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呼啸山庄(下)



  《呼 啸 山 庄(下)》
  .勃朗特 著

  第十六章
  那天夜里的十二点钟左右,一个瘦小的才怀了七个月的婴儿,你在呼啸山庄看见的那个凯瑟琳出生了;过了两个多钟头,母亲就死了,神志根本没有完全恢复,不知道希刺克厉夫离去,也认不得埃德加.埃德加因为他这个损失而引起的心烦意乱;从日后的影响看得出他这场悲痛有多么的深,说起来可太痛苦了.据我看,还加上一件很大的烦恼,就是他没有一个继承人.在我瞅着这个孱弱的孤儿时,我哀叹着这件事;我心里骂着老林敦,因为他(这也不过是由于天生的偏爱而已)把他的财产传给他自己的女儿,而不是给他儿子的女儿.那可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婴儿,可怜的东西!在她才生下来的头几个钟头里,没一个人稍微过问一下她是否会哭死.后来我们补偿了这个疏忽.但是她刚出世时所遭遇的无依无靠和她的最后结局说不定将是一样的.第二天......外面晴朗而又爽快......清晨悄悄地透过这寂静的屋子的窗帘,一道悦目而柔和的光亮映照在卧榻和睡在上面的人的身上.埃德加.林敦的头靠在了枕上,他的眼睛闭着.他那年轻漂亮的面貌几乎跟他旁边的人的面容一样,差不多一样地纹丝不动如同死去一般:可是他的脸是极端悲痛之后的安静,而她则的确是真正的宁静.她的容貌是柔和的,眼睑闭着,嘴唇带着微笑的表情;天上的天使也不能比她看来更美丽.我也被她安眠中的无限恬静所感染:当我凝视着这神圣的安息者的那无忧无虑的面貌时,我的心境从来没有比这时更神圣.我不自觉地模仿她在几小时前说出的话:"我们所有的人之上,无可比拟地超越我们!无论她还在人间,或是现在已在天堂,她的灵魂如今已是与上帝同在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特性,如果没有发 狂的或绝望的哀悼者跟我分担守灵的义务,我是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候的.但是,当我守灵的时候,我看见一种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安息,我感到今后有一种无止境的.无阴影的信心......他们所进入的永恒......在那儿,生命无限延续,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洋溢.在那时候,我注意到当林敦先生如此痛惜凯瑟琳的美满的超脱时,甚至在他那样的一种爱情里也存在多少自私成分!的确,有人可以怀疑,在她度过了任性的.急躁的一生后,到最后她配不配得到和平的安息之处.遇上冷静回想的时候,人家是可以怀疑;可是,在她的灵前,却不能.它保持着它自己的宁静,仿佛对以前和它同住的人也给了同等宁静的诺言.
  我多么想知道.先生,你相信这样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快乐的吗?
  我拒绝了回答丁太太使我觉得有点邪道的问题.她接下去说:
  追忆凯瑟琳.林敦的一生历程,恐怕我们都没权利认为她是快乐的;但是我们就把她交给她的造物者吧.
  日出不久,主人看来是已睡着了.我就大胆离开这屋子,偷偷出去吸一下清新的空气.仆人们以为我是去摆脱我那因为长久守夜而产生的困倦;其实,我主要的动机是想见到希刺克厉夫.如果他整夜都呆在落叶松的树林中,除非他听不到田庄里的骚动,也许他会听到送信人到吉默吞去的马蹄疾驰声.如果他走近些,他大概会从灯火闪来闪去,以及外面那些门的开开关关,发觉里面出事了.我想去找他,可是又害怕去找他.我觉得一定得告诉他这个可怕的消息,我渴望快点熬过去,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在那儿......靠着一棵老杨树,在果树园里至少有几码远,他没戴帽子,他的头发被那些聚在含苞欲放的枝头上的露水淋得湿漉漉的,而且还在他周围淅沥淅沥地滴着.他就是照那个样子站了很久,因为我看见有一对鸫离他还不到三尺,跳过来跳过去,忙着筑它们的巢,把在附近的他当作不过是块木头而已.我一走过去,它们飞开 了,他抬起眼睛,说话了:
  他说:"没等你告诉我,我就知道她死了.把手绢收起来......别在我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们都该死!她才不要你们的眼泪哩!"
  我哭,是为她,也是为他;我们有时候会怜悯那些对自己或对别人都没有一点怜悯感觉的人.我乍一看到他的脸,就看出来他已经知道这场灾难了;我忽然愚蠢地想到他的心是镇定下来了,而且他还在祈祷,因为他的目光凝视着地上,他的嘴唇在颤动.
  "是的,她死了!"我回答,压抑住我的抽泣,擦干我的脸."我希望,是上天堂了;如果我们改邪归正接受应得的警告,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去那里和她相遇."
  "那么她也接受了应得的警告吗?"希刺克厉夫问,想讥笑一下."她是像个圣徒似的死去吗?告诉我这事的真实情况.到底......?"
  他努力地想说出那个名字,可是说不出;他闭紧嘴,以毫不畏缩的凶狠的目光蔑视我的同情,跟他内心的苦痛进行沉默的斗争.  "她是怎么死的?"终于,他又开口了......尽管他很坚强,却也想在他背后找个靠一靠的地方;因为,在这场斗争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着,连他的手指尖也在发抖.
  "可怜的人!"我想,"你也有跟别人一样的心灵和神经呀!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隐藏起来呢?你的骄傲蒙蔽不了上帝!你使得上帝来扭绞你的心和神经,一直到他迫使你发出屈服的呼喊为止."
  "像羔羊一样地安静!"我高声回答,"她叹口气,像一个孩子醒过来欠伸一下,随后又沉入睡眠;五分钟后我觉得她的心微微跳动一下,就再也不跳了!"
  "还有......她就没有提起过我吗?"他犹豫不决地问道,好像是唯恐对他这问题的答复将会引出一些他不忍心听的细节.
  "她的知觉根本没有恢复过;从你离开她后,她就谁也 不认得了!"我说."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躺着;她最后的思念已回到愉快的儿时去了.她的生命是在一个温柔的梦里终止的......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平静地醒来!"
  "愿她在苦痛中醒来!"他带着可怕的激动跺着脚喊道,由于一阵无法控制的激情发作而呻吟起来."唉,她到死都是一个在撒谎的人呀!她在哪儿?不在那里......不在天堂......没有毁灭......在哪儿?啊!你说过不管我的痛苦!我只要做一个祷告......我要重复地说,直到我的舌头僵硬......凯瑟琳.恩萧,只要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愿你也不得安息!你说我害了你......那么,缠着我吧!被害的人是缠着他的凶手的.我相信......我知道鬼魂是在人世间漫游的.那就采取任何形式永远跟着我......把我逼疯吧!只要别把我撇在这个深渊里,这儿我找不到你!啊,上帝!真是没法说呀!没有了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没有我的灵魂,我不能活下去啊!"
  他把头朝着那多疤的树干撞;抬起眼睛,吼叫着,不像一个人,却像一头野兽被刀和矛刺得快死了.我看见树皮上有好几块血迹,他的手和前额都沾满了鲜血;大概我亲眼所见的景象在夜里已经重复做过好几次了.这很难引起我的同情,这使我胆战心惊,但我还是不愿就这么离开他.然而,他刚刚苏醒过来,发现我望着他,就吼叫着命令我走开,我服从了.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使他安静下来,或者能给他安慰!
  安葬定于林敦夫人死后的那个星期五举行;在出殡之前,她的灵柩还没合上,撒着鲜花香叶,停放在大厅里.林敦日日夜夜都在那儿守着,成了一个不眠的保卫者;还有......这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的一件事情......希刺克厉夫夜夜在外面度过,至少,也是个同样不眠的客人.我没有跟他联系:可我晓得如果他能够进来,他是想进来的;到了星期四,天黑以后不久,当我的主人迫于极度的疲劳,去休息一两个钟头的时候,我就打开了一扇窗户;我被他的坚韧不拔感动了,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对着他的偶像的褪色的面貌作一个最后的告别.他谨慎而且迅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谨慎得连一点声音都 没有,免得让人知道他来了.的确,要不是死人脸上的盖布有点乱,而且,我看见地板上有一绺淡色的头发,连我都不会发现他来过了.仔细一看,那头发是用一根银线扎着的,我断定那是从凯瑟琳脖子上挂着的一只小金盒里拿出来的.希刺克厉夫把这小装饰品打开了,把里面的东西扔出来,而装进他自己的一绺黑发.我把这两绺头发拧成一股,一起都放进去了.
  恩萧先生当然被邀请来参加他妹妹的遗体下葬仪式;他没有任何推脱的话,但他始终没来.伊莎贝拉没有得到邀请.因此,除了她丈夫之外,送殡的全是佃户和仆人.
  村里的人很奇怪,凯瑟琳的安葬地点不在礼拜堂里林敦家族的已刻了字的石碑下面,也不是在外面她自己家人的坟墓旁边,而是埋在墓园一角的青草坡上,在那儿,墙是这么矮,泥煤土丘几乎要把它埋没了,以致那些带花的长青灌木丛和覆盆子之类都从旷野那边爬过来.如今她丈夫也葬在同一个地点,他们坟上各竖立一块简单的石碑,它们的脚下也各有一块平平的灰石,作为坟墓的标志.

  第十七章
  那个星期五是一个月以来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到了晚上,天气却变了,南来的风变成了东北风,先是带来了雨,接着就是霜和雪.第二天早上,人都难以想象三个星期以来一直是夏天天气:那个早晨就这么凄凉.寒冷.阴郁地慢慢熬过去,樱草和番红花躲藏在积雪下面,百灵鸟沉默了,幼树的嫩芽也被打得发黑!我的主人呆在他屋子里不出来;我就占据了这个寂寞的客厅,把它改换成一间育儿室:我就在那儿坐着,把个哇哇哭的娃儿搁在我膝盖上,摇来摇去,同时瞅着那仍然刮着的雪片在那没拉窗帘的窗户外面堆积着,这时门开了,有人进来,又喘又笑!当时我的怒气远胜过我的惊讶.我以为那是个女仆,就喊:
  "好啦!你怎么敢在这儿调皮;林敦先生如果听见你闹,他会说什么呀?"
  "原谅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道,"可我知道埃德加还没起来,我又管不住自己."说话的人说着喘息着,手按着腰部,就走向炉火跟前.
  "我从呼啸山庄一路跑过来的!"停了一会,她接着说,"我数不清跌了多少次,简直要死.啊,我浑身都痛!别慌!等我能解释的时候我会解释的!先做做好事,出去吩咐马车把我送到吉默吞去,再叫佣人在我的衣橱里找出几件衣服来."
  闯入者是希刺克厉夫夫人.她的情形也实在叫人笑不出来:头发披在肩上,给雪和雨淋得直滴水;穿的是她平常作姑娘时穿的衣服,这更适合她的年龄而不适合她的身份;短袖的露胸上衣,头上和脖子上什么也没戴.上衣是薄绸的,透湿地贴在她身上,保护她的脚的只是薄薄的拖鞋;此外,一只耳朵下面还有一道较深的伤 痕,只因为天冷,才止住了过多的流血,一张被抓过.打过的苍白的脸,一个累得都难以支持的身躯,你可以想象,等我定下心来仔细看她时,并没有减去我最初的惊恐.
  "我亲爱的小姐,"我叫道,"我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听,除非你把衣服一件件都换下来,穿上干的;你今晚当然不能去吉默吞,所以,也不需要吩咐马车."
  她说,"不论走路,还是坐车,我必须得去.可是我也不反对把自己穿得体面些......而且啊,现在瞧瞧血怎么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吧!火一烤,就痛得火辣辣的了."
  她坚持要我先完成她的指示,然后才允许我碰她,直到我叫马夫准备好了,又叫一个女仆把一些必需的衣服收拾好之后,我才得到她的允许给她裹伤,帮她换衣服.
  "这时我的工作已经完毕,现在,艾伦,"她坐在炉边一张安乐椅上,拿着一杯茶说,"你坐在我对面,把可怜的凯瑟琳的小孩搁在一边:我不喜欢看她!你可不要因为我进来的时候作出这样蠢相,就以为我一点也不心痛凯瑟琳,我也哭过了,哭得很伤心......是的,比任何有理由哭的人都哭得厉害些.我们是没有和解就分开了啊,你记得吧,我不能饶恕我自己.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打算同情他......那个畜生!啊,递给我火钳!这是我身边的最后一样他的东西了!"她从中指上脱下那只金戒指,丢在地板上."我要敲碎它!"她接着说,带着孩子气的泄愤敲着,"我还要烧掉它!"她拾起这个搞坏了的东西往煤块里一扔."他要是叫我回去,他得再买一个.我不敢呆在这儿,免得他存坏心眼,他可能来找我,好惹惹埃德加.况且,埃德加也不和气,不是吗?我不要求他帮忙,也不要给他带来更多的烦恼.形势逼得我躲到这儿来;不过,要不是我听说他没待在这儿,我还不得不呆在厨房,洗洗脸,暖和暖和,叫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再离开,到任何一个我那可诅咒的恶魔化身所找不到的地方去.他是这么恼火!若是他捉到我呀!可惜恩萧在力气上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辛德雷能够做到,不看见他被全部捣烂,我才不会走呢!"
  我打断她说,"好啦,别说得这么快,小姐!你会把我给你扎脸的手绢弄松,那伤口又要流血了.喝些茶,缓口气.别笑啦:在这个房子里,在你这样的情况,笑是很不合适的!"
  她回答说,"这倒是实话,"."听听那孩子吧!她一直没完没了地哭......把她抱开,让我有一个钟头听不见她哭吧;我不会呆多久的."
  我拉铃叫来一个仆人去照顾那孩子,然后我盘问她是什么事逼她在这么一种狼狈境况中逃出呼啸山庄,而且,既然她拒绝留下来和我在一起,那她又准备到哪儿去.
  她回答说:"我应该也愿意留下来,也好陪陪埃德加;照料一下孩子,一举两得,而且,因为田庄才是我真正的家.但是我告诉你他不准我!你以为他就能眼看我发胖,快乐起来......能让我们过得很安静,而不打算来破坏我们的舒适吗?现在使我感到满足的是我确实知道他憎恨我,而且恨到了家:一听到我,或者看见我,他就到十分烦恼的程度.我注意到,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成憎恨的表情;这几分是由于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几分是出于原来就有的反感.这足以使我相信,假如我设法逃走,他也不会走遍全英格兰来追我的;因此我一定要走开,我已经不再有最初那种甘愿被他杀死的欲望了!因为他很有效地熄灭了我的爱情,我很安心我宁可他自杀.我还记得我曾如何爱过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想象我还会爱他,如果......不,不,即使他宠爱过我,那魔鬼的天性迟早会暴露出来的.凯瑟琳完全了解他,却又有一种怪癖,那么一往情深地重视他.怪物!但愿他从人间.从我的记忆里一笔勾销!"
  "别说啦,别说啦!他还是个人啊,"我说,"要慈悲些;还有比他更糟的人哪!"
  "他不是人!"她反驳."我没有向他要求慈悲的权利.我把我的心交给他,他却拿过去捏死了,又丢回给我.人们是用他们的心来 感觉的,艾伦;既然是他毁了我,我就无力同情他了;虽然他从今以后会一直呻吟到他死的那一天,为凯瑟琳哭出血来,可我也不会同情他,真的,我才不哩!"说到这儿,伊莎贝拉开始哭起来;但是,她立刻抹掉睫毛上的泪水,又开始说,"你问我,什么事把我逼得逃跑吗?我是被迫作出这个打算的,因为我已经把他的愤怒煽得比他的恶毒还要高一些了.用烧红的钳子拔神经总比敲打脑袋需要更多的冷静.他被我搞得已经丢开了他所自夸的那种恶魔般的谨慎,而要对我进行暴力杀害了.我一想到能够激怒他,就体验到一种快感;这快感唤醒了我保护自己的本能,所以,我就公然逃跑了;如果我再落在他的手里,那他肯定会狠狠地报复我的."
  "你知道,恩萧先生昨天本应该来送殡的.他特意让自己保持相当清醒;不像往常那样到六点钟才疯疯癫癫地上床,中午十二点才醉醺醺地起来.后来,他起来了,不过情绪低沉得像要自杀似的,不适于到教堂,就跟不适于跳舞一样;他哪儿也没去,坐在火炉边,把一大杯一大杯的烧酒或白兰地直吞下肚.
  "希刺克厉夫......我一提这个名字就浑身哆嗦!他从上星期日到今天就像是这家里的一个陌生人.是天使养活他,还是地狱里他的同类在养活他,我也说不上来;他有近一个星期没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天亮后他才回家,直接上楼到他的卧房里;把他自己锁在里头......倒像是会有人想要去陪他似的!他就在那儿呆着,像个教徒似的祈祷着,不过他所祈求的神明只是无知觉的灰尘而已;在他提及上帝的时候,是很古怪地跟他自己的黑种父亲混在一起!做完了这些珍贵的祷告......经常拖延到他的嗓子嘶哑,喉头哽住才算完......他又走掉了;总是径直到田庄来!我很奇怪埃德加不找个警察,把他关起来!虽然为凯瑟琳难过,我却不能不把这一段从受侮辱的压迫中解脱出来的时间当作一个假期哩!
  "我恢复了精力,可以去听约瑟夫的没完没了的说教而不用哭泣了,而且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样跟惊恐的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不要以为无论约瑟夫说什么我都要哭;他和哈 里顿真是极为讨厌的同伴.我宁可跟辛德雷坐着,听他那可怕的言语,也比跟这个'小主人,和他那可靠的助手,那个糟老头子在一起好!希刺克厉夫在家的时候,我往往不得不到厨房找伴,不然,就要在那些潮湿而没人住的卧房里挨饿;这个星期他不在家时,我就在大厅的炉火一角摆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也不管恩萧先生在干什么,他也不干涉我的安排.如果没人惹他,他比往常可安静多了;更阴沉些,沮丧些,但火气少些.约瑟夫肯定:要是上帝触动他的心,他就能得救了,'像受过火的锻炼一样,,相信他换了一个人.我也看出这种好转的征象,很觉诧异;但那与我也无关.
  "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角落里读一些旧书,一直读到十二点.外面大雪纷飞,我的思潮不断地转到墓园和那新修的坟上,那时楼上好像很凄惨!我的眼睛刚刚敢从我面前的书页上抬起来,那幅忧郁的景象立刻侵占了书本上的位置.辛德雷坐在对面,手托着头;或许也在冥想着同一件事情.他已经不再喝酒了,两三个钟头他都不动,也不说话,到了比失去理性还糟糕的地步.屋里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呜咽着的风时不时地摇撼着窗户的声音,煤块的轻轻爆裂声,以及间或剪着长长的烛心时的烛花剪刀声;哈里顿和约瑟夫大概都已上床睡着了,周围是那么凄凉!我一面看书,一面叹息着,因为看来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欢乐都消失了,永远不会再恢复了.
  "终于,厨房门闩的响声打破了这场阴惨惨的沉寂:希刺克厉夫守夜回来了,比平时早一点;我猜,是因为这场突来的风雪的缘故.那个门是闩住的,我们听见他绕到另一个门口要走进来.我站起来,自己也觉得嘴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表情,这引起我那向门瞪视着的同伴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要让他在外面呆五分钟,,他叫着.'你不会反对吧?,
  "我回答,'不会,为了我,你可以让他整夜待在外面,就这样办!把钥匙插在钥匙洞里,拉上门闩.,
  "恩萧先生在他的客人还没有走到门口以前就做完了这件事;然后 他过来,把他的椅子搬到我桌子对面,靠在椅子上,眼里射出燃烧着的愤恨,挺想从我眼里寻求同情.他看上去并且自己也感觉到像个刺客,却不能肯定是否能从我的眼里找到同情;可是他发现这也足以是鼓励他开腔了.
  他说,"'你和我,都有一大笔债要跟外面那个人算!如果我们都不是胆小鬼,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清算.你难道跟你哥哥一样的软弱吗?你愿意忍受到底,一点也不想报仇吗?,
  "我回答说,'我现在是忍不下去了,但我喜欢一种不会牵累到我自己的报复,但是阴谋和暴力是两头都尖的矛,它们也能刺伤使用它们的人,比刺伤它们的敌人还会重些.,
  "'以阴谋和暴力对付阴谋和暴力是公平!,辛德雷叫道.'希刺克厉夫夫人,我不请你做别的.现在告诉我,你能不能就坐着别动别响?我担保你亲眼看到这恶魔的生命结束,会得到和我所得到的同等的愉快;该死的恶棍!他会害死你的,也会毁了我,除非你先下手.他敲门敲得好像他已经是这儿的主人了!答应我,别吭声,在钟响之前......还差三分钟到一点......你就会是个自由的女人了!,
  "他从他胸前取出我在信里跟你描述过的武器,正想吹蜡烛.但是我把蜡烛夺过来,抓住他的胳臂.
  "我说,'我不能不吭气!,'你千万别碰他.就让门关着,不出声好了!,
  "'不!对着上帝发誓,我已经下了决心,我非实行不可!,
  "这个绝望的家伙叫着.'无论你自己如何,我也要为你做件好事,也要为哈里顿主持公道!你用不着费心维护我,凯瑟琳已经死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惋惜我,或是为我羞愧,即使我这时割断我的喉咙......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还不如跟一只熊搏斗,或是跟疯子论理.我唯一的方法就是跑到窗前,警告那个他所策划的牺牲者,当心等待着他的命运.
   "'今天夜里,你最好在别的地方安身吧!,我用一种胜利的腔调叫着.'如果你坚持要进来,恩萧先生打算拿枪崩你.,
  "'你最好把门打开,你这......,他回答,用某种文雅的名字称呼我,我不屑再重复了.
  ""我不管这闲事,,我反唇相讥,'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进来挨枪崩吧.我是已经尽到我的责任了.,
  "说完,我就关上窗户,回到火炉边我的位置上;能供我使用的虚伪可太少了,没法为那威胁着他的危险装出焦急的样子.恩萧愤怒地用各式各样的称呼咒骂我,说我还在爱那个流氓,因为我表现出那种卑贱的态度,,而我,心里(良心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却在想,如果希刺克厉夫使他脱离苦难,对于他该是何等福气啊!而如果他把希刺克厉夫送到他应去的地方,对于我又是何等福气啊!正在这时,希刺克厉夫一拳把我背后的一扇窗户打下来了,他那黑黑的脸阴森森地向里面望着.他的肩膀挤不进来,因为窗子的栏杆太密了.我微笑着,为自己想象出来的安全颇感到得意.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雪下白了,他那锋利的蛮族的牙齿,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呲露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伊莎贝拉,让我进来,不然,我可要让你后悔.,他就像约瑟夫所说的'狞笑,着.
  "我回答说,'我不能作杀人的事,辛德雷先生拿着一把刀和实弹手枪站在那儿守着呢.,
  "'让我从厨房门进来,,他说.
  "'辛德雷会赶在我前面先去的,,我回答,'你的爱情竟会这么可怜,竟承受不了一场大雪!夏天月亮照着的时候,你还让我们安安稳稳地睡觉,可是冬天的大风一刮,你就非要找个安身的地方不可了!希刺克厉夫,如果我是你,就会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坟上,像条忠实的狗一样地死去.现在已不值得再在这个世界上过下去啦!是吧?你已经很清楚地给我这个印象,凯瑟琳是你生命里全部的欢乐:我不能想象你失去她之后怎么会还想活下去.,
   "'他在那儿,是吧?,我的同伴冲到窗前大声叫道.'如果我能伸得出我的胳臂,我就能揍他!,
  "艾伦,我恐怕,你会以为我真是很恶毒的;但是你不了解全部事实,所以不要下判断.即使我有谋害他的性命的企图,我也无论怎样不会去帮忙或教唆的.我但愿他死掉,我必须如此;因此当他扑到恩萧的武器上,把它从他手里夺过去时,我非常非常的失望!而且想到我那嘲弄的话所要引起的后果,我都吓瘫了.
  "枪响了,那把刀弹回去,正切着枪主的手腕.希刺克厉夫使劲向回一拉,把肉割开一条长口子,又把那直淌血的武器塞到他的口袋里.然后他拾起一块石头,敲落两扇窗户之间的窗框,跳进来了.他的对手已经由于过度的疼痛,和从一条动脉或是一条大血管里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而倒下来失去知觉了.那个恶棍狠狠踢他,踩他,不断地把他的头往石板地上撞,同时一只手还抓住我,制止我去叫约瑟夫来.他使出超人的自制力克制自己才没有送他的命,可是他终于喘不过气来,罢手了,又把那显然已无生气的身体拖到高背椅子旁边.在那儿他把恩萧的外衣袖子撕下来,用兽性的粗鲁态度把伤处裹起来,在进行包扎时,他又唾又诅咒,就跟刚才踢他时那样用劲.我既得到了自由,就赶忙去找那老仆人,他好容易一点点地领会了我那慌里慌张的叙述的意思,两步并一步大口喘着气赶紧下楼.
  "'现在,怎么办呀?,
  "'有办法,,希刺克厉夫吼着,'你的主人疯了;如果他再活一个月,我就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你们到底为什么把我关在外面,你这没牙的狗就不要在那儿嘟嘟囔囔了,来,我可不要看护他.把那滩东西擦掉,小心你的蜡烛的火星......那比混合白兰地还多!,
  "'敢情你把他谋害啦?,约瑟夫吓得手举起来,眼睛直往上翻.大叫,'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情景呀,愿主......,
  "希刺克厉夫搡他一下,正好把他推得跪在那滩血中间,又扔给他一条毛巾,但是他并不动手擦干,却交叉双手,开始祈祷了.他那古怪的措词把我引得大笑起来.事实上,我正处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境中;就像有些犯人在绞刑架底下所表现得那样不顾一切了.
  "这个暴君说,'啊,我忘记你了,你应该做这件事,跪下去.你和他串通一起反对我,是吧,毒蛇?那才是你该做的事儿呢!,
  "他直摇得我的牙齿卡嗒卡嗒地响,又把我猛推到约瑟夫身边,约瑟夫镇定地念他的祈祷词,然后站起来,发誓说他要马上动身到田庄去.林敦先生是个裁判官,就是他死了五十个妻子,他也会过问这件事.他的决心这么大,以致希刺克厉夫认为还是有必要逼我把所发生的事扼要地重述一遍;在我勉强地回答他的问题,说出这事的经过后,他逼近我,满腔怒火.我那些费了很大的劲硬挤出来的回答,满足了这老头子,使他知道希刺克厉夫不是首先发动进攻的人;无论如何,恩萧先生不久就使他相信还是活着的;约瑟夫赶紧让他喝一杯酒,酒一下肚,他的主人立刻就能动弹而且恢复知觉了.希刺克厉夫明知道他的对手对于昏迷时所受的待遇全然不知,就说他发酒疯;又说不要再看见他凶恶的举动,只劝他上床睡去.他描绘了这个得体的劝告之后,就离开我们,这使我很开心;而辛德雷直挺挺地躺在炉边.我也走回到自己屋里.自己也感到很惊奇,我竟这么容易地逃掉.
  "今天早上,我下楼时,大概还有半个钟点就到中午了.恩萧先生坐在炉火旁,病得很厉害;那个恶魔的化身,差不多也一样地憔悴.惨白,身子倚着烟囱.两个人看来都不想吃东西,一直等到桌上的东西都冷了,我才开始自己吃起来.没有什么可以挡住我吃个痛快,我时不时地朝我那两个沉默的同伴溜一眼,觉得很是舒服,因为我的良心很平静,便体验出某种满足与优越感.等我吃完了,我就大胆绕过恩萧的椅子,擅自走近炉火旁,跪在他旁边的角落里烤火.
  "希刺克厉夫没有向我这边瞅一眼,我就抬头盯着他,而且几乎很沉着地研究着他的面貌,仿佛他的脸已经变成块石头了.他的前额,我曾认为很有丈夫气概,现在变得十分恶毒,笼罩着 一层乌云;他那露出怪物的凶光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都快熄灭了,也许还由于哭泣,因为睫毛是湿的;他的嘴唇失去了那凶恶的讥嘲神情,却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的表情封住了.如果这是别人,我看到这样悲伤,都会掩面不忍一睹了.现在是他,我就很满足;侮辱一个倒下的敌人固然看来有些卑鄙,我不能失去猛刺一下的机会;他软弱的时候正是我能尝到冤冤相报的愉快滋味的唯一时机."
  我打断她说:"小姐,人家还会以为你一辈子没打开过圣经呢.如果上帝使你的敌人苦恼,当然你就应知足了.除了上帝施加于他的折磨,再加上你的,那就显得卑劣和狂妄了."
  "一般情况下我可以这样,艾伦."她接着说,"我对他的仇实在太大了,除非我也下手,不然,不管希刺克厉夫遭到多大的不幸,我都不会满足.如果我引起他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我是这痛苦的原因,我倒情愿他少受点苦.只有一个情况,可以使我有希望饶恕他.那就是,要是我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每回他拧痛我,我也要扭伤他,让他也受受我的罪.既然是他先伤害我的,就要叫他先求饶;然后......到那时候呀,艾伦,我也许可以向你表现出一点宽宏大量来.但我是根本报不了仇的,因此我就不能够饶恕他.辛德雷要点水喝,我递给他一杯水,问他怎么样了?
  "'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严重,,他回答.'除了胳臂,我浑身上下都酸痛得好像跟一大队小鬼打过仗似的.,
  "'是的,一点也不奇怪,,我接口说,'凯瑟琳经常夸口说她保护住你,使你的身体不受伤害: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因为怕惹她不高兴,就不会来伤害你.幸亏死人不会真的从坟里站起来,不然,昨天夜里,她会亲眼看到一种惹她讨厌的情景呢!你的胸部和肩膀没有被打坏割伤吧?,
  "'我也说不出来,,他回答,'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倒下来时,他还敢打我吗?,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小声说,'他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鬼.他的嘴流着口 水,想用牙咬碎你.,"
  "恩萧先生和我一样,抬头望望我们共同的敌人的脸,这个敌人正沉浸在他的悲痛里,对他周围的任何东西仿佛都毫无知觉:他越站得久,透过他脸上的那阴郁的思想也表露得更为明显.
  "'啊,只要上帝在我最后的苦痛时刻给我力量把他掐死,我就会欢欢喜喜地下地狱的.,这急躁的人呻吟着,扭动着想站起来,又绝望地倒回椅子上,终于明白自己是不适宜再斗争下去了.
  "'不,他害死你们中的一个已经足够了,,我高声说.'在田庄,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为希刺克厉夫先生,你妹妹如今还会活着的.到底,被他爱还不如被他恨.我一回忆我们过去曾经多快乐......在他来之前,凯瑟琳曾经多么快乐......我真要诅咒如今的日子.,
  "大概希刺克厉夫比较注意这话的真实性,而不大注意说话人的口气.我看见他的注意力被唤醒了,因为他的眼泪顺着睫毛直淌,在哽咽的叹息中抽泣着,我死死盯着他,轻蔑地大笑,那阴云密布的地狱之窗(他的眼睛)冲我闪动一下;我冒昧地又发出了一声嘲笑,无论如何,那平时看上去像个恶魔的人竟如此惨淡消沉.
  "'起来,走开,别在我眼前!,他悲哀地说.
  "至少,我猜他说出了这几个字,虽然他的声音是难以听清楚的.
  "'我请你原谅,,我回答,'可是我也爱凯瑟琳;而她的哥哥需要人侍候,为了她的缘故我就得补这个缺.她死了,如今我看见辛德雷就如同看见她一样:辛德雷的眼睛要不是你曾想挖出来而搞成这样又黑又红,倒是跟她的一模一样;而且她的......,
  "'起来,可恶的呆子,别等我来踩死你!,他叫着,移动了一下,使得我也移动了一下.
  "'可是啊,,我一面继续说,一面准备逃跑,'如果可怜的凯瑟琳真的信你,承受了希刺克厉夫夫人这个可笑的.卑贱的.堕落的头衔,她不久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她才不会安静地忍受你那可恶的作风;她一定要发泄她的厌恶和憎恨的.,
  "高背椅子的椅背和恩萧先生把我和他隔开了;因此他也不想 走到我面前:只是从桌上抓把餐刀往我头上猛掷过来.刀子正掷在我的耳朵下面,把我正在说的一句话给打断了;可是,窜到门口我拔出了刀,又说了一句;这句话我希望比他的飞镖还刺得深些.我最后看见他猛冲过来,却被他的房主拦腰一抱,挡住了;两个人紧抱着倒在炉边.我跑过厨房时,叫约瑟夫赶快到他主人那儿去;我撞倒了哈里顿,他正在门口的一张椅子背上吊一窠小狗;我就像一个灵魂从涤罪所中逃出来似的,连跑带跳,飞也似地顺着陡路下来;然后避开弯路,一直穿过旷野,滚下岸坡,涉过沼泽:事实上我是慌里慌张地向着田庄的灯台的光亮直奔.我宁可注定永久住在地狱里,也不肯再在呼啸山庄住一夜了."
  伊莎贝拉停一下,喝了口茶,然后站起来,叫我给她戴上帽子,披上我给她拿来的一条大披巾.我恳求她再停留一个钟头,但她根本不听,她蹬上一张椅子,亲亲埃德加和凯瑟琳的肖像,对我也施以类似的礼仪,就带着凡尼上了马车走了;这狗又找到了她的女主人,欢喜得直叫.她从来也没有再到这一带来过,但是等到事情稍安定以后,她和我的主人就建立了正常的通信联系,我相信她新居靠近伦敦南方,靠近伦敦;她逃走后没有几个月,就在那里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林敦,并且从一开始,她就报告说他是一个多病的任性的家伙.
  有一天,希刺克厉夫在村子里遇到我,就盘问我她住在哪里.我拒绝告诉他.他说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她当心不要到她哥哥这儿来:既然他得养活她,她就不该跟埃德加在一起.虽然我没说出来,他却从别的仆人口中发现了她的住处和那个孩子的存在.我猜想,他还是没去妨害她,为了这份宽宏大量,她也许要谢谢他的反感呢.当他看见我时,他常常打听这个婴儿;一听说他的名字,他就苦笑着说:
  "他们希望我也恨他,是吧?"
  "我认为他们不希望你知道关于这孩子的任何事情."我回答.
   他说,"等我需要他的时候,我一定要得到他,让他们等着瞧吧!"  在凯瑟琳死后十三年左右,林敦十二岁,也许还略微大一点,他的母亲死了,在希剌克厉夫所说的那个时候到来之前.
  伊莎贝拉突然到来的那天,我没有机会跟我主人说.他回避聊天,而且他的心情不适于讨论任何事情.当我好不容易使他听我说话时,我看出他妹妹离开了她丈夫这回事使他很高兴;他对她丈夫憎恶的深度是他那柔和的天性几乎不能够容许的.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锐,以致任何他可能看到或听到希刺克厉夫的地方,他决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种反感,把他化为一个道地的隐士,他已辞去裁判官的职务,甚至教堂也不去,避免一切到村里去的机会,在他的花园之内过着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有时是在晚间或清早没有游人的时候到旷野上独自散散步,去他妻子坟前望望,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但是他太善良了,不会长久地完全不快乐的.他也不祈求凯瑟琳的魂牵梦萦.时间会使人听天由命的,并且会带来一种比日常的欢乐还甜蜜的忧郁.他以热烈.温柔的爱情,以及她将到更好的世界的热望,来回忆她;他毫不怀疑,她是到那更好的世界去了.
  并且,在尘世间还有他能得到慰藉和施以情感之处.我说过,有几天他好像并不关心那死去的人留下的小后代,然而这种冷淡就如四月里的雪融化得那么快,在这小东西还不会说出一个字,或是歪歪倒倒走一步之前,她已经盘据了林敦的心.孩子名叫凯瑟琳;可他从来不叫她全名,正如他从来不用简名称呼他的妻子凯瑟琳;这大概是因为希刺克厉夫有这样叫她的习惯.这个小东西却总是被叫做凯蒂:对他说来这跟她母亲既有区别又有联系,而他对她的宠爱,一大半与其说是由于她是自己的骨肉,还不如说是由于她和凯瑟琳的关系的缘故.
  我总是拿他和辛德雷.恩萧相比,我想来想去也难以满意地解释为什么他们在相似的情况下,行为却是如此相反.他们都当 过多情的丈夫,都疼自己的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坏坏,他们就没走上同一条路.我心里想,辛德雷无疑是个比较有理智的人,却表现得更糟更弱.当他的船触礁时,船长放弃了职守,而全体船员,不但不试着挽救这条船,反而张惶失措,乱作一团,使他们这条不幸的船毫无获救的希望,相反,林敦倒显出一个忠诚而虔敬的灵魂所具有的真正的勇气,他信赖上帝,而上帝也安慰了他.这一个是在希望中,而另一个是在绝望中;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并且各得其所.可是洛克乌德先生你是不会想听我的说教吧,你会跟我一样地判断这一切的.至少,你会认为你自己可以下判断的,那就足够了.
  恩萧的死是在预料之中的,这是紧跟在他妹妹的逝世后,中间还不到六个月.我们住在田庄这边,从来没有人过来告诉我们关于恩萧临死前的情况,哪怕是简单的几句话.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去帮忙料理后事时肯尼兹过来向我的主人报告这件事才听说的.
  有一天早晨他很早就骑马走进院子,这不能不使我吃惊,心想一定是报告坏消息来的."喂,耐莉",他说,"现在该轮到你我去奔丧了.你想想这回是谁不辞而别啦?"
  "谁?"我慌张地问.
  "怎么?猜呀!"他回答,下了马,把他的马缰吊在门边的钩上."把你的围裙角捏起来吧:我断定你一定用得着."
  "该不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吧?"我叫出来.
  "什么!你会为他掉眼泪吗?"医生说道."不,希刺克厉夫是个结实的年轻人:今天他气色好得很哪,我刚才还看见他来着.自从他失去那位夫人后,他很快就发胖啦."
  我焦急地又问,"那么,是谁呢,肯尼兹先生?"
  "辛德雷.恩萧!你的老朋友辛德雷,"他回答,"也是说我坏话的朋友:不过,他骂了我这么久,也未免太过分了.瞧,我说我们会有眼泪吧.但是高兴点吧!他死得很有性格:酩酊大醉.我也很难过.可怜的孩子!一个人总不能不惋惜一个老伙伴呀,尽管他有着人们想象不出的坏行为,而且还对我使过一些流氓手段,好像他才二十七岁吧;也正是你的年龄;谁会想到你们是同年生的呢?"
  我承认这个打击比林敦夫人之死所给我的震动还大些;我坐在门廊里,哭得像是在哭自己亲人似的,往日的联想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消逝;我要肯尼兹先生另找个仆人引他去见人.我自己禁不住在思考着,"他可曾受到公平的待遇?"不论我在干什么事,这个疑问是那样执拗地缠着我,总使我烦恼,以致我决定请假到呼啸山庄去,帮着料理后事.林敦先生很不愿意答应,可是我说起死者无亲无故的情况并娓娓动听地请求着;我又提到我的旧主人又是我的共乳兄弟,有权要我去为他效劳,正如有权要他自己去办事一样.此外,我又提醒林敦先生,那个孩子哈里顿是他的妻子的内侄,既然没有更近的亲人,他就应该作他的保护人;他应该,而且必须去追询遗产的下落,并且照料与他内兄有关的事情.他在当时是不便过问这类事情的;终于他准许我去了.但他吩咐我跟他的律师说去,他的律师也曾经是恩萧的律师,我到村里去了,并且请他一起去.他摇摇头,劝我别惹希刺克厉夫;可以肯定,一旦真相大白,那就会发现哈里顿同乞丐是差不了多少的.
  "他的父亲是负债而死去的,"他说,"全部财产都抵押了,现在,这位合法继承人的唯一机会,就是应该让他在债权人心里引起一点好感,这样,他还可以对他客气些."
  我解释说当我到达山庄时,我来看看一切是不是都搞得还像样;带着极度悲哀的神情出现的约瑟夫对于我的到来表示满意.希刺克厉夫先生说他看不出来这地方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可是如果我愿意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安排出殡的事.
  "坦率地讲,"他说,"那个傻瓜的尸首应该埋在十字路口,不用任何一种仪式.昨天下午我碰巧离开他十分钟,就在那会 儿,他关上大厅的两扇门,不让我进去,整夜喝酒,故意大醉而死,我们是今天早上打开房门进去的,因为我们听见他哼得像匹马似的;他就在那儿,躺在高背椅子上:无论怎样也弄不醒他.我派人去请肯尼兹,但是那时候这个畜生已经变成死尸了,他已经死了,冷了,而且变僵硬了;因此你得承认再拨弄他也是没用了."
  老仆人证实了这段叙述,可是咕噜着:
  "我倒巴不得他去请医生哩!我侍候主人当然比他要好点......我走时,他还没死,一点死的样子也没有!"
  我坚持要把丧礼办得体面些.希刺克厉夫先生说在这方面可以由我作主,只是,他要我记住办这场丧事的钱是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他保持一种严酷的.漠不关心的态度,既无欢乐的表示,也没有悲哀的神色,只有在顺利完成一件艰难工作时所具有的感到一种满足的冷酷表情.的确,我有一次看见他带着一幅喜洋洋的样子,在人们把灵柩抬出屋子的时候.他还有那份虚伪去装个吊丧者:在跟着哈里顿出去之前,他把这不幸的小孩子举起来放在桌上,带着特别的兴趣咕噜着,"现在,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们要看看用同样的风吹扭它,这棵树会不会像另外一棵树一样长得那样弯曲!"那个天真无邪的东西挺喜欢这段话:他玩着希刺克厉夫的胡子,抚摩着他的脸,可是我猜出这话的意思,便尖刻地说,"先生,在这个世界上,这孩子和你丝毫不相干,那孩子一定得跟我回画眉田庄去."
  "林敦是这么说的吗?"他质问.
  "当然......他叫我来领他的."我回答.
  "好吧,"这个恶棍说,"现在我们不要争辩这件事吧,但是我很想自己带个小孩;请告诉你的主人,如果他打算带走他,我就得要我自己的孩子补这个缺.我才不会一声不吭地让哈里顿走,但我是一定要那一个回来!记住告诉他吧."
   这个暗示已够使我束手无策了.我回去后,把这话的内容重述了一遍,埃德加.林敦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就从此不再提及要去干涉了.就算他有意,我想他也不会成功.
  客人如今成为呼啸山庄的主人了,他掌握不可动摇的所有权,而且向律师证明......律师又转过来向林敦先生证明......恩萧已经抵押了他所有的每一块土地,换成现款,满足了他的赌博狂;而希刺克厉夫,则是承受抵押的人.于是,哈里顿原该是附近一带的第一流绅士,却落到完全靠他父亲的多年仇人来养活的地步.他在他自己的家里倒像个仆人一样,而且被剥夺了领取工钱的权利;由于他的无亲无故,而且自己还根本不知道他在受人欺侮,所以,他是翻不了身的了.

  第十八章
  丁太太接着说:在那悲惨时期以后的十二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在那些年里,我最大的烦恼也只是我们小姐生些无所谓的小毛病,这是她和所有的孩子,无论贫富,都得经历的.她像落叶松一样在落地六个月之后就长大起来.而且在林敦夫人墓上的野草第二次开花以前,她就以她自己的方式走路和说话了.她是把阳光带到一所凄凉的房子里的最讨人喜欢的小东西......脸是真正的美,有着恩萧家的漂亮的黑眼睛,却又有林敦家的细白皮肤.秀气的相貌和黄色的鬈发.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可并不粗鲁,配上一颗在感情上过度敏感而活跃的心.她那种对人极亲热的态度使我想起了她的母亲;可是并不像她母亲;因为她能像鸽子一样的温顺驯良,而且她有柔和的声音和深思的表情.她的愤怒从来不是狂暴的;她的爱也从来不是炽烈的,而是深沉.温柔的.但是必须承认她也有缺点来衬托她的优点,这是被娇惯的孩子们一定会有的.莽撞的性子是一个;还有倔强的意志,不论他们脾气好坏.要是一个仆人碰巧惹她生气了,她总是说,"我要告诉爸爸!"要是他责备了她,就是瞅她一下吧,你都会以为那是件令人心碎的事哩:我不相信谁会对她粗声粗气.他完全由自己来教育她,以此作为一种乐事.她学得又快又热心,好奇心和聪慧使她成为一个好学生,这也给他的教学添了光彩.
  直到她长到十三岁,也没有独自出过庄园一次.林敦先生偶尔也会带她到外面走一哩来路;但是他不把她交给别人.除了她自己的家之外,礼拜堂是她走近或进去过的唯一建筑物.呼啸山庄和希刺克厉夫先生对她来说, 是不存在的;她是一个道地的隐居者;在她耳中吉默吞是一个虚幻的名字,而且,她显然也已经很知足了.有时候从她的育儿室的窗子向外眺望乡间时,的确,她也会注意的:
  "艾伦,我还要多久才能走到那些山顶上去呢?山那边是海吗?"
  "不,凯蒂小姐,"我回答说,"那些跟这些一样也是山."
  "当你站在那些金色的石头底下的时候,它们是什么样的呢?"有一次她问.
  当落日照在岩石上和最高峰,而其余的整个风景都藏在阴影中的时候,盘尼斯吞岩的陡坡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就解释说那些只是一大堆石头,石头缝里的土都不够养活一棵矮树的.
  "为什么在这儿,黄昏过后很久,那些石头还挺亮呢?"她追问.
  "因为那里比我们这儿高多了,"我回答,"你不能往那儿爬上去,那儿太高太陡了.在冬天那儿总是比我们这里先下霜;盛夏时,在东北面的那个黑洞里我还发现过雪哩!"
  "啊,你已经去过啦!"她高兴得叫起来."那么等我成了大人的时候我也可以去啦.艾伦,爸爸去过没有?"
  "爸爸会告诉你,小姐,"我急忙回答道,"说那地方是不值得跑去玩的.你和他溜达的那片旷野要比那儿好得多,而且画眉园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她自言自语地说,"画眉园林我知道,但那些地方我还不知道哩,我要是从那个最高峰的边上向四周望望,我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的小马敏妮总会有一天带我去的."
  有个女仆提起了仙人洞,这大大地打动了她的心,就想实现她这个打算,她硬要林敦先生答应她稍微长大点时可以去一趟仙人洞.而凯瑟琳小姐是用月份来计算她的年龄的,"现 在,我去盘尼斯吞岩够不够大啦?"这是常挂在她嘴边的问话.埃德加不想经过到那边的曲折蜿蜒.紧靠呼啸山庄的路.所以她常常得到的回答是,"还不行,宝贝儿."
  我说过,希刺克厉夫夫人在离开她的丈夫以后还活了十二年左右.她一家都是体质脆弱的人:她和埃德加都缺乏你在这一带常可以见到的健康的血色.我不大清楚,她最后得的是什么病,我猜想他们是因同样的病而死去的,即一种热病,病起初发展缓慢,可是无法医治,而在最后很快地耗尽了生命.她写信告诉她哥哥说,她病了四个月,会可能有什么样的结果,并且恳求他如果可能到她那儿去;因为她有许多事需要处理,而且她希望和他诀别,并把林敦安全地交到他手里.她的希望是把林敦交给他,就像他从前和她在一起时一样;她自己也情愿相信,这孩子的父亲根本不想担起抚养和教育他的义务.我的主人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为了一般的事他是不情愿离家的,但这次他却飞快地去了;他把凯瑟琳交给我,要我特别照应,反复嘱咐着,说他不在家,就是有我陪着,也不能让她游荡到园林外面去:在他连想都没想过,她没有人陪着就出门.
  他走了有三个星期.头一两天我所负责照顾的小家伙坐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在那样安静的情况中,她并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只是难过得既不读书也不玩,可是跟着就是一阵烦躁的厌倦;而且我忙了,也太老了,不能再跑上跑下的逗着她玩,我就想出一个办法让她自己娱乐.我总是叫她出去走走......有时走路,有时骑匹小马.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就作一个耐心的听众,随着她的性子叙述那一切真实的或想象的冒险.
  她是那样地喜欢在盛夏季节自己游荡,经常是在吃罢早饭到吃茶这段时间想法在外面留连;到晚上就讲她的荒诞离奇的故事.我并不怕她越出界外,因为大门总是锁住的,而且我以为就是门大开着的话,她也不敢一个人贸然出去.不幸,我把信任放错了地方.有一天早晨八点钟,凯瑟琳找我来了,要我给她充分的食粮,为她自己和牲口用:说这天她作为一个阿拉伯商人,要带着她的旅队穿过沙漠,就是一匹马和三只骆驼,那三只骆驼是以一只大猎狗和一对小猎狗来代表.我搞了一大堆好吃的,都扔到马鞍边上挂着的一只篮子里;她像个仙女似的快活得跳起来,她那宽边帽子和面纱遮着七月的太阳,她嘲笑我要她谨慎小心.不要骑得太快和还要早些回来的劝告,就欢快地大笑着骑马飞奔而去了.这顽皮的东西到吃茶时还没露面.不过其中有一个旅行者,就是那只喜欢舒服的老狗,倒回来了;但是凯瑟琳.小马,或是那两只小猎狗都没有一点影子,我赶紧派人顺着这条路寻找,最后我自己也去找她.在庄园边上有个工人在一块林地四周筑篱笆.我问他瞧见我们小姐没有.
  "我是在早上看见她的,"他回答说,"她要我给她砍一根榛木枝,后来她就骑着她的小马跳过那边矮篱,跑得没踪影了."
  你可以猜想到当我听了这个消息时的感觉如何.我马上想到她一定动身到盘尼斯吞岩去了."她会遇上什么啊?"我突然喊叫起来,冲过那个人正在修补的一个缺口,直往大路跑去.我好像是去下赌注似的走着,走了一哩又一哩,后来转过一个弯,我望见了那山庄;可是瞧不见凯瑟琳.山岩距离希刺克厉夫的住处一哩半,离田庄倒有四哩,所以,我开始担心我到那儿之前,夜晚就要降临了.
  "要是她在那边攀登岩石时滑了下来呢,要是跌死了,或者跌断了骨头呢?"我很痛苦地想着,当我慌慌忙忙地经过农舍时,看到那最凶猛的猎狗查理正在窗子下面卧着,它的头肿了,耳朵流着血,我这才开始放心.我跑到房子门前,拚命敲门想要进去.我所认识的从前住在吉默吞的一个女仆人来开门了:自从恩萧死后她就一直是那儿的女仆.
  "啊,"她说,"你是来找你的小姐吧!别害怕.她在这儿很平安;我很高兴原来不是主人回来."
   "那么他不在家了,是不是?"我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说.
  "不在家,不在家."她回答,"他和约瑟夫都出去了.我想,一个多钟头还不会回来的.进来歇一会儿吧."
  我进去了,看见我的迷途的小羔羊坐在火炉边......她母亲小时候的一把椅子上摇来摇去.她的帽子挂在墙上,她显得十分自在,对哈里顿边笑边谈,兴致要多好有多好.哈里顿......现在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强壮的大孩子......他带着极大的好奇和惊愕的神情瞪着她看;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又说又问,而他所能领会的却是微乎其微.
  "好呀,小姐!"我叫着,装出一副愤怒的面容来掩饰自己的高兴."在爸爸回来之前,这可是你最后一次骑马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放你跨出门口了,你这淘气的姑娘!"
  "啊哈,艾伦!"她欢欢喜喜地叫着,跳起来,跑到我身边."今天晚上我可有个好听的故事给你讲哩......你到底找到我啦.你这辈子来过这里吗?"
  我说,"凯蒂小姐,戴上帽子马上回家.我对你非常难过,你犯了极大的错误.撅嘴和哭都没用,那也补不上我吃的苦,就为找你,我跑遍了这乡间.想想林敦先生怎么嘱咐我把你关在家里来着,可你就这么溜啦!这表明你是一个狡猾的小狐狸,没有人会再信任你啦!"
  "我干了什么啦?"她啜泣起来,又马上忍住了."爸爸并没嘱咐我什么......他不会骂我的,艾伦......他从来不像你这样发脾气!"
  "得了,得了!"我说,"我来系好帽带.现在,我们都别闹别扭啦.啊,多羞呀,你都十三岁啦,还这样像个小毛孩似的!"
  这句话是因为她把帽子推开,退到烟囱那边,让我抓不到她时叫出来的.
   "别,"那女仆说,"丁太太,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不用这么凶吧.是我们叫她停下来的.她想骑马向前去,又怕你不放心.但是哈里顿提议陪她去,我想他应该的.因为山上的路是很荒凉的."
  在这段谈话中间,哈里顿就这么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着,窘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看样子好像他并不愿意我闯进来似的.
  "我还要等多久呢?"我不顾那个女人的干涉接着说."十分钟内就要天黑了.小马呢,凯蒂小姐,'凤凰,呢?你再不快点,我都要丢下你啦.随你的便吧."
  "小马在院子里,"她回答,"'凤凰,关在那边.它被咬了......查理也是.我本来要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的;但是你发脾气,不配听."
  我拿起她的帽子,走上前去,想再给她戴上;可是她看出来那房子里的人都支持她,她开始在屋子里乱跑起来;我一追她,她就像个耗子似的在家具上面跳过,上上下下地跑着,弄得我这样追逐她都显得有些滑稽了.哈里顿和那个女人都大笑起来,她也跟他们笑,变得更无礼了;直到我极为恼怒地大叫:
  "好吧,凯蒂小姐,要是你知道这是谁的房子,你就会巴望着出去的."
  "那是你父亲的,不是吗?"她转身向着哈里顿说.
  "不是."他回答说.
  他受不了她紧盯着他的目光,虽然那双眼睛活像他的,眼睛瞅着地,脸臊得通红.
  "那么,是谁的......你主人的吗?"她问.
  他的脸更红了,情绪全然不同了,低声咒骂一句,就转过身去.
  "他的主人是谁?"这烦人的姑娘又问我,"他说,'我们的房子,和'我们家人,,我还以为他是房主的儿子哩.如果他是个仆人,他是不是应该叫我小姐?"
   哈里顿听了这一套孩子气的话,脸像阴云一样黑.我悄悄地摇摇我的质问者,总算使她准备走了.
  "现在,把我的马牵过来吧,"她像是在田庄时对一个马夫说话似的,对她的不认识的亲戚说道."你可以跟我一道去.我想看看沼泽地里'猎妖者,在那里出现,还要听听你说的'小仙,.可要快点,怎么啦?我说,把我的马牵过来."
  "在我还没做你的仆人之前,我可要先看你下地狱!"那个男孩子吼起来.
  "你要看我什么?"凯瑟琳莫名其妙地问道.
  "下地狱......你这无礼的妖精!"他回答说.
  "好啦,凯瑟琳小姐!你瞧你已经找到个好伙伴啦,"我插嘴说,"对一个小姐用这样的好话!求你别跟他争辩吧.来,走吧,让我们自己找敏妮去."
  "可是,艾伦,"她喊着,瞪着眼,惊愕不已,"他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呢!我叫他做事他不就得做吗?你这坏东西,我要把你说的话都告诉爸爸......好啦!"
  看来哈里顿对于这威吓并未感觉什么;她气得几乎要流眼泪了."你把马牵来."她又转身对那女仆大叫,"马上把我的狗也放出来!"
  "和气些,小姐,"那女仆回答,"有礼貌些对你没有什么损失.虽然那位哈里顿先生不是主人的儿子,他可是你的表哥哩:而且,我也不是雇来伺候你的."
  "他,我的表哥!"凯瑟琳讥讽地笑出声来.
  "是的,的确是!"斥责她的人回答.
  "啊,艾伦!别让他们说这些话,"她接着极为烦恼的说."爸爸到伦敦接我表弟去了,我的表弟是一个上等人的儿子.那个我的......"她停住了,大声哭起来;想到和这样的一个粗人有亲戚关系,她大为沮丧.
  "别吭气啦,别吭气啦!"我低声说,"人可以有好多表亲, 各种各样的表亲,凯瑟琳小姐,要是他们不合适或者坏的话就不和他们在一起好了,也不见得就怎么糟糕."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表哥,艾伦!"她接着说,想了想,又添了新的悲哀,就投到我的怀里,想逃避那个念头.
  我听见她和那女仆互相泄漏了消息,十分心烦;我毫不怀疑,前者传出的林敦即将到来的消息一定要报告到希刺克厉夫先生那里去的;我同样相信,凯瑟琳等她父亲回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他解释那女仆所说的关于她和那个粗野的亲戚的关系.哈里顿已经从他那被误认为仆人的憎恶感觉中恢复过来,似乎已经被她的悲哀所动;为了向她表示和解,他把小马牵到门前,又把一只很好的弯腿小猎狗从窠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里,让她安静些.因为他并无恶意,她不再哀哭,用一种惧怕的眼光打量他,跟着又重新哭起来.
  我简直忍不住要笑,她对这可怜的孩子不能相容;这孩子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健壮青年,面貌也挺好看,魁伟而健康,只不过穿的衣服是宜于在田里干活和在旷野里追逐兔子和打猎之类的普通衣服.然而,我仍然能够在他的相貌中看出他有一颗比他父亲所具有的品质好得多的心,就像好东西埋没在一片荒草中,当野草蔓生以后,就盖过了它们的不被重视的成长;但是,尽管如此,既已证明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在其它有利的情况下,它就会有丰富的收成.我相信希刺克厉夫先生在肉体上不曾虐待过他.这多亏他有无所畏惧的天性,而那样的天性是不会诱使人家对他施以压迫的;根据希刺克厉夫判断,他没有那种引起虐待狂的怯懦的敏感.希刺克厉夫把他的恶意用到把他培养成一个粗野的人;凡是不骚扰他主人的任何坏习惯就从来没有被斥责过,从来没人教他念书或写字;从来没有人领着他向美德走一步,或者从来没有一句斥责他恶行的教诲.据我所听到的,他之所以变坏,约瑟夫出力不少,出于一种狭隘的偏爱,约瑟夫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捧他,娇惯他,因为他是这古老家庭的主人.他以前就习惯责骂小时候的凯瑟琳.恩萧与希刺克厉夫,数说他所谓的他们的"可怕的行为",吵得老主人失去耐心,逼得老主人借酒浇愁,现在,他又把哈里顿的错误的责任完全放在夺取他的家产的人的肩上.若是这孩子骂粗话,他也不纠正他:无论他做出什么应该加以责备的事,他也不管.显然,看着他坏到极点,约瑟夫就感到挺满足:他承认如果这孩子毁了,他的灵魂必遭沉沦;可是他又想到这得由希刺克厉夫负责.哈里顿的冤仇必报,他不禁感到极大的安慰.约瑟夫给他注入了一种对于姓氏门第的骄傲;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就要培养他和现在山庄的新主人之间的仇恨了;可是他对于新主人的害怕已近于迷信;他只好把对于新主人的感觉仅在低声讽刺和偷偷诅咒中表现出来.我不能假装很熟悉那些日子里呼啸山庄中的日常生活方式.因为我见到的很少.我只是听说村里人都断言:希刺克厉夫很"吝啬",而且对于他的佃户,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地主;可房子里边却因女性的安排而恢复了从前的舒适.辛德雷时代常有的骚乱情形如今在屋内是不再有的了.无论好人坏人,主人过去都阴郁不互相来信,他现在仍然如此.
  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凯蒂小姐不要那猎狗......那作为求和的礼物,她要她自己的狗......"查理"和"凤凰".他们一跛一跛地垂着头来了;我们就出发回家,一个个垂头丧气.我不能从我小姐口中盘问出她是怎样消磨这一天的;我猜想,她这一番历程的目标是盘尼斯吞岩;她一路平安地到达农舍的门前,哈里顿恰巧出来,后面跟着几只狗,它们就袭击了她的队列,在它们的主人能把它们分开之前,它们一定打了一场出色的仗,就这样他们互相结识了.凯瑟琳告诉哈里顿她是谁,她要到哪儿去;并且请他指给她走哪条路:最后诱惑他陪她去.他把仙人洞的秘密以及二十个其它的怪诞地方全揭开了.但是,我已失宠,没法听她把她所看见的有趣的东西描述一番.无论如何,我可以猜测出她的向导曾得过她的欢心,这一直维持到她把他叫做仆人,伤了 他的感情;而希刺克厉夫的女管家又说他是她的表兄,也伤了她的感情.然后他对她所使用的语言又刺痛了她的心;在田庄,每一个人总是叫她"甜心","宝贝儿","皇后","天使",现在她却被一个陌生人如此惊人地侮辱了!她不能理解这个;我费了好大劲才使她答应她不告到她父亲那儿去.我解释他是多么讨厌山庄那边的全家!他要知道了她去过那里,又将会多么难过;另外,如果她说出我忽视了他的命令,他也许会愤怒得非让我走不可;凯蒂受不了那种设想:她誓守诺言,为了我的缘故而保守秘密.毕竟,她还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第十九章
  一封带黑边的信宣布了我主人的归期.他信中告诉我伊莎贝拉死了,叫我给他的女儿穿上丧服,并为他年轻的外甥腾出一个房间以及做好其他准备.凯瑟琳一想到要欢迎她父亲回来,就欣喜若狂;并且胡思乱想,极为乐观地猜想她那"真正的"表弟的无数优点.在他们预期到达的那天.从一大早起,她就忙着吩咐她自己的琐细事情;现在又穿上她新的黑衣服......可怜的东西!她姑姑的死并没有使她感到明确的悲哀......她时不时地缠住我,硬是要我陪她穿过庄园去接他们.
  "林敦比我才小六个月,"我们在树荫下悠闲地踱过那凹凸不平的草地时,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有他作伴一起玩该叫人多高兴啊!伊莎贝拉姑姑给过爸爸一绺他的美丽的头发;比我的头发颜色还浅......更淡黄些,而且也相当细.我已经把它小心地藏在了一个小玻璃盒子里了;我常想:要是看见有那种头发的人会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啊,我真高兴......爸爸,亲爱的,亲爱的爸爸!来呀,艾伦,我们跑吧!来呀,快跑!"
  她跑着,转回来,又跑起来,在我的稳重的脚步到达大门以前,她已经跑过好多次,然后她就坐在小径旁边的草地上,试着耐心地等着;但那是不可能的:她连一分钟也不能够安定下来.
  "他们得多久才来呀!"她叫着."啊,我看见大路上有点尘土啦......他们来啦!不!他们什么时候到这儿呀?我们不能走一点路吗......半英里,就走到转弯地方那丛桦树那儿!可以吗?"
  我坚决拒绝.最后,她的悬念结束了;已经看得见长途马车辘辘而来.凯瑟琳一看见她父亲的脸从车窗中向外望,就伸出她的双臂尖叫一声.他下了车,几乎和她一样的热切;在他们互相拥抱的一段相当长的时候,他们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根本没有想到别人.我偷看了林敦一下.他在车中一个角落睡着,好像是过冬似的.一个苍白的.娇滴滴的.柔弱的男孩子,用一件暖和的.镶皮边的外套裹着,简直可以作我主人的小弟弟:两个人是这么相像:可是在他的相貌上有一种病态的乖僻,那是埃德加.林敦从来没有过的.林敦先生瞧见我在望着;他握过手之后,就叫我把车门关上,不要打扰他,因为这趟旅行已经使他很疲惫了.凯蒂想多看一眼,但是他父亲喊她过来,一起走到花园里去了,我在前面忙着招呼仆人.
  "现在,乖,"停在门前的台阶前面时,林敦先生对他的女儿说,"你的表弟不像你这么健壮,也不像你这么开心,而且,记住,他才失去他的母亲没多久;因此,别希望他马上就会跟你又玩又跑的.而且也别老是说话惹他烦:至少,今天晚上让他安静一下,可以吗?"
  "可以,可以,爸爸,"凯瑟琳回答,"但我真想看看他;他还没有向外望一下子呢!"
  马车停了下来,睡着的人被唤醒了,被他舅舅抱出车外.
  "这是你的表姐凯蒂.林敦,"他说,把他们的小手放在一起."她已经很喜欢你了;你今天晚上可别哭得让她难过.现在你要极力高兴起来;旅行已经结束了,你没有什么事要做就歇着,爱怎么就怎么吧."
  "那就让我上床睡觉,"那个男孩子回答着,退缩着,避开凯瑟琳的招呼;又用他的手指抹掉开始流出的眼泪.
  "得了,得了,是个好孩子嘛,"我低声说着,把他带进去了."你把她也快要惹哭啦......瞧瞧她为了你多么难过呀!"
  他的表姐跟他一样地哭丧着脸,回到她父亲身边.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他难过,三个人都进去,上楼到书房,茶已经摆好在那里了.我就把林敦的帽子和斗篷都脱去,把他安置在桌旁 一把椅子上,但是他刚坐定就又哭起来.我的主人问他怎么回事.
  "我不能坐在椅子上."那孩子抽泣着.
  "那么,就到沙发上去吧,艾伦会给你端茶去的,"他的舅舅耐心地回答.我相信,一路上,他已被他所照顾的.易怒的.麻烦人的孩子搞得够受的了.林敦慢慢地拖着脚步走过去,躺下来.凯蒂搬来一个脚凳,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他的身边去.起初她沉默地坐在那里;可是没有过很久,她已决定把她的小表弟当作一个宠儿,她也满心希望他是这样一个宠儿;她就开始抚摸他的卷发,亲他的脸蛋,用她的小茶碟给他端茶,像对待一个婴孩似的.这很讨他喜欢,因为他本来不比婴孩高明多少;他擦干了眼睛,露出淡淡的一笑.
  主人注视他们一会之后对我说,"只要我们能留住他,他会过得很好的,艾伦.有个和他同年龄的孩子作伴,不久就会给他灌输新的精神,而且他要是愿意有力气,也就会得到它的."
  "唉,要是我们能留住他就好了!"我暗自沉思着,那是很少有希望的,一阵痛苦的疑惧涌进我心头.后来,我又想,那个虚弱的东西生活在呼啸山庄,在他的父亲和哈里顿之间,怎么个过法呢?他们将是什么样的玩伴和教师呢!我们的疑虑马上就成为事实......甚至比我所意料的还来得早些.喝完了茶后,我才把孩子们带上楼去,他不准我离开他,一直要等到他睡着,看着林敦睡着了......我下了楼,站在大厅里的桌子旁边,给埃德加先生点上一支到卧室去的蜡烛,这时一个女仆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我说希刺克厉夫的仆人约瑟夫在门口,要跟主人说话.
  "我想,主人不能见他,我先问问他要干吗,"我惊慌失措地说,"这时来打扰人很不是时候,他们才经过长途旅行回到家来."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约瑟夫已经走过厨房,在大厅里出现 了.他穿着他过礼拜日的衣服,绷着他那张虚伪透顶的.阴沉的脸,一只手拿着帽子,一只手拿着手杖,并在垫子上摩擦着皮鞋.
  "晚上好,约瑟夫,"我冷冷地说,"你今天晚上来有什么事吗?"
  "我一定要跟林敦少爷说话."他回答,轻蔑地挥一下手,让我别管.
  "林敦先生要睡了,除非你有特别的事要说,不然我保证他现在不会听的,"我接着说."你最好先坐在那边,把你的使命先告诉我."
  "哪一间是他的屋子?"那个家伙追问并用眼光扫过那一排关着的房门.
  我清楚他根本不理睬我的想法,因此我很勉强地走到书房,给这个不合时宜的来访者通报,劝主人让他走,明天再说.林敦先生没有来得及授与我这样做的权利,因为,约瑟夫紧跟着我冲进了这屋子,稳稳地站在桌子那边,用两只拳头握住他的手杖顶,开始提高了嗓门说话,好像是预测到要遭驳斥似的.
  "希刺克厉夫叫我来要回他的孩子,否则,我就不回去."
  埃德加.林敦沉默了一下;面孔上露出极度的悲哀:替这孩子打算,他只会可怜他;但是,回想起伊莎贝拉的那些希望和恐惧,对于她儿子的热望,以及托孤时的嘱咐,再一想到竟要把他交出去,他难受极了,心中苦苦思索着怎么避免.无计可施:如果显出留住他的愿望,那反而会使索取人要得更坚决.没别的办法,只能放弃他.然而,他不打算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他平静地回答,"他的儿子已经上床了,明天就回呼啸山庄.而且已累得不能再走这么远的路.同时要告诉他,在目 前,他的健康情况是很令人担心的,林敦的母亲希望他由我来照顾."
  约瑟夫用棍子在地板上砰地一戳,佯装出一种威风凛凛的神气说:"不成!没用.希刺克厉夫根本不管那个母亲,也不管你;可是他要他的孩子;我一定得带他回去......现在你明白了吧!"
  "你今晚不能带走!"林敦坚决地回答,"马上下楼去,把我说的话讲给你的主人听,艾伦,把他带下楼去.去......"
  他把这愤怒的老头子的膀子一提,捱出门,并随手关上了门.
  "很好!"约瑟夫大叫.这时,他慢慢地走出去."明天他自己来,看你敢不敢把他也推出去!"

  第二十章
  为了免于这威吓实现的危险,林敦先生派我早早地送这孩子回家,让他骑着凯瑟琳的小马去.他说,"既然我们现在不能对他的命运有所影响,无论是好是坏,你千万别对我女儿说他去哪里了,今后她不能同他有什么联系,最好别让她知道他就在附近;不然她就安不下心来,急着去呼啸山庄.你就告诉她说他的父亲忽然差人来接他,他就只好离开我们走了."
  五点钟时,好不容易才把林敦从床上唤起来,一听说还得准备再上路,他大吃一惊;但是我告诉他得跟他的父亲希刺克厉夫先生住些时候,并说他父亲多么想念他,不愿再延迟这种见面的快乐,并等不及他恢复旅途的疲劳,这样才把事情缓和下来.
  "我的父亲?"他叫起来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妈妈从来没有对我说我有一个父亲.他住在哪儿?我情愿跟舅舅住在一起."
  "他住在离山庄不远的地方,"我回答,"就在那些小山那边,不算太远,等你身体好些,你可以散步到这儿来.你应该欢欢喜喜地回家去见他.你一定得像爱母亲一样试着爱他,那么他也就会爱你了."
  "可是为什么我原来没听说过他呢?"林敦问道."为什么妈妈不像别人家一样和他住在一起?"
  "他有事情得留在北方."我回答,"而你母亲的健康状况需要她住在南方."
  "可为什么妈妈没跟我说起他来呢?"这孩子固执地问."她常常谈起舅舅,我很早就知道爱他了.我不认识爸爸,我怎么会去爱他?"
   "啊,所有的孩子们都爱他们的父母."我说,"也许你母亲认为她要是常跟你提起他,你或许会想和他住在一起哩.我们赶快去吧.在这样美丽的早晨,早早骑马出去比多睡一个钟头要好多了."
  "昨天我看见的那个小姑娘是否跟我们一起去?"他问.
  "她现在不去."我回答.
  "舅舅去吗?"他又问.
  "不去,我要陪你去那儿的."我说.
  林敦又倒在枕头上,沉思起来.
  "没有舅舅我就不去."他终于叫喊起来了,"我搞不清你到底打算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试图说服他,说他如果表现出不愿意见他父亲,那是没规矩的行为;他仍然执拗地反抗我,不许我给他穿衣服,我只好叫主人来帮忙哄他起床.我许下了许多毫无根据的渺茫的保证,说他去不多时一定能回来的,说埃德加先生和凯蒂会去看他的,都是我临时瞎编出来的,而且一路上我还不时地重复着这些诺言.终于,这可怜的小东西出发了.过了一会,那纯洁的.带着青草香味的空气,那灿烂的阳光,以及敏妮那轻缓的脚步,使他的沮丧神气缓和下来.他开始带着较大的兴趣盘问他新家的情形,家里住些什么人.
  "呼啸山庄是不是一个跟画眉田庄一样好玩的地方?"他问,同时转过头去向山谷中望了最后一眼,从那里有一片轻雾升起,在蓝色天空的边缘上汇成了一朵白云.
  我回答,"它不是像这样隐在树荫里,而且也没这么大,但是你四周可以看得到美丽的乡村景色;那空气对你的健康也比较适宜......比较新鲜干燥.也许你开始时会觉得那所房子又旧又黑;虽然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了.你还可以在旷野里高兴地玩乐.哈里顿.恩萧......就是凯蒂小姐另一个表哥,也就是你的表哥,......他会带你到所有最可爱的地点看看;好天气时,你还可以带本书,把绿色的山谷当作你的书房,而且,有时候,你舅舅还可以和你一块散步,他是经常出来在山中散步的."
  "我父亲什么样?"他问."他是不是跟舅舅一样年轻漂亮?"
  "他也是那么年轻,"我说,"可是他有黑头发和黑眼睛,看上去比较严厉些,也高大一些.也许一开始你觉得他不那么和气仁慈,因为这不是他的作风;可是,你得记住,还是要跟他坦白和亲切;因为你是他的孩子啊,他很自然地比任何舅舅都要更喜欢你."
  "黑头发,黑眼睛,"林敦沉思着."我想象不出来.那么我长得不像他啦,是吗?"
  "不太像,"我回答,同时心里想着:一点也不像.我遗憾地望望我的同伴的白皙的容貌和纤瘦的骨骼,还有他那大而无神的眼睛......他母亲的眼睛,但是它们一点也没有她那种闪烁神采的痕迹,只是,有一种病态的焦躁会偶然地点亮这双眼睛.  "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妈妈和我,这很奇怪!"他咕噜着."他看见过我没有?要是他看见过,那一定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关于他,我一件事也记不得了!"
  "啊,林敦少爷."我说,"三百英里是很长的距离;而十年对于一个成年人和对于你却是不一样长短的.没准希刺克厉夫年年夏天打算去,可是从未找到适当的机会;现在又太晚了.关于这件事不要老问他,那使他那没有好处,只会使他心烦."
  直到我停在住宅花园的大门前,这孩子一路上就只顾想他自己的心事.我细看他脸上显出什么印象.他一本正经地仔细观看着那刻花的正面房屋与矮檐的格子窗,那蔓生的醋栗丛和弯曲的枞树,然后摇摇头;他完全不喜欢他这新居的外表.但是他还懂得先不忙抱怨:也许里面会好些,还可以弥补一下.在他下马之前,我走上去开门.那时正是六点半;全家刚用过早餐;仆 人正在收拾和擦桌子.约瑟夫站在他主人的椅子旁边,正在讲述关于一匹跛马的事;哈里顿正预备到干草地里去.
  "好啊,耐莉!"希刺克厉夫看到我便说,"我还恐怕自己得下山取那属于我的东西呢.你把他带来啦,是吧?让我们看看我们能将他造就成什么样的人才."
  他站起来,大步走到门口,哈里顿和约瑟夫跟着,好奇地张大嘴巴.可怜的林敦害怕地对这三个人的脸溜了一眼.
  "一定的,"约瑟夫严肃地细看一番,说,"主人,这是他的女娃!他跟你掉换啦."
  希刺克厉夫盯着他的儿子,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盯得他儿子惊慌打颤.
  "上帝,一个多么漂亮的人儿!一个多么可爱的.娇媚的东西!"他叫着."他们该不是用蜗牛和酸牛奶养活他的吧,耐莉?该死!可那比我所期望的还要糟......鬼才知道我自己过去有没有血色呢!"
  我让那颤抖着的.迷惑的孩子下马进来.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父亲的话里的意思,或者以为不是对他说的:实际上,他还不大相信这个令人生畏的.讥笑着的陌生人就是他的父亲.但是他越来越哆嗦着紧偎着我;而在希刺克厉夫坐下来,叫他"过来"时,他把脸伏在我的肩膀上哭起来.
  "得!"希刺克厉夫,伸出一只手来,粗野地把他拽到他两膝中间,然后扳起他的下巴使他的头抬起来,说:"别胡闹!我们并不伤害您,林敦,这是不是您的名字?您可真是您母亲的孩子,完全是!在您身体里我的成分在哪儿啦,吱吱叫的小鸡?"
  他把孩子的小帽摘下来,把他的厚厚的淡黄的卷发向后推推,摸摸他的瘦胳臂和他的小手指头;在他这样检查的时候,林敦抬起他的蓝色的大眼睛审视着这位检查者,停止了哭泣.
  "你认识我吗?"希刺克厉夫问道,他已看出这孩子的四肢都是一样的脆弱.
   "不!"林敦带着一种茫然的恐惧注视着他说.
  "我敢说你总该听说过我吧?"
  "没有."他又回答.
  "没有!这是你母亲的耻辱,从来不会引起你对我的孝心!我告诉你吧,你是我的儿子;你母亲是一个极坏的贱人,竟让你不知道你有个什么样的父亲.现在,不要畏缩,不要脸红!不过倒也可以看出你的血总算不是白色的.我也要为你尽力,让你作个好孩子.耐莉,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坐下来;如果不累,就回家去.我猜你会把你听见的.看见的全报告给田庄那个废物;而这个东西在你还留连不去时是不会安定下来的."
  "好吧,"我回答,"我希望你会对这孩子慈爱,希刺克厉夫先生,不然你就留不住他,记住他是你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所知道的唯一的亲人了."
  "我会对他非常慈爱的,你用不着担心,"他大笑着说,"可就是用不着别人对他慈爱;我一心要独占他的感情.而且,现在就开始我的慈爱,约瑟夫,给这孩子拿点早餐来.哈里顿,你这个地狱里的呆子,干你的活去.是的,耐莉,"他等他们都走后又说,"我的儿子是你们这里未来的主人,而且在我能确定他可以作继承人之前,不应该愿意让他死掉.此外,他是我的,我愿意胜利地看我的后代很堂皇地作他们的产业的主人,我的孩子用工钱雇他们的孩子种他们父亲的土地.这是我能容忍这个小狗仔唯一的动机:对他本身,我可瞧不起他,而且为因他所引起的回忆而憎恨他!但是有那个动机就足够了;他跟我在一起是同样的安全,而且也会招呼得和你的主人招呼他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仔细.在楼上我已经为他收拾了很漂亮的一间屋子;我还从二十英里路外,请了一位教师,一星期来三次,他想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我还命令哈里顿要服从他,事实上我安排了一切,想在他身上培养优越感与绅士气质,要他在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们之上.但我很遗憾:他不配人家这样操心,如果我还希望这世界上有什么幸福的话,那就是发现他是一个值得我骄傲的东西,但这白脸.呜呜哭着的东西却使我十分失望!"
  他说话的时候约瑟夫端着一盆牛奶粥回来了,并且把它放在林敦面前:林敦带着厌恶的神色搅着这盆不可口的粥,说他吃不下去.我看出那个老仆人跟他主人一样,也轻视这孩子;虽然他被迫把这种情绪留在心里,因为希刺克厉夫很明显地要他的下人们尊敬他.
  "吃不下去?"他重复着说,瞅着林敦的脸,他怕人家听见,压低了声音说."可是哈里顿少爷在小时候从来不吃别的东西,我想他能吃的东西你也能吃吧!"
  "我不吃!"林敦执拗地回答说,"把它拿走."
  约瑟夫愤怒地把食物急急抢去,把它送到我们跟前.
  "吃这有什么不好?"把盘子一推,他问希刺克厉夫.
  "有什么不好?"他问.
  "对啊!"约瑟夫回答,"你这讲究的孩子说他吃不下去.可我看挺好,他母亲就这样......我们种粮食,给她作面包,她还嫌我们脏哩."
  "不要对我提及他母亲,"主人生气地说,"就给他拿点他能吃的东西算了.耐莉,他平常爱吃什么?"
  我建议煮牛奶或茶,管家奉命准备去了.嗯,我想他父亲的自私倒使他日子好过些呢.他看到林敦娇弱的体质,会觉得有必要对他宽厚些.我要安慰埃德加先生,说希刺克厉夫的脾气有什么样的改变,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来,就溜了出去,这时候林敦正在怯懦地抗拒着一条看羊狗的友好表示.但是他十分警觉,骗不了他:我一关上门,就听见一声叫喊,继尔是一连串反复的狂喊:"别离开我,我不要在这儿!我不要在这儿!"
  跟着,门闩抬起来又落下了:他们不许他出来.我骑上敏妮,快快跑掉;于是我这短暂的保护责任就此告终.

  第二十一章
  那天我们对小凯蒂可谓煞费苦心.她兴高采烈地起床,热望着陪她的表弟,一听到他已离去的消息,紧跟着又是流泪又是叹气,使埃德加先生不得不亲自去安慰她,肯定说他不久一定会回来;可是,他又加上一句,"如果我能把他弄回来的话."但那是全无希望的.这个诺言很难使她平静下来;但时间却更易抹去记忆;虽然有时候她还问她父亲说林敦什么时候回来,但在她真的再见到他之前,他的容貌已在她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以致见面时也不认识了.
  当我有事到吉默吞去时,偶然遇见呼啸山庄的管家时,我总是要问问小少爷过得怎么样;因为他和凯瑟琳本人一样的与世隔绝.我从她那里得悉希刺克厉夫先生好像越来越不喜欢他了,他身体还很虚弱,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不过他还努力不流露这种感情.他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起反感,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多坐几分钟就受不了.他们很少交谈.林敦在一间他们所谓客厅的小屋子里念书,消磨他的晚上,要么就是一整天躺在床上;因为他经常地咳嗽,着凉,疼痛,害各种不舒服的病.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精神的人,"那女人又说,"也没有见过这么保养自己的人.要是我在晚上把窗子稍微关迟了一点,他肯定要闹个没完.啊!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就简直是要他的命!他在仲夏时分也一定要生火;约瑟夫的烟斗也是毒药;而且他一定要有糖果细点,还总要有牛奶却从来不管别人在冬天多受苦;而他就坐在那儿,裹着他的皮大氅坐在火炉边他的椅子上.炉台上摆着些面包.水,或别的能一点点吸着喝的饮料;如果哈里顿出于怜悯来陪他玩......哈 里顿天性并不坏,虽然他是粗野的......结果准是这一个骂骂咧咧的,那一个嚎啕大哭而散伙.我相信如果他不是主人的儿子,主人将会很高兴看着恩萧把他打扁;而且我相信如果主人知道他在怎样看护自己,哪怕只知道一半,也会把他赶出门去.可是主人不会有干这种事的可能:他从来不到客厅,而且林敦在这房子内任何地方一碰见他,主人就马上让他上楼去."
  从这一段叙述,我推测小希刺克厉夫已经完全没人同情,变得自私而讨人嫌了,我对他的兴趣自然而然地也减退了,因为他本来并不是如此的;不过我对他的命运仍然感到悲哀,而且还存个愿望,他要是留下来跟我们住就好了.
  埃德加先生鼓励我打听消息,我猜想他很想念他,并且愿意冒着风险去看看他.有一次还叫我问问管家林敦是否到村里来?她说他骑着马陪伴他的父亲来过两次,而这两次之后总有三四天他都装出相当疲倦的样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管家在他来到两年之后就离去了;我不认识的另一个接替了她;她如今还在那里.
  和从前一样,大家愉快地在田庄里度着光阴,直到凯蒂小姐长到十六岁.她生日的那天,我们从来不流露出任何欢乐的表示.她的父亲在那天总是一个人整天待在图书室里,因为这天也是我那已故的女主人的逝世纪念日,而且在黄昏时还要溜达到吉默吞教堂墓地那边去,逗留在那里常常到半夜.所以凯瑟琳总是想法自己玩.
  二月二十日是一个美丽的春日,在她父亲休息时,我的小姐走下楼来,穿戴好后打算出去,而且说她要和我在旷野边上走走.只要我们不走得太远,而且在一个钟头内回来,林敦先生已经答应她了.
  "那么赶快,艾伦!"她叫道."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要到有一群松鸡的地方去:看看它们搭好窝没有."
  "那可很远哪,"我回答,"它们不是在旷野边上繁殖的."
   "不,不会的,"她说."很近呢,我跟爸爸曾经去过."
  我不再想这事了,戴上帽子出发了,她活像个小猎狗在我前面跳着,又回到我身旁,然后又跑掉了;当初听着远远近近百灵鸟歌唱着,享受着那甜美的.温暖的阳光,瞧着她,我的宝贝,我的欢乐,她那金黄色的卷发披散在身后,放光的脸儿像朵盛开的野玫瑰那样温柔和纯洁,眼睛散发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光辉,我觉得挺有意思.真是个幸福的小东西,在那些日子里,她也是个天使.可惜她不会知足的.
  "好啦,"我说,"你的松鸡呢,凯蒂小姐?我们应该看到:田庄的篱笆现在已经离我们很远啦."
  "啊,再走上一点点......只走一点点,艾伦,"她不断地回答."爬上那座小山,你一到那边穿过那个斜坡,我就可以叫鸟出现."
  可是有这么多小山和斜坡要爬.要过,终于我开始感到累了,我对她大声喊着,告诉她我们必须停住往回走.因为她已经走在我前面很远了.也许她没听见,也许根本不理,因为她还是往前走,我无奈只得跟随着她.后来,她钻进了一个山谷;在我再看见她以前,她已经离呼啸山庄比离她自己的家还要近二英里路哩;我瞅见两个人把她抓住了,我深信其中一个就是希刺克厉夫先生本人.
  凯蒂被抓是因为做了偷盗的事,或者至少是搜寻松鸡的窝.山庄是希刺克厉夫的土地,他在训斥着这个偷猎者.
  "我没拿什么,也没找到什么,"她说,摊开她的双手以证明自己的话,那时我已经向他们走去."我并不是想来拿什么的,爸爸告诉我这儿有很多蛋,我只想看看."
  希刺克厉夫带着恶意的微笑溜了我一眼,表明他已经认识了对方,并起了歹心,便问:"你爸爸是谁?"
  "画眉田庄的林敦先生,"她回答."我想你不认识我,不然就不会跟我这样说话了."
   "你以为你爸爸很被人看得起,很受尊敬吗?"他讽刺地说.
  "你是什么人?"凯瑟琳好奇地盯着这说话的人问道."那个人我是见过.他是你儿子吗?"
  她指着哈里顿,这就是另一个人,他长大了两岁什么也没改,就是粗壮些,更有力气些了:他跟先前一样拙笨和粗鲁.
  "凯蒂小姐,"我插嘴说,"我们出来将近三个钟头了,我们真得回家了."
  "不,那个人不是我儿子,"把我推开时希刺克厉夫回答."可是我有一个儿子,你从前也见过他,你的保姆这么忙着走,但是我想你和她最好歇一会儿.你是否愿意转过这长着常青灌木的山头,散步到我家里去呢?你休息一下,还可以早些回到家,而且你还会受到款待."
  我低声对凯瑟琳说无论如何这是完全不可考虑的,她也决不能同意这个提议.
  "为什么?"她大声问着."我已经跑累啦,地上又有露水;我不能坐在这儿呀.让我们去吧,艾伦.而且,他还说我曾见过他的儿子哩.我想他搞错了;可是我猜出他住在我从盘尼斯吞岩来时去过的那个农舍.是不是?"
  "是的.来吧,耐莉,不要多说话......进来看看我们,对于她将是件喜事哩.哈里顿,陪这姑娘往前走吧.耐莉,你跟我一块儿走."
  "不,她不能到那样的地方去,"我挣脱被他拽住的胳臂叫着,可是她差不多已经走到门前的石阶了,很快地跑着绕过屋檐.她那被指定陪她的伙伴畏怯地走向路边,溜掉了,并没装出护送她的样子.
  "希刺克厉夫先生,那是很不对的,"我接着说,"你知道你是不怀好意的.她就要在那里看见林敦,等我们一回去,什么都要说出来,我会受到责备的."
   "这有什么妨害呢?我要她看看林敦,"他回答,"这几天他看来还好一些;他并不是常常适宜于被人看见的.等会儿我们可以劝她对这次拜访保密."
  "害处是,如果她父亲发觉我竟允许她到你家来,他会恨我的;我相信你鼓励她这样作是有恶毒的打算的."
  他说,"我可以极老实地告诉你我的全部打算.就是要这两个表亲相爱而结婚.我对你的主人做得是很慷慨的!他这年轻的小闺女并没有什么指望,要是她能促成我的愿望,她就跟林敦一同作了继承人,马上就有了依靠."
  我回答,"林敦的命是保不住的,如果他死了,那么凯瑟琳就会成为继承人."
  "不,她不会,"他说."在遗嘱里并没有这样保证的条文:他的财产就要归我;但是为了避免争执起见,我愿意让而且也下决心促成他们结合."
  "我也下决心使她再也不会和我到你的住宅来."我回嘴说,这时我们已经来到大门口.凯蒂小姐在那儿等着我们过去.
  希刺克厉夫叫我别吭声,他连忙上前去开门.我的小姐看了他好几眼,仿佛她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他,可是现在当他的目光与她相遇时,他微笑,并且柔声对她说话;我居然糊涂地以为他对她母亲的记忆也许会使他消除伤害她的愿望哩.林敦站在炉边,还戴着小帽,正在叫约瑟夫给他拿双干净鞋来,因为他才出去到田野散步回来.照他的年龄来说,他已经长高了,还差几个月就满十六岁了.他的相貌挺好看,眼睛和气色也比我所记得的要有精神些,虽然那仅仅是从有益健康的空气与和煦的阳光中借来的暂时的光辉.
  "看,那是谁?"希刺克厉夫转身问凯蒂,"你认得出来吗?"
  "你的儿子?"她疑惑地把他们两个人轮流打量一番说.
  "是啊,是啊,"他回答,"想想吧!难道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他吗? 啊!你记性太坏.林敦,你记不起你的表姐啦,你总是跟我们闹着要见她的啊?"
  "什么,林敦!"凯蒂叫起来,她为意外地听见这名字而兴高采烈起来."那就是小林敦吗?他比我还高啦!你是林敦吗?"
  这年轻人走上前来,承认他就是.她狂热地吻他,他们彼此凝视着,看到时光在彼此的外表上所造成的变化而惊奇.凯瑟琳已经长得够高了;身材既丰满又苗条,像钢丝一样地有弹性,整个容貌由于健康而精神焕发.林敦的形体非常瘦弱,神气和动作都很不活泼,但是他的风度带着一种文雅,缓和了这些缺点,使他还不讨人厌.在和他互相交换多种形式的喜爱的表示之后,他的表姐走到希刺克厉夫先生跟前,他正留在门口,一面留意屋里的人,一面注意外面的事;也就是说,他假装看外面,实际上只是注意屋里.
  "那么,你是我的姑夫啦!"她走上前向他行礼说."我本来就觉着挺喜欢你,虽然开始你对我不友好.你干吗不带林敦到田庄来呢?这些年住这么近,从来不来看我们,也真古怪;你干吗这样呢?"
  "在你出生前,我去得太勤了;"他回答,"唉......倒霉!你要是还有多余的吻,就都送给林敦吧......给我可是白糟蹋."
  "淘气的艾伦!"凯瑟琳叫道,然后她又以那过份热情的拥抱突然向我进攻."坏艾伦!想不让我进来.可是将来我还要天天早上散步到这儿呢!有时候还带爸爸来,可以吗,姑夫?你喜欢不喜欢见到我们呢?"
  "当然,"姑夫回答,现出一副难以抑制的狞笑,这是由于他对这两位要来的客人的恶感所引致的."可是等等,"他转身又对小姐说,"既然我想到了这点,还是告诉你为好.林敦先生对我有成见.我们很凶地吵过一次,你要是跟他说起你到过这儿,他就会根本禁止你来,因此你一定不要提这事,除非你今后并不在乎要看你表弟:要是你乐意,你可以来,可你决不能 说出来."
  "你们为什么吵的?"凯瑟琳垂头丧气问.
  "他认为我太穷,不配娶他的妹妹,"希刺克厉夫回答说,"我终于得到了她,这令他感到很难过.他的自尊心受到损伤,他永远也不会宽恕这件事."
  小姐说,"我迟早总会对他说的,那是不对的!可是林敦和我并没有参加你们的争吵啊.那么我就不来了;他去田庄好啦."
  他的表弟咕噜着,"要走四英里路,对我来说是太远了,可要把我累死了.不,来吧,凯瑟琳小姐,随时到这儿来吧......不要每天早晨来,一星期来一两次也好."
  父亲朝他儿子轻蔑地瞟了一眼.
  "耐莉,恐怕我要白费力了,"他小声对我说."凯瑟琳小姐(这呆子是这样称呼她的),会发现他的价值,就会把他丢开了.要是哈里顿的话......别看哈里顿已全被贬低,我一天倒有二十回羡慕他呢!这孩子如果是别人我就会爱他了.不过我想他是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我要使哈里顿反对那个不中用的东西,算算他很难活到十八岁,除非他赶快发奋振作起来.啊,该死的窝囊废!他在全神贯注地擦他的脚,连望都不望她一眼.......林敦!"
  "啊,父亲,"那孩子答应说.
  "附近没有什么地方你可以领你表姐去看看吗?甚至连兔子或者鼬鼠的窠都不去瞧瞧吗?在你换鞋之前先把她带到花园里玩,还可以到马厩去看看你的马."
  "你不是情愿坐在这里吗?"林敦用一种表示不想动的语调问凯瑟琳.
  "我不知道,"她显然期望着活动活动,渴求地向门口瞧了一眼.
  他还坐着,向火炉那边更靠近些.希刺克厉夫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又从那儿走到院子叫哈里顿.哈里顿答应了,两个人立 刻又进来了.从他脸上的光彩和湿头发看得出来,那个年轻人刚洗完澡.
  "啊,我要问你啦,姑夫,"凯瑟琳喊着,记起了那管家的话,"那该不是我的表哥吧,他是吗?"
  "是的,"他回答,"你不喜欢你母亲的侄子吗?"
  凯瑟琳神情很古怪.
  "他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吗?"他接着问.
  这个没礼貌的小东西踮起了脚尖,冲着希刺克厉夫的耳朵小声说了句话.他大笑起来,哈里顿的脸色沉下来;我想他显然对他的卑微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对猜疑到的轻蔑是很敏感的.但是他的主人或保护人却把他的怒气赶走了,叫着:
  "哈里顿,你要成为我们的宝贝啦!她说你是个......是什么?好吧,反正是奉承话.喏,你陪她到田庄去转转.记住,举止要像个绅士!不要用任何坏字眼;在这位小姐不望着你的时候,你别死盯着她,当她望你时,你就准备闪开你的脸;你说话要慢,而且要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走吧,尽量好好地招待她吧."
  他注视着这一对从窗前经过.恩萧仿佛以一个陌生人而又是一个艺术家的兴趣在那儿研究着那熟悉的风景,让他的脸完全避开了他的同伴.凯瑟琳偷偷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爱慕的神情.然后就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些可以取乐的事情上去了,哼着曲子以弥补没话可谈,并且欢欢喜喜地轻步向前走去.
  "我把他的舌头捆住了,"希刺克厉夫观察着."他会始终不敢说一个字!耐莉,你还记得我在他那年纪的时候吧?......不,比他还小些.我也是这么个笨相么:像约瑟夫所谓的这样'莫名其妙,吗?"
  "更糟,"我回答,"因为你比他更阴郁些."
  "我对他感兴趣,"他接着大声地说着他的想法."他满足了我的心愿.如果他天生是个呆子,我就连一半乐趣也享受不到.可是他不是呆子;我能够同情他所有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也感受过.比如说,我准确地知道他现在感受到什么是痛苦;虽然那不过是他所要受的痛苦的开始.他永远不能从他那粗野无知中解脱出来.我把他抓得比他那无赖父亲管我还严些,而且贬得更低些;因为我教他嘲笑一切兽性之外的东西,认为这些是愚蠢和软弱的,他以他的野蛮而自负.你不认为辛德雷要是能见到他的儿子的话,会感到骄傲吗?差不多会像我为我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一样.可是有这个区别:一个是金子却当铺地的石头用了,另一个是锡擦亮了来仿制银器.我的儿子没有什么价值.可是我有本事使这类草包尽量振作起来.他的儿子有头等的天赋,却荒废了,变得比没用还糟.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可他会有很多,但是,除了我,谁也不曾留意到.最妙的是,哈里顿非常喜欢我,你可以承认在这一点我胜过了辛德雷.如果这个死去的流氓能从坟墓里站出来谴责我对他的子嗣的虐待,我倒会开心地看着这个所说的子嗣把他打回去,为了他竟敢辱骂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而大为愤慨哩!"
  希刺克厉夫一想到这里就格格地发出一阵魔鬼似的笑声.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看出来他也不期待我回答.同时,我们的年轻同伴坐得离我们太远,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开始表现出不安的征象,大概是后悔不该为了怕受点累就拒绝和凯瑟琳在一起玩.他的父亲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总向窗子那边溜,手犹豫不决地向帽子那边伸.
  "起来,你这懒孩子!"他叫道,现出假装出来的热心."他们正在蜜蜂巢那边,追他们去."
  林敦振作起精神,离开了炉火.窗子开着,当他走出去后,我听见凯蒂正问她那个不善交际的侍从,门上刻的是什么?哈里顿抓抓他的头呆望着活像个傻瓜.
  "是些鬼字,"他回答."我不认识."
   "认不出?"凯瑟琳叫起来,"我能念:那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为何刻在那儿."
  林敦吃吃地笑了:他首次显出开心的神情.
  "他不认识字,"他对他表姐说."你相信会有这样的大笨蛋存在吗?"
  "他一直就这样吗?"凯蒂小姐严肃地问道."或者他头脑简单......不对吗?我问过他两次话了,而每一次他都现出这种傻相,我还以为他不懂得我的话呢.我担保我也不大懂得他!"
  林敦嘲弄地瞟着哈里顿大笑起来;哈里顿在那当儿看来一定还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
  "没有别的缘故,只是懒惰;是吧,恩萧?"他说."我的表姐猜想你是个白痴哩.这下可让你尝到你嘲弄的所谓'啃书本,所得的后果了.凯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约克郡的口音没有?"
  "哼,那有什么鬼用处?"哈里顿咕噜着,对他平时的同伴回嘴就方便多了.他还想往下说,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忽然一齐大笑起来:我轻浮的小姐很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他那奇怪的话当作笑料了.
  "那句话加个'鬼,字有什么用呢?"林敦嗤笑道."爸爸叫你不要说任何坏字眼,而你不说一个坏字眼就开不了口.现在试试看,努力像个绅士吧!"
  "若不是由于您更像个女的,而不大像个男的的话,我马上就想把您打倒;可怜的瘦板条!"这大怒的乡下人回骂道,退却了,当时他的脸由于愤怒和羞耻而烧得通红:因为他意识到被羞辱了,可又窘得不知道该怎么怨恨才好.
  希刺克厉夫同我一样,也听见了这番话,他看见他走开就微笑了;可是马上又用特别嫌恶的眼光向这轻薄的一对瞅了一眼,他们还呆在门口瞎扯着;这个男孩子一讨论到哈里顿的错误和缺点,并且叙述他的怪举动和趣闻时,他的精神就来了;而这小 姑娘也爱听他的无礼刻薄的话,并不想想这些话中所表现的恶意.我可是开始不喜欢林敦了,憎恶的程度比以前的怜悯程度更要重些,也开始多少原谅他父亲这样看不起他了.
  我不能把凯瑟琳早点儿拉走,就一直待到下午;但是幸亏我的主人没有离开过他的屋子,一直不知道我们久久不归.在我们走回来的时候,我真想谈谈我们刚离开的这些人的性格,以此来开导我所照顾的人;可是她已经有了成见,反倒说我对他们有偏见了.
  "啊哈,"她叫着,"你是支持爸爸的,艾伦.我知道你是有偏心的,不然你就不会骗我这么多年,说林敦住得离这儿很远.我真是非常生气,可我又是这么高兴而发不出脾气来!但是你不许再说我姑夫;他是我姑夫.记住,而且我还要骂爸爸,因为跟他吵过架."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到后来我只好放弃了使她觉悟到她的错误的努力.那天晚上她没有说起这次拜访,因为她没有看见林敦先生.使我懊恼至极是第二天就都说出来了;可我还不十分难过:我以为指导和警戒的担子由他担负比由我担负会有效得多.可是他懦弱得竟说不出如他所愿的令人满意的理由,好让她和山庄那个家断交,凯瑟琳对于每一件压制她骄纵的意志的事却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听从约束.
  "爸爸,"她在请过早安后叫道,"猜猜我昨天在旷野上散步时看见了谁.啊,爸爸,你吃惊啦!现在你可知道你做得不对啦,是吗?我看见......可是听着,你要听听我怎么识破了你;还有艾伦,她跟你联盟,在我倒一直希望林敦回来,可你们又总是在我失望的时候还假装出可怜我的样子."
  她把她的出游和结果如实地说了;虽然我的主人不止一次地向我投来谴责的目光,却一言不发,直等她说完.然后他把她拉到跟前,问她是否知道他为什么把林敦住在邻近的事瞒住她!难道她以为那只是不让她去享受那毫无害处的快乐吗?
   "因为你不喜欢希刺克厉夫先生,"她回答.
  "那么你相信我关心我自己胜过于你啦,凯蒂?"他说."不,那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刺克厉夫先生,而是因为希刺克厉夫先生不喜欢我;他是一个最凶恶的人,喜欢陷害和毁掉他所憎恨的人,只要这些人给了他一点点机会.我知道你若跟你表弟来往,就不免要和他接触;我也知道他为了我的缘故而痛恨你,所以就是为了你自己好,我才提防着让你不再看到林敦.我原想等你长大点的时候再向你解释这件事的,我懊悔我把它拖延下来了."
  "可是希刺克厉夫先生挺诚恳的,爸爸."凯瑟琳一点也没有被说服."而且他并不反对我们见面;他说什么时候我高兴,什么时候就可以去他家,因为你跟他吵过,不能饶恕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姑,所以要我绝对不能告诉你.你真的不肯饶恕,你才是该受责备的人哩;他是愿意让我们作朋友的,至少是林敦和我;而你则不."
  我的主人看出来她不相信他所说的关于她姑夫的狠毒的话,便把希刺克厉夫对伊莎贝拉的行为,以及呼啸山庄如何变成他的产业,都草草地说了个梗概.他不能将这事说得过多;因为即使他说出一点点,却仍然感到自林敦夫人死后所占据在他心上的那种对过去的仇人的恐惧与痛恨之感.'她要不是因为他,也许还会活着!,这是他常有的痛苦的念头;在他眼中,希刺克厉夫仿佛是一个杀人犯.凯蒂小姐......完全没接触过任何罪恶的行径,只有她自己因暴躁脾气或轻率而引起的不好听话,误解,或发发脾气而已.而总是当天犯了,当天就会改过......发现人的心灵深处能够盘算和隐藏报复心达好多年,而且一心要实现他的计划却毫无悔恨之念,这种对人性的新看法使凯瑟琳大为惊奇.这仿佛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并且使她震动......直到现在为止,这看法一向是在她所有的学习和思考范围之外的......因此埃德加先生认为没有必要再谈这题目了.他只是又说了一句:
   "以后你就会知道,亲爱的,为什么我希望你躲开他的房子和他的家;现在你去作你往常的事,别再想这些了!照旧去玩吧."
  凯瑟琳亲了亲她父亲,安静地坐下来读,和平常一样,读了两小时功课.然后她陪他到园林走走,一整天和往常一样地过去了.但是到晚上,当她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休息,我去帮她脱衣服时,我发现她跪在床边哭着.
  "啊,羞呀,傻孩子!"我叫着."要是你曾有过真正的悲哀,你就会觉得你为了这点小别扭掉眼泪是可耻的了.你不曾有过一点真正的悲痛的影子,凯瑟琳小姐.假定说,主人和我一下子都死了,只剩你自己活在世上:那么你将会感到怎么样呢?把现在的情况和这么一种苦恼比较一下,你就该感谢你已经有了朋友,不要再贪多啦."
  "我不是为自己哭,艾伦,"她回答,"是为他.他希望明天再见到我的而我却不会去.可他要失望啦:他要等我,而我又不会去!"
  "无聊!"我说,"你以为他也在想你吗?他不是有哈里顿作伴吗?一百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为着失去一个才见过两次面......只是两个下午的亲戚而落泪的.林敦才不会再为你烦恼呢,他会猜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可不可以写个短信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呢?"她站起来问."就把我答应借给他的书送去?他的书没我的好,在我告诉他我的书是多有趣的时候,他非常想看这些呢.我不可以吗,艾伦?"
  "不行,真的不行!"我断然地回答."这样他又要写信给你,那可就永远没完没了啦.不,凯瑟琳小姐,爸爸这么希望必须完全断绝来往,我就得照这样办."
  "可一张小纸条怎么能......?"她又开口了,带出一脸的恳求相.
  "别胡扯啦!"我打断她."我们别再谈你的小纸条啦. 上床去吧."
  她对我作出非常淘气的神情,淘气得我起先都不想吻她和道晚安了,我极不高兴地用被把她盖好,把她的门关上;但是,半路又后悔了,我轻轻地走回去,瞧!小姐站在桌边,她面前是一张白纸,手里握一支铅笔,我一进去,她正偷偷地把它藏起来.
  "就算你写的话,你找不到人给你送去,凯瑟琳",我说,"现在我可要熄灭你的蜡烛了."
  我把熄烛帽放在火苗上的时候,手被打了一下,还听见一声急躁的"别扭东西"!然后我又离开了她,她在一种最坏的.最乖张的心情中上了门闩.信还是写了,而且由村里来的一个送牛奶的人送到目的地去;可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件事.几个星期过去了,凯蒂的脾气也平复下来;不过她变得特别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而且常常在她看书的时候,如果我忽然走近她,她就会一惊,伏在书本上,显然想盖住那书.我看出在书页中有散张的纸边露出来.她还有个诡计,就是一清早就下楼,在厨房里留连不去,好像她正在等待什么东西到来似的,在图书室的一个书橱里,她有一个小抽屉:她常翻腾老半天,走开的时候总特别小心地把抽屉的钥匙带着.
  一天,她正在翻这个抽屉时,我看见最近放在里面的玩具和零碎都变成一张张折好的纸张了.我的好奇心和疑惑被激起来了,我决定偷看她那神秘的宝藏.因此,到了夜晚,等她和我的主人都安稳地在楼上时,我就在我这串家用钥匙里搜索着,找出那把可以开抽屉锁的钥匙.一打开抽屉,我就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倒在我的围裙里,再带到我自己的屋子里从容地检查着.虽然我早起疑心,可我仍然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一大堆......一定是几乎每天一封......从林敦.希刺克厉夫来的:信件.都是她写去的信的回信.早期的信写得拘谨而短;但是渐渐地,这些信发展成内容丰富的情书了,写得很笨拙,这就作者的年龄来说是自然的;可是有不少句子据我推测是从一个比较有经验的人那里借来的.有 些信,掺杂着热情和平淡;以强烈的情感开始,结尾却是矫揉造作的.罗嗦的笔调,如一个中学生写给他的一个幻想的.不真实的情人一样,使我感到简直古怪.这些能否满足凯蒂,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来是非常没有价值的废物.翻阅过我认为该翻的一些信件之后,我将这些用手绢包起来,放在一旁,重新锁上这个空抽屉.
  我的小姐按照她的习惯,老早就下楼,到厨房里去了:我瞅见当某一个小男孩到来的时候,她走到门口,在挤奶的女工往她的罐子里倒牛奶时,她就把什么东西塞进他的背心口袋里,又从里面扯出什么东西来.我绕到花园,在那儿等着这送信的使者;他英勇地战斗,以保护他的受委托之物,我们抢得把牛奶都泼翻了;但是我最终成功地抽出来那封信;还威吓他说如果他不径自回家去,将会有严重的后果,我就留在墙跟底下阅读凯蒂小姐的爱情作品.这比她表弟的信简洁流利多了:写得很漂亮,也很傻气.我摇摇头,沉思着走进屋里.这天很潮湿,她不能到花园里溜达解闷;所以早读结束后,她就朝抽屉找安慰去了.她父亲坐在桌子那边看书;有意去整理窗帘上几条扯不开的穗子,眼睛紧盯着她的动静.任何鸟儿飞回它那原先离开时还充满着啾啾鸣叫的小雏,后来却被抢劫一空的巢里时,所发出的悲鸣与骚动,都比不上那一声简单的"啊!"和她那快乐的脸色因突变而表现出的那种完全的绝望的神态.林敦先生抬头望望.
  "怎么啦,宝贝儿?碰痛你哪儿啦?"他说.
  他的语气和表情使她确信他不是发现宝藏的人.
  "不是,爸爸!"她喘息着."艾伦!艾伦!上楼吧......我病了!"
  我服从了她的召唤,陪她出去了.
  "啊,艾伦!你把那些拿去啦,"当我们走进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又马上跪下来说:"啊,把那些还我 吧,我再也不这样做啦!别告诉爸爸.你没有告诉爸爸吧,艾伦?说你没有,我是太淘气啦,可是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啦!"
  我带着极严厉的神情叫她站起来.
  "所以,"我慨叹着,"凯瑟琳小姐,看来你任性得太过分啦,你应该为在闲时阅读这么大一堆废物而害羞:咳,好得可以拿去出版啦,我要是把信摆在主人面前,你以为他有什么想法呢?我还没有给他看,可你用不着幻想我会保守你这荒唐的秘密.羞!一定是你起头写这些愚蠢的东西!我肯定他是不会想到的."
  "我没有!我没有!"凯蒂抽泣着,简直伤心透了."我一次也没有想过爱他,直到......"
  "爱!"我叫着,尽量用讥讽的语气吐出这个字来."爱!有什么人听到过这类事情么!那我也可以对一年来买一次我们谷子的那个磨坊主大谈其爱啦.真是!好一个爱,而你这辈子才见过林敦两次,加起来还不过四个钟头!喏,这是小孩子般的胡说八道.我要把信带到书房里去;我们要看看你父亲对这种爱说什么."
  她跳起来抢她的宝贝信,可是我把它们高举到头顶上;她狂热地恳求我烧掉它们......随便怎么处置也比公开它们好.我真是想笑又想骂......因为我估计这完全是女孩子的虚荣心......我最终有几分心软了,便问道......
  "如果我同意烧掉它们,你能诚实地答应不再送出或收进一封信,或者一本书(因为我看见你给他送过书),或者一卷头发,或者戒指,或者玩意儿?"
  "我们不送玩意儿,"凯瑟琳叫道,她的骄傲战服了她的羞耻.
  "那么,什么也不送,我的小姐?"我说."除非你愿意这样,不然我就走啦."
   "我答应,艾伦,"她叫着,拉住我的衣服."啊,把它们丢进火里吧,丢吧,丢吧!"
  但是当我用火钳拨开一块地方时.她热切地哀求我给她留下一两封,因为这样的牺牲真是太痛苦了.
  "一两封,艾伦,为了林敦的缘故而留下来吧!"
  我解开手绢,开始把它们从手绢角里向外倒,火焰卷上了烟囱.
  "我要一封,你这残忍的坏人!"她尖声叫着,手伸到火里,抓出一些烧了一半的纸片,当然她的手指头也为此吃了点亏.
  "很好......我也要留点拿给爸爸看看,"我回答着,把剩余的又抖回手绢去,重新转身向门口走.
  她把她那些烧焦了的纸片又扔到火里,向我做手势要我完成这个祭祀.烧完了,我搅搅灰烬,用一铲子煤把这些埋起来,她一声不吭,怀着十分委屈的心情,退到她自己的屋里,我下楼告诉主人,小姐的急病差不多好了.可她不肯吃饭,我认为最好让她躺一会儿.可是在吃茶时她又出现了,面色苍白,眼圈红红的,表面上克制得惊人.  第二天早上我用一张纸条当回信,上面写着,"请希刺克厉夫少爷不要再写信给林敦小姐,她是不会接受的."从此那个小男孩来时,他的口袋便是空空的了.

  第二十二章
  夏天结束了,秋节已经过了,但是那年收成晚,我们的田有些还没有清除完毕.林敦先生和他的女儿常常走到收割者中去,在搬运最后几捆时,他们都逗留到黄昏,正逢上夜晚的寒冷和潮湿,我的主人患了重感冒.这感冒顽强地滞留在他的肺部,使他整个一冬都待在家里,几乎没出过一次门.  
  可怜的凯蒂,她那段小小的风流韵事使她受了惊,事后,就变得相当闷闷不乐,她的父亲坚持要她少读点书,多运动些.她再也无法找他作伴了;我以为我有责任尽量弥补这个缺陷,从我繁多的日常工作中挤出两三个小时来陪着她,然而我这个替代者也无济于事,我这陪伴显然没有他那样如人意了.
  十月的一天下午,或者是十一月初吧......一个清新欲雨的下午,落在草皮与小径上的潮湿的枯叶簌簌地发出响声,寒冷的蓝天有一半被云遮住了......深灰色的流云从西边迅速地升起,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我请求我的小姐取消她的散步,因为我看准要下大雨.她不肯,我无可奈何,只好穿上一件外套,并且拿着我的伞,陪她溜达到园林深处去:这是碰上她情绪低落时爱走的一条路......当埃德加先生比平时病得厉害些时她一定也这样,他自己从来不承认他的病势加重,可凯蒂和我却可以从他比以前更沉默.忧郁的神色上猜出来.她郁郁不快地往前走着,现在也不跑不跳了,虽然这冷风满可以引诱她跑跑,而且不时地我可以从眼角里瞅见她把一只手抬起来,从她脸上揩掉什么.我向四下里呆望着,想办法岔开她的思想.路的一旁是一条不平坦的高坡,这土质对于 橡树来说是太松了,榛树和短小的橡树半露着根,不稳地扎在那里;而强烈的风把有些树吹得几乎要和地面平行了.在夏天,凯瑟琳小姐喜欢爬上这些树干,坐在离地两丈高的树枝上摇摆;我每次看见她爬得那么高时,虽然很喜欢看她的活泼,也喜欢她那颗轻松的童心,然而我还是觉得该骂骂她,可是尽管我这样骂,她也知道并没有下来的必要.从午饭后到吃茶时,她就躺在她那被微风摇动着的摇篮里,无所事事,只唱些古老的歌......我唱的催眠曲......给她自己听;或是看和她一同栖在枝头上的那些鸟喂哺它们的小雏,引它们飞起来;或是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靠着,一半思索,一半作梦,快乐得无法形容.
  "瞧,小姐!"我叫道,指着一棵扭曲的树根下面的一个凹洞."冬天还没有来到这里哩.那边有一朵小花,七月里跟紫丁香一起布满在那些草皮台阶的蓝钟花只剩这一朵啦.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采下来给爸爸看?"
  凯蒂向着这朵在土洞中颤抖着的孤寂的花呆望了很久,最后回答......"不,我不碰它:它看起来很忧郁呢,是不是,艾伦?"
  "是的,"我说,"就同你一样的又瘦又干.你的脸没血色了.让我们拉着手跑吧.你这样无精打采,我敢说我能赶得上你了."
  "不,"她又说,继续向前闲荡着,间或停下来,望着一点青苔,或一丛变白的草,或是在棕黄色的成堆的叶子中间散布着鲜艳的橘黄色的菌沉思着,时不时地,她的手总是抬到她那扭转过去的脸上去.
  "凯瑟琳,你干嘛哭呀,宝贝儿?"我走上前去,搂着她的肩膀问."你千万不要因为爸爸受了凉就哭起来;放心吧,那不是什么重病."
  她现在不再阻止她的眼泪,抽泣了起来.
  "啊,要变成重病的,"她说."等到爸爸和你都离开我,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那我怎么办呢?我不能忘记你的话,艾 伦;这些话总在我的耳边响着.等到爸爸和你都死了,生活将会有怎样的改变,世界将变得多么凄凉啊."
  "没有人能说你会不会死在我们前头,"我回答."预测不祥是不对的.我们希望在我们任何人死去之前还有好多好多年要过:主人还年轻,我也还强壮,还不到四十五岁.我母亲活到八十,直到后来还是个活泼的女人.假定林敦先生能活到六十,小姐,那比你活过的年龄还多得多呢.这是很愚蠢的,将一个灾难提前20年来哀悼."
  "可是伊莎贝拉姑姑比爸爸还年轻哩."她说,抬头凝望着,胆怯地盼望能得到进一步的安慰.
  "伊莎贝拉姑姑没有你和我来照应她,"我回答."她不像主人那样幸福,她也不像他那样生活得有意义.你所需要做的是好好侍候你父亲,让他见到你高兴,尽量避免让他着急,记住,凯蒂!如果你轻狂胡来,竟然对一个但愿他早进坟墓的人的儿子怀着愚蠢的空想的感情,如果他认定你们应该分开,却发现你还在为这事烦恼的话,那我可不骗你,你是会气死他的."
  "世上除了爸爸的病,我没有别的烦恼,"我的同伴回答."和爸爸相比,别的什么事我都不关心.而且我永远不......永远不......啊,在我还有知觉时,我永远不会作一件事或说一个字令他烦恼.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艾伦;这是我从下面这件事知道的:每天晚上我祈求上帝让我比他早死:因为我宁愿自己不幸,也不愿意他不幸.这就表明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
  "说得好,"我回答,"可是也必须用行动来证明.等他病好以后,记住,不要忘了你在担忧受怕时所下的决心."
  在我们谈话时我们走近了一个通向大路的门;我的小姐因为又走进阳光里而轻松起来,爬上墙,坐在墙头上,想摘点那隐蔽在大道边的野蔷薇树顶上所结的一些猩红的果实.长在树下面一点的果子已经不见了,可是除了从凯蒂现在的位置之外,只有鸟儿才能摸得到那高处的果子.她伸手去摘这些果子时,帽子掉 了.由于门是锁住的,她就打算爬下去拾.我叫她小心点,不然她就要跌下去,她很机敏地无影无踪.然而回来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石头光滑,平整地涂了水泥,而那些蔷薇丛和黑莓的蔓枝也经不起攀登.我像傻子似的,直等到我听她笑着叫着才明白过来......"艾伦!你得拿钥匙去啦,不然我非得绕道跑到守门人住的地方不可.我爬不上这边的围墙!"
  "你就在那儿待着,"我回答,"我口袋里带着我那串钥匙.也许我可以想办法打开;要不然我就去拿."
  我把所有的大钥匙一个一个地试着的时候,凯瑟琳就在门外跳来跳去的自己玩.我试了最后一把,发现一个也不行,因此,我就又嘱咐她待在那儿.我正想尽快赶回家,这时候有一个走近了的声音把我挽留住了.那是马蹄的疾走声,凯蒂的蹦蹦跳跳也停了下来.
  "那是谁?"我低声说.
  "艾伦,希望你能开这个门,"我的同伴焦虑地小声回话.
  "喂,林敦小姐!"一个深沉的嗓门(骑马人的声音)说,"很高兴遇见你.别忙进去,因为我要求你解释一下."
  "希刺克厉夫先生,我不跟你说话,"凯瑟琳回答."爸爸说你是一个恶毒的人,你恨他也恨我;艾伦也是这么说的."
  "那跟这毫无关系,"希刺克厉夫(正是他)说,"我认为我并不恨我的儿子,我请求你注意的是关于他的事.是的,你有理由脸红.两三个月之前,你不是还有给林敦写信的习惯吗?玩弄爱情,呃?你们两个都该挨顿鞭子抽!特别是你,年纪大些,结果还是你比他更无情.我收着你的信,如果你对我有一丝无礼的行为,我就把这些信寄给你父亲.我猜你是闹着玩的,玩腻了就丢开啦,是不是?好呀,你把林敦和这样的消遣一起丢入了'绝望的深渊,啦.而他却是诚心诚意地爱上了,真的.真实得跟我现在活着一样,他为了你都快死啦,因为你的三心二意令他心碎啦:我这不是在打比方,实际上如此.尽管哈里顿已讥笑他 六个星期了,我也采用了更严重的措施,企图把他的痴情吓走,但他还是一天比一天糟;挨不到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挽救他!"
  "你怎么能明目张胆地对这可怜的孩子撒谎?"我从里面喊道."请你骑马走吧!你怎么能故意编造出这么卑鄙的谎话?凯蒂小姐,我要用石头把这锁敲下来啦:你可别听那下流的瞎话.你自己也会想到一个人为爱上一个陌生人而死去是不可能的."
  "我还不知道有偷听的人哩,"这被发觉了的流氓咕噜着."尊贵的丁太太,我喜欢你,可是我不喜欢你的两面三刀,"他又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谎,肯定我恨这个'可怜的孩子,?而且编出离奇的故事吓唬她不敢上我的门?凯瑟琳.林敦(就是这名字都使我感到温暖),我的好姑娘,以后这一个礼拜我都不在家;去瞧瞧我是不是说真话吧:去吧,那才是乖宝贝儿!只要想象你父亲处在我的地位,林敦处在你的地位;那么想想当你的父亲他亲自来请求你的爱人来的时候,而你的爱人竟不肯走一步来安慰你,对你这薄情的爱人你将如何看待呢?可不要出于纯粹的愚蠢,陷入那样的错误之中.我以救世主起誓,他要进坟墓了,除了你,没有别人能救他!"
  锁打开了,我冲了出去.
  "我发誓林敦快死了,"希刺克厉夫重复着,无情地望着我."悲哀和失望催他早死.耐莉,如果你不让她去,你自己可以走去瞧瞧.而我要在下个礼拜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想你主人自己也不见得会反对林敦小姐去看她的表弟吧."
  "进来吧,"我说,拉着凯蒂的胳臂,强拉她进来;因为她还犹豫着,以烦恼的目光望着这说话人的脸,那脸色太严肃,无法显示出他内在的阴险.
  他把他的马拉近前来,弯下腰,又说......
  "凯瑟琳小姐,我要向你承认我对林敦简直没有什么耐心啦,哈里顿和约瑟夫的忍耐心比我还少.我承认他是和一群粗暴 的人在一起.他渴望着和善,还有爱情;他最好的良药是从你嘴里说出一句和气的话.别管丁太太那些残酷的警告,宽宏大量些,想法去看看他吧.他日日夜夜地梦着你,而且无法相信你并不恨他,因为你既不写信,又不去看他."
  我关上了门,推过一块儿石头来把门顶住,因为锁已被敲开.我撑开我的伞,把我所保护的人拉在伞底下,雨开始穿过那悲叹着的树枝降了下来,警告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在我们往家跑时,急急忙忙地,也顾不上谈论刚才遇见希刺克厉夫的事.可是我本能地看透了凯瑟琳的心如今已布满了双重的阴云.她的脸是这么悲哀,简直就不像她的脸了;她显然以为她所听到的话,字字句句是千真万确的.
  在我们进来之前,主人已经休息去了.凯蒂悄悄地到他屋子里去看看他,他已经睡着了.她回来,要我陪她在书房里坐着.我们一块吃茶;随后她躺在地毯上,叫我别说话,因为她累了,我拿了一本书,假装在看.等她以为我是专心看书时,她就开始了她那无声的抽泣.当时,那好像是她最喜爱的解闷法.我让她自我享受了一阵,然后就去规劝她了:对于希刺克厉夫所说的关于他儿子的一切我尽情地嘲笑了一番,好像我肯定她也会赞同的.唉!我却没本事把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抹煞;而那正是他的打算.
  "你也许对,艾伦,"她回答,"可是在我知道真相以前我是永远不会安心的.我必须告诉林敦,我不写信不是我的错,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不会变心的."
  愤怒和抗议对于她如此痴心的轻信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可第二天我又在执拗的年轻女主人的小马旁边看见她朝着呼啸山庄的路走去.我不忍看着她难受,不忍看到她那苍白的哭泣的脸和忧郁的眼神:我屈服了,怀着渺茫的希望,只求林敦能够以他对我们的接待来证明希刺克厉夫的故事是杜撰的.

  第二十三章
  夜雨引来了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下着霜,而且飘着细雨......临时的小溪横穿过我们的小径......从高地上潺潺流下.我的脚全湿了;我心情不好,无精打采,这种情绪恰好适宜于作这类最不痛快的事.我们从厨房过道进去,到达了农舍,先断定一下希刺克厉夫先生究竟是否真的不在家:因为我不太相信他自己肯定的话.
  约瑟夫仿佛是独自坐在一种极乐世界里,在一炉熊熊燃烧的火旁;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杯麦酒,里面竖着大块的烤麦饼;他嘴里叨着他那黑而短的烟斗.凯瑟琳跑到炉边取暖.我就问主人是否在家?我问的话很久没有得到回答,我以为这老人已经有点耳聋了,就更大声地又说一遍.
  "没......有!"他咆哮着,这声音还不如说是从他鼻子里哼出来的."没......有!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约瑟夫!"从里屋传来一个抱怨的声音跟我同时叫起来."我要叫你几次呀?现在只剩一点红灰烬啦.约瑟夫!快点来."
  他挺带劲地喷烟,对着炉栅呆望着,表明他根本听不见这个请求.管家和哈里顿都不见影儿;大概一个有事出去了,另一个在忙他的事儿.我们听出是林敦的声音,便进去了.
  "啊,我希望你活活饿死在阁楼上."这孩子说,听见我们走进来,误以为是他那怠慢的听差来了呢.
  他一发觉出他的错误就停住了,他的表姐向他奔去.
  "是你吗,林敦小姐?"他说,从他靠着的大椅子扶手上抬起头来."别......别亲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天呀!爸爸说你会来的,"他继续说,在凯瑟琳拥抱以后稍稍定下心来;这时 她站在旁边,流露出很后悔的样子."可以请你关上门吗?你们把门开着啦;那些......那些可恶的东西不肯给火添煤.这么冷!"
  我搅动一下那些余烬,自己去取了一煤斗的煤.病人抱怨说煤灰飘满他一身;可是他咳嗽没完,看来像是在发烧生病,所以我也没有斥责他的脾气.
  "喂,林敦,"等他皱着的眉头展开时,凯瑟琳喃喃地说,"你喜欢见到我吗?我对你能做点什么呢?"
  "为什么以前你不来呢?"他问."你应该来的,不必写信.写这些长信把我快烦死啦.我宁可跟你谈谈.现在我可连谈话也受不了,什么事都作不成.不知道齐拉到哪儿去了!你能不能(望着我)到厨房里去看一下?"
  我刚才为他忙里忙外的,却并没有听到他道一声谢;我也就不愿再在他的命令下跑来跑去,我回答说......
  "除了约瑟夫,没有人在那儿."
  "我要喝水,"他烦躁地叫着,转过身去."自爸爸一走,齐拉就常常荡到吉默吞去,真倒霉!我不得不下来在这儿呆着......他们总是故意听不见我在楼上叫."
  "你父亲照顾你周到吗,希刺克厉夫少爷?"我问,看出凯瑟琳的友好的表示遭受创伤.
  "照顾?至少他叫他们照顾得太过分了,"他叫喊."那些坏蛋!你知道吗,林敦小姐,那个野蛮的哈里顿还笑我哩!我恨他!说实在的,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全是些讨厌的家伙."
  凯蒂开始找水;在食橱里,她发现一瓶水,就倒满一大杯,端过来.他让她从桌子上一个瓶子里倒出一匙酒来加上;喝下一点后,他显得平静些了,说她很和气.
  "你喜欢看到我吗?"她重复她以前的问话,很高兴有一点微笑的神气在他脸上稍稍出现了.
  "是的,我喜欢,听见像你讲话的这种声音是怪新鲜的事!" 他回答."可是我苦恼过,因为你不肯来.爸爸赌咒说是由于我的原因,他骂我是一个可怜的.阴阳怪气的.一文不值的东西,又说你瞧不起我;还说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这时他就会比你父亲更像是田庄的主人了.可你不是瞧不起我吧,是吗,小姐......?"
  "我喜欢你叫我凯瑟琳,或是凯蒂,"我的小姐打断他的话."瞧不起你?不!除了爸爸和艾伦,我爱你超过爱任何活着的人.但是,我不爱希刺克厉夫先生;等他回来,我就不敢来了.他要走开好多天吗?"
  "没有好多天,"林敦回答,"可是自从猎季开始,他常常到旷野去;当他离开的时候你可以陪我一两个钟头,答应我你一定要来.我想我一定不会跟你发火,你是不会惹我生气的,而且你总是想帮助我的,是不是?"
  "是的,"凯瑟琳说,抚着他的柔软的长发."如果爸爸允许的话,我就把我一半的时间全用来陪你.漂亮的林敦!我希望你是我的弟弟."
  "那你就会喜欢我像喜欢你父亲一样了吗?"他说,比刚才高兴许多."可是爸爸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会爱我胜过爱他.爱全世界,所以我宁愿你是我的妻子."
  "不,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胜过爱爸爸,"她严肃地说."有时候人们恨他们的妻子,可是不恨他们的兄弟姊妹,如果你是弟弟,你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爸爸就会跟喜欢我一样地喜欢你."
  林敦否认人们会恨他们的妻子;可是凯蒂肯定他们会这样,并且,一时聪明,举出他自己的父亲对她姑姑的反感为例.我想止住她那毫不思索的饶舌,但止不住她,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来了.希刺克厉夫少爷大为恼火,硬说她的叙述全是不真实的.
  "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不说假话."她唐突地说.
  "我的爸爸看不起你爸爸,"林敦大叫."他骂他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呆子."
  "你爸爸是一个恶毒的人,"凯瑟琳反骂起来,"你重复他的话是非常可恶的.他一定是很恶毒,才会使伊莎贝拉姑姑离开了他."
  "她并不是离开他,"那男孩子说,"你不要驳斥我."
  "她是,"我的小姐叫道.
  "好,我也告诉你点事吧!"林敦说."你的母亲恨你的父亲,怎么样吧."
  "啊!"凯瑟琳大叫,愤怒得说不出话了.
  "而且我的父亲我是很爱他的."他又说.
  "你这说谎的小家伙!我现在恨你啦!"她喘息着,她的脸因为激动变得通红.
  "她是的!她是的!"林敦叫着.陷到他的椅子里头,他的头往后仰靠着来欣赏站在他背后的那个辩论家的激动神气.
  "住嘴,希刺克厉夫少爷!"我说,"我猜这也是你父亲编出来的故事."
  "不是:你住嘴!"他回答."她是的,她是的,凯瑟琳!她是的,她是的!"
  凯蒂难以自制了,把林敦的椅子猛然一推,这一下使他倒在一只扶手上.他立刻来了一阵窒息的咳嗽,很快地结束了他的胜利.他咳得这么长时间,连我都吓住了.至于他表姐呢,拚命大哭,为她所惹的祸吓坏了;虽然她并没说什么.我扶着他,直等到他咳嗽咳够了.然后他把我推开,默默地低下了头.凯瑟琳也止住了她的悲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神情严肃地望着火.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希刺克厉夫少爷?"过了十分钟,我问道.
  "我所受的滋味但愿也让她尝尝,"他回答,"可恶的.残忍的东西!哈里顿从来没有碰过我;也从来没有打过我.今天我才好一点,就......"那声音在哽咽中消失.
   "我并没有打你呀!"凯蒂咕噜着,咬住她的嘴唇,以防情感再次爆发.
  他又叹息又哼哼,就像是一个在忍受着极大痛苦的人.他哼了有一刻钟工夫;显然是故意让他表姐难过,因为他一听到她发出哽咽的抽泣,就在他的抑扬顿挫声中重新添点痛苦与悲哀.
  "很抱歉我伤了你,林敦,"她给折磨得受不住了,终于说话了."可是那样轻轻一推,我就不会受伤,我也没想到你会.你伤得不厉害吧,是吗,林敦?别让我回到家还想着我伤害了你.理睬我吧!跟我说话呀."
  "我不能跟你说话,"他咕噜着,"你把我给弄伤了,我会整夜醒着,咳得喘不过气来.要是你有这病,你就可以尝到这滋味啦;可是在我受罪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你只顾舒舒服服地睡觉,我倒想要是你度过那些可怕的长夜,你会感觉怎么样!"他因为怜悯自己,开始大哭起来.
  "既然你有度过可怕的长夜的习惯,"我说,"那就不是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啦;她要是不来,你还是这样.无论如何,她不会再来打搅你啦;也许我们离开了你,你就会安静些了."
  "我一定得走吗?"凯瑟琳忧愁地俯下身问他."我走了你愿意吗?林敦?"
  "你所作的事你不能改变,"他急躁地回答,躲着她,"除非你把事情改变得更糟,把我气得发疯."
  "好吧,那么,我一定得走啦,"她重复说.
  "至少,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他说,"我受不了跟你谈话."
  她踌躇不去,我好说歹说地劝她走,她就是不听.可是既然他不抬头,也不说话,她终于朝门口走去,我也跟着去.我们被一声尖叫召了回来.林敦从他的椅子上滑到炉前石板上,躺在那里扭来扭去,就像一个任性的死缠人的孩子在耍赖,悲哀和受折磨的样子尽可能地故意展现出来.他的举动使我看透他的性格,立刻看出要迁就他,那才傻哩.我的同伴可不这样想:她恐怖地跑回去,跪下来,又叫,又安慰,又哀求,直到他没了劲,安静下来.他决不会看她难过而懊悔的.
  "我来把他抱到高背长靠椅上,"我说,"他爱怎么滚就怎么滚.我们不能留下来守着他.我希望你满足了,凯蒂小姐,因为你不是能对他有益的人;他的健康状况也不是由于对你的依恋而搞成这样的.现在,好了,让他在那儿吧!走吧,等到他一知道没有人理睬他的胡闹,他也就安安静静地躺着了."
  她在他的头下放了一个靠垫枕,给他一点水喝.他拒绝喝水,又在靠垫上很难受地翻来覆去,好像那是块石头或是块木头似的.她试着把它放得更舒服些.
  "我可不要那个,"他说,"不够高."
  凯瑟琳又拿来一个靠垫加在上面.
  "太高啦,"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咕噜着.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她绝望地问道.
  他靠在她身上,由于她在长椅上半跪着,他便把她的肩膀当作一种倚靠了.
  "不,那不成,"我说,"你枕着靠垫就可以知足了,希刺克厉夫少爷.小姐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连五分钟我们也不能多待了."
  "不,不,我们能!"凯蒂回答."如今他好了,能忍着点啦.他在开始想到,如果我认为是我的来访才使他病重的话,那我今晚一定会比他过得还要难受.以后我也就不敢再来了.说实话,林敦;要是我弄痛了你,我就不能来啦."
  "你一定要来医治我,"他回答."你应该来,因为我被你弄痛了,你知道你把我弄痛得很厉害!你进来时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病得严重......是吧?"
  "这是你又哭又闹把自己弄病的......可不是我,"他的 表姐说,"无论如何,现在我们要作朋友了.而且你又需要我:你有时也愿意见到我,这是真的么?"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愿意,"他不耐烦地回答."坐在长椅子上,让我靠着你的膝.妈妈总是那样的,整个下午都那样.静静地坐着,不说话.要是你能唱歌也可以唱支歌;或者你可以说一首又长又好又有趣的歌谣......你答应过教我的;要不讲个故事.不过,我情愿来首歌谣!开始吧."
  凯瑟琳背诵了她所能记住的最长的一首歌.这件事使他俩都很愉快.林敦又要再来一个,完了又再来一个,毫不顾忌我拚命反对;这样他们一直搞到十二点,我们听见哈里顿来到院子里,他回来吃中饭了.
  "明天,凯瑟琳,明天你来吗?"小希刺克厉夫问,在她勉强站起来时拽着她的衣服.
  "不,"我回答,"后天也不."有一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在她俯身向他耳语时,他的前额开朗了起来.
  "你明天不要来,记住,小姐!"当我们从这所房子走出时,我说."你不是作梦吧,是不是?"
  她微笑.
  "啊,我要格外小心,"我继续说,"我把那把锁修好以后,你就无法溜走啦."
  "我能爬墙,"她笑着说,"田庄不是监牢,艾伦,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说,我快十七岁啦,我是个女人.我担保如果林敦有我去照顾他,他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我比他大,你知道,也聪明点,少些孩子气,不是吗?稍微来点甜言蜜语,他就会听我的话.当他好好的时候,他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哩.如果他是我家里人,我要把他当作宝贝.我们永远不吵架,等我们彼此熟悉了,我们还会吵吗?你不喜欢他吗,艾伦?"
  "喜欢他!"我大叫."一个勉强挣扎到十几岁,脾气坏透顶的小病人.幸亏,如希刺克厉夫所料,他是活不到二十岁的. 真的,我怀疑他春天都不一定能看到.无论何时他死了,对他的家庭来说都称不上是个损失.对我们来说,总算运气好,因为他父亲把他带走了:对他越和气,他就越麻烦,越自私.我很高兴你没有要他成为你丈夫的机会,凯瑟琳小姐."
  我的同伴听这段话时,变得很严肃.这样不经意地谈及他的死,伤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小,"沉思半晌之后,她答道,"他应该活得很长,他要......他一定活得跟我一样长久.现在他和初到北方来时一样强壮,我敢肯定这点.他只是有些着凉,就跟爸爸一样,你说爸爸会好起来的,那他为什么不能呢?"
  "好啦,好啦,"我叫着,"反正我们用不着给自己找麻烦;你听着,小姐......记住,我说话可是算数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啸山庄,有我陪着也好,没有我陪着也好,我都要告诉林敦先生;除非他准许,否则你绝不能再恢复同你表弟的亲密关系,绝不能再恢复."
  "已经恢复了."凯蒂执拗地咕噜说.
  "那么就一定不能继续."我说.
  "咱们走着瞧吧."她的回答就是这样,随后她就骑马疾驰而去,落下我在后面辛辛苦苦地赶着.
  我们都在午饭前到家;我的主人还以为我们是在花园里溜达哩,因此没让我们解释不在家的原因.我一进门,就赶快换掉我那湿透了的鞋袜;可是在山庄坐了这么久可惹出了祸.第二天早上我起不来了,有三个星期之久,我不能执行我的职务:这个灾难是以前从未经受过的,应该感谢上帝,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过.
  我的小女主人表现得如天使一般侍候我,当我寂寞时来使我愉悦.这种禁闭使我的情绪很低落.对于一个忙碌好动的人来说,真是无聊之极.可是和人家相比,我简直没什么可抱怨的理由.凯瑟琳一离开林敦先生的屋子,就出现在我的床边.她整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没有一分钟是玩掉的:吃饭.读 书和游戏她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位难得的.讨人喜爱的看护.在她这么爱她的父亲时,还能这么关心我,有一颗热情的心的人必然是她.我说过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但是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点钟以后也就不需要什么了,如此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可怜的东西!我从来没想到在吃茶以后她去作什么了.尽管时不时地,当她进来看望我,跟我道声晚安时,我总能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种鲜艳的光彩,她的纤细的手指也略微泛红.但我没想到这颜色是因为冒着严寒骑马过旷野而来,却以为是因为在书房烤火的原因哩.

  第二十四章
  到了三个礼拜的末尾,我已能够走出我的屋子,在这所房子里来回走动了.我第一次在晚间坐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还不济事,就请凯瑟琳念书给我听,我们是在书房里,主人已经睡觉去了.她答应了,我猜想,她可不大情愿;我以为我看的这类书不对她的劲,我叫她随便挑本她读熟的书.她挑了一本她喜欢的,一口气念下去,念了一个钟头左右;然后就老问我:"艾伦,你不累吗?现在你躺下来不是更好一些吗?你这么晚还不睡要生病啦,这么晚还不睡,艾伦."
  "不,不,亲爱的,我不累,"我不停地回答说.
  当她明白劝不动我时,又改换一种方法,就是有意显出她对正在干的事儿不感兴趣,变成打打哈欠,伸伸懒腰,以及......
  "艾伦,我累了."
  "那就别念啦,谈谈话吧,"我回答.
  那更糟:她又是焦躁又是叹气,总看她的表,直到八点钟,终于回她的屋子里去了,她那抱怨的.怏怏不乐的样子,还不停地揉着眼睛,完全是瞌睡至极的状态.第二天晚上她仿佛更不耐烦;第三天为了避免陪我,她抱怨说头痛而离开我了.我想她的行为很特别;我独自待了很久,决定去看看她是不是好点了,想叫她来躺在沙发上,免得呆在黑洞洞的楼上.楼上哪有凯瑟琳的影儿,楼下也没有.仆人们都肯定说没看见她.我到埃德加先生的门前听听:那里面静静的.我回到她的屋里,吹灭了蜡烛,坐在窗前.
  月亮照得很亮;一层雪洒在地上,我想她可能是去花园散步.清醒头脑去了.我确实发觉了一个人影顺着花园里面的 篱笆蹑手蹑脚地前进,但那不是我的小女主人.当那人影走进亮处时,我认出那是一个马夫.他站了很久,穿过园林望着那条马路;然后敏捷地迈步走去,好像他侦察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又有人出现了,小姐的马被她牵着;她就在那儿,才下马,在马旁边走着.这人鬼鬼祟祟地牵着马穿过草地向马厩走去.凯蒂从客厅的窗户那儿进来了,悄无声息溜到我正等着她的地方.她也轻轻地关上门,脱下她那双沾了雪的鞋子,解开她的帽子,并不晓得我在瞅着她,正等脱下她的斗篷,我这时忽然站起来,出现了.这个意外的事使她愣了一下:她发出一声不清晰的叫声,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我亲爱的凯瑟琳小姐,"我开始说,她最近的温柔给我的印象太鲜明了,使我不忍心破口骂她,"这个时候你骑马到哪儿去啦?你为什么要撒谎骗我呢?你去哪儿啦?说呀!"
  "到花园那边去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撒谎."
  "没到别处吗?"我追问.
  "没有,"她低声地回答.
  "啊,凯瑟琳!"我难过地叫道."你知道你做错了,不然你不会硬跟我说谎.这令我很难过.我宁可再病三个月,也不愿听你编一套故意捏造的谎言."
  她向前一扑,忽然大哭,搂着我的脖子.
  "啊,艾伦,我多怕你生气呀,"她说."答应我不生气,你就可以知道实际情况了:我也不是愿瞒着你的."
  我们坐在窗台上;我向她担保无论她的秘密是什么,我都不会骂她,当然,我也猜到了;所以她就开始说......
  "我是去呼啸山庄了,艾伦,打你病倒之后,我是天天去的;只有在你能出房门以前有三次没去,以后有两次没去.我给麦寇尔一些书和画,让他每天晚上把敏妮准备好,等用过后再把它牵回马厩里:记住,你也千万别骂他.我是六点半到山庄,通常待到八点半,然后再骑马跑回家.我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才去的,我时常感到心烦.有时候我也快乐,一个星期也许有一 次吧.当初,我预料要说服你答应我对林敦守信用,那一定很难;因为在我们离开他的时候,我约好了第二天再去看他的;可是第二天你却在楼上躺下了,我也就避开了那场麻烦.等到麦寇尔下午把花园门上的锁重新扣上,我拿到了钥匙,就告诉他我的表弟是如何盼望我去看他,因为他病了,不能到田庄来;还有爸爸是十分反对我去:然后我就跟他商议关于小马的事.他很喜爱看书,他又想到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去结婚了,因此他就提议,如果我肯从书房里拿出些书来借给他,他就听从我的吩咐:而我是情愿把自己的书送给他的,这使他更满意了.
  "我第二次去时,林敦看来精神挺好;齐拉(那是他们的管家)把一间干净的屋子给我们预备出来,一炉好火,并且告诉我们,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约瑟夫参加一个祈祷会去了,哈里顿带着他的狗出去了......我后来听说是到我们林中偷雉鸡的.她给我带来一点温热的酒和姜饼,而且表现得非常和气;林敦坐在安乐椅上,我坐在壁炉边的小摇椅上,我们谈笑得那么快乐,发现要说的话很多:我们计划夏天要去哪儿,要作什么.这里我就不必多说了,因为你会认为这是愚蠢的.
  "可是有一次,我们几乎吵起来.他说消磨一个炎热的七月最令人愉快的办法是在旷野中间一片草地上,从早到晚躺着,蜜蜂在花丛里梦幻般地嗡嗡叫,头顶上百灵鸟高兴地歌唱着,还有那蔚蓝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阳,太阳没被云彩遮挡,一个劲儿的照耀着.那就是他所谓的天堂之乐的最完美的想法.而我则想坐在一棵簌簌作响的绿树上摇荡,西风吹动,在头顶上晴朗的白云一掠而过;不止有百灵鸟,还有画眉雀.山鸟.红雀和杜鹃到处婉转啼鸣,遥望旷野裂成许多冷幽幽的峡溪;但在清风中近处茂盛的.长长的青草形成波浪的起伏;还有森林和潺潺的流水,而整个世界都已苏醒过来,沉浸在狂欢之中.他要一切都处在一种恬静的心醉神迷之中;而我要一切在灿烂的欢欣中闪耀飞舞.我说他的天堂是没有生气的;他说我的天堂是发酒疯;我说我在他的天堂里一定会睡着的;他说他在我的天堂里就要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开始变得非常暴躁.最后我们同意一等到适宜的天气就都试一下;然后我们互相亲吻,又成了朋友.
  "坐了有一个钟头之后,我望着那间不铺地毯的有着光滑的地板的大屋子,我想要是我们把桌子挪开,那多好玩;我要林敦让齐拉进来帮我们,我们可以玩捉迷藏,要她捉我们.你知道你常这样玩的,艾伦.他不肯,说那没意思,可是他答应和我玩球.在一个碗橱里我们找到了两个球,那里面有一大堆旧玩具,陀螺.圈.打球板.羽毛球.有一个球上写着C.有一个是H.我想要那个C.因为那是代表凯瑟琳,H.可能是代表他的姓希刺克厉夫;可是H.球里的糠都从球里漏了出来,林敦不喜欢那个.我老是赢他,他不高兴了,又咳起来,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不过,那天晚上,他极容易地恢复了他的好脾气:他听了两三只好听的歌......你的歌,艾伦......听得出神了;当我不得不走开时,他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应了.敏妮和我轻快得像阵风一样飞奔回家;我梦见呼啸山庄和我那可爱的宝贝表弟,这些梦一直做到清晨.
  "早晨我很难过;是因为你还在生病,也因为我愿意让我父亲知道,而且赞同我的出游;但是喝完茶后,正是美丽的月夜;当我骑马往前走的时候,我消除了阴郁心境,心想:我又将过一个快乐的晚上了;更使我愉快的是那漂亮的林敦也将如此.我很快来到他们的花园,正待转到后面去,恩萧那个家伙看见我了,拉着我的马缰绳,叫我走前门.他拍着敏妮的脖子,说它是头好牲口,看样子好像他有话跟我说似的.我只跟他说不要碰我的马,不然它可要踢他.他用土里土气口音说:'踢了我也不会受多大伤.,还看看它的腿,微微一笑.我倒想让他试试了;但是他走过去开门了,当他拔起门闩时,抬头望那门上刻着的字,带着一种又窘迫又得意的傻相说......'凯瑟琳小姐,现在我能念啦.,
  "'好啊,,我嚷道.'让我们听听你念吧......你是变能干啦!,
  "他念着这名字,逐字拉长声音......'哈里顿.恩萧.,
  "'还有数字呢?,我鼓励地大声喊着,看出他顿住了.
  "'我还念不起来,,他回答.
  "'啊,你这傻瓜!,我说,看他念不下去就开心地笑起来.
  "那个傻子瞪着眼发愣,嘴角上挂着痴笑,眉头蹙起,好像不知道他该不该跟我一块笑似的,也不知我的笑是表示亲热,还是轻视......实际上也正是轻视.我消除了他的疑惑,因为我突然恢复了我的尊严,要他走开,我是来看林敦的,不是来看他的.他脸红了......我借着月光看出来......他的手从门上垂下来,躲躲闪闪地溜走了,一种虚荣心被羞辱了的模样.我猜想,因为他能念自己的名字了;他就想象他自己跟林敦一样地有才能哩;可是他大为狼狈,因为我并不这样想."
  "别说啦,凯瑟琳小姐,亲爱的!"我打断她的话."我不骂你,可是你那种作风我不欣赏.如果你还记得哈里顿是你的表哥,和希刺克厉夫少爷是一样的,你就要觉得那样做是多么不恰当了.至少他渴望和林敦一样有成就,那是值得称赞的抱负;大概他也不只是为了炫耀才学习:我不怀疑,你以前曾让他因为无知而感到羞耻;他愿意补救,去讨你欢心.嘲笑他那还没完成的企图是很不礼貌的.你要是在他的环境中长大,难道你就会比较不粗鲁些?他曾是个和你一样机灵聪明的孩子;我很难过他现在要受人瞧不起,只因为那个卑鄙的希刺克厉夫这么不公平地对待他."
  "啊,艾伦,为这事你会流泪吗?"她叫起来,我的真挚令她奇怪."可是等等你就可以听见他背诵的ABC是否为了讨我欢喜,要是对这个粗人客气是否值得.我进去了,林敦正躺在高背长椅上,欠起身来欢迎我.
  "'今晚我病了,凯瑟琳,爱!,他说,'只好让你一个人说话,我听着.来,坐在我身边.我知道你是不会失信的,在你走以前,我还要让你遵守诺言.,
   "这时我知道我绝不能拿他开心,因为他病了,我轻轻地说话,但不发问,而且避免说任何激怒他的话.我给他带来一些我最喜爱的书;他要我拿一本读一点儿,我正要读,不料这时恩萧把门冲开,显然是经过一番思索之后起了歹心.他径直走到我们跟前,抓住林敦的胳臂,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  
  "'到你自己屋里去!,他说,声音激动得几乎听不清了;脸似乎肿胀着,愤恨至极.'要是她是来看你的,就把她也带走,你不能把我撵出去.你们两个滚!,
  "他对我们咒骂着,不容林敦回答,他几乎被扔到厨房里;我也跟着去了,他握紧拳头,好像也想把我打倒似的.当时我有点害怕,我掉了一本书;他把书朝我踢过来,我们被关在外面了.我听见炉火旁边一声恶毒的怪笑,转过身来,我瞅见那个可恶的约瑟夫站着,搓着他的瘦骨嶙峋的手,还颤抖着.
  "'我就知道他要把你们撵出来!他是好小子!他对劲啦!他知道......唉,他同我一样知道,谁应该是这里的主人......呃.呃.呃!他做得对!呃.呃.呃!,
  "'我们该到哪儿去?,我问表弟,不理睬那个老家伙的嘲笑.
  "林敦脸色苍白,还在哆嗦.那时他可不漂亮啦,艾伦.啊,不,他看起来很可怕,因为他的瘦脸和大眼睛都流露出一种疯狂无力的愤怒表情.他握住门柄,摇它,门在里面却闩上了.
  "'要是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杀死你......要是你不让我进去,我要杀死你!,他简直是在号叫,而不是在说话.'魔鬼!魔鬼!......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约瑟夫又发出嘶哑的笑声来.
  "'喏,那是他父亲!,他叫.'那是他父亲!我们两边都有点.你就别再理他了,哈里顿,孩子......别害怕......他碰不到你!,
  "我抓住林敦的手,想拉开他;可是他叫得那么怕人使我又不敢再拉.最后一阵可怕的咳嗽呛住了他的叫声;血从他的口里涌出来,他就倒在地上了.我跑到院子里,吓坏了;我竭力大声叫齐拉. 她很快听到了,她正在谷包后面的一个棚子里挤牛奶,赶忙丢下活儿跑来,问我叫她干吗?我来不及解释,她便被拉了进去,又去找林敦.恩萧已经出来查看他闯下的祸,他正把那可怜的东西抱上楼去.齐拉和我跟着他上了楼;可是他在楼梯上停下来,说我不能进去,让我必须回家.我喊着是他害了林敦,我非要进去不可.约瑟夫把门锁上,对我说'不必作这些蠢事,,又问我是不是'跟他一样生来就疯疯癫癫的,.我站在那儿哭,直到管家出现.她肯定说他马上就会好的,可要是那样大吵大闹是不会使他好起来的;她拉着我,我几乎被拖进屋子里来.
  "艾伦,我几乎想把我的头发从头上扯下来了!我的眼睛都快哭瞎了,你非常同情的那个恶棍就站在我对面:竟敢时不时地吩咐我'别吵,,而且否认他的错;最后由于我断言我要告诉爸爸,而且他一定要被关在牢狱里,还要被吊死.他由于害怕而哭起来,又连忙跑出去掩盖他那怯弱的感情.但是我仍然没有摆脱他.直到最后他们强迫我走开时,我才走出屋子.当我走了还不过几百码时,他突然从路旁的阴影里窜出来,拦住敏妮,抓住了我.
  "'凯瑟琳小姐,我非常难过,,他开始说,'可那实在太糟......,
  "我给他一鞭子,我以为他也许要谋害我呢.可他放我走了,吼出一句他那可怕的咒骂,我骑马飞奔回家,魂都快吓丢了.
  "那天晚上我没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我也没有去呼啸山庄:我极想去;可是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有时候怕听说林敦死了;有时候一想到要遇见哈里顿就要发抖.第三天我鼓起勇气来,至少,这样的心神不定我再也承受不了了,我又偷着出去.我是五点钟去的,走着去的,心想我可以想办法爬到房子里去,直接上楼到林敦的屋子里,不被人瞅见.可是,那些狗宣告了我的光临.齐拉让我进去,说'这孩子好多了,,便把我带进一间干净的铺着地毯的小房间,在那里,使我有说不出的快乐,因为我看见林敦躺在一张小沙发上读着我的书.可是足有一个钟头他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艾伦,他有这种怪脾气.使我颇为狼狈的是,等他真的开口的 时候,他竟胡说八道,说是我惹起了那场纷扰,哈里顿没有错!我不能回答,除非是发火,我站起来,走出这间屋子.他没料想得到这样的反应,于是在我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凯瑟琳!,可是我没转回去,第二天,就是我又在家的第二天,几乎决定不再去看他了.可是就这么上床,起身,永远听不到一点他的消息,多么难受,因此我的决心在还没有正式形成以前已经化为乌有了.以前觉得好像到那儿去是不对的;现在又像是不去才不对呢.麦寇尔来问我要不要套上敏妮;我说,'要.,当敏妮驮我过山时,我认为自己是在尽一种责任.我的光临是掩藏不了的,因为我不得不经过前面窗子到院子里去.
  "'小少爷在屋子里,,齐拉看见我向客厅走去,她就说.我进去了;恩萧也在那儿,可是他马上离开了这房间.林敦半醒半睡地坐在那张大扶手椅子上;我走到火炉跟前,用一种严厉的语调,半认真地开腔:
  "'既然你不喜欢我,林敦,既然你认为我来是故意伤害你,而且认为我每次都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们分手吧;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本不愿见我,这种话你不要再编了.,
  "'坐下,把帽子摘下来,凯瑟琳,,他回答.'你比我幸福多了,我肯定比不上你.爸爸尽说我的缺点,已经够轻视我的了,很自然地我对自己都怀疑起来.我怀疑我是不是完全像他时常说我的那样没有出息;我觉得非常不高兴.苦恼,恨每一个人!我是没出息,脾气坏,精神坏,差不多总是这样;你要愿意,你可以说声再见,你就可以摆脱一个麻烦了.可是,凯瑟琳,对我公平一点:相信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讨人喜欢.和气.善良,我是愿意的;甚至比和你同样幸福健康还更愿意些.你要相信:你的善良令我更深深地爱你,比起你的爱(如果我配承受你的爱的话)还要深些,尽管我不能这样说,而且也无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我很抱歉,而且悔恨;我要悔恨到死!,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我觉得我必须原谅他,虽然过一会他又要吵,我还是一定又要原谅他.我们和解了;但是我们两个 人都哭了,把我在那儿的整个时间都哭掉了:不完全是为悲哀;但我的确很难过,因为林敦有那样乖僻的天性.他永远不会让他的朋友们舒服,他自己也永远不会舒服,自从那天夜晚,我总是去他的小客厅;因为第二天他的父亲回来了.
  "大概有三次吧,我想,我们会像第一天晚上那样过得很快乐,很有希望,但以后的拜访都是凄惨而烦恼的:要么是因为他的自私和怨恨,要么是因为他的病痛;可是我已经学着以极小的反感来忍受他的自私和怨恨,就像我得忍受他的病痛一样.希刺克厉夫故意避着我:我简直难得见到他.上个礼拜天,我去得比平常早些,我听见他残酷地骂可怜的林敦,是为了头天晚上他的行为.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莫非他偷听.林敦的举止当然是惹人生气的;可是,那只是与我有关的事,我就进去打断了希刺克厉夫先生的话,而且就这样告诉他.他大笑起来,走开了,说他很喜欢我对这事所持的看法,自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林敦他必须小声诉说他的苦衷.现在,艾伦,所有事你都知道了.我不去呼啸山庄,只不过是使两个人受苦;可是,你只要不告诉爸爸,那我去,也碍不着任何人的平静.你不会告诉吧,是吗?要是你告诉他的话,那就太残酷无情了."
  "这一点我明天再决定,凯瑟琳小姐,"我回答."这需要研究研究;所以我要你休息去,这事我要考虑一番."
  我所谓的考虑,是与我主人讲明这件事;从她屋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他屋子里去,把这事和盘托出:除了她跟她表弟的对话,以及任何提及哈里顿的内容.林敦很惊惶难过,比他愿对我承认的还要多些.早晨,凯瑟琳知道我辜负了她的信任,也知道了她那秘密的拜访就此结束了.她又哭又闹,反抗这道禁令,并且求她父亲可怜可怜林敦,他答应会写信通知林敦,允许他在高兴的时候可以到田庄来;这是凯瑟琳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安慰了.不过信上还要说明他不必再希望会在呼啸山庄看见凯瑟琳了.要是他知道他外甥的脾性和健康状况,说不定他会认为就连这点微小的慰藉也不宜给与呢.

  第二十五章
  "这些事是去年冬天发生的,先生,"丁太太说,"也不过一年之前.去年冬天,我还没有想到,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我会把这些事讲给这家的一位生客解闷!可是,谁晓得你能作多久的客呢?你太年轻了,不会总是心满意足地待下去,孤零零一个人;我总是想无论何人见到凯瑟琳.林敦都不会不爱她.你笑啦.为什么我一谈到她时,你就显得这样高兴和感兴趣呢?你干吗要我把她的画像挂在你的壁炉上面?干吗......?"
  "别说啦,我的好朋友!"我叫道."讲到我爱上她,这倒也许是可能的;可是她肯爱我么?我对此太怀疑了,因此我可不敢动心拿我的平静来做赌注,再说我的家也不是在这里.我来自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得回到它的怀抱中.接着往下说吧.凯瑟琳听他父亲的话了吗?"
  "她服从了,"管家继续说."她对他的爱仍然主宰着她的感情;而且他讲话也不带火气:他是以一个当他所珍爱的人将陷入危难和敌人手中时,所怀有的那种深沉的柔情来跟她讲话的,只要他的赠言能被她记住,那便是指引她的唯一帮助了.过了几天,他对我说:我愿我的外甥写信来,或是来拜访,艾伦.对我说实话,你认为他如何:他是不是变得好一点,或者在他长成人的时候,是否会有变好的希望?"
  "他很娇,先生,"我回答,"而且不像可以长大成人: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说,他不像他的父亲;如果凯瑟琳小姐不幸嫁给他,他不会不听她的指挥的:除非她极端愚蠢地纵容他.可是,主人,你将会有很多时间和他熟识起来,考虑一下他是否能与她般配?"
   埃德加叹息着;走到窗前,向外望着吉默吞教堂.那是一个有雾的下午,但是二月的太阳仍在淡淡地照着,我们还可以分辨出墓园里的两棵枞树,和那些零落的墓碑.
  "我常常祈求,"他一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祈求要来的就快来吧;现在我开始畏缩了,而且害怕了.我曾经这样想,与其回忆那时我走下山谷作新郎的情景,倒不如预想要不了几个月,或者,很可能几个星期之后我被人抬起来,放进那荒凉的土坑,将更为甜蜜!艾伦,我和我的小凯蒂在一起的日子曾经十分快乐的,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个冬夜和夏日,她是我身边的一个活生生的希望.可是我也曾同样地快乐,在那些墓碑中间,在那古老的教堂下面,我自己遐想:在那些漫长的六月的晚上,躺在她母亲绿茵的青冢上,愿望着......渴求着那个时候我也能躺在下面.我能为凯蒂作什么呢?我必须怎样才算对她做我应做的事情呢?我一点也不在乎林敦是希刺克厉夫的儿子;也不在乎他要把她从我身边拿走,只要他能为她失去了我而安慰她.我不在乎希刺克厉夫达到了他的目的,因夺走了我最后的幸福而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林敦没出息......只是他父亲的一个软弱工具......我就不能把她丢在他手里,虽然扼杀她的感情是残忍的,可我却一定不让步,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让她难过,在我死后让她孤独好了.亲爱的,我宁可在我死之前把她交给上帝,把她埋葬在土里."
  "就像现在这样,把她交给上帝好了,先生."我回答,"如果这是天意我们不得不失去你......但愿上帝禁止这事......我要终生作她的朋友和顾问.凯瑟琳小姐是一个好姑娘:我并不害怕她有意把事作错:凡是尽责任的人最终总是有好报的."
  临近春天了;但是我的主人并没有康复,虽然他又开始恢复同他女儿在田地里的散步.以她那没有经验的眼光来看,能出外散步就是康复的象征;而且他的脸颊常常发红,眼睛发亮;她完全相信他是复元了.
  那天,是她的十七岁生日,他没去墓园,天下着雨,我就说:
   "今天晚上你出去吗?先生."
  他回答:"不出去了,今年我要推迟一下了."
  他又再次给林敦写信,向他表示很愿意见他;如果那个病人能见人的话,我毫不怀疑他父亲一定会准许他来的.但在当前的情况下,他是来不了的,便遵嘱回了一封信,暗示着希刺克厉夫先生不许他到田庄来;但他舅舅亲切的关怀使他愉快,他希望他有时在散步时会遇见他,以便当面请求他不要让他的表姐和他如此长期地断绝往来.
  信上,他的这部分写得很简单,他自己的话就是这样.希刺克厉夫知道,他为了要凯瑟琳作伴是能够娓娓动听地央求的.
  "我不要求她来这里,"他说,"可是我就永远不见她了么,只因为我父亲不准许我去她家,而您又不许她到我家来?请带她偶尔骑马到山岗这边来吧;让我们当着您的面说几句话!我们并没作什么错事而该受这种隔离;您并没有生我的气:也没有理由不喜欢我,您自己也承认.亲爱的舅舅!明天给我一封和气的信吧,让我在您愿意的任何地点见见你们,除了在画眉田庄.我相信见一次面会使您相信我父亲的性格不是我的性格:他肯定说我更像是您的外甥而不像是他的儿子;虽然我有些过失使我配不上凯瑟琳,可是她已经原谅了我,为了她的缘故,您也该原谅吧.您问起我的健康......那是好些了.可是我总是与一切希望割断,注定了孤寂,或者同那些永不曾.也永不会喜欢我的人们在一起,我是很难快活和健康起来了."
  埃德加虽然同情那孩子,却没能答应他的请求;因为他不能陪凯瑟琳去.他说,到了夏天,也许他们可以相见;同时,他愿他有空来信,并且尽力在信上给他劝告和安慰;因为他很明白他在家中所处的地位.林敦依从了;如果他不受拘束,那大概会使他的信充满了抱怨和悲叹,结果就会把一切搞糟:但是他的父亲监视得很严;然而我主人送去的信他都得看;所以他只好不写他特有的个人痛苦和悲伤,而这是他思想里最先想到的题目,他 却只表达了硬把他与他的朋友和爱人分离之苦;他还向林敦先生慢慢暗示必须尽早些允许见面,不然他会担心林敦先生是有意用空话来搪塞他.
  凯蒂在家里是个有力的同盟者;他们内外呼应终于使我主人动了心,在我的保护之下,在靠近田庄的旷野上,同意他们每星期在一起骑马或散步一次:因为到了六月他发现他还是在衰弱下去.虽然他每年拨出他进项的一部分作为我小姐的财产,可是他当然也愿望她能够保留她祖先的房屋......或至少短期内能回去住;而他想到唯一的指望就是让她和他的继承人结合;他没想到这个继承人和自己差不多一样迅速地衰弱下去;任何人也没想到,我相信:没有医生去过山庄,也没有人看到过希刺克厉夫少爷到我们中间来报告他的情况.在我这方面,我开始猜想我的预测是错了,当他提起到旷野骑马和散步,而且似乎如此真挚地要达到他的目的时,他一定是真的康复了.我不能想象做父亲的对待快死的儿子会像我后来知道的希刺克厉夫那样暴虐地.恶毒地对待他,他一想到他那贪婪无情的计划马上就要受死亡的威胁而惨遭失败,他的努力就更为迫切了.

  第二十六章
  他们的恳求被埃德加勉强答应了时,盛夏差不多已过去了,凯瑟琳和我第一次骑马出发去见她的表弟.那是一个郁闷酷热的日子,没有阳光,天上却阴霾不雨;我们相见的地点约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那儿.然而,当我们到达那里时,一个奉命稍信的小牧童告诉我们说:"林敦少爷就在山庄这边;如果你们肯再走一点路,他会很感谢你们."
  "那么林敦少爷已经忘记了他舅舅的第一道禁令了."我说,"他叫我们只能在田庄上,而我们马上就要越界了."
  "那么等我们到达他那儿时就掉转马头吧,"我的同伴回答,而他们却往家里走.
  可是当我们到达他那里时,离他家门口已经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我们发现他没有带马;我们只好下马,让马去吃草.他躺在草地上,等我们来,而且一直等到我们离他只有几码开外他才站起来,看他走路这么没劲,脸色又是这么苍白,我立刻嚷起来,......"怎么,希刺克厉夫少爷,你今天早上不适宜出来散步吧.你的气色多不好呀!"
  凯瑟琳又伤心又惊惶地打量着他:她那溜到嘴边的欢呼变成一声惊叫;他们久别重逢的庆贺变成了一句焦虑的问话:他的病是否比往常更重呢:
  "不......好一点......好一点!"他喘息着,颤抖着,她的手被握住了,仿佛他需要它的扶持似的,当时他的大蓝眼睛怯懦地望着她;两眼的下陷使他往日所具有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变成憔悴的狂野表情了.
  "可是你是病得重些了,"他的表姐坚持说,"比我上次看见你 时要重些;你瘦啦,而且......"
  "我累了,"他急忙打断她."走路太热了,在这儿我们歇歇吧.早上,我常常感觉不舒服......爸爸说我长得很快呢."
  凯瑟琳很不情愿地坐下来,他半躺在她身旁.
  "这有点像你的天堂了,"她说,尽力愉快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同意按照每人认为最愉快的地点与方式来消磨两天么?这可接近你的理想了,只是有云;可是这草是这样的轻柔松软:那比阳光还好哩.下星期,要是你可以的话,我们就骑马到田庄的园林里去试试我的方式."
  看来林敦不记得她说过的事了;显然,要他无论谈什么都很费劲.他对于她所提起的一切话头都不感兴趣,想使她快乐他也同样做不到,这些都是如此明显,令她失望.他整个儿人和态度已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变化.原先那种暴性子,本来还可以被爱抚软化成娇气,现在却变成冷漠无情了;小孩子为了要人安慰而麻烦人的那种任性少了一些,添上的却是一个确实有病的人那种对自己坏脾气的重视,抗拒安慰,并且准备把别人真诚的欢乐视为一种侮辱.凯瑟琳看出来了,正如我一样地看出来了,他认为我们陪他,是一种惩罚,并不是一种喜悦;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建议就此分手.出乎意料,那个建议却把林敦从他的昏沉中唤醒,使他堕入一种激动的奇怪状态.他害怕地向山庄溜了一眼,求她至少再停留半个钟头.
  "可是我想,"凯蒂说,"你在家比坐在这里好受多了;今天我也不能用我的故事.歌儿和闲聊来给你解闷了:在这六个月里,你变得比我聪明多啦;现在你对我的消遣已经觉得不大有兴趣了,要不,如果我能为你解闷,我是乐意留下来的."
  "留下来,歇歇吧,"他回答."凯瑟琳,别认为.也别说我很不舒服;只是这闷热的天气使我兴味索然;而且在你来以前我走来走去,对我来说,是走得太多了.告诉舅舅我还健康,好吗?"
  "我要告诉他是你要这么说的,林敦.你是健康的,我可以肯定," 我的小姐说,搞不懂他怎么那样固执地一味说些明明不符合事实的话.
  "而且下星期四再到这里来,"他接着说,避开她的困惑的目光."代我谢谢他允许你来......向他致谢......十分感谢,凯瑟琳.还有......还有,要是你真的遇见我父亲,他要向你问及我的话,别让他猜想我是非常笨嘴拙舌的.难过丧气的样子,你不要做出,像你现在这样......他会生气的."
  "我才不在乎他生气哩,"凯蒂想到他会生她的气,就嚷道.
  "可我在乎,"她的表弟说,颤栗着."别让他责怪我,凯瑟琳,因为他是很严厉的."
  "他很凶地对待你,希刺克厉夫少爷?"我问."他是否已经开始厌倦放任纵容,从消极的恨转成积极的恨了吗?"
  林敦望望我,却没有回答:她在他旁边又坐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内他的头昏昏欲睡地垂在胸前,什么也不说,只发出由于疲惫或痛苦所产生的压抑的呻吟,凯瑟琳开始寻找覆盆子解闷了,把她所找到的分给我一点:却没给他,因为她看出会使他烦恼,如果再注意他.
  "现在有半个钟头了吧,艾伦?"最后,在我耳旁,她小声地说."我不懂咱们干吗非待在这里不可.他睡着了,爸爸也该盼我们回去了."
  "那么,我们绝不能丢下他睡着,"我回答,"等他醒过来吧,要忍耐.你本来非常热心出来,可是你对可怜的林敦的思念很快就消散啦!"
  "他为何愿意见我呢?"凯瑟琳回答."像他从前那种别扭脾气,我反而比较喜欢些,总比他现在的古怪心情好.那正像他被迫来完成一个任务似的......这次见面......害怕他又会责备他.可是我来,可不是为了给希刺克厉夫先生凑趣的;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命令林敦来受这个罪.虽然他健康状况的好转使我很高兴,但他是如此的不愉快,而且对我也不亲热,这使我很难过."
  "那么你认为他的健康情况是好些吗?"我问.
   "是的,"她回答,"你要知道他可是很会夸大他所受的苦痛的.他不像他叫我告诉爸爸的那样好多了,可是他确实好些了."
  "在这点上你和我看法不同,"我说,"我猜想他是糟多了."
  这时林敦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问我们可有人喊过他的名字.
  "没有,"凯瑟琳说,"除非你在作梦.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早上在外面也要打盹."
  "我觉得听见我父亲的声音了,"他喘息着,溜了一眼我们上面的森严的山顶."你们准知道刚才没人说话吗?"
  "没错儿,"他表姐回答."仅有艾伦和我在争论你的健康状况.林敦,你真的比我们在冬天分手时要强壮些吗?如果是的话,我确信有一点却没有加强......你对于我的重视:说吧,......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是强壮些!"眼泪在他回答的时候涌出来了.他依然被那想像的声音所左右,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找着那发出声音的人.凯蒂站起来."今天我们该分手了,"她说."我不瞒你,对于我们的相见我非常遗憾,不过除了对你,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但也不是因为我怕希刺克厉夫先生."
  "嘘,"林敦喃喃地说,"看在上帝面上,别吭声!他来啦."他抓住凯瑟琳的胳臂,想留住她;可是一听到这个宣告,她连忙挣脱,向敏妮呼啸一声,它像条狗一样的应声而来.
  "下星期四我到这儿来,"她喊,跳上了马鞍."再见.林敦!"
  于是我们就离开了他,由于全神贯注地想像他父亲的到来,他竟不大清楚我们走开.
  我们没到家之前,凯瑟琳已将不快缓解成为一种怜悯与遗憾的迷惑的感情,大部分还掺合着对林敦身体与处境的真实情况所感到的隐隐约约的.不安的疑惑,我也有同感,虽然我劝她不要说得太过火,因为第二次的出游或许可以使我们更好地判断一下.我主人要我们把出去的情形报告给他,他外甥的致谢当然转达了,凯蒂小姐把其余的事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他的追问,我也没说什么,因为我简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第二十七章
  七天很快地过去了,埃德加.林敦的病情每天都在快速发展.前几个月他就已经垮了,如今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恶化.对于凯瑟琳,我们还想瞒住她;但她的机灵骗不过她自己;她暗自揣度着,深思着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渐渐地成熟为必然性了.当星期四又来到的时候,骑马的事她已没有心情提及,我向她提起,并且得到了允许陪她到户外去:因为图书室(她父亲每天只能待一会儿,他只能坐极短的时间)和他的卧房,已经变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她愿意时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脸由于守护和悲哀而变得苍白,我主人希望她走开,他以为这样会使她改换一下环境和同伴而快乐起来,他不至于孤苦伶仃的死了,他以这希望来安慰自己.  他有一个执着的想法,这是我从他好几次谈话中推测的,就是,他的外甥既然长得像他,他的心地必定也像他,因为林敦的信很少或根本没有表示过他的缺陷.而我,由于可以原谅的软弱,克制着自己不去把这个错误纠正,我自问: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对这种消息他既无力也无机会来扭转,反倒使他心烦意乱,那让他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把我们的出游推迟到下午;那是八月里一个难得的美好的天气:每一股从山上吹来的气息都是如此洋溢着生命,仿佛无论谁吸进了它,即使是气息奄奄的人,也会复活过来.凯瑟琳的脸恰像那道风景一样......阴影与阳光交替着飞掠而过;但阴影停留的时间长些,阳光则比较短暂,她那颗可怜的小小的心甚至为了偶然忘记忧虑还责备着自己呢.
  林敦仍在上次选择的地方守候着.我的小女主人下 了马,告诉我,她决定只待一会工夫,我最好就骑在马上牵着她的小马,但我不同意:我的被监护者,我必须时刻照看;所以我们一起爬下草地的斜坡.希刺克厉夫少爷这次带着较大的兴奋接待我们:然而不是兴高采烈的兴奋,也不是欢乐的兴奋;倒更像是害怕.
  "来晚了!"他急促吃力地说."你父亲病得不是很重吧?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为什么你不坦白而言呢?"凯瑟琳叫着,把她的问好咽下去没说."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说你不需要我呢?真特别,林敦,第二次你硬让我到这儿来,一定是想让我们共同受罪,此外毫无理由!"
  林敦颤栗着,半是乞求,半是羞愧地瞅了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却没耐心忍受这种暧昧的态度.
  "我父亲病得是很重,"她说,"为什么要叫我离开他的床边呢?你既然愿意我不守诺言,为什么不差人送信叫我免了算啦?来!我要一个解释:我全然没有游戏瞎聊的心思,现在我也不能再给你的装腔作势凑趣了!"
  "我装腔作势!"他喃喃着,"那是什么呢?看在上帝面上,凯瑟琳,别如此生气!你怎么看不起我都可以;我是个没出息的怯弱的可怜虫:嘲笑我是嘲笑不够的,只是我太不配让你生气啦.若恨我父亲吧,就蔑视我吧."
  "无聊!"凯瑟琳激动地大叫."糊涂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不必要求别人的蔑视,林敦:你随时都可以叫任何人自然而然地瞧不起你.滚开!我要回家了:简直是滑稽,把你从壁炉边拉出来,装作......我们要装作什么呢?丢下我的衣服!如果我为了你的哭和你这非常害怕的神态来怜悯你,这怜悯你应该拒绝.艾伦,告诉他这种行为是十分不雅观的.起来,可别把你自己贬成一个下贱的爬虫......可别!"
  林敦泪如雨下,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将他那软弱无力的身子 扑在地上:他惊恐万状仿佛出于一种剧烈的恐怖.
  "啊,"他抽泣着,"我受不了啦!凯瑟琳,凯瑟琳,而且我还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我不敢告诉你!可要是你离开我,我就要给杀死啦!亲爱的凯瑟琳,我的命在你手中: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要是真爱,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你不要走吧?仁慈的,甜蜜的好凯瑟琳!也许你会答应的......他要我死也要与你在一起啊!"
  我的小姐,看他苦痛很深,就弯腰去扶他.原有的宽容的温情压倒她的烦恼,她完全被感动而且被吓住了.
  "答应什么!"她问,"答应留下来吗?告诉我你这番怪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留下来.你自相矛盾,把我也搞糊涂了!镇静下来,坦率些,立刻将你心中的忧虑讲出吧.你不会伤害我的,林敦,你会吗?要是你能制止的话,你不会让任何敌人伤害我吧?我可以相信你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可你总不会是一个怯懦地出卖你的最好的朋友的人吧."
  "可是我的父亲威吓我,"那孩子喘着气,握紧他的瘦手指头,"我怕他......我怕他!我不敢说呀!"
  "啊!好吧!"凯瑟琳说,带着讥讽的怜悯,"保守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懦夫.拯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怕!"
  她的宽宏大量惹起他的眼泪;他发狂地哭着,吻她那扶着他的手,但还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我正在思考这个秘密会是什么,我都决定了绝不让凯瑟琳为了使他或任何人受益而自己受罪,这是本着我的好心好意;这时我听见在石楠林中一阵簌簌的响声,我抬头看时,看到希刺克厉夫正走下山庄,快要走近我们了.他瞅都不瞅我所陪着的这两个人,虽然他们离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他听见林敦的哭泣;但是他装出那种好像是诚恳的声音,不对别人,只对我打招呼,那种诚恳使我不能不怀疑,他说:
  "看到你们离我家这么近真是高兴,耐莉.你们在田庄过得好吗?说给我们听听."他放低了声音又说,"传说埃德加.林敦垂危了,或许他们把他的病情夸大了吧?"
   "不,我的主人是快要死了,"我回答,"是真的.对于我们所有的人,这是件悲哀事,但对于你倒是福气哩!"
  "他还能活多久,你认为?"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
  "因为,"他接着说,望着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在他的注意下都惊呆了......林敦好像不敢动弹,也不敢抬头,凯瑟琳为了他的缘故,也不能动......"因为那边那个孩子好像决定要使我为难;我巴不得他的舅舅快一点,在他之前死去!喂;这小畜生一直在耍把戏吗?对于他的鼻涕眼泪的把戏,我是已经教训过他了.他跟林敦小姐在一起时,总还活泼吧?"
  "活泼?不......他表现出极大的痛苦哩,"我回答."看到他,我得说,他不该陪他的心上人在山上闲逛,他应该躺在床上,并有医生照料."
  "一两天,他就会躺下来啦,"希刺克厉夫咕噜着."可是先要......起来,林敦!起来!"他吆喝着."不要在那地上趴着:起来,立刻起来!"
  林敦又在一阵无能为力的恐惧中伏在地上,我想这是因为他父亲瞅了他一眼的原因:没有别的可以产生这种屈服.他好几次努力想服从,可是他那仅有的可怜体力暂时是消失了,他呻吟了一声又倒下去.这时希刺克厉夫向前走去,将他提起来,靠在一个隆起的草堆上.
  "现在,"他带着压抑住的凶狠说,"如果你不能振作你那点元气的话,我要生气了......你这该死的!赶快起来!"
  "我就起来,父亲,"他喘息说."只是,别管我,不然我要晕倒啦.我保证我已经照你的愿望作了.凯瑟琳会告诉你,我......我......本来是很开心的.啊,在我这儿待着,凯瑟琳,把你的手给我."
  "把我的手拉住,"他父亲说,"站起来.好了......她会把她的胳臂递给你,那就对啦,望着她吧.林敦小姐,你会想像我就是激起这种恐怖的恶魔吧,做做好事,请陪他回家吧,可以吗?我一碰他, 他就发抖."
  "林敦,亲爱的!"凯瑟琳低声说,"我不能去呼啸山庄......爸爸不允许我去......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干吗这么害怕呢?"
  "那个房子我不会再进去了,"他回答."不和你一块进去,我就不能再进去啦!"
  "住口!"他父亲喊."凯瑟琳出于孝心而有所顾虑,我们应当尊重这个.耐莉,把他带进去吧,我要听从你的关于请医生的劝告,决不耽搁了."
  "那你可以带他去啊,"我回答."可是我必须和我的小姐在一起;照料你的儿子可不是我的事."
  "你很顽固,"希刺克厉夫说:"我知道的:你这是在逼我把这婴儿掐痛,让他尖声大叫,别让他打动了你的慈悲心.那么,来吧,我的英雄.你愿意回去吗,由我来护送?"
  他再次走近,好像还要把那个软弱的家伙抓住似的;但是林敦向后畏缩着,粘住他的表姐不放,现出一种疯狂的死乞白赖的神情,简直不容人拒绝.无论我怎样不赞成,我都不能阻止她:实际上,她自己又怎么能拒绝他呢?是什么东西使他充满了恐惧,我们无法看出来,但是他就在那儿,无力地在他掌握中,似乎再有一点恐吓,就能把他吓成白痴.我们到了门口:凯瑟琳走进去,我站在那儿等待她把病人引到椅子上,希望她马上就能出来;这时希刺克厉夫先生,把我向前一推,叫道:"我的房子并没有遭瘟疫,耐莉;今天我还想款待客人哩;坐下来,让我去关门."
  他关上门,并锁上.我十分吃惊.
  "在你们回家之前可以喝点茶,"他又说."只有我自己在家.哈里顿到里斯河边放牛去了,齐拉和约瑟夫出去玩了;虽然我习惯于一个人,我还希望有几个有趣的同伴,如果有的话.林敦小姐,坐在他旁边吧.我把我所有的都送给你:这份礼物简直是不值得接受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可以献出来啦.我意思是指林敦.你干吗瞪眼!真古怪,对于像是怕我的任何东西,我就会产生一种多么野 蛮的感觉!如果我生在法律不那么严格,风尚比较不太文雅的地方,我一定要把这两位来个慢慢的活体解剖,当作晚上的娱乐."
  他倒吸一口气,捶着桌子,对着自己诅咒道:"我可以对着地狱起誓,我恨他们."
  "我不怕你!"凯瑟琳大叫,他所说的后半段话她受不了.她走近他;她的黑眼睛闪烁着激情和决心."把钥匙给我:我要!"她说."就是饿死,我也决不在这里吃喝."
  希刺克厉夫把摆在桌子上的钥匙拿在手里.他抬头看,她的勇敢反使他感到惊奇;或者,可能她的声音和眼光使他想起把这些继承给她的那个人.她抓住钥匙,几乎是从他那松开的手指中抢出来了,但是她的动作使他回到了现实;他很快地恢复过来.
  "现在,凯瑟琳.林敦,"他说,"躲开,否则我就打倒你;那会使丁太太发疯的."
  不顾这个警告,她又抓住他那握紧的拳头和拳头里的东西."我们一定要走!"她重复说,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想让这钢铁般的肌肉松开;她发现她的指甲没有效果,便开始使用她的牙齿.希刺克厉夫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一下子使我不能干预.凯瑟琳太注意他的手指以至于忽视了他的脸了.他忽然把手指张开,抛弃这引起争执的东西;但是,在她还没有拿到之前,他用那松开的手抓住她,把她拉到他面前跪下来,用另一只手朝着她的头脸一阵暴雨般的狠打,要是她能够倒下来的话,打一下就会实现他威胁的愿望了.
  看到他穷凶极恶的狂暴,我愤怒地冲到他跟前."你这坏蛋!"我开始大叫,"你这坏蛋!"他当胸一拳使我说不出话了:我很胖,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加上那一击和愤怒,我昏沉沉地蹒跚倒退,感觉快要闷死,或者血管爆裂.
  两分钟这场闹剧便结束了;凯瑟琳被放开了,两只手放在她的鬓角上,神情正像是她还不能准确知道她的耳朵是否还在上面.她像一根芦苇似地哆嗦着,可怜的东西,完全惊慌失措地靠在桌边.
  "你瞧,我知道怎么惩罚孩子们,"这个无赖汉凶狠地说,这时 他弯腰将掉在地板上的钥匙拾起,"现在,依照我告诉过你的,到林敦那儿去哭个痛快吧!我将是你父亲了,明天......一两天之内你就将只有这一个父亲了......你还有的是罪要受.你能顶得住,你不是个草包,在你眼睛里如果我再瞅见这样一种鬼神气,你就要每天尝一次!"
  凯蒂没有到林敦那边去,却跑到我跟前,跪下来,将她滚烫的脸靠着我的膝,大声地痛哭起来.她的表弟蜷缩到躺椅的一角,静得像只耗子,我敢说他是在私下庆贺这场惩罚降在别人头上而不是在他头上.希刺克厉夫看我们都给吓呆了,就站起来,利落地沏好了茶.茶杯和碟子都摆好了.他倒了茶,给我一杯.
  "把你的脾气冲洗掉,"他说."帮帮忙,给你自己的淘气宝贝和我自己的孩子,倒杯茶吧.虽然是我预备的,但没有下毒.我要出去把你的马找回来."
  他一走开,我们第一个想法就是找一条出去的路.我们试试厨房的门,但那是从外面闩起的:我们望望窗子......它们都太窄了,甚至凯蒂的小个儿也钻不过去.
  "林敦少爷,"我叫着,眼看我们是正式被监禁了,"你知道你的凶恶的父亲的想法是什么,你要告诉我们,不然我要打你的耳光,就像他打你表姐一样."
  "是的,林敦,你一定得告诉我们,"凯瑟琳说."由了你的缘故,我才来;如果你不肯,那可太忘恩负义了."
  "给我点茶,我渴啦,以后我就告诉你,"他回答."丁太太,走开,我不愿你站在我跟前.瞧,凯瑟琳,你把眼泪掉在我的茶杯里了,我不喝那杯,再给我倒一杯."
  凯瑟琳把另一杯推给他,揩揩他的脸.我十分厌恶这可怜家伙的坦然态度,他已不再为自己恐怖了.他一走进呼啸山庄,他在旷野上所表现的痛苦就会全消失;所以我猜想要是他不能把我们诱到那里的话,他一定要受一场暴怒的惩罚,那事既已成功,他眼下就没有什么恐惧了.
   "爸爸要我们结婚,"他啜了一点茶后,接着说."他知道你爸爸不会准许我们现在就结婚的;如果我们等着,他又怕我死掉,所以我们明早就结婚,今夜你必须在这儿住,如果你照他的愿望去作了,第二天你就可以回家,还要带我跟你一起去."
  "带你跟她一起去,可怜的三心二意的人!"我叫起来."你结婚?那么这个人是疯了!要不就是他以为我们是傻子,大家都是.你以为那个美丽的小姐,那个健康热诚的姑娘会把她自己拴在一个像你这样快死的小猴子身边吗?就别说林敦小姐吧,你居然妄想任何人会要你作丈夫么?你用那怯懦的哭啼的把戏骗我们到这儿来,你简直该挨鞭子抽;而且......现在,别现出这样呆相啦!我倒想狠狠地摇撼你,就因为你那可鄙的奸诈,和你那幼稚的幻想."
  我真的轻轻摇撼了他一下,但是这又引起了咳嗽,他又来呻吟和哭泣那老一套,凯瑟琳责备了我.
  "住一夜?不!"她说,慢慢地望望四周."艾伦,我要烧掉那扇门,我反正要出去."
  她将她的威胁立刻就要实行起来,但是林敦又为了他所珍爱的自身而惊慌了.他用他那两个瘦胳臂抱住她,抽泣着:
  "你不喜欢我,不救我吗?不让我去田庄了吗?啊,亲爱的凯瑟琳!你千万别走开,别甩下我.你一定要听从我父亲,你一定要啊!"
  "我必须服从我自己的父亲,"她回答,"要使他摆脱这个残酷的悬念.一整夜!他会怎么想呢?他肯定要难受了.我一定要打一条路出去,或是绕一条路出去.别响!你没有危险......可要是你妨碍我......林敦,我对爸爸的爱远远胜过你!"
  对希刺克厉夫先生的愤怒所感到的致命的恐怖使他又恢复了他那懦夫的辩才.凯瑟琳几乎是精神错乱了:但她仍然坚持一定要回家,而且这回轮到她来恳求了,劝他把他那自私的苦恼克制住.
  他们正在这样纠缠不清,我们的狱卒又进来了.
  "你们的马都走掉了,"他说,"而且......嘿,林敦!又哭哭啼啼 啦?她怎么对你啦?来,来......算啦,上床去吧.一两月之内,我的孩子,你就能够用一只强有力的手来报复她现在的暴虐了.你的憔悴是为纯洁的爱情,不是吗?不是为世上其它的东西:她会要你的!那么,上床去吧!今晚齐拉不会在这儿;你得自己脱衣服.嘘!别出声啦!你一进你自己的屋子,我也不会走近你,你也用不着害怕啦.凑巧,你这回终归办得不错.我办其余的事好了."
  他说过这些话,就打开门让他儿子走过去,后者出去的神气正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唯恐那开门的人打算恶意挤他一下似的.门又被锁上了.希刺克厉夫走近火炉前,我的女主人和我都默默地站在那里.凯瑟琳抬头望望,本能地将她的手举放到她脸上:有他在近旁,疼痛的感觉又复苏了.这孩子气的举动任何别人都不能够以严厉来对待,可是他对她皱眉而且咕噜着:
  "啊!你不怕我?你的勇敢装得不错:但似乎你是怕得十分厉害呢!"
  "现在我是怕了,"她回答,"因为,要是我待在这里,爸爸会难过的:让他难过我又怎么受得住呢......在他......在他......希刺克厉夫先生,让我回家吧!我答应嫁给林敦:我嫁给他爸爸会愿意的,而且我爱他.你干吗要强迫我作我自己本来愿意作的事呢?"
  "看他怎敢强迫你!"我叫."国有国法,感谢上帝!有法律;虽然我们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即使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要告他;这是即使是牧师也不能宽赦的重罪!"
  "住口!"那恶徒说."你嚷嚷个鬼!我不要你说话.林敦小姐,你父亲越难过我就越开心;我将满意得睡不着觉.你告诉我会出这样的事,那正是再好不过的理由让你非在我家里呆二十四个钟头不可了.至于你答应嫁给林敦,我会叫你遵守诺言的;因为你不照办,就别想离开这儿."
  "那么叫艾伦去让爸爸知道我平安吧!"凯瑟琳叫着,苦苦地哀哭说."或者现在就娶我.可怜的爸爸,艾伦,他会以为我们走失了.我们怎么办呢?"
  "他才不会!他会以为你侍候他烦了,就跑开玩一会儿去啦,"希 刺克厉夫回答."你不能否认你是违背了他的禁令,自动走进我的房子来的.在你这个年龄,你热望一些娱乐也是很自然的;自然,看护一个病人,而那个病人只不过是你父亲,你也会厌倦的.凯瑟琳,在你的生命开始的时候,他最快乐的日子就结束了.我敢说,他诅咒你,因为你走进这个世界(至少,我诅咒);如果在他走出世界时也诅咒你,那正好.我愿和他一起诅咒.我不爱你!我怎么能呢?哭去吧.依我所料,哭将成为你今后的主要消遣了:除非其他损失林敦能弥补:你那有远虑的家长仿佛幻想他可以弥补.他的劝告和安慰信使我大感开心.在他最后一封上,他劝我的宝贝要关心他的宝贝;而且当他得到她时,要对她温和.关心同温和......那是父亲的慈爱.但是林敦却要把他整个的关心和温和用在自己身上.林敦很能扮演小暴君.随他便他会折磨死不少猫,只要把它们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削掉了.我向你保证,等你再回家的时候,你就能够编造一些关于他的温和的种种美妙故事告诉给他舅舅了."
  "你说得对!"我说,"你儿子的性格你解释得对.显出了他和你本人的相像之处,那么,我想,凯蒂小姐在接受这毒蛇之前可要三思啦!"
  "现在我才不在乎说说他那可爱的品质哩,"他回答,"因为他要么让她必须接受,要么就做一个囚犯,而且还有你陪伴,你的主人已死了.我能把你们都留下来,相当严密的,就在此地.如果你怀疑,鼓励她撤回她说过的话,你就可以有个判断的机会了!"
  "我不要撤回我的话,"凯瑟琳说."如果我结过婚可以去画眉田庄,我要在这个钟头之内就跟他结婚,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是一个残忍的人,可你不是一个恶魔;你不会因为仅仅出于恶意,就无可挽回地毁掉我所有的幸福吧.如果爸爸认为我故意离开了他,如果在我回去之前他死了,我怎么活下去呢?我不再哭了:可我要跪在这儿,跪在你跟前;我不要起来,我的眼睛也要看着你的脸,直等到你也回头看我一眼!不,别转过去!看吧!你不会看见什么惹你生气的.我不恨你.你打我我也不气.姑父,你一生从未爱过任何 人吗?从来没有吗?啊!你一定要看我一眼.我是这么惨啊,你怎能不难过,怎能不怜悯我呀?"
  "拿开你那蜥蜴般的手指;走开,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刺克厉夫大叫,她被野蛮地推开了."我宁可被一条蛇缠紧.你怎么能做梦都想来谄媚我?我恨极了你!"
  他耸耸肩:他自己真的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憎恶得不寒而栗;并且把他的椅子向后推;这时我站起来,张开口,要来一顿大骂.但是我第一句才说了一半就被一条威吓堵回去了.他说我再说一个字就把我独自关到一间屋里去.天快黑了......我们听到花园门口有人声.我们的主人立刻赶出去:他还有他的机智,我们可没有了.经过两三分钟的谈话,他又一个人回来了.
  "我以为是你的表哥哈里顿,"我对凯瑟琳说."我但愿他来!他也许会站到我们这边,谁知道呢?"
  "是从田庄派来的三个仆人找你们的,"希刺克厉夫说,听见了我的话."你本来应该开扇窗子向外喊叫的:但是我可以发誓那小丫头心里挺高兴你没有叫,被留下来她很高兴,我肯定."
  我们知道失掉了时机,就控制不住地发泄我们的悲哀了;他就让我们哭到九点钟.然后他叫我们上楼,穿过厨房,到齐拉的卧房里去:我低声叫我的同伴服从:或者我们可以设法从那边窗子出去,或许到一间阁楼里,从天窗出去呢.但是,楼下是一样窄的窗子,而阁楼也无从到达,因为我们和以前一样被锁在里面了.我们都没有躺下来:凯瑟琳在窗前呆着,焦急地等候着早晨到来;我不时地劝她休息一下,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我自己坐在一张摇椅上,摇来摇去,我心里严厉地斥责许多次的失职;我当时想到我的主人们的所有不幸都是由此而来.我现在明白,实际上不是这回事;但是在那个凄惨的夜里,在我的想像中,确实如此;我还以为希刺克厉夫比我的罪过要轻些.
  七点钟他来了,问林敦小姐起来没有.她马上跑到门口,回答道,"起来了.""那么,到这儿来,"他说,打开门,把她拉出去.我站 起来跟着,可是他又锁上了.我要求把我放出去.
  "忍耐吧,"他回答,"等一会就派人把你的早点送来."
  我捶着门板,愤怒地摇着门闩;凯瑟琳问干吗还要关我?他回答说,我还要再忍一个钟头.他们走了.我忍了两三个钟头;终于,我听见脚步声:不是希刺克厉夫的.
  "我给你送吃的来了,"一个声音说,"开门!"
  我很乐意地接受了,看见了哈里顿,带来够我吃一整天的食物.
  "拿去,"他又说,盘子被塞进我手里.
  "等一分钟,"我开始说.
  "不,"他叫,退了出去,我苦苦地哀求要他留下,他却不理.
  我就在那里被关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到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见哈里顿一次;而他是一个狱卒的典型:乖戾,一声不吭,对于打动他的正义感或同情心的各种企图完全装聋.

  第二十八章       
  第五天早晨,或者下午也要这样说,我听见了一个不同的脚步声......比较轻而短促;这一次走进屋子里来的人是齐拉,她披着绯红色的围巾,头上戴一顶黑丝帽,胳臂上挎个柳条篮子.
  "呃,啊呀!丁太太!"她叫."好呀,在吉默吞有人谈论你们啦.我从来没想到你会陷在黑马沼里,还有小姐跟你在一起,后来主人告诉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你们被他关在了这儿,怎么!你们一定是爬上一个岛了吧?你们在山洞里呆多久?是主人救了你吗,丁太太?可你不怎么瘦......你没有怎么受罪吧,是吗?"
  "真正的无赖汉是你主人!"我回答."可是他要承担责任的.瞎话你是不用编的:总会真相大白的!"
  "你是什么意思?"齐拉问."那不是他编的话:村里人都那么说......都说你们在沼地里迷失了;当我进来时,我就问起恩萧......'呃,哈里顿先生,打我走后有怪事发生啦.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怪可惜的,还有丁耐莉也完了,,他瞪起眼睛来了.我还以为他没有听到,所以我就把这流言告诉他.主人听着,他自己微笑着还说,'即使她们先前掉在沼地里,她们现在可是出来啦,齐拉.丁耐莉现在就住在你房间里,你上楼时可以叫她快走吧;这里有钥匙.泥水进了她的头,她神经错乱地要往家里跑;可是我留住了她,等她神志清醒过来.如果她能走,你叫她马上去田庄吧,给我捎个信去,说她的小姐随后就来,可以赶得上送殡."
  "埃德加先生没死吧?"我喘息着."啊,齐拉,齐拉!"
  "没有,没有;你坐下吧,我的好太太,"她回答,"你还在病着呢.他没死.肯尼兹医生认为他还可以活一天.我在路上遇到他时问过了的."
  我没有坐下来,我抓起我的帽子,赶忙下楼,因为有出去的路了.一进大厅,我四下里望着想找个人打听关于凯瑟琳的消息.这地方充满了阳光,门大开着;可是眼前却看不见一个人.我正犹豫着是马上走好呢,还是回转去找我的女主人,忽然一声轻微的咳嗽把我的注意力引向炉边.林敦躺在躺椅上,一个人待着,吮一根棒糖,我的动作,他以冷漠无情的眼光看着,"凯瑟琳小姐在哪儿?"我厉声地问他,以为我既然正好撞见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就可以吓唬他好给点情报.他却像呆子似的继续吮糖.
  "她走了吗?"我说.
  "没有,"他回答,"她就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让她走."
  "你们不让她走,小白痴!"我叫,"马上带我到她屋里去,不然我要让你叫出声来."
  "要是你打算到那里去,爸爸还会让你叫出声来呢,"他回答."他说我对待凯瑟琳不必仁慈.她是我的妻子,她要离开我是可耻的.他说她恨我并且愿意我死掉,她好得到我的钱;可是她拿不到:她回不了家!她永远不能!......她可以哭呀,生病呀,随她的便!"
  他又继续吮着糖,闭着眼,他好像要睡觉了.
  "希刺克厉夫少爷,"我又开始说,"你忘了去年冬天凯瑟琳对你的所有恩情了吗?那时候你肯定说你爱她,那时候她给你带书来,给你唱歌,而且有很多次冒着风雪来看你?有一天晚上,她不能来,她就哭,唯恐你会失望;那时候你觉得她比你要好几百倍:现在你却相信你父亲告诉你的谎话了,虽然你明知他憎恨你们两人,你却和他联合反对她.你的感恩报德真不赖,是不是?"
  林敦的嘴角撇下来,他把棒糖从嘴里抽出来.
  "她到呼啸山庄来是因为她恨你吗?"我接着说."你自己想想;至于你的钱,她甚至还不知道你会有什么.而你说她病了;可你还丢下她一个人,在一个陌生人家的楼上!不被人重视的滋味你也受过了,你能怜悯自己的痛苦;她也怜悯你的痛苦;可是你就不能怜悯她的痛苦!我都掉眼泪了,希刺克厉夫少爷,你瞧......我,一个年纪较大点的女人,而且只不过是个仆人......你呢,那种温情的确是假装的,而且几乎有了爱她的理由之后,却把每一滴眼泪存下来为你自己用,还挺舒服地躺在这里.啊,你这个没良心的,自私的孩子!"
  "我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他烦躁地回答."我又不愿意一个人守在那里.她哭得令我受不了.虽然我说我要叫我父亲啦,她还是没完没了的.我真叫过他一次,他吓唬她,要是她还不安静下来,他就勒死她;可是他一离开那屋,她又哭起来了,虽然因为睡不着我烦得大叫,她还是整夜的哭哭啼啼."
  "希刺克厉夫先生出去了吗?"我看出来这个下贱的东西没有力气来同情他表姐心灵上所受到的折磨,便盘问道.
  "他在院子里,"他回答,"跟肯尼兹医生说话哩;医生说舅舅终于真的快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要继承他,作田庄的主人.凯瑟琳一说起那儿总把它视为是她的房子.那不是她的!那是我的.爸爸说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她所有的好书是我的,她说如果我肯拿给她我们房子的钥匙,放她出去,那些书她情愿给我,还有她那些漂亮的鸟,还有她的小马敏妮;但是我告诉她,她并没有东西可给我,那些全是,全是我的.后来她就哭啦;把一张小相片从脖子上拿下来,说我可以拿那个;那是两张放在一个金盒子里的相片,一面是她母亲,另一面是她父亲,都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拍照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我说那也是我的,从她的手里夺过来.那个可恶的东西不让我拿:她把我推开,弄痛了我.我就大叫......那使她害怕了......她听见爸爸来了,她拉断铰链,打开盒子,把她母亲的相片给我;那一张她打算藏起来,当爸爸问怎么回事,我就说出来了.他把我得到的相片拿去了,又让她把她的给我;她拒绝了,他就......他就把她打倒在地,从项链上把那盒 子扯下来,用他的脚踏烂."
  "她挨打你喜欢看吗?"我问,有意鼓励他说下去.
  "我闭上眼睛,"他回答,"我看见我父亲打狗或打马,我都闭上眼睛,他打得真狠.但是一开始我是挺喜欢的......她既推我,就活该受罪.可是等爸爸走了,她把我叫到窗子前,给我看她的口腔被牙齿撞破了,她满口是血;然后她把相片的碎片都收集起来,走开了,面对着墙坐着,从此她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我有时候以为她是痛得不能说话.这样想我并不愿意!可是她不停地哭,真是个顽劣的家伙;而且她看起来是那么苍白,疯疯癫癫的样子,我都怕她啦."
  "你要是愿意的话,钥匙能拿到的吧?"我说.
  "能,只要我在楼上,"他回答,"可是我现在不能上楼."
  "在哪间屋子?"我问.
  "啊,"他叫,"我才不会告诉你在哪儿.那是我们的秘密.没人知道,就是哈里顿或齐拉也不知道.啊呀!你把我搞累了......走开,走开!"他转过脸去,依在他的胳臂上,又闭上了双眼.
  我考虑最好不用看到希刺克厉夫先生就走,再从田庄带人来救我的小姐.一到家,我的伙伴们看见我,都是惊喜异常的,他们一听到他们的小女主人平安,有两三人就要赶忙到埃德加先生的房门口前大声呼喊这个消息;但我愿意自己去通报这事.才几天的工夫,我发现他变得如此厉害呀!他带着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情躺着等死.实际年龄三十九岁的他,看起来却很年轻.至少,人家会把他当作年轻十岁.他想着凯瑟琳,因为他在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我摸着他的手说:
  "凯瑟琳就来了,亲爱的主人!"我低声说,"她挺好地活着;她就要来了;我希望,今天晚上."
  这消息引起的最初效果使我颤抖起来:他撑起半身,热切地向这屋子四下望着,接着就晕过去了.等他苏醒过来,我就把我们的被迫进门,以及在山庄的被扣留都说了.我说希刺克厉夫强迫我 进去;那是不大真实的.我尽可能少说反对林敦的话;也没把他父亲的禽兽行为全描述出来......我的用意是,只要我能够,我不想再增添他心灵的伤痛了.
  他推测他的敌人目的之一就是取得他私人的财产以及田地,好给他的儿子;或者宁可说给他自己;但使我主人疑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不能等自己死后再动手,而不知道他外甥几乎将要和他一同离开人世了.无论如何,他觉得他的遗嘱最好改一下:不必让凯瑟琳的财产由她自己支配了,他决定把这财产交到委托人手里,供她生前亨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后给她孩子用.按这方法,即使林敦死了,财产也不会落到希刺克厉夫先生手里了.
  我接受了他的吩咐后,就派一人去请律师,又派了四个人,配备了可用的武器,去把我的小姐从她的狱卒那里要回来.两批人都耽搁得很晚才回来.单人出去的仆人先回来.他说格林先生不在家,当他到律师格林先生家的时候,他不得已等了两个钟头,律师才回来.然后格林先生告诉他说他在村里有点小事要办;但他在早晨之前一定可以赶到画眉田庄.那四个人也没陪小姐回来.他们捎回口信说凯瑟琳病了......病得离不开她的屋子,希刺克厉夫不许他们去见她.我痛痛快快骂这些笨家伙一顿,因为他们听信了那套瞎话.我没把这话传给主人,决定天亮带一群人上山庄去,认真地大闹一番,除非他们把被监禁的人稳稳地交还我们手里.他父亲一定要见到她,我发誓,又发誓,哪怕让他死在他自己的门阶前也成!如果那个魔鬼想阻止这个.
  幸好,我省去了这趟出行和麻烦.我在三点钟下楼去拿一罐水,正提着水罐走过大厅时,这时前门一阵猛敲使我吓一跳."啊,那是格林,"我说,镇定着自己......"就是格林,"我仍然向前走,打算让别人来开门;可是门又敲起来:声音不大,仍然很急促.我把水罐搁在栏杆上,连忙自己开门让他进来.中秋的满月在外面照得很亮.那不是律师.我那可爱的小女主人跳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哭泣着:"艾伦,艾伦!爸爸还活着吧?"
   "是的,"我叫着,"是的,我的天使,他还活着,感谢上帝,你平平安安地又跟我们在一起啦!"
  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却想跑上楼到林敦先生的屋子里去;我迫她坐在椅子上,叫她喝点水,又把她那苍白的脸洗洗,用我的围裙把她的脸擦得微微泛红.然后说我必须先去说一声她来了,又求她对林敦先生说,她和小希刺克厉夫在一起是很幸福的.她愣住了,可是马上就明白我为何劝她说假话,她向我保证她不会诉苦的.
  我不忍待在那儿看他们见面.我在卧房门外站了一刻钟,简直不敢走近床边.但是,一切都很安宁:凯瑟琳的绝望如同她父亲的欢乐一样都没有表露出来,表面上,她镇静地扶着他;他抬起他那像是因狂喜而张大的眼睛盯住她的脸.
  他死得有福气,洛克乌德先生,他就是这样死的:他亲亲她的脸,低声说:"我去她那儿了;你,宝贝孩子,将来也要到我们那儿去的!"就再也没动,也没说话;但他那狂喜的明亮的凝视一直延续着,直到他的脉搏不知不觉地停止,他的灵魂离开了.没人能注意到他去世的准确时刻,那是十分安静地离开人世的.
  也许凯瑟琳把她的眼泪耗干了,也许悲哀太沉重,以致哭不出来,她就这么眼中无泪地坐在那里直至日出:她坐到中午,还要待在那儿对着灵床呆想,但是我坚持要她走开,休息一下.好的是我把她劝开了,因为午饭时律师来了,他已经到过呼啸山庄,得到了如何处理的指示.他把自己交待给希刺克厉夫先生了:这就是他在我主人召唤以后迟迟不来的原因,还好,在他女儿来到之后,他根本没有想到过那些尘世间的种种事务.
  格林先生自行承担起责任,安排一切事情以及安排这地方的每一个人.他把所有的仆人,除我之外,都辞退了.他还要行使他的委托权,坚持埃德加.林敦不能葬在他妻子旁边,而要葬在教堂里,和他的家族在一起.无论如何,遗嘱阻止那样行事,我也高声抗议,反对任何违背遗嘱指示的行为.丧事匆匆地办完了.凯瑟琳,如今 的林敦.希刺克厉夫夫人,经准许住在田庄,直至她父亲起灵为止.
  她告诉我说她用她的痛苦终于打动了林敦,他冒险放走了她.她听见我派去的人在门口争论,她听出了希刺克厉夫的回答中的意思.那使她不顾死活了.林敦在我走后就被搬到楼上小客厅里去,他被吓得趁他父亲还没有上楼,就拿到了钥匙.他很机敏地把门开开并又重新上了锁,可没把它关严;当他该上床时,他要求跟哈里顿睡,他的请求这回算是被批准了.凯瑟琳在天亮前偷偷溜出去.她不敢开门,害怕那些狗要引起骚扰;她到那些空的房间,检查那里的窗子;很幸运,她走到她母亲的房间,她从那里的窗台上好不容易出来了,利用靠近的枞树,溜到地上.她的同谋者,尽管想出了他那怯懦的策略,但还是吃尽了苦头,为了这次逃脱的事儿.

  第二十九章
  办完丧事的那天晚上,我的小姐和我坐在书房里;一会儿哀伤地思虑着我们的损失......我们中间有一个是绝望地思索着,一会儿又在推测那黯淡的未来.
  我们一致认为对凯瑟琳来说,最好的命运就是答应她继续在田庄住下去;至少是在林敦活着的时候;也准许他来和她在一起,而我还是当管家.那仿佛是简直不敢希望的太有利的安排了;但我还有这样的希望,而且一想到可以保留我的家,我的职务,还有,最重要的是,我那可爱的年轻的女主人,我就开始高兴起来;不料,这时有一个仆人......被遣散却还未离去的一个......急匆匆地冲进来说"那个魔鬼希刺克厉夫"正穿过院子走来;他要不要当他面就把门闩上?
  即使我们真气得吩咐他闩门,也来不及了.他无视礼貌,没有敲门,也没通报他的姓名:他是主人,利用了作主人的特权,直接走进来,没说一个字.向我们报告的人的声音把他引进书房来;他进来了,作个手势,让他出去,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是十八年前他作为客人被引进来的那间:同样的月亮从窗外照进来;外面还是同样的一片秋色.我们还没有点蜡烛,但是整个房间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墙上的肖像:林敦夫人漂亮的头像,和她丈夫文雅的头像.希刺克厉夫走到炉边.时间也没有把他改变多少.还是这个人:他那发黑的脸稍微发黄些,也宁静些,他的身躯,或者重一两,并没有其他的不同.凯瑟琳一见到他就站起来想冲出去.
  "站住!"他说,并将她的胳臂抓住."不要再跑掉啦!你要去哪儿?我来是想把你带回家去的;我希望你作个孝顺的儿媳妇,不要再鼓励我儿子不听话了.当我发现他参与了这件事时,我不知道该怎么惩罚他是好,他是这么一个蜘蛛网,一抓就使他灭亡;可是等你瞧见他的样子你就知道他已经得到他应得的报应了!有天晚上,就是前天,我把他带下楼来,把他放在椅子上,这以后再也没碰过他.屋里只剩我们俩个,哈里顿我让他出去了.过两个钟头,我叫约瑟夫再把他带上楼去;自那以后我一到他跟前就像一个摆脱不了的鬼似的缠住他的神经;即使我不在他旁边,我猜测他也常常看得见我.哈里顿说他夜里常一连几个钟头的醒着,大叫,让你去保护他,以免受我的害;不管你是否喜欢你那宝贝的伴侣,你一定得去:现在他归你管了;我把对他的一切兴趣全让给你."
  "为什么不让凯瑟琳留在这儿,"我恳求着,"也叫林敦少爷到她这儿来吧,既然你恨他们俩,你是不会想念的,当他们不在时;他们只会使你的硬心肠每天烦恼罢了."
  "我要为田庄找一个房客,"他回答,"而且我当然要我的孩子们在我身边.此外,那个丫头既有饭吃,就要干活.我不打算在林敦去世后使她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现在,赶快准备好吧,不要逼我来强迫你."
  "我要去的,"凯瑟琳说."林敦是我在这世界上所能爱的一切了.虽然你已经努力使他令我厌恶,也使我令他厌恶,可是你无法使我们互相仇恨.当我在旁边的时候,我不怕你伤害他,我也不怕你吓唬我!"
  "你是一个夸口的勇士,"希刺克厉夫回答,"我不会去伤害他,在喜欢你的同时;你要受尽折磨,能有多久就受多久.不是我使他让你厌恶......而是他自己的好性情使你厌恶.他恨透了你的遗弃和这后果;对于你这种高尚的爱情你不要期待感谢吧.我听见他很生动地对齐拉描述着他要是跟我一样强壮,他就要如何如何了;这种心思,他已经有了,他的软弱正促使他的机灵更敏锐地去寻求一种东西代替力气."
  "我知道他的脾性坏,"凯瑟琳说,"他是你的儿子.可是我高兴我天性比较好,可以原谅他;我知道他爱我,所以我也爱他.希刺克厉夫先生,没有一个人会爱你;你无论把我们搞得多惨,我们一想到你的残忍产生于你更大的悲哀中,我们还是等于报过仇了.你不是很悲惨吗?寂寞,像魔鬼似的,而且同样像魔鬼似的嫉妒心也重吧?没有人爱你......你死了,没有人哭你!我可不愿意是你!"
  凯瑟琳带着一种凄凉的胜利口气说.她仿佛决心进入她的未来家庭的精神中去,用敌人的悲哀增添自己的快乐.  
  "要是你再站在那儿一分钟的话,你马上就要因为你这样神气而难过啦."她的公公说,"滚,妖精,收拾你的东西去!"
  她轻蔑地退开了.等她走后,我就开始要求齐拉在山庄的位置,请求把我的让给她;但是他根本不答应.他叫我别说话;然后,他第一回瞅瞅这房间,而且望了望那些肖像.仔细看了林敦夫人的肖像后,他说:"不是因为需要,我才把它带回家,可......"他猛然转身面向壁炉,带着一种,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形容,只好说这算是一种微笑吧,他接着说:"我要告诉你我昨天作什么来着!我找到了给林敦掘坟的教堂司事,就叫他把她的棺盖上的土拨开,我打开了那棺木.我当时曾想我将来也要埋在那儿;我又看见了她的脸......还是那模样!......他把我赶开费了很大的劲;可是他说如果吹了风那就会起变化,所以我就把棺木的一边敲松,又盖上了土;不是靠林敦那边,滚他的!我愿将他用铅焊住.我贿赂了那掘坟的人等我埋在那儿时,把它抽掉,把我的尸首也扒出来;我要这样搞法:等到林敦来到我们这儿,他就辨不出哪个是哪个了!"
  "你是非常恶毒的,希刺克厉夫先生!"我叫起来,"你扰及死者是多么无耻."
  "我没有扰及任何人,耐莉,"他回答,"我给自己一点安 宁而已.如今我将要舒服多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你也能使我在地下躺得安稳了.扰及她了吗?不!她扰了我日日夜夜,十八年以来......不断地......毫无怜悯地......直到昨夜;昨夜我平静了,我梦见我靠着那长眠者睡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的脸冰冷地偎着她的脸."
  "要是她已经化进泥土,或是更糟;那你还会梦见什么呢?"我说.
  "梦见和她一同化掉,而且还会更快活些!"他回答."你以为我害怕那样的变化吗?我掀起棺盖时,我原等待着会有这么一个变化:但是我很高兴它还没有开始,那要等到我和它一起变化.而且,除非我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印下了她那冷若冰霜的面貌的象,否则那种奇异的感觉是很难消除的.开始得很古怪.你知道我发狂了,在她死后;每天我永远在祈求她的灵魂回到我这儿来!我很相信鬼魂,我相信它们真正在我们中间生存!她下葬的那天,下了雪.晚上我到墓园那儿去.风刮得阴冷如冬......四周是一片凄凉.我不怕她那混蛋丈夫这么晚会荡到这幽谷中来;也没有别人会有事到那边去.我是独自一人,而且我知道就这两码厚的松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我对自己说......'我要把她再抱在我的怀里!如果她是冰冷的,我就认为是北风吹得我冷;如果她不动,那她是在睡觉.,我从工具房拿到一把铲子,开始用尽全力去掘......挖到棺木了;我用我的手来搞;钉子四周的木头开始咯吱作响;我想要找的东西,我马上就要得到了,那时我仿佛听到上面有人叹气,就在坟边,而且俯身向下.'如果我能掀开这个,我咕噜着,'我愿他们用土把我们俩都埋起来!,我就更拚命地掀.又有一声叹息响在我耳边.我仿佛觉得那叹息的暖气代替了那夹着雨雪的风.我知道这些活物并没有血脉之躯;但是,正如人们感到在黑暗中有什么活人走过来,可又并不能辨别是什么一样,我也那么确切地感到凯蒂在那儿:不是在我脚下,而 是在地上.从我心里涌出来一种突然的轻松愉快的感觉,流遍四肢.我放弃了我那悲痛的工作,马上获得了慰藉:说不出来的慰藉.她和我同在,当我又填平墓穴时,她逗留着,并且又领我回家.你若想笑,你尽管笑;可是我确信我在那儿看见了她.我确信她跟我在一起,我怎能不跟她说话?到了山庄,我冲到门前,很匆忙.门锁上了;我记得,那个可诅咒的恩萧和我的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记得我停下来,把他踢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就急忙上楼,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里.我急切地向四周望......我觉得她在我身边......我几乎看得见她,可是我看不见!我当时急得要冒出血来,出于苦苦的渴望......出于狂热的祈求只求看她一眼!我一眼也看不到.正如她生前像魔鬼似的捉弄我!而且,自此以后,或多或少,我总是被那种不可容忍的折磨所捉弄!地狱呀!我的神经总是这么紧张;要是我的神经不像羊肠线,那早就松弛到林敦那样衰弱的地步了.仿佛我一走出去就会遇见她,当我同哈里顿坐在屋里的时候,当我在旷野散步的时候,仿佛我一回去就会遇见她.当我从家里出来时,我急着回去;我肯定!她一定是在山庄的什么地方,而当我在她屋子里睡觉时......我又非出来不可.我躺不住;因为我刚闭上眼,她要么就是在窗外,要么就溜进窗格,要么走进屋里来,要么像她小时候那样,将她可爱的头枕在我的枕上,而我必须睁开眼睛看看.因此我一夜间睁眼闭眼一百次......永远是失望!它折磨我!我常常大声呻吟,以至于那个老流氓约瑟夫一定以为是我的良心在我躯体里捣鬼.现在,既然我看见了她,我平静了......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是一种奇怪的杀人方式:不是一寸寸的,而是像头发丝那样的一丝丝地割,用幽灵样的希望来引诱我已经十八年!"
  希刺克厉夫停下来,擦擦他的额头;他的头发粘在上面,全被汗浸湿了.他直盯着壁炉的红红的余烬,眉毛并没皱起,却扬得高高地挨近鬓骨,减少了他脸上的阴沉神色,他有一种特别的烦恼样子,还有对待一件全神贯注的事情时那种内心紧张的痛苦神情.他只是一半对着我说话,我一直不开口.我不喜欢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对那肖像的冥想,他把它取下来,把它靠在沙发上,以便更好地注视,就在这么专心看着的时候,凯瑟琳进来了,宣布她已准备好了,就等她的小马装鞍了.
  "明天送过来吧,"希刺克厉夫对我说;然后转向她,他又说:"今晚天气不错,你可以不用你的小马,而且你在呼啸山庄也用不着小马;不论你作什么样的旅行,你可用你的脚来侍候自己.来吧."
  "再见,艾伦!"我亲爱的小女主人低声说.当我被她亲时,她的嘴唇冰凉."来看我,艾伦,别忘了."
  "当心你不要作这种事,丁太太!"她的新父亲说,"我要跟你说话时,我肯定会到这儿来.我可不让你偷偷到我家去!"
  他作个手势叫她走在他前面;她回头望了一眼,令我心如刀绞,她服从了.我在窗前望着他们顺着花园走去.希刺克厉夫把凯瑟琳的胳臂夹在他的胳臂里;虽然她当初显然反对这样作;他迈开大步把她带到小路上,他们被那边的树木遮住不见了.

  第三十章
  我曾去过山庄一次,但是自从她离开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她;约瑟夫用手把着门,不许我进去,当我去问候她时.他说林敦夫人"完蛋啦",主人不在家.齐拉告诉给我他们过日子的一些情况,不然我简直不知道到底谁死,谁活.她认为凯瑟琳太傲慢,她也不喜欢她,我从她的话里猜得出来.我的小姐初去时曾要她帮点忙;可是希刺克厉夫叫她只管自己的事,让他儿媳妇自己照料自己;齐拉本是一个心胸狭窄的.自私自利的女人,就挺情意地服从了.凯瑟琳对于这种怠慢表示出了孩子气的恼怒;用轻蔑来相报,这样就连我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也是她的敌人了,记下了仇,好像她做了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似的.大概六星期以前,就在你来之前不久,那天我们在旷野上相见了,我曾和齐拉长谈;以下就是她告诉我的.
  "林敦夫人所作的第一件事,"她说,"在她一到山庄时,就是跑上楼,而对我和约瑟夫都没打个招呼,说声晚上好;她把自己关在林敦的屋子里,一直待到早上.后来,当主人和恩萧用早餐时,她到大厅里来,全身哆嗦地问道是否可以请个医生来?因为她的表弟病得很重.
  "'我们知道!,希刺克厉夫回答,'我不想在他一文不值的生命上花一个铜子了!,
  "'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要是没人帮助我,他就要死了!,
  "'走出这间屋子,,主人叫道,'永远别在我面前提到他.这儿没有人关心他怎么样.你若是关心,就去作看护吧.要是你不,就把他锁在里面,离开他.,
  "然后她开始来缠我,我说我对这烦人的东西已经累够了;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她的事就是侍候林敦:是希刺克厉夫让我把那份工作交给她的.
  "他们怎么过的,我也说不出来,我猜想他总是发脾气,而且日夜地哭嚎,她难得有会儿休息;从她那发白的脸和迷迷瞪瞪的眼睛可以猜出,她有时到厨房里来,样子很狼狈,好像想求人帮忙,但是我可不打算违背主人:我从来不敢违背他,丁太太,虽然我也觉得不请肯尼兹大夫来不对,可那与我没关系,也不必由我来劝或者抱怨;多管闲事是我不愿做的.有一两次,我们都上床睡了,我偶尔又打开我的屋门,却看见她坐在楼梯顶上哭;我就马上关上门,生怕我被感动得去干预.那时我确实可怜她;可你知道,我还是不愿意丢掉我的饭碗呀.
  "最后,一天夜里她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我的屋子,她说的话把我都吓糊涂了.'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他的儿子要死了......这次我确定他是要死了.马上起来,告诉他.,
  "说完这话,她走开了.我又躺了一刻钟,一边静听,一边发抖.没有动静......这所房子没声音.
  "'她搞错了,,我自言自语.'他病好啦.我用不着打扰他们.,我就瞌睡起来.可是我的睡眠第二次被尖锐的铃声打断了......这是我们唯一的铃,特意给林敦装置的;主人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叫我通知他们,那个声音不要再让他听见.
  "我传达了凯瑟琳的话.他自言自语地咒骂着,几分钟后他拿着一根燃着的蜡烛出来,向他们的屋子走去.我也跟着.希刺克厉夫夫人坐在床边,手抱着膝.她公公走上前,用烛光照照林敦的脸,望望他,又摸摸他;然后他转身面朝她.
  "'现在......凯瑟琳,,他问,'你感觉怎么样?,
  "她没吭声.
  "'你感觉怎么样,凯瑟琳?,他又问.
  "'他是平安了,我是自由了,,她回答,'我应该感到很好过......可是,,她接着说,带着一种她无法掩藏的悲苦,'你们丢下我一个人跟死亡斗争这么久,我感到的和看见的只有死亡!我感觉就像死了一样!,
  "她看上去跟死了一样!我给她一点酒.哈里顿和约瑟夫被铃声和脚步声吵醒了,在外面听见我们说话,现在进来了.我相信约瑟夫挺高兴这个孩子死去;哈里顿仿佛有点不安:不过他盯住凯瑟琳比想念林敦的时间还多些.但是主人让他继续去睡,而我们也不要他帮忙.然后他叫约瑟夫把遗体搬进他房间,也叫我回屋,留下希刺克厉夫夫人自己.
  "早上,他叫我去对她说务必要下楼吃早餐:她已经脱了衣服,好像要睡觉了,说她不舒服;对于这个我简直不觉奇怪.我告诉了希刺克厉夫先生,他答道:'好吧,由她去,等出殡后再说;常常去看看她需要什么就给她拿去;她一见好就告诉我.,"
  据齐拉说,凯蒂在楼上待了两个星期;齐拉一天看她两次,本想对她友好些,可是尽管齐拉想友好地对她,却被她傲慢而且干脆地拒绝了.
  希刺克厉夫上楼去过一次,给她看林敦的遗嘱.他把他全部的以及曾经是她的动产全遗赠给他父亲:这可怜的东西是在他舅舅去世,凯瑟琳离开一星期的那段时期受到威胁,或是诱骗,写了那份遗嘱的.至于田地,因为他还未成年,他不过问.不管怎样,希刺克厉夫先生也根据他妻子的权利,以及他的权利把它拿过来了;我想是合法的;毕竟,凯瑟琳无钱无势,对他的产权是干预不了的.
  "始终没有人走近她的房门,"齐拉说,"除了那一次.只有我,也没有人问及她.她第一次下楼到大厅里来是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送饭的时候我看到,她喊叫说她再待在这冷地方可受不了啦;我告诉她说主人要去画眉田庄了,恩萧和我用不着阻拦她下楼;一听见希刺克厉夫的马奔驰而去,她穿着黑衣服出现了,她的黄卷发梳在耳后,朴素得像个教友派教徒:她没法把它梳通.
   "在星期日约瑟夫和我经常到礼拜堂去."(你知道,现在教堂没有牧师了,丁太太解释道;他们把吉默吞的美以美会或是浸礼会的地方,我说不出是哪一个,叫作礼拜堂.)"约瑟夫已经走了,"她接着说,"但是我想我还是待在家里合适些.年轻人有个年纪大的守着是会很好的;哈里顿,虽然非常羞怯,却不是品行端正的榜样.我让他知道他表妹也许要和我们一道坐着,她总是守安息日的;所以当她待在那儿的时候,他最好别搞他的枪,屋里的零碎事也别做.他听到这消息就脸红了,还看看他的手和衣服.一会儿工夫鲸油和枪弹药全收起来了.我看他有意要陪她;我根据他的作法猜想,他想使自己体面些;所以,我笑起来,主人在旁我是不敢笑的,我说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帮他忙,而且嘲笑他的慌张.他又不高兴了,开始咒骂起来.
  "现在,丁太太,"齐拉接着说,她看出了我轻视的态度,"你也许认为你的小姐太好,哈里顿先生配不上;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承认我很想把她的傲气压一下.现在她所有的学问和文雅对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和你或我一样的贫穷:更穷,我敢说,你是在攒钱,而我也同样在努力."
  哈里顿允许齐拉帮他忙,她把他奉承得性情变温和了,所以,当凯瑟琳进来时,据那管家说,她以前的侮蔑他也忘了一半,努力让自己彬彬有礼.
  "夫人走进来了,"她说,"象个冷冰冰的冰柱似的,又像个公主似的高不可攀.我起身把我坐的扶手椅让给她.不,她以翘起鼻子来对待我的殷勤.恩萧也站起来了,请她坐在高背椅上,坐在炉火旁边:他说她一定饿了.
  "'一个多月我一直饿着,,她答道.尽力轻蔑地念那个'饿,字.
  "她自己搬了张椅子,摆在离我们俩都相当远的地方.等到她坐暖和了,她开始向四周望着,发现柜子上有些书;她马上站起来,想够到它,可是它太高了.她的表哥望着她试了一会,最后鼓起勇气去帮她;她兜起她的衣服,他一本一本拿下来装满了一 兜.
  "这对于那个男孩子已是一大进步了.她没有谢他;但她接爱他的帮助,就使他很感激了,在她翻看这些书时,他还大胆地站在后面,甚至还弯腰指点引起他的兴趣的书中某些古老的插画;他也没有因她把书页从他手指中猛地一扯的那种无礼态度而受到挫折:他挺乐意地走开些;而不去看书却望着她.她继续看书,或者找些什么可看的.他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到研究她那又厚又亮的卷发上: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他.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作了什么,只是像个孩子被一根蜡烛所吸引一样,终于他先是死盯着,后来却开始碰它了,他伸出他的手摸摸一绺卷发,轻轻的,仿佛那是一只鸟儿.她猛地转过身来,就像他在她的脖子上捅进一把小刀似的.
  '快滚开!你怎么敢碰我?你呆在这儿要干什么?,她以一种厌恶的语调大叫,'我受不了你!要是你走近我,我又要上楼了.,
  "哈里顿先生向后退,显得要多蠢就有多蠢;他很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她继续翻她的书,又过了半个钟头;最后,恩萧走过来,对我小声说:
  "'你能请她念给我们听吗,齐拉?我都闲腻了:我很喜欢......我会喜欢听她念的!就说你自己请她念,别说我要求她.,
  "'哈里顿先生想让你给我们念一下,太太,,我马上说.'他会十分高兴......他会非常感激的.,
  "她皱起眉头,抬起头来,回答道:
  "'哈里顿先生,还有你们这一伙人,请放明白点:你们所表示的一切假仁假义我都拒绝!我看不起你们,对你们任何一人我都无话可说!当我宁愿舍命想听到一个温和的字眼,甚至想看看你们中间一个人的脸的时候,你们都躲开了.可是我并不想对你们诉苦!寒冷将我逼到这里;不是来给你们开心或是跟你们陪伴的.,
  "'我作了什么错事啦?,恩萧开口了.'干吗要怪我呢?,
   "'啊!你是个例外,,希刺克厉夫夫人回答,'你关不关心我我从来就不在乎.,
  "'但是我不止一次提过,也请求过,,他说,她的无礼激怒了他,'我求过希刺克厉夫先生让我替你守夜.,
  "'住口吧!我宁可走出门外,或者去任何地方,也不想听到你那讨厌的声音!,我的夫人说.
  "哈里顿咕噜着说,在他看来,她还是下地狱去的好!他取下他的枪,不再约束自己不干他的礼拜天的事了.现在他挺随便地说话了;她立刻看出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孤寂合适些:但已开始下霜了,她虽然骄傲,也被迫逐渐地和我们接近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我的好意只换来她的讥讽.从那以后,我和她一样板着脸,爱她的或喜欢她的人在我们中间没有,她也不配有;因为,谁对她说一个字,她就缩起来,对任何人都不尊敬.甚至她对主人也会发火,并且也不怕他打她;越挨打,她就变得越狠毒."
  当初,听了齐拉这一段话,我就决定离开我的住所,找间茅舍,叫凯瑟琳和我一块住:可是要希刺克厉夫先生答应,就像要他给哈里顿一所单独住的房子一样;目前我找不出补救办法来,除非她再嫁,我又无能为力筹划这件事.
  丁太太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尽管有医生的预言,我还是很快地恢复了体力;虽然这不过是元月的第二个星期,但是我打算就在这一两天内骑马去呼啸山庄,去通知我的房东我将在伦敦住上半年,而且,若是他愿意,在十月后他可以另找房客来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在这里过一个冬天了.

  第三十一章
  昨天晴朗,恬静而寒冷.我按我原来的打算到山庄去了:我的管家求我代她给她的小姐捎个短信,我没有拒绝,因为这个可尊敬的女人并未觉得她的请求有什么奇怪.前门开着,可是像我上次拜访一样,那专为提防外人的栅门是拴住的:我敲了门,恩萧应声从花圃中出来了;他解开了门链,我走进去.作为一个乡下人,他这个家伙是够漂亮的.这次我格外注意他,可是显然他的优点他却一点也不善于利用.
  我问希刺克厉夫先生是否在家?他回答道,不在;但他在吃饭时会在家的.那时是十一点钟了,我就宣称我打算进去等他;他听了就立即将他的工具丢下,陪我进去,这并不是代表主人,而是执行看家狗的职务而已.
  我们一同进去;凯瑟琳在那儿,正在准备蔬菜为午饭时吃,这样她也算是在出力了;她比我第一次见她时显得更阴郁也更没精神.她简直没抬眼睛看我,像以前一样无视一般形式的礼貌,并始终没稍微点下头来回答我的鞠躬和问候早安.
  "她看来并不怎么惹人喜欢."我想,"不像丁太太想使我相信的那样.她的确是个美人,但不是个天使."
  恩萧执拗地让她将蔬菜搬到厨房去."你自己搬吧."她说,她把那些一推;而且在窗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在那儿她用她怀中的萝卜皮开始刻些鸟兽形.我走近她,假装想看看花园景致,而且,在我看来,很灵巧地把丁太太的短笺丢在她的膝盖上了,并没让哈里顿注意到......可是她大声问:"那是什么?"并冷笑着把它丢开了.
  "你的老朋友,田庄管家,给你的信."我回答,对于她揭穿 我的好心的行为很感生气,深怕她把这视作是我自己的信了.她听了这话本可以高兴地拾起它来,可是哈里顿胜过了她.他抓到手,塞在他的背心口袋里,说希刺克厉夫先生得先看看.于是,凯瑟琳将脸默默背过去,而且偷偷地掏出她的手绢,把她的眼睛擦了擦;她的表哥,在为压下他的软心肠挣扎了一番后,又把信抽出来,十分不客气地丢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凯瑟琳拿到了,读得很真切;然后,她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地问我几句关于她以前的家的情况;并且呆望着那些小山,喃喃自语着:
  "我多想骑着敏妮到那儿去!我多想爬上去!啊!我厌倦了......我被关起来啦,哈里顿!"她将她那漂亮的头仰靠在窗台上,一半是打哈欠,一半是叹息,陷入一种茫然的悲哀状态;不管,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在注意她.
  "希刺克厉夫夫人,"我默坐了一会后说,"你还不知道我是你的一个熟人吧?我对你很感亲切,我认为你不肯过来跟我说话是奇怪的.我的管家总是谈及你,还称赞你;如果我回去没有捎回一点关于你或是你给她的消息,只说你收到了她的信,而且没说什么,她将会非常失望的!"
  她看来似乎对这段话很惊讶,就问:
  "艾伦喜欢你吗?"
  "是的,很喜欢."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千万跟她说."她接着说,"我想给她回信,可是我没有写字用的东西:连一本可以撕下一张纸的书都没有."
  "没有书!"我叫着."假如我有发问自由的话,你在这儿没有书怎么过得下去呢?虽然我有个很大的书房,可我在田庄还往往很闷;如果要拿走我的书,我就要拚命啦!"
  "当我有书的时候,我总是看书,"凯瑟琳说,"而希刺克厉夫向来不看书;所以他就起了念头把我的书毁掉.我好几个星期还没看到一本书.只有一次,我翻翻约瑟夫藏的宗教书,把他惹得大怒;还有一次,哈里顿,我在你屋里看到一堆秘密藏起来的 书......有些拉丁文和希腊文,还有些故事和诗歌:都是老朋友.诗歌是我带来的......你把它们收起来,像喜鹊收集钥匙似的,只是爱偷而已......它们对你并无用;不然就是你恶意把它们藏起来,既然你不能享受,别人也休想.或者是你出于嫉妒,给希刺克厉夫先生出主意把我的珍藏抢去吧?但是大多数的书写在我的脑子里,而且刻在我的心里,你是从我这夺不走的!"
  当他表妹宣布了他私下收集文学书时,恩萧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恼怒地否认对他的指控.
  "哈里顿先生热望着增长他的知识."我为他解围说."他不是嫉妒你的学识,而是想与你的学识竞争.几年后,他也会成为一个学者."
  "同时他却要我变成一个呆瓜."凯瑟琳回答."是的,我听他自己试着拼音朗读,他搞出多少错来呀!但愿你再念一遍猎歌,同昨天念的那样:那真太可笑了.我听见你念的,我听见你翻字典查生字,然后咒骂着,因为你读不懂那些解释!"
  他显然感觉很沮丧,他先是因为愚昧无知而被人嘲笑,而后为了努力改掉它却又被人嘲笑.我也有类似的看法;我记得丁太太所说的关于他最初曾打算冲破他从小养成的蒙昧的轶事,我就说:
  "可是,希刺克厉夫夫人,我们每人都有个开始,每个人跌跌爬爬在门槛上.要是我们老师只会嘲弄而不帮助我们,我们还要跌跌爬爬哩."
  "啊."她回答,"他的成就我并不想限制:可是,他没有权利来把我的东西据为己有,而且用他那些讨厌的错误和不正确的读音使我觉得可笑!这些书,包括散文和诗,都由于一些别的联想,因此对于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极不情愿在他的口里把这些书败坏亵渎!况且,他恰恰从所有的书中,选些我最爱背诵的几篇,好像是故意捣乱似的."
  哈里顿的胸脯默默地起伏了一下:他是在一种严重的屈辱与愤怒的感情中苦斗,要压抑下去是不容易的事.我站起来,出于一种想解除他的困窘的高尚念头,便站在门口,浏览外面的景致.他随着我,也离开了这间屋子;马上,有件事又出现了,他手中捧着半打的书,把它们扔到凯瑟琳的怀里,叫着:"拿去!我永远再不要听,不要念,也再不想它们啦!"
  "现在我也不要了,"她回答."我看见这些书就会联想起你,我就恨它们."
  她打开一本显然常常被翻阅的书,以一个初学者的拖长的声调念了一段,然后大笑,把书丢开."听着."她挑衅地说,开始用同样的腔调念一节古歌谣.
  但自尊心不会让他再忍受更多嘲笑.我听见了,而且也不是完全不赞成,一种用手来制止她那傲慢的舌头的方法.这个小坏蛋尽可能去伤害她表哥的感情,这感情虽然未经陶冶,却很敏感,体罚是他唯一向加害者清算和报复的方法.哈里顿随后就把这些书收集起来全扔入火里.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怎样的痛苦心情,才能使他在愤怒中献上这个祭品.我猜想,在这些书焚化时,他回味着它们所给过他的欢乐,以及他从这些书中预感到一种得胜的和说不尽的欢乐的感觉.我想我也猜到了是什么在激励他秘密研读.他原是满足于日常劳作和与粗野的牲口一样的享受的,直到凯瑟琳来到,他的生活道路才改变.因她的蔑视而感到羞耻,又希望得到她的赞许,这就是他力求上进的最初原因了,而他那上进的努力,既不能保护他避开轻蔑,又不能使他得到赞许,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结果.
  "是的,那就是像你这样的一个畜生,从那些书里所能得到的一切益处!"凯瑟琳叫着,吮着她那受伤的嘴唇,用愤怒的目光瞅着这场火灾.
  "闭上你的嘴!"他凶狠地回答.
   他的激动使他说不下去了.他急忙走到大门口,我让开道让他走过去.但是在他迈过门阶之前,希刺克厉夫先生走上砌道正撞见他,便抓着他的肩膀问:"干吗去这儿,我的孩子?"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便挣脱身子,独自去咀嚼他的悲哀和愤怒去了.
  希刺克厉夫在他背后凝望着他,叹了口气.
  "要是我妨碍了我自己,那才古怪哩,"他咕噜着,我在他背后他还不知道,"但是当我在他的脸上寻找他父亲时,一天天地找到的却是她!见鬼!哈里顿怎么这样像她?我简直不能看他."
  他眼睛看着地面,郁郁不欢地走进去.他脸上有一种不安的.焦虑的神情,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的;他本人也望着消瘦了些.他的儿媳妇,一在窗里看到他,就马上逃到厨房去了,所以只剩下我自己.
  "我很高兴看见你又出门了,洛克乌德先生,"他说,回答我的招呼."一部分是出于自私的动机:我不认为你在这荒凉地方的损失我能弥补.我不止一次地纳闷奇怪,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到这儿来的."
  "恐怕是一种无聊的奇想,先生,"这是我的回答,"不然就是一种无聊的奇想又要诱使我走开.下星期我要到伦敦去,预先通知你,我必须预先通知,我在我约定的租期十二个月之后,无意再保留画眉田庄了.我相信我不会再在那儿住下去了."
  "啊,真的;你已经不乐意在尘世之外流放了,是吧?"他说."可是如果你来是请求停付你所不再住的地方的租金的话,你将自费进行这趟旅行:我在催讨任何人该付给我的费用的时候是从来不讲情面的."
  "我来不是请求停付什么的,"我叫起来,大为恼火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跟你算,"我从口袋中取出记事簿.
  "不,不,"他冷淡地回答,"如果你回不来,你要留下足够的钱来补偿你所欠的债.我不忙.坐下来,跟我们共进午餐吧;一个保证不再来访的客人总是受欢迎的.凯瑟琳!开饭来,你在哪儿?"
  凯琴琳又出现了,端着一盘刀叉.
  "你可以跟约瑟夫一块吃饭,"希刺克厉夫暗地小声说,"在厨房待着,等他走了再出来."
  也许她没有想违法犯规的心思,很敏捷地服从他的指示.生活在蠢人和厌世者之中,她即使遇见较好的一类人,大概也不能欣赏了.
  在我的一边坐的是冷酷而阴沉的希刺克厉夫先生,另一边是一声不吭的哈里顿.我吃了一顿多少有点不愉快的饭,就早早地告辞了.我本想从后门走,以便最后看凯瑟琳一眼,还可以惹惹那老约瑟夫;可是哈里顿奉命牵了我的马来,而主人又亲自陪我到门口,因此我未能如愿.
  "这家人生活得多沉闷啊!"我骑着马在大路上走的时候想着."如果林敦.希刺克厉夫夫人和我恋爱起来,正如她的好保姆所期望的,而且一块搬到城里热闹环境中去,那对于她将是实现了一种比神话还更浪漫的事情了!"

  第三十二章
  一八○二年.九月我被北方一个朋友邀请去遨游他的原野,在我去他住所的旅途中,没料想来到了离吉默吞不到十五英里的地方.路旁一家客栈的马夫正在提着水饮我的马,这时有一车才收割的极绿的燕麦经过,他就问:"你们从吉默吞来的吧,啊!他们总是在别人收获了三个星期之后才收割.""吉默吞?"我再三念着......我在那地方的居留已经变得像梦一样模糊了."啊!我知道了.这儿离那有多远?"
  "过了山大概有十四英里吧,路不好走."他回答道.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使我忽然想去画眉田庄,那时还没到晌午,我想我不妨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夜,反正和在旅店里过夜是一样的.此外,我可以很方便地抽出一天工夫同我的房东处理事务,这样就省得我自己再来一趟了.休息了一会,我叫我的仆人去打听林里的路,我们的牲口由于旅途的跋涉劳累不堪,我们在三个钟头左右就到了.
  我把仆人留在那儿,独自沿着山谷走去.那灰色的教堂显得更灰色,那孤寂的墓园也更孤寂.我看见有一只泽地羊在啮着坟上的矮草.那是甜蜜的,温暖的天气......对于旅行是太暖些;但是这种热并不阻碍我享受这上上下下的悦人美景:如果我在临近八月时看见这样的美景,我担保它会诱使我在这寂静环境中度过一个月.那些被众山环绕的溪谷,以及草原上那些峻峭光秃的坡坡坎坎......冬天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为荒凉,夏天却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为神奇美妙.
  我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田庄,敲门等候准许进去;但是我可以从厨房烟囱里弯弯曲曲冒出的一圈细细的蓝色烟,断定出家里人已经搬到后屋了,而且他们没听见我来.我骑马到院子里.在走廊下面,有一个坐着编织东西的九岁或十岁的女孩子和一个靠在台阶上悠然抽烟斗的老妇人.
  "丁太太在里面吗?"我问那妇人.
  "丁太太?没有!"她回答,"她不住在这儿;她上山庄去啦."
  "那么,你是管家吧?"我又问.
  "是啊,我管这个家,"她回答.
  "好,我是主人洛克乌德先生.不知是否有能让我住一夜的房间?"
  "主人!"她惊叫."喂,谁知道你要来呀?你应该捎个信来.这儿没有块地方干干净净,现在可没有!"
  她丢下烟斗匆忙地进去了;女孩子跟着,我也进去了.立刻就看出她所说的是真的,此外,我这不受欢迎的来临几乎把她搞昏了,我吩咐她镇静些.我愿出去溜达一下;同时她得把起坐间清理出一个角落让我吃饭.一个卧房清理出来就可以睡觉了.不用扫地掸灰,只需要一炉好火和干被单.她仿佛很乐意尽力,尽管她把炉帚当作火钳给戳进炉栅里去了,而且错用了她的好几个其他用具,但是我走开了,相信她会尽力准备好一个憩息地方等我回来.呼啸山庄是我计划出游的目的地.我刚离开院子,但又一个念头又使我回头了.
  "山庄上的人都好吧?"我问那妇人.
  "凡我知道的都好!"她回答,端着一盆热炭渣走开了.
  我原想问问丁太太为何丢弃了田庄,但在她这样忙的情况下打问她是不大合适的,所以我就转身走了,悠闲地散步去了,后面是落日残黑,前面是慢慢升起的月亮的淡淡的光辉......一个渐渐消退,另一个渐渐亮起来......这时我离开了园林,攀登上通向希刺克厉夫住所的石砌的支路.西边只剩下白天的一点失去光彩的琥珀色的光辉了,在我望得见那里之前;但是我还可以 借着那明媚的月亮看见小路上每一颗石子与每一片草叶.从大门外我还没爬出去,也没有敲门,门顺手而开.我认为这是一种改进.我的鼻孔又帮助我发现了另一件事,从那些亲切的果树林中飘散在空气中一种紫罗兰和香罗兰的香味.
  门窗都敞开着;但是,正如产煤地区的通常情况,一炉烧得红红的炉火把壁炉照得亮亮的:由这一眼望去所得的舒适之感使人是能够忍受那么多的热气的.但是呼啸山庄的房子是如此大,以致屋里的人有的是空地方来躲开那热力;因此屋子里的人都在一个离窗口不远的地方.在我进来之前,我可以看到他们,也可以听见他们说话,我便望着听着.这是被一种好奇心与嫉妒的混合感觉所驱使,当我留连在那儿的时候,那种混合感觉还滋长着.  
  "相......反的!"一个如银铃般的甜甜的声音说."你这傻瓜这是第三次了!我不再告诉你了.记住,不然我就要扯你的头发!"  
  "好,相反的,"另一个回答,是深沉而柔和的语调."现在,亲亲我,这样做很好."
  "不,先把它正确地念一遍,不要有一个错."
  那说话的男人开始读了.他是一个穿得很体面的年轻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在他面前有一本书.他的漂亮的容貌因愉快而焕发光彩,他的眼睛总是不安定地从书页上溜到他肩头上的一只白白的小手上,但是一旦被那人发现他这种心在在焉的样子,就让这只手在他脸上很灵敏地拍一下.有这小手的人站在后面;在她俯身指导他读书时,她的轻柔发光的卷发有时和他的棕色头发混在一起了;而她的脸......幸亏她的脸他看不见,不然他决不会这么安稳.我看得见;我怨恨地咬着我的嘴唇,因为我已经丢失了大有可为的机会,现在却只好傻盯着那迷人的美人了.
  课上完了......学生可没再犯大错,可是要求学生奖励,得到至少五个吻,他又慷慨地回敬一番.然后他们走到门口,从 他们的谈话里我断定他们大概要到旷野去散步.我猜想如果我这不幸的人在他附近出现,哈里顿.恩萧就是口里不说,心里也诅咒我到第十八层地狱里去.我觉得我自己非常自卑并且不祥,便偷偷地想转到厨房去躲着.那边也是进出无阻,我的老朋友丁耐莉坐在门口,一边做针线,一边唱歌.她的歌声不时地被里面的讥笑和放肆的粗野的话所干扰,那声音是很不合音乐节拍的.
  "苍天在上,即使我耳朵里从早到晚听咒骂,我也不要听你瞎叫唤!"厨房里的人说,这是回答耐莉的一句我听不清的话."真是从人皆知的丢脸呀,搞得我不能打开圣书,可你把荣耀归于撒旦,和这世上所产生的一切罪恶!啊,可现在你没什么出息,她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要被你们俩闹糊涂啦.可怜的孩子!"他又说,加上一声呻吟,"他中魔啦,我拿得准他是.啊,主啊,审判他们,因为我们这些统治者既没有王法,也没有公道!"
  "不!我想,不然我们还得坐着受火刑,"唱歌的人反唇相讥,"可别吵了,老头,像个基督徒似的念你的圣经吧,但不要管我.这是,安妮仙子的婚礼,......一个快乐的调子......跳舞时可用."
  丁太太刚要再开口唱,我走上前去;她一眼就认出我来,她跳起来,叫着......"好啊,天保佑你,洛克乌德先生!你怎么会想起这样就回来了?画眉田庄的所有东西都被收拾起来了.你应该先通个信儿给我们!"
  "我在那边安排好了,我可以暂时住一下,"我回答."明天我又要走了.你怎么搬到这儿来了,丁太太?告诉我吧."
  "在你去伦敦不久,齐拉辞去了,希刺克厉夫先生让我在这儿住下,一直等到你回来.可是,请进来啊!今天晚上你是从吉默吞走来的吗?"
  "从田庄来,"我回答,"她们乘这时候给我收拾住处,我 要跟你的主人结束我的事,因为我认为不可能再有另一个忙中偷闲的机会了."
  "什么事,先生?"耐莉说,我被领进大厅."他这时出去了.一时回不来."
  "房租的事."我回答.
  "啊,那么你一定得跟希刺克厉夫夫人接洽了,"她说,"或者倒不如跟我说.她的事情她还没有学会管理呢,我代她办,不会有别人啦."  我现出惊讶的神色.
  "啊,我猜你还没有听说希刺克厉夫去世吧."她接着说.
  "希刺克厉夫死啦!"我大吃一惊地叫道."多久了?"
  "三个月了,可是坐下吧,把帽子给我,这一切我都要告诉你.等一下,你还没有吃过什么吧,吃过了吗?"
  "我什么都不要;我已吩咐家里预备晚饭了.你也坐下来吧.他的去世我是绝没料到的!让我听听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一时不会回来......是那两个年轻人?"
  "不会回来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责备他们深更半夜还散步.可是他们不在乎.至少我们的陈年老酒你得喝杯吧;这会对你有好处的;你看来是疲倦了."
  我还没来得及推辞,她赶忙去取了.我听见约瑟夫在问:
  "象她这样年纪的人,还有人追求不是件了不得的丑事吗?而且,还从主人的地窖里拿酒出来!他还瞅着,呆着不动,可真该感到害臊."
  她没有停下来回嘴,马上又进来了,带着一个大银杯,我以相当的热忱称赞了那酒.这以后她就提供给我关于希刺克厉夫的历史的续篇.如她所解释的,他有一个"古怪"的结局.
  你离开我们还不过两个星期,我就被召到呼啸山庄来了,她说,为了凯瑟琳的缘故,我欢欢喜喜地服从了.第一眼看到她使我悲伤而又惊讶.自从我们分别以后,她变得那么厉害.希刺克厉夫先生并没有解释他为何又改变主意要我来这儿;他要找我来告诉他,他不愿再看到凯瑟琳了:我必须把小客厅作为我的起坐间,而且让她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不得不看见她一两次,那就足够了.她仿佛对这样安排很高兴;我一步步地偷偷搬运来一大堆书,以及其他她在田庄喜欢玩的东西;我妄自以为我们可以相当舒服地过下去了.这种妄想并没维持很久.凯瑟琳,当初满足了,不久就变得暴躁不安.一件事是她被禁止走出花园之外,春天来了,却把她关闭在狭小的范围内,这是十分冒火的事;另外就是我由于管理家务,也不得不经常离开她,所以她就抱怨寂寞,她宁可跟约瑟夫在厨房里拌嘴,也不愿寂寞地坐着.我并不在乎他们的争吵:可是,当主人要一个人呆在大厅的时候,哈里顿也往往不得不到厨房去!虽然开始时要么就是他一来她就离开,要么就是她安静地帮我作事,决不跟他说话或打招呼......虽然他也总是尽可能沉默寡言......但是没多久,她就改变她的作风了,变得不能让他安静了;议论他;批评他的笨相和懒散:对他怎么能忍受他所过的生活表示她的惊讶......他怎么能整晚上坐着死盯着炉火,打着瞌睡.
  "他就像条狗,不是吗?艾伦?"有一次她说,"或者是一匹套车的马吧!她的活由他来干,吃他的饭,还有睡觉,永远如此!他的思想一定是空虚乏味的!你从来没有作过梦么,哈里顿?你要是作过,梦见什么呢?可是你不会跟我说话."
  然后她望望他,但他既不开口,也不去望她.
  "现在也许他在作梦,"她继续说."他的肩膀也扭动着,像约诺女神在扭动她的肩膀似的.问问他,艾伦."
  "你要是不规矩,哈里顿先生要请主人叫你上楼了!"我说.她不仅是扭动她的肩膀,还紧握拳头,大有动武之势.
  "我知道当我在厨房的时候,干吗哈里顿总是不说话."又一次,她叫着."我会笑他,他也很怕.艾伦,你认为是吗?有一回他开始自学读书,我笑了,他就烧了书,走开了.他不是个傻子吗?"
  "那你是不是淘气了?"我说,"你回答我的话."
  "也许我是吧,"她接着说,"可是我没料到他这么呆气.哈里顿,如果我给你一本书,你现在肯要吗?我来试试!"
  她正在阅读的一本书被她放在他手上.他甩开了,咕噜着,如果她纠缠不休,他就要拧断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放在这儿,"她说,"放进抽屉里,我要上床睡觉去了."
  然后她小声叫我看着他是否动它,就走开了.但是他不肯走进来;所以我在第二天告诉了她,这令她大失所望.我看出她对他那执拗的抑郁和怠情感到难受;她的良心责备她不该把他吓得放弃改变自己:这件事她做得奏效了.
  但是她的机灵已在设法治疗这个伤痕,在我熨衣服,或干那些不便在小客厅里作的固定的工作时,她就带来一些挺有意思的书,大声给我念.当哈里顿在那儿时,她经常念到一个有趣的部分就停住,却敞开书走了:她反复这样作;可是他执拗得像头骡子;而且,他并不上她的钩,而在阴雨时他就和约瑟夫一道抽烟;他们像自动玩具似的坐着,在火炉旁一人坐一边,幸好岁数大的耳聋,听不懂她那套他所谓的胡说八道,年轻的又表示他不听她念的.天好的晚上,后者就出去打猎,凯瑟琳又打呵欠又叹气,逗我跟她说话,我一开始说,她却又跑到庭院或花园里去了;而且,作为一个最后的消遣手段,就哭开了,说她的生命是白费了的,她活腻了.
  希刺克厉夫先生,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跟人来往,已经差不多把恩萧从他的房间里赶出来了.由于三月初出了个事故,恩萧有几天不得不呆在厨房里.他的枪走火了,当他独自在山上的时候;碎片把他的胳膊伤了,在他能够到家之前已经流了好多血.结果是,他被迫在炉火边静养,直至恢复.有他在,凯瑟琳倒觉得挺合适:不论怎样,那使她更恨她楼上的房间了,她逼着我到楼下找事作,好和我作伴.
  在复活节之后的星期一,约瑟夫赶着几头牛羊到吉默吞市场去了.下午我在厨房忙着整理被单.恩萧坐在炉边角落里,神色阴沉,和往常一样,我的小女主人在玻璃窗上画图来打发时光,有时哼两句歌,有时低声喊叫,或者向她那个一个劲地抽烟,呆望着炉栅的表哥投送烦恼和不耐烦的眼光.当我对她说不要再挡我的亮时,她就挪到炉边上去了.她在干什么我也没大注意,可是,不一会,我就听她开始说话了:
  "我发现,要是你对我不这么烦躁,不这么粗野的话,哈里顿,我要......我很喜欢......我现在愿意让你作我的表哥."
  哈里顿没理睬她.
  "哈里顿,哈里顿,哈里顿!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她继续说.
  "去你的!"他带着不妥协的粗暴吼道.  "让我拿开那烟斗,"她说,小心地伸出手,把它从他的口中抽出来.
  在他想夺回来之前,烟斗已经被摔断了烟头,扔进火里了.他对她咒骂着,又抓起另一只.
  "停停,"她叫,"你非先听我说不可;我无法说话,在那些烟冲我脸上飘的时候."
  "见你的鬼!"他凶狠地大叫,"别跟我捣乱!"
  "不,"她坚持着,"我偏不:我不知道怎样你才能跟我说话,而你又下决心不肯理解我的意思.你笨的时候,我会说,我并没有什么用意,更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来吧,你要理我呀,哈里顿,你是我表哥,你要认我呀."
  "我对你和你那臭架子,还有你那套戏弄人的鬼把戏都没什么关系!"他回答."我宁可连身体带灵魂都下地狱,也不再愿看你一眼.滚出门去,马上,现在就滚!"
  凯瑟琳皱眉了,退到窗前的座位上,咬着嘴唇,试着哼起怪调儿来掩饰越来越想哭的趋势.
  "你该与你表妹和好,哈里顿先生,"我插嘴说,"既然她已后悔她的无礼了.有她作伴,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的.那会对你有很多好处的."
  "作伴?"他叫着,"她在恨我,认为我还不配给她擦皮鞋的时候和她作伴!不,就是让我作皇帝,我也不要再为求她的好意而受嘲弄了."
  "不是我恨你,而是你恨我呀!"凯蒂哭着,她的烦恼再也掩盖不住了."你就像希刺克厉夫先生那样恨我,而且恨得更厉害些."
  "你是一个该死的撒谎鬼,"恩萧开始说,"那么,为何有一百次都是因为我向着你,才惹他生气呢?而且,都是在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时候,......我会继续多次受欺侮,我就要到那边去,说是你把我从厨房里赶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向着我呀,"她回答,擦干她的眼泪,"那时候我难过,对每一个人都来气;可现在我感谢你,求你饶恕我:此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又回到炉边,坦诚地伸出她的手.他的脸阴沉发怒像雷电交加的乌云,坚决地握紧拳头,眼盯着地面.
  凯瑟琳本能地料想到,一定是那顽固的倔强,而不是由于讨厌才促成这种固执的举止;犹豫了一阵之后,她俯身轻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个小淘气以为我没看到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装极端庄的样子.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于是她脸红了,小声问......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艾伦?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须使个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吻打动了哈里顿,有几分钟,他很留心 不让他的脸被人看见,待他抬起脸时,他却迷瞪地不知朝哪边望是好.
  凯瑟琳忙着用白纸整整齐齐地包起一本漂亮的书,用一条缎带扎起来,写着送交"哈里顿.恩萧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这礼物交给指定的接受者.
  "告诉他,要是他接受,我就来教他念得正确,"她说,"要是他拒绝接受,我就上楼去,而且绝不去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热切地监视着我.我把话又说了一遍,哈里顿不肯把手指松开,因此我就把书放在他的膝盖上,它也没有被他打掉.我又回去忙我的事.凯瑟琳用胳膊抱着她的头伏在桌上,等待听到撕包书纸的沙沙声音;她悄悄地走过去,和她表哥静静地坐在一起.他直发抖,脸发红;他所有的莽撞无礼和执拗的粗暴全离弃了他.起初他还不能鼓起勇气来吐出一个字回答她那询问的表情,和她那喃喃的恳求.
  "说你饶恕我,哈里顿,说吧.只要说出那一个字来就会使我愉快的."
  他喃喃着,听不清他说什么.
  "作我的朋友你喜欢吗?"凯瑟琳又问.
  "不,你以后每天都会因我而感到羞耻的,"他回答,"你越了解我,就越觉得可羞;我可受不了."
  "那么,你不肯作我的朋友吗?"她问,微笑得像蜜那么甜,又凑近些.
  再往下谈了些什么,我就听不到了,但是,再抬头望时,我却看到两张如此容光焕发的脸俯在那已被接受的书本上,我相信双方已同意和解;敌人从今以后成了盟友了.
  他们研究的那本书尽是珍贵的插图,那些图画和他们所在的位置魔力都不小,使他们直至约瑟夫回家时还坐着不动.他,这可怜的人,一看见凯瑟琳和哈里顿坐在一条凳上,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完全给吓呆了.对于他所宠爱的哈里顿能容忍她来接近,他搞不清这是为什么:这对他刺激太深了,使他那天夜晚对这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他严肃地把圣经在桌上打开,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天的交易所得的脏钞票摊在圣经上,深深地叹几口气,这才泄露了他的情感.最后他把哈里顿从他的椅子上叫过来.
  "把这送给主人,孩子,"他说,"就在那儿.我要到我屋里去.这屋子对我们不大合适;我们可以溜出去另找个地方."
  "来,凯瑟琳,"我说,"我们也得'溜出去,了.我熨完衣服了,你打算走吗?"
  "还不到八点钟呢!"她回答,并不情愿地站起来."哈里顿,我把这本书搁在炉架上,我明天再拿点来."
  "无论你留下什么书,我都要拿到大厅去,"约瑟夫说,"你要是能找到,那才算怪事哩;所以,随你的便!"
  凯蒂威吓他说她的书要拿他的藏书来赔;她走过哈里顿身边时,微笑着,唱着,上了楼.我敢说,打她来到这所房子之后,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或者除她最初来拜访林敦的那几趟.
  亲密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并很快地发展着;虽然也遇到过暂时中断.恩萧不是靠一个愿望就能文质彬彬起来的,我的小姐也并非一个哲人,并非一个惯于忍耐的模范;可他们的心都向着同一个目的......一个是爱着,而且想着尊重对方,另一个是爱着而且想着被尊重,......他们都极力要最终实现这一目标.
  你瞧,洛克乌德先生,要赢得希刺克厉夫夫人的心是挺容易的.可是现在,我高兴你没有作过尝试.我所有的愿望中最高的就是这俩的结合.在他们结婚那天,我将不羡慕任何人了;在英国将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快乐的女人了.

  第三十三章
  那个星期一之后,恩萧仍然不能去作他的日常工作,为此就逗留在屋里,我很快发觉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小姐了.她比我先下楼,并且跑进花园里去,她曾看见过她表哥在那儿干些轻便活;当我去叫他们来吃早点的时候,我看见她已经说服他在醋栗和草莓的树丛里整理出一大片空地.他们正一起忙着把从田庄移来的植物栽下.
  在短短的半小时内竟完成这样的大破坏把我吓坏了;这些黑醋栗树是约瑟夫的宝贝,她偏偏在这些树当中选出布置她的花圃的地方.
  "好呀!这种事只要一被发觉,"我叫,"主人会全发现的.你们这样自由处理花园有什么借口呢?事已临头,我们可要有场热闹了:没有才怪呢,哈里顿先生,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糊涂,竟听从她的吩咐胡闹!"
  "我忘记这是约瑟夫的了,"恩萧回答,有点吓呆了,"但我要说这是我搞的."
  我们总是和希刺克厉夫先生一道吃饭的.女主人由我进行代替,干倒茶切肉的事,所以在饭桌上是少不了我的.凯瑟琳通常坐在我旁边,但是今天她却偷偷地靠近了哈里顿;我立刻看出她对于友谊比以前对于敌对关系还更不慎重.
  "现在,你千万记住别跟你表哥多说话,也别太注意他,"这就是在我们进屋时我低声的指示."那一定会把希刺克厉夫先生惹烦的,他就会对你们俩发脾气的."
  "我才不会呢,"她回答.
  过了一分钟,她侧身挨近他,并且把一些樱草插在粥盆里.
   他不敢在那儿跟她说话甚至不敢望她;可她仍逗他,有两次弄得他差点笑出声来.我皱皱眉,然后她向主人溜了一眼,主人心里正在想着其它事,没注意到和他在一起的人,这是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的;她一下子严肃起来,十分认真严肃地端详着他.随后她转过脸来,又开始她的胡闹;终于,哈里顿发出一声压抑的笑声.希刺克厉夫一惊;他的眼睛很快地把我们的脸扫视一遍.凯瑟琳以她习惯的神经质的却又是轻蔑的表情回望他,他是憎厌这种事的.
  "幸亏我够不到你,"他叫."你着了什么魔了,总是用那对凶眼睛不停地瞪我?垂下眼皮!不要再提醒我还有你存在.我还以为我已经治好你的笑了."
  "是我,"哈里顿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主人问.
  哈里顿望着他的盘子,没有再重复这话,希刺克厉夫先生看他一下,然后默默地继续吃他的早餐,想他那被打断了的心思.我们都快吃完了,这两个年轻人也小心地挪开一点,所以我料想那当儿不会再有什么乱子.这时约瑟夫却出现在门口,他那哆嗦的嘴唇和冒火的眼睛显出他已经发现他那宝贝的树丛受到劫掠了.他在检查那地方以前一定是看见过凯蒂和她表哥在那儿了,因为这时他的下巴动得像牛在反刍一样,并且他的话很多很难懂,他开始说:
  "给我工钱,我一定要走;我本打算就死在我侍候了六十年的地方;我心想我已经把我的书和我所有的零碎都搬到阁楼上去,把厨房让给他们;为的就是图个安静,撂下我自己的炉边本来很难,可我想我也办得到,可是,她把我的花园也给拿去啦,凭良心呀!老爷,我可受不了啦,你可以随便受屈......我可不习惯;一个老头儿可不能一下子习惯这些个新麻烦.我宁可拿个头到马路上去混饭吃!"
  "喂,喂,傻瓜!"希刺克厉夫打断他说,"说干脆点!你 怨什么?你要是和耐莉吵架,我可不管,她尽可以把你丢到煤洞里去,我才不管呢."
  "没有耐莉的事!"约瑟夫回答,"我不会为了耐莉而走掉......她现在也挺糟糕.谢谢老天!别人的魂她可偷不走!她从来就不怎么漂亮过,谁要瞧她都只能眨眼睛.那是你那调皮的.无礼的皇后,用她那大胆的眼睛和她那一贯任性的办法迷住了我们的孩子......直到......不!简直伤透了我的心啦!我为他作过的事,及我对他的照顾他全忘了,竟在花园里拔去了一整排最好的黑醋栗树!"说到这儿,他放声悲泣;他所感到的委屈,加上恩萧的忘恩负义及其处境危险的感觉使他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了.
  "这傻子是喝醉了吗?"希刺克厉夫先生问."哈里顿,他是不是在找你的碴?"
  "我拔掉两三棵树,"那年轻人回答,"可是我还要把它们栽上的."
  "你为何要拔掉它们呢?"主人说.
  凯瑟琳机敏地插了嘴.
  "我们想在那里种些花."她喊着."就怪我自己吧,因为是我要他拔的."
  "哪个鬼允许你动那地方一根树枝的?"她公公问,十分惊讶."谁叫你听从她的话的?"她又转身对哈里顿说.
  后者无言以对;他的表妹回答......
  "你不该吝惜几码地给我美化一下,我所有的土地都已经被你占有了!"
  "你的土地,你这狂妄的贱人!你从来没有什么土地!"希刺克厉夫说.
  "还有我的钱,"她接着说,回瞪他,同时啮着她早餐吃剩的一片面包皮.
  "住口......"他叫,"吃完了,快滚开!"
   "还有哈里顿的土地和他的钱."那胡闹的东西紧接着说."现在哈里顿和我是朋友啦,我要把你的事全告诉他!"
  主人仿佛愣了一下.脸色苍白地站起来,一直望着她,带着一种不共戴天的憎恨的表情.
  "如果你打我,哈里顿就要打你,"她说,"所以你最好坐下来吧."
  "如果哈里顿不能把你赶出这间屋子,我要把他打到地狱里去,"希刺克厉夫大发雷霆."该死的妖精!你竟找借口挑拨他来反对我?让她滚!你听见了吗?把她扔到厨房里去!丁艾伦,要是你再让我看见她,我就要杀死她!"
  哈里顿低声下气地想劝她走开.
  "把她拖走!"他狂野地大叫."你还要呆在这儿谈天吗?"他走近前来执行他自己的命令.
  "他不会服从你的,恶毒的人,决不会啦!"凯瑟琳说,"不久他也要像我一样地痛恨你."
  "嘘!嘘!"那年轻人责备地喃喃着,"你这样对他说话我不要听.算了吧."
  "可你总不能让他打我吧."她叫.
  "算了,别说啦!"他急切地低声说.
  太迟了.希刺克厉夫已经抓住了她.
  "现在,你走开!"他对恩萧说."该诅咒的妖精!这回她把我惹得受不住啦,我要让她永远后悔!"
  他揪住她的头发.哈里顿企图让他放开她的卷发,求他饶她这一次.希刺克厉夫的黑眼睛冒出火来.他仿佛打算把凯瑟琳撕得粉碎;我刚刚鼓起勇气去冒险解救,突然间他的手指松开了;他的手从她头上移到她肩膀上,注意地凝视着她的脸.然后他用手捂住他的眼睛,站了一会,显然是要镇定自己,又重新转过脸来对着凯瑟琳,勉强平静地说......"你要学着别让我发火,不然总有一天我真的会把你杀死的!跟丁太太去 吧,和她呆在一起,把你傲慢的话都说给她听吧.至于哈里顿.恩萧,如果我看见他听你的,我就要赶走他,让他自己在外混饭吃!你的爱情将使他成为一个流浪汉或一个乞丐.耐莉,快把她带走;你们所有的人都躲开我!都躲开我!"
  我把我的小姐带了出去.她能逃脱使她很高兴,也不想反抗了;那一个也跟着出来,希刺克厉夫先生自己一直待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劝凯瑟琳在楼上吃饭,可是,他一看到她的空座位,就叫我去找她.他吃得很少,没说一句话,然后就径直出去,表示他在晚上之前是不会回来的.
  这两个新朋友在他不在时就占据了大厅;在那儿我听见哈里顿严厉地阻止他的表妹揭露她公公对他父亲的行为.他说他不愿意忍受诽谤希刺克厉夫一个字;即便他是魔鬼,也无所谓,他还是站在他一边的;他宁可像往常那样让她骂自己一顿,也不会惹希刺克厉夫生气,凯瑟琳对这番话有点烦恼;可是他却有办法使她闭嘴,他问凯瑟琳要是他也说她父亲的坏话,她是否会高兴?这样她才理解到恩萧是把主人的名誉看得和他自己的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理智能打断的......是用习惯铸成的锁链,拆开它未免残忍.打那时起她表现出好心肠来,对于希刺克厉夫避免说抱怨和反对的话;也对我承认她很抱歉,因为她曾尝试在他和哈里顿之间煽起不和来.的确,我相信她自此以后从来没有当着哈里顿的面吐出一个字来反对她的暴君.
  这场轻微的不和过去后,他们又友好起来,并且在他们又是学生又是老师的各项工作上忙得不可开交.等我作完我的事,进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望着他们,感到定心和安慰,而且我竟然没有注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你知道,他们俩多少有点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对于其中的一个早就很满意;而现在,我敢说,另一个也会使我同样满意的.他那诚实的.温和的.懂事的天性很快地摆脱了自小沾染的愚昧与堕落的困境;凯瑟琳真挚的称赞对于他的勤勉成为一种鼓舞.他头脑中思想开朗也使他的面貌添 了光彩,在神色上加上了气魄和高贵,令我难以想像这个人就是在凯瑟琳到山岩探险之后,我发现我的小姐已到了呼啸山庄的那天所见到的那同一个人.在我赞赏着他们,他们还在用功的当儿,暮色渐深了,主人随即也回来了.他出乎意料地来到我们跟前,是从前门进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望他,他已经完全看到我们三个人了.嗯,我想当时的情景是最愉快,最和谐的了.要责骂他们将是一个奇耻大辱,红红的炉火照在他们俩漂亮的头上,显出他们那由于孩子气的热烈兴趣而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虽然他二十三岁,她十八岁,但他们都还有很多新鲜事物要去感受与学习,两人都没有体验过或是表示过冷静清醒的成熟情感.
  他们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希刺克厉夫先生.也许你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们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凯瑟琳.恩萧的眼睛.现在的凯瑟琳没有别处像她,除了宽额和有点拱起的翘鼻子,这使她显得简直有点高傲,不管她本人是不是要这样.至于哈里顿,那模样就更为相似: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显著的,这时更加显著;因为他的感觉正锐敏,他的智力正在觉醒到非常活跃的地步.我猜想这种相像使希刺克厉夫缓和了:他走到炉旁时的表情显然很激动;但是在他望着那年轻人时,那激动马上消失了:或者,我可以说,它变了性质,因为那份激动还是存在的.他从哈里顿的手中拿起那本书,瞅瞅那打开的一页,然后没说一句话就还给他,只做手势让凯瑟琳走开.她的伴侣在她走后也没有呆多久;我也正要走开,但是他叫我仍然坐着别动.
  "这个结果是很糟的,不是吗?"他对他刚刚目睹的情景沉思了片刻之后说:"对于我所作的那些残暴行为,这不是一个滑稽的结局吗?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毁掉这两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训练得能像赫库里斯那样地工作,等一切都准备好,并且是在我权力之中了,我却发现连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经消失了!我从没有败在我往日敌人的手下;现在正是我向他们 的代表人报仇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做;没有人能阻拦我.可那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好像是我苦了一辈子只是要显示一下宽宏大量似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失掉了欣赏他们毁灭的能力,而太懒得去做无谓的破坏了.
  "耐莉,有一个奇异的变化临近了;目前,我正处于她的阴影包围之中.对我的日常生活我很不感兴趣,以至于我都不大记得吃喝的事.刚出这间屋子的那两个人,对我来说,是唯一的还保留着清晰的实质形象的东西;那形象使我痛苦,甚至伤心.关于她我不想说什么;我也不愿想,可是我热切地希望她不再露面.她的存在只能使人引起发疯的感觉.他给我的感受就不同了;可是如果我能作到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样子,我就情愿永远不再见他!如果我试着描绘他所唤醒的或是体现的千百种过去的联想和想法,你会认为我有精神失常的倾向吧,"他又勉强微笑着说,"但是我所告诉你的,你不要说出去:我的心一直是这样的隐蔽着,到最后它却不得不向另外一个人敞开来.
  "五分钟之前,哈里顿仿佛是我青春的一个化身,而不是一个人,他给我许多各种各样的感觉,以至使我不可能理性地对待他.
  "首先,他和凯瑟琳的惊人的相像竟使他和她联在一起了.你也许以为那是最足以引发我的想像力的一点,实际上却是最不足道的;因为于我来说,哪一样不是和她有联系的呢?哪一样不使我回忆起她来呢:我一低头看这间屋里的地面,我就看见了在石板中间出现的面貌!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在夜间充满于空中,在白天从每件东西上都看得见......我是被她的形象围绕着的!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连我自己的脸......都像她,都在嘲笑我.世界成了一个惊人的纪念品汇集,处处提醒我她是存在过,而我已失去了她!
  "是的,哈里顿的模样是我那不朽的爱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权力的那些疯狂的努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以及我悲痛的幻影......
  "但若把这些想法讲给你听也是精神不正常:不过这会让你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情愿永远孤独,有他陪伴却又毫无益处:简直加重了我所忍受的不断的折磨:这也多少使我不管他和他的表妹以后怎么相处.他们我不能再注意了."
  "可是你所说的一个变化是什么呢,希刺克厉夫先生?"我问,他的态度把我吓呆了;虽然他并不像有精神错乱的危险,也不会死.依我判断,他挺健壮;至于他的理性,自童年起他就喜欢思索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全是古怪的幻想.他也许对他那死去的偶像有点偏执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头脑是跟我一样健全的.
  "在它到来之前,我也不会知道,"他说,"我现在只是隐约地意识到了."
  "你没有感到生病吧,你病了吗?"我问.
  "没有,耐莉,我没病,"他回答.
  "那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问.
  "怕死?不!"他回答."我对死既没有恐惧,也没有预感,也没有巴望着死.我为什么要有呢?有我这结实的体格,有节制的生活方式,和不冒险的工作,我应该,大概也会,留在地面上直到我满头银发时.这种情况我不会再让继续下去的!我得提醒自己要呼吸......几乎还要提醒我的心跳动!这就是像把一根硬弹簧扳弯似的;只要不是由那个思想指导的行动,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也是被迫才作出来的;对于任何活的或死的东西,只要不是和那个无处不在的思想有联系,我也是被迫而注意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身心和能力都渴望着达到那个愿望,渴望了这么久,这么不动摇,甚至连我都确信必然可以达到......而且不久......因为这愿望已经毁了我的生存:在那即将实现的预感中我已经把精力消耗殆尽了.我的自白并不能使我轻松;可是这些话可以说明我所表现的情绪,不这样是无法说明 的.啊,上帝!这是一个漫长的搏斗;我希望它快点结束吧!"
  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己咕噜着一些可怕的话,这使我渐渐相信(他说约瑟夫也相信),良心使他的心变成人间地狱.我非常奇怪这将如何结束.虽然他以前很少流露出这种心境,甚至神色上也不露出来,但他平时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我是不存怀疑的.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从他一般的外表上看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事实.洛克乌德先生,当你初见他时,你也没想到,就在我说到的这个时期,他仍和从前一样,只是更喜欢孤寂些,也许在人前只是很少说话了.

  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以后,有好几天,希刺克厉夫先生避免在吃饭时遇见我们;但是他不愿意正式地承认不想让哈里顿和凯蒂在场.他的感情使他厌恶自己,宁可自己不来;而且在二十四小时内吃一顿饭于他似乎是足够了.
  一天夜里,大家都睡下了,我听见他下楼,出了前门.我没听见他再进来,到了早上我发现他还是没回来.时值四月,天气温和悦人,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要多绿有多绿,靠南墙的两棵矮苹果树正处开花时节.早饭后,凯瑟琳坚持要我搬出一把椅子带着我的活计,坐在这房子尽头的枞树下,她又引诱那早已把他的不幸丢开的哈里顿给她挖掘并布置她的小花园,受了约瑟夫诉苦的影响,这小花园已经移到那个角落里去了.我正尽情享受四周的春天的香气和头顶上那美丽的淡淡的蓝天,这时我的小姐,她原是跑到大门去采集些樱草根围花圃的,只带了一半就回来了,并且告诉我们希刺克厉夫先生进来了."他还同我说话来着,"她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又说.
  "他说了什么?"哈里顿问.
  "你要尽可能赶快走开,"她回答."可是他看来和平时的样子大不同了,我就盯了他一会."
  "怎么不相同?"他问.
  "唉,几乎是兴高采烈,挺开心的.不,几乎什么也没有......非常兴奋,急切,而且高高兴兴的!"
  "那么是夜间的散步使他开心啦,"我说,作出不介意的神气.其实我和她一样吃惊,并且很想去证实她所说的事实,因为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主人高兴的神色的.我编造了一个借口 走过去了.希刺克厉夫站在门口.他的脸是苍白的,而且他也在发抖,可是,在他眼里确实有一种奇异的欢乐的光辉,使他整个面容都变了样.
  "你要吃点早餐吗?"我问."你一夜都这么荡,一定饿了!"我想知道他在哪儿,可是我不愿直接问.
  "不,我不饿,"他回答,掉转他的头,简直有点轻蔑的样子,好像他猜出我是在想推测他的兴致的原因.
  我觉得很惶惑.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奉献忠告的最佳机会.
  "我认为在门外闲荡,而不去睡觉,是不对的."我说,"无论如何,在这个潮湿的季度里,这是不聪明的.我敢说你一定要受凉,或者发烧:你现在就有点不大对劲!"
  "我什么都受得了,"他回答,"而且怀着极大的愉快来承受,只要你让我一人呆着:进去吧,别打搅我."
  我服从了;当我走过他身边时,我注意到他呼吸非常急促.
  "是的,"我想:"要有场大病了.我猜不出他方才作了什么事."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而且从我手里接过一个堆得满满的盘子,好像他打算补偿先前的绝食似的.
  "我没受凉,也没发烧,耐莉."他说,他是指我早上的谈话,"非常感谢给我这些吃的."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这样吃,忽然又转念了.他把刀叉放在桌上,对着窗子热切地望着,然后站起来出去了.我们吃完饭,还看见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恩萧说他得去问问为何不吃饭:他以为我们一定不知为何使他难受了.
  "喂,他来了吗?"当表哥转回来时,凯瑟琳向道.
  "没有,"他回答道,"但是他并不生气.他的确好像少有这样高兴;倒是我对他说的两遍话使他不耐烦了,然后他叫我到你这儿来;他奇怪我为何还要找别人作伴."
   他的盘子被我放在炉栅上热着,过了一两个钟头,这时屋里人都出来了,他并没平静多少:在他黑眉毛下面仍然显出同样不自然的......的确是不自然的......欢快的表情.还是血色全无,他的牙齿不时地显示出一种微笑;他浑身发抖,不像是冷得或衰弱得发抖,而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在颤动......简直是一种强烈的震颤,而不是发抖了.
  我想,我一定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不然谁该问呢?我于是叫道:
  "你听说了什么好消息,希刺克厉夫先生?你看起来像非常兴奋似的."
  "哪里会有好消息送来给我呢?"他说."我是饿得兴奋,似乎又吃不下."
  "你的饭就在这儿,"我回答,"你为什么不去吃呢?"
  "现在我不要,"他急忙喃喃地说."我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耐莉,只这一次吧,我求你警告哈里顿和别人都躲开我.我只求没有人来打搅我.我希望一个人呆在这地方."
  "有什么新的理由要这样隔离呢?"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古怪,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昨天夜里去哪儿啦?我决非出于无聊的好奇来发问,可是......"
  "你是出于非常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他插嘴,大笑一声."可是,我要答复你的.昨天夜里我是在地狱的门槛上.今天,我望得见我的天堂了.我亲眼看到了,离开我不足三尺!现在你最好走开吧!如果你管住自己,不窥探的话,不会有什么害怕的事让你看到或听到."
  扫过炉台.擦过桌子以后,我走开了,更加惶惑不安了.
  那天下午他没再离开屋子,也没人打搅他的孤独,直至八点钟时,虽然我没有被召唤,我以为该为他送去一支蜡烛和他的晚饭了.
  他正靠在开着的窗台边,可并没有向外望;他的脸朝向屋里 的黑暗.炉火已被烧成灰烬;阴天晚上的潮湿温和的空气充满了屋子;如此宁静,不止是吉默吞那边淙淙流水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就连它的潺潺涟波,以及它冲过小石子或穿过那些它不能淹没的大石头中间的汩汩声也听得到.我一看到那阴暗的炉子便发出一声不满意的惊叫,我开始一扇一扇地关窗,直至我来到他靠着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关上这扇?"我问,为的是想唤醒他,由于他一动不动.
  我说话时,烛光闪到他的面容上.啊,洛克乌德先生,我没法说出为何我一下子看到他时大吃一惊!那双深陷的黑眼睛!那种微笑像死人一般的苍白,在我看来,那不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却是一个恶鬼;我吓得拿不住蜡烛,竟歪到墙上,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好吧,关上吧,"他用惯常的声音回答着,"哪,这纯粹是笨!你为什么横着拿蜡烛呢?赶快再拿一支来."
  处于一种吓呆了的状态,我匆忙跑出去,跟约瑟夫说......"主人要你给他拿支蜡烛,再把炉火生起来."因为我那时根本不敢进去.
  约瑟夫在煤斗里装了些煤,进去了,可是他立刻又回来了,另一只手端着晚餐盘子,说是希刺克厉夫先生要上床睡觉,今晚不要吃什么了.我们听见他径直上楼,并没有去他平时睡的卧室,却转到有嵌板床的那间:我在前面提及过,那间卧室的窗子是宽得足以让任何人爬进爬出的,这使我忽然想到他打算再度夜游,而不想让我们怀疑.
  "他是一个食尸鬼,还是一个吸血鬼呢?"我冥想着.我读过有关这类可怕的化身鬼怪的书.然后我又回想起他幼年时我曾怎样照顾他,守着他长成青年,我这一辈子几乎都是跟着他的,而现在我被这种恐怖感所压倒是多可笑的事啊."可是这个小黑东西,被一个好人庇护着,直至这个好人死去,他是从哪儿来的呢?"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迷信在咕哝着.我开始半醒半梦地想象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人,这些想象使我感觉很疲惫;而且,重回到我醒时的冥想,我把他充满悲惨遭遇的一生又回想了一遍,最后,又想到他的去世和下葬,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记得,是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别烦恼,还去和看坟的人商议;因为他没有姓,我们又说不出他的年龄,就只好刻上一个"希刺克厉夫".这梦应验了;我们就这样作的.如果你去墓园,在他的墓碑上你只可读到那个字,及他的死期.
  黎明使我恢复了常态.才能瞅得见我就起来了,到花园里去,看看有没有足迹在他窗下.没有."他在家里,"我想,"今天他一定彻底好了."
  我给全家预备早餐,这是我的惯例,可是告诉哈里顿和凯瑟琳不要等主人下来就先吃他们的早餐,因为他睡得迟.他们乐意在户外树下吃,我就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小桌子.
  我再进来时,发现希刺克厉夫先生已在楼下了.他和约瑟夫正谈着关于田里的事情,他对于所讨论的事都给予清楚精确的指示,但是他说话很急促,总是不停地掉过头去,而且仍然有着同样兴奋的神情,甚至比原来更厉害些.当约瑟夫离开这间屋子时,他便坐在他平时坐的地方,我便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他把杯子拿近些,然后把胳臂靠在桌子上,望着对面的墙.据我猜想,是看一块固定的部分,用那闪烁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带有那么强烈的兴趣,以至于他有半分钟都没喘气.
  "好啦,"我叫,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趁热吃点.喝点吧.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了."
  他没理会我,可是他仍微笑着.我宁可看他咬牙也不愿看这样的笑.
  "希刺克厉夫先生!主人!"我叫,"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这样瞪着眼,好象鬼被你看见了似的."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么大叫."他回答."看看四周, 你说,是不是只有我们俩在这儿?"
  "当然,"我回答,"当然只有我们俩."
  可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服从了他,好像是我也没有弄清楚似的.他用手一推,在面前这些早餐什物之间腾出一块空地方,更自在地向前倾着身子凝视着.
  现在,我看得出他不是在望着墙;因为当我细看他时,真像是他在凝视着两码之内的一个什么东西.不论那是什么,显然极强烈的欢乐与痛苦被它给予了;至少他脸上那悲痛的,而又狂喜的神情使人有这样的想法.那幻想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倦地追寻着,甚至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从来舍不得移去.我提醒他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但也没用,即使他听了我的劝告而动弹一下去摸摸什么,即使他伸手去拿一块面包,他的手指在还没有摸到的时候就握紧了,而且就放在桌上,忘记了它的目的.
  我耐心的坐着,想把他那全神贯注的注意力从它那一心一意的冥想中牵引出来;后来他烦躁,站起来,问我为什么不肯让他独自吃饭?又说下次我用不着侍候:我可以把东西放下就走.说过这些话,他就离开屋子,慢慢地顺着花园小径走去,出了大门就不见了.
  时间在焦虑不安中悄悄过去:又是一个晚上来临了.我直到很迟才去睡,可是当我睡下时,我又睡不着.他到半夜才回来,却没有上床睡觉,而把自己关在楼下屋子里.我谛听着,翻来覆去,终于穿上衣服下了楼.躺在那儿是太烦神了,有一百种毫无根据的忧虑困扰着我的头脑.
  我可以听到希刺克厉夫先生的脚步在地板上不安地踱着,他不时深深地叹一声气,像是呻吟似的,打破了寂静.他也喃喃地吐着几个字;我听得见的只有凯瑟琳的名字,加上几声亲昵的或痛苦的呼喊.他说话时像是面对着一个人;声音低而真挚,是从他心灵深处绞出来的.我不敢直接走进屋里,可是我又很想把他从梦幻中岔开,所以就去摆弄厨房里的火,搅动它,开始铲炭渣.这把他引出来了,比我所期望的还来得快些.他立即开了门,说:
  "耐莉,到这儿来......已经是早上了吗?进来,带上你的蜡烛."
  "打四点了,"我回答."你需要带支蜡烛上楼去,你可以在这火上点上一支."
  "不,我不愿意上楼去,"他说."进来,把炉火给我生起,随后就收拾这间屋子吧."
  "我首先把这堆煤煽红,才能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风箱.
  同时,他来回走着,那样子像是快要精神错乱了;他接连不断的重重的叹息,一声连着一声,十分急促,好像呼吸已经不正常了.
  "等天亮时我要请格林来,"他说,"在我还能想这些事情,还能平静地安排的时候,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法律的事.遗嘱我还没有写下;我还不能决定怎样处理我的产业.我愿我能把它从地面上毁灭掉."
  "我可不愿谈这些,希刺克厉夫先生,"我插嘴说,"先把你的遗嘱摆出来;你还要省出时间来追悔你所作的许多不公道的事哩!我从来没料到你的神经会错乱;可是,目前,它可错乱得让人奇怪;而且几乎是完全由于你自己的错.依你这三天所过的生活方式,连泰坦也会病倒的.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你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你多需要这些了.你的两颊陷下去了,并且眼睛充血,像一个人饿得快死,并且由于失眠而快瞎了."
  "我不能吃.不能睡,可这不能怪我,"他回答."我向你担保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只要我一旦能作到的话,我就要又吃又睡.可是你能叫一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在离岸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休息一下吗!我必须先到达,然后才能休息.好吧,不要管格林先生:至于追悔我作的不公道的事,我并没有做过,我也没有追悔的必要.我太快乐了;但是我还不够快乐.我灵魂的喜悦杀死了我的躯体,但是它本身并没有满足."
  "快乐,主人?"我叫."奇怪的快乐!如果你能听我说而不生气,我可以奉劝你几句使你更快乐些."
  "想说什么?"他问,"说吧."
  "你明白吗?希刺克厉夫先生,"我说,"打你十三岁起,你就过着一种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在那整个的时期你手里简直没有拿过一本圣经.你一定忘记这圣书的内容了,而你现在也许没工夫去查.是否可以去请个人......任何教会的牧师,那没有什么关系......来解释解释这圣书,告诉你,你在歧途上走得太远了;还有,你进教堂并不适宜,在你死前除非来个变化,这样难道会有害吗?"
  "我并不生气,反而很感激,耐莉,"他说,"因为你提醒了我关于我所期望的埋葬方式.要在晚上运到礼拜堂的墓园.如果你们愿意,你和哈里顿可以陪我去:尤其要记住,注意教堂司事要遵照我关于两个棺木的指示!牧师不需要来;也不需要对我念叨些什么.......告诉你我将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于我是毫无价值的,我也不希罕."
  "假如你坚持固执地绝食下去,就那样死了,他们会拒绝把你埋葬在礼拜堂范围之内呢?"我说,他对神如此漠视,使我很惊讶.
  "那你怎么样呢?"
  "他们不会这样做的,"他回答,"万一他们真这样作,你们一定要秘密地把我搬去;如果你们不管,你们就会证明出实际上死者并不是彻底灭亡!"
   他一听到家里别人在走动了,就退避到他的屋里去,我也呼吸得自在些了.但是下午,当约瑟夫和哈里顿正在干活时,他带着狂野的神情来到厨房里,叫我去大厅里坐着:他要人陪他.我拒绝了;明白地告诉他,他那奇怪的谈话和态度让我害怕,我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那份心情来单独跟他作伴.
  "我相信你以为我是个恶魔吧,"他带着凄惨的笑说,"像是一个极可怕的东西,不合适在一个体面的家里过下去吧."然后他转身对凯瑟琳半讥笑地说着.凯瑟琳正好在那里,他一进来,她就躲到我的背后了,......"你肯过来吗,小宝贝儿?我不会伤害你的.不!对你我已经把自己变得比魔鬼还坏了.好吧,有一个人不怕陪我!天呀!她是冷酷的.啊,该死的!这对于有血有肉的人是太难堪啦......连我都受不住啦!"
  他央求不要有人来陪他.黄昏时候他到卧室里去了.一整夜,直至早上我们听到他呻吟自语.哈里顿很想进去;他应该进去看看他,但我叫他去请肯尼兹先生.
  等他来时,我请求进去,想试着打开门,我发现门被锁上了;希刺克厉夫叫我们滚.他好些了,愿独自呆着;因此医生又走了.
  当晚下大雨.可真是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清晨绕屋散步时,我看到主人的窗子开着摆来摆去,雨都直接打进去了.我想,他不在床上:这场大雨要把他淋透了.他一定不是起来了就是出去了.但我也不要再胡乱猜测了,要大胆地进去看看.
  我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以后,我就跑去打开板壁,因为那卧室是空的;我很快地把板壁推开,偷眼一看,希刺克厉夫先生在那儿......仰卧着.他用锐利凶狠的眼睛望着我,我大吃一惊;随即仿佛他又微笑了.
  我不能认为他是死了:但他的脸和喉咙都被雨水冲洗着;床单也在滴水,而他纹丝不动.窗户来回地撞,擦着放在窗台上的 一只手;破皮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我用手指一摸,我不能再怀疑了;他死了并且僵了!
  我扣上窗子;把他前额上长长的黑发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为如果可能的话,我是想在任何人来看前消灭那种可怕的,像活人狂喜似的凝视.眼睛合不上;它们像是嘲笑我的企图;他那分开的嘴唇和鲜明的白牙齿也在嘲笑!我又感到一阵胆怯,就大喊约瑟夫.约瑟夫拖拖拉拉地上来,叫了一声,却坚决地拒绝管闲事.
  "魔鬼把他的魂抓走啦,"他叫,"还可以把他的尸体拿去,我可不在乎!唉!他是多坏的一个人啊,对死还龇牙咧嘴地笑!"这老罪人也讥嘲地龇牙咧嘴地笑着.
  我以为他还想要围绕着床大跳一阵呢;可是他忽然镇静下来,跪下去,举起他的手,感谢上天使合法的主人与古老的世家又恢复了他们的权利.
  这可怕的事使我头发昏:我不可避免地怀着一种压抑的悲哀回忆往日.但是可怜的哈里顿,虽是最受委屈的,却也是唯一真正十分难过的人.他整夜守在尸体旁边,真挚地苦苦悲泣.他握住它的手,吻那张人人都不敢注视的讥讽的.残暴的脸.他以那种从一颗慷慨宽容的心里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强烈悲痛来哀悼他,虽然那是一颗像钢一样地顽强的心.
  肯尼兹先生对于主人死于什么病不知该如何宣布才好.我把他四天没吃东西的事实隐瞒起来了,生怕会引出麻烦来,可我也确信他不是故意绝食;那是他的奇怪的病的结果,并非原因.
  我们依着他的遗愿把他埋葬了,四邻都觉得是怪事.恩萧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个人一起抬棺木,这便是送殡全体.那六个人在他们把棺木放到坟穴里后就离开了.我们留在那儿看它掩埋好.哈里顿泪流满面,亲自掘着绿草泥铺在那棕色的坟堆上.目前这个坟已同其他坟一样地光滑青绿了......我希望这坟里的人也同样踏实地安睡.但是如果你问及乡里的人们,他们 就会手按着圣经起誓说他还在走来走去:有人说见过他在教堂附近,在旷野里,甚至在这所房子里.你会说这是笑话,我也会这么说.可是厨房火边的那个老头子肯定说,自他死后每逢下雨的夜晚,他就看见他们俩从他的卧室窗口向外望:......大约一个月之前我也遇见一件怪事.有天晚上我正到田庄去......一个乌漆的晚上,快要有雷雨了......就在山庄转弯的地方,我遇见一个小男孩,他前面有一只羊和两只羊羔.他哭得很厉害,我以为是羊羔撒野,不听他的话."怎么回事,我的小人儿?"我问.
  "希刺克厉夫和一个女人在那边,在山岩下,"他哭道,"我不敢走过."
  我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他和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就叫他从下面那条路绕过去,他也许是在他自己经过旷野时,想起他所听过的他父母和同伴们经常说起那些无稽之谈就幻想出鬼怪来.但现在我也不愿在天黑时出去了,我也不愿一人留在这阴惨惨的房子里.我没办法.等他们离开这儿搬到田庄去时我就高兴了.
  "那么,他们是要到田庄去啦?"我问.
  "是的,"丁太太回答,"他们一结过婚就去,就在新年那天."
  "那么谁能在这里住呢?"
  "哪,约瑟夫照看这房子,或许,再找个小伙子跟他作伴.他们将要住在厨房里,其余的房间都锁起来."
  "鬼可以利用它住下来吧?"我说.
  "不,洛克乌德先生,"耐莉说,摇摇头."我相信死者是太平了,绝没有权利来轻贱他们."
  这时花园的门开了;遨游的人回来了.
  "他们什么也不怕,"我咕噜着,从窗口望着他们走过来."两人在一块,他们可以勇敢地对付撒旦和它所有的军队的."
  他们踏上门阶,停下来看了最后一眼月亮......或者,更确 切地说,借着月光互相对看着......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躲开他们.我把一点纪念物按到丁太太手里,不顾她抗议我的鲁莽,我就在他们开房门时,从厨房里溜掉了;要不是由于我幸亏在约瑟夫脚前丢下一块钱,很好听地了一下,使他认出我是个体面人,他一定会以为他的同伴真的在搞风流韵事哩.
  因为我绕路到教堂去而延长了回家的路程.当我走到教堂的墙脚下,我看出,只不过七个月的工夫,它就已经显得益发衰败了.不止一个窗户没有玻璃,显出黑洞洞来;屋顶右边的瓦片有好几处凸出来,等秋天的风雨一来,就要渐渐地掉光了.
  我在靠旷野的斜坡上找那三块墓碑,很快就发现了:中间的一个是灰色的,一半埋在草里;埃德加-林敦的墓碑脚下才被草皮青苔覆盖;希刺克厉夫的确还是光秃秃的.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瞅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飞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会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