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作者:刘铁芳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这首诗,我十分钟爱,不止一次,我对这首诗作出了自己的解读。最让我萦怀的是其中对幸福的一种温暖、恬淡而悲悯的看法,特别是对陌生人的祝福,“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每次读到这里,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悲怆感。
  我一直在思考幸福如何可能的问题,可以说从我进入教育研究开始,就在触及这个问题,只不过早些年的思考有些表浅而浪漫。随着个人思考的深入与个人对周遭人事的渐渐领悟,慢慢地,我对幸福问题的认识有了质的转变。特别是当幸福成为一种口号与标签时,我们就不难看出,其实,我们已经在远离真正的幸福问题本身。
  人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每个人都面临着两个世界,只不过不同的人两个世界在个人生命中的意义不一样:一个世界就是我们日常生活所及的世俗世界,还有一个就是高于日常生活世界之上的精神世界,或者说理想人格世界。如果我们纯然只是作为日常生活世界中的存在,那我们就是纯然的物性的存在,也就是柏拉图所讲的“猪的城邦”的生活的存在,但实际上我们总会有程度不同的超越日常生活的人格世界,在那里,我们暂时摆脱日常生活世界的诸多限制,而显现为一种纯粹的精神存在。也正因为我们有两个世界,我们的肉身置身于世俗世界之中,我们的人格精神可以适当地超越出来,所以我们可以不简单地受制于周遭的环境,而表现出我们对于环境的独立,从而显现出我们作为人之格的存在。而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恰恰是多变的,充满着变数的,充满着各种冲击、诱惑、迷乱、困境,如果我们没有高于日常生活之上的独立人格世界,我们的生活与情绪就会全然受制于环境,我们就不可能获得我们作为人之格的独立性与完整性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实际上有两种不同性质的幸福,或者说两个不同性质的幸福的源泉,一是世俗世界的幸福,也就是以快乐为中心的幸福,是肉身所能及的幸福,可以大致地理解为海子所说“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的“幸福”;还有一种,就是世俗世界之上的精神世界的幸福,作为人格实体存在的幸福,一种形而上意味的幸福。如果说第一种幸福是以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需要的满足为基本内容的话,那么第二种幸福就是个体德性的幸福,是一种德性与人格的完整所表现出来的生命的富足。第一种幸福由于是以世俗世界的需要满足为基础的,所以是短暂的,是变幻的;而第二种幸福是以德性为基础的,所以是长久的,牢靠的。由于每个人都是以肉身存在为基础的,所以第一种幸福当然是第二种幸福的基础,或者说是一种基础性的幸福。由于人同时又渴求长久与永恒,所以第二种幸福是第一种幸福的保障,同时也是更高层次的幸福,是一种不简单依赖世俗生活而获得的幸福。由于世俗生活的变数,所以一个人的完整幸福必须是两种幸福的共同实现,特别是要有第二种幸福作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作为人之为人的根本幸福指向。
  但现实中,往往我们看到的是,第一种幸福更容易满足,而第二种幸福更难以实现。实际上,我们生而为人,受七情六欲和各种世俗生活中的繁杂事务的影响,使得我们很难真正逾越现实生活的藩篱,而纯然地去追求理想世界的幸福。所以,我们经常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德性与幸福并不是一致的,有德的人并不一定在现实中过得幸福,而无德或少德的人恰恰可能在世俗生活中过得更幸福。
  纯粹的德性的幸福只有神才配拥有,人,即使是德性最高的人,实际上也难以真正拥有这种纯粹的幸福。这就是作为肉身存在的我们注定要遭遇的难题。我们在尘世的命运本身就预示着我们很难找到真正的幸福,这或许才是海子说“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根本原因,因为他深深地知道,一个人,一个敏感的诗人,在现实世界中,其实是不可能找到恒久的、真正的幸福的。所以,诗人海子才会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感,在很大意义上,也正是这种绝望感使得作为当代最杰出的汉语诗人之一的海子写了这首诗后不久即卧轨自杀,看似无情却是万般有情地离开了这个他原本深深爱着的世界。
  正因为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叩问,到底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我们值得拥有的幸福,什么是我们配享的幸福,就成了宿命般地、如影相随地陪伴我们人生的恒久困惑的迷题。
  (荐自“刘铁芳教育人文博客”)
  责编: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