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6期

我的姑母

作者:花 子




  我一想起我的童年,就想起我的姑母;我一想起我的姑母,就想起苏联著名作家肖洛姆·阿莱姆。肖氏小时候把后母骂他的精彩词语记录下来,时间长了,竟成了一本词典,他为之起名叫《后母娘词典》。我的意思是:如果肖氏有幸听到我姑母的妙骂,无疑会如获至宝,并恭敬地抄录在他的《后母娘词典》里面。
  我姑母骂姑父:“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呀,嫁了你这样一个人!你全部家当抵不上一包红宝花的烟,擤个鼻涕吧,还要找人家借地方!”
  我姑母骂儿女:“我找谁评理去!老天爷,这南的北的走人瘟,怎么偏就不走到我屋里来呀!”
  我姑母骂外人:“哪个偷了我的辣椒?哪个!有本事你站出来!我咒你卖了辣椒买药吃,我咒你生个娃没屁眼儿,我咒你断子绝孙——挡鸡笼门的人都没有,关篱笆门的人都没有!”
  我曾就此问过父亲:“姑母脾气怎么那么狠呀?”
  我父亲想一想,说:“你姑父有病,要服侍,四个孩子小,不顶事,没有她那狠脾气,这个家怎么捏得拢呀?——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在高中毕业的时候,一次与大伯从集镇上步行回家。公路两边,尽是各种各样的夏季植物。大伯忽然说:“花子,看你姑母!”我一看,可不是?姑母在一块棉花地里薅草呢!只是她薅草与别人不同:别人有蹲着薅的,有跪着薅的,有坐着小凳子薅的,她却是爬着薅。大伯与我快步来到她身边,大伯喊声“大妹子!”姑母一愣,接着满脸都是笑。她说:“哥来了?花子来了?”丢了铲子,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看这腰!”她不好意思在地用拳敲着,就要到田头去拿水壶。大伯说:“不用。你看我买的这柑橘,宜昌的,甜得很。你还没有见过吧?”姑母接过,看了看,放进口袋里,说:“回去吃。我们说说话。”大伯说:“你就站这儿吃。我晓得你一拿回去都会给孙子们吃。你吃,我这儿还有。”姑母只好掰开,接着惊道:“这瓣,怎么跟棉桃似的?”
  我参加工作不久,姑母最小的儿子打来电话,说是他妈不准他自由恋爱,就是说,不准他找个儿小的,一定要他找个儿大的。更不得了的是,姑母还真托人找了个个儿大的。偌大的一马车棉梗,普通男人是拉不动的,她却能一扶车把,说走就走——姑母就看中这一点,而老表却担心这女英雄不来月经。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天就请假去游说姑母。谁知我一见姑母,满肚子的理论都说不出来了:姑母老了,头白了,背也有点佝偻了——她显然是要有个帮手啊!而且,谁能说,她不该有个帮手呢?那天,我和姑母扯了很多别的话,唯独没有提“正题”。我心里想着:“老表,看来得委屈你了。你妈也是人,也是从小到大再到老的,也只有短暂的人生。”由于姑母的脾气,老表后来还是和女英雄结婚了。我推荐他看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他看了,对我说:“这是哪跟哪呀?”——在这件事上,他对我姑母一直耿耿于怀。
  世移时易,如今我已人至中年,而姑母已人至暮年了。姑父已经逝世,几个老表带了家眷,都在远方做生意。姑母一人独守四座空楼。前几天,大老表从乌鲁木齐发来手机信息,说请我物色个人服侍他妈,他怕他妈哪一天睡下去就不再起来。我心里一疼。第二天,我坐早班车赶到姑母家时,已是正午。院子里很静。我的姑母叠着一双小脚,躺在旧藤椅上打盹。阳光照在秋叶上,也照在我姑母的脸上,一切都显得安详。我小声叫道:“姑妈!”姑母就睁了眼。姑母认出是我,说声:“我的儿!你怎么来了?”一按扶手就站起来了——这一点使我大感意外。姑母的记忆力也一如从前,她一一问过娘家所有的亲威,不高兴的哭,高兴的也哭。末了,我问姑母的腰病怎么样了。“好了,”姑母说,“托耶稣基督的福。”我早听说姑母信主,但……姑母就握了我的双手,放在她的膝上。“我的儿,主是唯一的真神。只要你诚心祷告,主是听得到的。”她举例说,有个教友左眼患白内障,有一天他进到自己后院的竹林里,一根破了的竹竿忽然横弹了过来,竹片恰好划过他的左眼,他的左眼一下子就复明了。她还说,另一个教友过河时,渡船眼看就要沉下去了,他望天祈祷,很快就看见有一片白云从正前方飞来,将他托了过去。据他的回忆,当时,白云上有很多光环,每个光环里都有耶稣的神像。
  我边听边点头,心里想:“既然信主能让我的姑母这么有精神,有向往,那就让她信吧!”
  我忽然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菜园里出现了很多鸡。我拿了竹竿要去赶,姑母说:“别急,我来。”只见她慢慢走去,开了篱笆门,进去后站在一边,手指着门对那些鸡说:“鸡子们,劳动去,劳动去。”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您这篱笆门以后干脆不叫篱笆门了,就叫阿门吧!”
  欣喜之余,一个想法浮上心头:我姑母要强一生,如今心里一片温柔;我姑母辛劳一世,如今心里只有爱——这一切难道是偶然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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