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3期

支教

作者:胡颖珍




  狠狠地揿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了校长焦急而不容反抗的声音:“明天去报到,9点之前,记住了?”没等我回过神来,电话已收线,只有这句听了N遍的命令在我耳边回响,震得我脑袋生疼。支教?为嘛?想到我平静舒适有序的生活将被颠覆,想到这几天朋友戏称我为“乡村女教师”便心烦起来。打开电脑,今天的网速好像特别快,特别流畅,五花八门的信息无穷无尽地展现在我眼前。唉,再见了,我的博客!再见了,我的淘宝!再见了,我的现代文明……赌气地关掉电脑,把自己扔在床上。那晚,辗转难眠,似乎,天总不亮,又似乎,刚合眼,天就亮了。
  早晨,下着毛毛细雨,我茫然地坐在古董级的三轮车上,这老爷车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几乎停止了思维,大脑一片空白。只见公路一直一直向前延伸,前方永远是样子相似的青山和触摸不到的灰色的天,脑中跳出的总是“穷山恶水”“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类的词语!路旁有很多枯瘦的松树和低矮的灌木林,水沟边还有些寂寞的野花一闪而过,我的心情莫名地糟糕到了极点。峰回路转之后,领路的领导说“到了”。在一条泥泞的小路尽头,我豁然看见了一扇小铁门,两边写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标语。我知道,这就是我要支教的学校了。
  走进小校园,领导把我带进了办公室,里面齐刷刷地坐着五位穿迷彩服的男人和一个穿运动服的女人。惊愕之时,一位脖子上挂着口哨的“迷彩服”走过来,热情地说:“孙领导,这是胡老师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同行的领导说:“张校长,怎么回事啊?”被称为张校长的“迷彩服”有些尴尬地说:“欢迎胡老师啊,找不齐统一服装,只有这民兵训练时的衣服是统一的,大家就穿上了……”听到这样的解释,我忍不住笑了,“迷彩服”和“运动服”便都笑了,不停地说着欢迎欢迎啊之类的话,说得我的心有些热乎了。趁着领导接电话的时间,老师们便热情地和我聊了起来,我一边回答一边东张西望,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外围了许多孩子,正好奇地探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此时,我分明听见俩孩子说“来了两个新老师啊!”“耶!真漂亮!”“那个老师还在掏耳朵呢!”我不由自主地望望自己,没掏耳朵啊;再望望领导,她正侧着耳朵接电话,小巧的手机被她披肩的长发遮住了,确实像在掏耳朵!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心头有些压抑,好像还涌起了一种很神圣的责任感。我这是怎么了?
  中午,校长在附近一位老师家里宴请了领导和我。烧了一桌的菜,鱼和肉都是大块大块的。校长和老师们不住地为我夹菜,我只有一头扎在碗里,不停地埋头苦干。这时,一直在厨房忙碌的师母端来一碗菜,走到我跟前,笑眯眯地说:“听说你们城里人都爱吃这个,来,多吃点!”我一看,竟是西红柿炒蛋!只不过里面仍然放了大块的肉,还有黑黑的酱油和很多的辣椒!望着这碗特别的西红柿炒蛋,我心头顿时热辣辣的,夹了满满一筷子放进嘴里,那味道,生平都没品尝过!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味道,将永远沉淀进我心底,毕生都不敢忘记!
  午饭后,领导吩咐了几句就回去了。校长便召集我们开了个短会,因为我的拖拉,学校还没排好课,所以得抓紧时间安排。校长先询问地望着我说:“胡老师,你教五年级成不?你看,我们这几个普通话都不标准……”我没犹豫,点了点头。校长松了口气,接着安排。过了一会,校长又望着我,竟有些口吃地说:“一年级也是个问题啊,孩子们都没听过标准的发音……”他的眼神里满是为难和渴望,不知怎么,我的耳边又回响起了刚才那两个孩子的对话,于是我对校长说“交给我来上吧!”校长听了,双眼立刻变得炯炯有神,发出了憨厚的“嘿嘿嘿”的笑声,其他老师也都畅快地笑了。会议结束,我接了两个班语文,一年级和五年级,每周20节课,其他老师23节,校长21节。
  下午,学校安排上一节课,后两节劳动。我准备了一下,向五年级教室走去。远远地,就听见“刷刷”的扫地声,一股一股混浊的泥水从门口流出来,我皱着眉头站在教室门口,扫地的孩子看见我,像受惊的小鸟一样,立刻飞奔回座位,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我踮着脚,走上讲台,环顾四周,这简直是个水牢!斑驳的黑板,破旧的讲桌,全在往下淌水,地上横七竖八的“小溪”正悄悄地往外流淌,“怎么了?”我高声问这11个孩子,半晌,才有人轻轻地回答“打扫教室”。“下雨还洗地?”后半句“笨蛋!”被我生生咽了回去。一个蚊子般细细的声音说“胡老师是城里人,爱干净……”原来是为了我!我刚才还……带着些许歉意,我感动地望着我这11个“兵”,蓦地发现这11个兵的头发无一例外全都是湿的,有的还正欢快地往下淌水呢。“你们头发怎么了?”我的话音刚落,孩子们立刻嘻嘻哈哈笑起来,还不好意思地互相打量着:“他们说打点儿‘摩丝’头发就不像鸡窝,胡老师喜欢了,就会留下来了……”又是为了我?一时间竟然无语。望着他们沾满泥水的光脚丫、化肥袋改成的书包、出壳小鸡般的湿发、热切的眼神,我的心里百感交集,先前准备的自我介绍是多么多余啊!他们早已经在心里接受了我,用自己的方式欢迎了我,而我,什么都没做,却已得到了这最真、最纯的爱戴和尊重!此刻,想要往下流淌的又何止是这淅淅沥沥的秋雨呢?
  两节课以后,校长找来一位有摩托车的老师,对他说“送胡老师回去拿东西,早点回来,明天孩子们还等着上课呢!”我知道他话里有话。多少支教老师报到了以后,便开始没完没了地泡病假,泡满一年为止。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我笑笑说:“双休日我自己会回去拿东西的,现在不用!”校长愣了一下,大声说:“真不用?”“是的,不用!”我也大声地回答。校长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搓了搓手,又“嘿嘿嘿”地笑开了。这个四十开外的汉子,一笑起来却像孩子般快活,眯缝着双眼,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地荡漾开去。但我真的有理由相信,他真的笑得很舒畅,很踏实!
  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后,躺在这个小窝里,时光仿佛倒退两个年代,手机成了唯一的家用电器。但我的心却异常的平静,思维也异常清晰。破旧的办公室,最原始的教学设施,洗得发白的迷彩服,裹满泥巴的解放鞋,朴实的话语,亲切真诚的笑脸,以及一双双渴求的双眼,都深深地震撼着我。我开始思考自己近十年的教书生涯。是的,我从骨子里热爱我的工作,可是,为什么在工作中却总充斥着几许无奈、几许若隐若现的烦躁?在日复一日工作的日子里,我甚至迷失了自我,失去了工作的目标和为之奋斗的动力。今天我知道了,有太多太多的乡村需要我和像我一样的人,有太多太多渴望的眼睛在期盼着我和像我一样的“城里老师”。工作的目的不单单是养活自己和家人,在这个平凡的岗位上努力地发光发热也决不仅仅是一句口号,它更应该是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过程,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能让心灵为之平静和感动!
  很想把这种领悟和所有工作着并烦躁着的朋友分享,可是手机没信号,这里是盲区。不过,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2007年9月3日,这个让我的心灵化茧成蝶的日子!
  (作者地址:江西省弋阳县葛溪乡李畈小学邮编:334400 插图:姚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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