也无法回答.
  人们往往把话语看得太重要.他们误以为谈话会产生巨大的效果.事实上,在一切雄辩中,语言往往是最浅薄的部分.它们只是模糊地代表了语言背后所隐藏的汹涌澎湃的激情和愿望.舌头只会让人分心,只有舌头停止说话,心灵才能听见另一颗心声.
  在这次谈话中,她听到的与其说是他的话,不如说是他所代表的那些东西的声音.他温文尔雅的外表本身就多么具有说服力啊.他身份高贵又是多么显而易见!他对她日益增长的欲望,像一个温柔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心上.她不必颤栗,因为那个手是无形的.她不必担心别人会说闲话,也不用自我责备......因为这一切不着形迹,无法看见.他在恳求她,说服她,引诱她,去放弃旧的权利,接受新的权利,然而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可以证实他这么做了.就他们俩的实际思想活动而言,他们正在开展的那场交谈只相当于管弦乐队的低低乐声,为戏剧情节的展开提供背景音乐.
  "你有没有去看看北区湖岸大道那一带的楼房?"赫斯渥问道.
  "我今天下午刚去那里看了回来......海尔太太和我一起去的.非常漂亮,是不是?"
  "是很漂亮,"他回答.
  "唉,真的,"嘉莉幽幽地说,"我真想住在那种房子里."
  "你感到不快乐,"赫斯渥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
  他认真地抬起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猜想这句话深深拨动了她的心弦,现在有点机会为自己说上句话了.他静静地向前倾着身子,用目光久久注视着她.他感到现在是关键时刻了.她竭力想挪动一下,但是没有用.这目光倾注了一个男人天性中的全部力量,而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他就这么注视着,注视着.这局面持续得越久,她的处境就越困难.这小女工陷入了感情的漩涡之中,越陷越深,那几根支撑她的柱子一根根都漂走了.
  "喂,"她终于说道,"你不可以这么看我的."
  "我忍不住,"他说道.
  她的心情轻松了一点,让这局面继续下去,这增加了他的信心.
  "你不满意你目前的生活,是吗?"
  "是的,"她微弱地说.
  他看出,他已控制了局面......他感觉到了,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手.
  "你不可以这样的,"她嚷着跳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本来可以跑掉的,可是她没有走.她并没有中止他们的交谈,但是他已在快活地想入非非了.不久他站了起来要走了.
  "你别难过,"他和气地说,"过段时间,事情会好的."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想不起说什么好.
  "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他说着伸出手来.
  "是的,"她答道.
  "别和人提起我们见面的事.下次我再来看你."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
  "我没法答应你,"她心怀疑虑地说.
  "你应该稍许大方一点,"他说.他的话很直率,使她受了感动.
  "我们别再提这个了,"她说.
  "好,"他说着,容光焕发了.
  他下了台阶,走进自己的马车.嘉莉关上门,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她在镜子前解开自己的宽花边领饰,又解下了漂亮的鳄鱼皮带,那是她最近才买的.
  "我越变越坏了,"她说道,真心感到烦恼和羞愧,"我好像哪件事也没有做对."
  过了一会儿,她解开头发,让秀发像棕色的波浪松松地垂下来,她的脑子还在想当天晚上的这件事.
  "我不知道,"她终于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嗯,"赫斯渥坐着马车离开时,心里想,"她确实喜欢我的,这一点我知道."
  在去酒店办公室的整整四英里的路上,这位心情兴奋的经理快乐地吹着口哨,那是一首有十五年没想起过的旧曲子.

  第十三章  暗结同心:困惑和迷茫
  嘉莉和赫斯渥在奥登公寓会客室会见相隔不到两天,赫斯渥又来求见了.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宽容态度也煽起了他的爱慕之情.他感到他必须得到她,而且很快得到她.
  他对她的兴趣,简直可以说是神魂颠倒,并非是单纯的性欲.这是多年在干旱贫瘠的土壤中不断枯萎的情感,又发出了新芽,开出新花.这也许是因为嘉莉不同于他以往爱慕的女人:她比她们更优秀.自从那次恋爱结婚以来,他再没有谈过恋爱.而自那以来,时间和阅历已使他认识到他当初的择偶是多么草率和错误.每次想到这一点,他就暗暗地想,要是可以重新来过,他是绝不会娶这种女人的.与此同时,他和女性的来往总的来说大大降低了他对女性的敬意.无数次的经验使他对她们抱着一种讥嘲不屑的态度.他以往认识的女性几乎都属于同一类型:自私.无知.俗艳.他朋友们的妻子也让他看不上眼.他自己的太太已养成了一种冷漠和庸俗的品性,这一点是绝对不会讨人喜欢的.下层社会那些禽兽般的男人们卑劣取乐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少.这使他的心肠变硬了.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大多数妇女......他只注意她们的姿色和服饰的效果,用一种锐利和调情的目光看着她们.不过他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因此当他发现一个善良女子时,他油然起敬.就个人而言,他并没有费心去分析圣洁女子这种奇妙事物.在她面前,他只是脱帽致敬,并让那些轻薄恶少们闭上嘴......就像巴沃莱大街上下等娱乐场所的爱尔兰老板会在天主教慈惠会的修女面前谦恭地低下头,用虔诚的手心甘情愿地献上慈善捐款.但是他并不愿意去多想他为什么这样做.
  处于他这种地位的男人,在经历了一连串无聊或让人心肠变硬的事情以后,一旦遇上一个年少单纯.纯洁无邪的女子,他也许会出于双方差异悬殊的考虑而和她保持距离;但他也可能被这种意外发现迷住了,为自己的发现欣喜若狂,于是被吸引了过去.这种人用迂回曲折的手段接近她们,他们不会也不懂如何取悦这种姑娘,除非他们发现这天真的姑娘入了圈套.假如苍蝇不幸落入蜘蛛网,蜘蛛就会走上前去,提条款开谈判.所以那些少女们流落到大城市时,一旦落入了这些浪子和登徒子之流的圈套,即使只是碰到了圈套的最边缘,他们也会走上前来,施展勾搭引诱的花招.
  赫斯渥原是应杜洛埃的邀请,去看他新到手的女人,猜想那不过是又一个绣花枕头而已;姿色出众,衣服鲜亮,肚子里一包草.他进门时,只期待着度过一个寻欢作乐的轻松夜晚,然后就把这个新结识的女人丢在脑后.出乎他意料,他见到了一个年轻美丽让他动心的女人.在嘉莉温柔的目光中,他看不到一丁点情妇们精于算计的眼神.她羞怯的举止迥然不同于妓女的惺惺作态.他立刻看出自己弄错了.他看出这不幸的少女是被某些困境推到了他的面前,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不过这里面也夹杂着个人的打算.他想把嘉莉弄到手,因为她相信嘉莉如果和他结合在一起,她的命运会比和杜洛埃在一起好一些.现在他对这个推销员的妒忌超出了有生以来他对任何人的妒忌.
  嘉莉当然要比杜洛埃这家伙强,因为她在精神上要比他高尚.她刚从农村来,身上还带着乡村的气息,目光中还保留着乡村的光芒.在她身上没有狡诈和贪婪.她的天性中继承了一丁点儿这些坏毛病,但那只不过是一些残痕.她现在充满了惊奇和渴望,当然不会有贪婪的念头.她打量着周围像迷宫一般的城市市容.仍然感到一片茫然.赫斯渥在她身上看到了花苞初放的青春,他要摘取她,就像摘取树上的鲜果.在她面前,他感到精神振奋,就好像一个人从夏天的烈日下来到了初春的清新空气中.
  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嘉莉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商量.脑子里一会儿这么想,一会儿那么想,想不出一个结果.最后想累了,干脆搁到一边去了.她觉得她欠了杜洛埃一份人情.杜洛埃帮助她摆脱困难和烦恼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对他各方面都怀着最美好的感情,她承认他相貌英俊,为人慷慨大方.他不在身边时,她甚至不去想他的自我主义.但是她感到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一种束缚力限制她和别人来往.事实上,和杜洛埃厮守一辈子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甚至杜洛埃本人也没这种打算.
  说实在的,这个讨人喜欢的推销员不可能维持任何持久的关系.他无忧无虑情感多变,日子过得兴高采烈,自以为人人为他着迷,到处有情人盼他回去,事情会永远不变,供他取乐开心.如果个老相识不再谋面或者某位老朋友不肯再接待他,他并不感到很伤心.他正青春年少,一帆风顺.他到老死也会保留着这颗年轻人的心.
  关于赫斯渥,他心里充满着关于嘉莉的种种思绪和情感.他对嘉莉并没有明确的打算,但是他决心要让她吐露她对他的爱.从她低垂的眼睛,躲闪的目光和游离的神态中,他认为他已经看到了初萌的爱情的迹象.他要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他想知道下一步她会怎么样......下一步她会怎么流露她的感情.已有多年他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焦虑和这么深的热情了.在情感上他又成了年轻人......一个驰骋情场的骑士.
  由于他的职务之便,他晚上要出外很方便.一般来说,他非常忠于职守.因此他在时间支配上很得老板的信赖,他想什么时候离开一会都没问题,店里都知道他的经理职责完成得很出色.他的翩翩风度.圆活态度和华丽外表给了这个地方一种高雅气氛,这一点对酒店的成功是至关重要的.他有长期的工作经验,在决定购货储备上很精明.酒保和招待可以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单个的变动还是整批的变动,但是只要有他在,那些老顾客几乎没注意到任何变化,他使这地方有了一种他们熟悉的气氛.因此在时间安排上,他往往根据个人的需要,有时下午出去,有时晚上离开一下,但是总是在晚上十一二点之间回到店里,监督一天最后一两个小时的生意,照料打烊的种种琐事.
  "乔治,你一定要等一切事情弄妥了,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你才走."莫埃曾对他这么说.自那以来,在他长期的任职期间,他没有一次忽略过这个要求.两个老板已有好多年没有在下午5点以后到店里来过了.但是他们的经理仍忠实地履行着这个规定,就好像他们会经常到店里来视察一样.
  这个星期五下午,离上次拜望相隔还没到两天,他就决定去看嘉莉.他无法再等了.
  "伊文思,"他对酒柜领班说,"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四五点钟会回来的."
  他急急走到麦迪生大街,坐上公共马车,半小时后来到了奥登广场.
  嘉莉正打算去散步.她已穿上淡灰羊毛女装,外罩一件时髦的双排扣上装.帽子和手套也已取出来了,正在脖上系一条白色花边领饰.就在这时公寓女仆上来禀告说赫斯渥来访.
  嘉莉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她要女仆下去说,她马上下来,一边加紧穿衣打扮.
  嘉莉自己也不知道对于这位仪表堂堂的经理来访究竟是高兴还是遗憾.她突然一阵心慌,两颊微微发烧.不过这是出于紧张,而不是害怕或喜爱.她没有去想他们可能聊些什么,她只感觉到她必须当心一点,因为赫斯渥对她有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她用手指最后整理了一下领饰就下楼去了.
  那位一往情深的经理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紧张,因为他充分明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感到这一次他一定要采取果敢行动.可是事到临头,听到楼梯上传来嘉莉的脚步声,他又有点胆怯了.他的决心不像刚才那么大了,因为他毕竟并不知道她的想法会是什么.
  可是当她走进房间时,她的容貌给了他勇气.她看上去那么清纯可爱,足以给任何一个情人以勇气.看得出她心里紧张,于是他的紧张就消失了.
  "你好吗?"他从容地说,"今天下午天气这么好,我克制不住就想出来走走."
  "是呀,"嘉莉说着来到了他的面前,"我本来也打算去散散步."
  "噢,是吗?"他说,"那么你拿上帽子,我们一起去走走怎么样?"
  他们穿过公园,沿着华盛顿大街往西走.那是一条漂亮的碎石子铺的路,两旁宽敞的木头房屋和人行道隔了一些距离.西区好些有钱人家住在这里,因此赫斯渥不由担心招人耳目.不过他们还没走过几条马路,就在一条横马路上看见一家出租马车的招牌,这给他解决了难题:他要带她坐马车逛逛新的林荫大道.
  那条林荫大道当时和一条乡村大路差不多.他想带她去看的那段路在西区以外,那里几乎没有什么房子.这条路把道格拉斯公园和华盛顿公园(也就是南公园)联结起来,完全是一条规划整齐的道路.往正南穿过一片开阔的草地,大约有五英里的距离,然后折向正东,穿过同样距离的草地.这条路上大部分地段看不到一栋房子,可以放心地谈话,不用怕人打扰.
  在马厩里他挑了一匹温顺的马,他们不久就驶出了可能被人看见或听见的地段.
  "你会驾马车吗?"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没试过,"嘉莉回答.
  他把缰绳放在她手里,自己两手一抱,坐在一旁.
  "你瞧,这没什么难的,"他含笑说道.
  "马很温顺,当然就不难了,"嘉莉说.
  "稍微练习一下,你驾车的本领就不会比谁差了."他鼓励地又加了一句.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把谈话往正题上引.有一两次他保持沉默,希望在沉默中她的思绪会受到他的感染.但是她仍然轻松地谈着原来的话题.不过,没过多大功夫,他的沉默起了作用,他的思路开始影响她的情绪.他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前方,并不特别看什么东西,好像他在想一些完全和她无关的事.但是他的心事是很明显的.她清楚地意识到决定他们关系的关键时刻说来就来了."你知道吗?"他说,"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几个夜晚是我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真的吗?"她假装不在意地说道.但是他的口气却让她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
  "这些话那天晚上我就想告诉你的,"他补充说,"但是不知怎么错过了机会."
  嘉莉专心听着,没打算回答,她想不出什么值得说的话.尽管自上次见面以后,她心里一直隐隐感到苦恼,不知道这件事对不对,她现在又被他深深迷住了.
  "我今天到这里来,"他继续神情严肃地说,"是为了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肯听我说这些."
  赫斯渥按其本性实在是一个浪漫派人物.他具有热烈的情感,经常是很富有诗意的情感.在欲望的驱使下,就像眼下,他的口才大增.他的感情和声音似乎带上压抑苦闷和忧伤缠绵的色彩,这一点正是语言具有感人力量的实质.
  "你一定已经知道,"他说着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在想着该怎么往下说时,他保持着奇异的沉默,"我爱上了你."
  嘉莉听了这话一动也没动,她被这个男人创造的气氛迷住了.为了表达他的感情,他需要一种教堂般的肃穆,而她就让这种肃穆气氛笼罩了,目光仍然看着眼前开阔平坦的景色.过了两分钟,赫斯渥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不该说这话的,"她软弱无力地说.
  她这话缺乏说服力,她这么说只是她隐隐想到她该说些什么.他对她的话不加理睬.
  "嘉莉,"他用亲密熟悉的口吻叫着她的小名,"我要你爱我.你无法想象我多么需要有人给我一点爱.我真的很孤单.我的生活中没有一点愉快和欢乐,只有工作和为不相干的人操劳."
  当他说这话时,他真的以为他的处境非常可怜.赫斯渥具有一种以旁观者的身份客观看待自己的能力,他能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他的生活的各个方面.他说话时,由于紧张的缘故,声音里带着一种特别的颤抖和振动.这声音激起了他的女伴心中的同情.
  "哎呀,在我看来,"她说话时用她那双充满同情和感慨的大眼睛看着他,"你应该感到很幸福才对.你有那么丰富的人生阅历."
  "就是这个原因,"他的声音变得轻柔低沉,"就是因为我看到的太多了一点."
  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对她说这些话,这对嘉莉来说可不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她不由感到自己的处境奇特.这是怎么啦?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的狭隘的乡村生活经历就像一件衣服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换上了一件神秘的城市外衣?她眼前就是一个最大的城市之谜: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坐在她身旁,在向她恳求.瞧,他的日子轻松舒适,他的势力很大,地位很高,衣服很讲究,然而他却在向她恳求,她没法就这事形成一个正确公正的想法,于是她就不再费心去想这件事.她让自己沐浴在他的情感带给她的温暖中,就像一个挨冻受寒的人来到一盆炉火旁感到感激.赫斯渥的热情在炽热地燃烧,在他的激情感化下,他的女伴的种种顾忌就像蜡一样溶化了.
  "你以为我很幸福,"他说,"所以我不该抱怨,是吗?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整天要和那些对你漠不关心的人打交道,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日复一日要到一个冷漠无情只讲排场的地方去,找不到一个可以指望得到他的同情的人或者一个你可以和他愉快聊聊的人,也许你也会感到不快乐的."
  他的话叩击着她的同情的心弦,使她想到她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和漠不关心的人打交道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些冷漠无情的人群中孤独无依又是什么滋味.她曾经不就是那样的吗?她现在不仍然是孤苦零仃吗?在所有她认识的人中,她可以向谁请求同情呢?没有一个人.她只有独自一个在那里沉思和惊讶.
  "如果我有你爱我,"赫斯渥继续说,"我就会满足了.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有你作伴.事实上,我现在只是到处转悠,得不到一点满足,日子很难打发.在见到你以前,我只是在无聊地混日子,得过且过而已.自从见了你以后,......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你."
  就像她曾经幻想的那样,嘉莉脑子里开始以为她终于遇到了一个需要她的帮助的人.她真的可怜起这个悲伤孤独的人来了.想想吧,他那么优越的境况,就因为少了她,弄得了无生趣.想想看他竟然得这么哀哀恳求她,可她自己也感到那么孤独无依.这一切不是太糟了吗?
  "我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道歉似地说,好像他有必要在这点上对她作些解释似的,"你该不会认为我在各处混,一定干尽坏事了?我做事有些鲁莽轻率,但是我很容易改的.我需要你拉我一把,这样我的生活才会有点意义."
  嘉莉温柔地望着他,希望以自己的德行感化这个迷途羔羊.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怎么还需要别人拯救呢?他会有些什么错误需要她的纠正呢?他的一切是那么出色,他的错误一定是微不足道的.它们至多不过是些有钱人无伤大雅的错误,而对这些镀了金的错误,人们一向是宽宏大量的.
  他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巴巴的,使她深受感动.
  "真是这样的吗?"她沉思着.
  他用一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而她狠不下心来挣脱.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一阵柔和的春风在路上欢快地吹过,卷起前一年秋天落下的黄叶枯枝.马没有人驾驭,自己悠悠哉哉地往前走着.
  "告诉我,"他轻轻地说,"说你爱我."
  她羞答答地垂下了眼睛.
  "承认吧,亲爱的,"他情意绵绵地说,"你爱我,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但是他感到自己胜利了.
  "告诉我吧,"他用圆润的声音说.他把她拉得那么近,他们的嘴唇几乎连在了一起.他热烈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放开手去抚摸她的脸蛋.
  "你爱我,对吗?"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她的唇上.作为回答,她的嘴唇回吻了他.
  "现在,"他欢乐地说,漂亮的眼睛兴奋得发出光来,"你现在是我的情人了,是吗?"
  作为进一步的证实,她把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上.

  第十四章  视而不见:一方影响下降
  那天晚上嘉莉在自己的房间里身心都极为振奋.她为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情欢欣鼓舞,带着种种美妙的想象,热切地等待着星期天晚上的幽会.他们已约好她去市中心和他见面.虽然他们并没有感到需要特别保密,但是这么安排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密.
  海尔太太从她楼上的窗口看见她回来.
  "哼,"她心里想,"她丈夫不在家,她就跟别的男人一起去坐车兜风.他对她该留点神才对呢."
  事实上,并不是海尔太太一个人对这件事有看法.那个给赫斯渥开门的公寓女仆也有看法.她对嘉莉没有多少好感,她认为她冷漠难相处.相反她很喜欢杜洛埃,他开心随和,不时和她逗个趣,献点小殷勤,这是他对所有女性的一贯作风.赫斯渥的神气显得沉默寡言好挑剔,他不像杜洛埃那样能讨得这个穿紧身胸衣的女仆的喜欢.她很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勤奋,奇怪杜洛埃太太在先生不在家时竟然和这个人一起出去.她在厨房里对厨子发表了她的看法,结果风言风语就在整幢公寓里悄悄地传开了.一般流言蜚语都是这样传播的.
  嘉莉现在既然不再拒绝赫斯渥的爱,也承认了自己对他的爱,就不再操心自己这种态度对不对,暂时她已几乎把杜洛埃忘了.她心里只想着她的情人多么体面有风度,他的爱情多么热烈和不顾一切.这天晚上她几乎什么也不干,只顾回忆那天下午的种种细枝末节.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的全部同情心被激发了,使她的性格焕发出新的光辉.她身上潜在的主动精神开始表现出来,她开始更实际地考虑自己的处境.在她的困境中她现在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赫斯渥似乎是引她走上体面道路的力量.她对赫斯渥的感情并没有一丝邪念.从他们最近的感情发展中,她想象赫斯渥将能使她摆脱目前这种不体面的生活.她不知道赫斯渥接下来会对她说些什么,她只是把他的爱当作一种美好的东西,因此她想象他们的感情会有更美好更高尚的结果.
  然而赫斯渥只想寻欢作乐,并没有打算负什么责任.他并不认为他现在所做的会给他引起家庭纠葛.他的地位稳固,家庭生活虽然不尽人意还是太平无事,他的个人自由也没有受到限制.嘉莉的爱只是增添了他的生活乐趣,一份额外的乐趣,他要好好享受这天赐良缘.痛痛快快和她玩玩,不过他的生活的其他方面还会一切照旧,不受什么影响.
  星期天晚上,在他挑选的东亚当路上一家餐馆里他和嘉莉共进晚餐.饭后他们叫了一辆马车去一家有趣的夜总会,在三十九大街附近的高塔格鲁路上.在他求爱过程中,他不久就认识到嘉莉对他的期待超出了他的打算.她认真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了初恋情人之间那种温柔的爱的表示以外,她不让他有任何非份的举动.赫斯渥看出她并不是那种唾手可得的姑娘,因此推迟了他的热切求欢的要求.
  既然他原先假装相信她已经结婚,他发现他还得假装下去.他看出他离成功还差着一点儿距离,但是这距离究竟有多大他也不知道.
  他们坐出租马车回奥登广场时,他问:
  "下一次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她回答,心里自己也没有底.
  "星期二到大商场来,你看怎么样?"他提议说.
  她摇了摇头.
  "不要那么频繁,"她回答.
  "我看这么办吧,"他又说,"我写信给你,由西区邮局转交.星期二你能出来吗?"
  嘉莉同意了.
  按他的招呼,马车在离公寓还有一间门面的地方停了下来.
  "晚安,"马车又启动时,他低低地说.
  正当他们关系顺利进展时,杜洛埃很不作美地回来了.第二天下午赫斯渥正坐在他那漂亮的小办公室里,看见杜洛埃走了进来.
  "喂,你好啊,查理,"他亲热地喊道,"回来了?"
  "是啊,"杜洛埃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站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朝里看.
  赫斯渥站了起来.
  "嘿,"他打量着推销员说,"气色和往常一样好,是吧?"
  他们开始谈起那些他们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情.
  "回过家了吗?"最后赫斯渥问道.
  "还没有,不过我正打算回去,"杜洛埃说.
  "我想起了你那个小姑娘,"赫斯渥说."所以我去看了她一下.我想你不会要她一个人太冷清吧."
  "你说得对,"杜洛埃表示赞同."她怎么样?"
  "很好,"赫斯渥说,"不过非常想你.你最好马上回去,让她高兴高兴."
  "我这就走,"杜洛埃笑嘻嘻地说.
  "我想请你们两位星期三过来,和我一起去看场戏."分手时赫斯渥说.
  "多谢了,老兄,"他的朋友说,"我问问嘉莉,再和你联系."
  他们非常热情地分了手.
  "真是个好人,"杜洛埃转身朝麦迪生街走去,一边心里这么想.
  "杜洛埃人不错,"赫斯渥回身走进办公室时心里在说,"就是配不上嘉莉."
  想到嘉莉,他心里充满了愉快,一心琢磨着怎么才能赢了这个推销员,把嘉莉夺过来.
  像往常一样,杜洛埃见了嘉莉,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可是她颤栗地抗拒着他的亲吻.
  "你知道吗?"他说,"我这一趟旗开得胜."
  "是吗?你上次和我说的那笔和拉克劳斯人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嗯,很不错.我卖给他整整一批货.还有一个家伙也在那里,是代表贝斯坦公司的,一个十足的鹰钩鼻子犹太佬.但是他一点生意也没有做成,我完全把他比下去了."
  他一边解开领子和饰扣准备洗脸换衣服,一边添油加醋地说着路上的新闻.嘉莉对于他的生动描绘不禁听得津津有味.
  "我告诉你吧,"他说,"我让办公室的那些人大吃一惊.这一季度我卖出去的货比我们商号任何一个旅行推销员卖出的都多.光在拉克劳斯城里我就卖了3000元的货."
  他把头浸到一脸盆水里,一边用手擦着脖子和耳朵,一边喷着气清鼻子.嘉莉在一旁看着他,心里思绪万千,一会儿回忆着往事,一会儿又想起她现在对他的看法.他擦着脸继续说:
  "我6月份要争取加薪.我给他们做成了这么多生意,他们可以付得起的.你可别忘了,我一定能提薪的."
  "但愿你能如愿以偿,"嘉莉说.
  "等我那笔小地产生意做成了,我们就结婚,"他站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时,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
  "我才不相信你会和我结婚呢,查理,"嘉莉幽怨地说.赫斯渥最近的信誓旦旦使她有了勇气这么说.
  "不对,我当然要和你结婚的......一定要娶你的......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他停止了镜子前的梳理,现在朝她走过来.嘉莉第一次感到她似乎该躲开他才对.
  "可你这话已经说了这么久了,"她仰起她美丽的脸庞看着他说.
  "不错,可是我说这话是真心的.不过我们得有钱才能照我的心愿安排生活.等我加了薪,事情就会差不多了,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别担心,你这个小丫头."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宽心.但是嘉莉感到她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她很清楚地看出.这个只想逍遥自在地打发日子的家伙根本没有娶她的意思.他只想让事情拖着,因为他喜欢目前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他不想结婚受法律的束缚.
  和他相比,赫斯渥显得可靠真诚,他的举止里没有对她推诿搪塞漫不经心的意思.他同情她,让她看到她自己的真正价值.他需要她,而杜洛埃根本不在乎.
  "哼,你才不会呢,"她埋怨地说,口气里带着一丝胜利,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你永远不会的."
  "那你就等着瞧吧."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一定要娶你的."
  嘉莉看着他,感到心安理得了.她一直在寻找让自己问心无愧的理由,现在她找到了.瞧他那副轻飘飘的不负责任的态度,对于她要求结婚的正当要求不加理会.他只会极力表白他要娶她,这就是他履行诺言的方式.
  "你知道吗,"在自以为已经圆满地解决了婚姻这个话题以后,他又开口说,"我今天见到赫斯渥了.他请我们和他一起去看戏."
  听到他提起赫斯渥,嘉莉吃了一惊.但是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没有引起杜洛埃的注意.
  "什么时候?"她装着冷淡地问道.
  "星期三.我们去好吗?"
  "你说去就去吧,"她回答.她的态度冷淡到几乎要引起疑心.杜洛埃也注意到她的情绪有点反常,但是他把这一点归结为刚才谈论结婚引起的不快.
  "他说,他来看了你一次."
  "是的,"嘉莉说,"他星期天晚上来了一下."
  "是吗?"杜洛埃说,"我听他的口气,还以为他一个星期前来的呢."
  "上星期他也来了,"嘉莉说.她不知道她的两个情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心里一片茫然,生怕自己的回答会引起什么麻烦.
  "噢,这么说,他来了两次?"杜洛埃问,脸上开始露出困惑的神色.
  "是的,"嘉莉一脸纯洁无邪地说.现在她心里明白赫斯渥一定只提到一次来访.
  杜洛埃猜想一定是自己误会了他朋友的话.对这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有感到它的严重性.
  "他说些什么呢?"他微微好奇地问.
  "他说他来是因为怕我一个人太寂寞.你那么长时候没去他那里,他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乔治真是个好人,"杜洛埃说,自以为经理先生对他很关心,因此心里很高兴."你快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晚饭."
  赫斯渥等杜洛埃走了,赶忙给嘉莉写信说:
  "最最亲爱的:他走时,我告诉他我来看了你.我没有说几次,但是他也许以为只有一次.把你对他说的话告诉我.收到这封信以后,请专差送信给我.亲亲,我必须见你.请告诉我能不能在星期三下午两点到杰克逊街和萨洛浦街的转弯处来.在戏院见面以前,我必须和你谈谈."
  嘉莉星期二上午到西区邮局去拿到了这封信,马上写了回信.
  "我说你来了两次,"她写道,"他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如果没有事打岔的话,我会到萨洛浦街去的.我现在似乎越变越坏了.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做是很不对的."
  他们照约定的时间见面时,赫斯渥让她在这一点上不要担心.
  "你不要为此不安,亲爱的,"他说,"等他下次出门做生意,我们就来安排一下.我们把这事解决了,你就不用再说谎了."
  尽管他没有这么说,可是嘉莉以为他打算马上和她结婚,因此情绪非常兴奋.她提出在杜洛埃离开以前,他们要尽量维持目前的局面.
  "你要像以前一样,不要对我露出过份的兴趣,"谈到晚上看戏的事,赫斯渥对嘉莉提出忠告说.
  "那你不准这么盯着我看,"想到他的眼睛的魅力,她于是就提醒他.
  "保证不盯着你看."他们分手时,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又用她才告诫他的那种目光凝视着她.
  "瞧,你又来了,"她调皮地用一个手指头点着他说.
  "现在还没有到晚上看戏的时候呢的美色,比醇酒更令他沉醉入迷.
  在戏院里,事情的进展也对赫斯渥非常有利.如果说他以前就讨嘉莉的欢心,那么他现在越发如此了.他的风度因为有人赏识显得更加迷人.嘉莉以欣喜的心情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几乎把杜洛埃给忘了.可怜的杜洛埃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好像他是东道主似的.
  赫斯渥非常机灵.他一点不动声色,不让人感到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如果说他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对他的老朋友比以前更关心了.他不像通常得宠的情人那样,拿自己的情敌在心上人面前开胃醒脾地打趣.在目前这场游戏中,如果他感到对他的对手有所不公的话,他还不至于卑劣到在这不公之上再加上些精神上的嘲弄.
  只是戏里有一幕似乎是在嘲讽杜洛埃,不过这也怪杜洛埃自己不好.
  台上正在演《婚约》中的一场.戏里的妻子在丈夫出外时听凭她的情人勾引她.
  "那是他活该,"这一场结束时杜洛埃说,尽管那个妻子已竭力要赎前愆."我对这种榆木脑瓜的家伙一点也不可怜."
  "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说的,"赫斯渥温和地说,"他也许认为他是对的呢."
  "好吧,一个男人想保住自己的老婆,他就该对她更加关心一点才对."
  他们已经出了休息室,穿过戏院门口那些盛装华服的人群出来.
  "先生,行行好,"有一个声音在赫斯渥身边说,"您能给点儿钱,让我今晚有个过夜的地方吗?"
  赫斯渥和嘉莉正说到兴头上.
  "先生,真的,我今晚连个过夜的地方也没有."
  求乞的是一个30左右的男人,脸色消瘦憔悴,一副穷困凄惨的模样.杜洛埃首先看到了.他递给他1角钱,心里涌起一阵同情.赫斯渥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嘉莉转眼就把它忘了.

  第十五章  恼人的旧纽带:青春的魅力
  由于他对嘉莉感情的加深,赫斯渥现在对自己的家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他为这个家做的一切,全是敷衍应付而已.他和妻子儿女在一张桌上吃早饭,可是心里想着和他们全不相关的事.他边吃饭边看着报,儿女们浅薄的谈话使他看报的兴趣更浓了.他和妻子之间很冷淡,彼此间就好像隔着一条鸿沟.
  现在有了嘉莉,他又有希望重新获得幸福.每天晚上到商业区去现在成了乐事.在昼短夜长的这些日子里,傍晚时分他上街时,路灯已在头顶上方欢快地闪烁.他现在又重新体验了那种使情人加快脚步的心情.这种心情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滋味.他打量自己的漂亮衣服时,心里在想象嘉莉会怎么看......而嘉莉的眼光是青年人的眼光.
  当他心里泛滥着这些情感时,他很恼火地听到了他老婆的声音,听到了那些坚持把他从梦想中唤回到乏味的家庭现实的要求.这使他认识到自己的手脚被这个婚姻关系像锁链一样捆住了.
  "乔洛,"赫斯渥太太用那种他早就熟悉的提要求的口吻说,"帮我们弄一张看赛马的季度票."
  "你们场场赛马都要去看吗?"他说话的调门不觉提高了.
  "是的,"她回答.
  他们现在谈的赛马即将在南区华盛顿公园举行.在那些对严格的教规和保守的老派思想不以为然的人们中间.这些赛马会是很重要的社交场合.赫斯渥太太以前从来没有要过全赛季的票子,但是今年出于某些考虑,她想要一个专门包厢.原因之一是,她的邻居兰姆赛夫妇,一家靠煤炭生意发了财的有钱人,已经订了包厢.其次,她喜欢的比尔医生,一个热衷于养马和玩赌马彩票的先生,已经告诉她他打算让他的一匹两岁小马参赛.第三,她想借此机会炫耀一下已经出落得美丽多姿的女儿杰西卡,她希望杰西卡能嫁一个富人.最后,她希望在这种场合出出风头.在熟人和一般观众面前露露脸的想法和别的想法一样也是重要动机.
  赫斯渥思忖着他太太的要求,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们当时正坐在二楼的起居间里等着吃晚饭.那晚他已和嘉莉杜洛埃约好去看《婚约》,他是回来换衣服的.
  "你肯定单场票不行吗?"他问道,不敢说出更刺耳的话来.
  "不行,"她不耐烦地回答.
  "喂,"他对她的态度生气了,"你不用这么发火,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我没发火,"她厉声说,"我只是要你弄一张全赛季的票."
  "那么我要告诉你,"他用清澈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她回答道,"全赛季的票不是那么好弄的.我不敢肯定马场经理肯给我一张."
  他一直在想着他和赛马场那些巨头们的交情.
  "那我们可以化钱买一张,"她尖声地嚷了起来.
  "你说得轻巧,"他说,"一张全赛季票要花150元呢."
  "我不和你争,"她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我就是要一张,就是这么回事."
  她已站了起来,怒冲冲地朝门口走.
  "好,那你自己去弄票好了,"他冷冷地说,口气已经不那么严厉了.
  像往常一样,那天晚上饭桌上又少了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他的态度已经冷静下来,后来他也及时给她弄到了票,不过这并没有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他并不在乎把大部分收入拿出来供家庭开销,但是他不喜欢那种不顾他的反对要这要那的做法.
  "妈,你知道吗?"又有一天杰西卡说,"斯宾赛一家正准备出门去度假呢."
  "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去欧洲,"杰西卡说."我昨天碰到乔金,她亲口告诉我的.这下她更加得意洋洋了."
  "她说哪天动身了吗?"
  "我想是星期一.他们又该在报上登出发启事了.他们每次都是这样的."
  "别理它,"赫斯渥太太安慰地说,"哪天我们也去."
  赫斯渥的眼光在报上慢慢移动,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将从纽约出发驶向利物浦,,"杰西卡嘲笑地模仿着她朋友的口气嚷嚷说,"'预计在法国度过大部分的酷暑,......虚荣的家伙.好像去欧洲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如果你这么妒忌,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了,"赫斯渥插嘴说.
  看到女儿在这件事上的情绪,实在叫他恼火.
  "别为这些人生气吧,好孩子,"赫斯渥太太说.
  "乔治走了吗?"又有一天杰西卡问她母亲.要不是她问起,赫斯渥一点不知道这件事.
  "他去哪里了?"他抬起头问道.在这以前,家里有人出门还没有瞒过他.
  "他去费顿了,"杰西卡说,根本没注意这件事实在没有把她父亲放在眼里.
  "去那里干什么?"他又问.想到他得一再追问来了解家里的事,心里暗暗地恼火和委屈.
  "去参加网球比赛,"杰西卡说.
  "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赫斯渥说到最后忍不住流露出不快的口气.
  "我猜他一定是忘了,"他的妻子坦然地说.
  以前他在家里总是受到一定的尊敬,那是一种混杂着赞赏和敬畏的尊敬.他和女儿之间现在还残留着的那种随便关系是他自己刻意追求的.但是这种随便只限于说话随便而已,口气总是很尊敬的.不过,不管以往的关系如何,他们之间缺乏一种爱.然而现在,他连他们在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对他们的事情已经不再熟悉.他有时在饭桌上见到他们,有时见不到.他有时也听到一些他们在干的事情,但大半听不到.有时候他们的谈话让他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们谈的是那些他不在时他们打算做或者已经做过的事情.更让他伤心的是,他有一个感觉,家里许多事已经没人告诉他了.杰西卡开始感到她自己的事情不要别人管.小乔治神气活现的,好像他完完全全是男子汉了,因此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私事了.这一切赫斯渥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产生了伤感.因为他习惯了作为一家之主受到尊重......至少在表面上......他感到自己的重要地位不应该在这里开始走下坡路.更糟糕的是,他看到他妻子身上也滋长着这种冷漠和独立不羁的情绪.他被撇在了一边,只有付账单的义务.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他自己毕竟也不是没有人爱的.家里的事情只好由着他们来了,但是在外面他总算有了嘉莉.他在心里想象着奥登公寓那个舒适的房间,在那里他曾经度过好几个愉快的晚上.他想象着一旦把杜洛埃完全抛在一边,嘉莉在他们的舒适小屋等着他回来的情景.这一切将多么美妙啊.他抱着乐观的态度,相信不会出现什么情况会导致杜洛埃把他已婚的事情透露给嘉莉.事情一直进展那么顺利,因此他相信不会有什么变化的.他不久就会说服嘉莉,那时一切都会令人满意的.
  从看戏的第二天起,他开始不间断地给她写信......每天早上一封信,又恳求她也这么做.他并没有什么文学修养,但是他的社会阅历加上他对她日益增长的爱使他的信写来很有一点风格.每天他趴在办公室的桌上精心构思他的情书.他买了一盒子颜色雅致,上面有他姓名首字母的香水信纸,他把这些信纸锁在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他的朋友们对他这么伏案疾书不胜惊异.那五个酒保怀着敬意看他们的经理有这么多笔头工作要做.
  赫斯渥对自己的流畅文笔也不免吃惊.根据主宰一切人类活动的自然规律,他自己所写的东西首先对他自己发生了影响.他开始体会到他笔下表达的那些柔情蜜意.他写得越多,对自己的感情理解越深.他内心的情感经过文字的表达把他自己迷住了.他认为嘉莉配得到他在信里表达的那份情意,对此他深信不疑.
  假如青春和美丽在花信时节应该从生活中得到认可,那么嘉莉确实值得人们的爱恋.她的经历还没有使她的心灵失去清新和纯洁,这正是她的胴体的魅力所在.她的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含着温柔,而没有一丝失意的痕迹.一层淡淡的疑虑和渴望困扰着她,但这些只是使她的目光和话语带上了一种企盼的表情.不管是不是在说话,她的嘴有时会露出伤心欲泣的样子.不过她并不经常忧伤,这是因为她的嘴唇在发某些音时口形的样子就好像是哀怨的化身,惹人怜爱.
  她的举动怯怯的,没有一丝泼辣.她的生活经历使她和那些威风凛凛的夫人们不同,她身上没有专横和傲气.她渴望人们的眷顾,但没有勇气去要求得到它.即使现在她仍缺乏自信,只不过她已有的那点经历已使她不那么胆怯罢了.她想要欢乐,想要地位,不过这些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她还糊里糊涂.每天,人生的万花筒赋予一些新的事物以光采,于是这个事物就成了她所追求的目标.可是当那万花筒又转动一下时,另外一些别的东西又成了尽善尽美的东西了.
  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她天生的多愁善感,像她那样性格的人往往是这样的.许多东西会在她心里引起悲哀......那些弱者,那些贫苦无依的人,一概激起她的伤心.每次那些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人带着可怜的麻木神情从她身旁绝望地走过,她的心就为他们痛苦.傍晚时分,从她窗口可以看到衣履寒酸的姑娘们气喘吁吁地从西区某个车间急急往家赶,她从心底深处同情她们.她会站在那里,咬看嘴唇,看着她们走过,摇着头沉思着.啊,她们可以说一无所有,她想,缺衣少钱是多么凄惨.褪了色的衣服从她们身上垂下来,令人看了心酸.
  "而且他们还要干那么重的活!"这是她唯一的喟叹.
  在街上她有时看到男人们在干活......拿着镐头的爱尔兰人,有大堆煤要铲的运煤工人,从事某种重体力活的美国人......这些人令她感慨万分.她现在虽然不用做苦工了,可是苦工比她身历其境时更让她心寒.她透过一层薄雾般的想象看着这些苦工,一种朦胧幽微半明半暗的光线......那正是诗的意境.看到窗口的脸,她有时会想起自己的老父亲在磨坊干活,穿着沾满面粉的工作服.看到鞋匠在往鞋子里打鞋楦,看到地下室的窗子里铁匠正在炼铁,或者看到高处的窗子里木匠脱了外套,袖子卷得高高地在干活,这一切都令她回忆起磨坊的景象,使她伤心不已,虽然她很少说出来.她的同情心始终倾注在做牛做马的下层社会.她自己刚从那个苦海里跳出来,对此当然深有体会.
  赫斯渥并不知道他交往的是这么一个感情细腻温柔的姑娘.不过归根结底,正是她身上的这种气质吸引了他.他从来没有企图分析过自己的爱情的性质.对他来说,只要知道她的温柔的眼神,软软的举动和善良乐观的思想就足够了.她像一朵百合花,但他从未探测过这花从多深的水的深处吸取了她那柔和的美丽和芬芳.他也无法懂得这花植根的淤泥和沃土.他接近这朵百合花,因为这花儿温柔清新.它使他的感情变得活泼,它使清晨那么美好有意义.
  从身体上说,她是大大地改善了.举止上的笨拙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那么一点有趣的痕迹,使她的一举一动就像最完美的风度一样可爱.她的小脚上穿的是漂亮的高跟皮鞋.对于那些花边和能大大增加女性风采的领饰,她现在知道的也不少.她的身段已经发育成熟,显得体态丰腴圆润,令人赞叹.
  一天早上赫斯渥写信给她,约她在门罗街的杰佛逊公园见面.他认为他如今去奥登公寓拜访是不明智的,即使杜洛埃在家也是不去为妙.  第二天下午1点他来到了这美丽的小公园.他在公园的小路旁丁香树丛的绿叶下找到了一条简陋的长板凳.这正是一年中夏日前春光明媚的日子.旁边的小池塘边,一些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孩子正在放白帆布船.在一座绿塔的凉荫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抱着胳膊休息,他的警棍插在皮带里.在草坪上,一个年老的花匠正用一把园丁大剪子修剪一些灌木丛.初夏清澄的蓝天下,麻雀在绿叶浓密的树上忙碌,不时在闪亮的绿叶间吱吱喳喳地跳跃.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赫斯渥带着满肚子的不快离开家门.在酒店里他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因为那天他不需要写信了.当他动身来这里时,他像那些把烦恼抛在身后的人们一样,感到浑身轻快.现在,在凉爽的绿树荫里,他用情人的想象力打量着四周.他听见邻近的街上运货马车沉重地驶过,但是听上去相隔很远.传到他的耳朵里只有微弱的嗡嗡声.周围闹市的嘈杂声只能隐约地听到.偶然传来一声钟声,像音乐一样悠远.他看着想着,憧憬着和他目前的呆板生活毫无联系的新的快乐生活.在他的想象中,他又成了以前的赫斯渥,那个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地位的赫斯渥.他回忆起他如何无牵无挂地追着女孩子们......和她们跳舞,陪她们回家,在她们的门口留连徘徊.他几乎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时代去......在这惬意的环境中他几乎感到自己是没有家室牵挂的自由人.
  两点时,嘉莉脚步轻快地沿着小路朝他走来,脸色像玫瑰花瓣一样娇艳,浑身收拾得利索整齐.她头上戴着顶新买的水手帽子,上面缀着条漂亮的白点子蓝绸带,这帽子正是这个季节戴的.身上穿着条用料考究的蓝色长裙和一件白底蓝条纹衬衫,雪白的底子上有头发丝一样细的条子,和裙子很相配.长裙下偶而露出棕色的皮鞋.她的手套拿在手上.
  赫斯渥高兴地抬头看着她.
  "你终于来了,亲爱的,"他热烈地说着,站起身来迎接她的到来,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
  "是啊,"她嫣然一笑."你担心我不来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
  他看着她,她的前额因为走得急已渗出了汗水.于是他掏出自己的喷了香水的软绸手帕,给她的脸上这儿那儿擦着.
  "好了,"他深情地说,"这下好了."
  他们在一起,四目交注,感到很幸福.等刚见面的兴奋平静一点时他说:
  "查理什么时候再出门?"
  "我不知道,"她回答."他说公司里有些事要他做."
  赫斯渥变得严肃了,他静静地陷入了沉思.
  "我想要你离开他."
  他的目光转向玩船的孩子们,好像在提一项小要求.
  "那我们到哪里去呢?"她用手卷着手套,眼睛看着附近的一棵树,用同样的口气问道.
  "你想去哪里呢?"他问.
  他说这话的口气使她觉得,她似乎必须表明她不喜欢住在本地.
  "我们不能留在芝加哥,"她回答.
  他没料到她会有这个想法,没料到她有迁移外地的要求.
  "为什么不能呢?"他轻轻问.
  "嗯,因为,"她说,"因为我不喜欢留在这里."
  他听着这话,但是并没有深刻理解这话的含意.这些话现在听来并不重要,还没有到马上做决定的时候呢.
  "那样的话,我就得放弃我的职位了."
  他说这话的口气轻描淡写,好像这事儿不值得严肃考虑.嘉莉一边欣赏着周围美丽的景色,一边想了一下.
  "有他在这里,我不想住在芝加哥."她说这话时想到了杜洛埃.
  "这是一个大城市,我最亲爱的,"赫斯渥回答."如果搬到南区去,那就好像搬到了另一个城里."
  他已看中那个地方作为建香巢的地点.
  "不管怎么样,"嘉莉说,"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不想结婚.我不想私奔."
  结婚这个提议给赫斯渥重重一击.他清楚地看出这就是她的念头......他感到这个障碍很难克服.一时间,在他的思想中模模糊糊闪出了重婚这个念头.他实在想不出这事的后果.迄今除了赢得了她的感情以外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进展.他注视着她,感到她真美.得到她的爱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即使为此陷入纠葛中去也值得!在他眼里,她更可贵了,她是值得拼命追求的,这就是一切.她和那些轻易就能到手的女人多么不同啊!他把那些女人从脑子里驱除了出去.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吗?"赫斯渥轻轻地说.
  她摇了摇头.
  他叹息了.
  "你真是个固执的小姑娘,是不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听了这话,她感到一股柔情流遍全身.他的话在她听来是一种赞叹,她为此感到骄傲,也对这么欣赏自己的男人情意绵绵.
  "不是的,"她撒娇地说."不过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又十指交叉地抱着双手,目光投向草坪那边的街道.
  "我真希望你能来到我的身边,"他幽幽地说,"我不愿意和你这样分居两地.我们这样等下去有什么好处呢?你不见得更快乐一点,是吗?"
  "快乐?"她温柔地叫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们现在是在白白地浪费我们的时间,"他继续幽幽地说."如果你不快乐,你认为我快乐吗?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那里给你写信.你听我说,嘉莉,"他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激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叫了起来,"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他无奈地把他白净的手心一摊,最后说,"你叫我怎么办呢?"
  他这样把责任推到她身上,使嘉莉深受感动.像这样有名无实地似乎把一切决定权都交到了女人手中,最能打动女人的心.
  "你不能再等一些时候吗?"她柔情脉脉地说,"我会想办法弄清他什么时候走的."
  "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仍是那么绝望无奈.
  "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安排一起到哪里去."
  其实究竟该怎么办,她并不比刚才更清楚.可是现在出于同情,她的心理实已陷入女性屈服和让步的状态.
  可是赫斯渥并不理解她这种思想状况.他仍在想怎么能说服她......怎么能感动她,使她放弃杜洛埃.他开始想知道她对他的感情究竟能使她走到哪一步.他要想个问题来试探她.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提议.这种提议既能掩饰自己的意愿,又能试探出对方对我们的意愿有多大的阻力,以便寻找出一条出路.他的提议只是信口开河,并没有经过认真思考,和他的真实打算毫无联系.
  "嘉莉,"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装出一副认真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说,"倘若我下星期来找你,或者就是这星期,譬如说就今晚......我来告诉你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他的爱人深情款款地看着他,他的问题还没说完,她的答案已经准备好了.
  "当然,"她说.
  "你不会和我争论不肯走,或者需要安排安排再走吗?"
  "不会,如果你等不及的话."
  看到她把他的话当真了,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想,这机会倒不错,他可以出去玩个把星期.他真想告诉她,他只是开开玩笑,不过那样会把她脸上那股可爱的严肃劲赶跑了.看到她这么认真太让人高兴了,所以他就不说穿这一点,让她继续当真下去.
  "假如我们在这里来不及结婚怎么办呢?"他突然想到这一点,于是又加了一句.
  "如果我们到达目的地以后马上结婚,那也行."
  "我原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好的."
  现在在他看来这个早晨的阳光似乎特别地明媚灿烂.他真吃惊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好点子.尽管这事情看来不太可能,他禁不住为自己问话的巧妙而喜容满面.这说明她有多么爱他.他现在脑子里一点疑虑也没有了,他会想个法子把她弄到手的.
  "好,"他开玩笑地说,"哪天晚上我就要来把你带走了,"他说着笑了起来.
  "不过假如你不娶我的话,我不会和你住在一起的,"嘉莉沉思地加了一句.
  "我不会要你这么做的,"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说.
  她现在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感到无比的幸福.想到他将把她从目前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她对他爱得更深了.至于他,并没有把结婚这个条款放在心上.他心里想的是,她既然爱他,那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妨碍他最后得到幸福了.
  "我们走走吧,"他快乐地说,站起身来打量着这个可爱的公园.
  "好的,"嘉莉说.
  他们走过那个年轻的爱尔兰人,他用妒忌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
  "真是漂亮的一对,"他自忖道,"一定很有钱."

  第十六章  缺心眼的阿拉丁:入世之门
  杜洛埃这次出差回到芝加哥以后,对于他所属的秘密会社比以前关心了.这是因为上次出门做生意时,他对秘密会社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
  "我告诉你,"另一个旅行推销员对他说,"这是件大事.你瞧瞧人家哈森斯达.他并不怎么机灵.当然他所属的那家商号给他撑了腰,但是光靠这点是不够的.你知道,他靠的是他在会社里的地位.他在共济会里地位很高,这一点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有一个秘密切口,那个切口代表了他的身份."
  杜洛埃当场决定,他今后对这种事要更关心一点.所以等他回到芝加哥,他就到他那个会社的当地支部所在地去走走.
  "听我说,杜洛埃,"哈莱.昆塞尔先生说,他在兄弟会的这个支部里身居要职,"你一定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难题."
  当时刚散了会,大家正在活跃地交谈和寒暄.杜洛埃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和十来个熟人聊着,开着玩笑.
  "你们有什么打算吗?"他对他秘密会社的兄弟笑脸相迎,态度和气地问道.
  "我们在考虑过两个星期举行一场演出.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是不是认识什么姑娘可以演一个角色......一个很容易演的角色."
  "没问题,"杜洛埃说,"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没有费心去想想他其实并不认识什么姑娘可以请来演戏的.但是他天生的好心肠使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嗯,我来告诉你我们的打算,"昆塞尔先生继续说道,"我们想给支部买一套新家具.但是目前财务处没有足够的钱.因此我们想搞点娱乐活动筹款."
  "对,这主意不错,"杜洛埃插嘴说.
  "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小伙子很有才能.哈莱.比尔别克善于扮黑人,麦克.刘易土演悲剧没问题.你听过他朗诵《山那边》吗?"
  "没有."
  "那我告诉你,他念得好极了."
  "你要我找位小姐来串个角吗?"杜洛埃问道,他急于要结束这个话题,好谈点别的事."你们打算演哪个戏?"
  "《煤气灯下》,"昆塞尔先生说.他指的是奥古斯丁.戴利写的那个有名的戏.那个戏在戏院演出时曾经轰动一时,非常叫座.现在已经降格为业余剧团的保留节目,其中难演的部分已经删除,剧中的角色也减少到最低的限度.
  杜洛埃以前曾经看过这出戏.
  "好,"他说,"这个戏选得不错,会演好的.你们会赚到不少钱的."
  "我们想会成功的,"昆塞尔先生说."你千万别忘了,给我们找位小姐演罗拉这个角色."他说完的时候杜洛埃已经显出坐立不安的样子.
  "你放心吧,我会给你们办到的."
  他说着走开了.昆塞尔先生一说完,他就把这件事几乎丢到脑后去了.他甚至没想到问问演戏的时间和地点.
  过了一两天,杜洛埃收到一封信,通知他星期五晚上第一次排演,请他把那位小姐的地址尽快告诉他们,以便把她的台词送去.杜洛埃这才想起他自己承诺的事.
  "见鬼,我哪里认识什么人啊?"这个推销员搔着他粉红的耳朵,心里想,"会演戏能串个角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他在脑子里把他认识的那些女人的名字筛了一遍,最后确定了一个人.选中她主要是因为她家住在西区,找起来方便.他心里打算晚上出门时顺便去找她,但是当他坐上街车往西去时,他把这事儿压根忘了,一直到夜里看《晚报》时,才想起自己该干没干的事.报上在秘密会社通知的标题下有一条三行的小消息.消息说,兄弟会寇斯特支部将于16日在阿佛莱礼堂演出,届时将上演《煤气灯下》一剧.
  "天哪,"杜洛埃叫了起来,"我把这事儿忘了."
  "什么事啊?"嘉莉问.
  他们当时正坐在可以当厨房的那间房间的小桌子旁.嘉莉有时在那里开饭.今晚上她心血来潮,准备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
  "嗯,是我们支部演戏的事.他们想演个戏,请我给他们找位小姐串个角."
  "他们想演哪出戏?"
  "《煤气灯下》."
  "什么时候?"
  "16号."
  "那你怎么不给他们找啊?"嘉莉问.
  "我不认识什么人嘛,"他回答.
  他突然抬起头来.
  "嘿,你来演这个角色怎么样?"他问.
  "我?"嘉莉说,"我不会演戏."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杜洛埃沉思地问道.
  "因为我从来没演过戏,"嘉莉回答.
  但是对于杜洛埃的这个提议她仍然感到很开心,她兴奋得眼睛也发光了.如果说有什么事让她感兴趣的话,那就是舞台艺术了.
  杜洛埃按照他的老脾气,一旦有了这个省事的法子,就紧紧抓住不放了.
  "不难的,你能演好戏里那个角色的.
  "不行,我演不上来的."嘉莉反对得并不起劲,她被这个提议深深吸引住了,可是又感到胆怯.
  "我说你一定行.何不试一下呢?他们需要人手,你可以从中得到乐趣."
  "不,不,"嘉莉认真地说.
  "你会喜欢的,我知道你会的.我看到过你在家里跳舞,还看到你模仿别人,所以我才请你演的.你很聪明,会演好的."
  "不,我不聪明,"她害羞地说.
  "那么你听我说怎么办.你到排演的地方去试试,你会很开心的.剧团里的其他人都不怎么样,他们什么经验也没有.他们对演戏又懂得什么呢?"
  想到他们的无知,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请把咖啡递给我,"他加了一句.
  "我不相信我能演戏,查理."嘉莉撒娇地说,"你也不相信我会演戏,是不是?"
  "哪里,你一定会演得棒极了.我敢打赌,你会一炮打响.你答应了,是吗?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我回家时就知道你会的,所以我才请你."
  "你刚才说是什么戏?"
  "《煤气灯下》".
  "他们要我演哪个角色?"
  "噢,是女主角之一,我也不记得是哪个了."
  "那个戏是讲什么的?"
  "嗯,"杜洛埃,他在这种事上记忆力不是最好的,"讲的是一个女孩被两个坏蛋......贫民窟里的一男一女......拐走了.她有些钱财或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想从她那里夺去,确切的我现在记不得了."
  "你不记得我该演什么角色吗?"
  "不,说实话,不记得了."他想了一会儿,"噢,是的,我想起来了,罗拉!对,就是这个角色......你要演的是罗拉."
  "你不记得那个角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吧?"
  "天哪,我实在记不得了.嘉莉,"他回答,"我该记得的,这个戏我看过好几遍了.戏里有一个女孩,在孩提时候就被人偷走了......是在街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被抱走的......她一直被那两个坏蛋追踪......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两个家伙."他停了下来,手里的叉子上还叉着一小块馅饼举在她面前,"她差一点让人淹死了.......噢,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他最后束手无策地说,"我去给你找那本书.现在要了我的命也记不起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嘉莉说.他的话说完以后,她内心思想斗争激烈,她对戏剧的爱好和登台亮相的愿望竭力要胜过她的胆怯害怕心理,"如果你觉得我还行的话,我也许可以去试试."
  "当然,你一定行的,"杜洛埃说.他给嘉莉鼓劲时,自己的兴趣也上来了."如果我不认为你会成功的话,我会回家来怂恿你去干吗?你会演好的,这对你会有好处的."
  "我什么时候该去呢?"嘉莉沉思地问.
  "星期五晚上第一次排演,今晚我去给你拿台词."
  "好吧,"嘉莉不再反对了,"我去演.不过如果演砸了,那要怪你."
  "不会演砸的,"杜洛埃给她鼓劲说,"你演戏时就像在家里一样好了.自然一点,你就能演好了.我经常在想你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女演员."
  "你真这么想过吗?"嘉莉问.
  "是真的,"那个推销员说.
  那天晚上,当他把她丢在家里,一个人出门时,他压根想不到他这个姑娘心里点燃了一把什么样的秘密火焰.嘉莉天生情感丰富,易受感动.这种气质的最高阶段正是伟大的戏剧.造物主赋予她易感的灵魂,它像镜子一样反映着活跃的外部世界.她天生善于模仿,在这方面趣味高雅,不需要什么练习.她有时候在镜子前可以重现她见过的戏剧性场面,模拟这些场面中每个人物的表情和神态.她喜欢模仿传统的悲剧女主人公的声调,复述那些最令她感动的哀伤的片断.最近看了几出构思很好的戏以后,她被戏里那些天真姑娘的轻灵优雅的动作所吸引,就偷偷在家里模仿她们那种飘逸的姿态,反复做着那些形体上的小动作和表情.好几次被杜洛埃发现了,他以为她是在照镜子孤芳自赏,而其实她只是在回忆她在别人身上看到的那些嘴或眼睛的优美表情.在他的轻微责备下,她自己也把这错当成虚荣心,有点歉然地接受了他的批评.其实这只是她的艺术天性的自然流露,努力去完美地再现某些吸引了她的美的形态.要知道,一切戏剧艺术正是来源于这种努力重现生活的微弱倾向和意愿.
  听到杜洛埃这么称道自己的演戏才能,她心满意足精神振奋.她对自己潜在的演戏才华原来就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感觉,只是不敢相信.现在他的话把这些丝丝缕缕的感觉织成了五彩缤纷的希望的花布,就像火焰把松散的金属碎片焊成结实的整块一样.像旁人一样,她也有点虚荣心.她认为只要她有机会,她是能干出点名堂来的.当她看着舞台上衣服华丽的女演员时,她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她在台上演这个角色她会是什么样的,如果她处在她们的位子,心里又会多开心啊.辉煌的舞台魅力,紧张的情节,漂亮的戏装,还有观众的掌声,这一切深深地吸引着她,使她感到自己也能演戏......也能让别人承认她的才华.现在有人告诉她,她真能演戏......她在家里做的那些模仿动作使杜洛埃也认识到了她的能力.当她这么想时,心里乐滋滋的.
  杜洛埃走后,她就在窗子旁边的摇椅上坐下来想这件事.像往常一样,她的想象力把她的机遇大大夸大了.就好像他在她手里放了五毛钱,她却把它想象成一千元一样.她想象自己在几十个令人伤心的场景里露面,做出痛苦的姿势,声音颤抖地说话.她又自得其乐地想象各种豪华风雅的场面,在这些场面里她是人们目光的焦点,主宰命运的女神.她坐在摇椅里摇晃着,一会儿感到被情人抛弃的深切痛苦,一会儿感到上当受骗后的怒火中烧,一会儿感到失败后的心灰意懒和悲伤.她在各个戏里看到的美人,她对于舞台的各种想象和错觉......这些思绪就像退潮后又涨潮的海水一样,又一齐涌上心头.她在心里积蓄起那么多的感情和决心,实在超出了这次演戏机会的需要.
  杜洛埃到市中心去时,顺便到会社的支部所在地去了一下.昆塞尔见到他时,他显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
  "你答应给我们找的那位小姐在哪里啊?"昆塞尔问他.
  "我已经找到了,"杜洛埃回答道.
  "是吗?"昆塞尔对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演员有点意外."那很好.她的地址是哪里?"他掏出笔记本打算记下来,好给她送台词去.
  "你是要给她送台词去吧,"推销员说.
  "是啊."
  "这样吧,我给你送去.明早我要从她门口经过."
  "你刚才说她住哪里?我们要留个地址,有什么通知的话可以送给她."
  "奥登广场二十九号."
  "她叫什么名字?"
  "嘉莉.麦登达,"这个推销员随口说道,支部的成员都知道他是单身汉.
  "这名字听上去像是个会演戏的人,是吗?"昆塞尔说.
  "不错,是这么回事."
  他把台词拿回家去交给嘉莉.递给她时,脸上露出恩赐的神气.
  "他说这个角色是最棒的,你看你能演吗?"
  "我要等看完台词才知道.我答应试试后,你想不出我心里有多害怕."
  "哎,胆子放大一点嘛.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整个班子都很差劲,其他人还不如你呢."
  "好吧,我就试试."她尽管胆怯,拿到台词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他侧转身子,整理着衣服,坐立不安地忸怩了一阵子才说到下一件事上.
  "他们正要印节目单,"他说,"我给你报的名字是嘉莉.麦登达.你看这样行吗?"
  "行啊,"他的同伴应声道.她抬头看着他,心里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你知道,我是怕你万一演砸了,"他又说.
  "噢,不错,"她回答道.现在感到很高兴,认为他想得真周到.杜洛埃这么干真是机灵.
  "我不想把你介绍给他们,说你是我太太.因为怕你万一演砸的话,你会感到更尴尬的.他们和我都很熟.不过你会演成功的.不管怎么样,今后你也许再也不会碰到他们中任何一个的."
  "好吧,我无所谓,"她孤注一掷地说,现在已横下心来一定要试演戏这个迷人的玩意.
  杜洛埃松了一口气.他刚才一直在担心又要谈到婚姻问题上去.
  嘉莉看了剧本以后发现罗拉是个饱经折磨催人泪下的角色.正像剧作家戴利先生描述的那样,这个戏符合通俗剧的最神圣的传统,这些传统从他当剧作家起就没有变过.悲哀痛苦的姿势,如泣如诉的音乐,长长的说明性道白使情节层层推进,通俗剧的成份一样也没少.
  "啊,可怜的人."嘉莉一边看着台词,一边读了出来.她的声调因为悲悯而拖长了,"马丁,他走的时候别忘了给他喝杯酒."
  她对自己的台词只有短短几页感到吃惊.她没有想到别的角色说话的时候,她也得在台上,不仅在台上,还要和剧情的进展相配合.
  "不过,我看我能干得了,"她最后说.
  杜洛埃第二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嘉莉对自己一天的研究结果非常满意.
  "喂,嘉德,进展如何啊?"他问.
  "不错,"她粲然一笑,"我看我已经几乎全能背出来了."
  "那太好了,"他说,"让我们来听听你说台词."
  "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站在这里说台词,"她扭扭怩怩地说.
  "为什么不行呢?在家里说台词总要比在台上说容易些."
  "这一点我可不敢肯定,"她回答.
  她最后还是演了舞后那一幕.她演得很投入,随着剧情的进展,她完全忘了杜洛埃的在场,感情达到了升华的境界.
  "好!"杜洛埃说,"真棒极了.你会演好的,嘉莉,真的."
  对于她的杰出表演他确实大受感动.她的小小的身子轻轻摇晃,最后晕倒在地上,那样子真是惹人爱怜.他当时蹦了起来去搂住她.现在她在他怀里咯咯大笑.
  "你难道不怕跌伤了自己吗?"他问道.
  "一点也不."
  "嘿,你真了不起.我从来不知道你能演得这么棒."
  "我也没想到,"嘉莉开心地说,她的脸因为兴奋泛起了红晕.
  "我说,你一定能演好的,"杜洛埃说,"我敢打保票,你一定不会失败的."

  第十七章  初窥门径:希望之光
  对嘉莉来说至关重要的这场戏要在阿佛莱礼堂上演.某些情况使得这场演出比原来预料的要引人注目.那个戏剧界的小学生收到台词的第二天早晨就写信告诉赫斯渥,她将在一个戏里演一个角色.
  "真的,"她写道,生怕他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我真要演戏.说实话,我的台词也拿到手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赫斯渥读到这里,露出溺爱的微笑.
  "不知道会演成个什么样子.我一定要去瞧瞧."
  他马上回了信,很讨人喜欢地提到了她的演戏才华."我毫不怀疑你会成功.你明天早上一定要到公园来,把一切告诉我."
  嘉莉很高兴地来赴约,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和演戏有关的细节都告诉了他.
  "嘿,"他说,"这太好了,我听了真高兴.你当然会演好的,你人那么灵气."
  他确实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她往日那种淡淡的忧伤现在一扫而空了.她说话时眼睛在闪光,脸蛋红扑扑的,浑身洋溢着演戏给她带来的欢乐.尽管她有种种担心......这些担心时时萦绕心头......她仍然感到兴奋.尽管在一般人眼里这事情无足轻重,她却无法克制她的快乐情绪.
  赫斯渥看到嘉莉显露的才华不禁着了迷.在生活中再没有比看到正当的雄心更让人振奋的事了,不管这种雄心多么幼稚.这雄心赋予人以色彩,力量和美感.
  神圣的灵感使嘉莉变得神采奕奕.她还没做什么事,她的两个情人已经对她大加夸赞了.他们既然爱她,她所做的事在他们眼里当然就变得很了不起,值得大肆赞扬了.她则由于年轻无知充满着幻想.这些幻想一遇机会就会泛滥起来,于是一个小小的机会就好像成了金色的魔杖,可以用来发掘生活的宝藏.
  "让我想想,"赫斯渥说,"我在那个支部该有些熟人.我自己也是兄弟会的会员."
  "唉呀,你千万别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好吧,就按你说的去做,"那个经理说.
  "你如果想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去看演出,除非他邀请你."
  "我一定会来的,"赫斯渥多情地说,"我会安排好,这样他不会知道是你告诉我的.这事就交给我好了."
  这位经理对演出发生了兴趣,这事本身就非同小可.因为他在兄弟会里地位显要,值得一提.他已经在打算要邀些朋友去订一个包厢,向嘉莉献花.他要让这场演出成为一个社交盛会,给这个小姑娘一个露脸的机会.
  隔了一两天,杜洛埃顺路来到亚当街上这家酒楼.他刚到,赫斯渥就看到了.当时是下午5点,酒馆里挤满了商人.演员.经理.政客.满厅是脸色红润大腹便便的人群,都戴着丝礼帽,穿着浆过的衬衫,手上戴着戒指,领带上别着饰针,真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那个著名的拳击家约翰.沙立文正站在酒柜的一端,周围站着许多服装鲜艳的运动员,他们正在热烈交谈.杜洛埃迈着大步,满面春风地穿过大厅,脚上那双黄褐色的新皮鞋走起路来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嘿,老兄,"赫斯渥说,"我正在想你最近怎么样了.我以为你又出门去了呢."
  杜洛埃笑了起来.
  "你如果不经常来报到,当心我们要把你除名了."
  "实在没办法,"推销员说,"我一直很忙."
  他们穿过那些走来走去大声说笑的名人们,慢慢朝酒柜踱去.在3分钟里,这个穿着讲究的经理就三次和人握手.
  "我听说你们支部要演一场戏,"赫斯渥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
  "是啊,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赫斯渥说."他们给我送了两张票来,要我掏两块钱.有没有可以看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推销员答道,"他们一直要我给他们物色个姑娘演个角色."
  "我原来不打算去的,"经理随随便便地说,"当然票是要认购的.那边的事情怎么样?"
  "不赖.他们要靠演出的收入布置装潢一下."
  "好,我祝他们旗开得胜,"那位经理说,"再来一杯吗?"
  他不打算再谈下去了.现在如果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在戏院露面,他可以说是他的朋友怂恿他来的.杜洛埃想到该澄清一下可能造成的误会.
  "我想我那位姑娘将在戏里串演个角色,"他想了一下突然说道.
  "真的?怎么会呢?"
  "你知道,你们缺演员,要我给他们找一个.我告诉了嘉莉,她似乎想试试."
  "那太棒了,"经理说."这事确实太妙了.对她也有好处.她以前演过戏吗?"
  "一点没有."
  "嗯,这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她非常聪明,"杜洛埃不容别人对嘉莉的能力有任何怀疑,于是说道,"她学习她的台词非常快."
  "真的吗!"经理说.
  "是啊,老兄,那天晚上她让我大吃一惊.真的,我真是大吃一惊."
  "我们要给她来个小小的表示,"经理说,"我来准备鲜花."
  杜洛埃对他的好心报以微笑.
  "演出结束以后,你们一定要和我一起吃点夜宵."
  "我想她一定会演好的."
  "我要看看她演出.她一定要演好.我们会让她成功的."经理说着脸上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微笑,透着善意和精明.
  在此期间,嘉莉参加了第一次排演.排演由昆塞尔先生主持,一个年轻人米勒斯先生给他当助手.米勒斯过去在演艺圈干过,有一点资历了,不过究竟有些什么资历旁人就不清楚了.可是,他因为自己有点经验,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所以他的态度几近粗暴......事实上,他忘记了自己指导的只是一群业余演员,并不是领工资的下属.
  "听着,麦登达小姐,"他对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的嘉莉说,"你不要这么站着,脸上带点儿表情.记住,你现在要做出有生人打扰心烦意乱的表情.你要这么走,"他说着做出几乎垂头丧气的样子走过阿佛莱礼堂的舞台.
  嘉莉并不喜欢他的这个提示.但是这种场面太新奇,又有那么多陌生人在场,每人多少有点紧张,再加上她竭力想避免演砸,这一切使她胆怯起来,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她照着导演的要求走动着,心里却感到这么走缺少了点什么东西,令人不自在.
  "喂,莫根太太,"导演又对演珍珠的那个少妇说,"你坐在这里.喂,班贝格先生,你站在这里,这样站.你的台词是什么?"
  "你要解释清楚,"班贝格先生有气无力地念着台词.他演的是罗拉的情人雷埃,一个公子哥儿,当他发现罗拉孑然一身,出身低微时,他娶她的决心就动摇了.
  "怎么回事?你的脚本是怎么说的?"
  "你要解释清楚,"班贝格先生紧张地看着他的台词又重复了一遍.
  "不错,是这句词,"导演说,"但是脚本上还说你要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你再来一遍,看能不能做出震惊的模样."
  "你要解释清楚!"班贝格先生有力地命令说.
  "不对,不对,这样说不行!你要这么说......'你要解释清楚.,"
  "你要解释清楚."班贝格先生有点走样地模仿着.
  "这样好一些了.现在继续往下排."
  "有一天晚上,"接下来是莫根太太的台词,于是她就接了上来,"爸妈去看歌剧.他们在百老汇过马路时,一群马路上常见的乞儿向他们乞讨......"
  "等一等,"导演伸着一个胳膊冲上来说,"你刚才念的台词里,感情还要强烈些."
  莫根太太的神气好像是害怕他会动手打她,她的眼里流露出恚怒的神色.
  "记住,莫根太太,"他继续说,没有理会她恼怒的眼光,不过态度放和气了一些,"你现在正讲的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你所说的是件让你伤心的事.这需要注入感情,一种压抑的伤心.要这么说,'马路上常见的乞儿向他们乞讨.,"
  "好吧,"莫根太太说.
  "好,继续排下去."
  "母亲在口袋里掏零钱时,她的手碰到一个冰冷颤抖的手,这只手正抓住了她的钱包."
  "很好,"导演打断了她,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噢!一个小偷!"班贝格先生把该他念的台词叫了出来.
  "不对不对,班贝格先生,"导演走近来说,"不是这样说.'噢,是个小偷?,你要这么说.对,就是这样."
  "这样好不好,"嘉莉意识到剧团的各个演员连台词还不一定记住了,更别说注意到细微的表情了,就怯生生地提议说,"我们先来通一遍台词,看看每个人是否记熟了.也许通台词的过程中会有所启发."
  "这主意不错,麦登达小姐,"昆塞尔先生说,他坐在舞台一边,安详地看着排演,有时也提些意见,但是导演不予理睬.
  "好吧,"导演有点窘迫地说,"这样也好."不过他马上又神气起来,用权威的口气说:"现在我们就通一遍.念的时候,尽量把感情放进去."
  "好,"昆塞尔先生说.
  "这只手,"莫根太太继续念下去,抬头看了眼班贝格先生,又低头看了眼脚本,"我母亲一把抓住了.她抓得那么紧,一个细细的声音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妈低下头,看见身旁是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孩."
  "很好,"现在没事可干的导演评价说.
  "是个贼!"班贝格先生叫了起来.
  "响一点,"导演插嘴说,发现自己简直没法撒手不管.
  "是个贼!"可怜的班贝格吼了起来.
  "不错,是个贼,但是这个贼几乎还不到6岁,长着一张天使般的脸.'住手,,妈说,'你想干什么?,"
  "'想偷钱,,那个孩子说."
  "'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不对吗?,我爸问."
  "'不知道,,那孩子说,'但是挨饿是很难受的.,"
  "'谁叫你偷的?,我妈问."
  "'是她......在那里,,孩子说,手指着路对面门洞里一个邋遢的女人.那女人猛地顺马路逃了.'那就是老犹大,,小女孩说."
  莫根太太读这一大段时,语气平淡,导演简直绝望了.他坐立不安地转来转去,然后朝昆塞尔先生走去.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他问.
  "嗯,我看我们可以把他们训练得像个样子."昆塞尔先生回答,露出一副百折不回的神气.
  "我可没有把握,"导演说."我看班贝格这家伙演情人实在太糟了."
  "我们找不到别人了,"昆塞尔先生翻着眼睛说,"哈列生临时变卦不演了,我们还能找谁呢?"
  "我不知道,"导演说."我恐怕他永远学不会."
  就在这时班贝格先生叫了起来:"珍珠,你在和我开玩笑."
  "你瞧瞧,"导演用一只手捂着嘴说,"上帝啊,像这样一个说话拖腔的人,你能拿他怎么办呢?"
  "尽你所能吧,"昆塞尔安慰地说.
  排演就这样继续下去,直到嘉莉扮演的罗拉走进房间向雷埃解释.听了珍珠的说明以后,他已经写了一封绝交信,不过信还没有寄出.班贝格正在结束雷埃的台词:"我必须在她回来之前离开.啊,她的脚步声!太迟了!"他正慌慌张张地把信往口袋里塞,她温柔地说话了:
  "雷埃!"
  "柯......柯脱兰小姐,"班贝格结结巴巴地轻声说.
  嘉莉看了他一会儿,忘记了周围的这些人.她开始把握自己扮演的角色的心理,嘴上露出一丝淡漠的微笑,按照台词的指示转过身来,朝窗子走去,就好像他不在场似的.她这么做的时候,姿态是那么优美,让人看了着迷.
  "那个女人是谁啊?"导演一边看着嘉莉和班贝格的那场戏,一边问.
  "麦登达小姐,"昆塞尔说.
  "我知道她的名字,"导演说,"但是她是干什么的呢?"
  "我不知道,"昆塞尔说."她是我们一个会员的朋友."
  "嗯,我看她在这些人中最有主动精神......看起来对正在演的戏很感兴趣."
  "而且很美貌,对不对?"昆塞尔说.
  接下来在面对舞厅里所有人的那场戏里,她演得更精采了,导演不禁露出了微笑.他被她的魅力吸引住了,就主动走过来和她说话.
  "你以前演过戏吗?"他奉承地问.
  "没有,"嘉莉说.
  "你演得这么好,我还以为你以前上过台呢."
  嘉莉只是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他走开去听班贝格先生念台词.他正有气无力地念着一段热情激昂的台词.
  莫根太太在旁边都看在眼里.她用发亮的黑眼睛妒忌地瞅着嘉莉.
  "她不过是一个下贱的戏子而已."她这么一想心里得了些安慰,于是她就把她当戏子来鄙视和憎恨.
  当天的排演结束了.嘉莉回家时感到自己这一天的表现不错.导演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她渴望有个机会能告诉赫斯渥,让他知道她演得有多出色.杜洛埃也是她吐露肺腑的对象.在他问她之前,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不过她的虚荣心还没强到自己主动提这事儿.可是这个推销员今晚心里在想别的事,她的小小经历在他看来无足轻重.因此除了她主动说的一些事以外,他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她又不善于自吹自夸.他想当然地认为她既然干得不错,他就无须再为此操心了.嘉莉的心里话得不到倾吐,感到受了压抑,心里很不痛快.她深切感到他对她不关心,因此渴望见到赫斯渥.他现在似乎是她在这世上的唯一的朋友了.第二天早上杜洛埃对她排演的事又感兴趣起来,可是已经为时太晚,他的损失无法挽回了.
  她从经理那里收到一封措辞动人的信,信里说她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在公园里等她了.等她到了公园,他用朝阳般灿烂的微笑迎接她."嘿,宝贝,"他说,"你排演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说话时还在为杜洛埃的态度心情不佳.
  "把你排演的事都告诉我吧.排演得愉快吗?"
  嘉莉把排戏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说着说着情绪高涨起来.
  "太棒了,"赫斯渥说,"我真为你高兴.我一定要到那里去看你排演.下一次什么时候排戏?"
  "星期二,"嘉莉说,"不过他们不准旁观的."
  "我想我可以想法子进去的,"赫斯渥含有深意地说.
  他这么关心她,使她心情完全好转了,她又感到喜气洋洋了.不过她要他答应不去看排演.
  "那你一定要演好,让我高兴高兴,"他鼓励地说,"记住,我要看到你成功.我们要使这场演出像个样子,你一定要成功."
  "我会努力的,"嘉莉说,浑身洋溢着爱和热情.
  "真是个好姑娘,"赫斯渥疼爱地说."那你就记住了,"他伸出一个手指情意款款地朝她摇了摇,"尽你最大的努力."
  "我会的,"她回头说道.
  这天早上整个世界充满了阳光.她轻快地走着,湛蓝的天空好像在她心里灌注了蓝色的液体.啊,那些发奋努力的孩子们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在满怀希望地奋斗.那些了解他们,对他们的努力给予微笑和赞许的人同样是有福的.

  第十八章  初登大堂:欢呼与告别
  到了16日晚上,赫斯渥已经巧妙地大显神通.他在他的朋友们中间散布消息说这场演出很值得一看......而他的朋友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很有势力......结果支部干事昆塞尔先生卖出了大量的戏票.所有的日报都为这事发了一条四行的消息.这一点是靠他的新闻界的朋友哈莱.麦格伦先生办到的.麦格伦先生是芝加哥《时报》的主编.
  "喂,哈莱,"一天夜里麦格伦回家前先在酒馆柜台边喝上两杯时,于是赫斯渥对他说,"我看你能给支部的那些孩子们帮个忙."
  "什么事啊?"麦格伦先生问道.这个富有的经理这么看得起他,着实让他高兴.
  "寇斯特支部为了筹款要举办一场小小的演出,他们很希望报纸能发条消息.你明白我的意思......来上两三句说明何时何地有这么场演出就行了."
  "没问题,"麦格伦说,"这事我能替你办到,乔治."
  这期间,赫斯渥自己一直躲在幕后.寇斯特支部的人几乎无法理解他们的小玩意儿为什么这么受欢迎.于是昆塞尔先生被看作是主办这类事的天才.
  到了16日这天,赫斯渥的朋友们纷纷去捧场,就好像罗马人听到了他们元老的召唤一样.从赫斯渥决定帮嘉莉那一刻起,就可以肯定,去看演出的将都是些衣冠楚楚,满怀善意,一心想捧场的人士.
  那个戏剧界的小学生这时已经掌握了她那个角色的表演,自己还相当满意.尽管她一想到自己要在舞台强烈的灯光下,在满堂观众面前演戏,不禁吓得发抖,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她竭力安慰自己说,还有二十来个别的人,有男有女,也在为演出的结果紧张得发抖.可是这没有用.她想到总体失败的可能性就不能不想到她个人失败的可能性.她担心自己会临时忘词,又担心在舞台上她不能把她对角色的情感变化的理解表现出来.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参与这件事就好了.有时候她又担心自己到了台上会吓呆了,只会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站在台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使整个演出都砸在她手里,这种可能性让她吓得发抖.
  在演员阵容方面,班贝格先生已经去掉了.这个不可救药的先生在导演的唇枪舌剑的指责下只好退出.莫根太太还在班子里,但是妒忌得要命,不为别的,光为这份怨恨,她也决心要演得至少像嘉莉一样好.一个失业的演员被请来演雷埃这个角色.尽管他只是个蹩脚演员,他不像那些没有在观众前亮过相的演员那样提心吊胆,焦虑不安.尽管他已被警告过不要提起他以前和戏剧界的联系,可是他那么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单凭这些间接证据,就足以让别人知道他吃的是哪一行饭了.
  "演戏是很容易的,"他用舞台上念道白的口气拿腔拿调地对莫根太太说,"我一点也不为观众操心,你要知道,难的是把握角色的气质."
  嘉莉不喜欢他的样子.但她是一个好演员,所以温顺地容忍了他这些品质.她知道这一晚上她必须忍受他那装模作样的谈情说爱.
  6点钟,她已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演戏用的行头是主办单位提供的,不用她操心.上午她已试过化装,1点钟时彩排完毕,晚上演戏用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然后她回家最后看了一遍她的台词,就等晚上到来了.
  为了当晚的演出,支部派了马车来接她.杜洛埃和她一起坐马车到了剧场门口,就下车到附近店里去买几支上等雪茄.这小女演员一个人惴惴不安地走进她的化妆间,开始了她那焦虑痛苦地期待着的化妆,这化妆要把一个单纯的姑娘变成罗拉,社交皇后.
  耀眼的煤气灯,打开的箱子(令人想起旅行和排场),散乱的化妆用品......胭脂.珍珠粉.白垩粉.软木炭.墨汁.眼睑笔.假发.剪刀.镜子.戏装......总之,各种叫不上名来的化妆用的行头,应有尽有,各有自己独特的气息.自从她来到芝加哥,城里的许多东西深深吸引了她,但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总是高不可攀.这新的气氛要友好得多.它完全不像那些豪门府第令她望而生畏,不准她走近,只准她远远地惊叹.这里的气氛却像一个老朋友,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请进吧,亲爱的."它把她当自己人向她敞开大门.戏院广告牌上那些大名鼎鼎的明星名字,报上长长的剧评,舞台上的华丽服装,还有马车,鲜花和高雅服饰带来的剧场气氛......这一切一直令她赞叹和好奇.如今这已不是幻想了.这扇门敞开着让她看看这一切.她就像一个偶然发现秘密通道的人一样,瞎碰瞎撞来到这里.睁眼一看,自己来到了一个堆满钻石和奇珍的宝库!
  她在自己的小化妆间激动不安地穿戏装时,可以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看到昆塞尔先生在东奔西忙,莫根太太和霍格兰太太在忐忑不安地做准备工作,全团二十个演员都在走来走去,担心着戏不知会演得怎么样,这使她不禁暗想,如果这一切能永远地延续下去,那将多么令人愉快啊.如果她这次能够演成功,以后某个时候再谋到一个当女演员的位子,那事情就太理想了.这个念头让她非常动心,就像一首古老民歌的旋律在她耳边不断地回响.
  外面的小休息室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即使赫斯渥不施加影响,这个小剧场也许仍然会客满的,因为支部的人对支部的事情还是比较关心的.但是赫斯渥的话一传开,这场演出就成了必须穿晚礼服的社交盛会.四个包厢都让人包下了.诺曼.麦克尼.海尔医生和太太包了一个,这是张王牌.至少拥有二十万财产的呢绒商西.阿.华尔格也包了一个.一个有名的煤炭商听了劝说,订了第三个包厢.赫斯渥和他的朋友们订了第四个包厢.杜洛埃也在这群人中间.涌入这剧场来看戏的,总的来说,并不是名流们,甚至算不上当地的要人们,但他们是某一阶层的头面人物......那个颇有点资产的阶层加上帮会的要人们.这些兄弟会的先生们互相都知道各人的地位,对于彼此的能力表示敬意,因为他们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创起一份小家业.他们都拥有一幢漂亮的住宅,置起了四轮大马车或者二轮马车,也许还穿得衣冠楚楚地在商界出人头地.在这群人中,赫斯渥自然是个重要人物.他比那些满足于目前地位的人在精神上要高出一筹.他为人精明,举止庄重,地位显要有权势,在待人接物上天生的圆活机敏,容易博得人们的友谊.在这个圈子里,他比大多数人出名,被看作是一个势力很大,财力殷实的人物.
  今晚他在自己的圈子里活动,如鱼得水.他是和一些朋友直接从雷克脱饭店坐马车来戏院的.在休息室里他遇到了杜洛埃买了雪茄回来.五个人都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他们聊的是即将演出的班子和支部事务的一般情况.
  "谁在这里啊?"赫斯渥从休息室走进演出大厅.大厅里灯都点起来了,一群先生正聚在座位后面的空地上高声谈笑着.
  "喂,你好吗,赫斯渥先生?"他认出的第一个人向他打招呼.
  "很高兴见到你,"赫斯渥和他轻轻地握了手,说道.
  "这看上去很像一回事,是不是?"
  "是啊,真不错,"经理先生说.
  "寇斯特支部的人看来很齐心,"他的朋友议论说.
  "应该这样,"世故的经理说道,"看到他们这样真让人高兴."
  "喂,乔治,"另一个胖子说.他胖得把礼服领口都绷开了,露出了好大一片浆过的衬衫前胸,"你怎么样啊?"
  "很好,"经理说.
  "你怎么会来的?你不是寇斯特支部的人嘛."
  "我是好心好意来的,"经理回答说,"想看看这里的朋友,你知道."
  "太太也来了?"
  "她今天来不了,她身体不太好."
  "真遗憾......我希望不是什么大病."
  "不是,只是小有不适."
  "我还记得赫斯渥太太和你一起到圣乔旅行......"话题说到这里,这个新来的人开始回忆一些琐碎的小事.又来了一群朋友把这回忆打断了.
  "喂,乔治,你好吗?"另一个人和颜悦色地问道.他是西区的政客又是支部的成员,"哇,我真高兴又见到你.你的情况怎么样?"
  "很不错.我得知你被提名当市议员了."
  "是啊,我们没费多少事,就把他们打败了."
  "依你看汉纳赛先生现在会做些什么?"
  "还是回去做他的砖瓦生意嘛.你知道他有一座砖厂."
  "这一点我倒不知道,"经理说."我猜想他这次竞选失败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也许吧,,对方精明地眨了一下眼睛说道.
  他邀请来的那些和他交情更深一些的朋友现在也坐着马车陆陆续续来到了,他们大摇大摆地进来,炫耀地穿着考究精美的服装,一副明显的志得意满的要人气派.
  "我们都来了,"赫斯渥离开在在谈话的这些人,朝新来的一个人说道.
  "是啊,"新来的人说道,他是个大约45岁的绅士.
  "喂,"他快活地拉着赫斯渥的肩膀,把他拉过来说句悄悄话,"要是戏不好,我可要敲你的头."
  "为了看看老朋友,也该掏腰包才对.这戏嘛,管它好不好!"
  另一个问他:"是不是有点看头?"经理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想不会有什么看头的."然后他大度地扬扬手说,"为支部捧个场嘛."
  "来了不少的人,是吧."
  "是啊,你去找找珊纳汉先生吧,他刚才还在问起你."
  就这样,这小小的剧场里回响着这些春风得意人物的交谈声,考究的服装发出的声,还有一般的表示善意的寒暄声.一大部分人是赫斯渥召来的.在戏开场前的半个小时里,你随时可以看到他和一群大人物在一起......五六个人围成一圈,一个个身子肥胖,西服领露出一大片白衬衫前胸,身上别着闪亮的饰针,处处显示他们是些成功的人物.那些携带太太同来的先生们都把他招呼过去和他握手.座位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领座员朝客人们鞠躬,而他在一边温和殷勤地看着.很显然,他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在他身上反映着那些和他打招呼的人们的野心.他为他们所承认,受到他们的奉承,甚至有一点儿被当作大人物看待,从中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地位.尽管他不属于最上层的社会,他在自己的圈子里可以算得上了不起了.

  第十九章  仙境一刻:爱的呼声
  终于到了幕拉开的时候了.一切化妆都已细心地完成了,演员们坐下来静等.雇来的小乐队指挥用他的指挥棒在乐谱架上暗示地敲了一下,于是乐队开始奏起了启幕时的柔和乐章.
  赫斯渥停止了交谈,和杜洛埃以及他的朋友萨加.莫里生一起朝他们的包厢走去.
  "现在让我们来瞧瞧这小姑娘演得怎么样,"他压低声音对杜洛埃说,不让旁人听到.  第一幕客厅那场戏里已有六个演员出现在舞台上.杜洛埃和赫斯渥一眼就看出嘉莉不在其中,于是他们继续轻轻地交谈.这一场里的主要人物是莫根太太.荷格兰太太和替代了班贝格先生的那个演员.那个职业演员的名字叫巴顿,他除了不怯场这一点外,几乎一无可取.不过就目前而言,不怯场显然是最重要的了.演珍珠的莫根太太紧张得手足无措,荷格兰太太则吓得嗓子也沙哑了.演员们个个腿脚发软,勉强背着台词,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幸亏观众们怀着希望和善意,才没有骚动不安,才没有对令人难堪的演出失败表示遗憾.
  赫斯渥对此根本不在意.他早就预料这演出不值一看.他关心的只是这演出能勉强过得去,这样他在演出结束后可以有个借口向嘉莉表示祝贺.
  但是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以后,演员们已经克服了砸台的危险.他们毫无生气地继续演下去,把原来准备用的表情几乎忘得干干净净,戏演得乏味极了.就在这时候,嘉莉出场了.
  赫斯渥和杜洛埃马上看出,她和别人一样,也吓得膝盖发软了.她怯怯地走上舞台,说道:
  "啊,先生,我们从8点开始就在等你了."但是她说得那么有气无力缺乏表情,声音又那么微弱,真是令人为她痛苦.
  "她吓坏了,"杜洛埃低低地对赫斯渥说.
  经理没有吱声.
  接下来她应该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一句幽默的台词:
  "噢,照你这么说,我是你的救命仙丹了."
  但是她说得那么平淡,真让人难受得要死.杜洛埃坐立不安了,赫斯渥却一点不动声色.
  接下来又有一处,罗拉应该悲伤地预感到灾难迫在眉睫,站起身来幽幽地说:
  "珍珠,我真希望你当时没说这些话.你该知道张冠李戴这句成语啊."
  由于缺乏表情,这句话说得可笑之极.嘉莉一点没进入角色,她似乎是在说梦话,看起来她非演砸不可了.她比莫根太太还要糟糕,那位太太倒多少有点镇定下来,至少现在已经能把台词说清楚了.杜洛埃掉头看观众的反应,观众们在默默地忍耐,当然在期待整个演出有个起色.赫斯渥把目光固定在嘉莉身上,似乎想施展慑心术使她演得好一些,用心灵感应把自己的决心灌注到她身上.他真为她难过.
  又过了几分钟,该轮到她念那个陌生坏蛋送来的信了.念信前,是那个职业演员和一个叫斯诺盖的角色的对话.斯诺盖是由一个小个子美国人演的.这个角色是个疯疯癫癫的独臂士兵,现在改行当了信差.这小个子演这角色时还真发挥了一点幽默感,让观众耳目略微一新.他用天不怕地不怕的挑战神气大声嚷着他的台词,尽管没有把剧中应有的幽默口气表现出来,演得还是很逗人发笑的.但是现在他下台了,剧情又回到了悲哀的基调.嘉莉是这一幕的主角,可是她还没有克服她的怯场.在和强行闯入的歹徒交锋的那场戏里,她演得无精打采,全无生气,让观众无法忍受下去.等她终于下了台,他们才松了口气.
  "她太紧张了,"杜洛埃说,自己也感到这批评太温和,没有说出实际状况.
  "最好到后台去给她鼓鼓劲."
  杜洛埃很乐意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令人难堪的局面.他急急绕到侧门,友好的看门人放他进了后台.嘉莉正虚弱地站在舞台的边廊,等着唤她上台的提示,身上的力气和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嘉德,"他看着她说道,"你千万别紧张.打起精神来,不要把外面那些家伙放在心上.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也不知道,"嘉莉说,"我好像演不上来了."
  不过她对推销员的来到很感激.看到其他演员都这么紧张,她的勇气也消失了.
  "来",杜洛埃说,"鼓起勇气来.有什么好怕的呢?你现在上台去,好好演一场.你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推销员富有感染力的活跃情绪使嘉莉振作了一些.
  "我演得那么糟吗?"
  "一点不糟,你只要再加一点生气就行了.就像你上次演给我看的那样.就像那天晚上那样,把你的头这么一扬."
  嘉莉想起在家里她演得非常成功,她现在竭力要使自己相信她能演得上来.
  "下面是哪一场?"他说着看了一眼她正在研究的台词.
  "嗯,就是我拒绝雷埃的那场戏."
  "好,你演这场戏时要活泼一些,"推销员说,"要演得生气勃勃,这是关键.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来演戏."
  "下面该你了,麦登达小姐,"提示员说.
  "啊呀,天哪!"嘉莉说.
  "你要是害怕,就是大傻瓜一个,"杜洛埃说,"来吧,振作起来.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真的?"嘉莉说.
  "真的,上台吧,别害怕."
  提示员向她做了一个手势.
  她开始往外走,还是像刚才那么虚弱,但是她的勇气突然有点恢复了.她想到杜洛埃在看着她.
  "雷埃,"她温柔地说,她的声音比上一场镇定多了.这场戏在排演时曾大得导演的赏识.
  "她比刚才镇定多了,"赫斯渥心里想.
  她演得没有排演时那么好,但比刚才强多了,观众至少没有反感.整个剧组的演出都有所改善,所以观众没有太注意她的提高.他们现在演得好多了,看来这出戏演得已能将就过去,至少在不太难的那几场里可以过得去了.
  嘉莉下台时又激动又紧张.
  "怎么样?"她看着他问道,"好一些了吗?"
  "是啊,好多了.就这样演.要演活它.这一场比刚才要强10倍,比上一场强多了.继续这样演,情绪高昂些.'镇,他们一下."
  "真的比刚才强吗?"
  "真的,不骗你.下一场是什么?"
  "就是舞会那一场."
  "哇!这一场你一定可以演好,"他说.
  "我可没有把握,"嘉莉回答.
  "喂,丫头,"他叫了起来,"这一场你不是演给我看过吗?你上了台就这么演,你会感到好玩的.就像在家里那么演.你如果在台上演得像在家时那么流畅,我敢打赌你一定成功.你和我赌什么?你一定行的."
  这个推销员往往热心和好意过了火,说起话来就没个分寸了.不过他真的认为嘉莉在舞会那场演得非常出色.他想让她在台上当着观众也这么表演.他这么热情,全是由于当时这种场合的气氛.
  到了该上场时,他已卓有成效地给嘉莉打足了气.他开始让她感觉到她似乎确实能演好的.他和她说着话时,她以往的那种渴求和伤感情绪又回到了她身上.剧情进展到该她出场时,她的感情正达到高潮.
  "我想我能演得好."
  "当然,你一定能的.走着瞧吧."
  台上,凡.达姆太太正在含沙射影地对罗拉进行诽谤.嘉莉听着,突然有了一种感触......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她的鼻孔轻轻地嗤着.
  "这就是说,"扮演雷埃的职业演员正在说,"社交界对于侮辱总是残忍地以牙还牙.你有没有听说过西伯利亚的狼群?要是有一个狼因为羸弱而倒下,其它的狼就会把它吞吃下去.我这个比喻不文雅,但是社交界有种品性很像狼.罗拉冒充贵小姐欺骗了社交界,这个装模作样的社交界当然对这种欺瞒切齿痛恨."
  听到自己在舞台上的名字,嘉莉吃了一惊,她开始体会到罗拉处境的难堪,体会到被社会遗弃的人的种种感情.她留在舞台的边廊,沉浸在越来越激愤的情绪中,除了自己沸腾的血液,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来吧,孩子们,"凡.达姆太太道貌岸然地说,"我们要看好自己的东西.有这么一个手段高明的贼进了门,这些东西就得看看牢了."
  "该你了,"提示员在她身边说,但她没有听到.她已经在灵感的引导下,迈着优雅的步子沉着镇定地走向前去.她出现在观众面前,显得美丽而高傲.随着剧情的进展,当社交界的群狼轻蔑地将她拒之千里之外时,她渐渐变得冷漠苍白,孤单无依.
  赫斯渥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受到了感动.嘉莉的真挚感情已像光波照到戏院的最远的角落,打动了剧场中每个观众的心.能令全世界倾倒的激情的魔力现在出现在舞台上.
  观众原先散漫的注意力和情感现在都被吸引住了,像铆钉一样牢牢地固定在嘉莉身上.
  "雷埃!雷埃!你为什么不回到她身边去?"珍珠在叫.
  每双眼睛都盯着嘉莉.她仍然是那么高傲,带着轻蔑的表情.他们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移动,目光紧随着她的目光.
  演珍珠的莫根太太向她走近.
  "我们回家吧,"她说.
  "不,"嘉莉回答.她的声音第一次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你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她几乎谴责般地用手指着她的情人.接着她又凄然说道:"我不会让他再难受几天了."这凄楚因朴实单纯而更震人心弦.
  赫斯渥意识到他现在看到的是杰出的表演艺术.落幕时观众的掌声,加上这是嘉莉演的这个事实,更提高了他对这表演的评价.他现在认识到她的美.她所做的事远远超出于他的能力范围.想到她是他的人,他感到极度的喜悦.
  "好极了,"他说道.一阵强烈的冲动使他站起身来,朝后台门走去.
  当他进了后台门找到嘉莉时,她仍然和杜洛埃在一起.他的感情汹涌澎湃,为她所表现的艺术力量和情感所倾倒.他真想以情人的满腔热情倾诉他的赞美,偏偏杜洛埃在场.杜洛埃对嘉莉的爱也在迅速复苏,他甚至比赫斯渥还着迷,至少他理所当然地表现得更热烈.
  "哇,"杜洛埃说,"你演得出色极了.真是了不起.我早就知道你能演好.啊,你真是个迷人的小姑娘."
  嘉莉的双眼发出了成功的光辉.
  "我真的演得不错吗?"
  "还用问吗?当然是真的了.你难道没听到刚才的鼓掌声吗?"
  直到现在还隐隐传来掌声.
  "我也想我演得差不离......我有这感觉."
  就在这时赫斯渥走了进来.他本能地感到了杜洛埃身上的变化.他看出这推销员现在和嘉莉非常亲热,这使他心里马上妒火中烧.他马上懊悔自己不该打发他到后台来,也恨他夹在自己和嘉莉的中间.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掩饰得非常之好.他的眼睛里几乎仍然闪着往日那种狡黠的光芒.
  "我心里想,"他注视着嘉莉说道,"我一定要到后台来告诉您,您演得有多么出色,杜洛埃太太.真让人愉快."
  嘉莉明白了他的暗示,于是答道:
  "啊,谢谢你."
  "我正在告诉她,我认为她演得棒极了,"杜洛埃插进来说.他现在为自己拥有的姑娘洋洋得意.
  "是啊,棒极了."赫斯渥说着和嘉莉四目相交.嘉莉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那些无声的话语.
  嘉莉开心地大笑.
  "如果您在余下的戏里演得像刚才一样好,您会让我们大家认为您是个天生的女演员."
  嘉莉又粲然一笑.她体会到赫斯渥痛苦的处境,因此很希望自己能够单独和他在一起.可是她不理解杜洛埃身上的变化.赫斯渥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感情,又无时无刻不在妒忌杜洛埃的在场,所以弄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以浮士德般的风度鞠躬告退.一到外面,他就妒忌得咬牙切齿.
  "该死的!"他心里说,"难道他一直要这么挡住我的道吗?"他回到包厢里情绪很坏,想到自己的不幸处境,连聊天的兴致也没有了.
  下一幕的幕布升起时,杜洛埃回到了座位上.他情绪很活跃,很想和赫斯渥说点悄悄话.但是赫斯渥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看戏,目光盯在台上,尽管嘉莉还没出场.台上演的是一小段她出场前的通俗喜剧场面,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台上演的是什么,只顾想自己的心事,都是些令人伤心的思绪.
  剧情的进展并没有改善他的情绪.嘉莉从现在起轻易地成了人们兴趣的焦点.观众在第一个坏印象以后,本来以为这戏演得糟透了,毫无可取之处.现在他们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在平庸之处也看到了力度.观众的反应使嘉莉感到振奋,她恰如其份地演着自己的角色,尽管并没有第一长幕结束时那种引起人们强烈反响的激情.
  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看着她的俏丽的身影,爱心更加炽烈.她显示出来的惊人才华,在这种金碧辉煌的场面中效果突出地展露出来,又得到剧情表现的情感和性格的适当烘托,使她在他们眼里更加迷人.在杜洛埃眼里,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嘉莉了.他盼望和她一起回家,以便把这些话告诉她.他急不可耐地等着戏终场,等着他们单独回家的时刻.
  相反,赫斯渥从她新展露的魅力中更感到自己处境悲惨可怜.他真想诅咒身旁这个情敌.天哪,他甚至连尽情地喝声采也不行.这一次他必须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使他心里感到苦涩.
  在最后一幕里,嘉莉的两个情人被她的魅力弄得神魂颠倒,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赫斯渥听着戏的进展,心里在想嘉莉什么时候会出场.他没有等很长时间.剧作家安排剧中的其他人兜风取乐去了,于是嘉莉一个人出场了.可以说这是赫斯渥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嘉莉一个人面对观众,因为在其他几幕里总有某个陪衬的角色在场.她刚出场,他就突然有个感觉,她刚才的感染力,第一幕结束时把他紧紧吸引住的感染力,又回到了她身上.随着整个剧情临近尾声,大显身手的机会眼看没有了,她积蓄的情感似乎越来越高涨.
  "可怜的珍珠,"她的悲悯的声音发自肺腑,"生活中缺少幸福已经够不幸的了.可是看到一个人盲目地追求幸福,却与幸福失之交臂,就太惨了."
  她哀伤地凝视着外面开阔的海面,一个手臂无力地倚在光亮的门柱上.
  赫斯渥对于她的同情油然而生,同时不禁自怨自哀.他简直认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她说话的语气和一举一动就像一支忧伤的乐曲,娓娓叙述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再加上他自己和嘉莉之间感情的牵缠,更使他产生了这种错觉.悲伤的感情似乎总是对个人而发,具有令人凄恻的力量.
  "其实,她和他生活在一起会非常幸福的."那小女演员在继续往下说,"她的快乐性格和她朝阳般的笑脸会给任何一个家庭带来生气和欢乐."
  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观众,但她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们.她的举止自然简单,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场.然后她在一个桌子旁坐下来,一边信手翻着书,一边仍在想心事.
  "我再也不去企盼无望的东西了,"她几近叹息地低低说道,"我再也不在这茫茫世界抛头露面了.这世上除了两个人,谁也不会知道我的下落.那个纯洁的姑娘将会成为他的妻子,我要把她的幸福当作我的幸福."
  她的独白被一个叫作桃花的角色打断了,这让赫斯渥感到遗憾.他不耐烦地转动身子,只盼着她继续说下去.她令他着迷......苍白的脸色,婀娜的身影,珠灰色的衣裙,颈子上挂着的珍珠项链.嘉莉看上去疲惫无助,需要人保护.在这感人的戏剧环境中,他的感情越来越激动,他真想走上前去,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自己也从中得些乐趣.
  不一会儿,台上又只剩嘉莉一个人了.她正在心情激动地说:
  "我必须回城里去,不管有什么危险等在那里.我必须去.能悄悄地去就悄悄地去,不能悄悄去就公开去."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接着传来雷埃的声音:
  "不用了,这马我不骑了.把它牵到马厩去吧."
  他走了进来.接下来的这场戏在赫斯渥身上造成的感情悲剧,不亚于他的特殊复杂的生涯带来种激情已控制了她的情绪.赫斯渥和杜洛埃都注意到她的感情越来越激烈.
  "我还以为你已经和珍珠一起走了,"她对她的情人说.
  "我是和她一起走了一段路.不过只走了一里路我就和他们分手了."
  "你和珍珠没有争吵吧?"
  "没有.噢,是的,我是说我们一直合不来.我们关系的晴雨表总是'多云转阴,."
  "是谁不好?"她从容地问道.
  "不能怪我,"他悻悻地说,"我知道我尽了力了,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她......"
  这段话巴顿说得相当糟糕.但是嘉莉以她感人的魅力补救了局面.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太太."她说话时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安静下来的男演员身上,声音变得那么轻柔悦耳:"雷埃,我的朋友,婚姻生活中不要忘了谈情说爱时的誓言,你不该对你的婚姻生活发牢骚."
  她把她的一双纤手恳求般地紧紧合在一起.
  赫斯渥微微张着嘴专注地看着,杜洛埃满意得简直坐不住了.
  "作为我的妻子,不错,"那男演员接口说.相形之下,他演得差多了.但是嘉莉已经在台上造成了一种温柔的气氛,这种气氛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演得很糟.即使跟她配戏的只是一段木头,她也可以演得几乎一样出色.因为她是在和她想象中的角色对话,其他人的演技影响不了她.
  "这么说,你已经懊悔了吗?"她缓缓地说.
  "我失去了你,"他说着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所以只要哪个卖弄风情的姑娘给我一点鼓励,我就昏了头.这要怪你不好......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嘉莉慢慢转过身去,好像在暗中竭力克制某种冲动.然后她又转过身来.
  "雷埃,"她说,"我最感欣慰的是想到你把自己的全部的爱给了一个贤惠的姑娘,一个在身世.财产和才华上和你相般配的姑娘.瞧你现在和我说的是什么话啊.你为什么总和自己的幸福作对呢?"
  她最后的问题问得那么自然,在观众和情人听来,她的话好像是对他们个人而发.
  终于轮到她的情人叫了起来:"让我们恢复以往的关系吧."
  嘉莉的回答温柔感人:"我不能像以往那样待你了.过去的罗拉已经死了.不过我可以用罗拉的魂灵和你说话."
  "那么你就这样对待我吧,"巴顿说.
  赫斯渥身子前倾.所有的观众都肃静无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台上.
  "你所看中的女人不管是聪明还是虚荣,"嘉莉悲伤地凝视着重重倒在椅子里的情人说道,"不管是美丽还是平常,不管是有钱还是贫寒,她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那就是她的心."
  杜洛埃感到嗓子哽咽了.
  "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的才华,这一切她都可以卖给你.但是她的爱是无价之宝,任何金钱也买不到的."
  经理觉得这哀诉是对他个人而发,就好像他们俩单独在一起,他几乎忍不住要为他所爱的女子流泪.她是那么孤弱无助,那么悲伤凄婉,又那么妩媚动人,楚楚可怜.杜洛埃也是情不自已,爱得发狂.他决定不能像以往那样对嘉莉了.对,他要娶她!她配做他的太太.
  "她只要一样回报,"嘉莉又说,她几乎没有去听演情人的演员无力苍白的回答,而让自己的声音更和谐地溶入乐队所奏的凄凉的音乐中去:"她只想在你的目光中看到忠诚,从你的声音中听到你的温柔多情和仁爱.你不要因为她不能立刻理解你的活跃思想和远大抱负而瞧不起她.因为在你遭受最大的不幸和灾难时,她的爱还会伴随着你,给你以安慰."她在继续往下说,赫斯渥必须用他最大的意志力才能压抑和控制自己的感情."你从树那里可以看到力量和高贵,但是不要因为花只有芬芳而鄙视它."最后,她用温柔的口气说道:"记住,爱是一个女人唯一可以给予的东西."她着重强调了"唯一"这个词,说得那么奇妙那么亲切."但是这是上帝允许我们带到阴间去的唯一东西."
  这两个男人倍受爱情的煎熬,十分痛苦,几乎没有听到这一场结束时的几句话.他们眼中只看到他们的偶像以迷人的风度在台上走动,继续保持着他们以前从未意识到的魅力.
  赫斯渥下了种种决心,杜洛埃也是如此.他们一起使劲鼓掌,要嘉莉出来谢幕.杜洛埃把手掌都拍疼了,然后他跳了起来,往后台走去.他离开时嘉莉又出来谢幕,看到一个特大花篮正从过道上急急送上来,她就站在台上等.这些花是赫斯渥送的,她把目光投向经理的包厢,和他的目光相遇,嫣然一笑.他真想从包厢里跳出来去拥抱她,全然不顾他的已婚身份需要小心从事,他几乎忘了包厢里还有熟人在场.天哪,他一定要把这可爱的姑娘弄到手,哪怕他得付出一切代价!他必须立即行动.这下杜洛埃就要完蛋了,你别忘了这一点.他一天也不愿意再等了,不能让这个推销员拥有她.
  他激动万分,包厢里再也坐不住了.他先走到休息室,随后又走到外面街上思索着.杜洛埃没有回包厢.几分钟后最后一幕也结束了.他发疯似地想和嘉莉单独在一起,诅咒自己的运气太糟了,明明想告诉她他有多么爱她,明明想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偏偏还必须装模作样地微笑.鞠躬,装作陌路人的样子.看到自己的希望落空,他呻吟了.甚至在带她去吃夜宵时,他还得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最后他走到后台向她问候.演员们都在卸装穿衣交谈,匆匆走来走去.杜洛埃正在自我陶醉地夸夸其谈,激动和激情溢于言表.经理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当然我们得去吃点夜宵,"他说.他的声音和他的真实情感大相径庭,成了一种嘲讽.
  "哎,好吧,"嘉莉微笑说.
  这小女演员兴高采烈,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宠爱的滋味,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了受人仰慕被人追求的对象.成功带来的独立意识还只是初露萌芽.她和情人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现在轮到她俯允施惠,不再仰人鼻息了.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她屈尊俯就时,她的神态中有一种说不尽的甜美温柔.当她一切就绪时,他们登上等在那里的马车驶往商业区.她只找到一次机会表达自己的感情,那是当经理在杜洛埃前头登上马车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在杜洛埃上车前,她温柔冲动地捏了一下赫斯渥的手.经理欣喜若狂,为了单独和她在一起,就算要他出卖灵魂也愿意."啊,"他心里说,"爱的痛苦啊!"
  杜洛埃一个劲地缠着嘉莉,自以为他是嘉莉心目中的唯一情人.吃夜宵时他的过份热情使那两个情人大为不快.赫斯渥回家时感到,如果他的爱无法得到发泄,他就要死了.他热烈地对嘉莉悄悄说:"明天."她听懂了.和推销员以及他的情人分手时,他真恨不得把他杀了,嘉莉也感到很痛苦.
  "晚安,"他装出轻松友好的神气说道.
  "晚安,"小女演员温情脉脉地说.
  "这傻瓜!"他心里在骂.现在他恨透了杜洛埃:"这白痴!我要让他尝尝我的手段,而且很快!明天走着瞧吧."
  "哇,你真是个奇迹,"杜洛埃捏了捏嘉莉的手臂,心满意足地说,"你真是世上最妩媚可爱的小丫头."

  第二十章  灵的诱惑:肉的追求
  情欲在像赫斯渥这类人身上出现时,总呈现强烈的形式,绝非沉思梦幻般的东西.像他这种人可不会在情人的窗外唱小夜曲......也不会在遇到挫折时憔悴或者呻吟.夜里他因为想得太多了,久久睡不着;早上又老早醒了,一醒来又立刻去想那个甜蜜的事情,一个劲儿想个不停.他浑身不舒服,心烦意乱.一方面是他更加喜欢他的嘉莉,另一方面又有杜洛埃这个绊脚石,这还不足以使他烦恼吗?想到他的爱人正被那个得意洋洋精力旺盛的推销员所占有,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感痛苦的了.在他看来,只要能结束这种三角局面,只要嘉莉肯接受一项安排以便永久有效地摆脱掉杜洛埃,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怎么办呢?"他一边穿衣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他在他和妻子共同的卧室里走动,对她视而不见.
  吃早饭时他发现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叉到盘中的肉还留在那里没有动过.咖啡已经放凉了,可是他仍在心不在焉地浏览报纸.这里那里他也读到一两则小消息,但是读过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杰西卡还在楼上卧室没有下来,他的妻子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最近又换了一个女仆,今天新女仆忘了准备餐巾.为了这件事,他妻子大声斥责,令人恼火地打破了宁静.
  "麦琪,这件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赫斯渥太太说."下次我不会再提醒你了."
  赫斯渥看了他太太一眼.她正皱着眉头.她现在的举动非常让他恼火.她下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乔治,你有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去度假?"
  按老习惯,他们每年都是这个季节商量夏天外出度假的计划.
  "还没有,"他说道,"眼下我正忙着."
  "嗯,如果我们要动身的话,你得赶忙决定了,是不是?"她答道.
  "我看再拖几天也没关系,"他说.
  "哼,"她说,"别等度假季节过完了再决定."
  她这么说时,恼怒地扭动着身体.
  "你又来了,"他批评说,"听你说话的口气,人家会以为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呢."
  "嗯,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休假日期,"她重复说.
  "你还可以等几天,"他坚持说,"赛马还没有结束,你反正走不了."
  他很生气,因为他正有事情要考虑,她偏偏打岔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可以走得了.杰西卡不愿意等赛马结束再走."
  "那么你们当初为什么非要全赛季的票子不可呢?"
  "哼!"她用这一声哼表示她极度的厌烦."我不跟你争论,"说着就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喂,"他站起来说道,"你近来怎么了?我就不能和你说话了吗?"他口气的坚决态度使她停住了脚.
  "当然,你可以和我说话,"她回答说,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地重.
  "哼,看你的样子,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好,你要知道我什么时候走得了......这个月里我离不开,下个月也不一定."
  "那我们就自己去了."
  "你真这么想,是吗?"他讥笑地说.
  "是的,我们就这么办."
  他看到这女人的坚决态度很感惊愕.不过这使他更恼火了.
  "好,我们走着瞧好了.照最近的情形看起来,你想要发号施令,为所欲为了.听你说话的口气还想当我的家了.哼,你别作梦.你别想干预和我有关的事.如果你想走,你就走好了.你别指望用这种话来逼我走."
  他现在怒火中烧了.他的黑眼睛气得一闪一闪的,怒火直冒,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赫斯渥太太没有再说什么.不等他说完,她就转身朝外面的客厅走,接着就上楼了.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犹豫.然后他又坐了下来,喝了一点咖啡,就站起身,到一楼去拿帽子和手套.
  他太太确实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场争吵.她下楼来吃早饭时,心绪不佳,脑子里反复盘算着一个计划.杰西卡提醒她,马赛不像她们原来想的那么有趣,今年赛马场没有提供多少社交机会.这位美丽的小姐感到每天去赛马场实在乏味.今年那些贵人到海滨和欧洲度假走得比往年早.她认识的人中,好几个她感兴趣的年轻人已经到华克夏去了.她于是开始想她也该走了.她母亲很赞成这主意.
  基于这些想法,赫斯渥太太决定要提出这个问题.她走到饭桌边来时,心里正想这件事.但是不知为什么气氛有些不对劲.吵完架以后,她还是不明白怎么会争吵起来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肯定她丈夫是个粗暴的人.当然她对此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定要他拿她当个夫人对待,不然她就要追究到底,找出原因来.
  在经理那方面,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这场新的争吵.从办公室出来,他去和嘉莉幽会,这时候他脑子里装的是由爱情.欲望和阻力交织而成的另一种复杂局面.他的思念装上鹰的翅膀飞翔在他前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嘉莉见面.说到底,没有了她,夜晚有什么意思呢?白天又有什么意思?她必须是也应该是他的.
  在嘉莉这方面,自从前一晚和他分手以后,她生活在一个充满想象和情感的世界里.对于杜洛埃絮絮聒聒的热情表白,她只注意听了和她有关的那一部分,至于他对拥有嘉莉的得意吹嘘,她就没有心思去听了.她尽量和他疏远,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成功.她感到赫斯渥的爱情把她的成功衬托得更加可喜,她真想知道他会对此说些什么.她也为他难过,不过这种难过里也夹杂着几分沾沾之喜,因为赫斯渥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恭维.她正初次体验到从一个乞讨者变为施舍者的那种微妙的感情变化.总之,她非常非常地快乐.
  然而第二天早上报纸对这件事只字未提.每天日常的事情还是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于是前一天晚上的成功有点黯然失色了.杜洛埃现在与其说是在谈论她的成功,不如说是在竭力讨好她了.他本能地感到,为了这种或者那种的原因,他有必要重获嘉莉的欢心.
  "我打算,"他在房间里穿着打扮,准备上商业区之前说道,"这个月要把我的小买卖清理整顿一下,接着我们就结婚.我昨天和摩旭谈了这事."
  "不,你骗人."她现在稍稍有了点自信心,敢跟这个推销员开开玩笑了.
  "真的,不骗你."他叫了起来,这样动感情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又用恳求的口吻补充说:"你难道对我的话不相信吗?"
  嘉莉笑了一下.
  "当然我相信,"她回答.
  杜洛埃现在不那么自信了.尽管不善于察言观色,他发现事情起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超出了他小小的分析能力之外.嘉莉仍然和他在一起,但是已经不是懦弱无助哀哀乞怜了.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轻快活泼,这是以前没有的.她不再用依赖的目光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推销员感到了要发生什么事的阴影.这影响了他的情感,使他开始向嘉莉献些小殷勤,说些讨好的话,作为预防危机的措施.
  他刚走不久,嘉莉就为赴赫斯渥的约会做准备.她匆匆打扮了一下,没花多少时间就准备就绪,急急下了楼梯.在马路转弯处,她走过杜洛埃的身边,但是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对方.
  推销员忘了拿几张他想交给商号的账单.他匆匆忙忙上了楼梯,又冲进房间,结果发现房间里只有公寓女仆在收拾房间.
  "哈,"他叫了一声,又半自言自语地说:"嘉莉出去了吗?"
  "你太太吗?是的,她才走没两分钟."
  "真奇怪,"杜洛埃想,"她一句话也没对我提起.她上哪里去了呢?"
  他匆匆东翻西找,在旅行箱里乱摸了一气,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就把它放进口袋.接着他把注意力投向站在旁边的女仆,她长得很俊,对他很和善.
  "你在干什么?"他微笑着问.
  "打扫一下房间."她说着停了下来,把抹布缠在手上绕着.
  "累了吗?"
  "不太累."
  "我给你看点东西."他和气地说着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石印画卡片.那是一家烟草批发公司发行的.卡片上印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把条纹太阳伞.只要转动卡片后面的小圆转盘,这伞上的颜色就会变化.卡片上伞面部分开了一些小裂缝,从小裂缝里变化出红.黄.蓝.绿的颜色.
  "做得很巧妙,是不是?"他说着把卡片递给她,教她怎么玩."这种东西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吧."
  "可不,真漂亮,"她说.
  "如果你想要,你留着好了,"他说道.
  "你的戒指真漂亮."他说着摸了摸她拿卡片那个手上戴的一个普通嵌戒.
  "真的吗?"
  "真的,"他答道,一边假装要仔细看戒指而握住了她的手指,"是很美."
  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拘束感就打破了.他继续聊着,假装忘了他还握着她的手.不过她不久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往后退了几步,倚在窗台上.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拒绝了他的一次热切的亲近以后,卖弄风情地说,"你一定出门去了."
  "是的,"杜洛埃说.
  "你出门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对,相当远."
  "你喜欢出门吗?"
  "不太喜欢,你过一段时间就厌倦了."
  "我倒很希望我能到外面跑跑."姑娘说着无聊地看着窗外.
  "你的朋友赫斯渥先生最近怎么样?"她突然问道.照她观察,这个经理似乎是个大有可谈的话题.
  "他就在这个城里.你怎么想起问他?"
  "噢,没有什么.只是自从你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到这里来."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上个月他来了十几次,每次不是我给他通报的吗?"
  "别瞎说了,"推销员不在意地说,"从打我们住到这里起,他总共只来过五六次."
  "是吗?"这姑娘微笑着说,"那是你只知道这几次."
  杜洛埃的口气比刚才严肃了,他不能肯定这姑娘是不是在开玩笑.
  "调皮鬼,"他说,"你干嘛这么古怪地笑?"
  "噢,没什么?"
  "你最近见到他了吗?"
  "从你回家来就没有见过,"她笑了起来.
  "这之前呢?"
  "当然见过了."
  "常来吗?"
  "是啊,差不多每天都来."
  她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非常想知道她这话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来看谁?"推锁员不相信地问.
  "杜洛埃太太."
  他听了这个回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竭力要掩饰自己露出的傻相.
  "嗯,"他说,"那又怎样呢?"
  "没什么,"姑娘风骚地把头一歪,回答.
  "他是老朋友了,"他继续说,越来越深地陷进了泥沼.
  尽管他暂时已没了兴趣,他本来还会把这小小的调情进行下去,所以当楼下叫这姑娘下去时,他如释重负.
  "我得走了,"她说着轻盈地从他身边走开.
  "等会儿见,"他装出被人打断感到烦恼的神气说道.
  等她一走,他让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他从来不善于掩饰自己的脸色.这会儿,他心里感到的种种困惑和烦恼都在脸上呈现出来.嘉莉接待人家这么多次,在他面前却一句没有提起.这事情可能吗?赫斯渥在说谎吗?这女仆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当时就感到嘉莉的神色有点反常.他问她赫斯渥来访几次时,她为什么显得那么不安呢?天哪,他现在想起来了.这整个事情是有点古怪呢.
  他在一个摇椅里坐了下来,以便更好地想想.他把一个脚架在膝盖上,眉头皱紧了,思绪在飞快地变幻.
  然而嘉莉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举动啊.天哪,她不可能是在欺骗他.她从来没有骗过人.对了,就在昨晚她对他还是非常友好,赫斯渥也是如此.看看他们的举止!他几乎无法相信他们要骗他.
  他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有时候她的举动是有点怪.今早她穿戴整齐出去了,可是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挠了挠头,打算去商业区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走到门厅时,又碰到了那个姑娘.她正在打扫另一个房间,头上戴着一项白色的掸尘帽子,帽子下胖乎乎的脸蛋露出和善的笑意.看到她朝他微笑,他把自己的烦恼几乎都忘了.他亲密地把他的手搭在她肩上,好像只是路过打个招呼.
  "气消了吗?"她仍然有点调皮地问.
  "我没有生气,"他回答.
  "我还以为你气疯了,"她说着微微一笑.
  "不要开玩笑了,"他随便地说,"这事当真吗?"
  "当然了,"她回答.接着她用一种并非故意要挑拨是非的神气说:"他来了很多次,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杜洛埃放弃了对她掩饰自己的思想的打算,他不想再装出无所谓的神气了.
  "他晚上来这里吗?"他问.
  "来过几次.有时候他们出去."
  "晚上吗?"
  "是的,不过你不用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他说."还有别人见到他吗?"
  "当然了,"这女孩子说道,好像这事毕竟算不得什么似的.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就是你回来以前不久的事."
  推销员神经质地捏着嘴唇.
  "这事你什么也别说,好吗?"他握住了姑娘的手臂轻轻捏了一把,说道.
  "我一定不说,"她回答."我才不为这事操心呢?"
  "好,就这样."他说着又继续往外走,生平第一次进行严肃的思考.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给这女仆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我要看看她对这事怎么说,"他愤愤地想,感到自己受了不该受的委屈."天哪,我一定要弄明白她是不是做出这种事来."

  第二十一章  灵的诱惑:肉在追求
  嘉莉到达的时候,赫斯渥已经等了好几分钟了.他的热血在沸腾,情绪激动,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前一晚深深打动了他的这个女人.
  "你终于来了,"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说道,觉得浑身轻快有力,兴奋异常.这种兴奋本身就是一种悲剧.
  "是啊,"嘉莉说.
  他们一起往前走,好像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赫斯渥走在她的身旁,陶醉在她的光采夺目的美色中.她的漂亮的裙子发出沙沙声,在他听来像音乐那样美妙.
  "你满足吗?"想到她前晚的杰出表演,他问道.
  "你呢?"
  看到她的笑脸,他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妙极了."
  嘉莉开心地笑了.
  "这是很长时间来我看到的最佳表演,"他又补充说.
  像昨晚一样,他细细品味着她的可爱之处.这品味融入了他们的幽会激起的情感.
  嘉莉沉浸在这男人所创造的气氛中,变得活泼愉快,神采飞扬.在他的每句话里,她都体会到他对她的倾慕.
  "你送我的那些花太可爱了,"停了一会儿,她说,"都很美."
  "你喜欢我就高兴了,"他简单地回答.
  这期间他一直在想,他现在这样是在推迟实现自己的欲望.他急于要把谈话引到他的情感上去.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的嘉莉正走在他身旁.他想直截了当地劝嘉莉离开杜洛埃,但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还在思索怎么开口的问题.
  "你昨晚回家还好吧,"他闷闷不乐地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自叹自怜了.
  "是啊,"嘉莉轻松地说.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放慢了脚步,凝视着她.
  她感到泛滥的情感向她袭来.
  "你想过我怎么样吗?"他问.
  这使嘉莉大为窘迫,因为她意识到感情的闸门打开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她答道.
  他的牙齿咬住了了嘴唇,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他在路边停了下来,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草,然后他用温柔恳求的目光久久探索着她的脸.
  "你不愿意离开他吗?"他热烈地问道.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她思绪仍然很乱,游移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事实上,她正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眼前这男人是她非常喜欢的.他对她的影响之大,足以使她误以为自己对他一往情深.他的敏锐的目光,温文尔雅的举止和考究精美的衣服仍然让她昏头.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非常和蔼可亲,富于同情心,对她非常倾心,这份情意令人欣喜.她无法抗拒他的气质和他的明亮的眼睛.她几乎无法不产生和他同样的感觉.
  但是她还有令人不安的担心.关于她,他知道些什么?杜洛埃和他说了些什么?在他眼里,她是别人的妻子呢,还是别的什么?他会娶她吗?他的话使她心软,她的眼睛不觉露出温情脉脉的光辉.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她心里一直在想,杜洛埃是不是已经告诉他,他们并没有结婚.杜洛埃的话总是让人不敢相信.
  不过她并不为赫斯渥的爱情感到担心.不管他知道些什么,他对她的爱没有一点勉强或苦涩.他显然是诚挚的,他的爱真切而热烈,他的话让人信服.她该怎么办呢?她继续这么想着,含糊地回答着,情意绵绵地痛苦着,总的来说她在犹豫不决,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臆测之海.
  "你何不离开他呢?"他温柔地说."我会为你安排一切的."
  "哦,不要,"嘉莉说.
  "不要什么?"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露出狼狈和痛苦的表情.她想,为什么要提出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这种婚姻以外靠男人赡养的可悲生活像刀一样刺痛了她的心.
  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话题令人难受.他想估量一下这话的效果,但是估量不出.他继续试探着往下说,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心情振奋,头脑清醒,一心一意想着实现自己的计划.
  "你不愿意来吗?"他带着更虔诚的感情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你知道的......这样下去不行......是不是?"
  "我知道,"嘉莉说.
  "如果我能忍下去的话,我不会求你的.不会和你争论的.看着我,嘉莉.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你也不愿意和我分离,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好像陷入了深思.
  "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呢?"
  "我不知道,"嘉莉说.
  "不知道!啊,嘉莉,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别折磨我了.你认真一点吧."
  "我是很认真,"嘉莉轻轻地说.
  "最最亲爱的,你如果认真的话,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你要是知道我有多爱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想想昨晚的事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神态说不出有多宁静.他的脸和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有他的眼睛在传情,发出微妙的,令人销魂的火焰.在这目光中他凝聚了他天性中的全部激情.
  嘉莉没有回答.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宝贝?"他问道.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爱我的,是吗?"
  他的感情像狂风暴雨向她袭来,她完全被征服了.一时间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是的,"她回答道,语气是那么坦城和温柔.
  "那么你会到我身边来的,是不是?今晚就来,好吗?"
  嘉莉尽管难过,还是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赫斯渥催促说,"如果今晚太仓促,那么星期六来吧."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她犹犹豫豫地问.在这为难的情势下,她忘了自己原来是希望他把她当作杜洛埃太太的.
  经理吃了一惊,被这问题击中了,因为这问题比她的问题还要辣手.不过尽管这些思想像电讯一样在他脑中闪过,他脸上一点声色也没露.
  "你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他从容地回答,不愿意让这个倒霉的问题影响他眼下的欢乐情绪.
  "星期六怎么样?"嘉莉问.
  他点了点头.
  "好吧,如果你到时候愿意娶我,"她说,"我就出走."
  经理看着他可爱的情人,那么美丽,那么迷人,又那么难以到手,他就下了荒唐的决心.他的欲火已经到了不再受理智左右的地步.面对着如此美色,他已经顾不得这一类的小小障碍.不管有多少困难,他也不会退却.他不打算去回答冷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的难题.他什么都答应,一切的一切他都答应.让命运去解决这些难题吧.他要千方百计进入爱的乐园,不管前面有什么结果等着他.天哪,他一定要得到幸福,哪怕需要他说谎,哪怕要他不顾事实.
  嘉莉温柔地看着他,真想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切看来是那么令人欣喜.
  "好的,"她说,"我会想办法到时候准备好的."
  赫斯渥看着她的美丽的脸庞,那上面浮现着一丝惊异和担心.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可爱的东西了.
  "我们明天再见面,"他快乐地说,"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具体细节."
  他继续和她往前走着.这么令人高兴的结果让他兴奋得难以形容.尽管他偶然才说上片言只语,他让她感到了他的无限快乐和对她的无限情意.半小时后,他意识到他该结束他们的幽会了:这世界是如此严厉,不肯通融.
  "明天见,"分手时他说道.他的欢乐的情绪使他一往无前的气概更加潇洒.
  "好."嘉莉说着欢快轻盈地走了.
  这次会面激起了强烈的热情,因此她自以为她是在恋爱了.想到她的英俊的情人,她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是的,她星期六会准备好的.她要出走,他们会幸福的.

  第二十二章  战火突起:家庭和肉欲之战
  赫斯渥家的不幸在于源于爱情的妒忌并没有随着爱情的消失而消失.赫斯渥太太的妒忌心特别重,后来发生的事情把这种妒忌又变成了仇恨.从身体上说,赫斯渥仍然值得他太太以往的眷恋.但是从两人共同生活的意义上说,他已经令她感到不满了.随着他的爱情消失,他不再能够对她体贴入微.而这一点对于女人来说,简直比杀人放火的暴行还要恶劣.我们往往从利己心出发来决定我们对别人的看法.赫斯渥太太的利己心使她戴上有色眼镜来看待她丈夫的冷漠的性格.那些只是出于夫妻感情淡漠的话和行为,在她看来就成了别有用心了.
  这么一来,她变得满腹怨恨和疑心重重.妒忌心使她注意到他在夫妻关系上的每个疏忽不尽职;同样的,妒忌心使她注意到他在生活中仍是那么轻松优雅.他对个人修饰打扮非常讲究细心,从中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目光都流露出他对嘉莉的喜爱,流露出这新的追求带给他的生活乐趣.赫斯渥太太感觉到了什么,她嗅出了他身上的变化,就像一头动物隔了老远就能嗅出危险.
  赫斯渥的行为直接有力地强化了这种感觉.我们已看到在为家庭效力时,他不耐烦地推诿搪塞,因为那些事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愉快和满足.对于她那些恼人的催逼,他最近曾大发雷霆.这些小吵小闹其实是由充满不和的气氛造成的.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会下雷阵雨,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由于他公开挑明对她的计划不感兴趣,因此当赫斯渥太太今早离开饭桌时,她内心怒火中烧.在梳妆间里她看到杰西卡还在慢条斯理地梳头.赫斯渥已经离开了家.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迟迟不下去吃早饭,"她一边走过去拿她的钩针篮,一边对杰西卡说,"饭菜都凉了,可你还没有吃."
  她今天由于发脾气失去了往日的平和,所以该杰西卡倒霉,要遭池鱼之灾.
  "我不饿,"她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让女仆把东西收拾掉,害得她等一个上午?"
  "她不会有意见的,"杰西卡冷冷地说.
  "哼,她没意见,我可有意见,"她妈反驳说,"再说,我也不喜欢你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跟你妈耍态度,你还嫌嫩着点呢."
  "哎,妈妈,别吵架吧,"杰西卡说,"今天早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什么事也没有,我也没有跟你吵架.你别以为我在一些事上纵容你,你就可以让别人等你了.我不允许你这样."
  "我并没有要任何人等我,"杰西卡针锋相对地说.她的态度从原先的讽嘲和冷漠变成尖锐的反驳:"我说过我不饿,我不要吃早饭."
  "注意一点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小姐.我不许你这样.你听清楚了,我不许!"
  没等赫斯渥太太说完,杰西卡就朝门外走.她把头一扬,又把漂亮的裙子一掸,流露出独立不羁和满不在乎的自我感觉.她可不想和谁吵架.
  这样的小争论是家常便饭.这是独立自私的天性发展的结果.小乔治在所有涉及个人权利的事上,显示出更大的敏感和过份.他企图让所有的人感到他是一个男子汉,享有男子汉的特权......对一个19岁的青年来说,这实在是狂妄得太没根据,太没道理了.
  赫斯渥是个惯于发号施令,又有一点美好情感的人.他发现自己对于周围的人越来越失去控制,对他们越来越不理解,这使他非常恼火.
  现在,像这种提早去华克夏之类的小事提出来时,他清楚地看出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现在不是他来发号施令,他只是跟在他们后头转.他们不仅向他耍威风,把他排挤出权威的地位,而且还要加上令人恼火的精神上的打击,譬如轻蔑的讥诮或者嘲讽的冷笑,他的脾气再也忍不住了.他几乎不加克制地大发雷霆,但愿自己和这个家一刀两断.对于他的情欲和机会,这个家似乎构成了最令人烦恼的障碍.
  尽管如此,尽管他的妻子竭力反叛,他仍然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外表.她发脾气,公开和他唱反调,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感觉到她可以这么做.她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证明自己这么做有理......并没有掌握什么把柄可以作为凭证或者借口.但是现在所缺的就是借口.只要有了借口,她这似乎无根据的怨气就有了牢靠的根据.怀疑的阴云已经密布,只等一件确凿证据提供冷风,愤怒的暴风雨就要倾盆而下了.
  现在终于让她得知了一点赫斯渥行为不轨的消息.就在赫斯渥和嘉莉在华盛顿林荫大道往西兜风这事发生不久,附近的住院医生,漂亮的比尔大夫,在赫斯渥家门口碰到了赫斯渥太太.他那天在同一条大道上朝东走,认出了赫斯渥,不过只是在他过去以后才认出他.他并没看清楚嘉莉......不能肯定那是赫斯渥太太还是他们的女儿.
  "你出去兜风时,见到老朋友也不理睬,是不是?"他开玩笑地对赫斯渥太太说.
  "如果我看到他们,我总是打招呼的.那是在哪里啊?"
  "在华盛顿大道,"他回答,期待她的眼光会因为想起来这事而发亮.
  她摇了摇头.
  "没错,就在靠近荷恩路的地方,你和你丈夫在一起."
  "我猜想是你搞错了,"她回答.接着她想起这件事里有她丈夫,她马上生出许多新的怀疑,但是她表面上没有露出自己的疑心.
  "我敢肯定我见到你丈夫了,"他继续说,"不过我不敢肯定另一个人是你.也有可能是你女儿."
  "也许是吧,"赫斯渥太太说,心里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杰西卡好几个星期来都和她在一起.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以便打听更多的细节.
  "是在下午吧?"她狡猾地问道,装出一副知道内情的神气.
  "是啊,大约两三点钟."
  "那一定是杰西卡,"赫斯渥太太说.她不愿意让人家看出她对这事情很在意.
  那医生有一点自己的看法,但是没有说出来.至少就他而言,他认为这事情不值得继续讨论下去了.
  接下来几小时乃至几天里,赫斯渥太太对这个消息详加推敲.她认为医生看到她丈夫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她丈夫很有可能在和别的女人坐马车兜风,对她却说自己"很忙".于是她越来越生气地回忆起他怎么经常拒绝和她一起出去,拒绝一起去拜访朋友,事实上,拒绝带她去参加任何社交娱乐活动,而这些是她生活中的基本乐趣.有人看见他在戏院里,和他称之为莫埃的朋友们在一起.现在又有人看见他坐马车兜风.很可能,他对这件事又会有借口.也许还有她不知道的旁的人.不然的话,他为什么最近这么忙,对她这么冷淡呢?在最近六个星期里,他变得出奇地爱发脾气,出奇地喜欢拿起东西往外跑,不管家里有事没事.为什么呢?
  她以更微妙的情感,想起他现在不再用往日那种满意或者赞赏的目光看她了.很明显,除了别的原因,他还认为她现在人老珠黄没有趣味了.也许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皱纹.她已显老,而他却仍然打扮成翩翩佳公子.他还是饶有兴味地去寻欢作乐的场所消遣.而她却......这一点她没有继续往下想.她只是感到整个情况太令人愤慨,因此对他恨之入骨.
  这事情她当时并没有声张,因为事实上这件事并不肯定,没有必要提出来.只是猜忌和反感的气氛更浓了,不时地引起一些毛毛雨般的小吵小闹.这些小吵往往因为怒气勃发而变成大吵.华克夏度假一事只是这类事情的延续而已.
  嘉莉在阿佛莱会堂登台的第二天,赫斯渥太太带了杰西卡去看赛马.同去的还有杰西卡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巴德.泰勒先生,当地家俱店老板的儿子.他们坐了马车,很早就出门了.碰巧遇到了好几个赫斯渥的朋友,他们都是兄弟会的会员,其中有两个前一晚去看了演出.本来看戏这个话题可能根本就不会提起,可是杰西卡的年轻朋友对她大献殷勤,占去了大部分时间.杰西卡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去了,于是闲得无聊的赫斯渥太太在和熟人应酬性地打了招呼以后,又开始朋友间的简短聊天,这简短的聊天又延长到长时间的聊天.从一个和她随便打一声招呼的人那里她听到了这个有趣的消息.
  "我知道,"那个身上穿着件图案极其漂亮的运动衫,肩上挎着个望远镜的人说道,"昨晚你没有来看我们的小演出."
  "没有吗?"赫斯渥太太询问地说,很奇怪他怎么用这口气提起一场她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演出.她正想问:"是什么演出?"那人补充说:"我看到你丈夫了."
  她的惊奇马上被更微妙的疑心代替了.
  "是啊,"她小心地说,"演得还好吗?他没有告诉我这一点."
  "好极了,这是我看到过的业余演出中最出色的一场.有一个女演员让我们大家都大吃一惊."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是啊,你没有去实在太可惜了.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真为你惋惜."
  "不舒服!"赫斯渥太太几乎要脱口而出重复这几个字了.但是她克制了自己想否认和质问的复杂冲动,用几乎刺耳的口气说道:
  "是啊,真太遗憾了."
  "看起来,今天来看赛马的人不少,是不是?"这熟人评论说,话题就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经理太太还想多问些情况,苦于找不到机会.她一时间还茫无头绪,急于自己琢磨琢磨,他究竟又在玩什么骗局,为什么她没有病却放空气说她有病.这是又一个例子说明他不愿意带她出去,还找了借口掩饰,她下决心要打听出更多的事情来.
  "你昨晚去看演出了吗?"当她坐在专座上,又有一个赫斯渥的朋友向她打招呼时,她就这样问道.
  "去了,可你没有去."
  "是啊,"她答道,"我当时身体有点不舒服."
  "我听你丈夫说了,"他回答说."噢,戏演得很有味,比我原来估计的要好多了."
  "有很多人去了吗?"
  "戏院客满了.真是我们兄弟会的盛会.我看到好几个你的朋友,有哈里生太太,巴恩斯太太,还有柯林斯太太."
  "那么这是个社交聚会了."
  "不错,是这样.我太太玩得很开心."
  赫斯渥太太咬住了嘴唇.
  "哼,"她想,"原来他就是这么干的.跟我的朋友们说我有病,来不了."
  她猜度着他为什么要单独去.这里面一定有鬼.她挖空心思要找出他的动机来.
  这一天琢磨下来,到晚上赫斯渥回家时,她已经满腔怒气,急于要他解释,急于向他报复了.她想要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敢肯定事情并不像她听到的那么简单,里面肯定另有名堂.恶意的好奇.猜疑,加上早上的余怒,使她活活就像一触即发的灾难的化身.她在屋里踱来踱去,眼角聚集起越来越深的阴影,嘴角边的冷酷的线条透着野蛮人的残忍.
  另一方面,我们很有理由相信,经理回家时满面春风,心情好到无以复加.和嘉莉的谈话以及和她的约定使他兴高采烈,高兴得简直想唱起来.他沾沾自喜,为自己的成功得意,也为嘉莉骄傲.他现在对任何人都抱着友善的态度,对他妻子也不存芥蒂.他愿意和颜悦色,忘记她的存在,生活在他重新焕发的青春和欢乐的气氛中.
  因此,眼下这个家在他看来非常令人愉快,非常舒适惬意.在门厅里他看到一份晚报,是女仆放在那里的,赫斯渥太太忘了拿的.在饭厅里饭桌已经摆好了,铺着台布,摆好了餐巾,玻璃器皿和彩色瓷器熠熠生辉.隔着打开的门,他看到厨房里柴火在炉子里噼啪燃烧,晚饭已经快烧好了.在小后院里,小乔治正在逗弄一条他新买的狗.客厅里,杰西卡正在弹钢琴,欢快的华尔兹舞曲声传到这舒适的家中的各个角落.在他看来,仿佛人人像他一样,恢复了好心情,倾心于青春和美丽,热衷于寻欢作乐.对周围的一切,他都想赞上两句.他满意地打量了一眼铺好的餐桌和晶亮的餐柜之后才上楼去,准备到窗子临街的起居间去,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里看报.但是当他走进去时,他发现他妻子正在用刷子梳理头发,一边刷,一边在沉思.
  他心情轻松地走了进去,准备说上两句好话,作些允诺,好让他妻子消消气.但是他太太一言不发.他在那把大椅子里坐了下来,微微挪动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打开报纸看了起来.没过多久,看见一则芝加哥棒球队和底特律棒球队比赛的有趣报道,他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
  他在看报时,他太太通过面前的镜子不经意地打量着他.她注意到他那快乐满足的神气,轻松潇洒的举止,和乐不可支的心情,这使得她更加怒气冲冲.她真弄不懂他在对她加以讥嘲冷漠和怠慢之后,怎么竟会当着她的面,拿出这样的神气来.如果她加以容忍,他还会继续这样做的.她心里想着该怎么对他说,怎么强调她的要求,怎么来谈这件事,才能彻底发泄她心头的怒气.事实上,就像悬在达漠克利斯头上的宝剑只维系于一根发丝一样,她的怒气也只是由于还待措辞才暂时没有爆发.
  与此同时,赫斯渥正读到一则有趣的新闻,讲的是一个初到芝加哥的陌生人如何被赌场骗子引诱上当的消息.他觉得这消息非常有趣,就移动了一下身子,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很希望这能引起他妻子的注意,好把这段新闻读给她听.
  "哈哈,"他轻声叫了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太让人发笑了."
  赫斯渥太太继续梳理着头发,甚至不屑朝他瞅一眼.
  他又动了一下身子,接着看另一则消息.终于他感到该让他的好心情宣泄一下了.朱利亚也许还在对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不过这事情不难解决.事实上是她不对,不过他并不介意.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马上去华克夏,越早越好.这一点他一有机会就会告诉她,这样这件事就会过去了.
  "你注意到这则新闻没有,朱利亚?"他看到另一则消息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有人对伊利诺州中央铁路公司提起诉讼,不准他们在湖滨区修铁路."
  她不想搭理他,但是终于勉强自己说道:"没有."口气非常尖锐.
  赫斯渥竖起了耳朵.她说话的口气在他脑中敲响了警钟.
  "如果他们真这么做的话,那倒不错,"他继续说道,半自言自语,半对着她说,不过他已经感到他老婆今天有点不对劲.他非常警觉地把注意力又转向报纸,心里却在留神她的动静,想弄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
  其实,要不是他心里在想别的事,像赫斯渥这样乖巧的人......善于察言观色,对于各种气氛特别敏感,特别是对于那些属于他思想水准以内的气氛非常敏感......本来不会犯这样大的错误,竟然会看不出他妻子正满腔怒气.嘉莉对他的眷顾和许诺使他兴奋异常,神不守舍.不然的话,他不会觉得家里的气氛那么可爱的.今晚的气氛实在没有什么欢乐兴奋之处,是他看走了眼.如果他回家时的心情和往日一样,他本来可以更好地应付眼前的局面的.
  他又看了几分钟报纸,随后感到他应该想个什么法子缓和一下矛盾.显然他妻子不打算轻易和他和解.于是他问:
  "乔治在院里玩的那只狗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不知道,"她气势汹汹地说.
  他把报纸放在膝盖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他不打算发脾气,只想保持和颜悦色,希望藉问这问那达成某种温和的谅解.
  "早上那件事,你何必那么生气呢?"他终于说道,"这事情不值得吵架.你知道,如果你真想去华克夏,你去好了."
  "你好一个人留下来,跟别人调情,是不是?"她转过身来对他嚷道,铁板着的脸上露出尖刻愤怒的讥嘲.
  他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一下僵住了.他的劝说和解的态度立刻消失了,他迅速转入守势,可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是什么意思?"他终于打起精神问道,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冷酷坚决的女人.她却不加理会,继续在镜子前打扮.
  "我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她终于说道,好像她手里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却不屑于说似的.
  "不,我不明白,"他固执地说,但心里却很紧张,提防着下一步的攻势.这女人那种最后摊牌的神气使他在争吵中感到处于劣势.
  她没有回答.
  "哼!"他把头一歪轻轻哼了一声.这是他最无力的举动,口气中一点也没有把握.
  赫斯渥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话苍白无力,于是像个野兽一样回过身来面对着他,准备再来一下有力的打击.
  "到华克夏去的钱,我明天早上就要,"她说道.
  他吃惊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目光露出这么冰冷坚决的表情......这么满不在乎的残酷表情.她似乎镇定自若......充满着自信和决心要从他手中夺去一切控制权.他感到自己的一切机智谋略在她面前无能为力无法自卫.他必须进行反击.
  "你是什么意思?"他跳起来说道,"你要!我想知道你今晚中了什么邪?"
  "我没中邪,"她怒火直冒,"我就是要那笔钱,你拿出钱以后再摆你的臭架子吧."
  "摆臭架子?哼!你别想从我手里拿到钱,你那些含沙射影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晚你去哪里了?"她回击道,她的话听上去非常激烈."你在华盛顿大道和谁一起坐马车兜风?乔治那晚看到你时,你和谁在一起看戏?你以为我是个傻瓜,会让你蒙了吗?你以为我会坐在家里,相信你那些'太忙,'来不了,的鬼话吗?我会听任你在外面造谣放风说我来不了?我要你放明白一点,你那种老爷派头对我来说已经用不上了.你别再想对我或者孩子们指手划脚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完了."
  "你说谎,"他说道,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想不出什么别的借口辩解.
  "说谎?哼!"她激烈地说,但随后又恢复了克制,"你爱说这是谎话你就去说好了,反正我心里明白."
  "这是谎话,我告诉你,"他用低沉严厉的口气说道."好几个月来,你就在四处打听,想找出什么罪名来.现在你以为你找到了.你以为你可以突然发难,爬到我的头上来了.哼!我告诉你这办不到.只要我在这房子里,我就是一家之主.不管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别想对我发号施令,你听到没有?"
  他眼冒凶光,一步步朝她逼去.看到这女人那种冷静讥讽,胜券在握,好像她已经是一家之主的神气,一时间他恨不得把她掐死.
  她直视着他......活脱脱一个女巫的神气.
  "我并没有朝你发号施令,"她回答."我只是告诉你我要什么."
  她说得那么冷静,那么勇气十足,使他不知怎么泄了气.他无法对她反击,无法要她拿出证据来.不知怎么,他感到她的闪烁的目光好像在表明证据和法律在她那一边,也使他想起他的全部财产在她名下.他就像一艘战船,强大而有威慑力,就是没有风帆,只好在海上摇摆挣扎.
  "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终于略微恢复了一点镇静说道,"哪些东西你别想得到手."
  "那就走着瞧好了,"她说."我会弄明白我有些什么权利.如果你不想和我谈,也许你会乐意和我的律师谈."
  她这一手玩得真漂亮,马上奏了效.赫斯渥被击败了,只好退却.他现在已经意识到她并不是在装模作样地恫吓,自己面临的是一个不容乐观的难题了.他几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一天的欢乐情绪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不安又恼火.怎么办呢?
  "随你的便吧,"他终于说道,"我不想和你再吵了."他说着大步走出了房间.

  第二十三章  心灵的创伤:退却
  等到嘉莉回到家,她又为种种疑虑和担心所困扰.这是缺乏决断的结果.她无法确信自己的允诺是适当的,也无法肯定在作出了这个承诺以后自己是否该信守诺言.离开赫斯渥以后,她把这件事又细细想了一遍,发现了好些在经理热烈说服时她没有想到的小问题.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点不尴不尬......一方面她让人把自己看做已婚女子,另一方面她又答应嫁人.她又想起杜洛埃为她做的好事来,不禁觉得这样不声不响离他而去,像是在做坏事似的.她现在生活安定,这对一个多多少少害怕艰难世道的人来说,是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这一考虑也向她提出了一些奇怪荒唐的异议来:"你不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外面的世界充满着不幸和苦恼,有靠要饭乞讨为生的人,还有命运凄惨的妇女.你永远无法知道什么事会落到你头上.别忘了你没饭吃的那些日子.你现在得到的东西应该牢牢把握才对."
  说也奇怪,尽管她倾心于赫斯渥,他却没能在理智上也牢牢控制她.她倾听着,微笑着,赞赏着,但是最后却不能苟同.这要怪他缺少激情的力量,缺少那种辉煌无比的激情.这种激情可以令人神魂颠倒,可以把各种异议假设都熔化融合成一团缠结难理的情结,使理智和思维能力暂时被摧毁.几乎每个人一生中都曾有一次拥有过这种辉煌的激情.但这往往是青年人的特点,最后导致人生中第一次成功的婚姻.
  赫斯渥年纪已经不轻.尽管他确实还拥有一份热烈到丧失理智的激情,却很难说他还保存着青春的火焰.这份激情还可以引起女人的倾慕,这一点我们已经在嘉莉身上看到了.也许我们可以说嘉莉以为自己爱上了他,实际上她并没有.女人往往都是这样的.这是因为希望获得爱情,渴望为人所爱,得到被爱的快乐是每个女人的倾向.女性的特点之一是渴望得到庇护.提高和同情.再加上女人的情感丰富,天生易动感情,使她们往往难以拒绝男人的求爱,于是她们就自以为自己是在恋爱了.
  一到家,她就换了衣服,自己动手收拾房间.在家具布置方面,她和女仆的观点总是相左.那个年轻的女仆总爱把一把摇椅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嘉莉总是把摇椅再搬出来.今天她只顾想心事,几乎没有注意到椅子又放错了位置.她在房间里忙来忙去,一直忙到杜洛埃5点钟回家.这个推销员脸涨得通红.神情激动,下决心要弄清她和赫斯渥的全部关系.不过,他整整一天都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漫长的一天下来,他已经想得有点厌倦了,只希望尽快把这问题了结算了.他并没有预见到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然而他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他进来时嘉莉正坐在窗前的摇椅里,边摇晃着摇椅,边看着窗外.
  "咦,"她天真地说,这当儿她想心事已经想烦了,看到他匆匆忙忙的样子和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情不由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杜洛埃迟疑起来.现在和她面面相对,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毫无外交家的素质,既不善窥探人的内心思想又不会观察细枝末节.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傻乎乎地问.
  "噢,大概个把小时前.你问这个干什么?"
  "今早我回来时,你不在家,"他说,"因此我想你出去了."
  "是啊,"嘉莉简单地回答说,"我去散步了."
  杜洛埃惊讶地看着她.尽管他在这种事上并不怕失了面子,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直瞪瞪地看着她,不加一点掩饰,于是她终于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回答说,"我只是在想心事."
  "想什么心事?"她微笑地问道,被他的态度弄糊涂了.
  "嗯,没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事."
  "那你脸上的神气怎么怪怪的呢?"
  杜洛埃站在梳妆台旁边,神情可笑地凝视着她.他已经脱下帽子和手套,现在正摆弄着离他最近的那些小化妆品.他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秀丽的姑娘会做出让他不满的事情来.他很乐意相信一切正常,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女仆告诉他的消息刺痛着他的心.他想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事,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天上午你到哪里去了?"他终于问道,他的话毫无份量.
  "我去散步了,"嘉莉说.
  "真是去散步吗?"他问.
  "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她现在看出他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她的态度立刻变得含蓄保留,她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我想你也许不是去散步的,"他徒劳无益地旁敲侧击说.
  嘉莉注视着他.这一注视使她正在消失的勇气又开始恢复一点了.她看出他并没有多少信心,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感到没有必要惊慌失措.
  "你为什么这样说?"她皱起美丽的额头问道."你今晚的举动太奇怪了."
  "我感到心里不自在,"他答道.
  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杜洛埃开始变得不顾一切,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和赫斯渥是怎么一回事?"他问道.
  "我和赫斯渥?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在的时候他来了十几次,是不是?"
  "十几次,"嘉莉心虚地重复道,"不,没有.你是什么意思?"
  "有人说,你和他一起坐马车出去兜风,还说他每天晚上都来这里."
  "没有这种事,"嘉莉答道,"这不是真的.谁告诉你的?"
  她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头发根.可是由于屋里的光线已经变得昏暗,杜洛埃并没有看出她的脸色的变化.既然嘉莉矢口否认,为自己辩解,他对嘉莉的信赖又大大恢复了.
  "嗯,反正有人告诉我,"他说."你肯定没有吗?"
  "当然肯定,"嘉莉说."你自己也知道他来过几次."
  杜洛埃想了一会儿.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那几次,"他终于说.
  他紧张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嘉莉在一旁狼狈地看着他.
  "嗯,我知道我没有跟你说过这样的话,"嘉莉恢复了镇定说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杜洛埃没有去注意她的最后一句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不会和他有任何瓜葛的.你知道,他是个结了婚的男人."
  "谁......谁结了婚?"嘉莉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是赫斯渥啊,"杜洛埃答道.他注意到了这话的效果,感到自己这一下显然给了她一个打击.
  "赫斯渥!"嘉莉叫着站了起来.听了这个消息,她的脸色变了好几次.她茫然地看着四周,想着心事.
  "这是谁告诉你的?"她问道,完全没想到她不该对这个消息露出关切,这不合她的身份,这么问简直是不打自招了.
  "怎么,这事我知道.我一向知道的,"杜洛埃说.
  嘉莉正试图从迷茫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绪来.她的样子可怜兮兮的,然而在她心中油然而生的各种感情中却没有一丝令人精神崩溃的怯意.
  "我想我告诉过你了."他又补充说.
  "不,你没有告诉过我,"她反驳说,她的说话能力突然恢复了."你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一丁点这类事情."
  杜洛埃吃惊地听她说话,感到她的话里有点新东西.
  "我记得我说过的,"他说.
  嘉莉非常庄重地四周看看,然后走到窗子边去.
  "你不该和他有来往的,"杜洛埃委屈地说,"你也不想想我给你帮了多少忙."
  "你,你!"嘉莉说,"你给我帮了什么忙?"
  各种矛盾的情感在她的小脑袋瓜里汹涌起伏......为事情的暴露而羞愧,为赫斯渥的背信弃义感到耻辱,又为杜洛埃的欺瞒和他现在对她的嘲笑感到气恼.在她思想中有一点现在是明确的了:这事都怪他不好.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他为什么要把赫斯渥介绍给她......赫斯渥,一个已婚男人,却从来没有提醒她一声?现在先别管赫斯渥的背理悖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警告她一声?他明明可耻地辜负了她对他的一片信赖,现在却还站在那里,高谈他给她帮的忙!
  "好哇,你说的倒有意思,"杜洛埃嚷道,一点没想到自己刚才的话已经激怒了嘉莉."我想我已经为你帮过不少忙了."
  "你帮了我吗?"她回答说,"你欺骗了我,这就是你帮的忙.你用虚假的名义把你的那些狐朋狗党带到这里来.你把我变成了......呵!"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悲伤地把她的一双小手紧紧合在一起.
  "我看不出这和你的事有什么联系,"杜洛埃说道,他感到莫名其妙.
  "不错,"她恢复了平静,咬牙切齿地说,"不错,你当然看不出了.你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你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是吗?你一定要让我出了丑,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了才告诉我.现在你又拿你得到的消息鬼鬼祟祟地来盘问我,还要大谈你给我帮的忙."
  杜洛埃从来没想到嘉莉的性格中还有这一面.她情绪激动,两眼冒火,嘴唇颤抖着,全身心感到自己受了伤害而怒气满腔.
  "谁鬼鬼祟祟来了?"他反问道,微微有点愧疚,但是认定自己受了冤枉.
  "就是你,"嘉莉跺着脚说,"你是个自高自大.讨厌透顶的胆小鬼.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如果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你就不会想到要干这种事."
  推销员目瞪口呆了.
  "我不是胆小鬼,"他说."不管怎么说,你和别的男人来往又是什么意思?"
  "别的男人!"嘉莉叫了起来."别的男人......你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确实和赫斯渥出去了,可是这要怪谁不好?不是你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吗?你自己告诉他,让他来这里带我出去玩.现在玩过了,你倒跑来对我说,我不该和他来往的,他是有妇之夫."
  她说到"有妇之夫"就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扭曲着双手.赫斯渥欺骗她的消息像一把刀捅到了她的心里.
  "呵,呵!"她抽泣着,但是竭力克制着,眼睛里竟然还没有冒出泪水,"呵,呵!"
  "嗯,我没有想到我不在时你会和他交往密切,"杜洛埃固执地说.
  "没想到!"嘉莉说,她现在让这个家伙的古怪态度彻底激怒了."你当然想不到了,你只想得到一厢情愿的事情.你只想到把我当作你的玩物......一个玩具.哼,我要让你知道这办不到.我要和你一刀两断.把你那些破玩意儿拿回去吧,我不要了."她说着摘下了他送给她的一个小饰针,用力扔到地上.然后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要收拾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举动不仅让杜洛埃恼火,也让他进一步迷住了.他吃惊地看着她,终于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怒气是从哪里来的.这件事是我有理.你看在我为你做的一切的份上,不应该做对不起我的事."
  "你为我做了什么事情?"嘉莉问.她仰着头,张着嘴,火直往外冒.
  "我看我做的不算少了."推销员说着看了看四周."你要的所有衣服,我都给你买了.对不对?我还带你去逛了你想逛的所有地方.我有的,你也有.而且你的东西比我的还多."
  不管怎么说,嘉莉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理智上来说,她当然认识到杜洛埃给她的好处.她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他,然而她的怒气并没有平息.她感到杜洛埃已经给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是我问你要的吗?"她反问道.
  "嗯,是我送的,"杜洛埃说,"但是你接受了!"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问你讨的,"嘉莉说,"你站在那里唠唠叨叨吹嘘你为我做的事.我不要你这些玩意了,我不要了.你今晚就拿走,你爱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这里一分钟我也不想呆了."
  "这倒真有意思!"他答道,想到自己即将蒙受的损失生气了."东西用过了,然后把我大骂一通,准备拍拍屁股走路了.真是典型的女人作风.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收留了你.好,等你遇到别人了,我就一无是处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
  想到自己对她这么好,却落到这下场,他确实很伤心,真是天理何在.
  "不是这么回事,"嘉莉说,"我并不是要和别人私奔.是你让人难受,一点不体恤人.我恨你.我告诉你,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了.你是个侮辱人的大......"说到这里她打住了,迟疑着没有说出骂人的话,"否则你就不会这么对我说话了."
  她已拿了她的帽子和外套,把外套套在单薄的晚装上.几绺卷发从头一侧的发带里掉了出来,在她红得发烧的脸颊上晃荡.她又气又愧,非常地伤心,大眼睛里已经蕴满了痛苦的热泪,不过还没有掉下来.她心烦意乱,束手无策,没有目的也没有结果地东摸摸西想想,不知这场争吵会怎么收场.
  "好哇,这样结束倒不错,"杜洛埃说,"想卷铺盖走了,是不是?你真行啊.我敢打赌,你和赫斯渥打得火热,否则你不会这样做的.这房子我不要了.你不用为了我搬走.你可以继续住这里,我才不在乎呢.但是老天爷在上,你对不起我."
  "我再也不和你住在一起了,"嘉莉说."我不愿意和你一起生活了.自从来这里以后,你什么也不干,就会自吹自擂."
  "哇,根本没这回事,"他回答.
  嘉莉朝门口走去.
  "你到哪里去?"他说着大步走了过来,拦住了她.
  "让我出去,"她说.
  "你去哪里?"他又问了一遍.
  他这人特别富有同情心.所以虽然满腹委屈,但是看到嘉莉要离家出走,不知会飘零到哪里去,心就不由得软了.
  嘉莉不回答,只是去拉门.
  这局面实在太让她受不了了.她又徒劳地拉了一下门以后,再也忍不住了,就放声哭了起来.
  "好了,嘉德,你理智一点,"杜洛埃柔声说道."你这么冲出去有什么好处呢?你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何不就留在这里,安静下来呢?我不打扰你,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嘉莉抽抽搭搭地从门边走到窗前,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理智一点嘛,"他说,"我并不是要阻拦你.你想走你就走好了.但何不把这事先仔细想想呢?老天在上,我绝没有拦你的意思."
  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的请求让她安静下来了.
  "你留在这里,我走,"他终于又补充说.
  嘉莉听着他的话,心里百感交集.就像小船失去了锚,她的思绪毫无逻辑地四处飘浮,一会为这个想法难受,一会为那个念头生气.她想到自己的不是,赫斯渥的不是,杜洛埃的不是,又想到他们各自对自己的情意和帮助.她想到出外谋生的艰难......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她又想到不可能再留在这里了,她已经没有资格住在这些房间里了.这些思绪再加上吵架给神经带来的压力,使她的思想就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一条没有锚的小船受风雨的摆布,除了随波逐流,无能为力.
  这样过了几分钟,杜洛埃有了个新主意.他走过来,把手搭在她身上,开口说,"这样吧......"
  "别碰我!"嘉莉说着挪开身子,但是仍用手帕捂着眼睛.
  "现在别去管吵嘴这回事了,把它放一边去吧.不管怎样,你可以在这里住到月底.然后你可以想想怎么办好一点.怎么样?"
  嘉莉没有回答.
  "你最好就这么办,"他说,"你现在收拾行李离开,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无处可去."
  他仍然没得到回答.
  "如果你同意这么办,我们暂时就不谈了.我搬出去住."
  嘉莉从眼睛上微微取下手帕,看着窗外.
  "你愿意这么做吗?"他问道.
  仍然没有回答.
  "你愿意吗?"他重复道.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马路.
  "喂,说话呀,"他说,"告诉我,你愿意吗?"
  "我不知道,"嘉莉迫不得已地轻声说.
  "答应我,就照我说的做."他说,"我们就不再谈这件事了.这样做对你是最好的."
  嘉莉听着他的话,但是没法理智地回答他.她感觉得到他对她很温柔,他对她的兴趣并没有减弱,这使她一阵内疚.她真是左右为难.
  至于杜洛埃,他的态度是一个妒忌的情人的态度.他的感情很复杂,为受骗生气,为失去嘉莉难过,为自己的失败伤心.他想以某种方法重获他的权利,然而他的权利包括继续拥有嘉莉,并且让她承认自己错了.
  "你答应吗?"他催促道.
  "嗯,让我想想,"嘉莉说.
  虽然这回答仍模棱两可,但是比刚才的回答进了一步.看起来,如果他们能想个法子聊聊的话,这场争吵就会过去了.嘉莉感到羞愧,杜洛埃感到委屈.他开始假装往旅行箱里装东西.
  现在,当嘉莉用眼角打量他时,她的脑子里开始有了正确一点的想法.不错,他是有错,可是她自己干的又算什么事呢?他尽管一心想着自己,但是他和气,善良,心眼好.在这场争吵中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严厉的话.另一方面,那个赫斯渥是个更大的骗子.他的温柔和激情全是装出来的,他一直在对她撒谎.啊,男人的奸诈!而她竟然会爱他.当然现在一点爱也谈不上了,她现在再不会和赫斯渥见面了.她要写信给他,把她的想法告诉他.那么,她该怎么办呢?这里的房子还在,杜洛埃仍在恳求她留下来.显然,如果一切安排妥当,她还可以像以往那样住在这里.这要比流落街头无处栖身好得多.
  她脑子里在想着这一切时,杜洛埃在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的衬衫领子.他又化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一个衬衫的饰扣.他并不急于收拾行李.他感到嘉莉的吸引力并没有减弱.他无法想象他和嘉莉的关系会随着他走出这个房间而告终.一定会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承认自己不好,承认他是对的......他们就可以言归于好,把赫斯渥永远排除出去了.老天啊,这个家伙的无耻的欺骗行为,实在让人恶心.
  "你是不是在想上舞台试试?"沉默了几分钟以后,他问道.
  他猜测着她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嘉莉说.
  "如果你想上舞台,也许我能帮助你.那一行里我有不少朋友."
  她没有回答.
  "不要身无分文地出外闯荡.让我帮助你,"他说,"在这里独自谋生不容易."
  嘉莉只是坐在摇椅里摇着.
  "我不愿意你这样出去遇到重重困难."
  他又提出了一些别的细节问题,但是嘉莉继续在摇椅里摇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把这件事都告诉我,我们把这事了结了,不好吗?你并不爱赫斯渥,对不对?"
  "你为什么又开始提这件事?"嘉莉说,"都怪你不好."
  "不!不怪我,"他回答说.
  "没错,你也有不是,"嘉莉说,"你为什么对我撒那样的谎呢?"
  "但是你并没有和他有多少瓜葛,是不是?"杜洛埃又问,他急于听到嘉莉的直截了当的否定,这样他才可以感到安心.
  "我不想谈这件事,"嘉莉说.这样盘问她来达成和解,实在让她痛苦.
  "嘉德,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呢?"推销员固执地问.他停止收拾行李,富有表情地举起一只手:"你至少该让我知道我现在的地位."
  "我不愿意说,"嘉莉回答.她感到除了发脾气,她无法躲闪."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怪你不好."
  "那么说,你确实爱他了?"杜洛埃说.他这次完全停下手来,感到一阵怒气上涌.
  "别说了!"嘉莉说.
  "哼,我可不愿意做傻瓜,"杜洛埃叫道,"你想和他鬼混,你就去和他鬼混好了.我可不会让你牵着鼻子走.你愿意告诉我也好,不愿意告诉我也好,随你的便.反正我不想再当傻瓜了."
  他把已经找出来的最后几件东西一下子塞进旅行箱,怒冲冲地啪地关上盖子.然后他一把抓起为了理行李脱掉的外套,捡起手套,就往外走.
  "对我来说,你见鬼去吧,"走到门边时,他说道."我可不是吃奶的小孩子."说着他猛地拉开门,出去时,又猛力关上门.
  嘉莉坐在窗边听着这一切,对于推销员的突然发怒感到非常吃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一直是一个那么善良和气的人.她当然不懂得人类强烈情感的来源.真正的爱情之火是一种微妙的东西.它会像磷火那样发出捉摸不定的光芒,跳跃着飞向欢乐的仙境.可是它也会像熔炉里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而妒忌往往为爱情之火的迸发提供了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