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2期

教师节,我的受难日

作者:杨 昶




  我是尚老师。
  也许你觉得熟悉,便在记忆的深处搜寻,最后恍然大悟,终于记起我是你的小学老师,心想:原来是这个老头。如果是这样?我要感激你。在我几千个学生中,能记住我的还有几个?
  几千,真有这么多?是的!但注意不要总把桃李满天下当作享福,对一个重感情的人——比如我而言,这是痛苦:所有的学生毕业后,没有一个再来看过我——几千人,竟一个例外也没有。
  以前的教师节,常常收到许多礼物,当时的学生送的;以前的学生这时却不见踪影。我又惦记起他们来了,他们为什么没来看我?工作太忙,没时间?或者有事耽搁了?……许多不合理的猜想在我脑中闪过,却不敢想最有可能的事实:他们忘了我;忘了我曾是他们的老师,忘了他们曾经许下的诺言:“老师,等我长大,一定回来看你,还要陪你游清华园,赏未名湖……”清华园?末名湖?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去过,不过只是独自面对。我不想沾他们的光,免费去旅游。只要他们看看我,谈谈他们的生活,让我分享他们的欢笑,拭去他们的泪水,别让我一个人孤坐在那里就行了。但这个老头子最后的近乎于恳求的渴望竟没有人理睬!噢,我说得过火了。我没有记恨他们,真的没有。当孩子们说了不该说的真话,总有人说些“童言无忌”之类的话来缓和尴尬。既然孩子有乱说话的权利,我自然也不能要求他们以语言来保证什么。
  退休之后,教师节——我的节日竟成了我的受难日。我守着空洞的房子,看挂在墙上、堆在桌上的礼物。以前,学生给我送过许多礼物,我都好好藏着。我睹物思人,眼前浮现出熟悉的身影,又联想到未送礼物的学生,他们也挺可爱的。你肯定不相信:“这么多的学生,你全记住了?”反问一句:“你又不是我,如何会知道我记不住他们?”我认为衡量老师的标准是看他能否记住他的学生。只有心中有学生,才能升华到爱。我不是自诩如何如何好。说实话,我不算个好老师,我不能把爱平均分给每个学生.只能竭力压制自己不把这不平均表现出来。
  沉醉于回忆的时候,最痛苦的莫过于一不留神被拽回残酷的现实里:依然没人来,我没有听见门被推开的“咯吱”声。心里有些慌,想知道是什么光景了。墙上挂着他们送的钟,但我却把百叶窗拨开一道缝儿,屋后两棵傍生的柳树拖下长长的影子,直挺挺地指向东方。在惊讶平时难熬的时间过得如此快之余,心也彻底绝望了。我的节日就要走了。我茫然坐着,不知道应该对它的逝去表示一些挽留,还是该在它屁股上踹上一脚,让它滚得快些。就这样一直茫然地坐着。天渐显暮色,灯没有开,屋里的一切模糊起来,我从混混沌沌中醒了,慢慢站起,缓缓移到门口,把虚掩的门关上。饭也不想吃,径直走到床边,睡了。
  老伴先去了,儿子一个月象征性地来两三次。他怕我两腿一伸,摆了十余天,像齐桓公那样臭了才埋,便在贫瘠的故乡找了个远房亲戚,叫他的儿子来城里读书,与我住在一起。于是,我认识了珩。我明白:他只是儿子的替身,但我没把对儿子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我对自己说:“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珩说话不多,也不爱笑,唯一感兴趣的是我收藏的那数百件礼物,常常和我一起欣赏,听我讲它们的故事。比如这只木雕鸽子,仅碗口大小,没有上色,刻得也有些粗糙。我告诉珩,这是学生送的,木雕雕得不错,那年教师节,为刻这鸽子给我,他的手磨出了血泡。珩小心听着,待我说完才问:“我可以拿起看看吗?”我点点头。他便伸出手,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怎么样?”我问。“挺重!”珩一脸的严肃。我明白,这木料质地不好,它超不过三两。我没把另一件事告诉珩:送鸽子的学生后来在县政府做了职员,为给他领导祝寿,用梨木雕了个寿星,并且上了彩。上次听人谈起时他已是主任了,这些天没了他的消息,肯定又升了。我觉得不把这事告诉珩对他有好处,有些东西不能由别人灌输;而且他很小,应该多给他一些阳光。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珩的到来而丰富起来。我仍旧孤独、无聊,简直无法在现实里活下去。回忆,只有那回忆让我心动,只有回忆能救我的命。
  对于我的教学生涯,我很骄傲,因为我从未给学生推荐辅导资料。这不是完整的事,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有很多人找过我,说某书特别好,叫我组织全班集体购买,但我从未答应。我清楚他们的如意算盘:这些盗版书,价贱得很,他们赚的何止几倍?当然,他们还没让狗吃掉他们最后的一点良心,不忘给参与的老师一些好处,既作酬劳,也为下次合作打下基础。唯一受苦的是学生,看了错误百出的书不知究竟写了什么,脑海一片空白,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另一件事就有些让我惭愧了。那届的学生快要毕业,照了毕业留影。考试之后,学生归家,我把买照片的钱交到会计室。会计是个新来的小伙子,很直爽的样子。他飞快地点完钱,从中抽出60元给我。“这是……”我糊涂了。“本月的奖金。”小伙子把余下的钱放进抽屉里。“那学生的照片?”“哦!这个明天开会时校长会说的,各个班主任在发录取通知书时拖延一下,过了那天就没事了。唉!没办法,财政紧张嘛。还有这事别到处说,万一……”他的话戛然而止,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发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把这钱放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恰好贴着我的心脏,像荆棘刺着我。我不敢动,怕动了会更疼,无助地站在讲台上。好久,一个念头在心底萌生:“把钱还给他们。”呆滞的双眼有了活气,动了起来,这时才发现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我一个人了。讲台上的通知书已被他们拿走。通知书决定他们或喜或悲,高兴的欢喜“疯”了,悲伤的失落至极,也“疯”了,所以没有人向我要毕业的合影。当天我的日记里是这样写的:“我把这钱夹在《鲁迅全集》里,当时并不是刻意这样做。现在想想,大概是我的潜意识要看看鲁迅的臭骂能否让这钱变得干净。我把这些学生的名字默写出来,并贴在墙上,让它时时提醒我:我欠着这些孩子的钱,以后碰见他们,别忘把钱还给他们……”
  日子在回忆中过去了。几天前病了一场,昨天,病稍缓,晚上做了个梦(我已经许多年没做梦了):
  我乘着云,来到天堂,神让我在天堂里当老师。天堂的教室和凡间是不同的:地板是一层云,天花板也是云,纯白的,如果那儿的云也是黑的,我宁愿下地狱。夹在云间的墙却不知是什么做的,水晶,或者白玉?反正透亮得很,清晰地映出人的面容。天堂没有灯,众神头上的光环可以照亮每个角落。我的学生是天使,他们并没有小翅膀,和常人无异,我觉得他们有些眼熟,看了好久,才觉得他们和珩有点像,哦,不,应该是珩像他们。
  在天堂上课很轻松,至少没有凡间那么累。大概过了好久,突然觉得有光在刺我的眼。随着感觉望去,却看到墙上映着我的像:我的头上,竟和神一样,一个银白色的光环,闪着耀眼的光……
  (摘自《感动中学生的100个老师》 九州出版社2006年版 插图:陈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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