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文化人及其文化品格

作者:何西来




  顾名思义,文化人当然要有文化,没有文化,还算什么文化人?但在习惯上,人们并不这样称呼所有有文化的人。称文化人,更多是着眼于职业的划分,确切的释义应该是指从事文化工作的人,即文化工作者,脑力劳动者,知识分子。这与称木匠、泥瓦匠为手艺人,称吹鼓手为乐人,道理是一样的。此外,如农人、工人、商人、军人、医人、学人、报人、剧人、诗人等称谓,亦同此理。
  文化一词最早见于汉代,但涵意与今天不同,指政治教化,是相对于武功说的。至于文化人的称谓,则是晚近才有的,大约不会早于“五四”,因而很可能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以及文化向大众的普及不无关系。
  不过,文化人既然是知识分子、读书人的另一种叫法,则其所指,自是古已有之。应该说,自从有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便有了文化人的角色。仓颉造字,姬昌演《易》,周公旦制礼作乐,孔夫子有教无类,等等,扮演的都是这种角色。
  称文化人,是一种尊重。文化人之所以受到尊重,首先是因为他们有比一般人高得多的文化,他们不仅拥有文化,而且传播文化。孔夫子被尊为“素王”,被颂为“万世师表”,正是因为他是中国传统礼乐文化的最早的集大成者,同时又是第一位把向来由氏族贵族独占的文化推向平民的教育家。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里说他“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虽用了最响亮的语言进行评价,也不为过誉。据刘勰说,他动手写《文心雕龙》这本传世的理论杰作,也是因为三十岁时夜里做梦,梦见自己执着红漆的礼器,跟随孔夫子南行而获得的灵感。足见其尊崇之出于至诚。
  “知识就是力量”,这是英国文化名人培根的一句常被引用的名言。文化人之价值,就在于他们通过知识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前进的信心和勇气。因此人们总是对那些学识渊博的文化人报以由衷的赞美,恩格斯称文艺复兴时代博学的达·芬奇、丢勒、马基雅弗利、路德等为巨人;说傅立叶无疑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知识最渊博的人之一;把歌德和黑格尔誉为他们各自领域的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神,就是明证。在中国,博闻强记、学究天人、学富五车、学贯中西等,也一向用来赞誉那些学问渊深的文化人。前些年,杂文家舒展著文称誉知识宏富的中国当代学术宗师钱钟书为“文化昆仑”,学界至今以为优评。
  上个月以事造访漫画家方成,他出示一幅新作,是张中行的漫画造像:一位老人带着安祥平和的微笑,侧身稳步前行。只见他面孔清癯,精神矍铄,身着一袭拖地长袍,若袈裟然。肩扛一杆如椽巨笔,笔上挂着装得鼓鼓囊囊的大布袋,高可等身。方成很得意于他的这幅新作,兴奋地指着说:“我特意把他画成一个布袋和尚,你看,你看,这布袋多高,多大!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玩艺儿。”这虽说是一幅漫画,用了漫画特有的夸张手法,但细加忖度,却不能不承认,它确实传达出了中行老人独有的文化气韵和神髓。而在画家的笔墨之间,也流溢着真诚的赞赏之情。他赞赏的既是文化知识,更是一种文化人格。
  文化人以其渊博宏富的学识,以及对文化的传播而为社会人群作出贡献,而受到尊重。然而,中国人历来更为看重的却是文化人的气节和操守。所谓“道德文章”,道德是摆在第一位的。谈艺者讲人品和文品,人品和画品,人品和书品,也都从来以人品为尚。屈原博闻强记,明于治乱,但他更以自己的“秉德无私”相期许,司马迁说他可以与日月争光,也主要着眼于他的节操。鲁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和最伟大的代表,为几代中国人所景仰,固然离不开他的业绩,但更重要的却是由于他的伟大人格,伟大精神。他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早已成为有血性的现代中国人立身行事的箴言。
  文化人学问再大,而为人卑污,大节有亏,则不仅当时会恶名流布,被人睥睨视之,就是后世也不免为正直者所不齿。扬雄褒美王莽,潘岳谄事贾谧,钱谦益屈身新朝,周作人投靠日伪,都因为亏了大节而落下千古骂名。他们的学问都不小,但却可惜了满肚子的学问。正是他们,玷污了文化人的清名。
  这类角色,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否则“文人无行”这个词,该派不上用场了。记得大概在八十年代中,邵燕祥曾在《光明日报》上写过一篇《有感于培根的伟大和卑鄙》,就是针对了某些大“文人”的“无行”而发的,很值得一读。我以为,谈文化人及其文化品格,是不可不留意于此的。
  (选自何西来著《艺文六品》一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第1版插图:陈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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