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熊十力:很牛很暴力的大师

作者:刘 放




  “十力”者,佛家之术语,出自佛典《大智度论》“六度之业既深,十力之功自远”一语,系指佛祖具有的超群智慧、广大神通和无边法力。世间出了一个叫做熊继智的人,居然径直把这两个字取来做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动辄自称“熊十力菩萨”,委实牛气冲天。
  当然,熊十力也有牛的资本。他学贯古今,会通中西,融摄道释而要归于儒,创立了一个颇具特色的哲学体系,被尊为一代开宗大师、现代新儒学思潮的哲学奠基人。其学说影响深远,后来以新儒家名世的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皆为熊门高足。
  1968年5月23日,熊十力在上海去世。今年是熊十力逝世40周年,一代大师已远去,世间再无熊十力。
  
  “举头天外望,谁是我般人”
  
  熊十力的牛气似乎与生俱来。坊间传言,熊十力自幼即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曾口出狂言:“举头天外望,谁是我般人。”熊十力的夫人傅既光曾回忆:她和熊十力婚后度蜜月时,熊十力利用蜜月读完了一部二十四史。她见熊十力一页一页翻得很快,怀疑他是否看清了内容,就考验他,任选二十四史中某一事,自己起个头儿,让他续讲其事。结果,熊十力不但能接续其事,而且还能说出该事在第几卷。
  熊十力出生在湖北黄冈一个穷苦的乡村教师之家,由于家境潦倒,幼年时他只能给邻居家做牧童,偶尔有时间就到父亲任职的乡塾旁听。父母相继离世后,13岁的熊十力曾到父亲生前好友执教的乡村学校读书,但因不愿受管束,入学半年之后就径自离开了——这就是熊十力所受的全部学校教育。但就是这样一个从未接受过旧式或新式的正规化教育的人,后来竟可以凭借自学和因缘际会独创一套自己的哲学体系,留名青史,自成一家,其天赋之异禀和“上天以斯文属余”的狂者情愫,可以想见。
  早年的熊十力,跟当时很多名人志士一样,最初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学术,而是革命。他14岁从军,曾投身武昌新军第三十一标当兵,在辛亥革命中还参加了光复黄州的运动,后赴武昌任湖北都督府参谋;后来,熊十力又追随孙中山参加护法运动。但是,辛亥革命和护法运动都没能取得实质胜利,这让熊十力备受打击,他眼看着“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逐渐心灰意冷。这一“逐渐心灰意冷”直接促成了熊十力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他下决心走出政治,以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专注于学术。
  另一个关于熊十力弃政从学的版本则更富戏剧色彩,说他是受了陈独秀的刺激。陈独秀一次以清代学风大盛的安徽人身份,大贬湖北的学人,心高气盛的熊十力听了“毛发倒竖”,从此一头扎进了故纸堆里,终于成就了后来的盛名。
  
  “拳打”师门“脚踢”同侪
  
  熊十力35岁才弃政从学,师从欧阳竟无大师研习佛法,其时穷得叮当响。熊十力的弟子徐复观曾描述说:“熊老师年轻时穷得要死,在某山寨教蒙馆,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
  尽管一穷二白,但熊十力的狂狷却不减少年。1932年,经过十年的思考与积累,熊十力发表了他在学术上的扛鼎之作——《新唯识论》,标志着蜚声中外的“新唯识论”哲学体系的诞生;书的署名非常狂——“黄冈熊十力造”,跟佛经的署名“某某菩萨造”一样。此书一出,立即引起了佛学界特别是同门师友们的激烈攻击。其师欧阳阅后痛言“灭弃圣言,唯子真(熊十力号子真)为尤”,措辞严厉。作为反击,欧阳弟子刘衡如更著《破新唯识论》对熊氏其书进行系统驳斥,指责他“于唯识学几乎全无知晓”,并指斥其书乃“杂取中土儒道两家之义,又旁采印度外道之谈,悬揣佛法,臆当亦尔”。熊十力自不甘沉默,立即应战,并著成《破〈破新唯识论〉》一书,对刘氏之斥逐一破解。熊十力与师门的这场论战,一直都没有平息。1942年,欧阳大师病重,熊十力前去探望时,同门仍不肯让他进门。
  与佛学界等人相反的是,蔡元培、马一浮等学术界人士却对熊十力的书推崇备至,评价甚高。但熊十力对学术界人士并不客气,甚至声称:“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
  同为一代名家的梁漱溟,某次因学术分歧与熊十力发生争论,争完之后,梁漱溟转身欲走,熊十力追上去就是三拳,口中还直骂梁是“笨蛋”。梁漱溟了解熊十力的个性,未加理会就走了。类似的“轶事”还有很多。小说家废名与熊十力是同乡,两人常在一起谈佛,常因意见不同争得面红耳赤。一次,两人在一起讨论佛学,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辩论到紧张时刻,外人听见里面突然陷入寂静,赶紧跑进去看,只见二人已扭打在一起,并互相卡住了对方的脖子……这场斗殴后来被演绎成好几个版本:有说两人在桌底下扭打成一团的;有说打架时熊十力正“坐在马桶上”的;还有说熊十力敌不过废名,被打出门外,“边逃边骂”的。但打归打,第二天,废名又跑到熊家,与熊十力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讨论问题了。
  
  数拒蒋介石坚持“孤往精神”
  
  熊十力声名日隆,引起了蒋介石的关注。20世纪40年代,已在蒋介石侍从室任职的徐复观受蒋介石委托,前去看望熊十力,并给他带去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没想到熊十力大吼着对徐复观说:“你给我滚!蒋介石是狗子,是王八蛋,我怎么能用他的钱!你快拿走!”蒋介石不死心,后来又两次赠巨款,资助他筹办研究所,熊十力都固辞不受。他说:“当局如为国家培元气,最好任我自安其素。”
  1949年以后,熊十力脾性依旧,坚持不肯改造自己,多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但熊十力的很多著作,由于仍然批判唯物论之缺失,渐渐开始被当做“反动复古主义”而遭到痛批。“文革”开始后,熊十力不挂领袖像,只设孔子、王阳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在左倾之风愈刮愈紧的日子里,熊十力愈来愈感到孤独和迷茫,他明显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如以前那般炯炯有神,谈吐不再像以前那般潇洒自如,情绪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热烈激昂了。他常常独自一人端坐桌边,面前放上一叠白纸,手中握支秃笔,神情专注,良久呆坐,似有万千心事诉诸笔端,却又无从下笔。
  后来,由于迭遭抄家、批判等变故,熊十力精神有些错乱,不断给中央领导写信,连裤袜之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或公园里去,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然而,街市熙攘,人皆自危,没有人来理会他,也没有人对他口中所念有丝毫的惊异。
  1968年5月23日,熊十力因患肺炎而心力衰竭,在上海虹口医院病逝,享年84岁。一代奇哲和千千万万的文化人一样,被淹没在 “文化大革命”的浊流之中。
  对于自己一生的意兴豪放,熊十力曾自辩说:“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这两句话,或许也是对熊十力一生最好的概括。
  (荐自新浪博客“刘放的惊鸿一瞥”插图:陈罡)
  责编:袁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