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真相
作者：尤 今［新加坡］
桌子上，摊放着批改了大半的作业，余星汶用手揉了揉眼睛，觉得再也改不下去了。
让她觉得疲乏的，是心情。
这原是一份别具意义的作业，学生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根据报章记载，地铁工程坍塌，一名工友奋不顾身把其他工友救出，可他自己却牺牲了宝贵的性命，留下了悲痛欲绝的遗孀和顿失依靠的独子。余星汶设计了一份作业，要求学生们给那个丧亲的少年写一封信，谈谈自己对这件事的感受。
许多学生无关痛痒地东拉西扯，只写了区区一两百字就草草交上；那些写得比较长的，却又婆婆妈妈地重复着相同论点，看得出是在故意拖长篇幅。
这班中四的学生，再过几个月就得参加会考了！
余星汶的母亲，也曾是灵魂工程师，她在十几年前退了休。此刻，她坐在厅里读报纸。余星汶走过去，挨着她坐了下来。
见余星汶脸色晦暗，她关心问道：“嗳，怎么啦？”
余星汶意兴阑珊地表示，自己是按牛头去喝水的那个人，是拉牛上树的那个人，然而，死命地按，拼命地拉，牛依然还是不肯喝水，更不肯上树。余星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妈妈，我累了！”
母亲把报纸折起来，搁在膝上，看着她，正色地说：
“星汶，听着，教书是爱心工作，如果把爱从这份工作里抽掉了，那你就和一名机器人没有什么两样了。我教书几十年，从来不曾感到厌倦……”
余星汶飞快应道：
“妈妈，您教书的那个时代，学生都很听话，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您付出了一分耕耘，便能有一分收获……”
“时代不同，问题自然也不同。”母亲打断她的话，客观地说，“过去，教师做的是填鸭的工作，把资料做成饲料，一匙一匙地喂给学生吃；学生们乖乖地吃下后，并没有好好消化，更不要说是反刍了。考试一到，他们将吞下去的饲料原封不动地吐在试卷上，嘿，老师简直就像是在批改自己的笔记呢！现在呢，有了电脑、互联网和其他先进的科技，学生的接触面比过去广，教师扮演的是引导和启发的角色，教学这门工作，也就变得比过去更具有挑战性了呀！”
余星汶点头同意。有时，她让学生就某些时事课题进行辩论，学生的确都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提出精辟的论点，可是，当她要求学生呈交作业时，那些能跑一百步的，偏偏只肯跑三四十步，这种敷衍塞责的心态，成了学习的最大绊脚石。
母亲建议：
“也许，你应该想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赏罚方式，激发学生的竞争心理，增强他们的兴趣。一旦兴趣滋生，便事半功倍了。”
余星汶默默咀嚼母亲的话，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次日，她微笑地对着全班学生说道：
“我准备了3份礼物，是送给那些特别努力的同学的。他们的作业，有几个共同的特色，其一是言之有物，论点不落俗套；其二是文采斐然，文词通畅；其三是主题明确，思想性强。我已经把他们的作业打印出来了，每人一份，大家一起向他们学习，好吗？”
说完，把3份精美的文具送给了作业做得好的学生。
受到表扬的学生，笑意好像是宣纸沾上了水分般，难以遏制地在兴奋的脸上迅速扩散。
余星汶将其他学生的作业一一分发了，独独扣下两份。这两位学生，悟性挺高，偏偏做的是“临时抱佛脚”的“急就章”。余星汶知道，一旦纠正了他们马虎的学习态度，进步指日可待。
她扬了扬手中的作业，语调平和地说：
“雪敏、宏杰，你们脑子灵活，非常聪明，可惜没有用心把作业做好。现在，我想给你们一个机会，重新做一份，好吗？”说着，以鼓励的目光在那两位学生脸上来回梭巡，续道：“好好加把劲，让老师看到你们真正的实力，行吧？”
那两名学生，静静地点头。
余星汶又说：“那么，这两份作业，我就作废了，好吗？”
学生又温顺地点了点头。
余星汶当着全班，把那两份作业猛力撕掉了。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班上有个学生，悄悄地用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二、网上照片
照片里的余星汶，站在课室中央，正猛力撕着学生的作业。
这张照片一贴上网，负面效应便像滚雪球一样，无数的人，将帖子转了再转，引起了如潮恶评。
许多网民发出了怒吼：
“身为教师的，居然残忍地把学生的自尊心践踏在脚下！”
“这样的老师，哪里还有资格留在教育界！”
“学生的作业做得不好，老师应该好好指导，怎么可以使用软暴力！”
“现在的老师，爱心和耐心哪里去了？”
在一片来势汹汹的抨击与谩骂声中，只有一两个微弱的声音夹在其中：
“也许学生表现太差，老师忍无可忍，才出此下策的！”
“可能这名学生当众激怒了老师，老师才生气地撕毁他作业的。”
这两个仗义执言的人，引来了更多愤怒的反击：
“教育强调的不是有教无类吗？对于成绩差的学生，老师应该花更多心思来进行指导啊！撕毁作业，难道就能解决问题吗？”
“稚龄的学生不会控制脾气，成熟的老师难道也控制不了自己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符合教育的原则呵！”
这个事件，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报章以极大的篇幅转载了，结果，在报上又引发了新一轮议论，其中以负面的看法占了大多数。
余星汶百口莫辩。
校方介入调查时，问了两个问题：
“你真的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撕毁了学生的作业吗？”
余星汶应：“是。”
校方又问：“你撕毁他们的作业，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作业做得不好？”
余星汶又应：“是。”
余星汶心里有千句万句的话，想说、要说，但是，她没说。当“事实摆在眼前”而所有的人都相信“摆在眼前的是事实”时，她清楚地知道，每一句由她嘴里蹦出来的话，都变成了无谓的强辩。
她心里有一些感觉无可奈何地死去了。
她递交了辞呈。
校方碍于事件已闹得街知巷闻，也没有刻意挽留她。
她一直不知道是谁把照片挂上网的。
老实说，她也不想知道。
作业被撕毁的两名学生，还有，所有了解真相的学生，居然都把这当做是“隔岸的火”而选择了袖手旁观。
三、真相
那个在课堂上偷偷用手机拍下照片随后将它挂上网的学生，名字唤作胡友权。
那天，他站在教室的窗口旁边，看着余星汶意兴阑珊地坐进车子里，看着车子驶离了校门，渐渐地化成一个小小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他的心，好像被一堵水泥墙封住了，很沉，很重，有一种难以呼吸的窒息感；然而，他却刻意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漠然。
他其实只是想在网上开个小玩笑。
然而，把清水搅成浑水后，他却没有勇气说出“对不起”这3个字，更遑论站出来说出真相了。
（陈放摘自2008年7月1日新加坡《联合早报 》插图：姚腊远）
责编：熊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