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花儿与少年
作者:梁晓声
同学们也都这么认为,都疏远他,还给他起了个绰号“逃学鬼”。
是的,他经常逃学。
他逃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贫穷。贫穷使他交不起学费,买不起新书包。都六年级了,他背的还是小学一年级时的书包。那书包太小了,而且,像他的衣服一样,补了好几块补丁。这使他自惭形秽,也使他的自尊心极其敏感。往往是,其实并没有谁成心伤害他,他却已经因为别人的某句话、某种眼神或某种举动而觉得遭了暗算似的。处在他那种年龄,很难悟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妈妈不止一次训他:“家里明明穷,你还非爱面子!早料到你打小就活得这么不开心,不如当初不生你。”老师当着他的面在班上说:“有的同学,居然在作文中写,对于别人穿的新鞋子如何如何羡慕。知道这暴露了什么思想吗?”一片肃静中,他低下了头——他那从破鞋子里戳出来的肮脏的大脚趾,顿时模糊不清了……
妈妈的话令他产生罪过感,老师的话令他反感,于是他打算以死来向妈妈赎罪,于是他敌视老师,敌视同学,敌视学校。
某日,他正茫然地走在远离学校的地方,有两个大人迎面过来。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正在度婚假。
他听到那男人说:“咦,这孩子像是我们学校的一名学生!”
他正欲跑,手腕已被拽住。他也认出了对方是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姓刘。刘老师组织了小记者协会,他曾是小记者协会的一员……
刘老师向新婚妻子郑重地介绍了他,之后温和地说:“我代表我的妻子,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去逛公园。怎么样,肯给老师个面子吗?”
他摇头,挣手,没挣脱;不知怎么一来,居然又点了点头……
在公园里,小学六年级学生的顺从,得到了一支奶油冰棒作为奖品。虽然,刘老师为自己和新婚妻子也各买了一支,但他还是愿意相信受到了奖励。
三人坐在林间长椅上吮奶油冰棒,对面是公园的一面铁栅栏,几乎被“爬山虎”的藤叶完全覆盖住了。在稠密的鳞片也似的绿叶之间,喇叭花散紫翻红,开得热闹。
刘老师说:“记得你当小记者时,写过两篇不错的报道。”
他很久没听到过称赞的话了,听得差点儿哭了,连忙低下头去。
待他吃完冰棒,刘老师说,老师想知道喇叭花是骨朵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替老师去仔细看看吗?
他困惑,然而跑过去了。片刻,回来告诉老师,所有的花骨朵都像被扭了一下,它们必须反着那股劲儿,才能开成花朵。
刘老师笑了,夸他观察得仔细,说喇叭花骨朵那种扭着股劲儿的状态,是在开放前自我保护的本能——每一朵花,都只能开放一次,为了唯一的一次开放,自我保护是合乎植物生长规律的;说花瓣儿越多的花,骨朵越大,也越硬实,那是一瓣包一瓣、一层包一层的缘故,所以越大越硬的花骨朵,开放的过程越给人以特别紧张的印象,比如大丽花、牡丹、菊花,都是一天几瓣儿开成花儿的;说若将人与花比,人太幸运了:花儿开好开坏,只能一次;人这一朵花,一生却可以开放许多次,前一两次开得不好不要紧,只要不放弃开好的愿望,一生怎么也会开好一次的。刘老师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家贫,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是一边放猪一边自学才考上中学的……
一联系到人,他听出,教诲开始了;却没太反感。因为刘老师那样的教诲,他此前从未听到过。
刘老师话题一转,说星期一要到他的班级去讲一讲怎样写好作文。
他小声说,自己决定不上学了。
老师问:能不能为老师再上一天学?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不到学校去。你在家写作文吧,关于喇叭花的。如果家长问你为什么不上学,你就说在家作文是老师给你的任务。
他听到刘老师的妻子悄语:“你不可以这样……”
他听到刘老师说:“可以。”
刘老师说:“我星期一第三节课到你们班级去。我希望你第二节课前把作文交给我,老师需要有一篇作文用来分析、点评。”
老师那么诚恳地请求一名学生,不管怎样的一名学生,都是难以拒绝的啊!
他从没那么认真地写过一篇作文。
星期一,他鼓足勇气,迈入了学校的门。他在第一节课前,就将作文交给了刘老师。他为作文起了个很好的题目——《花儿与少年》。
他写到了人生中的几次开放:刚诞生,发出第一声啼哭是开放;咿呀学语是开放;入小学,成为学生的第一天是开放;每一年顺利升级是开放;获得第一份奖状更是心花怒放的时刻……
他写道:每一朵花骨朵都是想要开放的,每一个小学生都是有荣誉感的。如果一个学生像开不成花朵的花骨朵,那么,给他一点儿表扬吧,对于他,那等于水分和阳光呀!
老师读他这篇作文时,教室里异乎寻常地肃静……
后来,他考上了中学。再后来,考上了大学。再再后来,他成为大学教授,教古典诗词,讲起词语与花,总是一往情深……
他是我的友人,一个温良宽厚之人。
他那一位刘老师,成为我心目中的马卡连柯。
(归雁生荐自2008年7月8日《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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