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6期
脚印
作者:陈文海
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对学习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加之父母对我们的期望也不高,所以在学校里我们是没有什么压力的。这使得我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学习以外的地方。
当时同龄的孩子中,林、华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仨总是一块上学,一起玩耍,一同做坏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起许多当年捉弄同学与老师的事:捉条水蛇藏在同学书包里,逮只青蛙放在老师的粉笔盒里,将女同学的辫子绑在椅子后背上,等等。每一次自认为绝妙的“杰作”后,换回的是同学们越来越多的冷漠目光与老师那张发青的脸。可我们依旧我行我素,一同策划,一起挨批,一样的不思悔改。
转眼到了四年级,我们升入了吴老师的班。吴老师是本乡人,却一直住校。他患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一双残疾的腿。我曾经有一次很好奇地观察过吴老师走路,发现他总是先把左脚迈出去重重地落地,然后弯曲左腿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上,再用翘起的右臀拖动右腿向左腿靠拢,稍踮右脚,跨出左脚。这样周而复始,一步一步,显得好不吃力。往往是没走几十米,额上已细汗盈盈。同学们私下里都戏称这种步子为“吴氏虚实步”。可就是这步子,至今仍踩在我的心灵深处,久抹不去。然而在那时候,真正吸引我们的不是吴老师的脚步,却是他那副“厚瓶底”。我们仨一直想搞清楚戴上那副眼镜之后看到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班上有人传言说,戴上那副眼镜能看到人的心脏是红的还是黑的,并且还能知道对方想什么。这更增强了我们要戴一戴的欲望。
一个秋天的中午,我、林、华三人早早地来到学校。因为每天中午,吴老师总是将他的眼镜放在办公桌上,而他则美美地躺在临时由几张椅子拼成的“小床上”酣然入睡。这无疑给了我们一个极佳的机会。大家很快商量好了智取方案:由臂长的林将竹篙从破旧的窗户伸进去,把眼镜移到窗口后再取出,我和华负责放哨。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到了办公室那扇破窗前。林伸进了竹篙,我的心却一下子跳得很厉害,不知是由于很快能戴上眼镜而兴奋,还是这次居然敢冒犯老师而紧张。总之,我们心里慌得很。林似乎也没以前做事干练了,折腾半天也没取出眼镜来。我急了,用手推了推林让他快点。可是糟糕,只听“啪”的一声,我们仨全傻眼了……
为了躲避吴老师的责难,我们决定逃学。逃学的那些天,贪玩的心思全被恐慌的情绪占据着,玩得很不自然。一天熬过去了,又一天熬过去了,大家的心里越来越没底,心情越来越沉重。有时,还隐隐滋生出一些对学校的思念与向往。可这念头一产生,便又消失了。因为一想到自己闯下的大祸,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去面对吴老师那张“变形”的脸。在近一个星期的逃学日子里,我们的胆子日渐变小,愈来愈害怕见到吴老师了。
事情发生在周六傍晚。那天,秋雨稠密,疾风劲吹。我们刚从村农场的草棚分手不久,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而令人畏惧的身影。不好,吴老师要到我家家访。这下彻底完了,逃学的事父母要是知道了,这前后一夹攻,可就惨了。怎么办?躲已不是办法,看来只有硬着头皮咬紧牙去挨剐了。我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种不断升腾起的从容就义的悲壮感掩盖了原本脆弱的心灵。“实在不行,咱就辍学,还能让你给憋死。”我在风雨中打定了主意。
吴老师是在我到家10分钟后才到我家门口的。母亲见到吴老师的那一刻,说不出的感动,倒茶,让座,递热毛巾。而我却只能躲在房间里,隔着门缝偷看这一切。短暂的寒暄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吴老师,冒这么大的雨来家访,是不是我家海子犯错误了?”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歉意与忧虑。“没有没有,听说你家海子感冒发高烧,病得不轻,所以我来看看,顺便给他补补课……你家海子呀,头脑挺灵活的,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吴老师总是那样健谈,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关于我的事。但他绝口没有提那打碎眼镜的事。相反,话语中却饱含着对我无穷的关爱与激励。我的心被强烈震撼了,我感觉到一串硕大而晶莹的泪滴从眼眸深处缓缓滑落,爬满脸庞。
“吴老师,我……我……”我终于忍受不住那份情感的撞击,缓步走出了房间,低垂着头,站到了吴老师面前。我已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忏悔的泪无声地涌落着。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缺少了眼镜的目光里满是慈爱。“老师相信你,会好起来的!”不知他是在说我的身体,还是在说我的学习态度。可这一切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完成了我人生中的一次涅槃。
吴老师是在给我补完这几天的课后才肯离开的。秋风裹挟着秋雨恣意地吹打在吴老师瘦弱的身体上,他身后留下的是一串我今生难忘的深深浅浅的“吴氏脚印”。那脚印,一重一轻地烙在泥泞的小路上,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灵深处,并幻化成一盏不灭的明灯,时刻提醒我,鼓励我,鞭策着我,让我不敢懈怠,不敢言败。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吴老师,没有忘记雨中的那串脚印。每每回想起那个夜晚,仍情不能已。而今,我已为人师,仍常常想起吴老师,想起这份让人感动的爱。
(作者地址:江苏江都市国际学校小学部邮编:225200 插图:陈 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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