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7期

歌声

作者:刘川北




  我去山村小学支教。
  支教原本另有所图,一是在城里待腻了,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呼吸一下山野里清新的空气;二是为了评职称,教育局明文规定没有支教经历的老师,不得参与职称评定。远远地看见跃动的山脊,蓝色的天际,弯弯曲曲的山道,葱郁的树木,从山间流淌出来的清泉,一切如同被画家轻笔点染的山水写意,顿时激动不已……可时间长了,也会出现审美疲劳。夜静下来的时候,星星像撒满田地的种子一样,衬托着山村的寂寞清冷,周身便是一阵一阵的寒。
  幸好,来了一位同伴。同伴年纪很轻,面容清癯,大多时候穿一条泛白的牛仔裤,有时候会换上印有“某某一中”的校服。他不爱说话,带着忧郁的气质。后来得知,他来自小城,父母都已下岗,生活状况不遂心如愿。他参加高考落第,按理说现在有很多民办大学,大学的门槛已不是太高,可是他家里困难,拿不出那笔钱,因此没有考上大学,反而了却了他家长一件沉甸甸的心事。高中毕业后,他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工地上的体力活儿做不来,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恰好小学校缺老师,经朋友介绍就来了。
  小学校是镇上唯一的完全小学,学生不多,一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二三十人。老校长让我接四年级的班主任,我婉言推辞了。老校长只好找年轻人当这个班的班主任——事后,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头脑出了毛病,想也不想,就轻信了这个年轻人。但生米已煮成熟饭,也只好认了——老校长找到他说,年轻人好好工作,日后有希望有前途!老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暗示他,自己的一个亲戚在教育局里当差。所谓的希望,其实就是像老校长一样从一个代课教师一步一步爬过来,转成正式教师。年轻人立在那儿,不说附和的话,也不发表反对的意见。老校长就挥挥手,让他去了。老校长问了我一句,这孩子是不是上学把脑子用坏了?
  有时候,我要回城,就让他给我代课。他也答应。他一个人上了数学上语文,一天下来也很累。我过意不去,就特意给他买了一些年轻人爱吃的零食,葡萄干、蜜饯、饼干、日本豆之类。他不说谢,一样一样收下。后来,我发现,我买的零食都跑到了学生的嘴里。那些零食是山村里没有的,包装上还印着城里超市的名字,一样一样包装华丽,华而不实。学生吃着那些零食,又蹦又跳,动作里有了张扬的成分。他把零食做了奖品给了学生。
  老校长说了,劳技、美术、音乐、体育都是做陪衬的,应付上面检查,可上可不上。然而,不该他认真的地方,他却较了真:美术课,他让学生画了个五彩斑斓,还把学生作品贴到墙上,作了展览;劳技课,他手把手地教孩子们用彩纸叠千纸鹤。学校里有一架破风琴,没有人会弹,便结了蜘蛛网,蒙了灰尘。他找学生搬出来,擦干净,亮亮堂堂地摆到了教室里。小学校里荡漾着歌声,琴声喑哑,给人的感觉,那不是一架会发声的琴,而是一架会唱歌的纺车。孩子们唱歌用尽吃奶的劲儿,歌声却也纯净透明,那让人感动的童音,氤氲,缠绕,打破了校园里的沉闷。是些让人怀旧的老歌,《蜗牛与黄鹂鸟》《让我们荡起双桨》什么的,偶尔也有新歌……他的班上一唱起歌,别的教室的学生个个侧起耳朵倾听,他们在老师严厉的审视下,一脸庄严肃穆,心却飞了,乘着歌声的翅膀飞到了树梢上、屋顶上、白云上。有时候,恰逢别的班上体育课,学生们不再疯跑了,也不上树爬墙了,全围在教室外面;常有黑漆漆的眼睛,或者一只扁平的鼻子,紧贴在窗玻璃上。
  老校长说,乱套了,乱套了!有学生找校长说想要留级。好好的,干吗留级?问来问去,才摸出底细:这个学生想去四年级,因为四年级有个会唱歌的老师。有学生打架,是四年级学生和外班的学生打群架。一问,才知道原委:外班的学生支离破碎地唱歌,四年级的学生不干了,说歌是他们老师教的,别班的人凭什么唱?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唱歌的特权让他们承包了……屁大的事,却把校园弄得不得安宁。老校长生气了,下令学校里不准唱歌,说唱歌影响学习。他以为这样就平息了“战乱”,不承想,四年级的学生却因此罢课造反。最后,只好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年轻人每月给每个班上一节音乐课,学校每个月给他补助10块钱。
  寒假过后,年轻人没有再来,小学校仿佛少了千军万马似的,清静了许多。四年级还缺一个老师,老校长抓耳挠腮,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老校长去了好几趟乡教所要人,对方让老校长自己想办法找一个代课教师,钱可以由乡里出,人要自己找。老校长抱怨说,这事不好办呀!一个代课的,一个月挣不到300块钱。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去外面的鞋厂打工,管吃管住,每个月还850块呢!说起代课的年轻人,老校长说,别提了,我宁肯自己教这个课,也不要他来。最终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老校长只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自己教这个课。
  老校长怪罪他,原因不只是他才教了唱歌。期末考试的时候,别的班周六周日都补课,狠抓考前的黄金时间,他不但不补课,歌还照常唱,唱得比平时还要响亮;最后乡里的统测排名,他排在末位,给学校抹了黑。老校长差一年就要退休了,他光荣了一辈子,要不得这最后的一抹黑。放了寒假,他拎了烟酒,去朋友那儿,让朋友转告辞退年轻人的事。
  后面的事,是我回城后从朋友那里知道的。他去南方打工,有了一家自己的小公司。后来,他回到那个小学校,给这所山村小学捐赠了两架手风琴和一架脚踏风琴。捐赠大会上,请他上台讲话。他上了台,还没有开口,到会的群众突然间有所醒悟,有人带了个头,喊了一声“老师”。人群潮水一样涌过来,大家喊着“老师你好,老师你好”,会场成了一锅粥……老校长早就退休了,在座的老师都十分诧异,明明是老板,怎么成“老师”了?知道底细的人也纳闷,教了没有3个月的书,人们对他却比对在学校守了一辈子的人还要亲切热情……
  (伍德荐自2008年5月《读者·原创版》插图:姚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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